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命之一字尤难辩清


    明栖见到人时, 不可置信地将祝欲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仍忍不住拍着折扇惊叹:“竟真的有人能活着从业狱出来!还重塑了一具躯体,真是奇了!”


    虽然是应了众仙的推举来一探究竟, 但明栖更想来见见挚友。他眼睁睁看着人在斥仙台被关了三年,期间想过无数法子救人, 苦口婆心劝说过,也尝试过破开斥仙台的屏障, 甚至都想去业狱捞人了。仙州众仙虽然都着急,但多是为“仙州不能没有宣业上仙”而着急, 他却是为自己的好友心急如焚。


    如今与好友一番畅谈,又见好友容光焕发,明栖才终于放下心来。


    “宣业, 你如今这个样子也很好。”


    裴顾点头道:“嗯,确实很好。”


    二十八道雷刑,满身旧伤, 又仙气尽散, 连颈上的怨煞都险些锁不住,他却说这样很好。明栖失笑着摇摇头, 也不知是该替他难过还是该替他高兴。


    “不过,离无这小徒弟当年那句话倒是没说错。”明栖说。


    “谢霜?”坐在窗上的祝欲来了兴致,“她说什么了?”


    闻言,明栖看了一眼一旁默不作声的人,便也了然,知道祝欲前尘尽忘,不好将当年的事悉数告知,便只用一副轻松的口吻道:“她说,拯救天下苍生是仙州和修仙世家的事, 不该只落在你和宣业头上。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她这话可是把仙州气得不轻。你呢?你觉得这话如何?”


    祝欲不知他的试探,只依着本心,有些随意道:“拯救苍生这种事,只靠两个人本来就完不成,仙居然也能被这种话气到。”


    他笑了一声,笑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就是仙,没再继续当面说人坏话。


    明栖解释道:“那是因为魇乱当道,仙州不能没有宣业。离无那小徒弟说话私心太重,仙听了当然会不高兴。”


    “私心太重?”祝欲却觉得奇怪。


    这些天他倒是也听了一点自己以前的事,谢霜和他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哪里来的什么私心?


    “难道不是因为她想得太过简单,说了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仙反驳不了才生气的吗?”


    听到这话,写字的人笔尖顿了顿,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你这……”


    明栖眨了好几下眼,一时竟然真的反驳不了,半晌才道:“你既然也说她想得太过简单,便知道仙州想得更加长远。当时……也没有人料到会闹成如今这个样子。”


    仙州想给修仙世家一个交代,没料到宣业上斥仙台后就被囚锁在那,而他也没料到宣业在斥仙台待了那么久,闹到仙州要动用浮梦铃的地步。最开始谁都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宣业仙气尽散,也并非是仙州的本意。


    明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气,却听见了一声冷笑。


    祝欲看着他道:“没料到会闹成这个样子,却料到我和他会危害天下苍生了,是吗?”


    以前的这些事祝欲只听说了大概,但拼拼凑凑的也能拼出一件事——裴顾当年上斥仙台,是因为整个修仙世家都在嚷嚷着他们会成为天下苍生的祸源。


    祝欲哂笑:“仙人料事如神,不过,这料事如神竟然时灵时不灵的,可真是好生稀罕。”


    “这……”祝欲以扇掩面,颇有些尴尬。裴顾在旁写字,并不替他解围。


    祝欲收起笑,忽然严肃道:“立场不同,自然对错难辨清。但我这个人就是不大度,我没做过的事,别人非要把罪名安在我身上,我是绝不会认的。”


    此时,宣业已停了笔,抬眼去看他。


    “旁人不信我们,不是因我们做不到才不信,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做不到,也不相信别人能做到。这是他们狭隘,与我们何干?”


    明栖当头受了一通骂,偏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转头控诉:“宣业,你瞧瞧这人!”


    裴顾慢条斯理地道:“他说的不对吗?”


    “……”明栖视线在二人之间飘了几个来回,道:“你们这这这……这简直是狼狈为奸!”


    话落,他却又一拍桌子,忽的长叹一声。须臾,却又突然摇头失笑。


    “好吧,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能从斥仙台上下来,人也活得好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


    “真是命大啊。”


    窗下风内,无泽仍是一身红衣,斜斜倚在榻上轻叹。


    沉玉坐在一片温黄烛光中,道:“他能活,你不是也高兴么?”


    无泽偏头朝他看过去,唇边挂着戏谑的笑:“宣业此人,死了可就没意思了。你瞧,他连仙也不做了,这才有意思。”


    沉玉道:“他如今打不过你,你要去见他吗?”


    “嗯?”无泽状似疑惑,“我见他做什么?沉玉,你怎么会这么想?”


    沉玉目光始终在他身上,默了片刻,道:“无泽,你不必如此。我知你待宣业与旁人不同。”


    无泽:“哦?怎么不同?我怎么不知道?”


    他是随口问的,沉玉却认真答道:“仙州人人皆有私心,唯有宣业从不避讳谈论你,你待他自然不同。”


    “沉玉,你看人还是这么准。”


    无泽指尖有下没下地敲在膝上,唇边笑意不减:“既然你看人这么准,那你说,云惬那个小徒弟死了,他会如何呢?”


    谢七的死虽不是他有意为之,但长明魇乱是他授意许一经去做的,如今谢七死了,他倒也想看看,身为仙的云惬又会作何选择。


    沉玉没有过多思考,道:“他会的。”


    “你这么笃定?”无泽愣了下,“他真的会吗?”


    沉玉道:“会的。”


    沉玉看人向来透彻,在这一点上仙州谁也比不上他。无泽沉吟片刻,道:“你既这么说,那云惬这一劫必是躲不过去了。”


    话落,他不知怎的笑起来,望向窗外长叹道:“云惬啊……该说是你命不好呢,还是你命该如此啊。”


    沉玉看着他的侧脸,那半边脸上有笑,嘲弄一般,笑意却不至眼底。


    这样的笑沉玉曾见过,很多年前,遥明坞贺家出事时,无泽也是这么笑的——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


    第102章 命之一字尤难辩清


    “我们只当, 是他命不好罢了。”


    “是他命该如此。”


    仙州众仙皆有执掌之事,无泽掌因果,有时便会机缘巧合误入某一场因果之中。


    遥明坞贺家出事那日, 无泽和沉玉本是去救人,而非是去害人。但魇乱之下, 邪物横行,生死交错的动荡竟然生生将他们拽入了一条因果乱线。


    那是属于贺家的, 过去的一条因果乱线。


    在那场因果中,无泽见到了很多熟悉的人, 包括他的爹娘。


    那时的贺家时运不济,眼看着就要家道中落,食不饱腹。正在此时, 家中来了一位修士,说是能借一人的气运改变整个家族的气运。修士手上拎着一个铃铛,抓着几根羽毛, 好一通神算, 而后那羽毛便飘到了贺家小公子跟前,停住了。


    这贺家小公子芝兰玉树, 乐善好施,福泽深厚,正是尚未飞升前的无泽。


    修士说,更换气运是逆天而行,须得小公子亲口答允,倘若小公子有丝毫不愿,便是改了气运,贺家将来也必受天谴。


    于是,贺家上下绝口不提此事, 贺家夫妇痛心疾首,却也将此事做得狠觉。


    “我们只当,是他命不好罢了。”


    “为贺家挡这一劫,是他命该如此。”


    两间屋子,隔着一扇门,一边是早就设好的祭坛和用血写下的誓词。另一边则是贺家的小公子在吃母亲新做的桃花酥。


    “钰儿,娘问你一件事。若是日后爹娘没法再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你还愿意和爹娘在一起吗?”


    “嗯?当然愿意啊。”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答案,身在居中的人不曾想过这是一场早有谋算的引诱。


    贺家的小公子亲口答允了那誓词,将自己的气运与贺家的气运调换,此后贺家时来运转,兴旺更胜从前。而贺家的小公子生了一场大病,被病痛折磨数十年,死后因其过去的善德飞升仙州。


    沉玉和无泽站在这条因果乱线上,就这么看完了贺家小公子的一生。


    无泽沉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当年贺家的事,沉玉很早便听无泽说起过。他所听到的,与此刻看见的截然相反。


    无泽说,爹娘待他很好。十二岁那年,家中生意不景气,来了一个修士天天做法,那修士送给他一支鸟羽,很好看。爹娘怕他日后吃苦,便整日奔波劳累,这才让贺家的生意重回正轨,但他运气不好,生了场大病,一病就是十年,爹娘请了无数医师都瞧不好。他说他知道,爹娘已经尽力了,是他亏欠爹娘太多,拖累了爹娘太久,所以临死的时候他反倒有点庆幸。


    这条因果乱线消散后,无泽望着如今碧瓦朱檐的贺家,忽然就笑了。


    沉玉从没见他这么笑过,明明在笑,却满眼嘲弄。


    他们在贺家门口站了许久,无泽忽然道:“沉玉啊……”


    他喟叹一般:“你说,因果报应,我该不该是他们的报应?”


    沉玉说不清楚,他从来不明白这些事,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善,会什么会有恶,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的人能飞升成仙一样。


    但他知道,无泽恨贺家,而无泽又无人可恨,因为这条因果乱线呈现的是很多年前的旧事,无泽的爹娘,当时的修士,还有其他的贺家人,早已穷尽寿数过完一生,只剩一抔黄土了。


    他习惯了待在无泽身边,旁的一切对他来说了无生趣。


    所以他看着无泽,道:“若是你想成为他们的报应,那就成吧。”


    他语气平淡,无泽转过头看他,须臾又问:“沉玉,你说,天道是会站在我这边,还是宣判我有罪?”


    沉玉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过无泽,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在仙州,无泽最信任之人便是沉玉,可这一次,他盯着沉玉看了半晌,却没有如往常一样说“好”。


    “何必呢?沉玉。你与他们又有何不同?终有一日,你也会背弃我,你也会离开的。”


    沉玉道:“我不会。”


    无泽道:“是么?”


    沉玉道:“是。”


    无泽嗤笑一声,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沉玉。我谁也不信了。”


    “就当我们今日从未见过,回仙州去吧!”


    无泽转身而去,头也不回。沉玉站在原地看他离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若是往日,他一定会去追,可这次他知道无泽要做什么。


    无泽要以整个贺家上百条人命铺就一条通往斥仙台的路,以自己的命为赌注,试探天道,诘问天道。


    所以他要为无泽留一丝生机,这丝生机便是他自己。


    遥明坞贺家一朝灭门,无泽被众仙斥责,上了斥仙台,二十八道雷刑一道不少。天道并未对他降下一分一毫的仁慈。


    无泽和他的名字一样,确实没有什么福泽。


    沉玉去斥仙台见他,听他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说他们第一次在仙州的玉阶上相遇,说他们并肩而行多年,情谊深厚,是旁人万万比不上的。


    其实沉玉明白,无泽说这些话无非是在哄他。


    “无泽,你不用说这些,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无泽眼里的怀疑却并未退去,他打量着沉玉的神情,道:“可是为什么呢?沉玉,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沉玉道:“什么也不要。”


    无泽却嘲讽地道:“什么也不要,那你图什么呢?沉玉,人都是有所图谋的,你也一样。”


    沉玉垂下眼眸,不再解释。他知道无泽不信他了。


    “沉玉,你是喜欢我么?”无泽忽然问。


    沉玉抬起眼,说:“我不知道。”


    无泽道:“可是你想和我待在一起,对吗?”


