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叶语莺脸色刷地一下白了,手忙脚乱地把手电关掉,急促的喘息声却怎么也压抑不住。


    被抓住的一瞬,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闯入禁地的小兽,尴尬、慌张、又无处可逃。


    “我、我……”


    她哑着嗓子,慌乱地想解释,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越想说清楚,越说不出话来,只能愣在原地,像是被夜色冻结了一般。


    程明笃抱着纸箱,站在阁楼门口,平淡地看着她。


    寂夜中,他的轮廓被微弱的灯光勾勒得分明,整个人静得像一座雕像。


    沉默了几秒,他慢慢走上前几步。


    “好奇?”


    他没有质问,也没有职责,只是平静叙述道。


    叶语莺咬了咬唇,低下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白了的脸色半天没缓过来,只是连连点了点头。


    她不是有意要窥探,只是……那种强烈的好奇心,在看见他名字出现在致远墙第一位的时候,像洪水泛滥一样失控了。


    程明笃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将手里的旧纸箱轻轻放在地板上。


    木板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他抬起眼,静静看着她,“先下来,我上去放点东西。”


    那目光,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宁静。


    像是在看一只闯进他世界的小动物,不带情绪,只是打量,甚至对她的目的也毫无半点好奇。


    叶语莺僵在原地,连忙从上面快步下来,眼中满是犯错的惊慌。


    她以为自己触犯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程明笃下来的时候兴师问罪。


    但是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程明笃拍了拍身上沾上的浮灰,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还乖乖站在楼梯口。


    他微微蹙了下眉,嗓音依旧平静得没有温度:“怎么还站着?”


    叶语莺一愣,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像是生怕自己多留一秒钟就会引发他的反感。


    “我今天去了趟蓉城一高……”她踌躇万分,但是仍然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那里毕业的啊。”


    她原本是想问问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字是哪个笃,但是在极度紧张下还是有些难以操纵自己脑子。


    问完这句,她又很快转开目光,把所有的情绪藏了起来。


    程明笃停下动作,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


    眼神里带着一点点轻微的诧异,但很快又归于一贯的冷静。


    他似乎并不打算回避,淡淡地答道:“嗯。”


    她咬了咬下唇,又小声问了一句,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你的名字……是‘明德笃行’的那个‘笃’吗?”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窘迫和多余了,面前的目光让她无法直视,指尖紧紧绞着衣角,像是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程明笃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像是夜色里的一汪冷泉。


    半晌,他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轻极了,但却不敷衍,像是认真确认了她的问题之后,给出的回答。


    叶语莺怔怔地抬头,看着他那双如刚下过雪的森林般寂静的眼睛。


    空气静默得有些凝滞。


    程明笃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语气轻缓了几分,带着随意:“阁楼上有个编号十三的箱子,里面是我初中时期的学习资料,还有几个书柜都是一些闲书,要是有需要,自己去拿。”


    叶语莺怔了怔,她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话,程明笃却以为她是有些学习的目的。


    她没有任何想要学习资料的目的,但是眼下这是对她奇怪行为最合理的解释。


    那一刻她小声道谢,但是又有些心虚,因为想到自己不学无术,觉得注定辜负这些资料。


    程明笃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懒懒地落下:“嗯,回去吧,今晚我在冰箱放些别的,你自己吃。”


    那种心脏失重的感觉又来了,叶语莺捏紧了袖口,轻声道谢:“谢谢。”


    脚步声重新响起,程明笃消失在了楼梯口。


    她立刻快步离开,直到关上房门,她才敢停下,靠在墙边,悄悄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心脏跳得飞快,像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当晚快到十二点时,她终于磨磨蹭蹭地从自己的小房间溜了出去,偷偷摸摸地又爬了一次阁楼。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夜风拍打窗户的细微声响。


    她按照程明笃说的,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编号十三的纸箱。


    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堆叠的旧讲义、参考书、厚厚的笔记本,还有一些用旧了的练习册。


    一切像出自强迫症患者一样井井有条分门别类,一打开就是格外清秀的字迹——原来他从初中阶段就能把字写得这么好。


    光是看着那些题目和批注,叶语莺就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欠缺的太多,以至于无法开始。


    她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挑了两本看起来最基础的数学册子,像做贼一样揣在怀里,又轻手轻脚地把纸箱复原。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溜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像一只偷到了糖的老鼠,紧张又兴奋地喘着气。


    与其说是想学习,不如说她也好奇程明笃的世界,好奇能让林知砚敬畏的存在,好奇这样的天才是如何度过初中时光的。


    她想象自己,能否在程明笃的物件中寻到人生的解法,至少不是像此刻一样,如死水一样,只能渐渐发臭。


    于是,在这些寂寥的午夜,她除了下楼拿饭团,躺在房间内思考人生,在百无聊聊中打开程明笃的笔记本,浏览着打发时间。


    她一开始只是想欣赏字体来着,时间久了,她竟然异想天开地生出几分想看懂他当时写下这些笔记所经历的思考。


    终于,她的夜晚终于有事可做,哪怕一题要做半小时,哪怕需要查很多资料,哪怕满头大汗,她也固执地白纸上写着、改着。


    钟表指针一点点滑过深夜,窗外的风吹得旧窗棂咯咯作响。


    在这静默无声的夜晚,一个孤独又脆弱的灵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悄做出了改变。


    而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无意的举动——


    这一夜,她人生的轨迹,已在不动声色中,悄悄偏离了原本注定的轨道。


    *


    叶语莺一直坐在讲桌底下——那个“特殊位置”。


    作为班级里倒数第一的继任者,她果然不负众望地考了一次又一次倒数第一。


    她在生物课上偷偷做数学题被发现,被老师嘲讽一番后将她叫去罚站。


    被“发配边疆”之后,她终于可以悄悄拿出课本里夹着的数学验算纸,在课本的掩护下,偷偷做着未完的计算。


    生物老师在台上讲着什么关于细胞分裂的知识,语气单调而敷衍。


    台下大部分学生都无精打采,只有前排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一个小小的身影悄悄地低着头,铅笔在纸上划过沙沙声。


    罚站?


    坐第一排特殊位置?


    这是很多人中学时代的噩梦吧,但是好在她没有一个会检查她家庭作业的负责家长。


    只要能在这些冷眼和嘲弄中,留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光,她就甘之如饴。


    *


    下课铃响时,教室里一片哗然。


    生物老师甩下一句:“叶语莺,放学来办公室找我。”


    然后抱着卷子扬长而去。


    班上有几个同学窃笑着回头看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


    放学后,叶语莺默默低头收拾东西,动作极轻极慢。


    今天放学她乐得轻松,因为全班知道她被请办公室,葛洁自然也不会逼她去学校门口一起欺负其他人。


    她发现去老师办公室谈话这件事的恐怖程度,远没有被葛洁逼着殴打别人来得严重。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背上书包,穿过教学楼,一路来到教师办公楼生物组,甚至由于日子过于轻快,她不禁哼着不着调的小曲。


    生物老师坐在椅子上翻着卷子,看也没看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课心思不在这。你以为数学能救你?就凭你这种水平?”


    叶语莺低垂着眼睫,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站着。


    她嘴角甚至露出了很小的弧度。


    生物老师嘲讽地笑了笑,反问道:“你貌似不以为意,很高兴?”


    叶语莺立刻正了神色,连连摇头,“没有。”


    随后,啪一声,把一份皱巴巴的试卷丢到她面前:“上次你考三十分的试卷是不是你冒充家长签的字?”


    叶语莺怔住了,微微睁大眼,一时之间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


    生物老师冷冰冰地盯着她,语气犀利起来:“怎么,不敢承认了?”


    她咬了咬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校服袖口的线头,轻轻一抽,无意间让校服袖口裂开了个口子,像是未经缝合的伤口,露出校服低下的白色卫衣。


    那天考得很差,拿回家签字。


    她自然知道自己没人指望,只能自己偷偷模仿了姜新雪笔迹,草草地糊弄了事。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太想摆脱那种无处可诉的孤独和失败,她甚至在签完字以后,都不敢多看那张卷子一眼。


    此刻被当众戳穿,尽管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但叶语莺原本还无所谓的心情瞬间跌落到谷底,她脸颊上上升的温度让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刺骨的耻辱……


    半晌,她垂目,低声说:“是


    我签的。”


    除了承认,她想不出任何借口。


    生物老师像是早有所料地轻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将试卷在桌上拍了一下:


    “你以为这是什么?你撒谎!叶语莺,你这样的学生,迟早社会也不会要你。”


    叶语莺垂着头,睫毛颤了颤,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她以为自己不在乎,因为也不是第一次听过这些话了,但是此刻她胸口还是堵得慌,像塞了一块随时会吸水膨大的海绵,无比沉重。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无数次想解释。


    解释自己不是不想学,只是力不从心。


    解释自己不是天生差劲,只是从小就走错了路,被拖着一步步坠落。


    解释内忧外患,爹在坐牢,妈怕被自己拖累,外婆现在还因腰上在家卧床休息……


    没人理会她啊……


    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世界从来不会听弱者的解释。


    叶语莺轻轻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出奇:“老师,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清晰,带着比同龄人更加低沉的意味,好像沾染了她灵魂的色彩。


    “回去补一份家长签字,明天放学交给我。”


    说完,生物老师不打算没再理她,自顾自地整理讲义。


    叶语莺弯腰捡起那份卷子,手指轻轻摩挲着皱折的角落。


    她却问了一句:“明天放学我还可以来办公室吗?”


    生物老师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为什么能捕捉出一丝期待的意味。


    可半晌后,她却弯了弯嘴角,朗声道了一句:“谢谢老师。”


    转身,离开了教室。


    留下生物老师在原地疑惑,似乎不知道她最后眼里的一抹期待是为了什么。


    她没见过这样的学生。


    不反驳,不争辩,甚至在被羞辱、责骂之后,还能平静而真诚地说出一句感谢。


    *


    而就在夜深时分。


    程明笃合上一本书,起身去厨房倒水。


    他瞧见了佣人休息厅内的微光,里面有个小小身影正坐在角落里,双眼似乎正观察在屋外。


    经过走廊时,那个身影忽然站了起来,掀起一阵纸页的声音。


    他脚步顿了顿,一侧头,就发现叶语莺已经站在了长廊上。


    隔着虚弱的光线,她在很浅的光线中,甜甜叫了声哥哥,让人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不是被姜新雪可以训练的结果,还是真心的称呼。


    随后,她来到他跟前,模样很局促,像是躁动不安了很久,带些许胆怯:“可以帮我签个字吗?”——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校园部分我不会直接拉到完结,会写完一个阶段,切现代线写,但是没有存稿,我说不上具体哪一章且现代线[摊手]


    第22章


    在问出这句话之前,叶语莺想了很多种被拒绝和忽视的可能性,但是这次她知道自己真的找个人帮自己签字,毕竟她已经被老师当面拆穿,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字迹造假是如何被发现的。


    她已经尝试找了找程家做工的阿姨们,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受过相关培训,对签字这件事非常谨慎,无一例外都将她礼貌地拒绝了。


    姜新雪那边……她压根不敢考虑。


    眼下姜新雪和程嘉年正是刚同居的蜜月期,应该更加不便打扰,而姜新雪在程嘉年面前扮演着温柔有才情的慈母形象,应该会憎恨她如此差劲……


    “签字?”


    程明笃站定,端着水杯的手纹丝未动,视线落下,看着她伸过来的手。


    试卷上那些耻辱的红色叉叉和正面的分数,都被她干干净净地通过折叠被折进去了,手中只留下豆腐块一样的试卷,刚好能露出签字区域。


    纸角被她攥得起了毛边,似乎走过漫长的、艰难的一路才来到这里。


    “这是什么?”他视线扫向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有了猜想,但还是沉声问了句。


    “我的……生物试卷。”原本只想解释到这一步,但是想着程明笃这样的优等生是不是不了解让家长签字的情况,便又有些委婉地补充了一句,“……没及格,需要家长签字。”


    叶语莺仰着头,眼神却在说这些的时候躲开他的视线,微微喘着气,似乎是经历了一系列的努力,无果了,才找上的他。


    程明笃视线静默,穿透午夜微寒的空气落在她手中的试卷上,仿佛能从这不安到带着轻颤的手中,在她说话时犹豫的吞咽动作中,读到她所有小心翼翼的挣扎与请求。


    他喉头微微动了动,嗓音和院落中树梢被吹动的声音浑然一体,带着些冬日的清寒:“姜新雪呢?怎么不找她?”


    叶语莺在这个宅子里唯一的直系亲属,即便不找姜新雪,第二顺位也应该是她名义上的继父程嘉年,似乎不可能找上他来。


    叶语莺点了点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像早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说:“不敢。”


    程明笃问:“她会怎么样,打你吗?”


