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程明笃刚洗完澡,头发半干,身上穿着随性居家白T,骨骼线条在这样的衣物下比平时更加清晰,挺拔的身姿骨骼和白皙的皮肤像是镶嵌在光线衔接处的象牙雕塑一样。


    他打开门的时候,空气中带着几寸湿意,带着淡淡的香根草的味道,仿佛扑面而来,却又如同被冷空气拍打在地的白鸽,让她还未来得及走神,白鸽已经坠地。


    叶语莺极为罕见地直接来按响他的门铃,经过他的允许才上楼的。


    程明笃多数情况下都如同一个独行侠,在刚打开门的瞬间表情还没有来得及让结冰的湖面融化,仿佛对一切都兴味阑珊的模样。


    “什么事?”他问。


    她仰头看了他几秒,才说:“哥哥,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跟你请教。”


    她将自己内心的疑问重复了一遍,那些关于善恶的问题。


    话音一落,她的双唇飞快抿住,只剩下眼神里的柔光晃动,有些怯怯地看着她,难掩眼底的暗光。


    彼时院子里刮起大风,又是雷雨天快要降临的前兆。


    大风将她脑后的发丝吹得翻飞,她却浑然不觉,睁着一双水眸虔诚地期待着答案。


    “先进来。”


    他抬眸看了眼天色,乌云遮蔽了深蓝如墨的天空,微微侧身,让她进门,转身给她倒水。


    这是她第一次造访程明笃的私人领地,屋内面积很大,他的住所是一个小洋房,装修偏现代欧式,墙壁上挂着后现代的画,整体和程宅的装潢截然不同,像是被遗落在古迹上的一颗明珠。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才敢大着胆子观察着周围。


    沙发质地硬挺,坐上去几乎没有塌陷,似乎程明笃这种随时带着分寸的模样确实无法想象他会如宅男一样陷在柔软沙发上躺尸的模样。


    脚下的地毯是冷色调的几何纹理,踩上去却意外地温热。茶几上没有杂物,只放了一本翻开的书和一支墨蓝色金属外壳的钢笔,还有刚合上正在散热的笔记本电脑。


    他大概不常住在这里,以至于整个空间由于过于强烈的秩序感和单调的配色,显得缺少了很多人情味。


    程明笃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又在她斜对面的单人位坐下。


    这时她才发现程明笃手中多了两本书。


    她双手握着杯沿,低着头,双眼认真观察着水杯边缘的热气冷凝下来的水珠,余光却不住好奇地偷看那两本书的封面。


    那两本书最终在叶语莺面前放下,一本是《蝇王》,一本是《乌合之众》。


    “我不是什么心理学方面的权威,或许我的想法参考价值也不大,但是这两本书也许能回答你心里的疑问。”他说。


    叶语莺摇了摇头,声音低低的:“没看过……”


    他略微倾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封面,硬质封面发出闷响,听得出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圆润。


    “《蝇王》,戈尔丁写的,讲的是一个幻想中的未来故事,一群小男孩因为战争被困在荒岛上。一开始他们立规矩、分工合作,维持秩序。后来逐渐脱离规则,变得野蛮、残忍。最后甚至开始将反抗者残忍杀害。”


    “可他们刚好都是孩子,没有一个是所谓的‘典型坏人’,可他们最后都成了恶人。”


    “他们不过也才十几岁。”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似乎无形在指向她所描述的年纪,但是没有指向她本人。


    叶语莺怔住,不知道是书的内容让她心寒,还是他说这话时的冷静更让人不安。


    “所以人性里的恶毒,和年龄……没有关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这些不确定


    程明笃坐在对面,收回手,“真正让人变坏的,从不是环境,是他们心里那个一直存在、只是没人点破的东西——野性、怨念、嫉妒,甚至是纯粹的享乐主义。”


    叶语莺盯着杯中的水波继续说:“我以前总觉得,都是初中生,能坏到哪里去。可今天……我看到她们按着我朋友,不让她去厕所,就眼看着她裤子上血流下来,还在一旁耻笑。”


    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程明笃实情,总觉得也许在他面前提及这些事情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罪恶又是客观存在的,于是她还是换了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她声音在轻轻颤,“她们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们不在意……她们甚至觉得这样很好玩,我当时


    无比愤怒,但是愤怒过后,是对这个世界的……”


    她忽然停下,似乎在思索用怎样的形容词。


    程明笃缓缓开口:“失望?”