    沉玉道:“是。”


    闻言,无泽唇边笑意渐深:“所以你看,沉玉,你也并非别无所图。”


    “沉玉,把一只魇送到业狱吧,如果你还想见我的话。”


    他的语气温柔得像是哄骗,也的确是哄骗。


    沉玉不是看不出来,送魇入业狱会是什么后果,他也知道


    但他仍道:“嗯。无泽,我想见你。”


    第103章 天道不公


    明栖在谢家赖了几日, 一来是和好友叙旧,二来是帮衬谢家。


    长明这次的魇乱不小,谢家折损严重, 离无这个做师父的分身乏术,他答应过离无, 要帮忙照看她的两个徒弟。


    不过她这两个徒弟倒是没让人操心,谢锦性子本就沉稳, 处事向来有条不紊。谢霜虽然骄纵,但如今已收敛不少, 家中突逢大难也没见她怎么闹,只是更加频繁的外出平乱。


    明栖在仙州时经常往离无的仙府跑,见谢霜的次数也多, 如今看她这副不哭不闹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是有些不习惯,便经常同她一起去平魇乱, 好歹能护她平安。


    每回谢霜都是谢过他的好意, 没多说什么。这副规规矩矩的样子,总让明栖想起另一个人来。


    晚间的时候他抱着几坛酒爬上屋檐, 冷风和酒一起灌进嗓子眼,呛得他眼泪直流。


    想起长乐天那些时日,被童子们围着的人窘迫地唤他“师父”,向他讨饶的样子,他便觉得眼睛更加发酸了。


    “我管你是仙是人还是鬼!我跟你没仇没怨,你把徒弟还给我啊!!”


    “你怎么不死在业狱里!你凭什么能活着出来!你凭什么啊……”


    “你还给我啊……”


    “什么狗屁天道,你也不开眼!说什么善恶有报,全都是假的!”


    “我徒弟没了,宣业也被你平白锁了三年, 现在云惬的徒弟也没了,你就是这么当天道的吗?真是烂透了!你这样的天道还不如让我做!”


    “听到没有啊?!天道!你要是没瞎你就一道雷劈死无泽啊!!”


    ……


    他把无泽骂了一通,醉得厉害,索性连天道也一起骂了。


    但不管他怎么骂,无泽听不见,天道也不会回应他,只有酒的辛辣在呛他,折磨他,让他难受得紧。


    忽然,有一只手落到他头上,像大人哄小孩一般,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下。他晕晕乎乎地抬眼,道:“宣业?”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种法子?”明栖拉他坐下来,递了坛酒给他。


    酒坛不大,一手就能握住,裴顾却只是接过,没喝。


    “你去见过云惬了吗?”裴顾问。


    明栖郁闷地又喝了一口酒,道:“还说呢,根本见不着。谢家出事后他就再没回过仙州,我去寻他,回回都扑空。估摸着是去哪里平魇乱,顺道清静清静。”


    “要不是离无和我说,他那些事我还不知道。”


    明栖醉起来话反而最多,他嘀咕几句,忽然猛地一拍裴顾,道:“宣业!”


    裴顾试着抽回手,没抽动,便由他拽了。


    “嗯,说吧。”


    “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宣业。”明栖哭丧着脸,“我们好歹做了两百多年的知心好友,你看我伤心成这样,你也不安慰我几句?”


    裴顾道:“我记着,我方才来的时候安慰过你了。”


    明栖控诉道:“你那哪是安慰?哪有人安慰是摇脑袋的!你这跟谁学的法子,简直是乱学!”


    “……”


    “……明栖,最好不要这么说。”


    “我就是要说!”明栖赌气似的拿起折扇拍了两下,仿佛非要争一争摇脑袋这种法子到底能不能安慰人,但也许是他此刻喝醉的缘故,忘性大,扭头就说起了别的,“宣业,你说天道究竟长没长眼啊?”


    裴顾把他的手挪开,才回答道:“有时候长,有时候不长吧。”


    “我也觉得是……”明栖愤愤地附和,“跟人一样,时不时就犯点病。”


    瞧着人安慰得差不多了,裴顾站起身来,嘱咐道:“你离开谢家后,记着去找找云惬。”


    明栖歪头看他,要笑不笑地道:“找他做什么?拿你这套安慰人的法子去安慰他啊?”


    “……”无言片刻,裴顾道:“他心思重,你去见见他,便是开解不了,拉着他醉饮也成。”


    “啊?他心思重吗?整个仙州最闲云野鹤的就是他了吧。”


    明栖犯着嘀咕,又道:“宣业,你这就走了吗?”


    裴顾“嗯”了一声,转身要走,明栖却是晃了晃先前递过去的那坛酒,自顾自地说:“一口都不喝就走了……”


    听见这番埋怨,裴顾去而复返,拎起那坛酒和他手中的一碰,仰头饮了一口,道:“喝过了,走了。”


    明栖这酒太烈,酒香也浓,裴顾在冷风里吹了半晌都还觉得燥热,但他出来太久,惦记着人,便还是往院子里走,只是刻意走得慢些,好散一散热。


    谢家如今人少,这处院子是专门腾给他们的,只有他和祝欲两个人,白日里只偶尔有弟子过来打扫或是送吃食,夜里最是清净。


    裴顾进了院门,一眼便瞧见祝欲坐在廊檐下,靠着栏杆在出神。院里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把眼睫的阴影拉得浓长。


    “怎么坐这里?”裴顾在他身侧停下,替他挡了一面的冷风。


    祝欲偏头看他,没说话,只目光打量着他的脸。


    裴顾不明所以,却也不动声色,任他看。


    二人各怀心思,好半晌,祝欲才微微眯了眯眸子,道:“我想起了一些事。”


    闻言,裴顾也没有惊讶,只是眉间微微一动,在他边上坐下道:“想起什么?”


    祝欲手撑着栏杆,凑近他,说:“你,喜欢一只白雀。”话里甚至有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虽然想起来的只是一些零散的话,但祝欲仍是有些不高兴。


    “你说,你待我不同,是因为我和你遇见过的一只白雀很像。”凭着只言片语,祝欲下了论断,“你是因为喜欢白雀,才喜欢我的。”


    裴顾却不认,道:“后面这话我没说过。”


    祝欲道:“前面的是你亲口说的。”


    裴顾道:“嗯。”


    祝欲:“……”


    没想到他就这么承认了,祝欲气道:“那不就是一个意思?”


    尽管对于裴顾来说,争辩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但他对祝欲有足够的耐心,便不会缄口不言。


    “并非一个意思。我还说过别的话,‘即便你和我遇见过的白雀一点也不像,我还是会待你不同’。”


    祝欲眉间倏然一松,愣道:“你说过吗?”


    裴顾微微偏过脸去,垂了眼道:“嗯,说过。只是你忘了。”


    他的语气忽然低落下来,神情也隐没在昏暗中,落寞极了。祝欲顿时便有些愧疚,觉得对不住他。


    明明是自己忘了事,如今反而不分青红皂白责怪起人来,还平白惹人伤心,实在是不该。


    “裴顾,对不起。”祝欲诚心地认错道歉,往裴顾的方向靠近,抓了他的手臂,“我们是道侣,我不该这么质问你的。”


    “无妨。”裴顾微微摇头,却没看他。


    这哪里是“无妨”,分明是还在生闷气。祝欲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裴顾,你好难哄啊……”


    话虽如此,他却在下一刻捧起对方的脸,强行将人掰过来,在对方唇上吻了一下。


    手心下的温度让祝欲疑惑:“你好像有点烫。”


    “嗯。”裴顾应着,倾身去吻他,浅啄一般,带着试探,给他留足了余地。


    祝欲甚至还有间隙说话:“你喝酒了?”


    “嗯。”裴顾的手覆上他的,一冷一热交叠,双方眼底都漫起同样的餍足。


    从天墟出来后,祝欲的身体时常都是冷的,在夜晚更甚,温热对他来说反倒成了奢侈,裴顾的手指和唇都是热的,大概是因为酒意,这股热意甚至在冷风里愈发滚烫,相贴时双方便都觉得舒服极了。


    直到裴顾压过来的重量有些过分,祝欲才忽然意识裴顾已经不只是试探,而是渴求和索取。


    想到之前那次颇为狼狈的场景,祝欲忙用手抵住对方胸膛,想让他停下来。可他试了几次都没推动,裴顾硬得像块石头,根本推不动。


    祝欲很想不通,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无奈之下,他只能一边推人一边往后退。裴顾却是追着他吻,显得他那点反抗聊胜于无,反被人箍住了腰和后颈。


    祝欲顾忌着他的伤,又想着是自己主动哄人才闹成现在这番局面,便不好动手,只能尽力去迎合。


    裴顾却是得寸进尺,和方才委屈落寞的模样判若两人,祝欲脑袋往后躲,想要后撤喘口气时,对方便食髓知味一般追过来,一下一下动情地吻他,堪称恶劣的在他唇舌上厮磨。


    院中池水一片竹影疏斜,月光笼在此处,竹影静静相依,而不大明亮的火光半笼在廊下栏杆处,人影纠缠晃动,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静。


    祝欲几乎已经放弃挣扎,溺在温热和酒香里,宛如离水的鱼,全靠另一人的怜惜得以喘息。


    他恨透了裴顾的恶劣,却总在看见那双眼时弥足深陷,和对方一起,不管不顾地沉沦。


    直到唇与唇分开,祝欲才用那点仅剩的微不足道的力气锤在裴顾心口,再用情潮未退又含着怨气的目光送去指责。


    明明说好的下次不这样!


    裴顾看懂了他的意思,道:“嗯,下次。”


    “……”祝欲懒得再说话,脚下踢在他腿上,算是撒过气了。


    谢家这方院子安宁静谧,而遥远之处,同一片夜色下,如洗的月光却寒彻人心。


    仙有仙气傍身,心性通达,魇极难依附其而生,但若仙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便容易叫邪物钻了空子。


    善恶有报,为何善无好报?


    云惬诘问天道多年,始终不得其解,而今谢七已死,他的困惑更深。


    此刻,他周身全是断肢残躯,血溅在他身上脸上,被月光照得惨烈。


    他仰头望去,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天道……不公。


    为何不公?无人答他。


    第104章 故人归家


    祝欲最近想起的事越来越多, 这让他突然意识到,天墟予他新生,却没有夺去他的记忆, 反而是以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一点一点的将记忆还给了他。


    虽然这些记忆还不连贯, 但拼拼凑凑,祝欲也能从中发现一些事。


    比如, 他想起在仙州,在宴春风的窗下, 曾有人为了哄他高兴,用术法变过兔子和白雀,甚至连缠上他手指的线也是白的。


    他那时没有过多在意, 但如今他已经入过天墟,轻易便能认出裴顾当时用来变幻兔子和白雀的东西是什么,分明就是天墟中那些如星如尘的流光, 甚至, 那时在天墟中,他也见过一样的兔子和鸟雀。


    显然, 裴顾也入过天墟,而且哄人的招数就是从天墟那里学来的。祝欲忍不住想,裴顾在入天墟之前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业狱中游荡了很久?