    他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了然,不假思索就将姜新雪的真面目脱口而出,毕竟这事儿他认为姜新雪应该干得出来。


    不然也不可能让个十三岁的女儿听到她名字都毛骨悚然的程度。


    可是叶语莺没有承认,而是用晦暗的语气说道:“不一定打我,但是比打还难受。”


    她的声音发哑,无意识咬着嘴唇内壁,局促的动作似乎在表明,姜新雪带来的焦虑感已经如小虫子一样,顺着她光洁的小腿爬了进来。


    她握着试卷的双手,有些无望地晃了晃,似乎准备放弃了从程明笃这里切入。


    她已经准备好,如果请求未遂,那就冒险再模仿一次签字好了。


    “为什么找上我?”程明笃浅淡问道,语气惯有的凉薄,仰头喝了一口,水分顺着他口腔滑过,在流经喉咙的时候,喉结在皮下动了一下。


    叶语莺原本是垂着头的,闻言抬头时,恰好目睹这再简单不过的喝水的一瞬,眼睫颤了颤,脑海里甚至在想程明笃手中的这杯水是不是比寻常的要清冽甘甜一些。


    夜色幽深,他身后的天幕像一匹厚重的蓝黑绒布,嵌着稀疏又寒冷的星辰,屋檐边上镶着明亮皎洁的上弦月,月光冷冷洒落。


    夜幕下的月桂树静静伫立,枝干挺拔,叶子略微卷起了边角,被月光的染上发亮的深绿,光泽微弱,影子在地上斑驳摇晃。


    叶语莺很多年后时常喜欢午夜和月桂树,她学画画的时候,偶尔会下意识提笔去画这记忆中古雅的一幕,每一幕都是一样的视角,唯独没有眼前的人。


    后来她知道,那个在画中被她可刻意忽略掉的程明笃,才代表着她内心对这景象最原始的狂恋,只是她不敢,所以她的画中没有人物。


    因为一旦绘制,因为一旦书写……她害怕都是同一个人,映射了她堪堪的内心。


    站在满院绿植的微香里,叶语莺垂下手,将试卷收紧在自己掌心。


    面对程明笃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嗓音轻渺,带着一种坦然的推断。


    “因为……你不关心,也不多嘴……”


    她说出来之后,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直白,失了礼貌。


    刚准备接受来自对面的拒绝时,却发现周遭气氛松动了几分,就像是定身术魔法被解了一样,大家都慢慢缓和了紧绷。


    程明笃垂眸看着她,眼底一寸寸掀起波澜,没有多问,只是将手中水杯随意搁在红漆扶手上,抬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试卷。


    叶语莺怔怔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连忙将中性笔递上,看着他在明亮的月光下,将自己折叠整齐的试卷缓缓展开……


    她见状,胸口剧烈起伏,也顾不得多思考,就抬手按住这个动作。


    “怎么,找我签字,我得知道自己签的是份什么资料吧?”程明笃抬眸,视线落在她的眉眼间,不动声色地问道。


    叶语莺在他突如其来的注视下有些脸颊发烫,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份难看的分数,还是因为


    ……这份凝视。


    她觉得程明笃应该是保留着程家人的谨慎的,毕竟带有全名的签字,是容易引发很多纠纷的。


    随即,她才松开手,眼见自己不忍直视的分数和卷面出现在程明笃面前,她连呼吸都带着颤抖。


    试卷在月光下摊开,红色笔迹格外刺目。


    倒数的分数、密密麻麻的批评评语,还有零散的潦草答案,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夜色和程明笃眼前。


    叶语莺本能地想收回试卷,但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她强迫自己站直,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小囚犯,僵硬又倔强地抿着唇,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程明笃低头,扫了一眼卷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神没有嘲笑,没有失望,没有责备,没有常见的大人们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只是平静地掠过每一个红叉。


    然后,他的视线在签字栏前停住。


    叶语莺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汗。


    她几乎以为——程明笃会犹豫,会拒绝,会在此刻抬头用那种冷淡疏离的语气告诉她:你怎么这么简单的知识都不会。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很自然地提笔,在签名栏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清俊泠然,如同他本人。


    落笔收尾后,他微微偏头,看向试卷上那个鲜红的“30”的分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惊讶,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签完字后,将卷子重新折回成她原本的模样,递还给她。


    夜风带着微微的凉意从廊下穿过,叶语莺接过试卷和笔,立刻攥在手里,藏在身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只记得她低低地,问了一句:“哥哥,我是不是很差劲?”


    程明笃重新拿起水杯,抬手顺便关了走廊上的壁灯,让月光彻底流泻进来,映得他眉眼疏朗,轮廓清明,整个人像是被夜色包裹成一根笔挺的竹。


    他眼神里对这些东西是漠不关心的,似乎也不打算跟她多聊,只是在和叶语莺擦肩而过的瞬间,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在控分……判断题哪怕盲选也是二分之一的正确率,你全错。”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知道正确答案


    叶语莺整个人呆在原地,她下意识地转头,看着那个已经走过自己身侧的少年,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又清晰,落在廊道的青砖上,一如他本身那样笔直孤傲,拂袖间恍若游移尘世的清风。


    她要保持毫无悬念的倒数第一,就必须要想些对策,因为那里是唯一葛洁不敢上课打扰的地方。


    她的确控分了,可能她应该是倒数第二或倒数第三?但是她不想换位置,她只想在那个“特殊位置”上相安无事到离开蓉城为止。


    叶语莺的手指紧紧扣着卷子,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


    揪疼中带着快意,就像是她玩了好久的小把戏,终于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激动。


    她总想带着对人性进行考验的目的,用游戏的心态,去观望众人的嘴脸。


    这是她幽微灰色的生活里唯一的奇怪的趣味,是她乖巧又任人宰割的形象下唯一恶意的游戏,玩家只有她一个。


    那一晚,叶语莺一夜无眠。


    她抱着签好字的试卷,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昏黄台灯下天花板上的裂纹,心里像被一根绷紧的弦细细勒住,既疼又麻。


    直到深夜,她终于忍不住,从床头抽屉里抽出那两本从阁楼上拿下来的旧数学资料。


    翻开第二十页,里面是程明笃当年的笔记。


    字迹端正而干净,批注简练又清晰,偶尔有一两句潦草的小字,都是当年他解题时留下的思考轨迹。


    叶语莺盯着那些字,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心脏仿佛也在那一笔一划间,被悄悄拂过。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开始照着例题慢慢推算。


    初中阶段的数学题,她会忍不住跳过步骤得到一个结果,但是每个关键过程都有分值,所以研究标准解题过程对她才是更难。


    过程一塌糊涂,笔尖划过纸张,写写涂涂,草稿纸被揉成一团又一团。


    她咬着笔帽,眉头紧紧皱着,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不理解为什么这些题一定要寻求一个标准化解法,但她的笔还是没有停下。


    终于,在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之后,当凌晨三点的钟声敲响时,她在草稿纸上,完美地将推导过程复原。


    那一刻,她怔住了。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


    她颤着手,将草稿纸放在程明笃的签字上,只是转念一想,只觉失落,因为这一刻的喜悦和成就感无人分享……——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3章


    第二天,放学前最后一节刚好是生物课,叶语莺下课后跟着生物老师前后脚来到办公室,这一路她的心情前所唯有地轻松。


    轻松到可以完全遮盖掉她不及格的事实,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让生物老师也能欣赏到这漂亮又个性的字迹。


    更重要的是——她有家长了。


    生物组的办公室门半掩着,走廊上光线昏黄,墙角有风吹过旧旧的公告栏,纸页哗啦啦地响。


    她站在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报告。”


    生物老师头也没抬:“进来。”


    她低着头走进去,把卷子双手递上。


    “家长签好了。”


    生物老师接过那张卷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然而下一秒,她的眼神明显一顿,像是不确定似的又扫了一眼。


    “程明笃?”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语调微微顿住,语气里藏着一丝疑惑,更多的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


    叶语莺指尖微缩,低声应了一句:“嗯。”


    “这是你家长?”生物老师声音上扬了几乎,有些狐疑地问道。


    叶语莺不知道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到底算不算,她犹豫了一瞬,藏着些私心,有些心虚又有些自豪地点头。


    生物老师打量着那个一气呵成的利落字迹,似乎在想是不是重名了而已。


    “他是你的谁?”


    “哥哥。”叶语莺的声音多了几分安定,这个称呼在她过往十几年的人生里都是极为陌生的,可最近她却心中生出了很多渴望的念头。


    听说,葛洁能如此嚣张跋扈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家庭背景多么复杂和强大,而是因为她有个混社会的哥哥,而且是有些“名声”的。


    所有人都默认她这位哥哥一定给她提供庇护,于是对于葛洁的行为都忍气吞声,害怕她一个不高兴将自己的哥哥叫来。


    叶语莺无数次在心里叹息,如果她也有个强大的哥哥就好了……


    她就不用向葛洁低头服软,不用为了远离这些学生们的“纷争”而一直保持倒数第一,在各科老师的数落下坐在那个又耻辱又安全的“特殊位置”上。


    生物老师“哦”了一声,立刻反应过来什么,知晓两人姓氏不同,不免猜出了什么,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她收回视线整理着试卷,余光瞥向一旁的叶语莺,冷淡又不经意地提到:“既然有这样的哥哥,就多向他学习。”


    叶语莺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向老师,实现在那只飞快批改作业的手上停了半秒。


    她心里在默默摇头,没用的,程明笃只是短暂回国,很快就会走,去到另一个半球,中间隔着整个太平洋……


    半晌,生物老师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走神的小女孩,忽然说道:“如果这真的是蓉城一高那个程明笃的话,他会是个人物的,这么


    好的榜样在身边,还是多考虑下自己怎么进步吧。”


    不知为何,生物老师对她的语气软了很多,之前分明都是冷眼看她,现在却多了些语重心长。


    叶语莺衣袖下的手,正忍不住地抠指甲上毛边,一下又一下,偷偷地抠,下意识地。


    难道是因为程明笃吗?原来这个名字在莱山中学也这么好使……


    一个学生究竟是要强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外校的老师也有所耳闻。


    不过……程明笃这种优等生,即便真的是她哥哥,也不如当个小混混来得实际,毕竟她深知自己还身处一群弱肉强食用拳头说话的暴力群体中。


    她反而有些不忍心把程明笃卷进来了,因为冲突发生,他那张精致的脸也同样会被打成猪头。


    叶语莺轻轻应了一声,将自己试卷收回,退后两步,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是的……让程明笃签字这件事,她有私心,一些难以启齿的私心。


    她想让别人也知道自己也有个哥哥……


    也许,他并不能用武力保护自己,但是他会成为一个“吉祥物”,让她偶尔反抗的时候记住自己还有个后盾。


    尽管这个后盾是她虚构出来的。


    *


    这天,叶语莺回到程家的时候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走到侧门的时候发现不知是谁已经将门关上了,大概是某位阿姨以为她已经回来了。


    她挪步到侧门前,忡怔地着看这扇大门,愈发觉得自己在冷风中渐渐变得透明,像个行走在日光下的魂灵,无人看得到,毫无存在感可言,风一吹,就散了。


    她在门外做了五分钟的思想准备,才犹犹豫豫地按响门铃。


    门内人从监控器内看到她,连忙打开了电动门,她弯腰拿起地上脏兮兮的书包,缓慢又疲惫地走了进去。


    她移动迟缓,因为她还没来得及确认自己身上有几处擦伤,只知道这个十一月的天,还是不能将衣摆卷起来,太冷了。


    衣料底下的伤,一碰到衣服就疼,比疼更可怕的是,她怕衣服和伤口粘在一起,撕下来的时候会疼得撕心裂肺。


    没错,她被打了,比以往严重了一些,但是都是皮外伤。


    但是这一次打她的不是葛洁,而是葛洁的死对头,外校的女混混,更加不好惹的一群人。


    事情的起因是她放学又被委托去给林知砚送东西,结果林知砚去参加竞赛了,没在学校,返程的路上,她就落单了,好巧不巧在一处冷僻的角落遇到这群人在抽烟。


    为首的女混混认出她来了,将烟头一扔,朝她不善地走了过来。


    “你认识葛洁那个贱人对吧?”


    叶语莺站在风里,冷得指尖都发僵,面对那句带着火药味的话,她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绕过。


    然而那几人哪肯让她离开。


    叶语莺对待这种场面已经有经验了,最开始问话的时候是对方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不要等着话赶话说到快动手才跑,而是直接出其不意。


    “我在跟你说话,聋了?”为首的女孩已经走到她面前,正欲一把拽住了她的校服领子。


    但是却抓了个空,叶语莺瞬间冲出人群不要命地在路上狂奔起来。


    她不敢回头,耳边只剩下风声,连路人的身影都未来得及看清。


    她从小在短跑方面爆发力就不错,至少在女生中她跑得算很快的。


    她感觉差不多了,气喘吁吁慢下脚步刚准备回头,她的校服后领还是被人猛然抓住了。


    一个陌生的女生已经从后面拽住她,并且凶神恶煞地对她吼道:“跑啊,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她很惊讶,对方人群里有一个人能追上她。


    叶语莺被拉得一个踉跄,书包差点滑落,膝盖不小心磕在了一旁的石砖边,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她们的头目姐此时才姗姗来迟,一把拽住她的校服衣领,明显已经被激怒了。


    “问你认不认识葛洁你他妈跑什么?”


    “我、我不是她朋友……”她没见过这个阵仗,似乎比葛洁那边还要恐怖很多,咬着牙小声解释,声音细得像风中哆嗦的草。


    “不是朋友你跟她混一个学校?还替她送东西?”


    另一个女孩嗤笑一声:“装清白?谁信你这种‘摆尾巴’的模样不是她的小喽啰?”


    “上次葛洁揍人你就站在人群里,还说不是一伙的。”


    “那个贱人在外面造我的谣,她最好是别被我逮到,不然她会死得很惨!”


    下一秒,几个人已经将她围了起来,踢腿、推搡、掐她手腕……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任何遮掩。


    “别打脸,给她留点人样。”有人喊了一句,然后她的背和腰成了攻击的重心。


    叶语莺咬牙强撑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哭——


    她知道,一旦哭出来,对方会打得更狠,只会觉得她“软”,她只能捱着,硬撑着。


    直到后面有家长路过,那群人见状才骂骂咧咧地散了去。


    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指尖沾着灰和血,咬紧了牙根,但是她没有一刻想哭。


    她不知道,这种清晰的疼痛什么时候才是头,她一步错了就步步错,如今已经是内忧外患的局面。


    她闭着眼,想好好感受身上这份疼痛,用这种极致的方式去激发她心里压制愤怒和勇气。


    她仍然想反抗,但是这是个认拳头的世界。


    她不想像她们用暴力解决一切,但是如果不解决她们,她们就会解决自己,而且这份折磨是无休止的。


    叶语莺换了身衣服,比较宽大的,避开了人群,在水房默默清洗伤口。


    低头洗着伤口,袖口挽起,露出手臂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的旧伤和新鲜的擦痕,水流冲刷着隐隐泛红的血丝,刺得她手指轻颤。


    冷水流经指尖,顺着手腕滴落在水池边,声音细微却分外清晰。


    她咬着唇,肩膀抖了一下,又强迫自己忍住。


    她脑海里出神地想着下次如何解决,在脑海里推演着今日吃亏的场景,恨得牙痒痒。


    突然,一道极轻的脚步声从走廊方向传来——清晰、有力,像是穿透竹林的风,有淡薄却又异常清晰的存在感。


    叶语莺一瞬间僵住了。


    这脚步声刚好在经过水房的时候停住了。


    她没有抬头,但身体像被点穴一般僵直。


    水声潺潺,空气凝固。


    直到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不紧不慢地落下:


    “又被人欺负了?”