    他调转目光,肯定地说道:“是该失望,这世界本就充满失望的……”


    “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说得更直白。”他语气仍旧很平:“一旦个体融入群体,他们便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责任。他们会做出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


    他没看她,只是轻声问,仿佛在自语,“所以你说,年纪能洗白这些吗?一个孩子会因为自己年纪尚小而逃避伤害他人的事实吗?”


    叶语莺不假思索,鼓起勇气脱口而出:“不能。”


    他顿了一下,视线落到她脸上,“所以,那不是你错觉,是他们本就是这样。”


    叶语莺苦笑了一下,回想起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嗓子有些发紧:“……我今天还是忍不住动手了,她们欺负我的朋友……”


    她心口有些发亮,以至于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人都像被注射了麻药一样知觉丧失。


    她垂着眼睫,喃喃道:“我刚成为好学生没几天,又……重蹈覆辙了。”


    心里其实不是惧怕成为坏学生本身,而是,她担心自己又给程明笃添麻烦了。


    毕竟她上次之所以不被劝退是程明笃出面和班主任商量的结果,她知道


    那一次是例外,不是惯例。她从没问过他是怎么说服班主任的,也不敢问,只知道自己再出一次事,可能真的就没人替她兜着了。


    她低着头,小声地补了一句:“……如果你因为我又惹事了,被别人说闲话,我真的……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程明笃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胸脯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才很小声地开口:“怕你……对我失望。”


    话说完,屋里又安静下来。


    她说完这句话,内心是忐忑的,她有些害怕,程明笃会说“我从未对你寄予希望,我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她害怕这句话的原因是——这本就是事实。


    风掠过窗缝,吹动了窗帘边缘,像谁的长发被轻轻拽动了一下。


    程明笃直起身,微微倚靠住沙发靠背,整个人比平日多了几分慵懒,但是眼神却未见半点懒散,全然还是带着凛冽之意的。


    他看着她,声音平稳地低唤她的名字,有些严肃:


    “叶语莺。”


    她抬起头,眼里有点慌。


    他平铺直叙:“有时候不是每一项规定都那么完善又符合人性,这点你怎么看?”


    她有些发懵,想到上学以来的种种,随即点头:“好像是的。”


    “你为了救朋友,对其他人使用了暴力,这件事你觉得对吗?”


    “对,又不对。”叶语莺语气微顿,诚实说到。


    “但当时如果不使用暴力,你还能救你朋友吗?”


    “不能,她们人太多,而且她们是‘惯犯’,不能和平解决……”


    “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以违反校规为代价,你还会再救一次你朋友吗?”


    叶语莺这一次更加坚定了,“会。”


    “所以,别管什么好学生坏学生的标签,一个标签如果能让你积极向上,那就接受,如果反而困住你,影响你内心的决定,那就别管它,听从内心。”


    忽然间,叶语莺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震惊,原本不敢长时间直视他双眼的自己,此刻竟然有了勇气,想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否如这番话一样的温柔。


    但是视线刚抵达她的下颌,头上却多了一份重量,他的手出现她的头上,用很轻的力度迫使她调转视线。


    程明笃不允许自己此刻看向她。


    程明笃的手和她的头颅隔着好多层头发,可她还是能感知到那份来自他掌心的温度,透过了发丝一寸寸影响着她头顶的皮肤。


    她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样,默默闭上嘴,不说话,正准备确认一下程明笃这个举动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时,头顶的重量消失了。


    程明笃已经收回手了。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如果做一件你认为对的事,就立刻开始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害怕我会失望,那你还需要更加坚定自己。很多事会和校规违背,那就违背吧,保护朋友比考试、排名、老师脸色更值得。”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更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认可她的愤怒、认可她的动手、认可她的选择。


    这一瞬间,她就像是那面漂浮在暴风里的风筝,在被风雨裹挟之前被人及时拽住了。


    她轻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


    他静默了一阵,缓缓道: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有一个妹妹,我会对她嘱咐些什么,大概我说的将和其他人的有些不同。”


    叶语莺没有看向他,好奇地问道:“不同在哪里?”


