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人间逢大雪


    人间下了一场大雪。


    所有的妖邪、魇乱, 苦难,都将湮灭于这场大雪之下。所有的痛楚、呻吟,不甘, 也终将在这场大雪中归于平静。


    苍生艰难,几载春秋, 已经死伤无数。


    “救救我吧……”


    “如果真的有仙人,请救救我吧……”


    “救救我的孩子……让他活下来吧, 求你!”


    “救救我们……”


    ……


    无数人如是祈祷,除了祈祷, 他们别无办法。


    于是人间终于落了一场雪,雪落在人身上,融进去, 便连人也一起化了,尸骨无存。


    雪落在林间,落在泥里, 能力微弱的妖邪承受不住, 当场就魂飞魄散,强悍一些的妖邪尚且能躲一躲, 实在躲不过,就一窝蜂地往大邪的栖息地赶去,想寻求庇护。


    然而,大邪自身难保,正和仙人斗法,眼看着就要被镇压在穷凶极恶之地。


    赶来投奔妖邪们心一横,镇压总比在外面被仙气打死的好,于是纷纷抢着上去帮大邪的忙,还要装作一副打不过的柔弱模样, 以免被镇压后大邪嫌它们没有尽力,一爪子把它们给拍死。


    亦龙被镇压在虚无海。苍娥宁死不降,陨在不眠谷。旭阴不敌正渊,自削双角,起誓绝不作恶。祝狸逃跑不成,被明栖丢进了不熄火海……往日作恶的大邪,终于也体会了一次什么叫祸从天降,下场惨的当场身陨,下场好点的保下一条命,也逃不过被镇压的结局。


    而且也确实如裴顾所料,云惬和祝狸打到一半便跑了。明栖本想着按兵不动,先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等镇压了祝狸再找云惬算账,但云惬那双眼睛太毒,见他不说话,冷不丁就问了句:“宣业去哪儿了?”


    沉玉只知仙州要祭神木平魇乱,不知裴顾和祝欲要去对付无泽的事。但明栖是最清楚的,不单清楚,连他们要何时,在何地杀无泽,他也清楚。沉玉一问,明栖便心道:宣业果然是猜对了。


    他装着不知,道:“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沉玉却是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见他不答,连第二遍也不问,撒手就走。


    缚着祝狸的那股力量陡然松了大半,祝狸大喜,正要暴起,明栖赶忙补上才没坏事。


    他冲那道远去的瘦削身影喊:“沉玉,你可是仙!!”


    那身影却是头也不回,不消片刻就完全消失了。明栖恨恨地又将无泽骂了一通。


    ***


    祝欲和裴顾离业狱愈发近,都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裴顾甚至回头牵住了他。


    无泽让一只魇给他们送信,约他们在业狱见面。即便是无泽不来找他们,他们也会去找无泽,所以哪怕约见的地方是业狱,二人依然前往。只是因着某些他们都不愿意提及的过往,这条路走到后半程肉眼可见地慢下来,似乎谁都不大想靠近业狱。祝欲更是只盯着脚下,默不作声。


    走到近处,已经能看见业狱裂隙的一角时,祝欲感到手指被握得更紧了。


    他这才抬眼,在灼热的风雪里看向裴顾。


    裴顾也正望着他。二人都没有说话。


    祝欲知道自己这样很反常,但百步外就是业狱,横贯在深深峡谷中的裂隙,隔着百丈高都能感受到怨煞之气。过去那些画面和声音再度涌来,让他觉得喉咙发紧。


    可他又怕裴顾瞧出什么,喉间滚了几下,还是尝试着开口说话,想缓解一下当前的气氛。


    “我……”才只说了一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混沌不堪,浆糊似的,根本不足以让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裴顾很自然地接了他的话:“怎么了?”


    “没怎么……”祝欲低下头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慌忙抬头,“不是!有怎么!我想说……嗯,我想问,其实,你……我……”


    祝欲挣扎半天,仍然说不出一句逻辑通顺的话,他捂住了眼睛,缴械投降似的叹了一声。


    “好吧……对不起,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业狱中的那些事,他不想说给裴顾听,想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反倒把局面弄得更糟糕,自己也更窘迫了。


    却在他无措之际,头顶忽然落下来一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下。


    “……”


    这是他当时教裴顾安慰明栖的法子。


    他当时教得起劲,现下这法子落到自己身上又是另一种意味,他听见裴顾说:“别怕。”


    “没有怕……”祝欲捉了他的手,还是不敢与他直视,“只是这里的怨煞气息太重了,我不习惯,这没什么的,我也没有怕。”


    他小声说着,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脸色惨白。说的话也完全经不起推敲,他在业狱待了这么久,烈火灼烧,怨煞诘问,剥皮削肉,全都受了个遍,何来不习惯之说?


    裴顾静静凝望着他,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业狱是什么样,也知道你会经历什么。所以,祝欲,不要害怕让我知道。”


    “你知道?!”祝欲怔然抬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裴顾道:“嗯,我知道。”


    想到天墟里流玉精变幻的那些事物,祝欲道:“可你不是在天墟,怎么会是业狱……”


    话说半截,他突然瞥见裴顾颈上的锁链。


    那锁链上锁着万千怨煞,可天墟里没有怨煞,业狱里才有。


    裴顾真的进过业狱!祝欲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说不上来的难受。


    业狱里是个什么境况,他亲历过,自然是千般不愿裴顾也承受这些。


    “你……”祝欲指尖抚上那锁链,“所以,这个是,在业狱的时候……”


    他立即又想到之前在谢家,裴顾颈上那一圈被锁链磨出的血痕,更觉得不是滋味。


    裴顾抹了一下他半垂的眼睛,道:“这个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


    祝欲觉得他不把自己当回事:“你……总是说得这样轻易。业狱那些怨煞,比吃人拆骨还要可怕,你倒是一句不要紧。”


    祝欲微仰起头看他,语气认真道:“裴顾,你这种习惯,很不好。”


    裴顾微扬了一下眉,道:“血往回咽,疼不出声,你这种习惯,很好吗?”


    “……”


    合着他们是半斤八两!


    祝欲反驳不了,凝眉瞪了他一眼。


    “我还没有问你,你之前说的退路,是什么?”好半晌,祝欲才又说话。


    裴顾偏头望了一眼峡谷,道:“天墟。”


    果然是天墟。祝欲早有猜想,并不惊讶,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倘若天墟打不开,又怎么办?”


    裴顾默了一瞬,道:“不知。”


    语气一如既往平静。祝欲忍不住笑起来,心下恐惧和担忧也消了大半。


    不管是什么时候,裴顾都是现在这样,即便是系着天下苍生的大事,他也能镇定自若,毫不畏惧。


    正如当时在白雾林时,他们同吃一个馒头,同睡一张草席,祝欲兀自感慨过是哪个修仙世家养出性子这样好的人来,此时此刻,祝欲是一样的心情。


    “裴顾啊裴顾……”他微微歪头瞧着人,“我现在才知道,天墟果然是个福泽之地,才能养出你这样的人来。”


    裴顾沉吟了一瞬,道:“我或许,并非是人。”


    他生于天墟,可他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祝欲却专注地看着他,微笑道:“是不是人有什么要紧,你是你,哪怕你是一只鬼怪妖邪,你也还是你,你就是裴顾,你怎么样我都会喜欢你。”


    裴顾微微弯了唇角,道:“若我不是现在这副容貌,又如何?”