    一想到这个,他看向裴顾的目光便会下移,落在裴顾颈间的锁链上。


    业狱中怨煞万千,烈焰不熄,那锁链上锁的也是怨煞,二者之间若有关联, 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想起来的事多,祝欲对“他与裴顾是道侣”这件事就更有了实感,对于裴顾颈上的锁链,他不但会生出担忧,还想替裴顾断了那锁链,将怨煞清个干净。


    这事想起来难,做起来更难,他如今体内虽然有流玉精,但裴顾颈上锁着的怨煞实在太重,他耗尽心力都未必能把那锁链断开。


    不过他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成不成的,总要试了才知道。


    打定主意,祝欲在夜间摸进了裴顾的房间。


    是的,虽然是道侣,但他们分房睡。虽然裴顾几乎整日都与他待在一起,但他们分房睡。


    这是一开始祝欲提出来的要求,裴顾虽然沉默了很久,但终究还是答应了。


    祝欲是有点后悔的,因为倘若他们没有分房睡,他现在就不用偷偷摸摸地去爬窗,而是一翻身就能看见人。


    裴顾大抵是喜欢开着窗睡觉,祝欲甚至不用推,敞开的窗口已经足够他整个人跨过去了。


    他很顺利地进了屋,又因为屋里亮着几处烛火,他也很顺利地走到了裴顾榻前。


    此刻,裴顾安安静静地阖着眼,烛光从远处铺落在榻上,很浅的一层,将人衬出一种近乎温和的气质,是和白日里不一样的好看。


    祝欲站定在榻前,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了一会裴顾的脸,才想起来要办正事,视线下移到裴顾的颈间。


    那锁链从表面看不出异样,主人刻意将上面的怨煞气息隐去,若不是有意探究,谁也不会想到上面锁着万千怨煞。


    祝欲手指抚上这极黑极细的锁链,一寸一寸仔细观摩,仍是没看出有什么关窍,一丁点瑕疵都瞧不见,多半不是人造之物。


    不过……管他人造还是仙造的,总归他今日就是要毁了这锁链!


    祝欲将流玉精渡向锁链,才刚渡了没多少,手腕便被人猛地抓住。


    他心道不好,一抬眼,果然见裴顾已经睁开眼,正静静地瞧着他。


    仅仅只是被这样平静的目光看着,祝欲也止不住心虚。他嗓间动了下,解释道:“我……是来帮你治伤的。”


    裴顾“嗯”了一声,似乎没有怀疑,只问:“怎么白日不治,现在来了。”


    祝欲微一抿唇,道:“睡不着,突然想起来你的伤,就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你在斥仙台伤得很重,我有些担心你。”


    这话十分管用,裴顾不抓他手腕,改去就势握住他的手指,但依然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祝欲的手便避无可避地放在他身上。


    祝欲以为他是信了,却听他冷不丁地道:“我不信。”


    却不是个警惕人的语气,反而有点嗔怪的意味,仿佛在说“骗我”“搪塞我”之类的话。


    祝欲对他本就有愧疚,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立刻就投降了。


    “其实……其实我不是来治伤的。”


    祝欲心一横,道:“我只是这些时日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我们之前都是住在一起,就算我忘了事,也不该这么见外。既然是道侣,那就应该睡在一起!”


    最后一句,他愣是说出了指天发誓的气势。


    裴顾看着他,片刻后道:“嗯,我也这么认为。”


    说罢,主动让出里面的位置。祝欲话已经说出口,只好翻身上榻,还没躺好,裴顾已经侧过身来,但也没做什么,只是勾着他一缕头发把玩。


    祝欲却觉得脸热,仿佛被摩挲的不只是他的头发,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立刻便转过身去变成平躺。


    虽然他确实想起来一些事,但有关他和裴顾的过去,其实想起来的并不多,什么住在一起的话全是瞎扯。此刻真躺在一起,他全身上下都紧绷着,像一尊硬邦邦的石像,直直地躺着,睁着眼,却紧闭着唇。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祝欲,你怕我。”


    这话不知道怎么就戳得祝欲一激灵,他立刻转头道:“没有!”


    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怪异,但还是侧过身来,继续说:“我不怕你,裴顾,我不怕你。我只是……只是……”


    他垂眼想了一会,没想明白,但还是抬眼去看人,语气认真地道:“我忘了很多事,你在我这里还不完整,所以,在你面前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很无措,但是裴顾,我真的不怕你。我保证!”


    裴顾望进他明亮的眼眸,将勾在手中的那缕头发送至唇边,很轻地落下一吻。


    “嗯,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他轻声说。


    祝欲心里忽然有什么清凌凌地响了一下,他看了裴顾一眼,便低下头去,小声道:“其实,你就算做了也没什么。”


    尽管他觉得,那等同于将自己的一切脆弱和命门都交付给另一个人,但如果这个人是裴顾的话,他大抵还是会无法拒绝。


    裴顾问道:“真的可以吗?”


    祝欲低着头应:“嗯……”


    但当他真的开始在心里做准备的时候,头顶却只是传来一声轻笑:“不可以。祝欲,我会等你想起来的。”


    祝欲抬头去看他,烛光映不明他的脸,但祝欲却觉得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温柔又直白的爱意。


    祝欲在这一瞬觉得,无论他说什么,这个人都会答应他。


    祝家灭门,他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一个亲人,裴顾于他,该是最为亲近的人。


    “我们一起去清洲吧!”祝欲忽然抓住他的手,“去白雾林,我想去见见弥鹿。我想带你去见见弥鹿。”


    裴顾很快意识到什么,没有追问,只温声道:“好。”


    长明到清洲很远,但他们赶路赶得很急,使了不少灵符,愣是在第五日赶到了白雾林。


    自魇乱爆发后,白雾林中的荆棘便愈发多起来,但祝欲奔进林间时,那些拦路的荆棘草木都自发地让开,清风托起他的衣摆,野花拂过他的脸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迎他归家。


    当年送出去的生长符也早已落地生根,开出了一片花海,与灵山的别无二致。


    弥鹿静静卧坐其中,高大的身躯上长出了绿草,枝桠和花,许多生灵都停驻在他身上,享受着他的哺育。


    祝欲也像一只飞累了收起翅膀的鸟,停下来,抱住了弥鹿垂下的头。


    一只火色的小兽从弥鹿脑袋顶坐起来,往下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又躺了回去。


    祝欲将脸贴着弥鹿,无声地流泪。


    “抱歉……我回来了。弥鹿,我回来了。”


    第105章 鹤伤故而长别


    “喂!你是死了吗?”


    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抓着一截树杈子, 戳了戳地上的人。


    那人蜷在巷子最角落,身上不算干净,发也半散着盖在脸上, 显得头上的玉冠十分违和。


    见他被戳了没反应,女童便用树枝挑开他脸上的头发, 去戳他的脸。


    树枝尖锐,约莫是被戳疼了, 地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一双眼猛地睁开, 目光森寒。


    女童像是被吓住了,愣在原地,也没有跑, 手中的树枝“啪”一声掉在地上。


    被月光映照的是一张男人的脸,眉目温和,谦谦君子模样, 但神情却流露出几分怪异的狠厉, 那双眸子里的寒意比天上那轮冷月更甚,叫人心惊。


    但很快, 这人却又忽然收起那刺人的冷光,眸中只余混沌的柔和。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他看着女童,问话的声气也很柔和。


    女童捡起地上的树枝抱在怀里,说:“我看见有一只小猫跑进这里,我就追过来了。”


    她有些失望地说:“可是猫不见了,你睡在这里。”


    闻言,男子朝墙头看了一眼。不久前他确实听到了翻墙的动静,只是没在意,看来便是这女童所说的猫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也不怕他了, 答他:“爹娘都叫我阿青。”


    “阿青。”男子默念一遍,又问,“你怎么不回家?”


    阿青稚嫩的声音说:“我家不在这里,我和爹娘走散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小姑娘大抵是不怕生,朝他走近了一点,问:“你能送我回家吗?”


    应当是因为魇乱才和家人走散的,是个可怜孩子。男子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道:“你家在哪里?”


    阿青凭着记忆道:“在杏花村,进村后沿着一条水沟走,看见一棵挂着灯笼的杏花树,就是我家。”


    “这是我娘跟我说的,她说我走丢了就要这么说,这样我才能回家。”


    “嗯,你说得很清楚。”


    男子站起身来,身量高出小姑娘一大截,若是忽略他身上的血污,俨然是个慈悲的仙人模样。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朝小姑娘伸出手,要去牵她,看到自己手上的血后,又改去牵住那截树枝的一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往巷外走,月光铺洒在身后,将两道人影拉得细长诡谲,似人似鬼。


    “阿叔,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仰头问。


    那方沉默片刻,说:“谢羽。”


    待他们走远,暗处的二人才显露身形,其中一人疑惑道:“那是云惬上仙?”


    另一人冷冷嗤道:“怎么,没见过仙这种狼狈模样?”


    “确实没见过。”许一经很诚实地道。


    仙能一眼辨认魇,此事修仙世家无人不知,但方才那个叫阿青的小姑娘分明也是魇,云惬上仙却像是没认出来。


    “师父,云惬上仙这是怎么了?”许一经问出了心中所想。


    无泽这几年被叫师父叫习惯了,起初还会怒斥许一经不准叫他师父,更有直接动手威胁的时候,但许一经此人太犟,任凭被他揍成什么样,下回“师父”还是照喊不误,次数多了,无泽就连追究都懒了。


    所以他直接略过那个称呼,道:“听你的意思,倒是很尊敬云惬。”


    其实不单是云惬,就连提起宣业和别仙时,许一经也大都是恭恭敬敬称呼“上仙”,而且并非是因为习惯才这么叫,能明显听出他话里对每位仙的敬重之意,有浅有深,云惬正是后者。宣业也就罢了,别的仙有什么好敬的?


    无泽不乐意听,便连语气里都带上了冷笑。


    许一经却坦然道:“云惬上仙行善几百年,从未有缺,我敬他是应当的。”


    “是么?”无泽转头瞧着他,“你当着一个罪仙的面,敬别的仙,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许一经面上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是不解。他听得出来,这话里的威胁可有可无,但既然没有那个意思,何故又要说这样的话?


    不过师徒终究是师徒,师父问了,他总归要答,便道:“师父若要杀我,一早便杀了,何需等到现在?”


    无泽冷哼了声,偏过脸去,道:“我不杀你,你倒是得寸进尺,敢在我面前提别的仙。”


    这几年待在无泽身边,许一经也有些摸清了自家师父的性子。对于他这位师父,凡事直来直去好过绕弯,哪怕最后免不了挨一顿打,将事情说开了便不算亏。


    于是他道:“师父所图之事与仙州有关,不过,师父对仙州的仙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弟子自然是敢提的。”


    闻言,无泽转过身来,打量他几眼,道:“没有敌意?许一经,你何时敢如此揣度我的心思了?”


    “并非揣度。”许一经直言道,“当年师父不杀明栖,又因宣业上仙放过祝欲,弟子心中便明白,师父虽行事狠绝,但只要没有阻碍到师父所图之事,师父便不在意这个人是死是活,顺手杀了还是顺手放了,于师父而言并没有区别。”


    无泽皱眉看着他,半晌,又忽然笑了声:“许一经,小瞧你了。那你说,你这么知道我的心思,我该是顺手杀了你,还是顺手放了你?”