    他靠在沙发上,眼里像藏着一场无声的海上风暴。


    “不同在……我不会让她‘保护自己’,那种‘保护’,很多时候只是妥协和退让。你不该学会的是如何缩起身体、隐藏锋芒、躲进房门、不断逃离,而是学会愤怒,学会拒绝,学会在该开战的时候挥刀。”


    “你应该变得强壮,强壮到可以独自对抗一群人,最好还要强壮到掌握权力、修改秩序,不要做一个等人来拯救任人宰割的好学生,要做那个逼别人闭嘴、逼世界为你让步,让恶人畏惧你的‘坏学生’。”


    叶语莺眼眶发红,身体颤抖,却什么都没说。


    他将那句话说得很轻,却像把刀扎在骨缝里:“如果你将变得自由、优秀、引人注目,那你这条路必定会遭人嫉恨,没关系,你可以打回去,推翻它,撕碎它,清除那些试图将你重新拉入泥沼的人。”


    彼时,夜空下亮起刺眼的闪电,一道惊雷横空铺开天空,叶语莺被吓得狠狠一抖,倾盆大雨和她的眼泪一起落了下来。


    她没抬头,整张脸埋在掌心,眼泪从她的指缝漏下,如漏雨的瓦片。


    雨水拍在窗玻璃上,如同无数拳头轻击,有节奏,有力量,也有咆哮与沉默只在瞬息之间。


    叶语莺甚至说不清这种心里忽然涌现的情绪,大概因为……他这些话是对自己妹妹说的。


    这一刻,她是如此羡慕那个虚无的角色,如果程明笃是她的哥哥,那她的人生应该不止幸福这种说辞一言以蔽之的。


    程明笃没有安慰她,也没有劝她收起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道灯塔——不发光,却足够稳固。


    等她最强烈的情绪已经慢慢过去,她慢慢松开手,满脸泪痕,眼圈泛红,眼白上布满红血丝,看向程明笃,艰难地说道: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妹妹就好了。”


    她渴望这份安全感,这份引导的力量,这些都是她不曾拥有过的。


    她仿佛是一个窃贼,仗着程明笃没有妹妹,就鸠占鹊巢,享用着她的一切。


    如果她真的是妹妹,哪怕此生放下对程明笃的妄念也没关系,她贪慕他的这份好,她想永远留住他的好。


    为了这份好,永远是妹妹也没关系,因为……时效至少是永远。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我确实也把你当妹妹的。”


    这句话,让她又高兴,又感到心脏刺痛,很矛盾的感觉,苦乐交织。


    那一刻,叶语莺心里的某个缝隙被悄然封死了。


    程明笃从来没有给她留下暧昧的错觉,他对她的好,有分寸,有节制,不越界也不冷漠,刚刚好,像是一个尽责的兄长。


    “你等雨小一些再回去吧,这两本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带回去看,我去给你拿把雨伞。”他站起身,径直去了储藏室。


    叶语莺点头,真心说着谢谢。


    但是半分钟后,程明笃拿着伞走出来的时候,客厅的人影已经消失的,连同茶几上的两本书也消失了,房门半掩着


    ,被风猛然吹开。


    他走到门口关门的时候,风雨几乎封住了他的门,楼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将两本书护在怀里,已经快要消失在宅院路灯下的雨幕里了。


    程明笃站在门边,没有立刻关门,雨风拍打在门框上,带着刺骨的冷意,也裹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空荡。


    楼道的白色灯光照不清雨幕,那瘦小的身影却在风雨中坚定地朝前走着,肩膀薄而倔强,抱着那两本书,好像抱着全世界的重量。


    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没出声叫她。


    雷光短暂划过,天地仿佛被劈开一道缝隙,又迅速合拢。


    门缓缓被关上,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落下的湿意与眼泪的味道。


    程明笃的手停在门把上,许久没有动。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还拿在手里的伞,那本应给她的东西,如今却毫无用处。


    有些路,有些雨,有些伤,是旁人替不了的。


    那姑娘,终究会在风暴之中,长出自己的锋芒和刀刃。


    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而那场雨,却仍在继续下着——滂沱、热烈,不为谁停歇——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42章