    闻言,祝欲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唇,意识到了什么,耳下也很快就泛了红。


    “你……你怎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虽然他确实很喜欢裴顾这张脸,经常会看得愣神,但他从没亲口表露过,裴顾不该知道才对。而且听着,分明像是早就知道。那这岂不是显得他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浪子??


    祝欲不在意名声,却在意裴顾怎么看他,更怕裴顾会以为他真是因为见色起意才喜欢他。


    这么一想,祝欲立刻抢着解释:“我喜欢的不只是你的脸!”


    裴顾好整以暇地看他,眼里难得有一丝戏谑的意味。


    祝欲怕他误会,郑重地握着他的手,道:“就算你丑如夜叉,面如厉鬼,我也还是会喜欢你的!”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落在裴顾眼里,是另一种极致的鲜活。


    裴顾道:“嗯,但是会少喜欢一点,对吗?”


    祝欲更认真地道:“就一点点!”


    裴顾笑了一下,道:“那我还是现在这样好,否则……”他低头靠近祝欲,二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你这个时候就会闭眼了。”


    说完,他就往后退了一点。此时的祝欲已经踮起了脚,见他这样,忽觉脸上更热,忍不住道:“裴顾!”


    “嗯?”裴顾好似听不出他的气愤。


    祝欲羞愤不已,磨着牙,双手捧住他的脸,正要咬人,忽然听见另一道人声传来。


    “看起来,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作者有话说:收尾阶段了,会写得慢一些,不日更,写了就发~


    [彩虹屁]


    第112章 天道亦有缺


    “真是抱歉了。”


    这道人声里带着笑, 虽然是道歉,但听不出半分歉意。二人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祝欲已经仓皇放了手, 裴顾则是不大高兴地看了无泽一眼。


    无泽摊了摊手,道:“瞪我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们现在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这可是在业狱边上。宣业, 你和你这个小徒弟可真是好雅兴……”


    话音未落,一片叶子以极快的速度擦着他的脸飞过去, 即便他反应过来要躲,脸上也依然留下了一道血痕。


    那枚叶片堪比利箭, 甚至能感觉到其中潜藏的杀意。


    业狱边上寸草不生,这里不会有植物,无泽将目光投向一旁——


    果然, 祝欲脚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极小的植被,在这黄沙中显得脆弱不堪,却屹立不衰。


    无泽动了下手指, 那绿叶不为所动。果然, 经由这符长出来的东西,他操控不了。


    上回在许家时, 无泽已经见过这种招数。


    他两指抹了一下那道血痕,仍是笑:“你师父教你的这符,叫什么名字?”


    “我们不是师徒。”祝欲冷着脸看他,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


    无泽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唇边笑意更深:“你似乎,对我很有敌意啊?祝家的……后人。”


    许一经看了自家师父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是忍住了。


    “哦……”无泽像是才想起来,拖长调子道, “我忘了,祝家灭门时,你也在场。怎么,你是因为我杀了那只白雀,所以恨我么?”


    “……”


    祝欲没有说话,但这一次,他脚边那株植被上的叶子尽数飞走,无一不是朝着无泽的方向去。许一经试图帮着截下,反被伤了手。


    倒不是那叶子的威力已经强悍到无法抵挡,而是速度太快,叫人防不胜防,许一经是没来得及拦,反而刚好被打个正着。


    无泽却是一回生二回熟,防备之下半点没伤到。他偏眸看了一眼许一经,没说话,但许一经看懂了,师父想骂他蠢。


    也正是无泽这偏头的一瞬,一道流光打来,在他脸上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宣业,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偷袭可不是什么磊落的事。”无泽回过头来,脸上笑意不减。


    “我们好歹认识了几百年,就为了你这个小徒弟,你就这么对我,也太狠心了些。”


    裴顾冷冷瞧着他,语气板正道:“无泽,因为你方才说的这些话,我想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无泽低声笑道:“宣业,你已经不是仙了,送我入业狱,你做不到。”


    裴顾道:“嗯,所以我说,我想。”


    无泽:“呵。”


    “宣业,你还是这样,什么也不怕。”


    “不过宣业,倘若你这个小徒弟今日死在这里,你还会是现在这副神情吗?”


    他又把目光偏向了祝欲。裴顾皱起眉,正要说话,祝欲抓了一下他的手臂,冲无泽道:“我就是死,也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业狱里待久了,竟会听不懂人话。”


    这当然是讽刺无泽一口一个“你这个小徒弟”挂在嘴边的事,但无泽也不气,反而道:“宣业,你这个小徒弟脾气不好,还是换一个吧。”


    裴顾眉间微微跳了一下,道:“无泽,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讨人厌。”


    无泽道:“是吗?”


    裴顾道:“是。”


    无泽道:“那可真是荣幸,想不到我在你心里还有一席之地。”


    裴顾道:“你想少了。”


    无泽道:“哦?”


    裴顾道:“不是有一席之地,是想你死。”


    “……”


    无泽愣了一下,很快又笑出声:“宣业,想我死的人太多了。”


    裴顾语气平板道:“嗯,所以你死吧。”


    祝欲接话道:“最好死快一点。”


    “……”


    无泽唇边的笑凝滞了一瞬。许一经下意识想替师父说话,但忍住了。


    很快,无泽神色恢复如常:“那怎么行?死了多没意思。”


    他仰头望向落雪的天空,抬起手,雪一样的仙气落在指尖,转瞬就融进了皮肤里,但他并未因此表现出丝毫的不适。


    怨煞也好,仙气也好,只要他想,就能化为己用,伤不到他。


    “我还要亲眼看着斥仙台塌毁,看仙州破败,看众仙陨落,现在死了,岂不是太可惜了?”


    “况且,宣业,我并不想和你打。虽然如今你打不过我,但我还是不想和你打,我并不想杀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他真的十分顾念旧情,不但不忍心杀人,连敌对的立场都会让他哀叹伤心。


    裴顾却只是漠然地看着他,道:“但我想杀你”


    无泽的笑像是紧紧粘在脸上,撕不下来,道:“是吗,那还真是不巧。不过宣业,你要怎么杀我呢?”


    这话才真正说到了点子上。他们这场会面本该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但说了一通,谁也没有动过杀招。


    祝欲和宣业要杀无泽,这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而无泽也很清楚这一点。更显而易见的是,即便是没有开打,几人都知道胜负已分。


    “明知杀不了我,却还是要来,宣业,我或许该称赞你一句勇敢。”


    无泽慢慢悠悠走了几步,走到峡谷边上,叹息一般道:“既然要杀我,又为何迟迟不动手呢?”


    听起来,他似乎还有点失望。


    他转过头来,望的是祝欲:“难道说,灭门之仇对你而言,竟也无所谓吗?”


    他笑了笑,那笑却很假:“你的爹娘是怎么死的,莫非,你已经忘了吗?”


    祝欲紧紧攥了一下手,又很快松开。他知道,无泽不过是在激他出手。


    不光他知道,裴顾也知道,从无泽约见他们开始,他们便知无泽是另有所图。


    以无泽如今的实力,根本不需要特地来见他们。见到了,也不需要废话这么久。这其中是何缘故,明眼人一看便知,无泽就是在激他们出手。在没弄清无泽所图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祝欲回头看了一眼裴顾,摇了摇头,示意他沉住气。


    裴顾却道:“不行。”


    他走上前去,流玉精在手中幻化出一柄长剑,剑身银白,隐有寒气萦绕。


    这是祝欲第一次见他握剑。他直视无泽,眼神冷而肃杀。


    “无泽,你想激我出手,想做什么?现在我给你开口的机会,但若你再提及旧事伤人,说这些难听的话,你之后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听。”


    语气极为认真,甚至叫人听出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不是他打不过无泽,而是无泽赢不了他。


    而无泽竟然真的收起笑意,有些抱怨道:“你都知道我只是想激你出手,还气什么。我不说就是了。”


    许一经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虽然不明白局势怎么就连打都没打就逆转了,但终是没说什么。师父有自己的考量,现在还不是他插手的时候。


    无泽朝峡谷深处望了一眼,道:“我猜,你是想借天墟的力量来杀我,对吗?”