    她猛地抬头。


    水房门前的身影高挑挺拔,站在走廊与水房交界处,眉眼平静得像下过雪的湖面,眼神中难得地多了些疑惑。


    程明笃。


    他穿着一身运动装束,领口略微敞着,但恰好挡住白皙的锁骨,头发微湿,另一只手拎着网球拍,应该是刚从后院的网球场运动完恰好经过。


    今日天气阴沉,没有清晰的阳光,但是他身形高大,挡住了天井外的光,终是在水房的地面留下了轮廓清晰的影子,刚好将她整个人笼罩。


    叶语莺喉头一哽,险些没拿稳水管。


    她心虚地低下头,飞快地关掉水龙头,慌乱地拉下袖子。


    她说,“不小心摔了……”


    “是自己摔的吗?”程明笃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唇线紧抿,眸色微暗,“能摔得像钝击伤,这种摔法你找个能把你举起来再扔下去的台阶,我信。”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有些疏冷,但每个字都仿佛在无情地将


    她的保护套一层层剥离。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紧张下神情有些恍惚。


    空气在她沉默中沉重起来。


    半晌,她小声道:“……你别问了。”


    叶语莺的呼吸忽然有些紊乱,她不明白,程明笃这话是事不关己的好奇,还是……关心?


    不管是哪种,她都下意识在推开这道唯一可能的光。


    她真的怕。


    她怕他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狼狈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从未有一刻走到阳光底下。


    蝼蚁一样的人生,连伤口都让她觉得注定该隐藏在黑暗之下。


    因为她惹上麻烦,怕他知道她的狼狈无力,怕他知道她在拳头面前低下了头颅,如众人一样,臣服于葛洁,成为了马首是瞻的小喽啰。


    他这样的人,大概会看轻她……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声音低低的,眼睫垂得很低,像是要将所有的委屈都藏进影子里,同时又坚定地说道,“我总有一天会自己解决的。”


    叶语莺眼睫一颤,眼眶倏地热了。


    这热泪来的匆忙又突然,可分明,她被打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感觉。


    程明笃总冷漠得像个置身事外的路人,但他说出的话总一针见血。


    就这样……就到这里,就足够了。


    她不需要关心,不奢望自己也有保护伞,就哪怕偶尔问问,就够了。


    “名字。”他又短促地问了一句,语气没有丝毫温度,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沉郁,让气压都低了几分。


    “我不认识。”她连忙摇头。


    程明笃目光沉了沉,问道:


    “以后让司机接你放学?”


    她想起姜新雪的叮嘱和警告,更用力地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


    “我自己会处理的。”


    “有什么需要再跟我说。”程明笃抛下这句话后,人影就消失在门口。


    叶语莺看着空空如也的门框,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真的有说这句话吗?会不会,真的寻求帮助的时候,她才发现是自己的幻听……


    她双脚踩在地面上,一度想追出去问问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没勇气问,只摇摇头,就当是听错了吧。


    可能她太想要、有些属于奢望的东西,所以会有一定的幻想。


    她站在水房门口,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温暖,又有些失落。


    *


    那天之后,叶语莺在小测的时候,奇迹般发现每一道数学题的解法都在心中。


    她第一次发现有些知识上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


    她动笔之前,犹豫了一瞬,转而在草稿纸上如每个午夜那样完整写下解题步骤。


    在誊抄答题卡的时候,她纠结了一阵,还是决定将正确答案避开,在大题部分更是只写出一个结果。


    结果正确,拿两到三分,解题过程全扣,选择题和填空题分别对两到三个,这样就可以……


    她昨晚这一切之后,下课铃响了,准时交卷。


    放学之前,是一节班会课,班会刚上完,就见数学老师恰好出现在门口,一脸铁青地走进来,说了句:“叶语莺,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葛洁的姐妹团见状,只好将要让叶语莺带给林知砚的小礼物默默塞回桌箱。


    叶语莺知道,送礼物之后回程家的那段路上,会路过一座桥,那里是高位区域,所以她要想方设法被老师留下,避免承接送东西的活。


    她成功通过各科小测继续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每天都有各科老师轮流请她去办公室训话。


    她反倒乐得自在,反正被训话也没什么实质伤害,就是有时候话难听了些,总比被人群殴要强。


    甚至在被训话后,她很鸡贼地跟在老师屁股后面出学校,这样一来,越来越少的破烂事能找上她。


    她如愿地,减少了参加“姐妹团”霸凌别人的活动。


    这是她艰难地探索出的生存法门。


    当然,她的麻烦并没有被彻底解决,女混混们的行踪飘忽,后来有一阵学校有人经常被外校的人索要“保护费”,不给就打人。


    叶语莺那阵回家的时候也很注意周遭,基本一出校门就疯狂往公交车站跑。


    但是一旦遇到那群人,她总跑不掉,她每次跑都用十二万分精力去逃跑。


    有时候她会被捉住,把身上的钱掏干净“上贡”。


    有时候她会逃跑成功,就能开心地安然无恙地回到程家。


    随着她逃跑越来越有经验,她不被捉住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被捉住就自认倒霉给钱。


    程明笃每次从外面回来,或是运动完路过水房,总下意识用余光看一眼。


    如果那个时间段,水房没人,就说明她逃脱成功。


    如果她在清洗伤口,说明她又被捉住了。


    她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猫和老鼠的游戏,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


    但是随着她出现在水房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知道,她如自己那日说的那样——她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一切。


    *


    某天深夜。


    做工的阿姨们休息室里,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又丢笔了?”


    “是啊,前天才拿的新笔,刚拆封没两天……”


    “你别说,这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就说是我们自己记错了,现在可好了,就算是支破笔也不翼而飞,程家再大,也容不得这种手脚不干净的。”


    “啧,别乱说话,万一让太太听见……”


    “你傻啊,现在家里这几位,哪有空管我们这些人,倒是那个小姑娘——”


    “嘘!”


    门外刚好传来脚步声。


    程明笃从外面回来,恰好路过,他原本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今天却破天荒停住脚步,多问了一句:“丢笔了?”


    一个阿姨连忙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


    另一个阿姨却不想就此息事宁人,在一旁吐槽道:“最近一直丢笔,我们怀疑有人手脚不干净。”


    第三个人从旁补充了一句:“我倒是经常看到姓叶的那个小丫头经常半夜来这里晃悠,说句不该的……”


    程明笃抬眸看了她一眼,神情不怒不喜,众人立刻噤声,各自低头忙活。


    第二天早上。


    佣人发现,值班表下面的柜子突然多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笔——


    各种粗细、颜色齐全的中性笔、钢笔、记号笔,甚至还有几个写着日文、韩文的品牌她们从未见过。


    摆得特别整齐,像是被精心挑选过,横平竖直地码在原本杂乱的柜格下。


    有阿姨感叹:“这是什么人心里这么细?”


    而她们没注意到的是,不远处厨房角落的小餐桌前,午夜时分,叶语莺正端着一碗温牛奶慢慢地喝,头发刚洗过还微微湿着,被她用发圈随便扎在脑后,干净利落。


    她不像往常那样偷偷摸摸拿个饭团就在角落开吃,而是第一次,弯下腰,打量着那些笔。


    正欲伸手拿的时候,她却犹豫了……


    是的,那些笔都是她拿的,因为偶尔被抓一次,所有的零花钱都要“上贡”,她连买笔的钱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只能拿这里的笔。


    但是突然间多出来这么多精美的进口文具,她反而不好意思拿了。


    说明,有人发现她拿笔的事情了。


    她啃了口饭团,下定了某种决心,回房想了一夜。


    周末的时候,她找阿姨们要了把锋利的剪刀。


    回到房间,对着镜子,她将头发解了下来,及肩的头发被她拿着小剪刀,一点点剪成耳下短发,头发碎散了一地,像某种仪式感。


    她说不清是如何下的决心,从前她挺在乎头发的,但是她发现自己很多时候都被人揪住头发,疼得她无力反抗。


    说明头发美则美矣,对于此刻的她,却是累赘。


    周一早晨,她盯着一头狗啃一样的草率短发背上书包出门的了,即使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身影却比以往更加从容和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期待。


    那晚回家时,给她开门的是程明笃。


    她身上的校服比以往更加凌乱,上面沾满黄土,泥点子溅到裤腿上,袖口破了两个口子,脸上脏兮兮的


    ,还有抓痕,手腕上也是伤痕。


    像雨后的小鸭子,哪怕一身污,却满是活着的气息。


    她看着程明笃,却第一次在他的眼神中,看着狼狈的自己,可以直视着他,绽放出释然的笑容。


    也许一个少女的笑容,说不上美得惊心动魄,但是她带着伤痕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她的双眼却是带着希望和得胜归来的光的。


    她没有告诉程明笃事情的始末,但是,她将那些钱,追回来了。


    一分不少。


    谁都不知道那天放学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她大概比以往更加不要命。


    后来程家的私人医生敲开了她房间的门,给她检查伤势。


    叶语莺原本想拒绝,私人医生却说:“放心,我只负责看病,不会多问的。”


    她才松了口气,转身坐在床边,悄悄地拉起袖口。


    医生戴上手套,没问一句废话,只在光线下细细查看那些伤口——


    手臂外侧大面积瘀青,青紫中夹着零散红点,是钝器或鞋底反复击打留下的痕迹;


    腰侧几处擦破皮的伤还带着结痂,若不处理好,很容易感染;


    膝盖红肿,活动时隐隐作痛,应该是摔倒时磕在坚硬的物体上造成的。


    医生处理得很细致,一边上药一边说:“你这些伤不是轻伤,虽然不需要住院,但至少要静养三到五天,最好请病假。”


    叶语莺怔了一下:“不……不用了,我还能去学校。”


    医生没抬头,只淡淡说了句:“这不是建议,是医嘱。如果继续撑下去,会留下瘢痕或暗伤,尤其你体质不算强,免疫力也一般。”


    包扎完,医生留下一小瓶口服维生素C和抗炎药。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后,房间重归寂静。


    叶语莺盯着那几瓶药,过了许久才慢慢伸手拿起,用指腹抚过标签上的字,眼眶不知为何,又有些发热。


    她隐隐知道是谁,在这个宅子里没有其他人会做这些,更没有人知道她有可能会去和人决斗。


    那天半夜,她凭意志力支撑的身体终于迎来排山倒海般的虚弱,肌肉和骨头上的疼痛在肾上腺素退却之后疼得很清晰。


    她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一步步艰难下楼,又习惯性的去了休息室拿饭团,冰箱里多出了很多东西,虽然没有写纸条,但是她知道这些都是给她的。


    全是一些优质蛋白。


    隔了好几年,当叶语莺翻开自己的日记本的时候,看到那晚她对那些食物的描述,只觉心里的暖流才姗姗来迟地流淌而过。


    因为那些……都是利于伤口恢复的食物。


    那天之后,她听了医生的话,给老师打了电话,请了病假。


    终于,可以短暂又毫无顾虑地卧床休息几天了。


    有一次,叶语莺在房间内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她猜到是程明笃,还以为他是来阁楼拿东西的。


    结果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响起了纸袋的声音。


    她艰难地下床,不顾疼痛地把门霍然打开,程明笃刚转身准备下楼。


    她低头扫了一眼袋子中的东西。


    一盒膏药、一支肌肉镇痛喷雾、几条医用冷敷贴,还有一小瓶高蛋白营养奶和几包速冲燕麦,最底下甚至还有两包医用敷料和一盒创口贴——


    每一样都不张扬,但每一样都刚好对她这段时间的伤势有所帮助。


    她忍不住叫住了程明笃,那声哥哥仿佛比以往顺口很多。


    “你是不是挺讨厌我和我妈的?”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直白地问出这句话的。


    带着少女那久久憋在心里的敏感和多虑。


    她不确定程明笃听到没有,但是见他驻足,说明他听见了。


    程明笃缓缓回头,眸光落下,语气中没有热情。


    “准确来说,我对姜新雪无感,她带着你强行挤进这个家,但是,你比你母亲,有骨气多了。”


    门廊上的灯是暖黄的,程明笃背对着灯光,轮廓仿佛融进了夜色,但他的背影却格外挺直。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没忍住,声音低得像蚊子,“就因为我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程明笃略微侧目,没有完全转身,只淡淡道:“不是。”


    叶语莺屏住呼吸。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有人明明努力活着,却连一丝体面都不被允许。”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掸落窗台上的尘土,干净而温柔地落在了她满是创口的心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


    “早点睡。”他说完,转身下楼,步伐一如既往地稳重妥帖。


    叶语莺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关门,看着他的背影全然消失在楼梯口。


    从前,叶语莺能感觉到有一块巨大的坚冰,横亘在她和程明笃之间,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尴尬。


    她从不觉得自己真的属于这里。


    而程明笃,也从未承认过她的“入驻”。


    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是兄妹,却隔着重重伦理与血缘的断层——他们没有血缘,没有共同记忆,没有自幼相识相伴的情感基础,只有父母临时缝合出来的一纸关系。


    在姜新雪和程嘉年组建的小家庭里,只容纳他们自己。


    叶语莺和程明笃,都只能将身体劈成两半,才能拿出一半进入这个家庭。


    叶语莺常常觉得,他们更像被塞进同一个剧本的两个演员,被迫别扭地陪着他们各自的父母演戏。


    她无比相信大家都是浑浑噩噩在这里游荡的人,只是在这个剧本里,帮助她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素昧平生的甚至和她有着高度壁垒的程明笃。


    但是从最近的某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坚冰开始松动瓦解了。


    每一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瞬间,都是那道冰层出现裂痕的起点。


    *


    接下来的几天里,叶语莺安安静静在房间里休养。


    程家仿佛也难得平和,没人来打扰她,佣人也不再在她面前碎碎念。


    她每天照医生的话按时服药,门铃一响,就会有人给她送餐,她每次都会走到门口跟人说谢谢。


    午后,她偶尔也会坐在窗边看一会儿外面阴沉的天空。


    第三天,她的门在饭点被敲响了,打开门一看,却是程明笃。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开口:“你怎么——”


    “我下周就回去了。”他的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通报一件跟她无关的事。


    叶语莺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回美国了?”


