祝欲在祝家灭门时就已经被魇缠身, 宣业上仙不但隐瞒不报,还为其遮掩。
二人在徐家时举止亲密,没有半分师徒样。
如今, 祝欲人至花川浮山,是人是魇难以辨清。
宣业上仙受其蛊惑蒙骗, 祝欲实在可恨。
……
相似的传闻祝欲听了很多,唯一庆幸的是, 虽然他们身在修仙世家,但许家没人认得他们, 许一经也缄口不言。所以许家弟子说起这些传闻时,有时甚至是当着祝欲的面说的,还拉着他一起听。
祝欲偶尔点头附和, 那些弟子就更加来劲,还说他是散修,对这些事恐怕不怎么清楚, 便从头给他讲一遍。从罪仙后人的身份说到仙州选拔仙侍的比试, 又说祝家灭门,魇乱横生, 再说师徒二人间不清白……真是比戏文话本里的还要精彩。
祝欲便问了一句:“依你们所见,祝欲此人倒是十恶不赦了?”
“正是如此。”
“谁说不是呢?”
几个弟子义正言辞,频频摇头叹息,都在替宣业上仙不值。
祝欲笑笑,正准备应上一句“原来如此”,忽见那几个弟子盯向他身后。
下一刻,一道平静而略微生冷的声音响起。
“我说不是。”
祝欲想,何必同他们争论?便转身要拉着宣业走。
其中一个弟子却在此时道:“裴公子,你没怎么听说过祝欲这个人吧?他是罪仙后人, 身上是有业障的,你替他说话,可落不到什么好处。”
“是啊,你们二人皆为散修,对这些事或许不大清楚,但是在修仙世家,没有人不知道祝欲,没有人不说他罪孽深重。”
“是么,谁说的?”宣业眸光淡淡,没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
那弟子道:“谁都这么说啊。”
宣业问道:“谁都这么说,便是真的吗?”
几个弟子被他这么一问,顿时愣住了。因为从前是没有人说过这种话的。
宣业又问:“他一不作恶,二未害人,如何担得起‘罪孽深重’四个字?”
弟子们更是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一深想,果真找不到祝欲“罪孽深重”的佐证。
但是很快,又有人道:“但他是罪仙后人啊。”
罪仙后人,生来就是罪孽深重,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需要存在,他就有罪。
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对于宣业的说法,几个弟子无法苟同,只觉困惑,竟然会有人替一个罪仙后人说话开脱。
然而,宣业不但要说,还要语出惊人地说。
“令更所做之事,与他何干?”
他的语气平静,却不容人置疑,几个弟子想要反驳,但张了张唇,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好半晌,才有人回神,道:“裴公子,你这……”
宣业静静看着他,沉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叫这个弟子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这个弟子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他明明有一堆的理由可以反驳,但对上那样的目光时,他就像是在被审视一般,整个人都被抽丝剥茧地看透了,以至于他突然意识到,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撼动此人半分。
宣业垂眸站在那里,祝欲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仙的威严。
无论是裴顾还是宣业,祝欲都没怎么见过他生气,更不觉得他难以接近,至始至终,他们都是以平等的姿态在对话和相处。
唯有此刻,祝欲真正意识到,仙和人是有差别的。
仙巍然不动,就已经足够令人感到畏惧。
祝欲伸出去想要劝阻的手,一时竟是不知该继续往前,还是该收回来。
却在他犹豫的当口,宣业侧过身来,牵住他将落不落的手指,领他下了台阶。
这一瞬开始,仙的威严不复存在,只有裴顾。
被牵着的手指逐渐染上另一个人的温热,祝欲在冷风里眨了几下眼,笑了。
好吧,仙和人的确是有差别的,但他和裴顾没有。
***
谢七昏睡了小半个月才醒,好在身上的魇及时祓除,除了右手,身上没留下什么别的严重伤。云惬又给他渡了仙气,别的皮外伤好得很快,现下行走自如,已无大碍。
只是他右手已废,无法握剑,不能去平魇乱,只能待在谢家养伤。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肯闲着,每日帮门中弟子试探魇符,又去谢家周边巡视,仍是早出晚归。
而晚归之后,他总会在门口等上半晌,有时是等谢霜,有时是等云惬。
谢霜从仙州回来,顶了他的位置奔波在外。先前谢霜留在仙州,跟着离无上仙出入,有离无上仙护着自然平安,如今却是要她只身对敌,谢七放心不下。
今日他等到的是云惬。
“师父。”谢七迎上去,弯身行了礼。
云惬朝他颔首,道:“回吧,今日风大。”
于是谢七便落后半步走在他身侧,走了一段,云惬忽然出声道:“过两日,我便要回仙州了。”
谢七道:“师父在长明逗留许久,回仙州是应当的。”
云惬停下来,转身瞧他,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犹豫片刻,云惬终是问道:“你可要同我一道回去?”
仙州灵气充裕,最好养伤,亦能静心,云惬有此一问,谢七并非不知其中用意。但他只是摇头:“师父,我想留下来。长明如今靠谢家撑着,谢家绝不能出事,阿霜整日奔波在外,我也不放心她,我留下来,若是出了事也好及时应对。”
云惬道:“你……”
云惬叹了一声,终是无奈:“你何必如此执拗啊。”
“我知你身受此劫,并不好受,可你如此逞能,岂非是将自己置身险境?”
“不,师父。”谢七直直望着他,神情认真,“弟子并非逞能,执拗或许是真,但我并非自暴自弃之人。”
云惬心下微动,听他继续道:“弟子右手已废,可左手尚在,若是勤加练习,将来未必不能握剑。我身虽残,心却更坚,留在谢家并非是要得过且过,听天由命。我虽不能外出平乱,但能出谋划策,谢家一应事宜也需我安排过目,我还不能离开。”
“师父。”谢七郑重地唤了一声,“我知您为我担心,可我所精不止剑术,所以请师父放心,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止步于此。”
他一番肺腑之言,坦荡赤诚,自信洋溢。
云惬在旁听得欣慰不已,又忍不住为他痛心。
压下心中酸楚,云惬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你有此等心境,这是好事。为师愿你得偿所愿,更求你平安。”
第82章 罪仙后人见罪仙
许家有魇!
发现此事的不是许家自己的人, 而是祝欲。
人不能和仙一样,仅靠一眼就能识魇,但祝欲体内有魇, 有时便能感知到魇的气息。但这种感知与魇的气息强弱有关,倘若魇成型已久, 便更容易感知到,若是魇的气息微弱, 便极难察觉。
所以感知到魇的那一刻,祝欲便知这个弟子没救了。
魇占据人身不超过三个时辰, 尚有一线生机,但能让祝欲感知到,这魇显然成型已久, 莫说是三个时辰,怕是已有好几日了……
祝欲没有犹豫,一张净火符丢出去, 那弟子登时便惨叫连连。其他弟子想救人, 被他喝止:“别过来!那是魇!”
边上许一经正好经过,神色复杂地盯着这处, 祝欲瞥见人,忙道:“许一经!快去叫人!”
许一经走得很干脆,只是最后那一眼意味不明。祝欲没能瞧见。
院里的其他弟子是人是魇,祝欲无法一下子分辨,净火烧起来之后,弟子们四散而逃,更是叫他无从探查。他奔回客房去寻人,刚拐弯奔进院门,迎面就撞上了人。
宣业扶住他手臂, 见他神情匆忙,问道:“出了何事?”
祝欲反手抓紧他,道:“有魇!”
许家内有魇的事很快传开,家主下令封了门,召集所有弟子重新试探魇符,院子里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很快,不知是哪里爆出一声:“这探魇符有问题!”
此声一出,整个许家院内就炸了锅。
探魇符有问题,那就说明此时此刻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不是人而是魇!每日同吃同住,同行闲聊的人,看起来活生生的人,都有可能是魇,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是人。
祝欲捡起散落的一张符,仔细看了看,果然见那符文末端少了一笔。只是少的这一笔太过微小,平日里晃眼一看很难察觉。
但祝欲十分确信,这些时日用来探查他和宣业的探魇符没有问题。
而若是符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就只能是人了。
这几日对他们用探魇符的都是同一个人。
“许一经……”祝欲攥紧手中残符,困惑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不在乎他是不是罪仙后人的人,怎么会试图掀起魇乱?
而且,还是在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祝欲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在这时,一只手很轻地抬了一下他的下巴。
他下意识顺着这只手的动作抬头,听见宣业说:“别愣神,你自己要当心。”
祝欲很快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点头道:“好,我去找人,这里交给你。”
说罢,单手勾住宣业后颈,自己踮起了脚。宣业顺势低头,低垂的眸光落在他唇上。祝欲却只是与他额头相抵,道:“上仙,借灵目一用。”
“……”
借到灵目,祝欲转身就奔进冷风里。宣业看着那抹蓝白身影跃到桥下,这才有些愣怔地回了神。
下一瞬,无比强悍的仙气如滔天云海般铺散开去,将整个许家罩在其中。
院中人人仰天而视,有人喃喃出声:“是仙……”
“是仙的话,我们就有救了,对吧?”