    许一经已然习惯这种恐吓,行礼道:“全凭师父心意。”


    无泽伸指抬起他的脸,将他的神情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才放了手道:“许一经,我倒是看不明白你。”


    “害得许家没落至此,被修仙世家厌弃,却又敬着仙州的仙,又同我这个罪仙搅在一起,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说起仁义道德时又很坦荡。”


    “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


    对于这份猜忌,许一经并不惊讶,因为这几年都是如此,虽然他早已说过自己是遵循本心,但师父并不信他。


    不过时至今日,他也不想证明什么,只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师父这边的。”


    无泽看着他,猜着他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依旧是没有定论。


    “许一经,倘若有朝一日你敢叛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无泽笑了笑,又说,“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


    许一经难得语塞。他其实也很想不通,为何师父从来不信他,也从来不信窗下风的那位上仙。


    师父与那位是几百年的情谊,而且不难猜到,师父能从业狱里出来多半也有那位相助的缘故。师父不信他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只做了短短几年的师徒。可师父连那位上仙也不信,他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师父。”许一经思忖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弟子始终有一事不明。师父为何谁也不信?是与当年遥明坞贺家灭门有关吗?”


    他能想到的所有事中,也唯有遥明坞贺家一事最有可能。虽说是三百年前的旧事,但师父因此沦为罪仙,进了一趟业狱,出来后便说要倾覆仙州与天道为敌,若要寻个缘由,也只能是贺家的事了。


    可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瞬,一道强劲的力量便震在胸口,将他整个人震飞出去,钉在墙上,又砸落在地。


    无泽踩在他肩上,弯身轻笑着问:“许一经,谁给你的胆子提这件事?”


    许一经并不反抗,只道:“弟子知错。”


    无泽这才敛了笑意,抬脚往巷外走。


    许一经熟练地爬起来,抹去嘴角的血,便也知道师父的态度了。


    此事不该问。


    不过,师父虽然没有回答,但他已然得到了一半答案。


    ***


    云惬先前去过杏花村,认得路。他牵着阿青走了很久,途中碰上了不少人。大抵是他身上血污太多的缘故,这些人有的便躲在暗处偷偷看他们。


    不过好在一路平安,这个叫阿青的小姑娘也很乖顺,不哭不闹,只偶尔同他说话。


    到了杏花村,他们沿着水沟走,很快就找到了那棵挂着灯笼的树。


    小姑娘很高兴地说:“阿叔,我到家了。”


    云惬手里还握着半截树枝,他愣了愣,视线从那破败又了无生气的房子转移到阿青身上,忽然就醒了。


    这些天他们几乎日夜不歇,阿青没有喊过累,也没有喊过饿,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只有死人才会不知饿不知累。


    而且他们走过的那些地方,以及这个村子,分明都破败不堪,没有一丝活人气息。那些躲在暗处看他们的人,分明也不是人。


    这么多明显的破绽,他竟然都没有注意。


    “阿青。”他蹲下身来问,“你有什么很喜欢,却没有得到的东西吗?”


    “很喜欢的东西?唔……”小姑娘歪头想着,想得很努力,好半天才眼睛一亮,说,“李家姐姐有一支玉簪,很漂亮很漂亮,我娘说,等我长大了也给我买一支。”


    云惬点了一下头,道:“好。”


    话落的瞬间,阿青的笑便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云惬将这个永远也不可能再长大的小姑娘葬在屋后,取下自己的玉冠凝成一支发簪,一并葬了。


    “云惬啊云惬,你自己都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心给别人立坟呢?”


    一道嘲讽的笑落在身后,云惬回身去望,无泽一身红衣,在这四处残破的地方格外显眼。许一经站在边上,抬手作了个礼:“云惬上仙。”


    云惬不认得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很快目光就回到无泽身上。


    从动手到结束,至始至终,云惬没有说一个字。


    无泽看清他眼底的恨意,反而笑了:“云惬,你杀不了我。”


    云惬决然地阖了眼,似是连看也不想看见他。


    无泽却道:“可我也不杀你。我要送你去长明,见见你那位死了的好徒弟。”


    听到后面的话,云惬猝然睁眼,满眼惊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第106章 鹤伤故而长别


    “师父。”


    谢七伤好当日, 回仙州拜望师父,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云惬看着他完好的手臂,真心实意为他的奇遇感到高兴, 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道:“好, 你如今这样很好。”


    师徒相视而笑,却在下一刻, 一只手生生穿透谢七胸膛,鲜血淋漓地展露在云惬面前。


    云惬骇然睁眼, 正对上许一经的视线。


    此刻他们正坐在去往长明的马车上,车内只他们二人,将云惬送去长明的差事无泽扔给了许一经来做。见人醒了, 许一经便道:“上仙可要停下来歇一歇?”


    虽然将差事丢给他,但无泽也没有全然不顾他这个徒弟的死活,提前给云惬落了几道禁制, 如今云惬用不了仙气, 自然也逃不走。方才云惬梦中惊醒,许一经瞧在眼里, 这才问了一句。


    但云惬厌极了无泽,自然也厌恶他这个徒弟,连话也不想同他说。


    长明谢家的事,许一经自知对不住这位上仙,便主动又道:“上仙放心,师父只让我将你送去长明,这禁制也困不住上仙几日,待到了长明,上仙便自由了。”


    不打不杀, 只送去长明。云惬想不通其中缘由,终于没忍住转头问:“他想做什么?”


    许一经恭敬道:“师父说,上仙如今被魇缠身,到了长明后便会得见人心。”


    顿了片刻,又说:“我想,师父大抵是想看看上仙见过人心之后,究竟会作何选择。”


    云惬看着他,须臾,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他们乘坐的并非普通车马,两三日便到了长明,将人请下车,许一经朝人一拜,道:“就此别过,上仙保重。”


    他这话说得,倒像是朋友之间分别似的。云惬看他一眼,对他的客气很是不解:“你何故与他那样的人一起作恶?”


    许一经抬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师父,便正起神色答道:“师父自有师父的道理,于上仙而言我们是在作恶,但于师父而言却不是。”


    云惬道:“可你与他不同。”


    许一经道:“世上本就没有一样的人。”


    默了一会,云惬又问:“你是谁?”


    许一经答了名字,云惬便了然了,这是仙州挑选仙侍那时解开了无泽谜题的人,听说,此人不肯更换谜题,放弃了入仙州的机会。


    “作恶太多,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云惬提醒了一句。


    许一经却道:“未必。尚未走到终局,上仙下此定论为时尚早。”


    多年的习惯让云惬脱口道:“善恶有报……”却突然想到什么,没能继续说下去。


    许一经却接了话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原来仙也信这种话吗?”


    云惬看着他,默然良久,忽然道:“你不信吗?”


    许一经摇头:“这只是一句话,却不是一句必然会成真的话,没必要信。”


    说完,许一经又是一作礼,转身离去,独留云惬站在风口里,往前便是长明。


    说是送,果真只是送到长明,而后就不管不顾了。


    云惬本可以不入长明,可这是他徒弟的故土,他没法过而不入。纵然知道无泽就是料定了这一点,云惬最终也还是踏进了长明地界。


    无泽说得不错,魇乱之下,灾祸面前,最容易看清的就是人心。


    他入长明第一日,就被人抢走了身上值钱的配饰,连袖口处的金线都被挑了去。人有贪念,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只是身外之物罢了,所以他只是看着,没有反抗。


    入长明第二日,他用仙气救了人,接着求他帮忙的人便越来越多,但无泽给他下的禁制还没完全解开,仙气不够用。


    无奈之下,他割了血来救人,可人太多,他救不完。


    “再等三日,我便能救你们。”


    他如此承诺,三日之后禁制解开,仙气自如,他能救更多的人。


    但三日对于苦难中的人来说实在太久了,没等半日,那些人便因为疑心他不愿意救人而指责他,合力将他绑起来,用铁片或是石头划开他的手臂,取他的血。


    “喝了他的血,就不会被魔物缠上,就能活下去!”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这是无知者的愚昧,他向他们解释:“喝了我的血,只能救你们一时。”


    于是这些人的目光又变了,先是恐惧,而后是更可怕的贪婪。


    是啊,喝一次他的血只能活一时,那喝两次,三次,每日都喝呢?一定就能活下来吧。


    三日过后,禁制彻底解开,他身上各处都已经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甚至有几处伤口因为石头不够尖锐,划破皮肤时还有碎石留在了伤口里。


    仙气修补着这具残躯,他恢复自由,那些人吓得跪在地上向他磕头认错,求他饶命。


    他什么也没说,独自离去。


    去谢七墓前看过之后,他留在长明除魇,刻意避着修仙世家的弟子,不想叫人发觉自己是谁。


    却有一日,他不知怎么的,竟然在一片尸横遍野的魇乱之地睡过去了,正让一群修仙世家的弟子看见,把他带了回去。这是个姓林的修仙世家。他醒来后谢过对方的救助便要离开,对方以他伤重为由,劝他留下来修养几日再走。


    他应下,想着夜间无人时再自行离去,林家却忽然在这时查出了魇。


    修仙世家每日都会定时用探魇符探查门中弟子,不单是为了自身,更因为魇乱之下各处都是划地分管,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修仙世家,其周围庇护的生人都不在少数,一旦这个修仙世家内部出了一只魇,事情传开,定然人心惶惶,受其庇护的生人也会四散逃窜,掀起更大的魇乱。


    所以此事绝不只是一只魇的事,而是相当严重的大事!


    云惬只好留下来探查,帮忙将弟子体内的魇抽离,这么一来,林家很快就看出来他是仙,对他也就更加恭敬,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和希冀。


    只要有仙在,他们就有救。每个人都这么想。


    奇怪的是,几乎每日都会有弟子被查出体内有魇,尽管都发现及时,但之后还是会有魇出现。云惬也拿不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在林家外围落了一个阵探查,但凡有魇从外面来,阵中必有响动。可等了整整两日,他设下的阵毫无反应,林家内却还是查出了被魇依附的弟子。


    由此也就能确定,魇不是从外面来的,那自然只能在里面,而且这只魇还从未被察觉,所以才一直分衍出新的魇来依附别的弟子。


    而林家弟子每三个时辰都会受探魇符探查,那只魇不可能潜藏在林家人之中,那么便只剩下一人。


    想通这一点之后,云惬沉默下来,不声不响离开了林家。


    他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将体内的魇死死锁住,不让它分衍,而后分出一缕神识,思忖半晌,传信给了长乐天。


    明栖来得很快也很急,一见他便道:“云惬!可算是见到你了!”


    走到一半,明栖突然顿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云惬,你……这是?”


    云惬微微颔首,道:“我尚清醒,你且放心。”


    “你这叫我怎么放心?”明栖蹙眉快步走过来,连扇子也放下了,“宣业叫我来寻你,我就该早些来的,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


    他真心实意懊悔。云惬却很平静:“或早或晚都会如此,你不必自责。宣业让你来,看来也是料到我会有今日,这是我躲不过的。”


    “什么躲不躲得过,分明是这破天道捉弄你!”明栖愤而怒骂,立刻就开始给他渡仙气,想帮他把魇抽出来。


    云惬止他:“别费力了,这魇在我身上待了太久,你再怎么折腾也无用。我方才已将它完全融进骨血,待我死后,仙气流散长明,也当是……替他护一护这个地方。”


    明栖抓着他的手臂,摇头道:“不,云惬,再想想办法。”


    “没办法。”云惬微微摇头,垂了一下眼才说起正事,“我唤你前来,是有事要托你去做。”


    明栖仍要说些什么,被云惬按住,抢在他前面道:“其一,我受此地林家照拂,却连累了他们,你替我去林家走一趟,将魇除干净,不要留下祸患。”


    “我……”明栖再次尝试开口,云惬再按,“其二,我已见过无泽。”


    明栖登时大怒:“他还敢来见你?!我去杀了他!”