    昨夜那场雨下得透彻,清晨的天空风烟俱散,空气清透了很多。


    再次踏入教室,整个空间的氛围已悄然发生变化。


    这是叶语莺踹了葛洁、带着纪紫离开后重返教室的第一天,她整个人都像被拧紧的发条,时刻带着百分百的警觉。


    似乎一场报复已经在悄然酝酿了。


    叶语莺似乎真的将程明笃的话听进了心里,并且马不停蹄地开始实施。


    她寻觅着班级里那些有可能在葛洁的控制下而不敢反抗的人,试图拉拢他们。


    纪紫在上次的事件之后有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来上课,她觉得自己上次在众人的视线中丢尽了脸面。


    但是叶语莺想试图告诉她,不是你的错,别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可转念一想,这句话有如同就像一幅唐卡一样,没有任何过错和漏洞,神圣得让人肃然起敬,可唯独救不了此时此刻感知到真是痛苦的自己。


    叶语莺像是被注入新的生命力一样,有很短暂的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可以撼动这一切,让一潭死水的现状至少掀起些波澜。


    她坐在教室最最前排的位置,视线穿过玻璃,落在空荡荡的走廊尽头,仿佛能看到纪紫低着头从楼梯口走来的样子。


    可她没来。


    座位空了七天,这个座位她从前从未注意过,都是被自己用来放书包和文具,可当它有了人,又久久空掉,反而显得尤其有存在感,就像是失修的房屋,出现了一块坍塌一样,断缘处如同一道残破的伤口。


    没有人再提那天发生的事,也没有人再提纪紫,就像他们达成了某种集体缄默。


    这才是最令人厌恶的部分——她们不仅在伤害之后不道歉,还堂而皇之地继续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众人当中,只有葛洁现在已经直白地用仇恨的目光注视自己,她从小白花幕后大佬人设走到台前,不过就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而已。


    叶语莺知道自己独自一人在这个庞大的班级里是孤立无援的,她相信不是每个人都心甘情愿站在葛洁那边,只是大家不敢反抗罢了。


    有些人只是害怕。他们不是聋子,只是沉默者。


    他们当中一定有个别人不敢惹是生非而已,其实良知并未熄灭。


    她在等待——但不是坐以待毙,而是等待有人敢拿出勇气加入她的阵营。


    尽管卢梭说:人类一旦适应了被奴役,就很难真正理解和珍惜自由;一旦反抗,也往往因为对自由的误解而落入另一个更隐蔽甚至更沉重的奴役之中。


    即便如此,她还是期盼着,这摊死水,开始翻涌……


    叶语莺开始密切注意那些在葛洁对人发难时,只是陪笑一下,没有主动挑衅的沉默者。


    比如中午吃饭,她故意晚几分钟去食堂,绕到窗边座位坐下,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其实是等那些总是最后一个走进食堂的“透明人”出现——没有人跟他们抢座,也没有人主动和他们说话。她却在他们快走过她身边时,忽然开口:


    “这桌没人,要不要坐这?”


    说得不咸不淡,像是顺口的礼貌。但那声音干净坚定,没有一点施舍意味。


    她从不一次性问太多话,也不聊大事,就聊一道数学题有没有思路,那个选修作业她是不是抄错了答案。她很清楚——这些边缘的孩子最怕“表忠心”,她不需要他们现在站在她这边,她只需要让他们知道:不是每一句话都必须小心翼翼,不是每一个眼神都藏着审判。


    她也观察,尤其是早读和课间的排班——有些人平时不声不响,但总是被葛洁的“心腹”叫去跑腿,去打水、去搬卷子。


    练体能的时候,她上前扶住摔倒的女生手肘,葛洁却从旁嘲讽她矫情——那女生之前在葛洁那头装聋作哑,一点事不沾身,却不敢违逆她们的意思。


    叶语莺知道,她们当中最容易动摇的,就是这种。


    她们什么都没说,那个女生第二天上课时看了她一眼,默默无言间,叶语莺意识到这种观察和拉拢,似乎走笑了。


    体育课练体能的时候,叶语莺因为体育成绩过于优异而被杨老师叫去帮忙做记录。


    之前的体育委员是个男生,女生们登记生理期见习的时候总是故意问东问西,自从换成叶语莺之后,她明白大家的难处,利落就做登记了,不做任何问询。


    这件事很博大家的好感。


    多年后叶语莺回看自己的十三岁,处于青春期的边缘,敏感而警觉。在这个年纪,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权力的夹缝中求生存。