*
得益于先前放出去的窃听的纸鹤,祝欲很快找到了许一经。二人对上视线时,许一经脸上没有丝毫心虚,更没有任何想要逃跑的意思。
祝欲顿足,终是没有将出招丢出去捆人,而是问:“你怎么不跑?”
许一经看傻子一般看他,道:“该跑的不是你吗?”
这话倒也没说错,许家现在就是个魇窟,谁都想往外逃,若没有仙气锁着,早就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但祝欲只是定定看着他,问:“许一经,此事是与你有关,还是就是你动的手?”
没想到他会这么心平气和的发问,许一经默了一瞬,道:“二者没有分别。”
祝欲又问:“是不是因为咒印,你受人所迫……”
他的话没能说完,许一经道:“祝公子。”
这个称呼一下子把祝欲拽了回来,那点儿先入为主的恻隐之心被隔得一干二净。
是了,他和许一经萍水相逢,只因为许一经没有以异样的眼光看他,他便认为许一经这么做是另有别情,如此交浅言深,必要吃大亏。
许一经话里没什么情绪,道:“我身上的咒印与你无关,也并非是受人所迫。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关心我,但我做什么,无需你来置喙,今日你若是要擒我杀我,尽管拔剑便是。”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像是许家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谁死了他也不会难过。祝欲骇然之下,一时哑口无言。
“许一经……你,你和许家有仇吗?”
祝欲是真的想过这种可能,否则,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许家满门?
许一经却是神情冷淡,道:“我与许家无仇无怨。”
“无仇无怨?许一经,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祝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探魇符上动手脚,许家日日有弟子出入,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单是许家,整个浮山一带都要遭殃!”
“我知道。”许一经面无表情地应道。
他语气太平静,可又称不上冷血,更像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半点也不后悔。
祝欲被噎了一下,没忍住道:“许一经,你缺心眼吧?”
话落,祝欲不再同他争辩什么,捏符而上。许一经持剑迎上,符光与剑光碰撞,爆炸声混着铮铮剑鸣,这一击竟是打了个平手。
不过,说是平手,许一经额边已是冷汗涔涔,他身上伤势未愈,方才一动,牵扯之下,皮肉连着筋骨都在隐隐作痛,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祝欲留着情面,在错身的间隙道:“你身上的咒印是怎么来的?”
许一经倒抽一口冷气,道:“与你无关。”
有问必答,但答了不如不答。
祝欲道:“好,你既不肯说,我便将你带回仙州,仙州自有法子让你开口。”
“出招!去!”
神木应声而动,如一道青白绫缎,挟着冷风飞向许一经,转瞬就将他整个人捆住,紧紧缚在廊柱上。
许一经试着催动灵力,才发觉灵力也受到压制。他索性偏过眼,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决然而平静。
这种神情太过熟悉,祝欲心下一动,语调缓下来:“许一经,若是入了仙州,受仙诘问,你可就什么秘密也没有了。”
仙的诘问和人的诘问不同,人的诘问未必能得到答案,得到了也未必是真相。
但仙神通广大,仙的诘问,是将这个人的过往生平悉数剖开,即便是最阴私的欲念,也会被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
“许一经,你不怕吗?”祝欲走近,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恐惧。
但许一经只是看着他,道:“为何要怕?”
祝欲久久凝视着他,终是摇头:“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能让你连仙的诘问也毫不畏惧。”
“许一经,你不是缺心眼,你是缺脑子。”
他话音未落,许一经突然睁大双眸。祝欲以为他是被自己气着了,却听他沉声道:“躲开!”声音不大,却有些急切。
祝欲先一步做出行动,闪身离开原地,再回身看时,出招不知被什么击中,变回原样缠回了他腕间。
“想诘问我的人,你倒是口气大得很。”
这道人声落在冷风里,透着几分至阴至寒的邪气。
祝欲抬头望向那檐上,只来得及看见那一截鲜红衣摆,下一瞬,一道凌厉黑气打来,他只堪堪躲开,手臂被灼出一条极深的裂口。
来人似乎此刻才看清他的脸,微微疑了一声,道:“是你?”
祝欲抬眸,那人早已到了他近处,他心下一惊,正要祭符,手上的符纸便尽数被烧成了灰,连带着手指也被灼伤。
下一刻,他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掐住脖颈,凭空被吊了起来。
那人颇有些感叹,道:“能活到今日,你倒是命大。”
第83章 故人见故人
“看来, 宣业真是对你很好。”
那人又道,语气听不出喜怒。祝欲动了下手腕,想召出招帮忙, 但刚有动作,手腕就吃了痛。
“出招!”祝欲不甘其缚, 厉声一喝,神木应主, 化为长鞭袭向来人,一旁的许一经立时持剑迎上。
出招到底是神木, 许一经的剑被劈成几截,手臂连着肩背都是一麻,疼得他直冒冷汗。
“蠢。”无泽瞥了一眼, 很快收了目光。
仙州神木又如何,伤不了他半分,何须别人来挡?
许一经抬起眼来, 问道:“师父, 你要杀了他吗?”
无泽看向他,没说话, 但愣生生的目光已然传达了他的意思——不准叫我师父。
许一经却不管,继续道:“师父,眼下宣业上仙就在此地,若是要杀人,须得尽快。”
“……”
祝欲真觉得许一经缺心眼。
对这番提醒,无泽也并不领情,甚至连语气也有几分烦躁:“我做什么,用你说?”
许一经解释道:“师父,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宣业上仙看重此人, 你当着他的面杀人,他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师父未必能赢过他。”
其实是一定赢不过,若是对上宣业,仙州任何一位仙都毫无胜算。
但许一经这么直接说出来,无泽并不高兴。
只是也没法反驳,所以他斜斜睨了许一经一眼,冷声道:“闭嘴。”
许一经当然是不会闭嘴的,立刻又道:“师父不愿意听,我却必须要说,师父若是要杀此人,即刻便动手。”
无泽转眼望向祝欲,正犹豫,忽见吊在半空的人手中血光大亮,竟是以血画符,强行冲破了束缚。
落到地面,祝欲将喉间血往回咽下,捏着符便冲向无泽,速度极快,倒是让无泽有一瞬的惊讶。
但祝欲此刻是穷途末路,无泽轻而易举便躲开了他的攻势,反手蓄出一掌,正正打在祝欲右肩。
祝欲并没有躲,而是借着近身的机会,以血催符,将手中符纸祭了出去。饶是无泽也没想到他会只攻不退,反应过来抵挡时,仍有一道气劲擦着颈侧过去,将他颈上的黑布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咒印。
无泽手指抹过颈上,已然是见了血。
他却没因这伤皱一下眉,反是淡淡看了一眼祝欲,说:“你倒是不要命。”
祝欲盯着那张脸,他总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既是不要命,我便送你一程。”
无泽轻飘飘一句话说完,仙气化为利箭,破空而去,直射向祝欲命门!
无数叶子在此时飞聚,化作屏障挡在祝欲身前。那些叶片瞧着薄弱,却比山石还要坚韧,竟硬生生挡住了射来的利箭。这是祝欲先前扔出去的生长符,落地即生,只为他所控。
“倒是个新奇玩意儿。”无泽瞥了一眼,又问,“是你师父教你的?”
他问着,又凝出一支利箭,双箭齐发,叶片抵挡不住,好些都破碎在风中。只要再稍稍用力,这道屏障就会彻底粉碎。
祝欲却忽然道:“不是师父。”
他气息不稳,声音太小,无泽手上动作一顿,没听真切。
“你说什么?”
“他说,不是师父。”
一道仙气凌风而来,就势托了一下祝欲的手,祝欲立刻会意,血和仙气一起催了张新符,霎时白光骤亮,叶片猎猎飞舞而动,绞碎了那两支利箭,转而袭向无泽。许一经下意识要挡,无泽已抬手化去攻势。
宣业停在祝欲身侧,一只手托着他的后心,渡去仙气。
视线扫过祝欲身上的伤时,宣业眸色沉了沉,抬眼问无泽:“你要杀他?”
语气称得上平静,但就是能听出其中强烈的不满。无泽讪讪收起手,道:“不是还没杀吗,你急什么?”
话音未落,宣业已经一道杀招丢了过去。无泽抬手接下,手心被震得一麻。
他当即皱了眉道:“我不和你打!”
宣业不语,又是一道杀招扔出。
无泽闪身躲开,原地瞬间被炸出一个巨坑。
“宣业!”无泽终于有些恼怒,“我说了不和你打。”
宣业冷着一张脸,道:“你说了又如何?”
下一瞬,院内山石炸开,无泽即便是躲开,也被碎石尘土溅了满身。
“宣业!!”
无泽甩了下衣袖,似是恼羞成怒,但一转眼看见那张静默的脸,他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好似是他做错了事,不占理,对方仅仅只是看着他,就让他连还手的理由都没有。
甚至,即便是他还手,他也打不过。
“我不杀他了!”无泽怒骂一声,抓起一旁的许一经,顷刻便飞上房檐。宣业动身要追,听他又喊,“但你再不给他治伤,他是真的会死!”