    程明笃点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的额发和眼下:“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只要继续按时吃药,三四天后就能下楼活动。”


    她“哦”了一声,垂下眼睫,声音小得像风吹过叶面:“你是来……跟我道别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整的信封递给她:“这里是我阁楼上物品的清单,有很多适合你的书籍,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去找,不用问我。”


    “找时间来厨房一趟,我告诉你食材在哪里,你以后可以自己做饭团。”


    叶语莺怔怔地接过,指尖碰到封皮那刻,才意识到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告别信”,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过渡安排”。


    “你回去之后……我们就不怎么联系了吧。”她抬头看他,语气平淡,却藏着一点小心翼翼。


    程明笃的眼神终于有些动了动,沉默片刻,说:“我回美国不是断掉一切。”


    “有问题就发邮件,或者找管家帮你转达。会发邮件吗?”


    “嗯……”她鼻尖轻轻一动,“没发过,但是知道怎么发。”


    他看着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个门框的宽度,却像横跨了一整片海


    洋。


    叶语莺低头捏着那封信,心口那点酸涩不知道是因为临别,还是因为某种刚要产生的链接,却彻底断在萌芽之中——她还来不及拥有过一个“哥哥”。


    就已经要到了临别的时候。


    “你在那里……”她忍不住问,“会不会很忙?”


    程明笃看着她,片刻,难得认真地说:“会很忙。但我每天早上都会看邮件。”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什么,又像是压下了什么,然后转身要走。


    叶语莺忽然叫住他:“哥哥。”


    他停住脚步。


    她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一路顺风。”


    程明笃回头,望着她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耳后,像个刚从风雪里走出来的小猫,但眼睛亮亮的——


    像是在夜色中努力望向远处灯塔的孩子。


    他点了点头:“下周才走,不用急着说。”


    叶语莺点头,没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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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又是新的一周,叶语莺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她去上学之前在镜子前多做了两分钟的思想斗争。


    收她保护费的那个女混混头子,也是葛洁校外的死对头,叶语莺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大家都尊称她“九姐”。


    叶语莺也不知道这个“九”字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但是她上周趁着九姐从游戏厅出来之际,周围没带人,她趁其不备把人给打了,九姐能当混混头目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第一被叶语莺偷袭,第二被她不要命的架势唬住了,两人扭打得浑身是伤,叶语莺按理说早就撑不住了,按照九姐以往经验,对方早就该求饶了。


    但是那天不一样,叶语莺不顾美观将自己的头发剪得很短,为的就是和她的鱼死网破的。


    九姐知道自己落单了又遇到个在沉默中爆发的叶语莺,生平第一次乖乖认怂,在叶语莺的骇人面目下,乖乖把钱掏出来。


    叶语莺的手腕当时都被抓破了,体力耗尽,嘴唇发着抖,脸上面无表情,像是一个只会战斗的机器,她半跪在地上数钱,顾不上手腕上留下的鲜血……


    随后,她一分不少拿回自己之前被抢的所有钱,冷脸将钱包摔在了九姐身上,披上校服外套,扬长而去。


    “叶语莺,我记住你了,你会付出代价的。”


    她对身后的挑衅置之不理,整个人的每个器官都是麻木的。


    直到走出巷子,好一阵之后,她感觉到自己手有点湿,抬起一看,才发现手臂上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右手。


    那天夕阳比平时烈了些,照在皮肤上暖洋洋的,她抬眼看着西边的红日,恍惚间似乎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鲜血,什么是残阳。


    直到此刻,她盯着镜子里那如同狗啃一样短发,耳边才后知后觉回响起九姐的那句警告。


    她不知道惹到九姐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知道葛洁在九姐面前都只敢玩阴的,根本不敢正面对抗。


    毕竟,学校里还在上学的初中生,和社会上真正的小混混还是有点区别的。


    这一次回去,她预感到可能会有新的狂风骤雨。


    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程明笃在茶室泡茶。


    她余光瞥见这个场景,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长廊上看着茶室内的人,犹豫了好一阵,校服已经被她攥出了印痕。


    她深呼吸好几次,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垂下手,准备放弃。


    程明笃刚握住茶杯的手停住了,似乎到了来自长廊上的目光,略微侧目,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被叫住,猛然回头,又做了好一阵思想斗争,才难为情又慢吞吞地说道:“哥哥……那个,能不能让司机送我一下,但是……别被我妈知道。”


    程明笃放下茶杯,顺手拿起手中的车钥匙,说道:“我直接送你吧,正好也要出门。”


    就这样,叶语莺怀着很重的心事上了程明笃的车。


    她并不蠢,知道这辆车出现在学校门口意味着什么。


    程明笃的车以及车牌号,如果停在一所普通中学门口,而她刚好从上面下来,这就能坐实一件事——


    她叶语莺,有个“靠山”,而且是大家惹不起的那种。


    但是她一路上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是龌龊,有些利用程明笃的嫌疑。


    在离学校还剩下三个街区的时候,她脑海里忽然闪过蓉城一高的致远榜。


    她侧过头,接着看左侧风景的名义偷偷看程明笃的侧脸。


    这张脸,或许这辈子都应该是站在光里的,他是绝对的天之骄子,远近闻名的优等生,应该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惹上他,更不会和他打架吧。


    虽然程明笃身材高大挺拔,而且据说还玩美式橄榄球,但是……


    他有光明前途,万一身上伤了,或者被打成脑震荡……


    这一切的后果她都不愿意看到。


    她实在不觉得他能斗得过那些不要命的街头混混。


    要不,还是不要让他卷入纷争了……程明笃的人生不应该染上瑕疵。


    临了,她改变主意,让程明笃在离学校还有两个街区的时候放她下来,她要步行过去。


    程明笃问道:“送到校门口有什么关系吗?”


    她别开视线,用一种别扭的语气说道:“你的车会给我添麻烦。”


    程明笃视线沉郁,没有多问,将车靠边停了。


    当叶语莺背着书包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原本喧闹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盯着她。


    叶语莺今天穿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头上的短发分外显眼,像是用钢刀铡出来的,贴着颈侧,像是在激愤之下用剪刀齐刷刷减下来的,带着毫不刻意的锋利的弧度。


    班里瞬间像是被抽成真空,声音无法在这封闭沉闷的空间中传播。


    不知是谁率先咽了口唾沫,紧接着,葛洁“姐妹团”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


    连葛洁本人,也只是隔着好几排作为静静地观察着她,没有动。


    叶语莺看都没看旁人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把书包放到桌上,动作一气呵成。


    全班仍旧死寂。


    有人小声说:“她怎么剪头发了……是不是疯了?”


    有人消息比较灵通:“你们听说了吗,上周九姐……被她揍了。”


    “真的假的?她平时这么怂,居然敢动九姐?况且……她怎么可能打得过九姐。”


    “可能是偷袭加不要命吧。”


    “消息可靠,现在九姐已经告诉她男朋友了,九姐的男朋友——我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她完了。”


    “听说九姐那天脸都肿了,回去就发了疯一样把人都召回来了……连‘梅林巷’那拨人都被她叫出来了,估计放学直接在门口堵她。”


    “九姐说,这口气她不咽,一定要让叶语莺从哪儿跳出来的,就从哪儿栽回去。”


    “听说她放了话——‘不管她藏哪儿,我都把她剁了喂狗。’”


    议论声越来越小,像风压过麦田,明明轻微,莫名恍人心神。


    坐在叶语莺身旁的男生偷偷朝她看了一眼,却正好撞上她阴沉的目光,吓得一激灵,赶紧低下头装作在翻书。


    大家都觉得今天叶语莺像变了一个人,但是叶语莺觉得,自己除了头发短了些,什么都没变。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书本,闭上双眼调整着呼吸——


    为什么,日子会这么难过。她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但是偏有人招惹她欺辱她,她好不容易反抗一次,却让自己卷入危险的旋涡。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书桌上,目光不再飘忽,反而冷静地在心里权衡着,没人知道她下一秒会做


    什么。


    今天葛洁和她的姐妹团都格外老实,好像是多少被她上周的“事迹”震慑到了几分。


    但是仍然有碎嘴子在她身边晃悠,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我说语莺啊,你这次惹到九姐,恐怕日子不好过了。”对方的脸上掩藏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去招惹九姐,她男朋友是梅林巷的老大,听说是会动刀的那种……上一个招惹九姐的女生,现在都不知所踪……”


    此时,班主任踏进教室,打断了身边的危言耸听,语气发冷:“叶语莺,你跟我出来一下。”


    教室里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大家屏住呼吸,好像是看连续剧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在等什么爆炸性的剧情上演。


    叶语莺站起身,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校服都没来得及拉好拉链,冷风顺着她衣摆钻了进去,她却没有一点反应。


    她背脊笔直地跟着老师走出教室。


    一离开教室门,她就听见老师头也不回地开口:“听说你惹上社会上的人了?”


    叶语莺没有否认,只说:“她们之前一直收我的保护费,也打过我。”


    老师脚步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只知道是个女混混,其他的不是很清楚


    “你也知道她早退学在外混了,连警察都懒得管她——他们这群人打起人来不管场合的。”


    “那我就继续跑。”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道数学题,“实在跑不掉,我再打回来。”


    老师愣住,回头看她,眼神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学生。


    班主任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叶语莺,你要保护自己,也要……放聪明一点。”


    叶语莺点头,心情却有种跌落感——原以为班主任会给她提供什么对策,谁知道……对方似乎也很忌惮那堆人。


    也是,像牛皮膏药一样的疯狗,游手好闲,一旦认准了就追着一路狂咬,谁都不敢蹚这趟浑水。


    她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对她没那么公平,也没有谁在这种场景下敢挺身而出,这是她反抗之前就已经预想过的可能了,彻底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中。


    但是如果要问她是否后悔这么做,她仍然不后悔。


    她没有错,顶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把身上每一寸都变成铠甲。


    她知道,有些问题,不是靠忍就能熬过去的。


    她对葛洁的隐忍,也只是换来自己无意间卷入了新的矛盾中。


    她只是不想再像之前那样,把希望寄托在足够的屈服上。


    因为她在屈服中没有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让自己被迫卷入更大的麻烦中。


    那这屈服,还有何用?


    叶语莺重新回到教室,若无其事地重新把书包打开,一本一本地取出作业本,神色平静得令人发寒。


    仿佛那个传言中的要被人联合追杀的人,不是她。


    而此时的九姐,确实正在行动。


    据说她每天下午就要带人堵在学校附近的巷口,等叶语莺放学。


    前几天是因为叶语莺请了病假,今天她来学校了,插翅难逃。


    *


    九姐今天穿得比往常还要张扬,皮衣短裙,在寒风凛冽中像是没有感觉一般,腿上还有上周被叶语莺留下的淤青,眼角仍然有些发肿,但是没有丝毫减弱她阴冷的眼神。


    一身火红的皮衣像是从街头录像带里走出来的狠角儿,嘴里叼着根烟,涂着深紫色口红,坐在巷口的废电箱上,一条腿踩在车栏杆上,身边聚着十几个混混模样的男孩女孩。


    他们在学校周边转了一整天,九姐坐在那儿,像是在等什么猎物落网,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敲着电箱发出诡异的刮擦声,听得人牙酸。


    有人问她:“九姐,要不要直接进去把人拎出来?”


    九姐眼神冷冷扫过,语气吊儿郎当却透着寒意:“蠢货,前面都有监控,你要自投罗网吗?我倒要看看她今天有没有胆子从正门走出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冷笑一声:“她要是敢出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


    下午放学铃响,随着冬日的到来,校门外的天光已经慢慢变暗,学生潮水般地往外涌。


    同学们走得比平时快,像知道有东西要发生,有的想早点回家躲开风头,有的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远远站着,找个角落默默观战。


    而校门口,几个学生已经注意到了马路对面那一小群不怀好意的人影。


    “是九姐……”


    “真的来了,连‘铁锤’都跟着来了。”


    “天呐,她真的要动手啊?他们是不是还带刀了啊?”


    气氛格外压抑,冷空气像是被一根弦拉到了极致,随时会崩断。


    而这时,叶语莺今天刚好值日,她早就听闻的九姐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了,只要出校门,必死无疑。


    她借着值日的时间,一边擦黑板一边想对策。


    要说心里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她身上的伤还没好,肯定不能硬碰硬,但是他们就在学校门口,她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有几个好心的同学从校门口折返,跟她通风报信。


    “语莺啊,九姐带的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你还是先想想办法吧。”


    “实在不行就报警?”


    报警能躲得过今天,但是明天、后天呢,这群人行踪不定,今天报了警,但是他们还没有动手,肯定不会受到惩罚,反而激怒了他们,在城市的哪个角落蹲守。


    这群人应对这些情况经验很丰富。


    有个同学悄悄递出了自己私藏的手机:“你要不打个电话让你家长来接你吧,被他们殴打应该会很痛吧……”


    叶语莺失笑,脑海里瞬间浮现了姜新雪的嘴脸,她对那张脸的恐惧远远大于被殴打的恐惧。


    姜新雪本来就嫌她丢人,要是惹出了乱子,肯定二话不说把她扔到青城去,但是现在外婆腰伤没好,免不了家中又要爆发争吵。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堪忍受。


    索性,要能跑就跑,不能跑就结结实实被他们狠狠打一顿吧,这样她就能验伤和报警,一了百了……


    她想罢,提着书包就往外走,步子并不快,却极其稳,每一步都像提前踩好了节奏。


    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人群,最后定格在校门对面的那一群人身上。


    红色皮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九姐站起身,嘴角勾着一丝狠戾的笑,像猫看到自己失控逃窜过的老鼠。


    但叶语莺没有退,她没有绕路,没有转身,也没有装作没看见。


    她就这么直直地走向大门,目光平静,像是在走一场无声的葬礼,而她就是被献祭的人。


    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这个被传言“会被剁了喂狗”的少女,是怎么靠近一群虎狼之地的。


    而她只停了一秒,就跨出校门。


    那群人果不其然,抄着手上的东西就从电箱上跳了下来,一步步不怀好意地逼近她。


    叶语莺刚拔腿准备跑,却被一个壮汉挡住了去路。


    她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了。


    此时一辆熟悉的跑车驶入了校园路,引来一阵骚动。


    人群的注意力一时间被那道突如其来的引擎轰鸣声吸引。


    那辆低调却气场十足的灰黑色跑车像一头野兽,缓缓驶入校门外的车道,车身擦过校门口尽头处的台阶,车轮带起地面尘土,制动声撕裂了这片封锁多时的压抑空气。


    叶语莺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5章


    点。


    九姐猛地皱眉,余光看见那辆车的车标,眼神微变,更多是一种寻味。


    叶语莺怔怔地望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一时间,耳边仿佛响起了火车进入隧道的唔哝声,像是被瞬间拉入了封闭真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不解,他怎么来了,想蹚浑水吗。


    程明笃穿着一件墨色羊毛呢短大衣,领口半敞,领子略翘着,随风微微扬起,包裹着少年的挺拔身形。


    她平时从未对程明笃的身高有过直观认识,但是此刻他出现在人群外的时候,却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大凛然。


    后来她长大了,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时间段的程明笃,既有少年初长成的清俊,也有青年初成形的锋锐。


    这双眼静如止水,神态沉静温驯,身带清介隽雅,本不属于这个混沌世界,却成为误入狼群的一抹月色。


    可正是这份不合时宜的端凝,带来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


    他在人群中沉着穿行,如晚风贯彻沉重黑夜,如寒星坠入污浊世界,目光掠过人群,落在那中间孤立无援的少女身上。


    九姐见状,勉强回过神来,半眯着眼盯着他,又看向叶语莺,叼着烟,往她脸上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语气懒洋洋的:“哟,英雄救美。”


    叶语莺在难闻又迫近的烟味中几乎窒息,双脚被死死钉在地面上,周身都是僵硬的。


    她盯着越来越近的程明笃,脸色越发惨白——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她面前那些人哄笑了两声,手里把玩着裤链,棍棒敲击在地面上,一下又一下,在风中清晰作响,像是饿狼围猎前得意喘息,随时做好出手准备。


    九姐咬着烟嘴,转头看向叶语莺,似笑非笑地问:“小崽子,这人你认识?”