    云惬道:“你打不过他。你且听我说完,仙州当务之急不在无泽,在苍生。如今各处都有修仙世家划地分管,也有仙平乱,可终究是扬汤止沸,即便仙州动用神木来控制住局面,也不能善了,人有贪念私欲,魇乱之下只会生出更大的祸端。”


    明栖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就说起了人的贪念私欲,但还是认真听了下去。


    “我从前以为天道公允,以为这场魇乱终会有平息之时,如今才知事在人为。天道或许真的有一日能看见苍生苦楚,赐下恩泽,但这恩泽不在此时此刻,既是如此,就会有更多的人死,仙州不能再等了。”


    “你的意思是……”明栖有些猜到了,却没敢说。


    云惬道:“不错,赌上整个仙州。”


    “我不知无泽究竟想做什么,可这些年他只掀起魇乱,却没有对仙州动手,我想,他等的便是这一日,等我们如三百年前一样平息魇乱,只是这次,殒殁半数的仙不够,要赔上整株神木,整个仙州。”


    明栖听得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赌上整个仙州”这种话会从云惬嘴里说出来。


    回过神来,明栖道:“你这法子有用是有用,而且胜算极大。可是……其他仙未必会同意。”


    云惬淡声道:“神木不隶属于任何一位仙,也无需任何一位仙同意。”


    这是要强来的意思,不同意就打到他们同意。明栖简直要怀疑眼前的是不是那个素来谦和的云惬了。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要众仙认可这个法子才行。”明栖有些苦恼,“而且这事儿太大了,仙州有这个话语权的也只有那一位,可云惬,你还不知道,宣业已经不是仙了。”


    云惬一愣,问怎么回事。明栖便将前些时日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番,谁知云惬听完却道:“如此说来,此事更要宣业去做,他有这等决心魄力,哪怕不做仙,仙州也无人敢不服他。”


    “而且你忘了么,他本就不是凡人,做不做仙于他而言并无分别。况且,斥仙台之事仙州对不住他,他去说,仙州谁也没这个脸驳他。”


    明栖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仙州指望宣业去对付无泽,却误打误撞把人锁在斥仙台三年,仙州是欠着宣业人情的,没人会不卖他的面子,就是真有人反对,以宣业那直接的性子,对方还未必说得过他。


    “好!待我替你去了林家,便寻宣业一道上仙州!”明栖一折扇打在手心,敲定此事,又说,“不过云惬,你再好好想想,你体内的魇未必没有转机,兴许宣业会有办法。”


    他转过头来还是要劝一劝云惬,可云惬只是摇头,说:“不想了。”


    见他神情悲苦,明栖便隐约猜到了一点缘由,劝道:“云惬,你难道真要困在执念里,不肯放过自己吗?”


    云惬转过身去,话音轻飘飘的:“明栖,你没有执念吗?”


    明栖难得沉默下来,没有说话。云惬接着说:“人人皆有执念,或浅或深的区别罢了,有的人藏着执念,自己走出来了,而有的人走不出来罢了。”


    明栖听着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神情,忽然认真问了一句:“我当时劝你收徒,是不是劝错了?”


    “不。”云惬背影微动,“我与谢七师徒一场,并不后悔,我当谢你。”


    听他这么说,明栖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日若不是他劝云惬收徒,云惬未必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明栖。”长久的静默后,云惬忽然又开了口,“你相信善恶有报吗?”


    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但这话放在这个时候说,肯定是有深意的,所以明栖认真想了一会才答:“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


    云惬的身形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他似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有个人同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一句话,不是一句必定会成真的话。这样浅显的道理,我竟然今日才明白。”


    他的身形逐渐消散,连带着最后的话音也散在风里,就此长别。


    第107章 千言大殿乱事休


    明栖平日里闲散, 但在正事上倒是很少掉链子,甚至称得上雷厉风行。只用半日便了结了林家的事,而后直奔谢家。


    此时祝欲正在画新的生长符, 裴顾在边上看,一派岁月静好, 明栖风尘仆仆赶来,二话不说就把两人一道拽上了仙州。


    路上将云惬说的话转达时, 也没有避嫌,完全将裴顾和祝欲看作是一个人。祝欲还有些惊讶:“明栖上仙, 赔上整个仙州这种大事,你说给我听真的好吗?”


    明栖道:“还有什么好不好的,宣业知道了, 你不就知道了,有什么区别?”


    祝欲扭头看了一眼裴顾,对方神色自若。好吧, 确实没有区别。


    三人皆非凡身, 不多时便走到一处辉宏的金殿前,守门的两个童子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让明栖一扇子扇没了影,不知道掉到哪片云雾里去了,怕是一时半会爬不回来。祝欲忍不住心道,这明栖上仙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胡来。


    此处名叫千言大殿,乃是众仙齐聚议事的地方,仙州有什么重大的事,便会敲响大殿中的一座铜钟,这铜钟是宝器,一响整个仙州都能听见。


    明栖聚力在扇尖, 只轻轻一打,铜钟便震颤不已,余音荡出大殿,传至仙州每一位仙的耳中。不多时,仙州云雾中便接连出现一道道身影,平日里交好的仙碰上时还互相困惑地聊上两句,“这是谁敲的钟?”“不知道啊。”“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没有童子提前来知会一声,恐怕不是小事。”


    ……


    这钟敲得突然,众仙心里都犯嘀咕,脚下也就行得更快,唯恐出了什么大事。


    也确实是大事,因为赶到看到大殿中的几人时,众仙脸上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有人讶异,有人尴尬,有人怒而不语……死寂了一阵,才有仙站出来说话,问道:“明栖,你这是做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天昭,他分明看见了宣业,却只是略过人问一旁的明栖,什么用意自不用说,显然是还记着仇。明栖有些不高兴地说:“天昭,你能不能不要这个样子。”


    “我怎么了?”天昭冷着脸。


    明栖也不跟他拐弯,道:“你忒小气。”


    “……”天昭劈头盖脸受了句骂,正要发作,忽然听得边上传来一声笑。


    “你笑什么?”天昭目光如刀,望的正是祝欲的方向。


    方才众仙的视线都在裴顾和明栖身上,没怎么注意边上还有个人,这下可好,祝欲不合时宜的一笑,无数双眼睛都追了过来。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要笑,只是明栖那句“小气”说得太直白,他无比赞同,一个没忍住就笑了。


    被对方质问,他也丝毫不惧,张口便道:“我笑明栖上仙。”


    一句话,整个大殿都静了一瞬。


    明栖心领神会,立刻道:“没错!他就是在笑我,不干你的事。”


    “……”


    “……………”


    众仙心道,你在骄傲什么?上赶着被笑的整个仙州也只有你了!


    天昭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等细想,一位有眼力见的仙便站了出来,和颜悦色地道:“还是说正事吧。宣业,明栖,你们召众仙齐聚于此,究竟是有何要事?”


    这位仙对裴顾很是客气,虽然明面上裴顾已经不是仙,但他绝口不提身份,只问他们的来意。


    裴顾略略扫了一眼殿中,沉玉不在其中。他问:“没来的仙多么?”


    “未到场的仙共七位。”答话的是十命。


    裴顾朝她颔首应了一声,才望向众仙道:“此行造访仙州,是受云惬所托,来转达他的遗言——望诸位舍生取义,祭出神木,平息魇乱。”


    他语气平静,声音不高,却叫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霎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短短几句话透出了太多信息,许多仙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说是“造访”,便是将从前“宣业上仙”的身份撇得干干净净,这暂且不论,云惬的遗言又是什么鬼?云惬什么时候死了??


    以及,最令众仙震惊的是后面,他是怎么用这么毫无起伏的语气说要祭出神木的???


    “神木乃仙州根基,岂是你说祭就祭的?”天昭第一个不满道。


    裴顾看他一眼,道:“你有别的法子根除魇乱?”


    “……”天昭默了。裴顾道:“嗯,看来是没有。”


    眼看天昭又要发作,先前那位有眼力见的仙及时开口:“宣业,云惬他怎么会……这话当真是云惬说的吗?”事有轻重缓急,这位仙本是想问云惬的死因,最终还是改了话口。


    其实不怪他问这一句,云惬凡事都要思量再三,求个万全之策,仙州谁都知道他是这个性子,祭出神木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众仙也都有猜疑。见状,明栖忙道:“是云惬亲口说的!他说再等下去,只会生出更大的祸端,与其等天道怜悯,不如赌上整个仙州平了这魇乱!”


    众仙若有所思,一仙忽然道:“三百年前的魇乱,仙州半数仙殒殁才得以平息,但即便如此,当时也没有动用神木,为的便是保住仙州根基,今日你们这话,岂非是本末倒置?”


    这也正是众仙共同顾忌之处,神木若毁,仙州也将不复存在,届时便不会再有仙飞升。世间无仙,苍生又当如何?


    裴顾却只是道:“那你想一个不本末倒置的法子,说来听听。”


    那仙走出来,正是在斥仙台时带头要抹去裴顾记忆的正渊,他道:“别的法子自然是有。仙州不能失去神木,但可以失去仙。”


    他话间带着一种赴死的决然,显然是要效仿三百年前仙州的做法,以仙为祭去平魇乱。也确实如他所说,只要神木还在,仙州还在,即便是仙殒殁,将来也会有别的仙飞升。只是这是一个劝人去死的法子,需要极大的决心。若非是三百年前魇乱实在无法控制,仙州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裴顾却道:“不行。”


    正渊肃然道:“怎么不行?我等既然飞升,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裴顾道:“我的意思是,这个法子平不了魇乱。”


    正渊一怔:“平……不了?”


    明栖也有些困惑:“宣业,你是说真的?半数的仙也平不了?不够???”


    裴顾抬眼扫了一眼众仙,道:“半数不够,全部也不够。”


    众仙诧然!竟然不够?!!


    三百年前的魇乱宣业是亲自参与了的,当时是什么情况他最清楚,他说不够,那必然就是不够,就是如今的魇乱已经远远比三百年前还要严重。想到此,众仙一时都愁眉不展。


    “倘若真是这样,仙州确实不能再等下去了。”先前那位打圆场的仙叹道,“想不到,仙州竟要遭此一劫……”


    “绝对不行!”正渊仍是不同意,强硬道,“仙州若是没了,倘若人间再有大难,还有何人能救?”


    “不错,”天昭也道,“况且还没试过,又怎知赌上所有的仙也平不了魇乱。”


    天昭这话一出,大殿中死一般静下来。


    这是在公然质疑裴顾先前的话。而且这质疑很有效。众仙选择相信“半数不够,全部也不够”这句话,是因为宣业参与过三百年前的魇乱,所以他说不够,众仙的第一反应都是震惊,而非质疑。但只要有一个人提出怀疑,便会有人下意识地去想:是啊,万一呢?万一不用动用神木,不用赔上整个仙州也能平息魇乱,那何不一试呢?


    很快,裴顾给出了答案:“哦,既然你们想试,那就试吧。”


    天昭一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改了口。裴顾却又说:“等诸位试过之后,我再替诸位去取神木平魇乱。”


    众仙:“……”


    祝欲微笑不语。


    众仙面色如土,这不就等同于“等你们都死光了,我再去取神木救苍生”吗?