祝欲身上伤其实不算多,但手臂上那道裂口着实骇人,深得见骨,只是他始终一声不吭,才给人一种他伤得不重的错觉。
方才只身对战,无人可依,他便靠一股气撑着,现下宣业来了,他便靠背后的手托着,宣业的手一松,他整个人就坠下去,又被宣业及时捞回来。
宣业小心将人放靠着廊柱,尝试将祝欲受伤的手臂托起来,仅仅是这一个动作,便痛得祝欲闷出声来,紧咬住下唇。
他咬得太用力,唇角很快就沾了血,宣业蹙眉瞧着,拇指指腹按在那处,道:“别咬了,什么坏习惯。”
像是责怪,说话的声音反倒是很轻。
血往回咽,疼不肯叫,祝欲这是自小养就的习惯。所以伤得再重,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想着咬牙忍过去。但此刻宣业这样对他说话,怎么忍也没用了,登时便红了眼眶。
他偏了一下眼,酝酿片刻,才转回来说:“我这伤……”
他想说“我这伤很奇怪”,可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发抖,还隐隐带着点哭腔,合着刚才的酝酿酝给鬼了。他心下暗骂一声,立刻又闭嘴不说话了。
好在宣业只听半句也知道他的意思,耐心同他道:“无泽在业狱里待过,修的已不是正道,多半是怨煞练就而成。”
提起无泽的名字时,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仿佛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祝欲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但没再问。他怕一开口又是刚才那副声气,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
话间,宣业正往他伤口上渡送着什么。并非是仙气,而是一种浅色的流光,如星如尘,细碎又温和。
祝欲微微睁大双眸。他见过这种流光。
就在宣业送他的玉牌内!
那夜他趴在窗边,将玉牌照在月光下瞧,便依稀看见过里面有这种蜿蜒的流光,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还以为是玉自带的。
眼下一看,不是玉自带,而是人自带的。
这流光比仙气都管用,祝欲手臂上的裂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他正惊叹,忽听头顶的声音道:“抬头。”
他也果真照做,而后,一个湿润柔软的事物贴在了他唇上。
渡送过来的不单有仙气,还有别的,血味在嘴里蔓延开来,既有他的血,也有宣业的血。
祝欲寻思自己也没咬人,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直到血味越来越重,他才反应过来,是宣业自己咬破了唇舌,在给他喂血。
“不……”祝欲想躲开,另一只手下意识抓住对方手臂。
吃人饮血是魇才会做的事,他不能!
宣业却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不能转头。他整个人一怔,随即没由来地觉得委屈,索性闭紧双唇,无声反抗。
宣业低垂的眼眸里映着他的神情,瞬间了然,轻声道:“没事,不是真的人血,别怕。”
说着,指腹抹过他唇沿,轻轻掰开他的唇缝,再次吻了上去。
这回祝欲没再挣扎,顺从地咽下了那像是血一样的液体。
第84章 何为信任?
“师父, 我们要去哪里?”
无泽走得很快,许一经身上有伤,步步紧跟有些吃力, 连话音里都混着粗重的喘息。无泽却没有因此慢下来,只头也不回道:“别叫我师父!”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被人教训了几下, 听起来心情极差。
但许一经已经习惯,只道:“我已照师父所说, 将魇投放到许家,按照约定, 师父应该信我,也应该认我这个徒弟。”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声气,无泽停下来, 肉眼可见地不满道:“我只说过替你解了咒印。”
事实上,连这咒印他也不想解。
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许一经真的会将魇投放进许家,而且还真的掀起了魇乱。尽管这场魇乱规模不大, 但许家受创已是铁板钉钉的事。
许一经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时的对话, 道:“那就请师父解开咒印吧。”
闻言,无泽短暂地愣了一瞬。
随后便是一声极冷的笑。
果然, 口口声声说要做他的徒弟,如今重获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便这么迫不及待,连一刻也不肯装下去了。
无泽张开手掌,五指微弯,许一经心口的咒印便浮了出来,被他凭空捏碎。
但感知到随着咒印一起碎裂的东西时,无泽眸光一凛,变了脸色。
一道威压不由分说砸到许一经身上, 将他砸跪在地。
“是谁?用仙气帮你压了咒印?”
无泽刻意问得很慢,唇边也渐渐浮现出一抹生冷的笑。虽然是疑问,但他仿佛早已确认了答案。
“你早知宣业在许家,是么?”
许一经被突如其来的威压砸得一愣,疼痛之下,又极其困惑,抬了头道:“我不知宣业上仙在许家,是今日魇乱,许家仙气四溢,我才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表情不见一丝心虚,无泽勉强消了点气,道:“那你身上的仙气作何解释?”
想起祝欲问他咒印的那番话,许一经道:“应当是祝家公子。他与宣业上仙同行,大抵是看出了我身上有咒印,出手帮了我。”
无泽脸色又是一冷:“你与他有旧情?”
许一经摇头:“只一面之缘,白雾林时我抢了他的春乞,许家这一次,是我们第二次见。”
无泽不信这番说辞,只微微挑起眉,道:“一面之缘,他凭何帮你?”
许一经道:“这我不知。”
想起这几日来屡次三番的问伤和关心,他又补了一句:“或许,只是祝家公子心善吧。”
他说得认真,倒真像那么回事,无泽却只觉得他这个想法荒谬天真,觉得他蠢。
撤去威压,无泽不耐烦道:“咒印解了,你可以滚了。”
说罢转身便走。许一经却很快起身,拖着条不利索的腿跟在后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走了一段路后,无泽仍是没将人甩开。他顿足,转身时眉头紧蹙:“许一经,蹬鼻子上脸了是吗?再敢跟着,我就杀了你。”
相似的威胁许一经早就听过,丝毫不惧。
“若我的命有用,师父尽管拿去。不过,师父想成的事不在我身上,杀了我也是无用。”
此话一针见血,无泽深深看他一眼,甩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
没等许家的事传开,齐家也跟着出了事。而且不单是浮山这一片,花川大大小小的修仙世家都起了魇乱。
这些魇乱大都是从内部起的,等到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修仙世家做出的反应和许家一样,先封门,再探查,都想着不能让魇乱扩散,如此一来,修仙世家互相都不知彼此的境况,事情闹大后,整个花川都跟着乱了。
许一经很快反应过来,此事是自己的师父在助推。
而且对比之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师父,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将魇投放到许家,你只是在试探我,对吗?”
他的语调不是质问,因而无泽只是淡淡看他一眼,道:“怎么,我放过许家,你反倒不高兴?”
许一经直视着他,摇头道:“师父不必如此。花川出事,许家也会出事,只不过是早与晚的区别罢了。”
无泽略有些困惑地瞧着他,是真的有些看不懂了。
他查过许一经,此人虽然是出自许家旁支,但因天赋被本家看重,在许家地位不低,与许家没有任何仇怨。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接了他给的魇,在许家掀起了魇乱。
无泽想过许一经可能会背叛,也可能会来求他放过许家,唯独没想过许一经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而且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后悔。
“许一经,你的亲人朋友都会因此而死,你不恨我么?”无泽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探究的意味更重了。
许一经却是神色如常,道:“师父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后悔,更不会因此和师父生出嫌隙。师父,请你信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郑重。
但再郑重也消磨不了无泽的戒心。
有着血缘关系,而且朝夕相伴的亲人之间都没有信任可言,遑论一个陌生人?
无泽终只是移开视线,没再说什么。
*
花川的魇乱像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来得急,也来得凶猛,不但招来了人,也招来了仙。
十命和明栖一起到的花川,没有去浮山。他们都知道浮山有宣业在,便先去平息浮山之外的其他魇乱。
魇乱招来的仙是奔着平乱来的,招来的人却未必是。
这其中有一人从清洲徐家来。此人前些时日听了传闻,知晓祝欲身在浮山,便拜别自己师父,转头提剑就往花川的方向赶,直奔浮山。
此人正是徐长因。
他对天昭说,自己必要为天下苍生除去祸源,此时此刻,他赶赴浮山,为的就是践行这番话。
他运气比祝欲好太多,刚进浮山地界没多久,就见到了要找的人。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街市,修仙世家划地分管时没有将这块地划进去,所以这里没有生人,一派荒凉之景。而正因荒凉,又是黑夜,所以一旦有灯火就会十分显眼。徐长因就是循着那一点火光追去,在一座废弃的庙宇里见到了祝欲。
这座庙宇约莫是废弃不久,不算太破,里面亮着好些符灯,只像一个供人歇脚休憩的地方。
祝欲也真的是在休息,他的伤还没有彻底好全,这几日又和宣业一起平魇乱,体内灵力耗得没剩多少,全靠宣业渡给他的仙气撑着。
今夜宣业去平魇乱,他没再跟着,一来是他确实需要休息,二来是他不想宣业平乱还要分心护着他。
他们挑的这个地方虽然也有魇出没,但祝欲身上本就有魇,魇当他是同类,只会绕着他走,并不会伤害他,反倒比别处要安全得多。
但祝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生人闯进这里。
剑刺过来的时候,凌厉剑风扫至面颊,祝欲猛地睁眼,翻身堪堪躲开了那一剑。
他单膝跪在地上,脸上的震惊尚未消退,抬眼瞪向来人。
“徐长因!你疯了不成?!”——
作者有话说:致死缠烂打师徒组吹弹可破的信任[摊手]
第85章 何为祸源?