    叶语莺喉咙一哽,几乎条件反射地说:“不认识。”


    她咬紧牙关,指甲嵌进掌心,心脏一瞬间像被铁钳狠狠攥住了,苍白的小脸上是油画色块挣扎。


    她不想把程明笃卷进来。


    这一群人,不是学校那些小打小闹的打架党,是真正能惹了事、事后被拘留被教育,之后照样大摇大摆为非作歹的疯狗。


    九姐眯起眼睛,正要说些什么,身旁有人轻声提醒了一句。


    九姐倨傲地一笑:“程明笃?不认识。”


    那人又提了一个名字,九姐的神情才微微一顿,似乎在权衡面前的人究竟能不能动,“程嘉年……”


    还没等程明笃开口,或动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众人愣神之际,如同一支预料之外的冷箭嗖一下撞开人群,如白色的大风擦过程明笃身侧。


    她几乎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头撞进程明笃身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拽住他的手腕,压着嗓子低喊了一声:“跑!”


    这一切快得容不得她用大脑思考半分,她从长期的逃跑中得出的经验,任何短暂的犹豫都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倒霉的境地。


    既然决定逃跑,就要不顾一切奋不顾身地跑,跑到骨头咔嚓作响,跑到血脉贲张肌肉撕裂也要用力跑!


    不要回头,不要顾忌前路,一定要直截了当冲出当下的困境。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拽得动程明笃的,两人的影子在冬日昏暗的街道上拉得老长,叶语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脏跳得剧烈,耳膜被呼啸的冷风撑得生疼。


    程明笃看着面前这个出奇迅捷的身影,眼神中露出了一瞬愕然,但是他反应很快,没有半点迟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长腿一迈,轻易跟上她的步伐。


    背后传来九姐暴怒的咆哮声——


    “追上去!给我追!”


    混混们反应过来,拎着棍子飞快地追了上来,脚步声如同猎犬在月下追着狍子沿路嘶吼!


    她对于周围的逃生路线早已驾轻就熟,因为她在逃窜中早就掌握的周围的视线盲区和巷子死角。


    她飞速穿过巷道拐角,在一栋废弃楼房的后门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小门,顾不得许多,拉着程明笃钻了进去!


    小门关上的刹那,黑暗压上头顶,外面人群呼啸而过,声音越来越远。


    叶语莺靠着潮湿的墙面,从屏息间放松呼吸,大口喘着气,呼吸里满是霉味和口腔里的血气。


    隔着黑暗,他们四目相对,叶语莺看不清程明笃,但是她能感知到他就在自己面前,很近。


    她眼眶有点发热。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她哑着声音说,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懊悔和愧疚。


    她把他卷进了自己的泥沼。


    程明笃却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眉梢下沉,嗓音低低的:“你不是说你能自己处理?”


    黑暗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跑什么?”


    “这伙人里面有亡命之徒,动起手来没个轻重的。”


    “你觉得我会是任人宰割的吗?”


    “你是走学术路线的,和我们不一样,有光明前途,而且返校在即,不该卷入任何麻烦。”


    她的声音哑得像压了灰的风,句句都是真心,但落进黑暗里,却显得轻飘飘得如柳絮一样。


    这一刻,叶语莺说着实话,但是这实话却等于亲口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


    有些话,不做承认,只不过是自己别扭而已,真正说出来了,心里有些发涩。


    她又继续冷硬地补了一句,带着自私的口吻:“而且你有麻烦,我会有更大麻烦的。”


    他一直注视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止水的眼睛里,像有一抹波光终于泛起。他没有动,没有接话,像是在咀嚼她这句话的分量。


    良久,他低低地开口:“如果你和你母亲是一种人,我会袖手旁观,但是你不是。”


    “姜新雪太过精明,野心藏不住,眼里全是算盘和投机。”


    “我原以为她女儿会是她剖开程家的工具之一,但是显然,她恨不得将你摘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那份妥帖、虚伪和圆滑,她甚至有些迟钝、笨拙、真挚,孤独又小心翼翼地撑着生活。


    她顶着一身伤走进家门后还撑着笑的时候,她注定拥有一根比姜新雪天差地别的硬骨头。


    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女儿。


    她眼睫微颤,没说话,只是低头狠狠吸了口气,想尽量阻止泪腺的亢奋。


    “别哭,哭什么哭。”程明笃声音不大,却带着少年独有的凌厉与坚定,在黑暗中砸了下来,像是一道骤然落地的霜,拂去了所有滞留的热意。


    一张纸巾却在话音滑落的瞬间覆上她的眼,然后飞快收回,她下意识抬手将纸巾按在眼角,拭去泪痕。


    “你不是连九姐都敢打的人吗?”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那时候不哭,现在更不该哭。”


    他这一句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点近乎嘲讽的温柔,反而将她从情绪下周的虚空中硬生生托举起来。


    “好,我不会哭的。”等到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了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坚定地说。


    “我走之前会帮你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但是之后肯定会小麻烦不断,你要谨慎应对。”


    叶语莺正欲点头,却停了一瞬,“你准备怎么处理……”


    程明笃回望她,“肯定不会你想的打打杀杀那一套。”


    “可是那群人只认拳头。”叶语莺认真地说道。


    她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这些人,她甚至以为天真的不是自己,而是程明笃。


    程明笃轻轻勾了下嘴角,眼神却没有笑意:“他们是只认拳头,但不是只怕拳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冷静得近乎薄情,像是在漫不经心地陈述一个精确公式。


    “真正让人害怕的,从来不是拳头本身,你以为把她打服了她就能放过你?她只会找来更多的人围堵你。”


    叶语莺点头,深以为然。


    他垂眼,目光在黑暗中落在叶语莺瘦削的肩膀上,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她


    的靠山是她的男朋友,我恰好能说上点话。”


    “你怎么会认识这样……”叶语莺强压住心里的好奇,觉得他应该和这些人永远不会有交集。


    他语气极淡,没有一丝起伏,“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


    “在蓉城还能有人敢欺负你吗?”


    他淡淡抛下一句话:“不是因为我是程明笃,就没人敢欺负我,而是因为我能解决掉这些麻烦,才能成为程明笃。”


    他给她叙述了两种因果关系,叶语莺听懂了一些,没有完全懂。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那句话咀嚼出一层骨髓深处的味道。


    “你是说……人不是因为身份强大,而是因为强大才配得上那个身份?”她低声问。


    程明笃没正面回答,只是抬手推开铁门走了出去。


    他们重见天光,外界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好像,刚才那个在黑暗里,背靠着斑驳的墙面的,和她有过对话的人,从未存在过。


    叶语莺觉得他性格成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真实的错觉。


    她突然意识到,她之前对程明笃的了解,其实非常浅薄。


    她一直以为程明笃是从没沾染过一点尘埃的月亮,但也许,他只不过是曾经被灰烬淹没,却自己挣脱出来,擦干净了,才走上光明之路。


    *


    两天后,程明笃登上前往美东的航班,程家上下一切如常,井然有序。


    叶语莺再也不可能在午夜看到那些饭团,和那个喝水的身影。


    他离开得太自然和了无痕迹,仿佛从来就只是过客。


    但是在隔了几天后,她门口放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几双崭新的鞋子,都是适合日常穿着和长跑的型号。


    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字条,纸张干净整洁,字迹凌厉有力:


    ——叶语莺,反抗不了的时候,记得跑快点。


    她捧着那张纸,盯了很久很久,眼里慢慢腾起了雾——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6章


    程明笃离开后,仿佛带走了蓉城年末最后的温度,气温急转直下。


    叶语莺半夜出门去厨房的时候总需要把羽绒服裹上,有时候猛然发现院落的石板路上结了霜,丝状放射的冰晶,排布随机,如同从缝隙里生长出来的。


    她开始自己做饭团,按照程明笃临走前留给她的方子。


    配方很简单,米饭捏成团,里头包点碎肉松、蛋皮或者咸菜,捏成三角状,外面用一片海苔随意包裹上。


    里面的搭配可以根据现有材料随意组合,几乎可以做到短时间不重样


    为了保证入口时海苔的清脆,一般还需要用被塑料包装包裹海苔进行制作,吃的时候再撕开包装,脆海苔才会保持在最适口的状态。


    她甚至仔细去回忆程明笃曾经拿在手里的那种形状,努力仿制得大小、重量都差不多。


    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试,都总觉得,味道差了一点,或者米饭的粘性也有很大的区别。


    她只能复刻出饭团的身体,无法为其注入灵魂。


    她坐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背脊微微发僵,桌上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饭团。


    外头寒风拍打着窗户,屋内很安静,只听见微弱的风声、呼吸声,还有钟表一格一格移动的滴答声。


    她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一口,温热的米粒在舌尖绽开,胃被填补了,心里却缺了一块。


    ——她想到了小时候家中偶尔过年的时候会来一些家庭成员,有些年纪相仿的小孩会一起待上半个月左右的日子,等正月十五一过,无论大人小孩都各奔东西了。


    她长期和外婆一起居住,属于“原住民”,新年一过,她每日起床就只能看见外婆一个人。


    当时她看着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包子出锅,耳边却再无那些热闹。


    叶语莺又咬了一口饭团,总觉得程明笃是很难用来跟她幼年的玩伴相比的,他们压根算不上玩伴,就连交流都很少。


    但是总归她没有对这份心情有更合理的解释。


    叶语莺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压得很低,树干光秃秃地在月下湿润反光。


    她低头又咬了一口,米粒带着一点冷意,像冰进了喉咙。


    那一刻,她竟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也更加寡淡。


    像是被世界悄悄遗落在了某个角落,连声音也被蒸发了。


    但是此刻的她,误以为这就是人生极致的孤独,却没想到,很多年后,她一个人在德国求学的日子里,深夜从实验室回到公寓中,从冰箱里拿出头一天晚上准备的饭团,一个人坐在狭窄桌子前,麻木地咬着。


    那一刻,她热泪涌出,用袖口不断擦拭,抓住咬了一口的饭团孤独到泣不成声。


    十三岁的叶语莺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手里的饭团。


    不管如何,她咬着牙,默默吃完了每一粒米饭。


    她想咬牙撑过的每一个深夜,每一个无人问津的时刻,认真地在迷茫中挣扎地活着。


    那时候,她不知晓,叶语莺何时才能从破碎的深夜中被拽出来。


    *


    学校里,叶语莺和九姐的矛盾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没有人在放学路上出其不意出现,将她欺负一通后走掉。


    葛洁和叶语莺之间形成了一种隐形的对立,经过上次的校门口对峙后,葛洁在班里的“统治地位”出现了松动。


    原因很简单,她们早已在学校里形成了不成文的等级。


    谁家里有背景,谁成绩好,谁能说得动人气,谁能在老师面前周旋自如,这些,全都决定了谁高一头,谁低一头。


    叶语莺作为一个乡下来的转校生,显然是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葛洁对她的态度只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轻蔑。


    直到那天。


    叶语莺剪掉长发,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穿过教室,不带一丝怯意。


    叶语莺在校外把九姐打到认怂,还能全模全样返校上学。


    叶语莺被围追堵截的时候,程明笃出现了……


    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被人解决,没人再敢提这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班里那些本来唯葛洁马首是瞻的人,开始悄悄往叶语莺那边投去复杂的目光。


    有人觉得叶语莺不好惹了,有人觉得叶语莺背后有靠山,还有人——甚至觉得叶语莺比葛洁“更酷”。


    哪怕别人嘴上没说,哪怕葛洁表面上还是众人环绕,实则平静的现状下早已暗流涌动。


    叶语莺偶尔会在侧目的时候,余光瞥见葛洁小心的、阴沉的目光。


    就在众人羡慕她有个“哥哥”撑腰的时候,班里的谣言不胫而走,说叶语莺的母亲是陪护上位,在程先生生病期间悉心照料,加上使了些勾栏手段成功上位。


    起初,叶语莺并不在意。


    她已经习惯了流言蜚语。


    小时候在老家的小学,别人也背后说过她,“抢劫犯的孩子”、“拖累外婆的累赘”,她只当耳边风。


    但是慢慢地,她开始感觉到异样。


    比如,老师在点名批评纪律的时候,总是格外点她的名字;


    比如,班里女生借着打闹的名义,恶意撞了她一下,然后一副无辜的模样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再比如,平时关系不错的同桌,听到旁边人窃窃私语后,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挪开了几厘米。


    最刺痛她的,是洗手间里无意听到的一段对话——


    “认识程明笃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以为程家真把她当个宝?当个宝会至于沦落到读这个破学校?”


