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机缘的信鸟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信纸满仙州飞,真如祝欲所说, 谢霜怎么捡也捡不完。即便是十命从花川回来,也已经来不及阻拦什么了。
修仙世家如此频繁往仙州送信, 还有一个原因——有人在花川浮山发现了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上刻着“窗下风”的仙府名,而修仙世家人人都知道, 窗下风的沉玉上仙只收过一个徒弟,因而这块玉牌是谁的不用问也知道。
浮山不久前才死了一个徐长因, 如今叶辛的玉牌落在浮山,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虽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修仙世家仿佛开了天眼一般, 默认叶辛已经死了,并且以徐长因的死为先例,理所当然地推测此事与祝欲有关, 要仙州给一个交代。
祝欲自己看到那些信的时候都觉得好笑, 叶辛是死是活没人求证,反倒是急着趁这个机会给他安上一桩罪名, 没有人比修仙世家更会见缝插针了。
祝欲丢了信,正想着要不要找个童子去窗下风问一问,兴许叶辛只是不小心弄丢了玉牌,人还好好的待在窗下风,或者是回了家,并没有什么事。
但他方抬了眼,还没来得及唤童子,便瞥见了府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
如拨云见日,雾散花开, 一切忧愁伤痛在这时短暂地烟消雨散,祝欲满眼欢喜,朝那道身影奔去,急不可耐地张开双臂去抱人。
宣业知道他的习惯,主动弯身低头,让他能够圈住自己的后颈,深深地拥抱对方。
“我好想你啊……”
祝欲闻着他身上微冷的风雪味,直白又热烈地诉说着思念。
宣业将人紧紧按在怀里,力道大得祝欲觉得有些疼,但他们谁也没有放手,只是更紧的,无比贪心的加深这个拥抱。
“我知道。”宣业用一种近乎珍重的语气说,“因为我和你一样。”
他们在宴春风的府门口抱了大半晌,又从府门口吻到宴春风的窗下,连说话也顾不上。
似乎很多次都是这样,主动招惹的人是祝欲,结果被吻得不住喘息的人也是祝欲。而某位上仙在这种时候一点道理也不讲,任他怎么推拒也没用。
到了后来,祝欲半坐在窗上,还得被人扶着才能坐稳,颇有些狼狈。
但好在终于是能说话,问起明栖的事来。得知明栖没有回仙州,祝欲又问:“明栖上仙伤得很重吗?”
想到明栖鼻青脸肿的模样,宣业道:“嗯,确实有些重。”
祝欲道:“那……另一位呢?”
他一时拿不准该怎么称呼无泽。
宣业道:“不知,我并未见到他。”
这倒是有些意外,祝欲道:“那明栖上仙怎么……”
接下来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猜,明栖上仙应该打不过那位。”
“嗯。”宣业应了一声,“你猜得不错,无泽如今修的并非正道,业狱三百年,仙州能与他打成平手的没有几个,明栖自然也不行。不过,他无意杀明栖。”
祝欲疑道:“这又是为何?他们应当没有什么交情才对。”
无泽三百年前就被打入业狱,而明栖是两百年前飞升,二人别说是交情,连面都没见过,无泽没有什么理由放过明栖。
宣业沉思片刻,忽然说起了别的。
“我第一次见到明栖时,是他飞升当日,我回仙州,正好碰上他。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这倒是不难猜,祝欲笑道:“明栖上仙性子欢,又自来熟,想必一定是拉着你说了半晌话。”
“不止,”宣业说,“他跟了我一路,连自己的仙府都没去,先进了宴春风,哄着童子挖了我的酒,又在宴春风住了好几日。”
“这……”饶是祝欲也有些没想到。他料到明栖上仙会胡来,却没想到会这么胡来。
祝欲道:“那,你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因为他的性情。”宣业道,“明栖这个人,对人对事都是先往好处想,单纯太过,又满心赤忱。这很难得。凡是见过他的人,都绝不会厌他。”
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仙州众仙性情迥异,但大都沉稳,像明栖这样活了几百年还时不时就头脑一热的,着实没有第二个。
“所以上仙,你的意思是,即便是那位,也会因为明栖上仙的性情,而不忍心杀他?”
宣业道:“不是不忍心,而是懒得杀。”
“……”
好吧,好歹结果是一样的,总归是保住了性命。
祝欲又道:“这位……无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终还是没有以罪仙相称。
宣业道:“若只说从前,他是个很勇敢的人。若说如今,那便不知了。”
他这么说,那必然不是一般的勇敢,祝欲于是问:“勇敢在何处?”
即便谈论的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仙,宣业也十分公允地道:“他飞升后,曾多次为平祸乱险些丢掉性命,一次也不曾退缩过。”
祝欲问:“一次也没有?”
宣业道:“不错。”
明知凶险万分却仍要前行,一两次还可以当作是不知者无畏,许多次那便当真称得上一句“很勇敢”了。
这么一想,明栖明知打不过也还是要打,虽然愚蠢,但竟是和从前的无泽有些相像。
祝欲心中有些感慨,又觉得奇怪:“可是这样的人,如今却掀起浮山魇乱,滥杀无辜。上仙,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宣业轻微摇头:“我并不知。”
祝欲想起三百年前的传闻,又问:“那,当年遥明坞贺家灭门,真的是他做的吗?”
“这倒是不假。”宣业说。
祝欲道:“那他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吗?”
宣业仍是摇头。
祝欲却忽然笑了:“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见宣业投来疑惑的目光,祝欲解释道:“因为你说起他的时候,和说起令更,说起别人时是一样的。上仙,你看谁都是这样。”
不以恶行论从前,简直比天道还要公平。
宣业想了想,道:“还是有不一样的。”
祝欲:“嗯?”
宣业平静道:“我看你便不一样。”
闻言,祝欲倏然一怔,随即在人唇上快速啄了一下,笑起来道:“真巧,我看你也很不一样。”
一张信纸却在此刻飘落下来,正好掉在二人之间,祝欲知道信里写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本来不想让宣业看,但不知为何,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没去接那信纸。
于是信纸落在宣业手中,而正如祝欲所料,宣业只是扫了几眼便蹙起眉,将那信纸燎成了一堆灰。
“这些时日,你看了多少?”宣业沉声问。
祝欲坦然道:“很多。”
“但是上仙,这些都不要紧。”祝欲很快又说。他松开抓着窗沿的手,改去抓宣业,“要紧的是,我们绝不会如他们所说,危害仙州,危害苍生。”
祝欲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借此表明决心,或是传达什么只有他们之间才能读懂的东西。
而宣业也果真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反手握紧他的手指,强硬而平静道:“不行。祝欲,不行。”
“……”
祝欲叹了一声,有些抱怨道:“我都还没说呢。”
“我知道。可还是不行。”宣业毫不退让。
祝欲被他捏得手疼,却顾不上,只道:“可是上仙,无泽在业狱里待了三百年,不是也活着出来了吗?我进了业狱,也会回来的。”
“而且我有你的仙气,有弥鹿的灵髓,还有出招,我的筹码比无泽还要多。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信我。”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裴顾,你信我。”
祝欲越说语气越诚恳,但宣业只是看着他,极致平静的目光下是和他一样坚决,却截然相反的东西。
“唯此一事,不行。”
说了这么多仍是白费口舌,祝欲忍不住气道:“你这是执迷不悟!”
宣业将他按进怀里,语调依然平静:“那就执迷不悟吧。”
“……”
初到仙州那日的话被原封不动还回来,祝欲哑口无言。
宣业抱得很紧,祝欲被勒得骨头都像是要断了,愤愤地张口咬在他颈上,而后就认命一般垂了眼,生无可恋地忍受着这个窒息的拥抱。
他们头顶的檐上,一只小小的纸鹤正摇摇晃晃飞走。
那是窃听用的,宣业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以为那是出自祝欲的手,所以不曾过问。事实上,他若是问上一句,祝欲定然立刻跳起来把那只纸鹤撕得稀碎。
第92章 风起正是别离时
纸鹤飞回时, 谢霜依旧呆坐在檐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祝欲……要进业狱?
业狱那样的地方,谁进去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怎么能,又怎么敢进那种地方?!
“疯子……”谢霜喃喃出声, 手上一个不注意,将纸鹤的半边翅膀掰折了。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伸过来, 将纸鹤托走,也将谢霜的思绪从怔愣中拉回。
谢霜慌忙起身, 行礼道:“师父。”
离无用一缕仙气将纸鹤复原,递还给她。
“这般心不在焉的,可是长明出了什么事?”
谢霜垂眼看着手中纸鹤, 摇头道:“长明无事。”话间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离无以为她是担心哥哥,便道:“你送去谢家的生长符,我已看过, 那符上除了仙气还有别的, 我虽不知是何物,但其中灵气极为纯净, 的确有重塑骨肉的效用。三符祭下,谢七的断臂长好便是指日可待,你不必如此忧心。”
听到这番话,谢霜当然是高兴的。生长符塞到她手中时,祝欲只说“可能”,而师父这话几乎是笃定,若是哥哥的右手真能恢复如初,能再握剑,那他这么多年来的勤勉艰辛便有了些许回报, 爹娘也会因此高兴。
但是很快,谢霜脸上的喜悦又逐渐褪去,她抬眼看向离无,有些犹豫道:“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
“业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真的没有人能够活着从里面出来吗?”
提及业狱,离无转过身去,似是喟叹一般道:“阿霜,将来无论发生何事,你绝不能踏足业狱。”
谢霜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脸上带着不知者的困惑。
“可是,三百年前的罪仙无泽,如今不是也活着从里面出来了吗?”