    虽然她面对的只是小团体,而并非真正的权力,但是当时对于年级尚小的她,这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葛洁在那件事后并没有直接带来狂风骤雨,而是一切如常,平静得让叶语莺反而觉得瘆人。


    纪紫重返学校后,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从昔日阳光开朗变得沉默阴郁,也很少跟叶语莺亲密无间地交流。


    期中考试那天,整个年级的学生被打乱了分配考场。


    数学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是新调来的,不认识班上的学生,眼神冷淡、看上去铁面无私。


    叶语莺刚答完填空题,正在演算一道大题时,身边忽然掉下一张纸团。


    她下意识地一抬头,迎面看见了第三排葛洁那张微微偏斜的脸。那张脸在这刻毫无表情,但眼神在空中与她碰了个正着。


    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幕。


    监考老师立刻走过来,捡起纸团,当众打开。


    上面是详尽的答案,被记在一张揉皱的作业纸角落,字迹刻意模仿得很潦草,却一眼就能认出内容。


    老师皱了眉,质问叶语莺:“这纸是谁的?”


    她也很意外,声音平稳:“不是我的。”


    老师又转头问前后左右的人,没人看见是谁扔的,没人说话。


    她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身后的纪紫,这个纸团是从后方扔来的,纪紫说不定目睹了。


    但是比茫然更加伤人的是,纪紫没看她,而是埋头在试卷上飞快写着,似乎没有半点掺和的意思。


    整个教室的本班和外班的考生都在摇头,像在演一场哑剧。


    纸条最终被收走,老师冷眼扫了叶语莺一眼,把她未写完的试卷收了上去,记下了她的名字,说会把情况上报给年级组核查。


    这件事传出得很快,午休时间还没过完,年级主任就来找她谈话,留了一句话:“先回去等通知。”


    可到后面,她发现这只是一切的序章。


    放学前最后一道铃打响,叶语莺正准备收拾书包


    去体育馆训练,却被一个陌生的老师拦下。


    任课老师上前询问,对方说:“不好意思王老师,打扰一下,我需要让我学生指认下人,把大家稍微留两分钟。”


    陌生女老师身后跟着一个泪眼婆娑满脸委屈的初一男生,身材有些爱笑,身上沾着尘土,校服拉链被扯坏了。


    “张同学,你别怕,去指认谁是在校外对你收保护费还打你的人。”


    叶语莺并没有在意这件事,好好做回座位,等着这插曲过去。


    小男生扫视了全班一圈,精准无误地指向了叶语莺:“就是她,还抢走了妈妈给我的平安玉牌。”


    叶语莺瞳孔放大,觉得这件事让人匪夷所思,她直视着对方,问道:“你确定真是我?你没认错人吧。”


    小男生忽然有些委屈地红了眼眶,转身躲到了女老师身后。


    教室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语莺身上。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老师,他认错人了,我没做过这样的事。”


    女老师皱起眉头:“我们会调查清楚的。现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叶语莺无奈,准备重新背起书包,书包却被女老师一把夺去,厉声道:“别碰你的包,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证据,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


    叶语莺被带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面色凝重:“叶同学,这件事很严重,最近有很多学生在校外都被收保护费了,引起了我们的终是,我们需要你配合调查。”


    她面对这种架势,有些被吓着了,虽然知道自己无辜,但是身上沾上半点这种嫌疑,总归是非常负面的事情。


    她没办法,点点头:“我愿意配合,但我真的没有做过。”


    校方提出搜她书包的时候,她想到自己夹层里的那两封手写信,整个人吓得脸都白了。


    这反而加深了大家的怀疑。


    但是搜查的手还没抵达的夹层,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已经从侧袋被翻了出来。


    证据确凿。


    叶语莺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前都是一群为人师表的成年人,她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有些老师路过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被动静吸引过去,其中一个老师是早上的监考老师,她立刻积极站出来,“这学生今天数学考试还传纸条作弊来着,年级组还在调查!”