    “那种人,成绩又差,还读什么书啊,直接找个金主就好了呗。”


    “哈哈,和她妈


    一脉相承,指不定以后也去勾搭哪个男人呢,这种事情啊……都是有根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耳膜。


    那一瞬间,叶语莺的骨头缝都在被寒风撬动。


    她僵在洗手间隔间里,动也不敢动,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木然地走出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流言的力量,就是这样可怕。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把她往更孤立的位置推,把她身上的每一丝挣扎、努力、纯粹,都涂抹上了污点。


    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最难受的是,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在别人眼里,辩解本身,就是一种心虚的证据。


    她曾无数次想过给程明笃发邮件,但是总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难解决的烦恼是最不具象化的,连描述都苦难,更何况是解决了。


    尽管她没有收到真正的身体暴力,但是班级里的隐形暴力却远比疼痛更可怕。


    她没有一个朋友,她孤立无援。


    她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沉默并不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弱小、孤立、沉默,只会让人们更加理直气壮地,把一切恶意倾泻在她头上。


    ——所以,叶语莺开始改变了。


    她剪得更短的头发,不再遮掩脸颊,而是利落地露出冷白的脖颈。


    校服外套不再扣好,而是随意披在肩上,拉链半开,露出里面简单粗糙的白色T恤。


    她不再在上课铃响前规规矩矩坐好,而是慢半拍走进教室,拖着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拿起笔时,手指关节微微突出,像是压抑了许多情绪在骨骼缝隙间,随时可能炸裂。


    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叶语莺收起了所有容易暴露软弱的习惯——


    低头、躲避目光、过分有礼貌地道歉,这些统统丢弃。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疏离感、攻击性的冷漠。


    有人在背后窃笑的时候,她抬眼扫过去,目光漠然,像刀子一样划过空气。


    有人故意撞她,她站得纹丝不动,只需要上前几步,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放心,对方永远比你更先认怂。


    再有人在洗手间里编排她时,她踹门而入,将门踹到墙上发出巨响,慢条斯理地洗手,指尖溅起的水花冷得像是刀刃,带着沉默又森然的威胁。


    那些碎嘴子们,在她的面前连屁都不敢放。


    ——她变成了大家口中的那种不好惹的问题少女。


    葛洁也越来越收敛,眼神里多了点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


    这场无声的拉锯战,她隐隐落了下风。


    可笑的是,当叶语莺一个人回到阁楼,卸下伪装,面对真实自我时,是那样悲凉。


    只有叶语莺自己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这样。


    她只是太清楚了,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为一个温顺听话的女孩停下恶意。


    所以,她选择了先变得不好惹。


    哪怕这份“不好惹”,只是虚张声势,也足够用来保护她。


    但是成了“不良少女”后,她更加不敢给程明笃写邮件了,她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无法再像一样那么坦荡了。


    *


    叶语莺用一整个蓉城的寒冬将自己改头换面,不知不觉已经迎来了开春。


    那阵子,学校里流行把头发染成各种浮夸的颜色,似乎头发颜色越刺眼,越能代表一种桀骜不驯的态度。


    她甚至考虑要不要巩固一下自己的“不良”形象。


    她想了想,走进理发店,在众目睽睽下漂了一头极浅的银白,没有再叠加颜色。


    漂白过的头发贴在耳侧,衬得她整张脸又冷又倔,眉眼锋利得像初融的冰层下,暗藏的刀锋。


    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晚风吹起新漂过的发丝,头皮被药水刺激得还有些发麻。


    她站在路口的便利店前,突然鬼使神差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是几天前,她在巷子口的杂货铺买来的,便宜货。


    她模仿着电影里的人,抖出一支烟,佯装熟练地叼在嘴里。


    然后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翻了又翻,好不容易摸出一个打火机,手指僵硬地打着火,火光颤颤巍巍。


    正当她俯身凑火的时候——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伸过来,稳稳摘走了她嘴里的那根烟。


    动作利落得像是剪断了她所有伪装的线头。


    叶语莺一愣,下意识抬头。


    晚风里,程明笃穿着一件浅灰色风衣,领口微敞,冷白的手指捻着那根未点燃的烟,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的动作很随意,却又精准得刺眼。


    全程,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游移,从始至终,只直直地注释着她,如手术刀一样解剖着她。


    幽静的眸子,像一面镜子。


    在那双镜子般冷静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魔鬼。


    ——漂白的头发,松垮的校服,故作镇定叼着烟,拙劣地模仿着成年人,实则灵魂不堪一击。


    程明笃看着她,才缓缓开口:“叶语莺,这就是你想变成的样子吗?”


    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锋利。


    他微微垂下眼眸,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讽刺弧度,又像是极深极浅的叹息。


    叶语莺站在原地,所有伪装和冷硬在那一瞬间轰然倒塌。


    晚风裹着药水未散尽的刺激气味,吹得她耳畔微微发疼。


    银白色的短发贴着苍白的脸颊,露出颈侧纤细又单薄的线条。


    可她却顾不上任何别的了。


    她望着眼前的人——


    明明不过隔了一季春寒,他却像是从她的生命中穿越了一个世界,带着一种更沉静清远的气息重新站在她面前。


    眼眶一阵灼热,她下意识咬住了牙齿,想压下那股涌上来的情绪。


    可是下一秒,她还是没忍住。


    那声唤出口时,带着破碎得控制不住的颤音,带着全部失而复得的激动与慌张。


    低低的,却又无比清稚地唤了一声:


    “哥哥,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7章


    她声音有些发哑,仿佛“哥哥”这个音节口腔和嘴型都已经不适应了。


    程明笃视线一停,双眼盯着她看了一阵,似乎在辨别这句和她外形极为不符的对白,试图分离出语气后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


    半晌,微不可察地浮出一点轻柔。


    他本来微冷的眉目,被这声带着哭腔的呼喊轻轻一触,像冰层下被游鱼扰动的温水,在春寒料峭中微微松动。


    街上的风在人潮与车流下打着璇儿继续吹着,但这一刻,周遭的嘈杂声如同失真的白噪音变成呼吸声的底色。


    叶语莺僵着站了一秒,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糟糕透顶:


    漂白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校服、连嘴角也准备试图沾染烟味。


    “回来了。”


    他低声应了一句,声音有着不经意的暖意,如同薄暮时分山林里晃过了一道阳光,静静覆在她身上,好像把一整个孤独的冬天,轻描淡写地按熄了。


    她慌乱又激动地想把额前的短发拨开,将校服拉链拉好,试图让自己在已经生长错误的道路上回来一些。


    像一个流落的乞丐与亲人重逢时,试图将自己短时间整理干净一样。


    可校服拉链大概是被她平日里折腾太多,正准备把拉链拉到最顶端,却因为太用力,拉链卡在了半道,怎么扯都拉不上去。


    她低着头,耳尖一片通红,像极了一只误入沼泽的鼹鼠,狼狈又紧张。


    可越是着急,越是徒劳。


    拉链“咔哒咔哒”地响着,叶语莺急得指尖都在发颤。


    干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微妙的吐槽:“别拉了,已经卡住了”


    程明笃看了眼她费力的样子,低声说了一句。


    叶语莺抬头,一下子撞进程明笃低垂下来的眉眼里。


    下一秒,一只手在她宽大的校服前捻了一下,正当叶语莺想低头看的时候,“嘶”的一声,校服拉链被拉到了她下巴处。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她都不知道程明笃是什么一瞬间修好拉链的,而且还能刚好没有和她有过实质触碰。


    在她愣怔的眼神中,程明笃率先直起身,扔下一句话:“先回家再说。”


    她立刻如梦初醒,在这极不真实的场景中像个小尾巴似的,抓起书包跟了上去。


    叶语莺小心翼翼地跟在程明笃身后,步子比平时轻了许多,像是害怕惊扰了什么,和平时跋扈的模样俨然两个灵魂。


    她低着头,耳尖还是烫的,刚才那点手指一触的距离短得过分,像是电流划过骨骼,让她到现在还心跳混乱。


    程明笃走得不快,像是特意在等她。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


    叶语莺一僵,拎着书包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一点。


    气氛安静了两秒。


    她终于低低地闷声说:“哥哥,你觉得,头发,能代表我吗?”


    顶着怎样的头发就说明是什么样的人。


    “不能”


    程明笃脚步微微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回答,声音干脆得像是一把斩断荒谬念头的镰刀。


    叶语莺一怔,抬起头,眼底有一瞬细微的动荡。


    “叶语莺,”他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低下来一点,像是认真给她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靠头发、衣服,或者别人嘴里的话定义的——”


    “是你自己心里,种下了什么样的东西。”


    风吹过他翻起一点风衣的领角,声音却像被他拢在手心里,压得很低很低。


    “真正的强大,不是换了头发、胡乱穿衣服、叼了根烟,而是心里有一块地方,哪怕摔碎了、踩烂了,也咬着牙自己缝回来。”


    话音落地的刹那,叶语莺心脏振动,她眼神闪烁,猛然逃避似的地下了头。


    夜幕降临,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叶语莺咬了咬下唇,鼻腔里弥漫着一股涩得发苦的味道。


    这问题,随着她的沉默变得不了了之了,程明笃也没有继续问她。


    两人一路无言地上了车,开回了家。


    那天开始,叶语莺在午夜重新审视自己,猛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心里藏着的秘密远比她想象中多很多。


    *


    翌日,走进教室的时候,班级果然因为她的一头银发而引起一片哗然。


    原本热衷于背后窃笑、交头接耳的人,这次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她的目光比头发的色调更冷,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刚落座,屁股还没坐热,班主任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老教学楼的办公室,年久失修的木门上裂着一道细缝,门轴发出吱呀声。


    “叶语莺,”班主任翻着她的成绩册,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与不耐,“你最近又迟到、早退,穿着打扮也越来越不像话了。”


    叶语莺低着头,安静听着,眼睫毛一动不动。


    “我已经给你家长打了三次电话,都是没人接。”班主任开门见山。


    叶语莺忽然想到最近程嘉年带着姜新雪出国度假了,国内电话自然是打不通的。


    姜新雪现在一把年级迎来了爱情的第二春,自然是好好抱紧程家这棵大树,乐乐呵呵地当个豪门老金丝雀。


    她心道幸好姜新雪最近消失得及时,不然就麻烦了。


    班主任重重把笔拍在桌上,眼神锐利,“下周三,必须有人到场,否则——”


    班主任话锋一转,眼神渐深,“学校要考虑劝退了。”


    叶语莺有些想笑,“劝退我什么?我犯了什么大罪过了吗?”


    她自认为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那些被她骂哭的,都是背后在厕所嚼舌根被她抓包的。


    班主任没想到她会顶嘴,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态度问题,纪律问题,校风问题,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足够你写检讨了。”


    “哦。”叶语莺语气淡淡地回应,像是在听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班主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惧意或悔意,可惜什么也没找到。她像一块被长年风雨侵蚀过的顽石,粗粝而僵硬,连半点崩碎的迹象都寻不到,油盐不进的。


    “反正家长必须来,我必须亲自跟你家长谈谈。”班主任最后甩下一句,似乎也知道再说下去无济于事,只能冷着脸摆了摆手,“出去吧。”


    叶语莺拎起书包,走出办公室时,余光瞥见窗外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有种特殊的隔离感,似乎她被一层透明保鲜膜紧紧封存了,外界一切都仿佛与她无关。


    门“哐”地一声在她身后关上。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语莺仍旧不慌不忙地维持着现状。


    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如同王朝灭亡前的垃圾时间,毫无意义,甚至只希望能快点毁灭。


    外婆前不久来了电话,她的腰伤好了,可以下地干活了。


    蓉城很大,但是她不像姜新雪这么喜欢这里。


    她想着万一真被退学了倒也省事,她早已忘怀目睹蓉城一高致远榜时的心潮澎湃了,只觉得回青城上个民办初中,平时早市帮外婆卖菜,也不错。


    几个月前,她怕被姜新雪送走,如今,她倒是自己想走了。


    青城,外婆在的地方,那是她唯一的家。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院子里落了一地湿冷的细雨。


    叶语莺放学回来,把鞋子草草一蹭就进了屋。


    她拎着书包,正打算悄悄溜回阁楼,省得在客厅里多待一分钟。


    结果刚转过走廊的拐角,她就愣住了。


    程明笃罕见地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偏厅里,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单手插在裤袋里,偏头打着电话,脸上表情极少,但是口吻似乎维持着礼貌。


    刚放下座机电话,他这才直白地看向刚好路过的叶语莺。


    他早就听到动静,一直等挂断电话才看向她。


    那一瞬,叶语莺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几乎想掉头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也不知道在程明笃这种眼神里,自己究竟在心虚些什么。


    程明笃盯着她,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淡,声音缓缓开口:“你班主任刚打电话来。”


    叶语莺大惑不解:“她怎么可能打到这里来……”


    转念一想大概是当时入学的时候填写的备用电话,心里不免有些抱怨。


    她也对此刻心里莫名的慌乱感到疑惑,哪怕对方没有露出什么责备的眼神,但是她仍然觉得手足无措。


    叶语莺本能想拔腿就走,这样就能避免一切对话。


    可程明笃微微偏头,用极轻极缓的一句话,封死了她的后路。


    “别跑,过来。”


    声音不大,也不带任何怒气,却比淋了一场冻雨还要手心发凉。


    叶语莺拎着书包,僵了好几秒,才僵硬地转过身,脚步慢得像踩在水泥里,走向程明笃。


    她咬着牙,努力维持着脸上那点冷淡和不在乎。


    但靠近的瞬间,她听见了他一声很轻的叹息。


    仿佛山雨将至,雪崩临前。


    叶语莺希望自己暂时失聪,眼睫颤了一下。


    她站定在程明笃面前,目光极力上挑,露出一个半是防备半是生硬的笑。


    “怎么了?”她声音干巴巴的。


    程明笃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很有存在感。


    几秒后,他问:


    “你故意想被退学?”