    尤其裴顾这并非是嘲讽,而是一副认真的语气,就更让人无语凝噎了。


    连明栖也有些难以接受:“宣业……”


    裴顾不理他,直看着天昭问:“你们什么时候试?今日还是明日?”


    顿了顿,他又说:“最好尽快。”


    “…………………”


    这跟问他们是要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有什么区别???


    众仙头一次被催命,而且还是被仙州曾经极有威望的仙催命,不禁都心下感慨,直道这位催命的不做仙也不做人。


    天昭和正渊方才还义正言辞,此刻却像是满嘴的牙都被崩没了,张不开口。祝欲在旁看着,觉得着实好笑,拼命忍住了才没笑出声来。


    见满大殿没一个人说话,裴顾有些疑惑,道:“你改主意,不试了么?”


    他没有半分玩笑或是嘲笑的意思,真真是在问,天昭终于听不下去,道:“即便是所有仙身死魂灭,当真也平不了天下魇乱吗?”


    裴顾道:“平不了。而且,我希望你不要再问第三遍。”


    祝欲憋笑憋得脸红,歪头装模作样咳了几声,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引来几道或疑惑或不满的目光。


    “怎么?”裴顾想也没想便拉住他的手臂,低头去看他的情况。祝欲赶忙摆手:“没事……你别管我。”


    见他脸色通红,裴顾抬手碰了一下,竟是烫的。平日里祝欲身上都是冷的,这一摸是烫的,裴顾怎么也不可能信是没事,当即就抓了他的手腕探灵。


    这下可好,满大殿几十双眼睛都盯了上来,全都黏在祝欲那截裸露的手腕上。


    明栖是见惯了他们这个样子,所以并不惊讶,还很贴心地问了一句有没有事,但旁的仙根本连“这个人就是当年的祝家后人祝欲”这件事都不知道,登时个个惊诧。


    其中,只有离无和十命仅仅是惊讶一瞬,就很快冷静下来,猜到了其中缘由。


    “我真的没事。”祝欲很不自在的将人推开,他就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住这么多人盯着,更何况这些人还都是仙,“……你去说你的正事。”


    裴顾探灵没探出什么,疑惑地盯了他片刻,才转回去望向众仙,继续道:“诸位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天昭接了话:“无泽……”


    “你打算怎么办?”他神情严肃认真,没再呛人。


    魇乱至此,仙州也能猜到,无泽多半是三百年前就带着魇一道进了业狱,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总归,他身上一定是有魇的,只要无泽不死,魇乱还是会卷土重来。可问题就在于,业狱三百年,无泽已非人非仙非鬼,别说是杀他,就连找到他都费劲。


    裴顾沉吟了一瞬,说:“他必须死。”


    天昭道:“你如今已不是仙,你拿什么杀他?”


    仙州若要挑一位能杀死无泽的仙,必然是宣业,在这一点上众仙认知一致,这也是为何当年宣业被锁在斥仙台后仙州那么着急的原因。


    但如今仙州没有宣业上仙,能否杀死无泽,众仙心中都是怀疑。


    不过天昭这话说得太不委婉,连边上的正渊都看不过去,补了一句:“或许,若能引他出来,众仙合力杀他尚有胜算一些。”


    另一位好脾气的仙也搭话道:“是啊宣业,无泽虽然厉害,但众仙合力,难道也不能杀他吗?”


    明栖也捏紧了折扇,恨恨道:“不错,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还扒不了他的皮!”


    祝欲和裴顾站在一起,二人心中是同一种想法。裴顾道:“你们或许弄错了一件事。无泽并没有你们想的这么蠢,你们想见他,他却不会来见你们。”


    这话简直是说出了祝欲的心声,无泽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露面,让这么多人打他一个。


    众仙仿佛兴致高昂时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三年来仙州不是没有寻过无泽,只是根本寻不到,除去三年前明栖被无泽揍得鼻青脸肿那回,没有仙再见过无泽。


    “可是这样的话,宣业,你要怎么做?单独去见他吗?”那位好脾气的仙面露担忧。


    “不是单独。”


    此时开口答话的并不是裴顾,众仙目光聚向裴顾身旁,祝欲微笑道:“还有我。”


    众仙又都讪讪收了视线,没将这话当真,在他们看来,一个凡人的力量微乎其微,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裴顾却接了他的话:“嗯,不是单独,有人同我一道去。”


    好脾气的仙犹豫着,还是问了:“宣业,他是?”


    其实就凭先前二人那番过于亲近的拉扯,众仙心中对这个人的身份都隐隐有所猜测,但又不敢相信,毕竟业狱是什么地方他们都清楚,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的绝对不可能是正常人。


    祝欲笑眯眯地看着,不说话,想听听裴顾怎么说。裴顾看了他一眼,回头道:“家眷。”


    “……”


    众仙直觉得活见了鬼。有仙不死心地问:“还从没听说过,宣业你什么时候认了个弟弟?”


    不等别人开口,祝欲就没忍住道:“这位上仙,请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是家眷,能睡在一张床上的那种家眷,您听明白了吗?”


    他说起话来半点不害臊,甚至隐有得意,裴顾回头望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也跟着牵动了一下嘴角。


    众仙被这番话雷了个彻底,只有离无听完后面不改色。那位“胡说八道”的仙指着祝欲道:“你、你你你、你这个人……简直是、简直,不堪入耳!”


    离无正好就站在这位仙的边上,十分公道地说:“有何不堪入耳的?在场诸位都做过人,避讳这个做什么?”


    虽然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但飞升后哪位仙不是静心静气,对情欲一事向来是能避则避,不多谈起,祝欲那话太直接,清心寡欲的仙谁听了都要脸红。


    “离无,你好歹也是女身,怎么……”


    此时,正渊忽然道:“她怎么了?她说得不对?”


    “……啊?”


    这位“胡说八道”的仙没料到反驳他的会是正渊。


    眼看情势愈演愈烈,明栖抢先执扇道:“好了,打住,打住!离无说得对不对暂且不论,家眷这事儿也暂且不论,今日要紧的也不是这些事,还是说回无泽!宣业,你有把握吗?”


    他扭头看向裴顾,众仙视线也都聚过来,屏息以待,就怕下一刻他说“没有”。


    万众期待中,裴顾道:“不知。”


    听见这个回答,大殿中一片哀叹声。祝欲却是微微挑了眉,低下头去,为这句无比熟悉的话微微一笑。


    第108章 千言大殿乱事休


    “宣业, 要不,还是让一位仙与你同去吧?”


    “是啊,我看明栖就可以, 一来无泽不会忌惮他,二来明栖总归是仙, 好歹也能帮上点忙。”


    这么一说,其他仙也觉得甚是有理, 纷纷开始附和。明栖把扇子敲得“啪啪”响,喝道:“停了诸位!这位仙友, 你知道你这句话得罪了几个人吗?”


    明栖真情实感地道:“你们说我也就罢了,我是打不过无泽。但宣业他们是来帮忙的,你们怎么能这个时候就开始唱衰了?”


    对于被众仙瞧不起这件事, 祝欲只是笑,不作解释,解释了也无用, 还不如就当没听见。


    裴顾也从不在这种问题上争辩什么, 也只是静默。


    那位好脾气的仙又赶紧出来打圆场,赔着笑, 道:“这,我们也并非全是这个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一些,你莫要见怪。”


    说完,他语气变得认真了些:“不过宣业,你既是要与这位……祝公子同去,想必心中自有考量。可我们赌上整个仙州,若还留下了无泽这个祸患,便是前功尽弃。所以, 宣业,我且代众仙问一句,倘若你们胜不过无泽,你可想好了退路?”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大殿中又是一阵奇异的紧张。裴顾终于点了一下头,道:“退路确实有一条,不过能不能成,我也不知。”


    虽然还是“我不知”,但打消了对上一个“不知”的一些顾虑,众仙还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好脾气的仙频频点头:“好好好……这样好,这样好,你有后路便好。”


    裴顾忽然又道:“还有一事——”


    众仙纷纷抬眼看他,此刻大殿中他是主心骨,他的话谁也不敢漏一个字。


    “我记着,我一开始说的是,‘望诸位舍生取义,祭出神木,平息魇乱’,但你们似乎都只注意到了后面两句。”


    闻言,众仙刚掉下去的心又齐齐提了上来。确实,方才他们一番争论,都是在围绕神木争,至于前一句“舍生取义”,他们都只当是宣业让仙州割舍神木的一种委婉说法,没有过多在意。


    “宣业,你的意思,这舍生取义……有别的深意吗?”还是那位好脾气的仙问的。


    裴顾略略看他一眼,道:“没有深意,字面意思。”


    这下,不少仙都反应过来了。离得近的天昭开了口:“你是说,赌上整个仙州,不光是神木,还有仙?”


    “不错。”裴顾转过身去,一挥手,大殿中便凭空显现出一幅极宽阔的流光地图。祝欲看得出来,那是用流玉精画就的。


    “将神木之力引渡到人间并非易事,需众仙合力。神木之气涤荡诸邪,届时必然会引起大乱,也要仙来托底。”


    经他一提醒,众仙便都了然,盯着地图上特意标出的几处,凝眉沉思,忧心忡忡。


    “祝狸,苍娥,旭阴……这些都是人间大邪。”那位好脾气的仙一一数着,长叹一声,道,“神木乃流玉精所育,荡世间一切阴邪,净世间一切怨煞。这些大邪虽然久不犯人间,但仙州此举必然会被它们视为挑衅,惹它们发怒,掀起大乱。”


    说实在的,这还真怪不着这些大邪。试想,你是一只大邪,好好的在自己地盘上逍遥快活,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窜过来一道仙气,抽了你一巴掌,你跟做梦似的愣了下,结果没过一会又被抽了一巴掌,你翻来覆去地找,找不到罪魁祸首,反倒是中途身上各处又挨了几下打。


    堂堂大邪被这般戏弄,大发雷霆之下,山摇地动,定然是血流成河。


    “就不能想个法子避开这些大邪的所在地吗?”天昭道。


    一旁的正渊在他肩上拍了下,道:“不能避。”


    确实不能避,魇乱难以平息,首要的原因便是魇会分衍,一旦有疏漏,哪怕仅仅是一只魇,也有可能在将来掀起如今日一般的魇乱。所以,要平魇乱,必须要将这些大邪诛杀或是镇压,以免它们出来作乱。


    若是众仙合力镇压还好,偏偏眼下要紧的是平息魇乱,不可能所有的仙都到同一个地方去镇压同一只大邪,必须分拨去,各司其职。如此一来,镇压大邪便成了件要命的差事,去了就是九死一生。当真是舍生取义了。


    “天昭。”裴顾回过头来,唤了一声。


    天昭当然不知道他叫自己做什么,但方才闹得并不愉快,又有着陈年旧事搁在心上,这一声总归是叫得天昭觉得莫名其妙。可对方语气平平,没有什么怨愤的情绪,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分,就按捺住性子道:“怎么了?”


    裴顾没他想的这么多,只利落道:“你从前做过武将,排兵布阵最是擅长,镇压大邪一事你来统筹。”


    说罢,让了位置,示意天昭到那面地图的中心来。而且他还不止是靠边站,是拉起了一旁的祝欲,准备走了。


    稀里糊涂被肯定了能力,天昭愣了好半晌,眼睁睁看着人从自己边上走过,才情急地憋出来一句:“你……就这样了走了?剩下的事你不管了??”