无泽的事修仙世家并不知,但谢霜身在仙州,对此事是有耳闻的,离无这个做师父的也无意瞒她。
离无走得很慢,耐心对她道:“即便是活着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谢霜不解:“这又是为何?”
大难不死,从业狱里捡回一条命,怎么会算不上好事?
离无在一池清水前停下,视线落在一尾游鱼身上,她轻轻一指,道:“你且看这鱼儿。”
谢霜依言照做,但仍是不知不解。
下一刻,她却见师父微微抬指,那尾鱼便跃出水面,落到一旁的草地上,左右翻滚拍打。
离无道:“鱼离开水时,也是活的,可时间一长,也还是会死。”
她偏头望向谢霜,语气里更多了几分认真:“我虽还不曾见过无泽,不知他如今变成什么模样,但是阿霜,你且记住,人活着离开业狱,正如鱼活着离开水,终究会变得面目全非,难逃一死。这其中的代价,非常人能承受。”
“业狱里锁着万千怨煞,入业狱者必受诘问,那是连仙也不敢踏足的地方。我如此说,你可明白?”
谢霜当然明白,师父这是要她知道业狱的可怖之处,让她不要生出踏足业狱的心思。
“徒儿明白……”谢霜低下头去,默默将那尾鱼引回水池中。
鱼儿复得水,再次悠悠游动起来。
***
修仙世家要仙州给一个交代,仙州就要宣业给一个交代。被责问当日,宣业只身前去,临行前将祝欲困在了宴春风。
此举,为的仍是业狱一事。
这几日祝欲频繁提起业狱,试图说服宣业接受他要进业狱这件事,但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要么便是他气得去咬宣业,要么便是宣业气得来咬他,让他连说话的间隙都没有。
有时肩背相抵,祝欲尝试再劝,便会被恶劣地扣住手腕压在窗上,连额上都起了红印,弄得声气骤断,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宴春风就落了结界,只针对祝欲的结界。
他想踏出这个结界很容易,不会受一丝一毫的损伤,但落下结界的人却会因此受到反噬。
宣业没有说会是什么样的反噬,但以某位上仙这些天的坚决态度来看,这多半是要命的反噬。
祝欲敢拿自己的命赌,却不敢拿宣业的命赌。
所以他只能安分待在宴春风,等人回来后再劝。
祝欲本以为,他与宣业心意相通,就算宣业现在不接受,日复一日,他也能劝得他接受。
但他没想到,修仙世家等不及,仙州也等不及,他们甚至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天道便判了他们有罪。
宣业被请上了斥仙台。
把这个消息带来的人是谢霜,祝欲当场神色骤变,就要奔出宴春风去寻人,但指尖穿过结界时他又猛地清醒过来,堪堪刹住脚。
谢霜已经踏出结界,奇怪地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怎么了?”
此刻,她和祝欲之间只隔着一道结界。
这道结界并没有那么强,无论是她还是祝欲,都可以轻易穿过,所以她才更不明白祝欲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停下来。
祝欲却正起神色,郑重道:“谢霜,我求你一件事。”祝欲紧紧盯着她,仿佛将她视作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霜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她有些愣道:“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祝欲凝眉道:“解开结界,放我出去!”
这道结界本就只是针对祝欲,拦不住旁人,谢霜也不怕什么责罚,只犹豫了片刻便道:“好,我帮你。”
说罢便立刻弯指,掐出咒印,推着咒印往结界上去。
但在咒印即将依附结界时,她突然想到什么,抬了眼道:“这结界……是宣业上仙设下的?”
“是。你先解开……”祝欲面上是掩不住的急切。
谢霜却没有动作。
那日纸鹤窃听,宣业上仙是不同意祝欲进业狱的。而这道结界祝欲无法穿过。前后一想,宣业上仙设下结界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为的就是防止祝欲私自去业狱送死。
谢霜冷声问:“放你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祝欲没想到她会问,一时没话。
谢霜立刻了然,蹙眉道:“你要进业狱,是不是?”
见祝欲沉默,谢霜收起咒印,道:“不行,我不帮你。”
“师父说了,进业狱你必死无疑。如果你出仙州就是为了进业狱,我不会帮你的。”
谢霜摆出一副冷漠的姿态来,祝欲却道:“谢霜,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帮帮我,业狱我一定要进。”
他语气太过坚决,与那时在谢家大门前如出一辙。谢霜骂他:“你这是蠢!”
“你留在仙州,好歹还有宣业上仙能帮你压制魇,若是进了业狱,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尚未试过,你怎知只有死路一条?”祝欲目光灼灼,“他是能帮我压制魇,可又能压制几时?若要我拖着他一起死,我宁可入业狱搏一丝生机!”
“可是你说的生机,你知不知道!你……”谢霜认为他是意气用事,想骂他几句,可对上他无比坚定的目光时,又说不出重话来。
“祝欲,”谢霜满心愤怒终化成无奈,“你知不知道,你所说的生机,可能性比你飞升成仙都低。你为这种生机赌上性命,不如赌宣业上仙能给你多续几年命。”
“……”
这当然是目前最有用也最安全的办法,但祝欲却是一下子冷了脸。
“谢霜我问你,倘若今日这困境不是我与他,而是你与谢七,你愿意让他给你续命吗?当然,谢七定然是愿意的,但是你呢谢霜,你愿意吗?你敢吗?你肯拖着你哥陪你一起死吗?”
他声声质问,强劲气势压过来,逼得谢霜脱口道:“当然不愿意!”
她哥历尽艰辛,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指望,仙途一片光明,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拖着她哥一道死。
祝欲早料到会如此,撤去方才的威压,忽然笑了。
“你看,谢霜,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你会帮我的。”
谢霜皱眉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问:“祝欲,你不怕吗?”
怎么会不怕?命悬一线,岂能不怕?
但祝欲微微笑着,却道:“有些事,再怕也要做。谢霜,你将来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霜从前说祝欲是疯子,现在她觉得自己也疯了。她受师父告诫,绝不能踏足业狱,但此刻师父的教导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她破开结界,跟着祝欲一起,朝着那个人与仙都万分畏惧的地方,狂奔而去……
为了不被追上,祝欲甚至用上了几十张疾行符。
他们在业狱百里之外的地方停下来,即便相隔甚远,业狱的气息仍然让他们心下生出不安。
祝欲眯眼瞧着那漫天黄沙,转头道:“就到这里吧,谢霜。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回仙州吧,不必再送了。”
“你等等!”
谢霜头脑一热帮了人,临了却慌乱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祝欲,我想了想,你还是别进业狱了。我们……我们来得太急了,什么都还没想好,这样不行。”
她有些语无伦次:“而且,而且你还没和宣业上仙告别,对吧?我、我……我们回仙州吧,好歹你见了人再……”
“谢霜。”祝欲反而异常冷静,笑着安慰她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拉你一起进业狱的。”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但是,但是……”
谢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只是有一个念头,她后悔了,她后悔一冲动就将祝欲带来这个地方。
就如同当时在祝家的送丧礼上,她也是这样冲动,轻易就说出了伤人的话。
她已经伤过祝欲一次,怎么能再送祝欲进业狱?
“我……”谢霜抓着人不肯松手,却说不出话来。
祝欲掰开她的手,道:“好了谢霜,回去吧,没关系的。”
谢霜怔然一瞬,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再次抓上祝欲手臂。
“我错了祝欲!”
她这一声又急又快,祝欲疑惑地回头看她:“什么?”
话已经说出口,再怎么遮掩也没用,谢霜一咬唇,坚持将早就该说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说,是我错了。祝欲,在祝家的时候,我说你疯了,说你没良心,这些话是我说错了,我收回,我全都收回,我不该那样质问你……如果知道你是因为魇才……我一定不会说那些话。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你别进业狱,你会死的,你会死的祝欲!”
说到后面,她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泪来,正如那日在祝家一样。
只不过那时她是为祝欲的爹娘在哭,今日她却是为祝欲在哭。
但其实两次该哭的人都不是她,她更像是在替祝欲流那些祝欲不能流的泪。
祝欲却只是静静看着她,唇边挂着一抹很浅的笑。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当时在宴春风,谢霜说什么要收回以前那些骂他的话,要他一句也不要信,一句也不要记,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是谢霜,你知道吗?哪怕是现在,我知道我是因为魇才不为爹娘的死感到伤心,我也依旧感觉不到难过。”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缺了一块,我试过,填补不上。”他轻摇着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只是在陈述。
“但是谢霜,这不是因为你。将来若我活下来,我或许会因为你说过的那些话悲痛欲绝,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困着自己。”
言罢,他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踏入风沙,仿佛就此一去不回。
过了很久,谢霜才怔怔地问:“你不怕,再也见不到他吗?”