    这句话她一时间听不出来是程明笃的猜测还是结论。


    叶语莺沉默了一瞬。


    嘴角动了动,想笑,却发现自己竟然笑不出来。


    偌大的偏厅里,只剩下雨水拍打廊檐的声音。


    今年的春雨,似乎尤为急切。


    她张了张口,本想顶一句“无所谓”,可喉咙


    像被什么堵住了,吐不出半个字。


    那字眼卡在她喉咙里,憋得格外难受,令她感觉一时间口舌都麻麻的。


    她的眼尾莫名红了一瞬,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在三番纠结下,和盘托出,她的声音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有底气,像失了颜色丙烯画,斑驳无力,带着叹息:“我想回青城了,我老家……”


    这句话有些烫嘴,让她的声音听着发虚。


    话刚出口,偌大的偏厅在雨声中失了温度,空气一寸寸冻结起来。


    程明笃没动。


    他只微微动了下眼睫,仿佛在辨别这句话背后的情绪。


    几秒后,他嗓音很淡地开口:


    “因为你在蓉城过得很不好,对吧?”


    不是责问,也不是怜悯,甚至听不出情绪色彩。


    只是平平静静地问了一句。


    她咬了咬后槽牙,犹豫着要不要点头。


    蓉城很大,热闹又喧嚣,却没有一处属于她。


    “我在青城长大,待习惯了,那里才是我的家。”


    一阵发酸的空气从胃里涌上,灌得她有种窒息感。


    他目光静静地落在她发顶,良久,才开口,语气不快不慢:


    “叶语莺。”


    她抬头,下意识应了一声。


    “你要是想走,”他顿了顿,嗓音极轻极缓,“也得走得像样一点。”


    “你可以按照正规程序办理退学和转学,如果是因为犯错而被劝退,在你的档案上一点都不好看。”


    程明笃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沉稳的锤子,钝钝地敲在心口上,震得她有些心慌。


    “我不打算上高中,只想回家待着,陪我外婆。档案……应该不影响吧。”


    她惧怕这些吗?她计划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终止了,这仿佛是她以及很多青城同龄人的人生答案。


    很多人年满十六岁就可以帮衬家里或者外出打工,姜新雪也是初中读了一半而已,她也觉得这会是自己归途。


    如同家族世代的魔咒,谁都逃不掉——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8章


    程明笃没有立刻接话。


    他只是低着头看她,神情没有丝毫起伏,在雨声中冷峻得如一尊白色雕塑。


    那沉默如同坠入清水的墨汁,一点点一寸寸地在潮湿中晕散开来,晕得毫无规律,有些妖娆,让她置身于这样的空气中,心脏感受到浓浓的不安。


    他的声音一寸寸嵌进她的骨头,把她从梦里敲醒:


    “你不是为了陪外婆才放弃的,你是觉得你撑不下去了,是不是?”


    叶语莺咬牙,眼神猛地躲闪了一下。


    他却继续,声音冷静得仿佛在审判着什么,如锋利的手术刀一样解剖着她的心思:


    “你不是想回青城,是想退回安全区。你怕自己失败,怕被人笑话,怕有一天努力了也没有结果。”


    “你不懂我的困境……”她低声说,像是被扯开了最后一层保护膜,声音哑得像被剪碎的雪梨纸。


    她没说下去,心里是空洞发虚的,只能狠狠咬住下唇,肩膀在极轻地颤抖。


    程明笃站在原地,眼神一寸寸缓和下来,像雨后结霜的窗面,仍在透进风光,却多了一层不动声色的怜悯。


    “你觉得,这就是你的人生了?”他终于开口。


    叶语莺眼中露出了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用那样的语气。


    这分明是一场已经盖棺定论的结局,为什么他仍在反问。


    “不是我觉得。”她扯了扯笑容,发干的嘴角像是枯黄的叶片,年轻的脸庞有些憔悴,眼神空茫,“是我们那边所有人都这么过。”


    “十六岁出去打工,十七岁进厂,十八岁嫁人。”她的声音带着沉寂的麻木,带着某种早已被敲定的宿命感。


    “读到初中已经算幸运了。”她停了一下,用乐观的语气说道,“我快完成了。”


    这番话说得很轻,如同一片浮叶那样轻飘飘的,不带名不带姓,就这样飘向未知的海域,何时被海浪淹没都无人知晓。


    程明笃却皱起了眉,他那张平日里从容沉静的面孔,在听完这段话后,第一次露出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情绪。


    他像是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停住。


    “你就打算照着这条轨迹走完?”他的声音一寸寸在耳边压下来,让人无端从空气中感受到了一些厚重。


    叶语莺没应声,她也有些说不上来,因为她的生活已经腐烂,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退场,退回到她认为安全的领地里。


    她低着头,睫毛在雨夜的光下落着薄影,肩膀小幅度地动了一下,不知是冷还是倔。


    “也不是不可以。”她半晌才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要被风吹散,“这世界上本来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远大理想的。”


    “我走不出青城,也没什么丢人,多少人世世代代都在小城市,过着平凡的一生……”


    “你说得很对。”程明笃缓缓道,眉间没有太多起伏,“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走出去。”


    他顿了一下,声音愈发深沉下去。


    “你以为不读书,就只是少了个文凭吗?不是的,叶语莺,真正的意义是——当有一天你站在人生最难的选择面前,你至少有资格说‘不’。”


    他罕见地一字一顿叫她的名字,语气冷到像是要逼退她全部的借口。


    他步子往前挪了一点,眼神像寒风刮过:“叶语莺,你说小城市也能过一生,确实。但你知不知道,大多数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孩,是怎么过的?”


    “她将在人生中失控,谈不上尊严,吵不过人、辩不过理、写不清法律条文,哪怕被人背叛、欺负、轻贱了,也无法起身反抗。”


    “你以为这是安稳?这是慢性自杀。”


    “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冷静,其实是你还没看清你正在交出什么。”


    “你放弃的不是成绩,不是升学,是你未来能否拥有选择权——能不能亲口说‘我不嫁人’、‘我不生孩子’、‘我不接受这份工资’、‘我不要你来决定我的人生’。”


    “一旦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你就会发现——你将无法选择工作,选择婚姻,无法决定要不要孩子,你将被困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里,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给一个不爱你的人煮早餐,陷入无休止的家务和争吵声中……”


    “那时候的你没有学历、没有收入、没有社会支持,你在婚姻和生活中就永远站在谈判桌的下头,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偏厅静得像落进了深海,沉闷的、窒息的、失重的……


    雨水还在落,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一下地叮铃转着转经筒,仿佛一些神圣的仪式。


    程明笃叹了一口气,终于收回些许锋利的语气,轻声补了一句:


    “你可以不走这条路,但你得知道,你此刻的每一步都在为未来的自己筑底。”


    “你不需要考第一,不需要成为谁的骄傲,但你至少得保住一个底线——能反抗,能选择。”


    “读书,是你为自己赢来的唯一不靠任何人也能握紧的权利。”


    那一刻,叶语莺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紧捏着衣角,年轻的脸庞被银发遮挡了几分,唇角轻轻颤着。


    她被那些刺骨而真实的描述吓到了。


    可她的眼神,却仿佛在那滞涩沉闷的死水中,悄然浮起了一点亮光。


    一点点不甘心的、被击醒的光。


    程明笃的眼神最后一次落下,沉定得几乎不带温情,却比一切高声都更震耳欲聋。


    “这世界本来就不打算教你如何做一个自由的女孩。”


    “所以你必须自己去学。”


    字句落下的刹那,仿佛空气被剥离了氧气,四周只剩下一种令人战栗的静默。


    她站在原地,仿佛耳鸣了好久。


    叶语莺终于抬起头,眼神还是湿的,但那种麻木的冷酷和倔强,慢慢从眼底被一寸一寸剥落了。


    她


    没说话。


    可她的眼神,却仿佛第一次从那团死水里泛起了一点火光。


    一线,困惑而迟疑的微光。


    这一瞬,她抬起头,听到了自己分明的带着孤寂和微妙希望的声音:


    “可是,我还有救吗?”


    她木讷地转头,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块已经千疮百孔的破布,这样的人生,真的还能修复吗?


    程明笃看着她。


    那是一种极深的凝视,像要穿透她整个人,用目光替她把那些压在心底的苦和恨,一点点翻出来晒在光下。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声音低而稳,像神迹落在青瓦上:


    “你知道你为什么想问‘还有救吗’?”


    “因为你其实在心里,还想要被救一次。”


    一时间,她连哭都忘了怎么哭,只是站在原地,眼神缓慢地泛起水光,像挣扎太久的溺水者终于看见了一点岸。


    程明笃往前走了半步,声音低低的,掷地有声:


    “现在我只拉你一次,能不能爬上岸——你自己决定。”


    雨还在落。


    叶语莺站着,呼吸轻轻发颤,像一株快要倒下的野草,被一根风中横伸过来的手,短暂扶住了脊背。


    “我最后试一次。”


    哪怕只是试一次,也好。


    她眼底的火光终于一点点明亮起来,如今接着光回头看去,她目睹了自己心里的荒原。


    *


    叶语莺一早去上学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头发,有些后悔,仿佛她一旦顶着这样不良的外表去上学,也无人知晓她是不是真的“改邪归正”。


    她不知道程明笃将如何帮自己,但是无端地,她坚信着这句话。


    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早上前两节课,在操场上做课间操的时候,她亲眼看到程明笃和班主任从办公室走出。


    她做操的动作慢了几分。


    阳光并不明亮,雾蒙蒙地罩在整个操场上,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压抑感。她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校服衣领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心跳猛然加快的鼓点。


    她从未想过,程明笃会亲自来学校。


    那一身考究挺括的风衣,站在班主任身边,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也显得格外扎眼。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上走廊,听着班主任在他身边说着什么,时不时礼貌点头,背脊笔直得像树。


    班主任原本有张惯常不悦的脸,像刚吞了半杯醋一样的阴沉,今天在程明笃身边却出奇地春风满面。


    叶语莺站在队伍后排,眼神透过教学楼,悄悄打量着前方那个熟悉又遥远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做着操,动作有些走样。


    ——她几乎都已经猜到班主任会如何向程明笃吐槽自己。


    一个明明和她无关的人,如今却因为她,被请到了学校。


    她本能认为,这将会是一场对她的审判。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程明笃忽然偏过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正好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接。


    她动作无措。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失望、冰冷或愠怒。


    只是淡如水的,带着些严肃。


    叶语莺无法透过这个眼神猜到程明笃究竟听到了什么,但是没有看到他露出怨怼,原本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呼吸一下子缓了下来。


    广播体操的背景音继续播放,大家继续机械地抬手、踏步。


    她却停下站在原地,像被时间定住。


    下一秒,她猛然穿过人群,飞奔向教室办公室。


    长廊拐角,班主任的声音尤为清晰。


    “……我们学校一直强调仪容仪表,她这头发实在不合规范,学习态度又不端正,学习成绩一直吊车尾,这很影响升学率的,纪律问题也多。我们不是针对个人,但这次真的该有家长配合处理。”


    程明笃没急着说话。


    他只是眸光扫了眼站在拐角处气喘吁吁面容忐忑的叶语莺,然后才转向班主任,声音平和却清晰地说道:


    “学生出现偏差,是需要管理,我往后会多加注意。”


    他话语不多,不卑不亢,随后诚恳道:


    “她愿意改正,我相信她。请老师,再给她一次机会。”


    叶语莺站在旁边,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一点点填满。


    有人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替她争取了一次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她低头,眼眶发热。


    心里很不是滋味,仿佛她能轻易猜到,这也许是程明笃人生中为数不多对人低头的瞬间,而且为的还不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9章


    那一刻,叶语莺的后背抵着陈旧的长廊白墙,若有所思。


    她觉得现实有些讽刺,自己的血亲恨不得剥夺一切,将自己边缘化,唯恐拖累自己。


    反而是素昧平生,还隔着一层尴尬的“兄妹”关系的程明笃,在厌恶自己母亲的情况下,他们其实本应该是立场对立的,但是仍然跟她说些肺腑之言,甚至牺牲自己的体面,向班主任求情——


    为了给她再争取一次机会。


    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大善人吗?


    她拽着校服衣角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指尖发麻发白,掌心却是滚烫一片。


    班主任仍在翻着她的档案,语气里带着惯性的训诫:“叶语莺她这孩子不是没能力,就是心浮气躁。装扮问题、态度问题,我已经多次点过名了,但她……”


    “老师。”程明笃忽然轻声打断。


    班主任一愣。


    “我理解学校立场,也接受批评,但——”他语气未变,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琢磨的寒意,“我今天来,不是听定罪书的。我希望跟学校一起找到一个解决方式,而不是,把她送出校门。”


    班主任立刻停下说教,语气一顿,立刻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明笃脚步站定,身姿如一棵苍松似的停住,略微侧目,眼神冷静,“我会积极配合修正她的不良行为,但是我希望老师别再重复提及,这对于一个孩子的影响会很大。”


    长廊一时安静下来,叶语莺在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她有些羞愧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安地在原地摩挲地面,耳根子有些发红。


    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程明笃,就好像……好像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一样。


    她心里悄然萌生一种假设: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哥哥,那她这一生,应该会好过很多吧。


    程明笃是个斯文优雅的人,但是又有绝对的理性和心性,能保护她,如果他们真的有血缘,他应该会无条件偏袒她。


    那种仅存于想象中的偏袒的感觉,真是暖得让她心颤。


    班主任神色复杂地看着程明笃,终究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再观察一段时间。”


    “谢谢您。”


    ……


    谈话结束后,程明笃脚步轻而稳,一步步走来,精准地停在了长廊拐角处。


    他余光看向叶语莺,低声问道:“都听到了?”


    叶语莺低垂着眼,轻轻点头:“嗯……在这学期期末的年纪排名上前进二十名,不违反课堂纪律……”


    这是程明笃刚才向班主任承诺的,她仍然还有很多时间做准备,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


    “我会尽量达到的。”她咬了咬牙,补了一句,“但我想申请继续坐‘特殊位置’,无论我还是不是倒数第一。”


    程明笃看向她:“什么特殊位置?”