    书包被扔还给了她,很是无情的动作。


    那天事情持续了一个小时,她田径训练已经迟到,失魂落魄离开了学校。


    她知道这也许是一场变本加厉的报复,葛洁的手段也升级了,不再拘泥于对她暴力相向,知道她是块咬一口都嫌硌牙的硬骨头,于是就从她人格和人品方面入手。


    但是她只是怀疑,她压根找不出任何证据。


    她没有立刻回到程家,而是觉得她如今已经是被怀疑的对象,书包里的两封信无论放在家还是放在书包里都不再安全了。


    正好……她对众人说下一个谎言。


    那个人那里,反而是这两封信最稳妥的去处。


    她在去往蓉城一高的路上,找了个角落在信的开头的抬头补上“林知砚”,但叶语莺知道,整封信里没有一行字是真正写给他的。


    她用林知砚这个名字,只是为了让这份太过赤裸、太过危险的感情有一个可以被现实接受的落脚点。一个幌子,一个代替品,这样她才能把这信送出去,也一同将她的心思送出去。


    在极端的孤独中,她无意被一个不属于她的温柔救赎。


    程明笃教她太多东西、教她冷静和理性,给她反抗世界的勇气和底气,也不动声色地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人间。


    但她不能说这是给程明笃的,不能说。这个念头本身就不该被允许运行在光天化日下。


    把信递出去之前,叶语莺问了林知砚一句话:“林知砚,没有一个人能追到你,我也一样对吧。”


    林知砚惶惑了一瞬:“什么意思,你不会也想追我吧,我可不想破坏我们的友谊。况且,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叶语莺满意地笑了,放心下来,边说边把自己的信交给他,一字一顿对他说:


    “那就好,林知砚,永远别将这些当真,也永远将这一切当做小孩子的无知,好吗?”


    在他迟疑又疑惑的目光中,她将信塞到他手上,有些郑重,像是托付自己的孩子一样。


    信离手了,她放心地走了。


    那天书包再也没有了往常的重量,她经历了两场诬陷,却因自己的秘密已经递交出去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去网球场找程明笃,脆生生地远远叫了声:“哥哥。”


    程明笃示意私教停下,冲她投来目光。


    她没有上前,在体育场门口笑了开来,对他说:“没什么,就想叫叫你,好好练球吧,我回去了。”


    终于,她可以有勇气只为了唤他而唤他,而不需要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第二天她照常上学,可一整天课上课下都是关于她恶劣品质的讨论。


    她开始在想,在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反抗,不该暗地里拉拢人,搞小动作。


    玄学一点说,是不是她就该听从命运的安排,不要想着挣扎,否则就会遭到反噬。


    在这种情绪即将将她彻底吞没的这天傍晚,叶语莺在学校的教学楼后身,看见了纪紫。


    她正站在一棵白蜡树下,背影细瘦,阳光从枝叶间斑驳洒落下来,打在她的校服上。那一刻,叶语莺几乎以为,那个曾经温柔明亮的纪紫又回来了。


    她走过去,脚步没有发出声音,却惊动了对方。


    纪紫回头的表情仍旧淡漠,但眼底有一丝迟疑——


    “我看见了。”她低声说,几乎是咬着牙,“那张纸,是李莹扔的,大概率是葛洁授意的。”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入叶语莺的世界——她忽然明白,原来有人目睹自己的清白。


    “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纪紫沉默了好一会儿,嗓音沙哑,“我怕……得罪她。”


    叶语莺没说话,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但她忍住了那种想要当场质问的冲动,只是轻声回应:“我知道了。”


    不是责怪,她反而完全理解,她不能强迫一个人心甘情愿当证人,不能以己度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敢冒这样的风险。


    纪紫愿意对自己私底下说出真相,但这就够了。


    临走前,纪紫露出了一抹微笑,带着些俏皮:“语莺,原来占据你内心的人叫林知砚,其他同学告诉我的,你之前当众承认过。”


    叶语莺哭笑不得,硬着头皮点头。


    纪紫问:“你的情书终于给出去了吗?”


    叶语莺笑着点头,尽管笑意不达眼底,但是终于心里有些释然了。


    纪紫说:“恭喜。”


    她们作别了。


    调查持续了几天,期间叶语莺被暂时停课。她感到孤独又寒冷。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该放弃,应该寻找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她病倒了,一向身体健康的她,像是把所有的疾病都攒着一瞬间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


    第43章


    叶语莺不敢把被停课的事情告诉程家任何人,尤其是程明笃。


    姜新雪刚和程嘉年度假回来,程嘉年对她关心有加,知道她为了自己背井离乡,寻思着就着春夏交替的温暖时节,邀些朋友来家里做客,一来二去也就能帮她交些姐妹,平时有个人说说话。