疯?
不, 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徐长因不语,只又挥出一剑。祝欲就势在地上滚了一圈,那一剑便劈在供台上, 劈出一道裂痕,供台将倒不倒。
祝欲翻身而起, 怒道:“徐长因,你这是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又如何?今日我定要杀你。”徐长因握紧手中剑, “当日在许家你救我一命,我便说过, 我欠你一命,杀了你,我的命赔给你。这话我说到做到。今日你我二人, 必要葬身在此!”
他决然赴死,一派慷慨就义的姿态。祝欲凝眉而视:“你就非要杀我不可?”
徐长因肃然道:“不错。你是祸源,我留你不得。”
什么祸源?无非就和“罪仙后人”这个名头一样, 强安在他身上罢了。
祝欲不满道:“你这是一己之见。”
徐长因却义正言辞, 道:“并非我一己之见。你与宣业上仙纠缠不清,来日他为救你, 所做之事只会比罪仙令更更甚。这一点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为此想杀你的人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是他们不敢罢了。”
“但他们不敢,我却不能不做。今日我为天下苍生杀你,是顺承天意,绝非一己私欲。”
此番慷慨陈词,修仙世家听了都要叹一句大义。可祝欲只觉好气又好笑:“你说你为苍生杀我,可是徐长因,我们做了什么危害仙州, 危害苍生的事么?”
不单是没做,甚至为除魇乱,他们几经涉险奔波,宴春风那时连面也见不着,如今花川出事,宣业更是日夜不歇。
临到头了,却说他们将来会危害天下苍生,要防患未然,杀了他这个祸源。
而且这般大义凛然,好不正派!
徐长因道:“你们此刻未做,将来也会做,若等到仙州塌毁,苍生危矣,我再杀你又有何用?”
原来是未雨绸缪,原来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祝欲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但他此刻气在胸腔,堵得难受,也笑不出来。
“苍生艰难,祸在魇乱,我倒是不知自己一介凡人,竟也能担得起‘为祸苍生’这样的重任来。”
“徐长因,你,还有和你一样的人,你们有此论断,不是高瞻远瞩,你可知是什么?”
徐长因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是什么?”
祝欲面无表情道:“是你们脑子有病!”
“……”
话不投机半句多,徐长因道:“我不同你废话,总之今日我要杀你,我的命也一并赔给你。”
祝欲立刻抬手道:“要死你自己死,别拉着我。”
徐长因不再言语,执剑砍去。祝欲捏符迎上,但他灵力不足,连催符都费力,很快就露了颓势。
近几日没有时间和精力画新符,他身上的符纸不剩几张,对战徐长因完全是一边倒的趋势。若非是以血催符,徐长因这十几剑下来,他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手上只剩下最后一张符时,祝欲已筋疲力竭。
此时供台正巧被一剑劈开,连带着上面的神像砸下来摔了个粉碎,祝欲没有完全躲开,被一块落石砸了手臂。
但他只瞥了一眼,便抬眼看向徐长因,正色道:“徐长因……我问你一句,你当真还要杀我,绝不退让?”
“绝不!”徐长因接住飞回的剑,半分不犹豫。
祝欲道:“好!那这结果你就自己受着!”
说罢,他将最后一张符纸上的符文抹去,快速用血画就新的,画成了一张招魂符。
虽是招魂符,但这附近没有生魂可招,只能招来别的邪物。符纸飞到半空停住,沙沙作响,虽只一张,却有警铃大作之势。霎时间,周遭的气息都跟着不安躁动起来。
徐长因环视一圈,还不待发问,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门窗而入,砸到了地上。
他扭头望去,竟是好几个衣衫褴褛的生人。
不,并非是生人,而是……魇!
徐长因愤然瞪着祝欲,道:“此等阴招,你果真是祸源!”
祝欲懒得再与他争论,无声退至一旁,冷眼看着他被集聚而来的魇围困。
招魂符威力巨大,很快这座庙宇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魇虽然不会主动伤他,但若是靠得太近,必然也要被殃及,因而祝欲越退越远,逐渐隐没在夜色中。
庙宇中的徐长因看不见他,但他能借着火光看见影影绰绰的打斗身影。他很清楚,徐长因纵是厉害,却终是年轻,被这等规模的魇围住,只身一人定然无法脱困。
要么便是被魇吃干抹净,要么便是被魇占据身体,自己也变成魇。
夜里冷风刮得脸和伤口生疼,祝欲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神情却异常平静。
他盯着庙宇的方向,很快就闻到了混在潮湿空气中的血腥味。
不是他的,是徐长因身上的。
眼看着徐长因连剑都断了,再无武器可防身,祝欲终是没忍住,手指轻打了一下左手腕,渡了些仙气给腕间的神木。
他启唇道:“出招,去。”
出招应声而动,飞入庙宇,替徐长因挡下了后方致命一击,并用尽全力朝那些魇身上抽了一下。
魇最怕仙气,魇形成的包围圈立时被抽出一个缺口,为徐长因短暂地争取到了一丝生机。
出招耗尽仙气回来,祝欲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一声爆响。
随即,一柄灵力铸就的长剑破开夜雾而来,直直刺入他的右肩。
祝欲脚下顿住,整个人都是一怔。
他让出招撕开一道缺口,本意是让徐长因有一线生机,趁此机会逃命。但徐长因没有逃,反而循着那道缺口破开阻碍,追着出招飞走的方向来杀他……
神木认主,生死绑在一起,纵使出招仙气枯竭,这一剑仍激得它瞬间暴起,将徐长因连人带剑抽出数十丈远。
而后,它便回到祝欲手腕,再无声息。
祝欲因那一剑带来的骤痛跪倒在地,双眸在漆黑的夜中短暂失焦,神色茫然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有些迟钝地往后看了一眼。
徐长因砸在魇群里,此刻已经全然看不见了。魇群如鬼影一般起伏,在火光中发出低低的怪声。
祝欲强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很重,但无比决然,颇有一种誓死不再回头的架势。
右肩伤重,但不致命,受这夜色眷顾,徐长因那一剑刺偏了。
祝欲无意识地扯着唇角笑了一下。
想不到,他还有这样运气好的时候。
不知是黑夜太长还是街道太长,祝欲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但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活生生累死的时候,涣散的意识忽然清醒了一瞬。
他闻到了一股风雪味。微微冷冽,却叫他久旱逢甘霖,一颗心莫名安静下来。
于是他的四肢放弃所有支撑,皮肉和筋骨就此卸去所有力气,整个人如一片破碎的叶子落了下去,落进一方柔软的风雪中。
他在那一瞬失去所有依靠,又在那一瞬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
仿佛抵死相依,再无伤痛——
作者有话说:徐长因完成了一半梦想(指赔上一条命)
祝欲大难不死,
宣业迟到,但接住人了。
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狗头]
第86章 一叶扁舟沉沉浮浮
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四周浓雾漆黑,脚下坎坷坑洼,每走一步都仿佛会就此塌陷, 跌进深渊。
祝欲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空空荡荡。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也不知道要去找谁。
空气里全是潮湿黏稠的气味,不好闻。这里或许是一处野山林, 又或许是一片乱葬岗,总之, 一切都被浓雾笼罩着,迷失其中,无所依靠。
祝欲往前走, 感觉自己好像走了一场四季那么久,但前路没有尽头,没有光亮, 也没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出现。
某一瞬, 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说:“遗忘吧……”
祝欲听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可是他要遗忘什么?为什么要遗忘?
“遗忘吧……遗忘吧……”
这个声音还在继续, 祝欲感到心烦意乱,下意识去抓自己的左手腕,抓住了,手心却是一片灼热。
他低头去看,腕上亮起两个金字。
那两个字丑得惨绝人寰,但因为出自他的手,所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裴,顾。”
念出这个名字的一瞬,祝欲猛然一惊, 愣怔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裴顾是他要找的人!是他不能遗忘的人!
刹那间,风雪毫无预兆席卷而来,驱散浓雾,天地倏忽一亮,满目清白。
本该肆虐割人的风雪,却像是一双无比温柔的手,渐渐将他拥住,暖流一般熨着他冰凉的身体。
他就在这温暖的风雪中,缓缓睁开了眼。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他一只手还攥在上面,是某人的衣服。
再往上看,白日的光才慢慢流淌进他眼中,映出了那人的颈项和下颔。
他往上蹭了蹭,想看清那张脸。
感受到他的动作,宣业从窗外收回视线,垂眼看向他。
“做梦了么?”宣业的声音很轻,落在冷风里反而显得有些温和。
“嗯……”祝欲闷闷应了一声,人往上又攀又蹭,将脑袋搁到宣业肩上,“好像梦见你了。”
宣业拉过滑落的大氅给他盖上,问道:“梦见我什么了?”
祝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能靠在人身上,又刚好能伸手探出窗外。
仙州不比人间四时变化明显,除了冷了点,宴春风的景致并没有什么变化。
窗沿上停着一只小团雀,一颗脑袋不时歪来歪去,也不怕人,祝欲伸手在它脑袋上揉了几下,也不见它飞走。
这只小雀和白雾林的春乞亡灵一样,都不怕他,也不会当他是什么非死不可的罪仙后人。
当然,此刻和他相依的人也不会。
“梦到了你的名字。”祝欲闻着他颈间的风雪气息,答了先前的问题。
“我睡了多久?”