风沙迷眼,她已经看不到祝欲的身影,但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她似乎听见了一道声音被风托送而来——
不,我一定会回来见他的。
第93章 风起正是别离时
令更当年受二十八道雷刑, 罪在偷盗神木,使仙州塌毁,殃及无辜生人, 令更自知有罪,自愿上斥仙台受罚, 而天道亦认为他有罪,故劈碎其神魂, 剥去其仙格。
但宣业不同,他如今走上斥仙台, 是修仙世家和仙州推波助澜的结果。
当然,这也是借着天道的名义。
仙州知道他的能耐,一道雷刑不足以重伤他, 所以此举为的并非是“罚”,而是要让他“认错”,好给修仙世家一个交代。
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 宣业上了这斥仙台便再没下来。
因为天道判他有罪。
而他没有一丝悔改之心。
于是天道将他囚锁在斥仙台, 誓要他认错悔改。
这样的结果仙州始料未及,就连宣业自己也没料到。
不同的是, 仙州震惊的是他没有丝毫悔改之心,而他惊讶于天道竟真的认为他有错。
斥仙台是天道的微末一角所化,为的是稳固仙州,警示众仙。仙州能将人送上斥仙台,但放不放人是天道说了算。
仙州的本意只是稍作惩戒,如今天道不肯放人,只要宣业不肯松口,一道雷刑便要变成二十八道,逐日增一道, 等二十八道雷刑落完,怕是要神魂尽散,如当年的令更一个下场!
一时之间,急的反而是仙州了。
而当谢霜将祝欲进了业狱的消息带回来,并且第一时间告知宣业之后,仙州众仙更是大惊失色,急匆匆地就要去把还在养伤的明栖抬回仙州。
整个仙州都知道,以宣业的能力,他若是硬闯,未必不能与天道抗衡一二。可斥仙台与神木一样是仙州根基,斥仙台一旦塌毁,仙州也要出事。
明栖与宣业交好,把明栖抬回来,为的就是让明栖去劝人。
宣业此时已受了第五道雷刑,站不起来,跪在斥仙台上,久久不言。
谢霜也跪着,无比歉疚害怕地跪着。
眼前人侧身对着她,垂下的长发几乎将脸完全遮挡,看不清神情。谢霜不知道他是在气祝欲的不告而别,还是在为祝欲的离开而悲伤。
可是,即便看不见脸,眼前人看起来也已经像是万念俱灰了。
谢霜完全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仙会是现在这个模样。而帮助祝欲逃走的……是她。
“对不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道歉。
但斥仙台上的人没有回应她,甚至连眸光都不曾向她偏转。
仙州的风早就开始变冷了,斥仙台周边更甚,谢霜没跪多久就冷得发抖,眼前的人却像是一尊布满裂痕的石像,一动不动,比仙州的风还要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谢霜才恍惚听见了一句问声:
“他留话给我了么?”
这道声音落在冷风里,轻得快要听不见,谢霜愣了一下,差点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宣业没有转头,却仿佛看见了她的表情,又说:“没有么?”
谢霜回过神来,忙道:“有、有的!有的!!”
听见这话,跪着的人才微微偏了脸,谢霜这才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只被遮挡的眼睛裸露在仙州的冷风里,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可他的动作又分明表露出了期待。
“他、他说……”谢霜一咬牙,只能硬编,“他说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和你告别,他也很遗憾……”
“他不会告别。”宣业打断了她的话。
明明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谢霜就是觉得这是一种变相的失落。
“不是的!”谢霜急切又说,“他真的留了话的!他说他很担心你,怕你在斥仙台出事,还特意托我来看你!真的!”
“假的。”宣业偏过脸去,轻易就戳破了她的谎话。
谢霜又道:“那,那他还说,还说要你顾好你自己。”
“他不会说这种话。”
宣业的语气始终平静,轻得一落入风里就散了个干净。
谢霜终于编不下去。突然,她想起那时风沙里送来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像是她的错觉,但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那是真的。
于是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将这句话作为临别赠礼转达——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话落的瞬间,她看见斥仙台上的人似乎动了动。
“嗯……”这回,宣业的声音显得有些闷,“这是他会说的话。”
那个人不会和他告别,因为告别未必会再见。那个人也不会托人来看他,若真是要看,便会亲自来看。那个人也不会要他顾好自己,因为这种话显得像是死别。
那个人只会无比坚定地向他承诺——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作者有话说:还是很想写一写宣业的视角,其实我觉得是糖来着,心意相通哎![垂耳兔头]
第94章 死不悔改
“罪孽深重之人, 你可悔改?你可悔改!”
千万道人声交叠在一起,如戒律殿中久久不歇的钟声,沉闷威严, 向跪坐其间的人发出诘问。
祝欲手脚和脖颈皆被锁链缚住,命门无一不被掌控。这些人声震得他头皮发麻, 像是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捆着他的锁链就会将他生生绞碎。
业狱中烈火燃烧, 连风都是滚烫的,即便有仙气和神木庇护, 皮肤依旧被灼得通红。
但祝欲仍道:“不。我没有任何需要悔改的事。”
话音落下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多出一道高挑的身影,他抬头去看, 看到了宣业的脸。
那张脸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他差点就要伸出手去触碰,却见眼前人双唇轻启, 念念有词。
“妄念。”
“妄念。妄念。妄念!”
“妄念!妄念!妄念!”
妄念!!妄念……
起初只有“宣业”的声音, 后来那千万道人声也跟着一起,像是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逼着他认错悔改。
“这算什么妄念?我没错!”
祝欲觉得不可理喻,挥手将眼前的人影打散。手脚上的锁链骤然收紧,竟是生生勒断了他的腕骨,嵌进了他的血肉中。
唯独左手腕被出招护着,还算完好。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甚至称得上迅速,骤痛令祝欲双目短暂失神,当疼痛蔓延开时,他整个人已经止不住地发颤。
但他死死咬紧了唇, 半点不肯服输。
都说进业狱者必受诘问,他不是没想过会受到何种诘问,徐长因的死,他身上的魇,他罪仙后人的身份……他想过可能会因为这些被诘问,独独没有想过会是因为宣业。
用这种理由来诘问他,简直可笑至极。
“你可悔改?”
你可悔改?你可悔改?你可悔改?
诘问响彻在魂灵深处。
祝欲抬眼,一字一顿道:“不,改。”
身上的锁链愈发绞紧,体内仙气自发护主,疗愈着他的伤口。但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锁链上煞气太重,仅凭仙气无法抗衡。
于是他的腕骨好了又断,断了又好,皮肉不知被绞开过多少回,他在这种折磨中一声不吭,有时痛得晕过去,有时又痛得醒过来,反复如此。
而那些人声从未歇止。
“悔改吧!有罪之人,悔改吧!忏悔吧!”
宛如劝说一般,仿佛只要他认错悔改,就能得到度化,得到解脱。
这样的劝说尽显慈悲,祝欲却只是回答:“不改……”
没有做错,谈何悔改?
他体内的仙气一点一点消耗,而业狱中怨煞无穷无尽,连最后一丝仙气也被消磨时,祝欲手腕脚腕的骨头已经完全碎了。
如同被消耗殆尽的仙气一样,那些人声也没了劝说的耐心,只剩声声逼问:
“你悔是不悔!你改是不改!改是不改!!”
祝欲说不出话来,嘴唇无声地动着,答案与最初如出一辙。
不改!
死也不改!
任你说破了天也不改!
不知是哪一回醒来,祝欲艰难睁开眼时,看见了一道背影。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正蹲在地上,似乎在埋头吃着什么东西。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女人转过身来,而他也得以看清那鲜血淋漓的场景。
女人手里捧着一个男人的脑袋,嘴里还嚼着一块刚被咬下来的皮肉,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和手指滴落,她就这么看着祝欲,慢慢地扬起一抹赤红的微笑来。而后,她的嘴张开到十分夸张的程度,猛然咬下了那颗脑袋的一只眼睛。
鲜血四溅,仿佛就要溅在祝欲脸上。他双瞳猝地一颤,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是什么,是祝家灭门那日,他的爹娘……
那些被魇吃掉的,遗失已久的东西,无论是记忆还是情感,都在此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近在眼前。
他听见了眼球和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男人的脑袋被吃得只剩下半部分,颈下空空荡荡,只有一双血红的手捧着它。
这颗头颅的主人应该已经死了,可祝欲分明看见他的嘴唇在动,无声地唤着一个名字。
阿欲……
而女人也朝他露出笑容,温柔轻唤:“阿欲,你怎么了?”
祝欲感到有什么顺着脸颊流下来,却不是血。
“是你疯了!”
“祝欲,那可是你爹娘啊……”
“你爹娘死了!祝欲,你爹娘死了!”
“你问我哭什么?是啊,我哭什么!该哭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你一滴眼泪也不掉!你回答我啊!”
送丧礼那日,漫天纷飞的灵幡冥钱之下,谢霜声声质问,歇斯底里,而他无知无觉,毫无伤悲。
此刻,那些早已湮没在长风中的东西决堤而来,他又听见了谢霜的质问,在业狱中不断回响,撕扯着他的身体,他的魂灵,他的一切。
他无法逃避,因为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燃烧的烈火中,都是一样鲜血淋漓的画面,无数个苏秦在对着他笑,而她们手中无一例外都捧着半个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头的头。
这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和震耳欲聋的声音,都在提醒他,是他亲眼看着他的母亲吃了自己的父亲,是他的冷漠让爹娘尸骨无存,那时被他丢出去烧死母亲的净火,如今也仿佛烧在他身上,烧得他好疼。
好疼啊……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真的好疼……
哪怕他闭上眼,也仍然能看见,仍然能听到。泪水滚滚而下,那些他当初没能流的泪,没能受的痛,在这一刻全部还了回来。
“你可悔改?你可悔改!!”