    裴顾困惑地回过头来:“还有何事?”


    这一问,天昭愣了。众仙也有点愣了。


    但细想来,好像确实没什么事。云惬的遗言送到了,献祭神木救苍生的事也定下了,杀无泽的事也被领走了,镇压大邪交给了天昭,还能有什么事呢?


    又一想,众仙才突然惊觉一件事,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宣业应当留下来参与后面的决策,但实际上,这里是仙州,而宣业早已不是仙,他今日一番话劝仙州舍神木救苍生,又要亲自去和无泽斗法,已经是仁至义尽,仙州若是再要求他做什么,那就真是没脸了。


    好脾气的仙不知第几次开口,道:“宣业,眼下还有诸多事宜要仔细商议,此事由你牵头,你思虑最是周全,不若留下来,帮我们把把关才好。”


    裴顾却道:“不必,有天昭便够了。再不济,你们这么多人,随便拎一个上去帮他就是。”


    天昭挨了第二次夸奖,心里那股郁气没地儿撒,别开眼去不再说话。


    人家亲口说要走,其他仙也不好再挽留。左右剩下的都是些琐事,待到安排妥当,即便是有什么变动,找个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裴顾走了没几步,忽然又转回来,道:“还有一事。”


    众仙立刻又严阵以待,都认为经他口说出来的“还有一事”一定是天大的事。但裴顾只是淡声道:“我要在宴春风借住几日。”


    “…………”大殿内又是一阵鸦雀无声。


    好脾气的仙勉强挤出来一个笑,道:“宣业,宴春风本就是你的仙府,说什么借不借的,你想住,住便是了,也方便些。”


    裴顾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诸位都同意,是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看的是天昭的方向。


    一众仙也跟着看向天昭。天昭被盯得不自在,愤而甩手:“那是你的仙府!看我做什么?!”


    裴顾道:“我已不是仙,不请自来,总归要问上一句,不是么?”


    这下,谁都听得出来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了,在这个大殿之中,最先提起“宣业不是仙”的可不就是天昭?方才夸的那几句,再有这一问,原来是给颗甜枣再打一巴掌。


    众仙不禁心道:原来堂堂宣业上仙也记仇。


    祝欲却不这么想,裴顾根本不在意仙的身份,断然不会因天昭一句话就记恨,还刻意这样让人难堪。


    一路上,祝欲频频侧目,直到走出千言大殿,他才问:“天昭上仙欺负你了?”


    问完又觉得“欺负”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又改口:“他得罪过你?”


    其实“得罪”祝欲也觉得不恰当,因为以裴顾的性子,很少能有人得罪他,而且还能让他记恨上这么久,以至于一寻到机会就报复回去。


    思来想去,竟然觉得还是“欺负”更合适,而且极有可能,顿时就认真起来,又改口道:“天昭真的欺负你了?”


    裴顾微微偏过眼去,似乎想说没有,但很快又转回来,说:“嗯。”


    很轻的一声,却叫祝欲猛地顿足,抓住他的手臂,厉色道:“他怎么欺负你的?!是不是在斥仙台的时候?”


    不等回答,他又道:“肯定是了!亏他还是仙,竟然因为徐长因的事记恨我到现在,还迁怒你!明栖上仙真是没说错,他这个人简直是缺心眼!我要找他理论去!不!我要去拆了他的仙府!”


    话音都没落完,他就拽着裴顾,改道往天昭仙府的方向去。裴顾被他拽着走了一会,一言不发。


    好半晌,祝欲才意识到身后没有动静,回头去看,裴顾分明弯着唇角在笑。


    祝欲愣愣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高兴什么?”


    裴顾不语,仍是笑,牵着他改了方向,往宴春风走。


    祝欲跟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做什么改道?我去给你讨公道。”


    裴顾连话音都带着笑意:“方才讨过了。”


    一路上,祝欲追问天昭到底干了什么,但直到他们进了宴春风,裴顾也没说。祝欲还待再问,却被关起门来抵在了窗上。


    那几个簇拥着他们的童子被关在门外,摇头晃脑的叫着:“上仙?做什么关我们呀?”


    “我们好想你!”“上仙?上仙!”“你想不想我们呀?”


    这几个童子仍是当年明栖送的那几个,把明栖那欢脱性子学了七八分,见他们一回来就吵吵嚷嚷的,说起话来更是直白露骨。祝欲听得也忍不住笑,学着童子的语气小声道:“上仙,他们说,想你呢。”


    “那你呢?”裴顾看着他,视线却是往下盯着他的唇。


    他们现在的距离很近,毫无分寸感可言,对比先前在谢家时,这样的动作显然是越界的。祝欲知道眼前的人定然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才会问这种话。


    他存着逗人的心思,装模作样地推了两下箍在腰上的手,道:“我能怎么?你不是说,会等我想起以前的事吗?”


    “嗯,可你想得太慢了。”裴顾顺势将他的手也扣在窗上,挨他更近,“祝欲,想快些。”


    祝欲明亮的眸子弯了又弯,莞尔道:“啊,那怎么办?想不快,我也没有办法呀。”


    他笑意盈盈,几乎是恶劣地往前挪了一点。裴顾稍稍弯曲着一条腿,道:“没关系,我有一个办法。”


    祝欲笑问:“哦,什么办法?”


    裴顾面不改色,道:“把从前做过的事做一遍,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祝欲眨了眨眼,状似不懂:“是,吗?”


    裴顾毫不犹豫道:“是。”——


    作者有话说:晚点应该还有一更,但可能夭折……


    第109章 久别胜新欢


    祝欲从没想过, 从前坦诚的人现在说起谎来竟是得心应手,若不是他已经恢复记忆,定然也会被骗了去。


    “如何, 你想试一试么?”裴顾的膝碰到了他。


    祝欲不退反进,一副天真口吻:“真的有用吗?”


    “我也不知, 你不想试的话,便不试了。”裴顾嘴上说着善解人意的话, 手下的动作却很过分。


    祝欲拉住他的手,道:“那, 还是试一试吧,或许有用呢。”


    “若是没用,可就白试了, 你想清楚了吗?”


    他们此刻变得十分谦让,礼貌十足,若不是彼此手上和膝上都较着劲, 又挨得太近, 倒真让人相信他们都在为对方考量。


    “……嗯,试一试。”祝欲有点招架不住, 先松了口。


    于是,两个刚才还在礼貌推拒的人,转瞬就唇碰唇吻在了一起,急不可耐地去扯对方的衣物。


    二人都有一个习惯,不管如何沉浸,如何过分,都不肯闭眼,都只是半垂着眼去看对方的神情。这个习惯让一些事变得更加顺利,没一会儿祝欲就被迫仰起了头, 露出白皙脖颈,命门也叫人按住折腾,很快就泛了红。


    或许是分别太久的缘故,重逢后又忍耐了太久,裴顾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些凶,祝欲忍不住泪,眸光很快就被润湿。


    他颈上吃了痛,裴顾从脸颊吻到颈侧,甚至还带着咬,激得他一阵酥麻轻颤。


    他在颤抖里闭紧了唇,和从前一样不肯发出声音,手下扯紧了对方胸膛衣料。


    裴顾将人捞起来,又翻过,祝欲便被压在了窗上。


    因着这具身体是靠着灵髓在天墟生造的,温度比常人冷,刚开始接触到热的事物,还觉得有些刺,但此刻,祝欲只觉浑身燥热,脸和颈都被磨得发烫。


    他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扯着人跪了下去。裴顾一只手从后面抱着他,另一手探在他唇边。祝欲含住了,舌尖灵巧地勾着那两根手指,无声地喘气,泪也滴在对方手上。


    裴顾咬他的耳,吻他的颈,动作丝毫不停,嘴里的话却截然相反:“不试了么?”


    祝欲齿间用力,在他手指上留下牙印,报复他的明知故问。


    裴顾也确实只是问,至于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问完后也并不索要回答,而是沉默地收回了手。


    不多时,祝欲双手便已经抓紧了窗沿,裴顾靠他更近,整个人也凶得彻底,祝欲额前在窗上抵得泛红,仍是不可抑止地泄出了一点声音。


    那声音叫他觉得可怕,无地自容,裴顾便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替他堵了那声音,只余微弱的喘息。


    每一下触碰都烫得叫人心惊,祝欲磨红了双膝,颈侧潮红愈深,其他地方也已经不能看了。昏昏沉沉间,他感到被人抱了起来。大概是结束了,他想。


    可当他陷在被褥里时,身上紧跟着也压上来另一个人的重量。


    与方才不同,这一回他们面对面,亲吻变得容易许多,裴顾将他眼尾的泪也一并夺去,含着他红透的唇,在混乱的触碰里安抚他,引着他呼吸,热息就这样洒在彼此面颊上。祝欲在起落的颠簸里受不住,哑声唤他:“裴顾……好了……”


    裴顾在他汹涌不止的汗泪中,头也不抬地道:“没有好。”


    “……”


    “……好了。”祝欲话里已有泣声,捧着他的脸一下一下亲他,要他好,也要他停。


    裴顾这才抬起眼与他对视,两双眸子都是湿的,只是祝欲的更红一些。裴顾声音也有些哑:“以前,你不会说这种话。”


    祝欲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气的,语气陡然加重:“裴顾!”


    以前怎么可能是这样的?!这个人,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要装下去!


    明明在千言大殿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要诓骗他!


    “……裴顾!”祝欲哑着声,连话也说不完,更没有力气推人,反被额头抵住了额头。


    他额上先前在窗边磨得泛红,现下被另一个人的额贴着,跟揉似的轻蹭,像是安抚,又像是贪恋。


    “祝欲……”裴顾用极尽轻缓珍重的语气念他的名。


    “祝欲……”


    祝欲。祝欲。祝欲。祝欲……祝欲……


    念得祝欲哪儿都麻,情潮和爱欲交织也敌不过这个名字带来的震撼,祝欲怔怔地听着,连眼泪都忘了流。


    裴顾停下了所有动作,只是轻轻蹭着他的额,仿佛被欺狠了的人是他。他像只受伤的动物,可怜地拥着祝欲,将祝欲脸上弄得又湿又热,又一声一声唤祝欲的名,把无尽的思念都化在了名字里。


    祝欲心里泛着疼,他在业狱和天墟前尘尽忘,可裴顾锁在斥仙台三场四季,只有一个纸人孤零零地陪着他。


    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只等来那般陌生的目光。可是这些裴顾都没有说。在他看不见的很多地方,裴顾独自受着疼,却缄口不言。


    祝欲睁开潮湿的眸子,拨开对方颊上濡湿的发,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嗯……我在。”


    得到了回应的人这才动起来,亲吻他的眉眼,脸颊,最后薄唇碰在一起,动作也很轻,似乎要退走了。


    祝欲手臂勾住他的颈,腿上也使了点力,将人拉了回来。虽然没忍住吟出了声,但祝欲只说:“没关系……”


    他额间和颊边都是细密的汗,眼里递出去的却是笑和邀请。


    “没关系,都可以。”他重复道。怎样都可以,怎样凶都可以。


    裴顾将人捞起来,让祝欲的头抵靠着他的肩,彼此缓着气息。祝欲受着如坠云端的失重感,全靠身后的人扶着。裴顾稳稳将人把在臂弯里,没让他掉,二人在黏腻和汗涔涔的触碰下磨蹭,将久别的疼痛全部交付给撕咬,让交错的热息填满那三年被离别割开的缝隙。


    祝欲仍旧止不住地流泪,却一言不发,甘之如饴地咬住了下唇。


    他其实撑不住,可他不忍心。


    裴顾却在这个时候抽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和眼睛,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他睁不开眼,眼睛眯成一条缝,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凭本能摸索着裴顾的唇,有下没下地亲吻。


    直到连人带衣被放进了水里,他才意识到,裴顾带他进了浴池。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入水的瞬间整个人就往下沉,裴顾及时把他捞回来,把在臂弯里。他听到裴顾似乎说了句话,可是听不清,就用鼻音闷闷地回:“嗯……”


    嗯的什么,不知道,裴顾后来又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在依稀听见裴顾的声音时,他才低低地“嗯”一声算作回应。


    等到身上那股汗涔涔的湿意被洗净,祝欲也没再睁眼,像是睡过去了。但裴顾将他放在软榻上时,他又迷迷糊糊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点一点去亲裴顾的唇。


    不过很快他又滑回榻上,热浴虽然让他恢复了点力气,但抵不住困意和疲惫,他还是昏昏沉沉的。


    裴顾守着他。祝欲在睡梦中渐渐缓了呼吸,下意识想揪点东西,手胡乱摸索着,惹得裴顾无奈,只得让他攥着一缕头发,安眠到了天亮。


    明栖来寻人,见自己送来的那几个童子都郁闷地蹲在院里,扇子敲在其中一个童子脑袋上问:“你家大人呢?”