    裴顾不语。祝欲也只是沉默。


    他们并不怕无泽看穿意图,即便无泽知道,他们仍然会放手一搏。


    无泽再次露出笑,道:“不过宣业,你知道怎么打开天墟吗?”


    很快,他就替人回答道:“我想你不知道。若是真有十足的把握,以你的性子,不会忍到现在。”


    “虽然你打开天墟是为了杀我,但是宣业,我也很希望你能打开天墟。怎么样,很慷慨吧?”


    雪还在下,落在这荒芜的黄沙之地显得有些诡异。但比起这个,无泽的这番话更像是天方夜谭。许一经有些担忧地看着师父,想说什么,又没开口。对于天墟,他实在是知之甚少,只在古书典籍上看到过名字,至于天墟在哪里,有什么用,他全都不知道。


    “你想借天墟做什么?”裴顾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无泽幽幽笑着道:“当然是建一个新的仙州。”他说得像是建一个房子那样轻易。


    “这仙州的规矩早该改了,众仙愚昧腐朽百年,早就不配为仙!待到仙州彻底塌毁,叫这世上再也没有仙!而我,将会建立一个新的仙州,届时我说谁是仙,谁就是仙!”


    “宣业!”他猛地扭过头来,“你看!我的愿景,好是不好?”


    他的神情似癫似狂,眼中蹿动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定定看着裴顾,仿佛渴切得到一份认同。裴顾望着他,平静道:“好在哪里?”


    “哪里都好!比以前好!”无泽眯起眸子,走了过来,“宣业,你也上过斥仙台,难道你也认为,如今的仙州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沉默片刻,裴顾道:“我不知。”


    “但是,仙州既毁,你建一个新的仙州,建来做什么?”


    “做什么?”无泽眉眼间尽是得意,“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时,一旁沉默许久的祝欲出声道:“你就这么肯定,天墟打开之后,你能全身而退,还能借天墟的力量重建仙州?”


    祝欲觉得很奇怪。他们要借天墟杀无泽,而无泽要借天墟生造一个新的仙州,单看此事,这是一个五五开的赌局,要么无泽死,要么无泽生。


    但真论起来,却很有蹊跷。无泽必然是知道流玉精的事,才知道裴顾进过天墟,可既然要开天墟,无泽从头至尾说了这么多,图什么?为何不直接动手,逼得他与裴顾不得不尝试打开天墟?


    他和裴顾没有动手,是因为不清楚无泽的目的。但无泽呢?他能有什么不动手的理由?


    这其中缘由无非三种。其一,无泽自以为胜券在握,狂妄自大,就喜欢在动手前先嘲讽一番,还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知对手。这种猜想若是真的,祝欲敢断定,无泽一定是在来赴约之前就撞坏了脑子。


    其二,无泽惧怕天墟的力量,担心自己没有胜算,所以不急于动手,在等待帮手。这帮手自然只能是沉玉。这个猜想可能性很大。不过,祝欲却不怎么信。


    其三,无泽其实也不想和他们动手。


    这最后一种猜想几乎是荒诞可笑,无泽所修已非正道,煞气,怨气,仙气,灵力,各种力量在他体内汇聚,根本无需畏惧他和裴顾,哪来的什么“不想动手”?


    但偏偏就是因为不可能,祝欲反而觉得这种猜想尤为可能。


    “你想必很清楚,我和他都是生于天墟。若开天墟,天墟是会帮你还是帮我们,答案显而易见。”


    祝欲紧盯着无泽,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一个只进过业狱的人,凭何认为,你能借用天墟的力量?”


    无泽眉眼锋利,笑起来便至阴至邪,尤为桀骜。他扬声道:“败于我者,自然为我所用。”


    竟是说连天墟也胜不过他。祝欲却忽然冷笑一声:“我看未必!”


    话到此处,祝欲已然十分肯定,那第三种猜想果然是真的。不管无泽能不能胜过天墟,总归,无泽分明丝毫不畏惧天墟,既然毫无忌惮,就根本用不着在这里同他们废话这么久。


    激他们出手,分明也只是一个幌子,要的就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从始至终,无泽压根是最不愿意动手的一个。


    祝欲了然,裴顾也了然。二人皆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无泽,猜测他最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无泽被他们盯得久了,不但面色不改,还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个未必?”


    虽然他在笑,但这笑里没有半分温和,只让人感到被重石压身,喘不过气。


    祝欲在这份威压里抬眼,肃然道:“你想打开天墟是真,但你根本不想建一个新的仙州。”——


    作者有话说:先更一点,下一章能写完就更~


    第113章 天道亦有缺


    无泽脸上的笑一点一点褪去, 直至只剩阴森的寒意。


    “你有些过于聪明了。当初在祝家,我或许不该留你一命。”


    话音方落,裴顾手中的剑便横了过来, 搭在他肩上。这当然杀不了他,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无泽推开近在咫尺的剑身, 有些不满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没杀吗, 你急什么?”


    他扭头望向祝欲,又开始皮笑肉不笑了。


    “祝, 欲?是叫这个名字吧。既然你说我不想建一个新的仙州,那好,你来说说, 我想做什么。”


    祝欲静默着看了他好一会,道:“我不知。”


    坦坦荡荡,把某人的语气神情学了个七八分像。其余三人皆是微微一怔。


    “但我猜, 倘若我们今日不开天墟, 你就什么也做不了。”


    无泽一边眉挑得更高:“何出此言呢?我不是还能杀了你们泄愤吗?”


    祝欲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道:“那这天墟我们不开了, 你来杀吧。”


    裴顾紧随其后收了剑,俨然是无声附和。饶是无泽也没料到这一出,愣住了,被许一经一声“师父”提醒才回过神来。


    “宣业,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他面上已经不剩半分笑意,蹙起了眉。


    祝欲道:“还要什么意思?杀了我们,这天墟你自己想办法开!还是说,没了我们,你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打开天墟?”


    “你的话, 有些多了。”无泽朝他看来,脸色生寒。


    祝欲偏不惧,道:“我话就是这么多,你可以不听。”


    无泽一字一顿地看着他:“话多,容易早死。”


    “砰!!”


    两剑相撞,许一经的剑生生被砍断,人也被震退数丈,而裴顾则毫发无损,反手将剑挽起。


    无泽瞥了一眼许一经的方向,转回来道:“宣业,你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裴顾道:“我与你没有情面可言。”


    无泽幽幽轻叹:“那还真是可惜。看来,今日你是非要杀我不可了。”


    裴顾道:“嗯。”


    “……”


    “宣业,你应得这般轻易,好叫我伤心。”


    话已挑明,双方都不再多言。裴顾一连祭出十几剑,剑招利落凌厉,一剑接着一剑,快得眼花缭乱,无泽应付得游刃有余,但也有些惊讶于对方的狠厉。


    祝欲则是和许一经对上,一人用符,一人赤手空拳。许一经灵力不弱,也有天赋,但祝欲如今不是凡身,二人对战便是一边倒的局面。


    剑光映雪,灵符炸响,搅得黄沙漫天。祝欲留着一点情面,许一经却是不要命,断了右臂都还要冲上来,不死不休。祝欲道:“许一经……”刚要说什么,许一经手握成拳,朝他面门袭来,竟是完全不在意他要说什么。


    这下,祝欲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目光一冷,旋身退出数步远。与此同时,三张杀符一道祭出,凝为长剑,齐齐贯穿许一经胸腹,霎时血溅当场,许一经终于停下,轰然倒在地上。


    那边无泽听到响动,抽身要过来,祝欲当机立断又补上一剑,直插心脉。许一经因剧痛猝然睁眼,而后,那双眼再没闭上。


    “我的人你也敢杀?!”