业狱中的千万道人声仍在逼问他,要他认错,要他悔改,而后才肯放过他。
左腕上的神木倏然大亮,似乎在抗拒什么,但终究无法违背主人的意志,听命从腕上脱离。
下一刻,没了神木庇护,祝欲的左手腕骨也被锁链生生勒断,与此同时,神木遵照主人意愿,毁去了他的双眼和双耳。
“啊!!!!!!”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腕骨碎裂,双目皆瞎,双耳皆聋,不知道哪一个更痛,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用最惨烈的声音哭号,仿佛把这二十年所受过的疼痛都一齐喊了出来。
业狱中的烈火,诘问,滚烫热风,谢霜的质问……所有一切都在这一瞬乍然静默,业狱中唯余泣血的哭喊声,久久不歇。
——倘若有朝一日鸟儿想起伤痛,又是否会因此折去双翼?
那时在祝家,宣业心中所想,如今一语成谶。
远在仙州的人并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刻,但业狱动荡,他与业狱牵连至深,是最先感知到的人。
此时他已受完二十八道雷刑,神魂破碎,如一个已死之人跪坐在斥仙台上,阖着双目。
却在某一刻,他眼眸微动,缓缓抬起了眼皮。
明栖跟见鬼似的,正要感叹他终于肯睁眼了,忽见他动了动唇,似是要说话。
他用干涩的声音问:“你听见了吗?”
明栖困惑:“听、听见什么?”
宣业却没有回答。
突然,一个傀儡纸人从他的袖摆下跳出来,跳到了他垂落的手指边。
这是他们还在许家时,祝欲造出来的纸人,他扣下后纸人便一直留在他身边,即便上了斥仙台,这个纸人也被他护着不曾损坏分毫。
此刻,纸人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来,一直爬到了他的颈上,轻轻蹭着他的脸和下巴。
这近乎是一种安慰人的举动。
宣业微微偏过脸去,黯淡了许久的眸子里晕开一抹湿意。
明栖忽然道:“宣业,你……”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下去。任谁看到眼前的一幕,大抵都会和他一样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95章 只身一人驳仙州
为了让宣业从斥仙台上下来, 仙州众仙聚在一起商讨了很久,不知是谁最先提出,说可以抹去宣业与那个人有关的记忆, 这样一来,兴许天道就能放人。
这个方法没有实证过, 而且因为以宣业的性子,即便没了记忆, 也不可能轻易就认错,所以仙州赌的依然不是没了记忆之后宣业能认错悔改, 而是赌抹去记忆后天道能高抬贵手。
抹去一位仙的记忆并非易事,因而那日斥仙台上来了三位仙,准备借一个叫做浮梦铃的宝物, 合力将宣业的部分记忆抹去。
这浮梦铃乃是沉玉剜了弥鹿的灵石制成的,当年他以此物生造一场大梦,自困其中百余年, 还为此上了一回斥仙台。后来这东西便交由仙州一位颇有威望的仙保管, 不曾问世,直至今日才取出来示人。
仙州的打算是, 借浮梦铃也为宣业造一场大梦,在那场大梦中将与那人有关的痕迹全部抹去,让宣业只记得自己是仙,而非和什么人做过道侣。
明栖与宣业是至交好友,哪肯眼睁睁看着他被抹去记忆,当即就拦在宣业面前,将那三位仙痛骂了一顿。
然而,正如他当初找无泽打架一样,他报不了徒弟的仇, 如今以一己之力,他也护不住挚友。
不知道是哪个仙下手没轻没重的,在他后脑重重敲了一下,直接把人敲晕了。十命在场,没忍住瞪了那仙一眼。但她也没有阻止,只是把不省人事的明栖拖到了一边去。
仙州其实大多数仙和她一样,纵然觉得抹去记忆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但仙州不能没有宣业上仙,这已经是目前最折中的法子了。
不过谁也没想到,除了明栖之外竟还有人站出来阻拦。
离无上仙并没有来,但离无上仙的徒弟来了。正是谢霜。
谢霜来得很晚。说到底她只是仙侍,仙州的决定她不能事事知晓,若非是她放出去的纸鹤时时留意着斥仙台的动向,而向师父询问时离无也没瞒她,她怕是连赶过来的机会都没有。
为首的仙倒是认得她,却没将她的阻拦放在眼里,只道:“你是离无的徒弟,我不伤你,你且退开。”
谢霜却站在原地不动,道:“我不明白。正渊上仙,我不明白。”
正渊与离无熟识,对离无的徒弟便会多出几分耐心。他道:“你有何不明?”
谢霜截然道:“我不明白,祝欲已经进了业狱,宣业上仙也被锁在斥仙台,仙州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们?”
她这话不单是在问,更透着明显的不满。仙被一个凡人质问,总归有损颜面,另两位仙脸色都不大好看,但为首的正渊没说话,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正渊的心思仙州大多仙都看得出来,没人想在这个时候驳他的面子。
如他们所料,正渊也确实没有斥责谢霜,反而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如今苍生危难,仙州自当履行职责,宣业身为仙,却耽于私情,弃苍生于不顾,仙州此举既是为他清肃罪业,也是为苍生寻一丝生机。”
这番话大义凛然,仿佛挑不出一丝错处,谢霜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可他们有什么罪业?苍生危难是因为魇乱,魇乱又不是他们造成的?”
“拯救苍生明明是仙州和修仙世家的事,为什么只落到他们二人肩上?难道没了祝欲,没了宣业上仙,魇乱就平不了,苍生就彻底完了吗?天下哪有这样的……”
“胡闹!”正渊斥住她,“你的这些话要让你师父听了去,她必要罚你!”
谢霜却道:“师父不会罚我。就算她要罚,我也要说。”
“正渊上仙,你口口声声说他们弃苍生于不顾,可徐家的大阵是他们破的,浮山的魇乱是他们平的,就连业狱也是宣业上仙镇压的,他们几时危害过仙州?危害过苍生?”
声声质问,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斥仙台上鸦雀无声。
片刻,正渊才再次开口:“如今没有,将来却未必没有。”
谢霜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和仙叫板,当即便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凭什么给他们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她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而且,倘若他们真的徇私,不顾苍生安危,宣业上仙早就取了神木救人,祝欲也用不着进业狱……”
说到后面,她偏了下脸,竟是鼻子一酸,瞬间湿了眼眶。
她这么说,不单是驳了仙州众仙的面子,更是在指责仙州把人送上斥仙台的事,话里话外都传达出同一个意思——
错的是仙州,不是他们。
“谢霜!慎言!”正渊刻意加重了语气。
但这一次其他仙没有再保持沉默,边上的天昭开了口:“正渊,你就是再有意护着她也无用了。她能说出这番藐视仙州的话,怕是也听不进劝诫。你既不肯出手伤她,便让开。”
正渊偏过头,有些不悦:“她是离无的徒弟。”
天昭事不关己一般,道:“我与离无没什么交情。”
“……天昭,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你让开。”
“好了好了,二位,今日还有要紧事,莫要在斥仙台上动气。”
第三位仙出声劝和,又对谢霜道:“离无的小徒弟,你且先回去吧,真与我们对战,你也是没有胜算的,平白让你师父担心了。”
“我不……”谢霜咬着唇,神情颇倔。
她满心的委屈,却不知这委屈从何而来,只是她突然想起,那个人顶着个罪仙后人的名头,受人指摘谩骂时,或许比她现在还要孤立无援。
“回去吧……”
一道极为平静的声音沉沉落在身后,明明不大,却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
斥仙台上的人此刻终于有了动静,他的眸子依然半垂着,像被雾掩着。他缓缓抬起有些枯瘦的手,如星如尘的细碎流光便从他的指尖流出,蜿蜒而去,直至汇入仙州神木的根系。
流玉精……
在场的仙没有谁不认得这东西,就连晕死的明栖都知道,这是天墟造物,也是仙州神木生长的本源。
沉默半晌,先开口的是那第三位仙:“宣业,你已受二十八道雷刑,又何必如此呢?”