宣业手指上捻着他一缕发丝,温温的声音落在他头顶:“不多,五日。”
祝欲一时没话。
五日已经够久了,至少,完全足够一个已死之人的师父来寻仇。
祝欲张了张口想问什么,忽觉嗓子干涩,抿了一下唇没说话。
但还不待他起身去找水,一杯茶已经递到唇边来。他默了片刻,没接茶杯,而是抓住端茶的那只手,就着这个姿势把茶喝完。
茶水温热正好,祝欲连洒落在某人手上的那几滴也没有放过。
引着那只手将茶杯放到窗沿上,祝欲才问:“天昭上仙来过了吗?”
“没有。”宣业答得很快。
祝欲没忍住,闷声笑起来,道:“看来,定然是来过了。”
做徒弟的死了,还是被一群魇活生生弄死的,做师父的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兴师问罪都算轻的了。换做徐家,若是徐家没有没落,徐家人能上仙州,早都提剑来杀他了。
不过徐家如何,天昭如何,他们怎么认为,又怎么做,祝欲已经不在意了,所以他只用闲聊的口气问:“天昭上仙说什么了?”
默了片刻,宣业才道:“没说什么。”
“嗯?”祝欲扭头看他,以为他是故意不说,却见他面色坦然,像是真话,不禁狐疑,“真的什么也没说?”
宣业道:“没说。我不想听他说话。”
“……”
这下祝欲就听明白了。天昭上仙不是没有来过,而是来了,但连宴春风的大门都没能进来。连个见人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自然也谈不上兴师问罪了。
祝欲阖了眸子,又在人身上赖了一会懒,才睁眼又问:“这事会牵连你吗?”
虽然他们已经言明不做师徒,只做道侣,但仙州若是想以此事问罪,自有一箩筐的大道理等着他们。
他杀了徐长因,如今半点不后悔,但此事若是牵扯宣业,那他就不乐意了。
宣业却是个没所谓的语气,道:“不会。就是牵连也无妨。”
闻言,祝欲又偏脸去看他,想了想,撑起身体亲了下他的唇角。
“仙州若是找你的麻烦,我们合力把人打回去。”祝欲郑重其事道。
宣业学着他的语气,道:“好。”
一派正经模样,手上把玩发丝的动作却随意得很。祝欲觉着有趣,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摸到空空如也的手腕时,骤然抬头。
“出招呢?!”
出招在许家受创,本就没剩多少仙气,那日又同徐长因缠斗,怕是气数将尽!
祝欲正要爬起来找,又被宣业按回去:“你伤没好全,别乱动。”
“出招没事,我将它安置在神木底下了,你晚些再去看。”
听到这话,祝欲这才安心赖回去,任由宣业用大氅把他包住。
宣业是半坐半卧,他则是整个人都压在人家身上,舒服得不想挪动。
但很快他又是一惊,反应过来自己右肩的伤已经好了。不单是右肩,身上其他小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体内灵力和仙气更是运转自如,流经四肢百骸,一点一点塑着他的灵根和筋脉。
反应过来身体的现状,他急忙抓住那只勾着他发丝的手,道:“我的灵力是哪儿来的?”
就算是仙州有神木能温养灵根,但也决没有这么快的道理,他这灵根是旧伤,聚灵艰难,不可能短短几日就有这么多灵力流转体内。
“你渡了多少仙气给我?!”他火急火燎地要起身,仿佛要把某位上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统统检查一遍才肯甘心。
但探灵之法探的是灵力深浅,探不了仙气,所以他只能病急乱投医,这里摸一下那里按一下的,以此来确认人无恙。
宣业等他胡作非为了好半晌,才抓了他的手扣住,慢声道:“是渡了不少仙气,但灵根重塑不是因为我,是离无。”
祝欲一愣:“离无上仙?”
他和离无上仙连面都没怎么见过,离无上仙为何要帮他?更何况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仙州不来找他麻烦就罢了,竟还有仙会救他?
“你和离无上仙交情很好吗?”祝欲只能将其归咎为,两仙交好,离无上仙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对朋友的挂名徒弟以及实名道侣伸出援手。
问这个问题时,祝欲明显地眯了一下眸子,像是抓住了某位上仙的小辫儿。
但上仙只是微微摇头,道:“是离无的徒弟,替你求的药。也是离无的徒弟,亲自送来的。”
“……”
他一口一个“离无的徒弟”,语气平静,酸味却太重,审视的目光落下来,加之一双手还被扣着,硬生生营造出了一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气氛,祝欲竟也真的被看得心虚起来。
宣业又道:“我听闻,你们曾有婚约。”
眼看陈年婚约都被搬出来了,祝欲忙道:“早就不作数了!”
“我和谢霜相看两厌,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真的!”
他语速很快,要不是手被扣住,恨不得指天发誓。
“嗯。”宣业指腹摩挲着他的腕部,“相看两厌,她却为你求药?”
祝欲:“……”
祝欲:“我……”
这真没法解释,因为他也想不通,谢霜和他没什么交情,有交情也是互相看不对眼,你呛我一句我怼你三句的交情,谢霜为他向离无上仙求药,他就是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原因。
犹豫了一会,索性胡言乱语道:“她脑子抽了!”
说完这话,他便赶忙在心里给谢霜道了个歉,承认脑子抽了的是自己。
宣业静静看了他一会,半真半假地偏过眼去,低声说:“搪塞我。”
说罢,连手也放开了。祝欲得了自由,却是一愣一愣的说不出话来。
试问,整个仙州谁见过宣业上仙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又有谁受得住宣业上仙这种声气说话?
“我、我……我,你、你……”祝欲欲言又止好半天,愣是一句话说不出。
宣业偏着脸,像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瞧他。
这副姿态,把祝欲衬得像是戏文话本里始乱终弃的负心人,弄得祝欲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偏偏也正是此刻,他觉得这个人显出几分孩子气,可爱得紧。
“裴顾,你招我!”
祝欲强硬地扳过他的脸,报复性地堵住了他的唇。
既然说不出话来,那就不说了,直接上手做的好!
事实证明,这种方式确实更有效,不多时,他们所在这一隅的窗便被关上了。
在许家时他们有所顾忌,尚还知道收敛,但现在在宴春风,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需要分寸,不需要点到即止,只有过分的索求。
起先,祝欲跪坐着,额头抵在窗上,尚还存着几分理智。身后的人拥着他,如乘舟而行。海浪起伏跌宕间,天地空茫一片,唯有他们抵死相依。
祝欲在这沉浮间交付自己的意识,双手,命门,连汗泪也不吝惜,全由身后的人托着他,才不至于让他在这天地间无所依,让他迷失在潮湿的雾气中。
约莫是天冷的缘故,关了窗后,室温渐升,让身上每一处都灼热发烫。宣业的手指有力而修长,静默时连弧度都极为好看,一番动作后,祝欲已经无比熟悉这样的手指,却还是在那时忍不住屈膝,将半落的衣袍抓出褶皱。
宣业头埋在他颈间,发丝彼此纠缠,掩着湿红的耳和眼尾。他们都垂着眸子。宣业想看一看他的神情,也真的这么做,亲吻从额角落下,在唇上辗转流连。祝欲偏过脸回应他,眸光迷离又颤栗。
天地间容不下一个罪仙后人,祝欲只一叶扁舟,身后冷冽风雪包裹着他,而那浓烈的情欲,成了孤舟前行的唯一支撑,让每一下触碰都到了顶。
他这才觉得有人与他共生,于害怕中生出欢喜。
“裴顾……”
此刻,无欲无求的仙变成了人,只做裴顾。祝欲便哑声唤他的名,一声又一声,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哀求。
宽大的衣袍罩着他们,又叠在身下,白日的光亮将肩颈泛起的血色瞧得一清二楚。
到了后来,祝欲便将额头深深埋入枕间,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指节因为用力抓着榻沿而泛白,又被另一只手握住,十指相扣,交换着手心那层沁出的薄汗。
祝欲膝盖无意识地磨蹭,那件柔软的大氅摊在身下,叫他好受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片刻,片刻之后,他便又被拽着坠了下去。
宣业捏过他的下巴,吻他的唇角,和他共享气息,安抚一般探进唇缝,仿佛要劝他再撑一会。
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说不上话。
过了很久,祝欲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便只能将手指扣进那人濡湿的发中,以此传达出让人低头的意思。
宣业也果真如他所愿低下头来,他便流着泪去吻宣业,近乎是哀求了。
宣业没有好,却在他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退了出来,安抚地吻他的额头,眼尾,唇沿……
这回,没能等到入夜,祝欲便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岁月静好的一章~
由离无上仙的药友情赞助[撒花]
————
别锁了,已经改得什么都没有了[化了]失去所有手段
第87章 别离又别离
祝欲睡得太沉, 被人抱着放到水里洗了一遍,换了新衣都不肯睁眼,迷迷糊糊有点意识, 也只是蹭着去抓人,抓到一缕发丝握在手中, 安稳睡了个长夜。
晨起的时候发现睡的地方换了,不是靠窗的那张床榻, 身边的人倒是没换,正倚着边上的桌案看书。
昨夜热水泡过的缘故, 筋骨舒展不少,祝欲动了动想起身,却突然牵扯到什么, 整个人一僵,又不动了。
他闷回被褥里,有些气恼地推了一下人。
宣业嗓子里闷出一声很轻的笑, 放了书, 伸手将人捞出来,隔着衣物替他揉着腰腹。
祝欲心下暗道:这种事还要用上仙气, 简直暴殄天物!