    班主任在一旁也愣了两秒,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叶语莺小声道:“就是讲台底下专门针对差生而设的……”


    程明笃沉默了一秒,微微看向班主任,后者脸上有些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还想坐那个位置?”他问。


    叶语莺低头,咬了咬唇,轻声:“大家都不喜欢被特殊对待,正好我成绩差,而且不在乎这些,那就我坐吧。”


    气氛凝滞了几分,程明笃鼻息重了几分,说道:“你还挺仗义。”


    程明笃重新转头看向班主任,还未来得及开口,班主任就立刻摆手:“我们没有羞辱学生的意思,这只是一些惩罚机制,目的是鼓励他们好好学习来着。”


    班主任语气里带着几分为难,也带着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尴尬。


    他顿了顿,嗓音不紧不慢地落下,“如果一种机制带来的是自我否定,而不是改进的动力,那它可能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意义。”


    班主任被这番话说得一噎,微微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辩解,而是及时给出了解决方案。


    “从今以后,‘特殊位置’不再是以前的意义了。”


    叶语莺呆愣了一瞬,似乎也没想到程明笃说话竟然这么好使,一切都反转得始料未及。


    再抬头时,班主任的背影已经走远。


    从办公楼出来后,天光微亮。


    教学楼走廊外风带着潮气吹进来,拂过脸颊,分外干净昨晚的雨像是洗净了什么灰尘。


    程明笃走在她前头,没说话。


    叶语莺跟在他身后几步,脚步有些轻,像是怕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反而招来责怪。


    但他没有。


    一直到校门前的拐角,程明笃才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去上课吧。”


    叶语莺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记住,”程明笃逆光站着,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盛情,只听见他略有寡淡的语气,却字字铿锵,“如果你眼里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那周围的风吹草动,别人一声冷笑,都会将你左右。”


    他顿了顿,嗓音低缓却坚定:


    “但你不是在讨好谁,也不是在证明自己值不值得留下。你是在为自己的尊严和未来争一口气——为你的自由而战。”


    此刻,程明笃的话像一道冷光,凿入她意识深处,将她原本低垂的头颅向上抬了一寸。


    她很少望着天际思考,是否天外有神明,是否她不该止步于此,于是派了程明笃来。


    这个初春,她抬起空濛迷茫的眼,遥望着连成一片的白色云,似懂非懂,又隐隐闪烁着希望的光。


    叶语莺曾想过,是不是有些人一生注定只能在社会里安贫乐道地活着——像她外婆一样,忍着伤痛摆摊、早起、省吃俭用,撑起整个家庭。


    她曾误以为,那就是多数人的命。


    可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命,那是他人替你做出的决定——你一旦放弃思考、放弃反抗,你的余生就将是别人在替你书写。


    而这一生,大概是一点点抢回选择权的的过程,掌握这些权力,命运才真正归你所有。


    但是自由这个词,对于此时的她来说太过抽象,她以为自由是可以决定自己放学往哪里走,能决定周末的买什么零食。


    可此刻她并不知道,真正的自由之路,其实无比漫长和崎岖,是她将终生追寻的东西,支配她一切的行为和逻辑。


    她站在教学楼阴影下,空气带着残冬的湿冷,她的肩仍是瘦的,掌心和足下依旧空空,前方依旧是窒息的迷茫感。


    她不知道能走多远,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翻出命运的围墙,但她咬紧了牙,暗暗许下些什么。


    哪怕只是试一次,也好。


    *


    “特殊座位”被废除了之后,班级里的氛围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改变。


    因为特殊座位的概念早已根深蒂固,而叶语莺也自发坐在那里继续吃粉笔灰。


    人人认为她是个草包,就想坐那个耻辱的位置。


    不过她却奇迹般释然了,且自得其乐,坐这里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上课的时候视野最好,而且不懂的可以更方便提问,甚至自习课的时候也会方便被老师看到,直接顺手指出她作业上的纰漏。


    坐这里没什么不好的。


    清明放假之前,数学小测的成绩发了下来,大家的成绩排名几乎不变,尖子生永远是那几个人轮换,唯一不同的是,叶语莺的名字,紧随其后。


    她有些云里雾里地领到了试卷,第一次看到上面红钩多于红叉的情况,就像心境被打扫过后的舒服。


    葛洁领试卷的时候路过她的桌子,将她桌子撞歪了几分,也没有道歉,也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无意。


    叶语莺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头思考着失分的原因。


    班主任讲题之前特意赞美了她的进步,第一次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但是接连几天,叶语莺却发现班上的氛围有些不对。


    葛洁的姐妹团在有意无意地散布她考试作弊的猜测,认为她基础薄弱,不可能进步这么迅猛。


    叶语莺得知后,条件反射登时站起,准备上前理论。


    但是行动前,她却回想起程明笃的话。


    ——别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你在为自由而战。


    就在众人见她站起有些害怕地闭了嘴,鸦雀无声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时候,叶语莺抄起桌上的化学课本塞进书包,不看众人,扬长而去。


    她走出教室,春天的风正好从长廊尽头吹来,带着一丝暖意,轻轻拂起她额前的发。


    她从未感受到这样前所未有的克制和清醒。


    走廊上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身影,薄而清晰,那是一个曾经被判定无药可救的少女,沉默着进行蜕变。


    *


    回到程家,她很有底气地进入家门,似乎因为今天没有闯祸而觉得有些自豪。


    可是放眼望去,却在前厅和后院都没看到程明笃的身影。


    她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准备默默回到阁楼上。


    在回廊尽头的亭子处,程明笃的声音响起。


    “放假了?”


    她连忙抬眼,收敛起内心的激动,默默点头。


    “回去收拾下行李。”


    程明笃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车钥匙都备好了。


    在叶语莺茫然的神情中,程明笃起身往停车场走去:“不是想见外婆吗,现在出发还可能在半夜她入睡之前到。”——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30章


    叶语莺在原地怔了几秒,恰好此时风声起伏,她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她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你是说……”


    “带你回青城。”程明笃眼神落下,如燕尾蝶停歇在春日的梢头,声音随着风而来。


    恰在此刻,她鼻间有些发痒,仿佛已经嗅到了故乡紫藤的清香,带着些甜,长在外婆家的院子里。


    “我去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她过了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随后脚下突然像生风了一样,拔腿便往楼上跑去,一步跨两级台阶。


    她的声音带着难得的雀跃和慌张,脚步比平时逃跑还要轻快。


    几分钟后,叶语莺将校服换下,肩上还有上学时的书包,似乎并没有多带什么东西。


    “都带齐了吗?”程明笃扫了一眼她的包。


    “嗯!”她点点头,然后又小声补充,“……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要带的,我就带了她喜欢吃的饼干,和我的作业,平时我要用的外婆家比这里齐全。”


    一句话,她不由自主地暴露了对外婆家的偏爱——高于对于程家的。


    她热爱那地方,尽管那地方无法为她插上翅膀,她也热爱着。


    程明笃不置可否地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是一个不带任何深意的笑,只是春天的天光太亮,叶语莺竟觉得有些晃眼。


    “包给我。”程明笃打开了后备箱。


    她回过神,将包递了过去,这时她才发现程明笃换了低调的黑色轿车,后方空间大一些,不过她也没什么要带的。


    她虽然平时戴着嚣张的面具,但实际上生活简单得都不需要完整的一眼,就能被窥见全貌。


    “具体地址你知道吗?”程明笃坐


    在驾驶位,右手操作着导航系统。


    叶语莺的视线从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移开,开口说道:“这几年做了新的路政规划,我不大清楚了的,可以先导航到县医院,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车子驶出私人道路,天色有些发沉的迹象。


    起初两人都没有说话,车内只有导航仪偶尔报路的声音。


    叶语莺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右手虎口拽着胸前的安全带,眼神透过车窗凝视着前方,盯着这些陌生的道路。


    脑海中的思绪很混乱,她本该提前构想无数次外婆家的场景。


    外婆看到自己突然造访时嗔怪的神情,然后转身去厨房问她饿不饿,不由分说就给她下一碗鸡蛋挂面,里面还会加半勺猪油,以及从地里新鲜拔下来的小青菜和香葱。


    但是脑海里远不止这些画面,还有程明笃刚才放在触屏前的结实分明的手,还有那次情急之下拽住他手腕时的触感。


    那样紧迫的情形下,她居然还能有心思觉察出那种精致光滑触感,带着些美玉般的微凉,但是手骨明显比她的更加宽大,是一只让人印象深刻且有些矜贵的优雅男性的手。


    还有那院子里的月桂树,和他喝水时仰头的画面……


    她似乎有些迟钝地才在此刻去思考他们之间,确实存在很多不同,很多差异,比如她没有喉结,也没有那样高大的身材和立体的眉眼……


    正想着,她的余光竟然注意到了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以及那突出的腕骨处有一枚很小的红色的痣。


    她第一次觉得痣不算瑕疵,反而让人在一副极美的面孔下能找到更多的记忆点和视线的立足点。


    那只手动了,打方向盘左拐,她眼神如同被扰动出柔波的清水,立刻收敛起来,转头看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后视镜里,她瞥见自己的银发,连忙说了声:“等等,我不能这么去见外婆。”


    程明笃平稳地转过弯,等红灯的时候才轻声问:“你是说头发?”


    叶语莺点头,语气有点别扭地低声道:“她不太能接受这种……”


    她在众人的眼中,用一个学期的时间变成攻击感十足的不良少女,但是她无法就这样面对外婆。


    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发尾,那过于柔软的短发如滑腻的海带一样钻出她的指缝,动作停顿了一下,不想让外婆觉得——她,走偏了。


    她踌躇很久,带着些小心翼翼,从旁边问道:“哥哥,请问你明天还有时间吗,这样的话,我今晚去把头发染回来……”


    明天再去青城。


    这句话还没说完,绿灯亮起,程明笃过了红绿灯后变道,不轻不重地说道:“行,明早再出发。”


    叶语莺心中一喜,转而又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麻烦你了……”


    车内很安静下来。


    程明笃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声音却极轻:“没什么。”


    最后程明笃带她折返市区,找了加理发店停了下来。


    叶语莺下车,似乎想起自己过多耽误了程明笃的时间。


    “哥哥,你先去忙吧,我一会儿染完自己坐车回去就可以。”


    程明笃将车熄了火,随手摘下安全带,然后偏过头看她,眉眼在落日的光里铺了一层淡色。


    “没关系,也就半个小时,这附近不好坐车。”


    叶语莺赶紧垂下眼,眼里的山峦,有了起伏。


    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轻声“谢谢”了一句。


    理发店的灯光明亮,染膏的味道确实刺鼻。


    烫染师看到她的银发小小惊讶了一下,开口就是粤地口音,“靓女这个色漂的不错,就这么轻易染黑,不换个潮色?”


    今天她没有穿校服,再加上一头银发,引来理发店里店员们三言两语的打趣。


    她有些无所适从,想反驳想愤怒又觉得没到那个程度。


    她第一次意识到要是脱离了初中生的身份,这一头张扬的头发未必带给她的全是保护。


    她没有寻求帮助的意思,只是想看看程明笃在一旁等人的时候会做些什么,透过镜子反射偷偷在店内寻找他的身影。


    程明笃下车的时候顺手带了个平板,放在腿上处理些事情。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和周围的说笑声,他微微抬头。


    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动,只是从平板上抬起眼来。


    他的眼神极静——静得反而让人更加难以琢磨。


    目光压了一寸,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多余的波澜,可那一眼落过来,却让人下意识收声,不敢再多言。


    理发店里那几个笑闹的学徒,在那一眼的注视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声音陡然收低。


    那不是冷漠也不是警告,而是一种极高的边界感。


    程明笃微微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翻动手中的页面,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他连皱眉都没有,但那种无需言语的威慑力,却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噤声。


    仿佛整个空间的氛围都被他的气场扰乱了。


    叶语莺透过镜子看见那一幕,惊了一下,有些惊魂未定地收回视线。


    她似乎在这一刻才有些知道,程明笃身上那中疏离感最浓烈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虽然关键时刻程明笃帮过她几次,但是往往他一个眼神又会让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可能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


    他是一个不轻易施舍温情,也不会随意践踏别人尊严的人,这种人仿佛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不言,但他全知。不怒,却让人噤声。沉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场。


    *


    实际上加上等待时间,从理发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用了一个多小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蓉城的路灯被全然点亮。


    染上黑发的叶语莺如同去掉了面具一般,连眉眼都恢复了这个年龄段特有的青涩。


    回到程家的时候虽然天黑,但是离真正入睡还是有一阵。


    程明笃如往常一样把她放在离阁楼最近的地方,却多说了一句:“在原地等我几分钟,有东西给你。”


    叶语莺小小应了一声,站在一旁看他驱车下了地库。


    等程明笃重新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东西,看起来不大。


    走近,将那薄薄一枚碟片递到她掌心时,神情平静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送你。”他说。


    叶语莺低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抬手接过……


    旧式的西装,身旁放着一个公文包。右上方是一个英文字母排成的标题——ForrestGump。


    “这是……”


    她迟疑着抬眼,看向他。


    “中文名应该《阿甘正传》。”程明笃收回手,没有做过多解释。


    “我其实,没怎么看过外国电影。”她声音有些发虚,似乎隐藏了更真实的理由。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留着吧。”


    她捧着那张碟片,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敢抬头。


    碟片背面印着几行细小的英文排字,她认不太清,但隐约看到一行话:


    "Lifei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那一刻她甚至读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多年后回想起,竟能体会到当时指尖竟发麻的感觉,无比清晰。


    “我英文不好,看不懂。”她鼓起勇气说了实话。


    “我给你翻译一遍,但只有一遍,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看。”程明笃沉声道。


    她手里捧着那张碟片,明知道只是塑料和纸张的合成,却忽然有种捧着什么烫手东西的感觉。


    叶语莺一时间说不出话,指尖收紧,碟片的塑料边角硌在掌心里,有些钝痛。


    她下意识想说她的水平做不到这些,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今晚睡前的时间里,程明笃带她去到一


    个宅中的放映室,将碟片播放的一遍。


    他履行了他的承诺,和电影里的每一句台词保持同步,几乎约等于同声传译,帮助她第一次看懂阿甘正传。


    今夜的好几个瞬间,她直到收回视线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眸光始终落在程明笃的侧脸上。


    她好奇他皮肤下的声带,如何能发出这样如弦乐一样如一又细腻的声音,他声带的震动频率应该起伏不大。


    人生第一次接触《阿甘正传》是程明笃给她亲自翻译的,也许这当中带着不少的怜悯。


    但是她不是那么自强的人,如果这就是怜悯的话也管没关系。


    这是一张碟片,也是她与程明笃之间,一段不靠血缘、不靠责任、不靠是非对错建立起来的,最柔软、也最隐秘的纽带。


    像是某种命运悄悄塞进她掌心里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最近嗓子彻底哑了,成了真正的哑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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