    无泽一道黑气打来,祝欲以符抵挡,两股力量相撞,符纸顷刻灰飞烟灭,祝欲受了反噬,差点摔下身后峡谷,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他,帮助他稳住了身形。


    “有何不敢?”祝欲站直,手上捏了新符,“不但杀他,还要杀你!”


    说罢,与裴顾一左一右包抄,两道流光同源所出,如两个巨大光球,狠狠砸向无泽。


    霎时烟尘四起,平地砸出了一个足有三丈宽的流沙坑。待到烟尘散去,无泽已不在原地。


    祝欲猛然回头,听得耳旁裴顾的声音道:“当心!”


    便立即跳开,在黄沙中滚了一圈,翻身而起,再观右臂,俨然已多出一道泛着黑气的伤口。幸亏躲得及时,不算太深,没有见骨。看这一招的气势,无泽这是要拿他的命去抵许一经的命。


    祝欲立即拍了一张止血符在身上,又冲裴顾摇头道:“我没事。”裴顾眉间却并未舒展。


    但眼下容不得他们深究,无泽一击不成,立刻又补上数十击,招招狠厉至极,且大都是冲着祝欲来,像是完全为了许一经才要杀他。


    祝欲其实有些看不懂,无泽分明不待见这个徒弟,人死了却要为其报仇,这有什么必要?


    二人合力仍然不敌无泽,突然间,祝欲右肩遭到重重一击,肩膀几乎凹陷,疼得他闷出声来,吸气声都跟着抖了一下。裴顾也好不到哪儿去,无泽攻他,裴顾便替他挡,身上也早就见了血。


    “宣业,奉劝你一句,你护不了他。”无泽短暂停下来,面上笑意全无,“杀人偿命,我那徒弟再蠢,也不是旁人说杀就能杀的。”


    好一个杀人偿命!祝欲喝道:“亏你也知道杀人偿命!因你而死的人何其多!你怎么不先偿他们的命?!”


    无泽道:“他们的命?旁人的命与我何干?他们要怨,就该怨这天道!怨不着我!”


    双方再次缠斗在一起,裴顾决心护着人,大半数攻势都硬抗下来。无泽忍无可忍,捆了他丢开,五指弯起袭来,竟是要徒手捏断祝欲的脖颈。


    祝欲偏头去躲,没来得及闪身,不但颈上留下了血痕,还被无泽补上一脚,踹进了先前砸出来的流沙坑中。


    黑气凝作万千箭雨,纷纷射入深坑,却在此时,无数藤蔓破沙而来,交织成网,将深坑顶部牢牢罩住,箭雨打在上面,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尽数碎了。


    “这是,什么时候……”无泽微微皱起眉,走向深坑,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是想再补上一击。


    但是下一刻,他猝然睁大了双眼。


    在他身后,几十根极细的藤蔓穿透他的胸腹,手脚,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其中一根甚至穿过了他的左眼,生生刺破了他的眼球。


    与此同时,沙地各处符光乍现,一道道符文虚影浮现出来,散在风雪里。


    每一根藤蔓上都混杂着灵力和流玉精,坚韧无比,无泽调动体内力量去挣,竟只是挣断少数。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左眼转过去,与裴顾冷眼而对。


    裴顾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挣脱束缚带来的反噬非同小可,只是被他全数压在肺腑,才没闹出动静叫无泽提前察觉。


    “此符名唤生长符……不是我教他,而是他教与我。”


    “呵呵呵……咳咳……”无泽一笑,咳出血来,“好算计……符中藏符,剑光画符,倒是……小瞧你们了。”


    祝欲先前扔出去的每一张符,其中都藏着一道甚至更多道改良过的生长符,不知不觉落地生根。而裴顾看似凌厉的剑招,真正的用意不是伤人,而是以剑光画就新的生长符。


    这些生长符中无一不混着灵力和流玉精,又以血催动,威力无穷,这才让无泽落入圈套,当场被缚。


    祝欲从深坑里爬出来,罩在深坑顶部的藤蔓改了方向,齐齐刺向无泽,眼看着就要将无泽拆骨剥皮。


    却在这时,滔天仙气凌空而来,不但挡住了那些藤蔓,连无泽身上的藤蔓也被尽数斩碎。


    沉玉扶住他,扫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时,深深蹙了眉。


    无泽瞎了一只眼,却只是笑:“沉玉啊沉玉,偏你要来……”


    沉玉渡去仙气疗愈他的伤,道:“是。是我自己要来,所以你不必担心了。”


    生长符尽数被毁,祝欲和裴顾双双重伤,沉玉轻易便将二人缚住,丢在了峡谷边上,只需稍稍往外,二人便会落入峡谷,沦为业狱的养分。


    “开,天墟。”沉玉一身白衣上染了无泽的血,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


    “不……”祝欲张口刚要拒绝,一柄剑直插入他左肩,将他钉死在地上。


    而动手的人并未看他一眼,只对裴顾道:“否则,我杀了他。”


    “不行!!”


    祝欲忍着疼痛喊了一句,想制止。他们起初想用天墟对付无泽,可如今知晓无泽的目的就是天墟,若是如他所愿打开天墟,招致的祸患绝非一般。


    但没等他话音落完,插在他左肩的剑便猛然抽离,再次□□下来。只不过这一次,一道流光将那剑挡住了。


    “停手……”裴顾半跪起身,沉玉只手往下又压几分,碎了那道流光,剑尖却停在祝欲肩背咫尺处,纹丝不动。因为一只手生生握住了剑尖一端,止住了剑气。


    “停,手。”裴顾手上的血滴落在祝欲身上,一字一顿说了第二遍。沉玉收起剑,毫无情绪道:“开天墟。否则,他死。”


    祝欲又将血往回咽,胸腔堵着,连话也说不出,他伸手扯住了裴顾的衣摆,冲人摇头,想让他别去。


    裴顾看着他,柔声道:“别怕。”


    说罢,起身转过去,想起什么,又微偏过脸来道:“出招,护着他点。”


    出招飞出的一瞬,裴顾已经纵身跳下了峡谷。祝欲瞪了眼护在自己身旁的出招,暗道这家伙吃里扒外,可再一想,裴顾跟他也分不了什么里外,心下便更气恼。


    他望了一眼远处调息的无泽,手掌撑着峡谷边缘,借力一滚,整个人也跟着掉下峡谷。


    无泽在此时睁了眼,冷声道:“他想死,由他去,别让宣业死了就行。”


    沉玉看他一眼,也跃下峡谷。


    这道峡谷极长,底下没有活物,只有无尽的黑雾和猩红,浓稠至极,翻滚不息。若是从极高的地方俯视,便会发觉这里简直就像一只紧闭的眼睛。这只眼睛硕大,细长,更阴邪诡谲。当它张开眼皮,就会将一切掉入其中的活物死物统统吞噬,有来无回,有进无出——


    作者有话说:希望明天可以写完……


    第114章 天道亦有缺


    灼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祝欲感到伤口的血都在那一瞬凝固了,幸而出招护着,否则他立刻又要再一次面目全非了。


    这是他第二次入业狱, 耳边仍然回荡着沉闷如钟的诘问,眼前的食人景象他也已经看过无数次。流玉精如一层薄膜罩在他身上, 让他免受烈火烧灼,怨煞侵蚀, 但不能封住他的耳目,所以他还是能听见, 能看见。


    他一连吃了二十多颗丹药,拍了十几张止血符在身上,才能勉强拖着这具身体走动, 而且走得极慢。走了一会后,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行,抓了出招停下, 道:“出招……你去找人, 别管我了。”


    闻言,出招在他腕上缠得更紧, 生怕被丢出去。


    祝欲没有办法,只能又道:“那,你能变得更长一些吗?”