但也没有阻止,因为这样那股不适感确实淡了很多,而且费不了多少仙气。更因为,祝欲认为这是某位上仙应得的。
趁着这会儿空闲的功夫,祝欲拿过那本被翻过的书,顺口一问:“讲什么的?”
宣业手上动作没停,道:“杂书。”
确实是杂书,连个书名也没有,祝欲随意翻了几页, 看到“神木”、“天墟”、“怨煞”、“流玉精”等字眼,似乎与仙州有关,但又掺着很多别的东西,果真又乱又杂。
“‘天墟’真的存在吗?”他问了一句。
有关天墟的事,他曾经看过一点记载,说天墟是福泽之地,其间宝藏无穷无尽,但它的位置和入口至今无从知晓。故而只是传闻,而且这个传闻知道的人并不多,能谈起这个地方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谈起,也是不以为然。
宣业却道:“既有记载,自然存在。”
祝欲蓦地抬头:“你见过?”
宣业道:“嗯,算是见过一次。”
他这个说法很微妙。算是见过,那远远瞧了一眼也叫见过。只见过一次,没有第二次,那这个地方就未必真如书上所写是个福泽之地。
“天墟是什么样的?”祝欲好奇道。
宣业想了想,似乎是有些难以形容,道:“和仙州有些像,但很空,也很安静。”
能让宣业上仙评价“很安静”,那怕是荒无人烟,连鸟都没有一只了。
说是福泽之地,却如此荒凉,也不知道福泽在哪里。祝欲讪讪将书放回去,道:“我去看看出招。”
本该是昨日就去看的,结果青天白日闹得太狠,完全将这事抛诸脑后了。出招要是有嘴,早就破口大骂他这个主人不称职了。
祝欲咳了两声,将腰间的手挪开,随手抓了件外袍披上,刚要跳下榻去,又被捉了手腕。
他不明所以地回头,昨日被缚住手腕抵在窗上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他立刻出声拒绝道:“不行!”
宣业却只是疑惑地看着他,没听懂他的话。
但是很快,宣业便意识到什么,极轻地笑了一下,倾身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去吧,把鞋袜穿上。”竟是连语气里都带了笑意。别说是人,就是仙州的童子都能听出来,宣业上仙今日心情很好。
祝欲的心情就有些跌宕起伏了,他反应过来之后,耳根迅速泛了红,抓上鞋袜就奔了出去。
整理好后,他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才发现这件外袍出奇的大,不是他的。
而某位上仙竟是连一句提醒都不曾有。
祝欲忽然意识到,原来仙也有作坏的时候,而且坏得十分透彻。
但他仅仅只是往后看了一眼,便贪恋一般埋进衣袍里深深吸了口气,是熟悉的风雪味。
整整一日,祝欲都没有主动将衣服还回去。
***
无泽的事传上仙州,但没往下传到修仙世家耳朵里。三百年前被丢进业狱的罪仙活到今日,此事若是传开,修仙世家又要自乱阵脚。仙州深知这一点,便将无泽的事按下。如今,在修仙世家传得沸沸扬扬的,反倒是花川的魇乱。
花川地大道宽,即便是十命和明栖两位仙一同去平乱,也不能将每个地方都顾及到。
于是就总有人要死。
不讲道理地死。
花川最大的修仙世家便是薛家,当初划地分管时,划在薛家名下的地界尤其多,魇乱一起,薛家也是死伤最多的。
擒贼先擒王,杀人先断头,无泽深谙这个道理,因而花川的魇乱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薛家去的。
薛知礼早早便拜别明栖这个师父归了家,临行前明栖还拉着人要喝酒饯别,所以薛知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时明栖还笑得出来,觉得这个徒弟真是有趣,好逗弄。
但花川此行,明栖再没笑过。
听到自家徒弟的消息时,明栖连魇乱也顾不上,气势汹汹就要去找人。
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但就是一股脑冲了出去,谁拦打谁,大有一种把整个花川掀过来也要找到人的架势。
明栖做过很多人的师父,那些弟子原先再怎么循规蹈矩,后来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他贪玩享乐的性子。唯独薛知礼,明栖教他最多的便是——
“人生在世,你须得自私点,才能自在,才不枉费这少年青春。”
可正如薛知礼自己所说,他确实天资愚钝,到死都没能学会这个道理。
仙州的事传下去很难,得看仙乐不乐意,但修仙世家的事想传上来很容易,同样也看仙乐不乐意知道。
花川出事,仙州自然是多有注意,也乐意知道。
薛家的事传上仙州,当日便有一位仙去了花川,正是天昭。
天昭进不去宴春风,讨不到说法,一腔愤懑无处发泄,索性自请去了花川,正好顶上了明栖的空缺。
明栖的性子仙州无人不知,也知拦他不住,所以没人拦,任他胡闹去了。
祝欲人在宴春风,但耐不住童子们消息灵通,薛知礼死的事,他很快也知道了。宣业同明栖交好多年,祝欲知他放心不下,推他去了花川,自己留在仙州。
临走前,宣业阵仗颇大地给宴春风下了禁制,光明正大地防着仙州。祝欲在人转身时扑上去抱了一下,抱得很紧,轻声耳语:“我等你回来。”
宣业扣着他的后脑,就势吻在他的后颈,同样轻的声音落在风里。
“不会太久。”他说。
宣业到花川只寻到了十命,没见到明栖,他解了十命的困境才问:“明栖知道了?”
十命脸色也不好看,道:“知道了,已经提着扇子杀过去了。”
要去杀谁自不用说,当然是无泽。
犹豫片刻,十命问道:“上仙,他打得过吗?”
“打不过。”宣业一点面子也没给明栖留。
十命:“……”
宣业又道:“不过无泽未必会杀他。”
十命困惑问:“这是为何?”
这回,宣业沉默了一瞬才道:“无泽会嫌他蠢。”
但蠢有蠢的好处,蠢到一定程度,便会觉得杀他也是桩没必要的事了。
第88章 不忍见生死
祝欲身上有魇的事已经传开, 但归根到底仍是传闻,没人能亲自印证,只要仙州一日不发话, 这事便没法盖棺定论。
宴春风的禁制厉害,但若是仙州合力硬闯, 自然也拦不住。
但这禁制本就是下给仙州看的。用来“看”,而非是为了“拦人”。
有这禁制在, 仙州便都知道宴春风的主人是何种态度,谁破了禁制, 便是要与宴春风的主人为敌。
眼下多事之秋,光是魇乱的事便让仙州众仙焦头烂额,谁有这闲工夫内斗?谁又敢在这个时候挑起仙州内乱?
祝欲深知宣业下这禁制的用意, 所以听见宴春风门口传来动静时,祝欲是有些惊讶的。
当看见来人是谁时,祝欲就更惊讶了。
因为来的不是兴师问罪的仙, 而是“离无上仙的徒弟”。
谢霜被禁制好一番折腾, 黑着脸爬起来,站在宴春风门口瞪着祝欲, 像是愤怒不已,但又没有骂人。
“你……没事吧?”
祝欲记着谢霜为他求药的事,虽然不知道缘由,但忘恩负义的事他做不出来。见谢霜着了这禁制的道,他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谢霜没好气地瞪他:“我有没有事,你看不出来吗?”
她这一说,祝欲更觉得对不住她,赶忙招了两个童子去扶她。但谢霜心有余悸,没敢过门。祝欲忙解释道:“你放心, 这禁制不妨宴春风的童子,有他们扶着,你不会有事的。”
谢霜这才放心进来,被童子扶到一个角落,正是出招所在的神木底下。
刚一过去,谢霜便感到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流入体内,疗愈着她身上的伤。
祝欲同她道:“这里开了一条灵脉,仙州的灵气汇聚在此处,很适合温养。”
至于温养的谁,不用多说,谢霜一扭头就知道了。
她边上飘浮着一截青白枯枝,前面还站着个大活人,甚至还有仙州神木的枝桠垂下,还设有坐卧的地方。灵脉凿出来不是温养他们又能温养谁?
谢霜冷哼道:“宣业上仙待你倒是好。”
她语气不怎么好,但不像是讽刺,更像是随口一说。
祝欲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觉得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我们是道侣,他自然待我好。”祝欲毫不避讳地说。
对于这话,谢霜竟是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又瞪了他一眼,道:“你们这点事谁不知道,用不着特地跟我炫耀。”
闻言,祝欲却是笑了,他道:“谢霜,你好奇怪。”
谢霜坐着仰头看他,他抱臂倚着墙,是个好整以暇的姿态。
“换做往日,你早就骂我厚颜无耻,大逆不道了吧。”
其实不单是谢霜会这么骂,修仙世家大部分人都会这么骂他,有的人顾着礼数,也许只是私下骂,当面就不骂了。但祝欲没想过这个“有的人”会是谢霜。
“怎么,谢大小姐转性了,瞧着我如今被魇缠身,觉得我快死了,可怜我吗?”