    童子们齐齐指着紧闭的正殿门,明栖了然,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只能和童子们一道在院子里等了大半晌。


    终于见着有人出来,明栖忙迎上去,将人拉到廊下,把昨日商定的事说了一通。裴顾听完,只问:“沉玉回来了么?”


    明栖摇头:“还没,天昭定了他去镇压祝狸。”


    裴顾颔首,道:“你同他一道去。”


    明栖一听便觉得不对,狐疑道:“宣业,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其实仙州也早有怀疑,沉玉因着无泽闹出的事不少,如今无泽掀起魇乱,沉玉自然是首个被怀疑的对象。


    “可你上次不是说,沉玉没有见过无泽吗?”明栖更加困惑。正是因为先前宣业去窗下风试探过,仙州毫无证据,只能作罢。


    裴顾看他一眼,道:“他见过也只会说没见过。”


    “那你先前说得那般笃定?我还以为是真的!”明栖思索一番,将扇一握,“不行!我得拿他去!”


    说罢起身就要走,裴顾把他拽回来,道:“不急。”


    明栖急得很:“现在不急什么时候急?!”


    裴顾道:“沉玉暂时不会做什么。”


    明栖这才坐回来,道:“那你让我和他一起去镇压祝狸?难道不是怕他从中作梗?”


    裴顾道:“不,我怕他半途跑了。”


    “跑?”明栖讶异,要将“逃跑”二字和沉玉联系起来,那实在很难想象。


    想了想,明栖问道:“你是觉得,他会中途跑去帮无泽对付你?”


    裴顾道:“不是觉得,是一定。”


    明栖神情凝重起来:“那我帮你拖住他。”


    “你拖不住。”


    “……”


    “宣业,你怎么回回说话这么伤人。”明栖语气颇为埋怨。


    “实话罢了。”裴顾道。


    明栖哼了声,扇尖往那紧闭的门口一指:“怎么不见你对他这样说话?”


    送走明栖,殿门也就开了,祝欲没着白衣,换了一身颜色暗些的蓝衣,头发也没束,只用一根绑带松松系着。


    “都听见了?”裴顾伸手去牵人。


    凳上不知何时放了软垫,祝欲被他牵着坐下,道:“听了一点。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仙州殁了,无泽才会现身。”


    裴顾倒了杯茶,送到他手里,才答:“难劝。”


    祝欲仰头看着他,想了一下,道:“也是。”


    众仙若是知道无泽从一开始就是要他们主动赌上整个仙州去救苍生,说什么也不会轻易遂了他的意,到时还要费口舌去劝这个劝那个,指不定昨日在千言大殿都能打起来。


    祝欲低头喝了茶水,温热正好。他抬头正要说点什么,裴顾却忽然弯下身,托起他的下巴碰上他的唇。


    二人在这廊下吻了一番,彼此都还算克制,只像是晨日里一种亲密的问候。只是分开时,裴顾说了句:“茶不错。”


    祝欲登时就觉得脸热:“……你最好说的是茶。”——


    作者有话说:[化了][化了][化了]改得我有点死了……


    第110章 长夜有轻风


    “师父, 沉玉上仙来过了。”


    眼前一道艳红身影,在夜色中依然夺目,许一经走近, 凝视片刻才说话。


    无泽没有转身,只道:“仙州有动作了?”


    虽是在问, 但他仿佛已经料定。许一经也果真应道:“正如师父所料,仙州决定用神木来平息魇乱, 此刻已经在着手镇压各处大邪了。”


    无泽“嗯”了一声,虽然仙州此举遂了他的意, 但他兴致似乎不高。


    许一经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口:“师父,这些时日, 你为何不肯见沉玉上仙?”


    这是个僭越的问题,照无泽的性子,他反手就会把人打出去几丈远, 但许一经挨揍的次数太多, 无泽已经懒得动手,只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许一经又道:“师父,我有一句话要劝您。”


    闻言,无泽这才侧过身,隔着寒凉的月光看他,饶有兴味道:“你倒是有胆子敢劝我。”


    许一经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一副“我今日就是死了也要劝你”的模样。无泽眯着眸子打量了他几眼,冷哼了声,转过身去道:“说吧。”


    得了允许, 许一经再无顾忌,立刻道:“世上人有千万种,无论性情还是经历,总有差别,但不管是仙还是人,都会有一刻是在为自己活。但沉玉上仙不同。”


    话到此处,他没有继续说,无泽好一会儿没听见声,转身看他:“有何不同?”


    许一经似乎就是在等他问,答道:“沉玉上仙不是在为自己活,是为师父在活。”


    无泽像是听了笑话,笑声落在密林里显得有些阴森,月光映着他半边眼,把他的脸照得近乎惨白。


    “许一经,你还是不懂人心。”他转瞬就到了许一经眼前,形如鬼魅,“你以为,你很了解沉玉么?”


    “呵。”他笑了声,“人有私欲,仙也一样,沉玉也逃不过,他如今帮我,不过也是为自己图谋,称得上什么为我活?”


    许一经摇头道:“不,师父,这只是因为你不信沉玉上仙,所以你看不明白。”


    “哦,这么说,你倒是旁观者清?”无泽拖着长调,靠近他,盯着他的眼,“那你这双眼睛不若借我瞧瞧,看我能不能看明白。”


    他此刻的神情,语气,无一不透着邪气,更因为身着红衣,在夜色衬照下,更显得他确实是一只会剜人双眼的妖魔。


    但许一经巍然不动,道:“师父,我并非是在同你玩笑。”


    无泽唇边勾起一抹摄人心魄的笑,他轻声道:“许一经,你想死吗?”


    许一经道:“师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闭嘴。”无泽变了脸色,冷冷扔给他两个字,转身便走。


    许一经跟在他身后,道:“师父,沉玉上仙绝不会背叛你。”


    无泽不信这话,也懒得理他。


    许一经继续道:“师父,即便是我背叛你,沉玉上仙也不会背叛你。所以师父,你可以相信沉玉上仙,更不必躲着他。”


    无泽停下,回身望他,似乎有一丝不可置信,半晌才道:“许一经,你是真的活够了。”


    口口声声叫着师父,反倒管起他的事来,哪个徒弟有他这么大胆?简直是找死。


    但许一经找死的次数太多了,多到无泽觉得杀他都是遂了他的意,便只是长长横了他一眼,封了他的口了事。


    许一经没法说话,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师徒二人往白雾林深处走,途经的荆棘林皆在瞬间化成了一堆黑灰。


    作为此地的领主,七厌自然感知到来者不善,但弥鹿的身躯尚在,它不能逃。


    它冲出去,准备拦住那不速之客,刚奔了没几步,不速之客就到它眼前来了。


    无泽上下打量了一下它,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丝狐疑:“你就是七厌?”


    “……”


    听出他语气里的嫌弃,七厌更加愤怒,却没发作,只磨着牙问道:“何人?胆敢擅闯我的地方?”


    无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者说根本没在意这个问题,只抬起手,毫不费力就将七厌缚在空中。七厌张牙舞爪挣扎一通,半点用也没有。


    “灵力这么弱。”无泽话里仍是透着嫌弃,但很快又道,“不过,你的灵珠还在吧。”


    七厌金瞳在夜色里一闪,登时便升腾起一股怒火:“你们这些人族还真是一样不要脸!只会偷和抢!”


    偷了他的灵力,抢了弥鹿的灵石,如今又来抢它的灵珠,真是死性不改!


    无泽微微勾起唇角,道:“不,是借。只不过不还罢了。”


    “……无耻!”


    话音刚落,被封了口的许一经上前一步,拎着它就丢了出去,正好把它摔在弥鹿的脑袋底下。


    七厌被摔得眼冒金星,一双金瞳瞪得像是要冒烟了。它在地上挣扎半天,挣不开那道束缚,就动嘴骂。


    “无耻无耻无耻!!你不让我骂我偏要骂!你们这两个无耻的人族!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它高声痛骂,把弥鹿身上的鸟雀都骂飞了一半。无泽悠悠走上前来,垂眼道:“我死过一回了,你这个诅咒没什么用。”


    七厌仍是瞪他:“我绝对不会把灵珠给你的!”


    和弥鹿的不同,弥鹿的灵石当年是被人生生剜没的,但它的灵珠除了它自己,谁也取不走,只要它不给,就是杀了它也拿不到灵珠。


    无泽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脸上丝毫不见担忧。


    他指尖慢悠悠地划过弥鹿的角,从上面折下一朵花。七厌立刻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无泽蹲下来,把花插在它耳边,道:“灵珠,换这头鹿的尸体,这笔交易很划算,不是吗?”


    “卑鄙!”七厌把牙齿磨得咯吱响。


    送走两个不请自来的瘟神,七厌感觉自己的尖牙都快要磨凸了。


    它在弥鹿头顶踩了几下,埋怨道:“弥鹿,都怪你!”


    弥鹿依然动也不动,只有夜间的林风吹拂着他身上的毛发和花叶。


    火色的小兽撇了撇嘴,往后躺倒在那柔软的毛发中,哼道:“算了,看在你死了的份上,我懒得跟你计较。”


    七厌一躺就是九日,没了灵珠,它变得十分虚弱,睡了九日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力。但它也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吵醒的。


    下雪啦!好大的雪!


    七厌大人!下雪了!你快醒醒!


    白雾林中的生灵吵嚷着要它起来看雪,它便醒了。


    睁眼前它还在想,如今不是落雪的时节,怎么会有雪?睁眼后它却愣住了,那漫天簌簌落下的,果真是雪色。


    它伸出爪子去接,雪融化在掌心,却不是冷的,而是暖的。它甚至觉得精神焕发,像是干裂的土地突然被雨水滋润,连灵力都突然凭空多了一些。


    它下意识拍了拍身下的脑袋,喃喃出声:“弥鹿,这不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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