叹息一般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天昭深深看了一眼斥仙台上的人,也甩手而去。
“宣业,好自为之。”正渊说完,便看向弄不清状况的谢霜,“走吧,与我回去同你师父请罪。”
斥仙台一下子变得十分空荡,除了被囚锁在此地的人,便只剩下十命和明栖。明栖还没醒,十命望着斥仙台的中心,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宣业对此视而不见,只轻声说:“帮我一个忙。”
十命沉着脸走过去,正见宣业唇角溢出血来。
“糊涂!”她忍不住骂道。
宣业仍是没什么表情,自顾自托起手中的傀儡纸人,道:“帮我固一固它,别弄坏了。”
只要他在斥仙台一日,仙气便会不断流失,长此以往,怕是连这个纸人也护不住。
十命并不乐意,但接过纸人时动作却很小心,渡了不少仙气上去。
约莫是太过气恼,她甚至不肯听宣业的道谢,将纸人还回去就立刻拖着明栖走了。
明栖醒后听说了斥仙台的事,知晓宣业以流玉精温养神木,才换得仙州放弃抹去他的记忆,当即就从长乐天直奔各家仙府找人理论。仙州大多数仙都没能幸免。即便是他们紧闭府门,明栖也有别的法子登堂入室。有几个仙脾气不好,火气上来了与他争论,便被他好一番说教,闹到了动手的地步。
最后是十命把人拖走,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不过,十命去拖人的时机很巧,正好在明栖闹完最后一位仙的仙府才去拖人,让明栖免了一顿打。
第96章 偶得机缘入天墟
业狱中无法记岁,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甚至无法看到自己的全貌, 只能通过触摸确定,自己现在大概是一具骷髅的模样。
或许是已经死了, 又或许是没死透。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只是不知疲累地行走在业狱中。
烈火扑面而来,却未能伤他分毫。倘若他能看见, 便会发觉自己周身都笼罩在如星如尘的流光之中,这流光与不知名的力量汇成一层薄膜,将他全身上下都包裹住, 替他挡住了业狱中的所有怨煞和炽热。
那是曾经被渡入他血肉之中的,而今血肉不在,只剩枯骨, 但那两股力量仍然庇护着他, 与他死生同在。
他在业狱中行走自如,偶然之间踢到了一块石头。
姑且是石头吧, 毕竟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将那石头捡起,入手冰凉,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排斥,反而觉得这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他细细摩挲,辨清上面刻着的字。“宴春风”,“祝欲”,除此之外,似乎还雕刻着纹样,像是一只鸟。
祝欲是他的名字。他记得。
当然, 他也只记得这个名字。
虽然别的他不记得,但既然刻着他的名字,那应当是他的东西。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存放这块石头,只能时时刻刻将石头紧握在手中。
但可能是他握得太久,也握得太紧,不知道是哪一刻,石头突然碎裂,化为齑粉从他指缝间滑落。
他慌忙摸索着跪下去,着急地想把“石头”捧起来,但显然做不到,无论他尝试多少次,枯骨始终留不住太过细碎的东西。
反而是业狱中的风,轻而易举就带走了他所珍视的东西,而他连反抗也做不到。
这种心情十分微妙,他并没有愤怒或者悲伤,只是觉得遗失了什么,应该找回来。
他也确实伸出了手,而当他的手将要落空时,有什么事物托住了他。
就像是另一只手,无比温柔地缠绕在他枯朽的手指上,牵着他,指引他前行。
事实上,那并非是“手”,而是和附在他身上的那层薄膜中一样的流光,只是更亮,更碎,也更纯净。
他并不知道,那是曾有人承受极大的痛苦,生剥神魂,强行为他留下来的一丝生机。
而今,他双目不再,却跟随这一线生机的指引,行过业狱,走入了天墟。
传闻说,业狱是世间一切罪业开辟出的一道裂缝空间,其间业火永不熄灭,怨煞永不安宁。
无论是旧书所记还是人们口口相传,论及最多的都是业狱的可怖之处,而鲜少有人知道,天墟与业狱相连,当业狱中的怨煞流入天墟时,满身罪业都将涤净,化为如星如尘的细碎流光。
机缘巧合时,这些流光会散落在世间各地,予人福泽。
后来的人们将其称为流玉精,飞升的第一位仙人正是以此物培育出了神木,建立了仙州。
踏入天墟之时,他像是从一片温凉的水流中穿行而过,身上陡然一轻,而后,他的双目突然变得清明,他的双耳突然灌入风声。
所有的一切都逐渐清晰,天墟犹如一位慈爱宽容的母亲,接纳了他丑陋的身躯,残缺的魂灵。
他身处在一片安静而又广阔的空间,不见起始,不见尽头,目之所及是令他叹为观止的蓝,如苍穹,如湖海。
脚下和身侧皆有细碎的流光蜿蜒浮动,而头顶是纯白的长线,如枝桠一般在蓝色的土地上生长交缠,流光附着其上,似记忆编织而成的灿烂星河。
这里的风声静谧而长久,温柔地拂过他身上每一处枯骨,仿佛要赐予他一场新生。
正如他曾期待的那样——
他身上的那层薄膜融入他的骨骼,好似播下新种,而风带来流光使之发芽,又在经年累月的等待中,枯骨生出新的血肉。
当他再次睁开眼眸时,天墟以纯白的细线织就新衣,祝福了他的新生。
天墟和业狱一样无法记岁,所以他依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天墟很安静,没有任何纷扰,是福泽之地,唯一不好的是,待久了会觉得有些无趣。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心境,那些细碎的流光有时便会飘浮到他眼前来,变幻成各种形态来逗他高兴。
有时是一只鸟雀,有时是一只兔子,有时又只是一朵花……就像是将他如今看不见的人间送到他面前来。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纵然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早已做过人,把贪心不足的道理学了个透彻。
他见过天地,终究要回到天地中去。
于是,就像曾经纵容和送别另一个孩子那样,天墟也纵容了他的贪婪,为他敞开大门,原谅了他的离去。
他重归人间,虽然面目全非,但好在——他已自由。
***
“欸,你说,长明谢家的事是真的吗?”
“多半是真的,生死之事,谁敢造他家的谣?”
“若真是如此,那当真是可怜,我听说那谢家大公子是得了机遇,断臂才长好没几个月,想不到又出了这事,实在是可惜了。”
“是啊,他又是云惬上仙的徒弟,本该是仙途光明……”
……
下船之后,祝欲在港口停了一会,正好听见两个修仙世家的弟子闲谈。
他离开天墟已有三月,知晓如今魇乱当道,各个修仙世家划地分管,那两个弟子守在此处,约莫就是专门负责盘查过往行人的。
这长明谢家他也听说过,据说是修仙四大家之一,前些日子长明爆发魇乱,死了不少人,那两个弟子谈论的谢家大公子,似乎也在其列。
祝欲对此没什么兴致,走过那一截不算长的栈桥,两个弟子瞧见他,朝他行了礼。
他模样生得很是年轻,皮肤极白,又一身白衣,在冷风里就显得有些孱弱,两个弟子便下意识放轻了声音,问他名姓。
他顿时有些庆幸,还好他尚记得自己的名字,否则定是要招人怀疑。
“我叫祝欲。”他自信地答道。
却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两个弟子皆是一惊,而后其中一个弟子才回过神来,道:“此处是杨花洲裴家地界,过往之人皆要受探查,公子若要入此地,还请伸出手来。”
祝欲便撩开袖摆,露出手腕。
见他如此坦然,弟子心下的怀疑便又淡了几分,将一张符贴到他手腕上。
这种符祝欲也听说过,叫探魇符,是专门用来探查生人有没有被魇依附的符纸,他先前见过一回后就已经会画了。
趁着这个间隙,祝欲道:“我能向你们打听一个人吗?”
他生得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那弟子道:“公子请说。”
祝欲便问:“你们认识一个叫裴顾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重逢”将至[彩虹屁]
第97章 故人见故人
“裴顾”这个名字, 祝欲也是偶然间才知道的,那时在业狱,他摸到左手腕骨上有纹路, 却因为眼盲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他走入天墟, 双目清明,也终于得以看见腕骨上的字。
其实几乎不能称之为字, 因为那字实在是丑得过于惨烈,哪怕是绝顶聪明的人见了都认不出来那是字。
奇怪的是, 祝欲只瞧了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刻在他腕骨之上的一个人名。
不知是他自己刻的,还是别人刻的, 但刻在命门上,那这个人对他来说应当极为重要,所以走出天墟之后, 他第一件事便是来寻人。
杨花洲是裴家地界, 裴姓之人想必众多,他来此地为的就是碰碰运气。
但他问了之后, 两个弟子却都是摇头,说裴家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道:“你们裴家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叫裴顾的?”
那弟子收起没有反应的探魇符,道:“祝公子,你或许有所不知,这里虽然是裴家地界,但门中弟子其实以外姓居多,并非都是姓裴。”
祝欲恍然:“竟是如此?”
弟子道:“是,也不单是裴家, 其实修仙世家几乎都是如此。”
“好吧,我明白了。”祝欲有点失落,看来要找到这个叫裴顾的人还挺不容易。
但好在他的时间很多,所以他很快就笑起来,道:“多谢了。”
说罢,学着弟子先前的样子作了个礼,迈步离去。
那两个弟子瞧着他走远,才相视着说起话来。
“此人瞧着纯良,探魇符对他也毫无作用,应当……只是同名吧?”
“兴许都未必同名,只是同音罢了。仙州都说那人死了,那必然是死了。诈尸这种事怎么可能让我们俩碰上?”
“说的也是,那位在斥仙台锁了三年,若是人还活着,怎么可能什么动静也没有。”
“是这个道理。不过说起这件事,也不知那位什么时候才肯……”
话到此处,二人皆是摇头叹息。
*
虽然那两个弟子说裴家没有叫“裴顾”的人,但为防错漏,祝欲仍是走了一趟裴家。
裴家人还算好说话,见他一身素衣,身无长物,便留他宿了几日,也正好替他找人。
但如港口那两个弟子所说,裴家确实没有一个叫“裴顾”的人。
离开裴家后,祝欲去往离杨花洲最近的南亭。
听说,修仙四大家之一的祝家就曾落户南亭,只不过因为魇乱灭门,所以如今提起的人不多。
裴家的弟子提醒他,南亭如今也不太平,叫他一路当心,尤其不要去祝家旧址,那里阴气太重,容易招致邪物,若是碰上魇怕是要倒大霉。
祝欲当然不想去触霉头,但巧就巧在他也姓祝。
他如今前尘尽忘,除了名姓什么也不记得,这个祝家,说不准他曾经就是其中之一。既然顺路,那去看看也无妨。
裴家弟子说得没错,祝家旧址果真是邪物颇多,他刚踏进这里没多久就碰上了一个。
他碰上的这个邪物有头有脸,若是忽略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身上的脏污,单看眉眼和气质,俨然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公子。
“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那小公子警惕地盯着他。
祝欲有点疑惑道:“这是你家?”
那小公子没好气道:“不是我家,难不成是你家?”
这邪物脾气还不大好。祝欲思忖着,问道:“这么说,你也姓祝啰?”
“我当然姓祝。”那小公子十分神气道,“我叫祝亭。你叫什么?”