    姜新雪下意识推脱说太麻烦了,但是也就推辞两次,第三次就默认了,程家那几日变得热闹起来。


    当晚,叶语莺刚打算下楼拿点喝的,走到廊下的时候,嗅到了


    一股子香烟的气味,夹杂着女士香水特有的成熟脂粉味。


    这些气味讯号,熟悉又陌生。


    叶语莺瞬间凝起心神上前,步伐收敛,整个人在三步之内就隐了所有精气神。


    只见一只葱白玉手涂着墨绿色的指甲油,那支散发这烟雾的女士香烟就被衔在她的指缝中,在这宅院和身上的苏绣旗袍下显得古雅和谐。


    姜新雪来到程家才半年不到,已经被养得极好,脸上化着淡妆,一双含情眼早已被去掉了当日的忐忑和卑微。


    “语莺,最近在学校怎么样,之前李叔给我打电话说你的成绩吊车尾来着。”


    这句话似乎像是关心,但是说在姜新雪最终,却如同白开水一样寡淡。


    叶语莺低声说:“最近有了点起色,不是倒数第一了……学校里之前有些不太平……”


    她欲言又止,因为她早已注意到自己母亲的这双眼里,对庭院中的木雕的兴趣都比自己的事情大。


    姜新雪吸了一口,又觉得兴味阑珊,用奇怪的眼神瞧着烟头上的火光,有些嫌恶地灭了香烟,“奇怪,好久不抽了都没什么味道,难得找到机会抽一根,晦气!”


    叶语莺听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哪怕对方每一句话都在说香烟,她还是下意识后背一颤,心里有种被墨汁弄脏又擦不掉的难受感。


    她闭上了嘴,决定不再让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分毫。


    两秒钟后,姜新雪开门见山地说道:“最近你程叔叔要给我在宅子里举办聚会,来的人都是他朋友,都是体面人,人来人往的,免不了在宅子里撞见你,问东问西的……”


    叶语莺眼神冷了下来,“我一直都不从正门走。”


    姜新雪心知这件事需要对方的配合,拒绝出这语气中凉意,脸上浮现出笑容,巧克力色的口红在嘴上扬起弧度。


    “妈没别的意思,不想让人打扰你,那些场合人都是笑面虎,你应付不来……”姜新雪继续道,“你就正常上课就行了,放学时候请同学一起去逛逛商场,溜达一阵再回来。”


    说着,将一个刺绣零钱袋塞进了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的纸钞。


    叶语莺知道任何一场电视剧里,硬气的主角,都会厉声拒绝,可是她却一脸冷漠地收下了。


    没了母爱和亲情就罢了,不能送到手的钱也没有。


    她需要这些。


    没有告诉姜新雪自己被停课的事实,她捏住钱袋子,沉声道:“我知道了。”


    *


    为了掩人耳目,即便被停课,叶语莺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每天按时起床,在厨房里拿一个简易的咸水面包,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往公交车站走。


    所估不差的话,抵达公交车站的时候,恰好能吃完。


    赶上一班不拥挤的直达学校的公交车,在车上找一个最靠后的位置,抱着书包打盹半小时。


    只要穿上校服,她还是能进入校园,毕竟停课这件事不做公式,保安大叔只认校服。


    她逛到了体育场,停课的同时连校队训练也停了。


    清早,体育场内空无一人,保洁阿姨正坐在清洁车上的全场打扫,扫拖一体的机器,走过之处,像蜗牛一样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叶语莺坐在侧门外的台阶上,一个无人注意的视线死角。


    “杨老师,上次那事儿我听说了,确实挺遗憾的,这么有天赋的姑娘,要是因为这种事错失选拔机会可太遗憾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远远看出也是体育组的老师,专门带球类课的。


    “我退休十三年还没有见过这种苗子,现在校队里面那些,多数都是托人讲关系进来的,训练状态也不好,那孩子我挺喜欢的,心思单纯,不容易被干扰。”杨老师的声音响起,随着叹了口气


    “我都退休这么多年了,年轻时该拿的荣誉也拿了,愿意学田径的学生本来就少,况且还是天赋很高的女学生,我有很多东西想教给她,就看这次校方调查的真相如何了。”


    叶语莺等两人作别之后,才缓缓从台阶上起来,走入杨老师的视线中。


    “杨老师,我……是不是不是亲手把牌打烂了?”