    出招依言变长,一端系在他手上,一端飞出去很远。祝欲渡流玉精给它,道:“好出招,靠你了!再长一些,找到人,把他绑回来。”


    有了流玉精助力, 出招无限延伸而去,转瞬就没入火海,不见踪影。


    很快,出招还真的绑了个人回来,只是这人不是裴顾,沉玉盯着腰上的青白枝桠看了眼,抬头道:“松开。”


    “出招,回来。”祝欲转身就跑,虽然跑得像走,但逃跑的心无比强烈。


    令他意外的是,沉玉竟没有一点要追他的意思,他回头看时,沉玉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不追他,那就是在追别人。这个别人还能是谁?


    祝欲想了想,还是转身跟了上去,还不忘叮嘱出招跟紧。


    走了很久,祝欲已经彻底看不见前面的人影,出招也不知延伸到了哪里。


    突然,祝欲感到渡出去的流玉精毫无预兆开始回退,紧接着,他被猛地一拽,整个人荡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撕裂,五脏六腑内血气翻涌,他险些呕出来。


    出招拖拽人的速度极快,好一番折腾后,祝欲撞在一个坚实的事物上,他缓了缓睁开眼,发现挨在眼前的是一片纯黑布料,那么,他撞上的定然是个人了!


    这么一想,他下意识就要把人推开,疑心是沉玉在作怪。但推了推,没推动,反被人抱紧了。


    忽然之间,他就不再挣扎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沉玉穿的是一身白,不是黑衣。


    “是我。”裴顾的声音也果真响在头顶,安抚一般。


    祝欲还因为刚才的拖拽一团浆糊,意识不清,胃里也十分难受,但还是勉强应道:“我知道了……”


    “沉玉,你这样很不好。”裴顾语气有些不满。


    听起来,方才拖拽他的并非裴顾,而是沉玉,只不过刚好他被拽过来时,撞上的是裴顾。


    沉玉却没什么情绪道:“是你说要见他。而且,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出招一直跟着沉玉,看来,是裴顾问了他在哪,沉玉才顺手拽了一下出招。


    理清这其中的关系,祝欲才定了定心神,把剩下的丹药咽了一半,另一半不由分说塞到了裴顾嘴里。


    “你没有打开天墟。”沉玉又道。


    此刻,他们三人皆身处业狱,周遭只有烈火和怨煞,丝毫不见天墟的痕迹。


    裴顾道:“我不知如何打开。”


    他说得很直白,祝欲心下一跳,怕他惹恼了沉玉,但观沉玉只是沉默站在原地,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更不像是有恼羞成怒杀人的打算,看起来只像是有些苦恼。


    裴顾又道:“所以,你知道怎么打开天墟吗?”


    沉玉抬了下眼皮,平和地道:“我并非生于天墟,也从未踏足天墟,并不知。”


    “……”祝欲本就半死不活,现下更是听得大半都死了,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位沉玉,在上面动手时狠辣果决,现在说起话来却一副毫不世故的模样。


    感受到沉玉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祝欲只好道:“我也不知道。”


    沉玉却没有和刚才一样作罢,而是继续问:“你当时是如何入的天墟?”


    这一问,祝欲没答,但不是答不了,而是不敢。


    不过,他若是不答,还不知道沉玉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模棱两口道:“玉牌碎了,里面有流玉精,牵着我,就走到天墟了。”


    “方位。”沉玉又道。


    祝欲偷觑了一眼边上的人,才说:“不知道。”


    沉玉看着他,道:“你恢复记忆了。”


    既然恢复记忆,就不可能不记得。祝欲没有看裴顾,放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双目已瞎,双耳已聋,天墟的方位,我不知道。”


    他说得小声,但裴顾离他很近,听得清清楚楚,他明显感觉到,搂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一瞬。


    但他仍旧不敢直视裴顾,只道:“不过,虽然天墟与业狱相连,但天墟应当没有具体方位。”


    沉玉看向裴顾:“宣业。”裴顾这才回神,也道:“天墟确实没有具体方位。”


    默了片刻,沉玉道:“但这天墟一定要开。”


    他再次望向祝欲,语气毫无波澜:“既然你能入一次天墟,想必也能入第二次。宣业,让开。”


    沉玉手中蓄力,祝欲和裴顾立刻也明白了,他这是要重现当日祝欲进入天墟的情形,让祝欲再瞎一次,再聋一次,赌祝欲能再一次绝处逢生。


    裴顾将人护住,坚定道:“不行。”


    沉玉道:“你拦不住。”


    强劲仙气打来,裴顾挡在身前,祝欲出声喝道:“出招!”


    神木飞出,化为屏障罩住二人,但很快就被打回原形,裴顾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大口血来。祝欲双瞳骤收,立刻伸手去接人,一个转身,以脊背迎上了沉玉的攻势。


    那一击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但意料之外,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道刺眼的光门打开,化去了沉玉的杀招。沉玉放下手,带上二人一道踏了进去。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蓝白之色,细碎的流光如浮尘蜿蜒,头顶是交错的细长白线,脚下如湖如海,平滑光亮。


    祝欲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他声音颤抖地道:“裴……裴顾?”


    二人双双跪坐着,祝欲不可置信地盯着人,连手上的力道都不敢加重。


    因为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开始变淡了……


    先前在业狱时他就隐有所觉,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到了天墟,光线明亮,变化就极为明显,裴顾整个人都在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终有一刻就会彻底消散。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裴顾……你,你跟我说句话,你怎么了啊……”


    祝欲想摇醒他,却根本不敢用力,只能引来天墟中的流玉精为他疗伤,可不管渡多少流玉精,他身上的伤口竟然不见丝毫好转。


    “为,为什么……怎么会没用啊……”祝欲喃喃出声,整张脸上全是凝滞的惊惧。


    沉玉走过来,仙气一探便知是怎么回事了。祝欲抬头望向他,用颤抖不已的声音哀求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求你告诉我,怎么救他……求你……”


    很多事情对于沉玉来说,做与不做没有区别,大多时候,只要旁人请求他,要他帮忙,他便会顺手帮了,无所谓求他的人是谁。就像现在。


    “神魂尽碎,颈上的怨煞锁不住,开始反噬了。”


    “那,怎么……怎么才能救……”


    “救不了。”沉玉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怜悯,“但你和他,必须活一个。”


    话落,他伸手便要去抓祝欲,似乎是要将祝欲拎走,万千流光却在此时汇聚而来,将祝欲和裴顾二人护在其中。


    “祝欲……”忽然,肩上的人动了动,祝欲忙小心翼翼地退开,果然见裴顾缓慢地睁开了眼。


    “别怕。无泽……要开的不是天墟,是业狱……”他的声音像他的身体一样又淡又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祝欲点着头,眼泪不断滚落:“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可是我要救你,我怎么救你啊……”


    他和宣业必须活一个,沉玉说出这话时,就已经印证了,从始至终,无泽的目的都是打开业狱,而非天墟。


    业狱只进不出,但如果利用天墟的力量,撑开业狱入口,使入口无法关闭,那么,业狱中的万千怨煞都将倾巢而出,这是比魇乱还要严重的灾祸。


    但祝欲现在无法思考这些,他看着裴顾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裴顾绝对不能死!