“我叫祝欲。”祝欲微笑道。
那叫祝亭的小公子却立刻睁大了眼,道:“胡说!祝欲根本不长你这个样子!”
“你这个冒牌货!”
祝欲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牌货,但他知道,魇食人记忆,魇说的话多半是真的。
“你说你认识祝欲?”他试探道。
祝亭用一种警惕而且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不错。”
“那你认识的祝欲在哪里?”他又问。
“他在仙州做仙侍。”祝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我有一天也会登上仙州的!”
语气十分笃定,跟发誓似的。
修仙世家人人憧憬仙州,出天墟后祝欲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没忍住道:“仙州有这么好吗?人人都想去。”
祝亭睨他一眼,像是嫌弃他孤陋寡闻。
“仙州当然好。只要我入了仙州,便可以光耀门楣,到时谁都会记住我的名字。”
祝欲环顾一圈,四处皆破,心说这样的门楣怕是用不着光耀。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道:“你的名字也不难记,就算你没入仙州,我不也记住了吗?”
祝亭却横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那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祝欲没有深究。虽说记忆和情感或许是真的,但这具躯壳的主人大抵早就死了,深究再多也没有意义。
他正起神色,问道:“你说你认识祝欲,那你认识一个叫裴顾的人吗?”
“裴顾?”祝亭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你说裴顾?”
看来是认识了。祝欲点头道:“对,裴顾。他和祝欲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听他这么问,祝亭的神情变得更加古怪,仿佛这是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还能是什么关系?他们是师徒。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修仙世家的弟子?”
在祝亭的记忆中,祝欲解开仙人谜题,登上仙州,修仙世家无人不知。
“他们真是师徒吗?”祝欲又问。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倘若祝亭口中的“祝欲”和他是同一人,裴顾确实是他师父,这样的关系也确实称得上亲近。但将师父的名字刻在腕骨上,未免有点……一言难尽。
腕骨是命门,就算他对自己的师父再敬重,也犯不着把名字刻在这种地方。
“当然是师徒!”祝亭眉间扬起几分傲气,也不知是在自豪什么。
“虽然祝欲经常胡说什么倾慕……但他们毋庸置疑就是师徒!”
“倾……慕?”祝欲揪了个好字眼,“我……咳。祝欲倾慕自己的师父?”
“哼,他次次都这么说,根本就是假的,作不得数。”祝亭冷哼道。
祝欲却是眨了下眼,悟了。
依他看来,恐怕并非是假的。虽然他不记得从前,但他左手腕骨上的名字多半是他自己刻的。因为从天墟出来后他写过字,那字迹与腕骨上的如出一辙,别具一格,旁人写不出来。
他曾猜测过,将一个人的名字刻在腕骨上,要么便是他同这个人有血海深仇,要么便是他至亲至爱之人。
原来,是他觊觎自己的师父啊——
作者有话说:“重逢”将至 (2.0版)
下章应该能见面了……吧。
第98章 故人见故人
难怪要刻在皮肉之下, 骨骼之上,这种隐蔽的地方,若非是术法, 任谁也休想窥见。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啧啧, 他以前可真是有胆。
心中暗叹几声,他又问:“那这个祝欲后来怎么死了?”
谁知祝亭一下子就炸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好好的在仙州做仙侍, 哪里死了?!”
祝欲打量着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个叫祝亭的人怕是很早就死了, 记忆只停留在他入仙州做仙侍的时候,所以连他死了都不知道。
“是我说错了。”祝欲顺势认了个毫无诚意的错,“那你最后一次见祝欲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隔得有点久, 祝亭想了一会才说:“自然是在徐家,比试结束后他就去仙州了。”
祝亭就连思考时的小动作都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前些时日他来信说,要我帮他找一只白雀, 过两天他应该就会回来取了。”
祝欲道:“哦, 那白雀呢?你找到了吗?”
祝亭又是一副自豪模样:“当然找到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祝欲不置可否,道:“那白雀在哪儿呢?”
祝亭道:“自然在我房里。”
祝欲视线再次投落出去, 入目皆是残破荒凉之景,心道,这白雀多半是没送出去人就死了。
“我们……不,你和祝欲,你们关系似乎很好?”祝欲及时改了口。而这种猜测源于祝亭谈起祝欲时的神情,对于祝欲入仙州这件事,祝亭似乎是高兴的。
但祝亭却颇为嫌弃道:“谁和他关系好了?他这种人,我才瞧不上他!”
祝欲:“……”
他竟然这么招人嫌吗?
“那你还帮他找白雀?”
“哼,那不过是我大发慈悲, 想着帮他一回罢了。”
“而且……”他不知怎么又别扭起来,“我吃了他娘做的茶酥,看在他娘的面子上,我才帮他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祝欲笑问:“他娘对你很好?”
祝亭眼神有些躲闪,道:“也就……一般好而已。”
祝欲如今也算是天墟造物,邪物奈何不了他,魇更无法依附他,所以他才能这么悠闲地和一只占了别人躯壳的魇说上大半天话。
但话到此处也该差不多了,所以他没有再继续闲谈下去。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裴顾在哪里吗?”
祝亭疑了一声,说:“他当然在仙州,你为什么总问这么蠢的问题?”
祝欲:“……”
这下不只是眼神嫌弃,是直接说出来了。祝欲就是脑子再轴也转过弯了。
“所以,在仙州做仙侍,其实就是做仙的徒弟?裴顾,是仙?”
祝亭用更加嫌弃的眼神给了他回答。
祝欲默了片刻,感觉心也跟着有点凉了。
仙州每十年会选一次仙侍,这他是听说过的,但真要他等上十年,那他等不起。
不过,他不能入仙州,未必不能让别人带他入仙州。
“我若是要上仙州,你知道谁能捎我一程吗?”他问祝亭。
祝亭却鄙夷道:“仙州哪是你想上就能上的?界门不开,谁也进不去仙州。”
祝欲想了想,说:“但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说的界门,谁能打开它?”
可能是因为他的态度太坚决,而祝亭曾见过这样的人,所以回答了他的问题。
“能打开界门的只有仙,仙侍凭借仙州玉牌也可以出入仙州。你若是真的要上仙州,寻仙是不切实际的,最好是找仙侍帮你传话。”
“为何要传话?我若是能借到一位仙侍的玉牌,不是直接能入仙州吗?”
祝亭十分震惊地看着他。
“难道不是吗?”祝欲问。
祝亭一时竟然无法反驳,虽然他从来没这么想过,但不可否认这话是真的。
“你这是私入仙州!这是大罪,你一定会遭天谴的!”
可能是死过一次的缘故,祝欲对天谴毫无畏惧之心,笑道:“不是说仙慈悲吗,兴许不会罚我呢。”
“你且告诉我,如今的仙侍都有谁?”
祝亭很不理解他的想法,骂他胆大妄为,大逆不道。
但骂归骂,仍将仙侍的名字细数了一遍给他听。
长明谢家谢七,谢霜,谢锦。花川薛家,薛知礼。清洲徐家,徐长因……前前后后数了拢共十人。
祝欲心想,长明谢家有三人,他借一个不成还能借另一个,便打定主意上长明去借玉牌。
他不知道,这一回他的运气很好,因为祝亭数的这十人死得不剩几个,他挑中的谢家,正好还是有两个活着的。
“好了,我要问的事问完了。”祝欲笑着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也帮你一个忙吧。”
祝亭疑惑道:“你能帮我什么?”
祝欲微微笑着,语气却很认真:“帮你安葬这副躯体。”
“还有,虽然没有收到,但还是谢谢你的白雀。”
在除魇这件事上,流玉精比仙气还要管用,祝欲说到做到,把祝亭的身体留了下来。
虽然那已经不是一具完整的身体,但那副皮囊太过年轻,说话时也太过鲜活,让人不忍心让它再沾染泥污。
***
那日在港口听裴家的弟子闲聊,长明谢家的大公子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听着像是性命攸关,他原想着兴许自己能救一救,以此换得入仙州的玉牌,怎料到了谢家,这份心思就跟着谢家大公子一起,都进了棺椁。
谢家挂白,他一说自己要找谢七,守门的弟子险些没哭出来。
他赶忙改口:“那……我找谢霜。”
弟子给他贴了探魇符,才领着他进了谢家大门,看着这满府的丧气,他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本就一身素白,不至于冒犯。
路上他旁敲侧击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谢家大公子便是谢七,而谢霜是谢七的妹妹,二人都是谢家本家的人。谢锦则是旁支所出,与谢霜都拜在离无上仙门下。
因为祝亭说的那些话,祝欲向那弟子自报家门时只说自己姓祝,没说别的。
见到谢霜时,他想着自己来借东西,总该诚心些,便报了全名。
谢霜本来没什么心思听他说话,却在听到他的名字时怔然一愣,猛地站起身来。
“你说你叫什么?!”
祝欲顿时警觉起来,莫不是他从前和这谢家小姐认识?而且还有过仇?
这可不行,玉牌还没借到,他可不能被打出谢家。祝欲面上镇定,解释道:“谢小姐,你别误会,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祝欲,我……”
他话没说完,谢霜已经曲指往他脸上扔了个术法。他只觉面上一凉,似有风过。
眼瞧着他样貌未改,显然是真容,谢霜便狐疑地打量起他来,道:“你诓我?你不是祝欲。”
祝欲:“……”
好吧,早知如此他就编个假名了。
“我确实叫祝欲,只不过,与谢小姐认识的祝欲不是一个人,只是正好同名而已。”
祝欲表现得极为诚恳:“此行造访谢家是有事相求,还望谢小姐仁善,帮我这个忙。”
谢霜怀疑的目光始终钉在他身上,道:“你要求我何事?”