祝欲只是玩笑,谢霜却忽然道:“我没有!”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谢霜放低音量,道:“我没有觉得你快死了。”
祝欲:“……”
祝欲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总归,他觉得谢霜更奇怪了。
谢霜打量着他,迟疑问道:“你……你体内,真的有魇吗?”
瞧她这般小心翼翼,倒是同哭哭啼啼的叶辛有些像。祝欲一向受不住这种沉重的氛围,笑道:“如假包换。”
谢霜果然立刻道:“这种事情怎么如假包换?!祝欲,你简直……你难道活够了不成?”
谢霜气他拿生死大事儿戏,祝欲反而眉眼带笑,道:“怎么会,我要见的人还没见够,我哪里舍得死。”
他语气称得上轻浮,谢霜哑口无言:“你……”
祝欲本以为还要挨几句骂,谁知,谢霜忽然缓下面色,道:“宣业上仙能除掉你体内的魇吗?”
兜兜转转又绕回来,祝欲也不再转移话题,坦然道:“不能。”
谢霜:“那能一直压制吗?”
祝欲:“不能。”
他们一问一答,谢霜小心询问,仿佛被魇缠身性命垂危的是她自己。而祝欲平静作答,倒是像个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冷情人。
谢霜又问:“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祝欲没说话。
谢霜将他的沉默当成无可奈何,忽然正色道:“祝欲。”
祝欲被他喊得回了神,抬了下手,示意她要说什么便说。谢霜语气颇为认真,笃定道:“你不是会等死的人。”
祝欲一怔,而后便笑了:“我怎么就不是了?”
谢霜冷哼一声,道:“昔日只身一人也敢上我谢家闹事,你又怎么可能坐着等死?”
祝欲微笑道:“那我站着等呢?”
谢霜道:“祝欲!”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问过我师父,她说魇在你身上待久了,即便是有宣业上仙替你压制,你也会……也会忘人忘事的。”话说到后面,她声音已经小了下去。
事实上,“忘人忘事”这个说法已经很委婉了,魇吃掉的不单是记忆,更可怕的是不知不觉中留下来的缺口,任你如何都休想填补。
祝欲脸上的笑意退去,道:“谢霜,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谢霜面露疑惑。
祝欲语气淡漠道:“我的生死,与你无关吧。你为何替我向离无上仙求药?又为何到这里来同我说这些?”
“我……”
谢霜抬头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难道要她说,她看见很多人都死了吗?
祝亭死了,没人再跟她见面就互掐。薛大哥死了,那样好的人竟也死了。连她哥也断了一只手。她身边的人都因为魇乱出事,她已经看够了,她已经不想再看到……难道要她说这些吗?
这种矫情的话,谢霜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她用一种严肃板正的口吻道:“你体内的魇,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吗?”
祝欲看她半晌,终于开口道:“有。不过希望渺茫。”
有希望就行。谢霜立刻又问:“是什么办法?”
她问得急,祝欲一看这架势就猜到她想干嘛。果然,又听她道:“你说出来,我帮你。”
“……”
帮什么?帮忙把他推进业狱吗?
祝欲抬手婉拒,道:“免了。谢大小姐,你自己都分身乏术,还有闲心帮我呢?你还是回长明,多关心关心自家事吧。”
谢霜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站起身来,很认真地道:“就算你说的那种办法很难,我也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不必了。”祝欲被她的热情震惊到,摆手往外走。
谢霜紧跟其后,道:“祝欲,我是说真的,我会帮你的。我谢霜说到做到!”
祝欲丝毫不怀疑这是假话,但他若是说自己要去跳业狱,谢霜指定当场炸了。还是不说为妙。
“你帮不上的。”祝欲边走边道,“我困了要吃饭,你回去吧。”
“……”
“吃什么吃!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办法?”
谢霜一路追着他,拐了两回折廊都不停,祝欲被缠得没办法,停下来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道:“我说我要去偷仙州神木,你难道也帮我吗?”
这话是用来唬人的,谢霜听后,果真怔愣在原地。
祝欲满意道:“既然不敢,那就……”
谢霜突然抓住他的手臂,皱着眉一脸认真地问:“你要怎么偷?”
“……”
祝欲睁大了眼。这人还真想和他一起谋划着偷神木……
“你疯了,谢霜。”祝欲打开她的手,语带警告,“少动这些歪心思,仙州神木也救不了我的命,你别想了!”
“童子!送客!!”——
作者有话说:困了要吃饭,饿了要睡觉,
很有道理吧。
第89章 是仙缘是孽缘
仙州, 窗下风。
无泽受不住许一经一口一个“师父”的纠缠,躲人躲到了仙州来。
因为是躲人,而非是来见人, 所以他只是人到了窗下风,没有向沉玉传信。
此刻, 他曲着一条腿靠坐在树下,正阖眼小憩。
窗下风的景致与三百年前并无不同, 他头顶满树繁花,周身也是落英缤纷, 花色浅淡,和窗下风的主人最是相衬。无泽却是一身鲜艳红衣,躺在那里便有喧宾夺主的意味。偏偏窗下风的主人看到这一幕时, 只是静默站着,连那一双淡漠的眸子都透出了些许温和的意味。
无泽起初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花川一事耗费心力, 他是真有些累, 真的睡着了。
但这一觉睡不长久,他极少能睡安稳, 所以没多久便醒了,只是没睁眼,想等等看那人什么时候开口叫他。
过了很久,沉玉却仍如同一尊白玉雕立在风里,没有走近。
他是刚回仙州,身上还沾着人间的风霜,看着形单影只,更显得清瘦了。
无泽这才睁开眸子,懒声道:“我倒是忘了, 你比谁都要沉得住气。”
当年受再重的伤都能一声不吭,若非是他看见,这人便是血流干了都不会说。和这人比耐心,无泽觉得自己也是真想不开。
“既然来了,怎么只是看着,不说话?”
见他仍站在原地,无泽也不动,微微仰头看着他问。
沉玉不答反问:“你来了,不是也没说么?”
“……”
“?”
无泽似乎是愣了一下,道:“你这是……气我?”
沉玉垂下眸去,道:“没有。”
无泽勾唇笑了,那笑却是冷的。
“嗯……这窗下风是你的地方,我来,确实应当知会你一声。”
沉玉抬眸看他,眉心微蹙,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无泽像是不懂。
沉玉知他明知故问,但仍是如实说:“我只是想见你。”
无泽笑问:“见了我之后呢?”
“……”
沉玉一时没话,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也不知该怎么答。
无泽替他回答了:“不想做点别的吗?”
当然也是想的,可是,只是看着也很好。
沉玉张唇想要说些什么,无泽却在此时伸出了手,语气温柔:“沉玉,贪心不足,可是要吃亏的。”
沉玉上前,牵他起身,没对这话做出回应,只是替他将身上的落花拂去。
瞥见他颈上的伤口时,沉玉动作一顿:“明栖伤的你?”
那道伤口不算浅,在颈上靠近耳后的地方,只简单止了血,没做别的处理。
无泽像是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道伤口,听见有人问,这才歪了一下头,但这个角度当然是没法看见的,便只道:“哦,这个。”
见他毫不在意,沉玉只好问:“还有别的伤吗?”
“应当没有吧。”无泽想了一下,又道,“让这么个蠢货飞升仙州,天道还真是眼瞎。”
沉玉给他渡着仙气,问:“你杀了他么?”
无泽张口要答,忽而心念一转,笑着反问:“若我杀了他,沉玉,你要把我交给仙州吗?”