    他身上没有别的符纸,只能用血去画符文,因为止不住颤抖,符文画得歪歪斜斜,和他的字一样丑。


    他一连画了三道止血符,裴顾身上的伤口还是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他抬手去碰裴顾颈上的锁链,手指立刻被灼烧得几乎见骨,但他反而抓得更紧,想把锁链扯断。可即便是有流玉精,那锁链仍旧坚韧如初,不见一丝裂痕。


    “祝欲……”裴顾握住了他的手,想说些什么,祝欲却不敢抬头。


    裴顾的声音继续落下来:“祝欲,你听我说,我不会死的……你信我。不要怕,你抬头看看我……”


    祝欲抬起头,不知是因为他泪眼婆娑,还是因为裴顾变得更加透明,他看不清裴顾的脸。


    “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不知道在问谁。裴顾浅淡的眸子里映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微微低头,与他额心相抵。


    只一瞬间,祝欲心中的警钟便停了,整个人奇异地安静下来。


    “我不会死的。就像……你当初进业狱,一定会回来一样,我也是,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绝对不会。祝欲,你信我。”


    他说得很慢,很轻,但无比笃定,像是某种誓言。祝欲哽咽着道:“好,我信你……”


    “那,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阻止无泽。”祝欲稍稍冷静下来,胡乱抹了一把眼睛,想看清眼前人的样子。


    但裴顾依然只有声音是清晰的:“带我上去。”


    “……好。”祝欲把人扶起来,又召出招托着他,他们只往外走了几步,周遭便全然变了样,他们从天墟回到了业狱。但四周皆有流光聚向他们,治愈着他们身上的伤。


    头顶突然传来巨震,仰头望去,竟是上方被生生撕出了一道裂口,似乎有一颗血色的珠子悬浮在那里,血光大开。而源源不断的流玉精正往上逆流,撑住那道裂口,不让其关闭。


    大约是沉玉还在天墟中,是他引导的结果。


    天光透进来,业狱中的怨煞蠢蠢欲动,纷纷往那道裂口聚集,但裂口开得还不够大,它们一靠近,流玉精就将它们彻底炼化了。这么一来,怨煞们不敢贸然冲出去,只不远不近地聚在裂口下,观望着,等待着,等一个一举冲出的时机。


    “无泽无法入天墟。”祝欲看明白了,也终于想通为何无泽一定要留他们其中一人的命,不单是为了打开天墟,恐怕,还是为了引渡流玉精。


    倘若沉玉没有来,此刻他们就会被吊在那撕扯出的裂口上,而流玉精也会往那处汇聚。


    “可是,为何……”祝欲有惑,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沉玉。


    裴顾知他所想,道:“你或许听说过,沉玉上过很多次斥仙台。”


    “我知道。”祝欲点点头,“他每次受过雷刑后,不但能安然无恙地走下来,仙格也还在。方才在业狱中,他也如履平地,分毫不伤,可我观他周身并没有仙气护体。”


    所以,并非是沉玉护住了自身,而是这业狱中的烈火怨煞都避着他,不伤他。就连在天墟中,他也能轻易就引渡流玉精,而不受其反噬。


    无泽罪业滔天,入天墟必死无疑,但沉玉行走其中,不受丝毫影响。


    这样的两个人,明明截然相反,所谋的却都是同一件事,教人匪夷所思。


    祝欲隐隐有了猜想,听见裴顾道:“因为,沉玉没有‘罪’。”


    “半点也没有?”


    “没有。”


    如此,祝欲便了然了。贪嗔痴慢疑,这世上无人能不犯错,谁也不敢笃定自己没有丝毫罪过。


    偏偏这位沉玉上仙,有关他的传闻都只说他行的善,从未听说他行恶,即便是刚才那番局面,祝欲求他,他也应了,这样一个人,怕是任何人有求于他,他都会答应。这样的人,说他从未行恶,祝欲是信的。


    祝欲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他偏头去看,裴顾的伤依然没有好,怨煞的反噬太重,就连流玉精的作用也被消磨得微乎其微。


    “别看了。”裴顾的声音落下来,很温和,“送我上去吧。”


    “……”祝欲偏过眼去,一瞬过后,咬破手指,就地画了一道生长符。


    很快,脚下枯木从烈焰中生长而出,无叶无花,却纤细柔软,卷着二人往上送去,离那道裂口越来越近。


    有流玉精护着,业狱中的怨煞纷纷退却,他们毫无阻碍地到达裂口,也终于看清了先前悬浮在裂口的血珠。确实是一颗血珠,其间灵力充裕,看来,无泽正是借助这颗血珠,才将业狱撕开了一道裂缝。


    祝欲掌心聚起一道流光打出去,血珠顿时四分五裂,枯枝也将二人安稳送至地面。一道轻疑声响起:“嗯?两个都没死,还真是命大啊。”


    可不正是无泽,他只淡淡瞥了一眼破碎的血珠,如看废弃之物一般,很快便收回视线,望向死里逃生的二人。但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看着,姿态闲散,像是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已稳操胜券。


    “宣业,既然你来了,那便好好看看,看看我究竟要做什么。”


    无泽脸上又挂上了笑,似有若无,似癫似狂,却极为平静。


    只观目前形势,业狱大开,只要那道裂缝扩得足够大,其间怨煞便要倾巢而出,届时生灵涂炭,人间大难。无泽的目的仿佛就是这个。


    但这依然说不通,若真如此,何必有先前那番周旋?


    若是一早便动手,他们二人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必然要开天墟,最终也会是现在这样的形势。


    可是,若无泽打开业狱为的不是灭世,又能图谋什么?


    “轰隆——!!!”


    祝欲正不得其解,忽然听见上方炸响一道惊雷。


    雪依然在下,空中却是黑云密布,狂风大作,电光火石间,一连又有好几道闷雷炸在层云后,劈得苍穹骤亮。


    祝欲突然想到什么,不自觉抓紧了身旁的人。


    “他——这是要!”祝欲猝然抬眸,正对上裴顾目光。裴顾显然也已经猜到了什么,对他点了一下头。


    仙州已毁,众仙死的死,伤的伤,即便是齐聚,也无力抗衡业狱中的万千怨煞,那么,人间剩下的唯一生机,便只有——天道!