祝欲开门见山道:“我想借仙侍玉牌一用。”
谢霜走近他,眼中怀疑更甚:“你要入仙州?”
祝欲道:“是,我要入仙州寻一个人。”
谢霜道:“寻谁?”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祝欲没想再隐瞒什么,便如实道:“他叫裴顾。”
闻言,谢霜忽地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你还敢说你不是祝欲?!”
“……”
好吧,现在他也不知道他究竟该不该是祝欲了。
“谢小姐,玉牌……你还借吗?”他试探又问。
他话中的疏离并非伪装,连看过来的目光都是陌生的,谢霜皱起眉,道:“祝欲,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谢小姐,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件事,我们有仇吗?”跟谢霜比起来,祝欲冷静得过头。
谢霜道:“仇?”
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谢霜面有困惑。瞧着不像有仇的样子。祝欲便道:“既是无仇,还请谢小姐先放开,我手快断了。”
谢霜这才注意到,她还紧紧抓着对方手臂,祝欲连手指都在颤,只是面上云淡风轻,才叫她以为自己没用多大力气。
卸了力道,谢霜又环顾一圈,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此人和她所认识的祝欲完全是两副皮囊,但说话时的神情又确实有几分相像。那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就是祝欲无疑!
“祝欲。”谢霜忽然正了神色,“我不管你是装的还是真坏了脑子,你得跟我去见一个人。”
“谢小姐,我要找的人叫裴顾,除了他我不找别人。”祝欲不紧不慢地纠正道。
谢霜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落寞地垂了一下眼,才说:“我要带你见的人就是他。”
祝欲喜出望外,道:“那就多谢你了!”
见他满眼笑意,谢霜忍不住提醒:“见到人之后,你就别这么笑了。”
这话祝欲自然是听不懂,但想到谢家还挂着白,便立刻敛了笑意,劝她节哀。
谢霜看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一块仙侍玉牌只能带一个人入仙州,谢霜借给他的是谢七的玉牌。没有过多准备,说完话后谢霜便立刻找来玉牌,找了一处灵气稳定的地方,打开界门,领他入了仙州。
他跟着谢霜走,过玉阶时忽然停下,转身望了一眼,像是要等什么人。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得以确定,他从前确实来过仙州。
谢霜领他走的后半段路黑云密布,花木腐朽,与一开始云雾缭绕的玉阶大相径庭。
但当他疑惑出声时,谢霜却没有向他解释什么。
很快,他便明白谢霜那句“见到人之后,你就别这么笑了”是什么意思了。
他看见小岛一样的浮石上跪着一个人。
长发遮着他的脸,鲜血浸染他的衣,他垂首跪在上面,连指尖都在流血。
血顺着浮台间的沟壑流下,不知流向何处。
乍一看去像个死人,而且是刚死了的那种。
谢霜站在远处,让他自己走过去。
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人的手指形同枯骨,毫无生气地垂落着。
这一幕让他想起自己在天墟的时候,突然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错觉来,仿佛连他自己的手指也跟着有些疼了。
他再抬眼,又看见那人的肩上竟站着一个纸人,摇摇晃晃地左右来回走。
突然,一阵风过,纸人便身形不稳,掉了下来。
祝欲心下一跳,却见那只枯骨一般的手在此时动了动,稳稳托住了飘落的纸人。
而后,那人抬起眼来,与他四目相对。
霎时间,斥仙台上的一切都跟着静止,祝欲呼吸一滞,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你就是……裴顾吗?”——
作者有话说:重逢成就达成[彩虹屁]
第99章 人间应许故人逢
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眼前人面色有些惨白,但即便如此,祝欲仍然觉得这张脸生得过分好看。
师父长成这样, 也难怪从前他会觊觎。
但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愣愣地问了一句对方的名字。
而跪着的人那般望着他,眼里的情绪他看不懂, 像疑惑,又像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样的目光让祝欲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心下也跟着慌乱起来,下意识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他也确实做了,他往前伸出手, 想将人扶起来。
但下一刻,指尖触到的地方荡开一圈波纹,有什么挡住了他, 不肯让他再前进半分。
他试着破开这屏障, 反被逼得倒退数步。他惊诧地看向浮石上的人,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 却都是一样的结果,没能撼动这屏障半分。
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怒气。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叫裴顾的人,是被囚锁在这里。
可这里全是枯枝朽木,没有半点活气,他见不得这样的人被锁在这里。
远处谢霜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尝试破开斥仙台的屏障,本想提醒,但见浮石上的人只是静静看着,便又没做声。
试到第十三次时, 宣业才肯出声阻止:“没用的,别试了。”
祝欲皱了一下眉,跪下来与他平视,有些疑惑道:“你为何不早说?”
宣业却只是偏了一下脸,赌气似的,没说话。
祝欲只以为他是伤重至此,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顿时又后悔方才说了那句像是责怪的话。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他问,顿了顿,又说,“我要怎么才能救你出来?”
这一次,他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轻,带着些许歉疚。
宣业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哑声问道:“为何要救我?”
这一问还真将祝欲问住了。祝亭说他觊觎自己的师父,但他这个师父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他并不知道。如今他来见人,也只是因为腕骨上刻的名字。
为何要救人,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但他总觉得,他若是什么也不答,这个人又要像刚才那般垂下眼不看他。
于是他半问半答:“因为……你是我师父?”
“不许叫我师父。”
宣业没有不看他,话里却带了一丝愠怒。祝欲如临大敌,心道,难不成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又一想,我是因为觊觎师父才被逐出师门的?
胡思乱想一通,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你……是不想见到我吗?”
宣业垂下眼去,却道:“我没有。”
话里竟是让人听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祝欲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但也稍稍放了心,至少听着是没有厌恶他的。
“那,我怎么才能救你出来?要去找仙吗?”
尽管知道眼前的人是仙,也知道仙被囚锁不会毫无缘由,但祝欲还是很执着于将人放出来。
宣业却道:“仙也救不了我。”
他语气平静,祝欲却丝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你好像,不是很着急出来?”祝欲又有了新的定论。
宣业看着他,视线扫过他的眉眼,不答反问:“你怎知我不想?”
其实祝欲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眼前的人此刻是安定的,和之前枯坐的时候不大一样。
先前隔远瞧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显得极为落寞,但从接住飘落的纸人开始,他身上的落寞便如细雪一般被那阵风抖落了。
“那你想吗?”祝欲也学着他不答反问。
其实,又如何不想?
三载春秋,已教他尝尽别离的滋味。
或许是因为当年未曾宣之于口的遗憾,又或许是不愿横生误会,宣业终是微微叹了一声,认命一般。
“我想见你。”他说,“祝欲,我想见你。”
他的语气珍之重之,目光深深望过来。祝欲仿佛被什么击中,三魂七魄都跟着震颤。
这种感觉实在很难形容,他如今前尘尽忘,与过去一切的联系都被斩断。他本以为不会有人记着他,甚至想见他。可他在腕骨上刻下一个名字,只因为这个名字,他出天墟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人,而此时此刻,他见到了人,这个人告诉他——祝欲,我想见你。
就像是……他们一个身在天墟,一个被囚锁仙州,相隔千万里,却都有着同一个念想。
于是他们得偿所愿——
我来见你,而你也想见我。
祝欲回过神来,有些无措:“那,那我,那我到底怎么救你?”
“为何要救?”宣业直直看着他,又问了和先前一样的问题。
眼看绕来绕去都是这个问题,祝欲也听出来了,这人就是打定主意要他一个回答,而且还不能是“因为你是我师父”的这种回答。
祝欲认真思索一番,道:“因为,我来见你,不想和你隔着这个,”他抬手戳了一下身前的屏障,“难道你不觉得,隔着这个跪着说话很累吗?”
宣业眸光掠过他指尖,不知怎么沉默了一会,才又抬眼看他。
仍旧是不答反问:“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祝欲想了想,倒也没错,便道:“是,我来见你。”
“为何要见?”宣业又问。
祝欲:“……”
祝欲是真的有点没辙,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什么也不记得,怎么答得上来?
而且,若是答得不满意,这个人还要别过眼去不看他,弄得他十分心虚。
罢了。祝欲想,既然已经是现在这个局面,那便实话实说吧。
他露出手腕,心念一动,腕骨上的字便显露在皮肤上。
“你看。”他将手反举着,让对面的人能看见他腕上的字,“虽然不太好认,但这是你的名字,裴顾。”
“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可我把你的名字刻在这里,你对我来说一定很重要,所以我要来见你。”
宣业撑着地面站起身来,长久没有活动的四肢让他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他走近祝欲,祝欲也跟着他起身,二人隔着咫尺距离相望,仿佛抬手就能触碰到彼此。
宣业也真的抬起手,想要去碰那腕骨上的名字。
但他碰不到。
“这里是斥仙台。”他收回手,盯着自己尚在流失仙气的指尖,像是在对祝欲说,又像是自顾自在说,“斥仙台……是用来锁仙的。”
话落,他已二指并拢抵至额间,划过眉骨。
后一瞬,那处便亮起一个金印,似乎是什么字。祝欲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就见他徒手一捏,那金印便碎了个四分五裂。
随即,他唇边溢出血来,整个人受到极大的反噬,身子摇摇坠坠地倒下来。
祝欲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他顺势抱紧,血味混着风雪味一起袭来,倒叫祝欲一愣,任他越抱越紧。
远处的谢霜早已红了眼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身上的仙气以更快的速度流散,尽数还于仙州神木。
此后仙州再无宣业上仙,而人间多了一个裴顾。
可这未尝不是好事。她想。
第100章 吃一堑长一智
斥仙台异动, 很快众仙便都知道,斥仙台已空无一人。而仙州神木突然仙气大盛,又让他们都意识到, 在斥仙台囚锁了三载的那位并非是因为终于悔改认错才重归自由。
斥仙台锁的是仙,也只锁仙。
为了求证, 明栖再次被推举去宴春风走一遭。
但这一次,仙州没有宣业上仙, 宴春风自然也不会再有主人。他们没有留在仙州,而是跟着谢霜去了谢家。
祝欲被仙州那一抱弄得很懵, 甚至开始怀疑不是他觊觎自己师父,而是师父觊觎他。
他如今失了记忆,胆子倒是很大, 什么都敢问。所以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你真的是我师父吗?”