沉玉抬眸看他,默了一瞬后道:“你知道我不会。”
闻言,无泽唇边笑意更深:“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不过沉玉,我想听你亲口说。”
亲口说出来,才更加能辨清真假。
沉玉默然凝望着他,对他的试探了然于心,却终是极轻地叹了声,如他所愿道:“我不会的,无泽。”
“师父!我……”
突然,一道尚有些稚气的声音响起,本是要说什么话,却因为看到院内除了自己的师父外还有旁人,便又不出声了。
叶辛没想到窗下风除了他们师徒还会有别人,有些疑惑地歪了身子去看。但那人被挡着,他能看到鲜红的衣摆,却看不到脸。
听说祝欲人在宴春风,叶辛其实也很想去见见人。
这些时日他听了不少传闻,但这些传闻有多少真的,有多少假的,他没有办法判断,他最在意也最担心的,是怕祝欲身上真的有魇,如果真是这样,那祝欲就会和祝亭一样……他不希望祝欲也变成那样。
所以他决定求一求师父,然后去宴春风见祝欲。
窗下风的后院是设了禁制的,叶辛平日里绝不会踏足,但这些时日师父不在仙州,他等了很多天才终于等到师父回来,又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求人,这才追到后院来。
他原是想在外面喊一声,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走近后,却发现禁制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得比之前弱了许多。
他在藏书阁学了很多厉害的符文,便试着将一道符祭出,竟真的将禁制撕开了一道口子。
于是他走进了从未踏足过的后院,见到了师父。
师父转过头看他,说不上是什么神情,和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
被师父遮挡了大半的人也朝他投来视线,唇边带笑,像是位脾气极好的仙。
叶辛没有见过无泽,但他师父是仙,能与他师父这样站在一起的自然也是仙。
他走上前去,先是拜过师父,再拜过无泽,规规矩矩唤了一句“上仙”。
而后,他转向沉玉,想说明来意:“师父,我想……”
他只说了几个字,那双清亮的眸子便骤然一颤,被震惊和茫然占据填满,再说不出话来。
一道犹如利刃的黑气划开了他的颈,连同嗓子也被划破,发不出声音,他一想说话,嘴里便不断地冒出血来。
他伸出手去,也许是想求救,也许是为了别的,但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无泽一簇邪火丢下,毁尸灭迹,世上就再也没有这个叫叶辛的少年了。
沉玉的白衣和脸上都溅到了血,无泽抬起手指替他抹去,神情冷淡。
“沉玉,你该再谨慎些的。”
他其实不是非杀人不可,仙州已经知道他的存在,被人看见没什么所谓,偏偏地点不对,此事若是传出去,沉玉就得担上一个与罪仙私通的罪名,届时仙州必要拿此事来做文章,保不齐又要将沉玉送上斥仙台……
想到斥仙台,无泽便有些烦躁。
沉玉这些年闹上斥仙台的事并不少,再上一次也未必会有事,他明知如此,却还是立刻动手杀人灭口,这多少有点上赶着护人了。
沉玉自己都不在意,他勤快个什么劲?
而且,不单是怕沉玉为此事上斥仙台,他更怕的是沉玉比他先动手杀人。
无泽突然发现,他在业狱待了三百年,不怕天道报应在自己身上,却怕天道会报应在别人身上。
这个事实让无泽感到心烦意乱。
从血溅到脸上那一刻开始,沉玉便再没有说话。等到叶辛的尸体被烧干净,只剩下一块玉牌静静躺在地上,他沉寂的眸光这才动了动,将那块玉牌拾了起来。
仙州的玉牌材质特殊,没被烧毁。
死的是自己的徒弟,沉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玉牌握在手中时,他觉得上面或许残存着主人的体温。
无泽过来将玉牌取走,仍是不大高兴,道:“此事我会处理,仙州若是问起,你只说不知。”
“……嗯。”沉玉捻着触碰过玉牌的手指,垂着眸子应了一声。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无泽用指背抬了一下他的下巴,道:“好了,人是我杀的,与你无关。你不是也不喜欢这个弟子么,死了便死了。”
他语气不痛不痒,沉玉被他牵着往屋里走,听他又道:“把衣服换了吧,血味难闻。”
沉玉目光垂落,看着他抓自己的手指,片刻后低声应道:“嗯……”
第9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修仙世家和仙州联络的方式便是信鸟, 这些信鸟养在仙州,与各家仙府的童子一样,是捏出来的, 灵性极强,身上带着仙气, 能穿过界门飞入仙州。
花川很早就传出了祝欲身上有魇的消息,徐长因死后, 徐家便放来信鸟讨要说法,那信鸟停在正机缘, 没人管顾。如今花川出事,薛家也跟着死了个薛知礼,魇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倘若此时宣业上仙为救那个罪仙后人,真做出什么毁坏仙州根基的事来,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天下苍生都要为此受罪。
在这番共识下, 修仙世家自然是坐不住,纷纷放出信鸟。
十命不在仙州, 这些信鸟飞入正机缘,只能寻个枝桠停着,没人拆信。
但坏就坏在,正机缘的主人不在,还有一只灵兽和一个不人不鬼的徐音在。
若是十命在,那些信定然会被烧去不少,但雪鸮不懂这些,徐音更是不懂。他们只知道突然飞来了很多白鸟,个个脚上都挂着东西, 一动不动地停在树枝上。
令更死后,雪鸮就被养在正机缘,它见过十命将信鸟脚上的东西取下,便有样学样,化小身形,领着徐音将所有信鸟脚上绑着的信解了下来。
但他们不知道,为了避着风霜雨雪,这些信纸上都有灵力,若是拆下来放着不管,在仙州这样的地方就容易“乱跑”。
于是这些信也如同长了翅膀的信鸟一样,飞入仙州各处,且丝毫没有规矩,哪座仙府都敢飞进去。
就连宴春风都有。祝欲看到的,正巧是浮山齐家的来信。信中言之凿凿,据理力争,恳请仙州严查他身上有魇,以及徐长因之死的事,给修仙世家和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说是恳请,言语间倒是早就给他定好了罪名。
他和齐越在浮山见过,魇的事多半便是齐越传出去的,这一点不难猜到。如今齐家这种态度,倒也不意外。
祝欲丢了信,往宴春风门口望了一眼,又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
他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页信纸慢悠悠飘落在府门前。他想见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懒得再去捡那信纸,转身要走,忽然,余光瞥见那信纸咻的一下飞走了。
飞得极快,像是被猝不及防的绑架了。
祝欲出门去看,正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跑进仙州云雾里,跟做贼似的。
不是谢霜又是谁?
宴春风附近的信纸估计都被她捡走了,也不知捡去做什么。
不过很快,祝欲就知道了,她不单是捡宴春风的信纸,更是满仙州地捡,捡久了还不耐烦地骂几句。
仙州的童子消息最是灵通,这些祝欲都是听宴春风那几个童子说的。
谢霜再来的时候,祝欲倚在墙头上冲她道:“别捡了,捡不完的。你这样捡,修仙世家送上仙州的信只会更多。”
听见说话声,谢霜左右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祝欲提醒道:“在上面!”
谢霜这才抬起头看见人,将信纸揉得皱皱巴巴,没好气道:“他们说话太难听了,我看不惯。”
祝欲微笑道:“真稀罕,谢大小姐也有看不惯的时候。以前,你不也对我说过难听的话吗?”
一口一个罪仙后人,骂他痴心妄想不要脸,忘恩负义没良心,如今反而想着要帮他,还真是世事难料。
谢霜不知是想起什么,默了好一会才说:“那是以前……现在,现在不会了。”
她神情语气都有些别扭,说完后却忽然正了神色,道:“祝欲,你听好了,我要收回我以前说的那些话。”
祝欲微微疑惑:“什么话?”
谢霜却不明说,只看着他道:“我以前骂你的那些话,全部,我全都收回来,你一句也不要信,一句也不要记着。”
语气竟称得上严肃,仿佛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祝欲不解地看着她:“谢霜,你怎么变得这么奇怪了。”
就算是做了离无上仙的徒弟,少了些戾气,也没道理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谢霜不答他的疑惑,只说:“我奇不奇怪不干你的事,总之你给我听好了,以前的话我收回来,就是我的了,你必须全都忘干净,一句也不能记住!一句都不要记!”
她反复强调,郑重其事,祝欲听得一头雾水,笑问:“你叫我忘了那些话,是良心发现,觉得以前骂我太过了吗?”
这本是玩笑,谢霜却真的顺着他的话说:“对。我骂太过了,所以我要收回那些话。”
“……”
祝欲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跳下墙头,将谢霜整个人打量了一圈。
“你真是谢霜吗?”
不等谢霜说话,他便自问自答:“好吧,也错不了,若是邪物也入不了仙州。”
“不过,谢霜,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谢霜眸中闪过一抹惊讶,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信纸:“你……你知道?”
“我不知道。”祝欲神色很平静,“我要是知道就不会问你了。所以,你真的做了什么吗?”
“我没有!”谢霜快速否认,“没有!”
祝欲看了眼她手里被攥得已经完全没法看的信纸,没再深究下去。
“既然没有,那就不要吓成这样了,我不大习惯。”他笑了笑,从布袋里摸出三张符,塞到谢霜手里。
“把这个带给谢七吧。这叫生长符,也许……能让他的手再长出来。就当是求药和捡信纸的谢礼了。”
他话说一半时,谢霜已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握着符纸的手都在颤抖。
“你、你说……你说这个可以……真的可以吗?”
她激动得像是要哭了,但祝欲也不敢轻易保证。
生长符最初的效用是让新种开花,枯木抽芽,而弥鹿渡灵髓给他时说过,灵髓可以生肉续骨。他以灵髓和仙气画就新的生长符,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最有用的办法。
但即便是“最有用”,也无法保证一定有用。
“只是有可能,”祝欲不想让人空欢喜一场,叮嘱道,“你让谢七试一试,叫他别期望太深。”
转身离开时,祝欲听见身后的人似乎说了声“谢谢”,声如蚊呐,卷在仙州的云雾里一吹就散。
忽然之间,竟教祝欲生出一股莫名的怆然之感。
他与谢霜本是相看两厌,讥讽最多,谁也没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心平气和的时候,甚至连道谢的话都说得出口。
上长明退婚那日,他一句玩笑般的“苍生艰难”,谁也没当真。
不曾想就在今日,他们都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叶飘萍,见过生死之后再相聚,竟真的应了那句苍生艰难,谁也没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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