    疯了,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祝欲满眼惊诧,不可置信,他终于想明白,为何无泽要毁了仙州,为何一开始无泽不对他们动手。


    无论无泽是想诘问天道,抑或是想取代天道,这都是旷古绝今之事,无人敢想,无人敢做,更没有人相信这是有人能做到的事。


    饶是祝欲,也自认做不到这个地步。他身负罪仙后人之名多年,也因此怨怼过天道不公,但他做不到无泽这样,一己之力抗衡天道会是什么下场,他早就知道。


    他做不到,也不会做。


    数道天雷直劈下来,轰隆震响,炸开无数烟尘,烟尘之中,那道模糊的身影屹立不倒。


    祝欲盯着那处,却笃定道:“他赢不了。”


    裴顾也道:“嗯,走吧。”


    祝欲搀着裴顾转身,行至峡谷边上。至此,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事态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无泽的死活已经与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唯有守好业狱的这道裂口,在无泽被劈死之前,防止太多怨煞逃出来。


    身后天雷滚滚而下,狂风呼啸,雨雪交杂,黄沙弥漫,声势愈发浩大,空前绝后。祝欲召了出招筑起屏障,又以流玉精加固,仍不能心安,扶着裴顾的手下意识抓得更紧。


    和这场风雨雷电的阵势比起来,裴顾趋近透明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了。


    “无事,别怕。”裴顾安慰的声音落在耳边。


    但怎么可能没事,业狱里面的东西此刻有所顾忌不敢出来,但裂隙越开越大,大到一定程度,怨煞自然能钻空子跑出来。祝欲只盼着那天雷再劈狠一些,最好能立刻就把人劈得灰飞烟灭,否则沉玉绝不可能从天墟出来,这业狱也关不上。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几道黑气从裂隙里窜了出来,直朝他们这个方向来!


    祝欲抬手就要挡,裴顾却拉住他,与此同时,那几道黑气咻咻窜来,附在了裴顾颈上。


    或者说,不是附,而是锁,裴顾颈上的锁链黑气腾腾,怨煞纠缠,已将那处磨出了深深的血痕。


    祝欲这才明白,方才那句“无事,别怕”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去看裴顾,难以置信地问:“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一切阴邪之物,最喜的自然是怨气煞气深重之地,离开业狱,还能有什么地方比裴顾颈上这条锁链煞气更重的地方?他这分明是早就想好了,要用自身来囚锁这些阴邪之物……


    这锁链和业狱一样只能进不能出,断不开毁不掉,而所有的反噬,都倾注在他一人身上。


    “裴、顾!”眼看着越来越多黑气聚集,祝欲隐忍的怒气终于爆发,“你现在如实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救你,不要再撒谎,我一句假话也不想听!”


    裴顾牵着他的双手,诚挚无比道:“我不会死。”


    祝欲红了眼,道:“我要听实话。”


    裴顾道:“这就是实话。我不会死的,我不会,绝对不会。”


    “……”


    无言片刻,祝欲视线转向那雷光炸开的地方,道:“我去杀了他!”


    只要无泽死了,沉玉必定出来,业狱这道裂隙才能关。


    裴顾却拉住他,道:“你若是现在走,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祝欲顿住,回过头来道:“就算是撒谎,这种话我也不想听。”


    裴顾神色微凝,重复道:“你现在离开,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语气完全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祝欲气得要命,却连回握他的手都不敢用力。


    “无泽抗衡不了天道,他死是迟早的事,你去了只会和他一样的下场。你敢去送死,就再也见不到我,你想清楚了。”


    “……”祝欲紧抿着唇,简直要气得吐血,半晌才说:“裴顾,你好得很!”


    裴顾轻轻笑道:“我不好,你喜欢我做什么?”


    “……裴,顾!”


    “嗯,我在。”裴顾道。


    “…………”


    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祝欲头一次这么想把“厚颜无耻”安在这个人身上。


    “轰隆!!!”


    “轰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


    突然之间,一连十几道天雷劈里啪啦炸下来,震耳欲聋,像是天雷也受不了了,要一鼓作气把人劈死。即便是有屏障挡着,祝欲仍短暂耳鸣了一会。他回头望了一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忽觉手上一空。


    再转头,只见一道白影从峡谷中飞出,向天雷炸开的地方疾驰而去。


    约莫是业狱裂隙要合上了,怨煞争先恐后,如几百年的饿死鬼投胎般冲出来,全都朝他们涌了过来。不,准确来说,是朝峡谷边缘的裴顾涌了过来。


    “你做什么?!!”


    祝欲瞳孔骤收,甚至没来得及抓住人,裴顾便往后一倒,坠了下去。祝欲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跟着跳下去,召唤出招将二人绑在一起。


    裴顾的身体愈发透明,几乎就要消散了,祝欲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他,抱住他,却发现他真的正在一点一点消散。


    “不要怕,我会回来见你的。”他的声音也仿佛是碎的,风一吹就散。


    祝欲却怕得要命,泪水再一次决堤。


    他颤声问:“多久?!你说你会回来……告诉我要等多久!”


    裴顾的身体大半都已经消散,面目也有些不清了,他张了张唇,可是声音太轻,大半都听不见。


    在被出招拽出峡谷之前,祝欲只来得及听清那一句:


    “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作者有话说:先更一点~


    第115章 天道亦有缺


    无数织锦一样的流金卷轴垂落而下, 其上金文时隐时现,如梦如幻,云雾中也是流光溢彩, 一派虚无缥缈之景。


    眼下,他们正身处一个无章无法, 似真似假的地方。


    在那流金卷轴的正上方,有一只硕大的, 阖上的眼睛。不像是人的眼睛,也不像兽类, 更像是画出来的,极细极长。


    即便此刻这只眼睛紧闭着,无泽仍感到自己在被窥伺。


    天道无形无相, 这里,恐怕只是天道的微末一角所幻化出来的空间罢了。


    无泽浑身都是血,连站立也不能, 靠沉玉扶着才勉强坐起, 是个极其狼狈窘迫的姿态。但面对如此恢弘的一幕,他仅剩的一只眸中仍是不屑, 脸上仍是笑意。


    “怎么,我这个罪人都打到你面前来了,你却不敢睁眼吗?”


    他刻意提着气高声说话,不出所料吐了一大口血。沉玉渡着仙气给他,但也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


    “行了,这具身体已经劈烂了。”无泽止他,又抬头仰望那只眼睛,道:“还不敢睁眼吗?”


    这副口气, 仿佛居于颓势的不是他,而是他在审判这只高高在上的眼睛。


    “眼睛”无耳,却像是听见了他所说,竟然真的缓缓睁开,居高临下地望向他。


    那是一只金色的眼眸,无悲无喜,无怨无憎,无恶无善,波澜不惊地半垂着。


    无泽用仅剩的右眼直视着它,不过片刻,右眼也流出血来。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止不住的笑出声来,笑得身体震颤抽搐,血流得更多。


    忽然,一道卷轴飞出,其上金文逐渐拼合出两行字:


    自渡则生


    不渡则灭


    无泽盯着这仿若慈悲无量的箴言,笑得更加疯癫,更加狂妄。


    “凭……何?!”他喉中气血翻涌,神情语气却尽是轻蔑。


    “自渡?呵呵呵呵呵……”他神色一凛,“凭何要我自渡?!凭何要我放下?!!”