“不是。”裴顾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称呼,回答时连语气都加重了, 像是强调。
“我们不做师徒。你以前……也从来不会唤我师父。”
他这副声气说话, 祝欲一下子就心虚起来,忙道:“我、我不叫你师父就是了, 你别难过。”
裴顾道:“嗯。”
“……”
他应得太快,显得刚才的难过像是装出来的,祝欲觉得自己被骗了。
但他又怕自己是以己度人,平白招人伤心,便认真问道:“我们不做师徒,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道侣。”裴顾脱口而出,斟酌了一会,又说,“家眷, 也可以。”
“……”
果然。他们不是什么清白关系。因为早有预料,祝欲没有太过惊讶。
但他还是有些惊诧眼前的人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对一个已经忘却一切的他,竟然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
祝欲坐在窗上,忽然笑起来:“裴顾,你以前一定很喜欢我吧?”
否则,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道侣”和“家眷”这样亲密的字眼?
裴顾向他走近,弯身抱住他,道:“现在也很喜欢。”
他的声音贴着颈侧传来。
“祝欲,我好喜欢你啊……”
祝欲本来还有些僵硬,听见这话,整个人反而奇异地放松下来,甚至抬起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比起裴顾的用力,他的回应轻得实在微不足道,但手指抚上脊背的一刻,祝欲还是感觉到与他相拥的人明显僵了一下。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祝欲试着加深回应,脑袋埋在对方颈窝里蹭了蹭。
如他所料,裴顾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了。
明明嘴上说着直白又热烈的喜欢,却因为得到一丁点回应就不可置信地愣住。
怎么会有这样有趣的人?
“虽然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不过裴顾,我现在确定了一件事,我以前应该……不,是一定,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祝欲满足地嗅着那股冷淡的风雪味,舒服地闭上了眼。
裴顾闷声问:“为什么?”
祝欲半睁着眸子,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因为,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是裴顾,哪怕我今日是第一次见你,我好像也有点喜欢你了。”
这当然不是裴顾第一次听见这种话。世上也唯有一个人会用“有趣”来形容他。
“怎么办……”他忽然叹息道。
祝欲有些疑惑地睁开眼。什么怎么办?
“祝欲。”裴顾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祝欲。祝欲。祝欲。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祝欲被他念红了耳根,终于受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啊?”
因为怕吓着人,他甚至刻意放轻了声音,哄人似的。
可在裴顾听来,这不单是哄,更是诱哄。
于是他自愿上钩,得寸进尺地将人抱得更紧,低声道:“我好想你。”
“可是你已经见到我了。”祝欲有些想笑。不单是见,都抱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裴顾却跟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仍低低地道:“祝欲,我好想你……”
“……”
这下,祝欲终于听出不对劲来了。
他试着推了推人,没推开,便不大高兴地叫名字:“裴顾。”
他本意是要勒令某人克制一些,没有真的不给抱,谁料话音刚落,裴顾就松开了他。
“抱歉。”裴顾退开,隔着甚至称得上避嫌的距离和他说话,“我忘了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你如今……或许不习惯被这么抱着。”
说着,便垂下眼去,像是在回忆什么,看起来有些落寞。
祝欲有些不忍心,跳下窗来,走了两步道:“其实,也没有。”
裴顾抬眼看他,眸中露出一丝期待:“这么抱着,没有不习惯么?”
祝欲道:“……嗯,没有。”
其实不仅是没有不习惯,甚至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因为他无端就信任眼前这个人,哪怕不记得从前,他对这个人的靠近也丝毫不感到厌恶。
相反,他其实有点意犹未尽。
“我们以前,经常这么抱着吗?”祝欲试探着问了问。
裴顾不假思索道:“嗯,经常。”
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祝欲犹豫一瞬,走上前去,朝他伸出了手。
裴顾像是早就做好了迎接这个拥抱的准备,低下头来,以便对方能环住他的后颈。
但祝欲没有这么做,祝欲只是轻轻抱住了他,动作显得有些生疏。
在祝欲看不见的地方,裴顾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拥抱持续得有点久。当然,这是对于祝欲来说。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勒断了,但是裴顾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我们以前也是这样吗?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抱这么久?”
他没忍住问了一句,指望对方良心发现,让他缓口气。
但裴顾像是全然听不到他最后那半句话,只解释道:“也不只是抱着,也会做别的。”
因为他解释的语气太过正经,祝欲完全没有多想,顺口便问:“那做什么?”
裴顾沉默了一瞬,道:“什么都做。”
“……”祝欲被这四个字崩了牙。
若说他方才是没有多想,那他此刻便是什么都想了,而且是把不该想的全想了个遍。
道侣之间“什么都做”,还能是做什么?
可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他什么也不记得,这种话裴顾是怎么敢说给他听的?
祝欲还没震惊完,又听见对方问:“要试试么?”
“……”试什么?
祝欲今日被噎得没话的次数有点多了。但是很奇怪,当下他竟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裴顾却像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拒绝,松开他,似乎有些失落道:“不试了。你不愿意。”
看他转身要走,祝欲忙不迭去拉他,道:“别别别!没说不愿意,你回来,你先回来听我说。”
裴顾果真听他的站好,道:“嗯,你说。”
祝欲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某人转身要走的时候很干脆,转身回来的时候也很干脆,简直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挽留似的。
祝欲认真地道:“试一试当然也可以,虽然我忘事确实对不住你,但是,你也要稍微体谅我一点,如果我不习惯,表现出很明显的抗拒,你要停下来。”
裴顾道:“好。”
祝欲想了想,又说:“还有,就算我不抗拒,你也不可以做得太过,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裴顾道:“……好。”
祝欲对他诚恳的态度很是满意,把窗关上,转身朝他走去。
略有些紧张地道:“好了,那,咳,你试吧。”
祝欲从天墟出来后,身体时常都是凉的,而裴顾的唇是热的,贴过来的时候很舒服,祝欲下意识眯起眸子,伸手去抓他。
裴顾试探的动作很轻,也很克制,亲吻只停留在表面,吻在唇角,磨过唇沿,似乎真的如他所说,只是试一试。并且十分的谨慎小心,而且隐隐有退离的趋势。
这定然是怕吓着他。祝欲如是想。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对方这样迁就他,他却跟个木头一样无动于衷。
哪有道侣是这样的?
虽然他现在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把人忘了也是他对不住裴顾。
越往下想,祝欲越觉得自己像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于是,他捧住裴顾的脸,猛地吻了上去,主动去撬对方的唇齿。
却在他感叹这个过程格外顺利时,扶在他后脑的那只手忽然加重力道,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都被抵到了窗上。
裴顾像是突然变了个人,放肆地夺去他的唇舌,夺去他的气息,任由津液溢出也不肯停下。祝欲猝然睁眼,道:“裴……顾!”
却连名字都没能完整说出,声音混着喘息陷在湿热里,裴顾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求救。
那些毫不犹豫就应下的“好”,此刻荡然无存,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个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祝欲气恼得想把人推开,可他刚一有动作,就感到有什么滴落到了手上,湿的,还带着点余热。
他忽的一怔,别说是反抗,就连大一点的动作都不敢有了。
因为滴在他手上的是来自裴顾颈间的血。
裴顾颈上绕着几圈极细极黑的锁链,他先前还以为那是什么装饰,现在才突然发现,那锁链上分明锁着无数怨煞。此刻,那股怨煞之气将白皙的皮肤磨出血痕,血汇聚在乌黑冰冷的锁链上,滴落在祝欲手上。
顾不上别的,祝欲赶忙给他渡去灵力疗伤。
他不知道,他当初的不告而别让锁在斥仙台的人学会了一件事——
太过强硬的言行会惊扰一只鸟儿,于是鸟儿会逃跑,会默不作声地离开,甚至连话也不留一句。而适时的示弱,反而能让鸟儿不忍心离去。
裴顾如今深谙这个道理,并且以真假掺半的方式运用自如。
最终,祝欲被吻得唇舌发麻,神情恹恹地躺着,懒得不肯再动弹一下。
而始作俑者垂着那双好看的眼眸,歉疚地道:“抱歉。你不喜欢,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颈上的血痕还没有彻底消下去,祝欲本就有点心疼,这会儿他又这副神情语气说话,祝欲哪里还气得起来。
“也、也没有不喜欢。”祝欲别过脸去,有些别扭道,“你下次……别吻这么深。”
裴顾替他擦着手指上的血,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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