    “善恶有报……他们的恶报在哪里?我就是他们的恶报!!要我自渡……我偏不!我绝不!今日便是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此恨……也绝无法休止!我绝不后悔!!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卷轴化为一道金光罩在他身上,仿佛是对他“冥顽不灵”的惩戒,他的身形也开始一点一点消散,支离破碎。


    沉玉不发一言,倾尽全力与之抗衡。


    无泽死死盯着那只金色眸子,不甘,愤恨,蔑视,可笑……却在某一瞬,所有的这些都骤然消失,被一抹疑惑所替代。


    他甚至往前探了一点,极力想要看清什么。


    他突然发现,在那只金色眸子的眼尾,有一块极小的空缺,小到几乎快要看不见,但这几百年来的恨意,在看见那一小块空缺的时候,忽然就找到了落点。


    天道有缺……


    天道本就有缺,至于缺的那一小块会应验在谁的身上,又会如何应验,都不重要。


    因为天生如此,因为可有可无。


    无泽不再直视着那只高高悬挂的金眸,他低下头,抓住沉玉手腕,道:“你走吧……沉玉。”


    沉玉默然看他,不为所动。


    无泽又道:“不是什么都听我的吗?我要你走。沉玉,走吧。”


    他的声音变得平和,虽然也冷,但已经与方才恨意滔天时截然不同。


    沉玉看他良久,终于道:“好。”


    眼看着自身消散,眼看着沉玉那道瘦削的背影远去。恍惚间,无泽仿佛又看见了仙州云雾中的那抹素白。


    那个时候,这个人的背影也是如现在这般,瘦弱、孤寂、沉默,残破不堪。他那个时候觉得,若是无人看顾,这个人就会被仙州的冷风吹散架。


    他突然想起许一经对他说过的话,然后,生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心思:若是无人看顾,沉玉的确是会死的。


    “沉玉……”


    他强撑着气息唤了一声,其实也怕走远的人听不见,但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沉玉蓦地停下,转过身来看着他。


    两相对望,即将生死相隔。


    可是,生死何必强求?


    罢了……


    无泽在心中叹了一声,张口道:“回来吧沉玉,若是你想的话……”


    话音未落,沉玉已然出现在他眼前,紧紧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双死即是he!(坚信)


    第116章 过往皆不咎


    人间大雪足足下了三月, 仙州也塌了足足三月。


    先是斥仙台塌毁,而后是各家仙府、岛屿,玉阶。神木也在逐渐消亡, 仙州的仙气,灵力, 都流向了人间。


    业狱震荡,闹出的动静惊天憾地, 修仙世家心中皆有猜想,却没有时间去深究。虽然大邪已经被镇压, 但各处仍有不少妖邪作乱,修仙世家凡是还有人的,当务之急都是去平乱。


    一番来来往往, 出去的人多,回来的人少。


    曾经的四大修仙世家,南亭祝家因魇乱灭门, 清洲徐家因凶阵遭到重创, 花川薛家先是死了个最有天赋的弟子,而后几乎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长明谢家何等荣耀,也落得个满院挂白的凄惨下场,最后竟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坐上了家主之位。


    哥哥断手时,谢霜哭闹了一场。哥哥死的时候,谢霜只是忍不住的流眼泪。爹娘相继去世时,谢霜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谢家死的人太多,她对丧葬事宜已经很熟悉,处理爹娘后事时称得上熟练和妥帖。


    她站在灵堂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并没有走上前去看一看棺中人的样子。


    忽然,一方手帕递到她眼前来。谢锦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侧。


    她们一同拜在离无上仙门下,她该唤谢锦一句师姐,但二人向来没什么可说的,谢锦瞧不上她的骄纵蛮横,她也厌烦谢锦的假正经。


    谢锦这个人,从来都是事不关己便不会多说一句,可自从谢家出事后,谢锦对她却从未有过一句奚落。


    如今谢家有人不满她年纪轻轻便登上家主之位,站出来替她说话的也是谢锦。此刻她在灵堂前落泪,来看她的还是谢锦。


    明明是相看两厌的两个人,竟然也能走到相互扶持的地步。


    谢霜接了手帕,把称呼也改了:“师姐……”


    谢锦打断她,道:“听不习惯,叫回来吧。”


    谢霜看她一眼,没说话。谢锦又道:“算了,随你怎么叫。”


    谢霜这才抬起眼,问道:“师父……还是没回来吗?”


    “没有。”谢锦回答得很简洁。


    自仙州开始塌毁后,仙州众仙相继殒殁,有的为镇压大邪神形俱灭,有的为平祸乱耗尽仙气而亡,剩下的几位不知生死,下落不明。离无便是其中之一。


    谢霜垂下眼去:“……师姐,我很担心师父。”


    “担心也无用。死了就是死了,没死就是没死。你再担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我还是担心……”谢霜没有因她这番话生气,此刻对她来说,这种直白的话反而比安慰更有用。


    “我知道担心也没用,可是师父一点踪迹也没有。师姐……”她扭过头去,看着谢锦,“我好怕再也见不到师父。”


    谢锦将手搭上她的肩,大概是想安慰一下她,但手劲太大,谢霜立即就吃了痛,捂着肩掉了眼泪。


    “……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打人疼死了。”


    谢锦收回手,不见歉疚,道:“我下次注意。”


    “对了,那个叫祝欲的,他们明早要走,你要是想道别,最好早点爬起来。”


    闻言,谢霜有点郁闷道:“我明早怎么醒得来?”


    谢锦道:“所以你现在立刻跟我回去睡觉,明早我叫你。”


    说罢,不由分说就拖着谢霜往外走。


    得益于谢锦的强制叫睡和叫醒服务,谢霜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已经坐在院子里,想了一通待会儿道别时要说的话。


    可实际上,真见到人时,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反而是祝欲先开了口:“还以为你忙得脚不沾地,没空来送我们呢。”


    二人在厅里说话,院内站着个人,身长肩阔,黑衣如墨,发不束冠,显得十分随意。


    他只站在那里等人,没有进来。


    谢霜脸上还有疲色,却只是道:“有我师姐帮衬,还好。”


    祝欲没有点破,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夸赞,谢霜苦笑了下,道:“你从前同我说,‘有些事,再怕也要做’,我现在确实明白这个道理了。”


    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她往外看了一眼院中那道人影,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祝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下,道:“去哪里都行。不过,会先去一趟南亭。”


    听他这话,谢霜便意识到了什么,迟疑道:“你,你全都想起来了?”


    祝欲点了一下头,谢霜脸色却忽然煞白一片,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我听师父说过,进了业狱的人会受到诘问,倘若不肯认错,就会……就会看到和听到此生最痛苦的事,你,你有没有……”


    短暂的沉默后,祝欲笑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谢霜看着他,觉得眼前人和当年爬上长明的似乎是同一人,又似乎不是。


    她正起神色,很认真地道:“祝欲,当年的事是我的错,那些话没过脑子,不应该说给你听。所以,既然是胡说八道的话,你就不要记着了,一句也不要记。”


    在仙州的墙下,她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这次更加直白,更加认真,也更加诚恳。


    祝欲却只是静静听她说完,道:“不是你的错,谢霜,即便你没有说那些话,结果也还是一样。”


    他亲眼看着爹娘死去,没有阻止,若非是裴顾截下那一簇净火,便是他亲手烧死了母亲。


    爹娘的后事也不是他操办的,送丧礼当日他甚至冷漠得仿佛死去的只是两个陌生人。那些说出口的每一句“我不难过”,将来每一日,都会如染血的刺深扎进他心里,教他再也不能忘记。


    不是谢霜让他记着,也会是他自己。总归是忘不掉的。


    但有些事,记着就记着了,没有非忘不可的必要。


    谢霜却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强硬道:“就是我的错!你就当是我的错,祝欲,把那些全部怪在我头上,你可以恨我,你该恨我!”


    祝欲轻笑着摇头,格外镇定。


    “谢霜,我不恨你,也没人应该恨你。”他动作轻柔的拿开谢霜的手,语气平和,“我知道你走到现在,你也很艰难。”


    “所以谢霜,事到如今,我就不祝你心愿得偿了,我祝你少艰辛,多平安。”


    谢霜愣愣地看着他走远,突然觉得他的背影无比单薄,也无比坚毅。


    来时是什么样,走时也是什么样,似乎从未变过。


    她无声流下泪来,不知道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她自己。


    祝欲没回头,与等在院中的人并肩而行,过往一切都在身后,但他们只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点结尾[竖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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