    原本她对这些机会没什么概念,每天都浑浑噩噩的。


    直到杨老师开口,她才知道自己可能错失了什么。


    “最近确实有个好机会,还没告诉你,市体育局与省体联合举办了个“青少年田径精英培养计划”,从全市中学中遴选出十名学生,进入省体校的预备队。一旦入选,学籍直接转入省体校,能少走很多弯路,甚至有机会记入国家集训队。”


    叶语莺沉默地听着。


    对于像她这样出身普通、没有家庭背景的孩子来说,这可能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叶语莺心中五味杂陈,她第一次在上课期间去到校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冷清的街上闲逛。


    她始终在思索一个问题。


    真的是巧合吗?还是说葛洁已经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高明,这一次没让她受皮肉苦,直接剥夺她上升的机会远比暴打她更加致命。


    叶语莺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她不顾和姜新雪的约定,马不停蹄回到程家,直奔程明笃的住处,轻轻摁下门铃。


    摁了几下无人回应,路过的阿姨说程明笃在西园喝茶。


    她又赶了过去,穿过大半个宅子,终于在凉亭里发现了他。


    情况紧迫,她直接走向凉亭。


    顾不得程明笃讶然的目光,语气带着委屈和焦灼,仍然有些生疏地说道:“哥哥,我这次遇到麻烦了……”


    “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程明笃敛了神色,目光投向她。


    “一天之内,我被人诬陷作弊和收保护费,现在被停课调查了……”


    她正欲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


    “什么?!”


    姜新雪声音在远处响起,叶语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周身打了个寒战。


    随后可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两步就抵达她的身后。


    “叶语莺!你怎么干这么丢人的事!”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就不由分说扇了过来。


    叶语莺早已预感到了,能躲,但是不敢躲。


    她闹不过姜新雪,不如被打一顿息事宁人,总比半夜拎着她耳朵说“你是不是想把你妈逼死才甘心”“你爸和你都是来向我讨债了”“我现在从窗户上跳下去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这些话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比打她耳光而让人感到屈辱和痛苦。


    叶语莺紧急闭着眼,就等着脸上的痛楚传来,可是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一样。


    一睁眼,她只看到近在咫尺的背影,将姜新雪恐怖的面容挡得严严实实。


    “您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这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教训人的地方。”


    程明笃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刃贴着皮肤划过去,带着彻骨的冷意。


    姜新雪怔住了,手还悬在半空中,脸色瞬间变了,还是稳住语气说道:“我在教育我女儿。”


    “当母亲不代表你有资格随时打她,如果人生不如意还是多怪怪自己,别拿教育的名义泄愤!”


    他在姜新雪面前年轻尚轻,却一点不影响他逐渐升高的气场,迫使对方节节后退。


    他将叶语莺护得很紧,目光仍旧平静,却充满压迫感:“如果她真的做错了事,法律会审判她。你这一巴掌直接落下,甚至没没问一句,姜女士,这不是母亲的反应,连陌生人都不如。”


    “我爸看得上你,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认为。”


    姜新雪脸色剧变。


    空气一时沉得像压着铅。


    他顿了顿,眼神沉下去:“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第二次。”


    姜新雪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反驳,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容,摇曳着步伐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离开了。


    那天叶语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周身充斥着寒冷,如坠入腊月的天。


    她回到房间,将被子裹得


    很紧,室内没有开灯,她好瑟缩在那安全的阴影里。


    接连两天,她都没有走出过阁楼,也不在半夜出门吃东西。


    据说猫在生病和临死前会偷偷躲起来,有些年老的狗也会在临死前试图独自离开主人,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束生命。


    她大概此刻也接近“老狗寻地死”的状态了……


    偌大的宅子中,姜新雪在和太太们谈天说地,笑得花枝乱颤,身姿招展,用人们各自忙碌着,按时上下班。


    只有看似最不近人情的程明笃反而来造访她。


    她饿得浑身乏力,原本打算就这么死去也省事了,但是她脑海中却浮现了前些日子的种种。


    她不想死,至少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挣扎着下床,想找到角落的常温酸奶充饥,她整个人都不行了,连站立都不行。


    就这样从床上滚落,一路艰难地爬到存放酸奶的地方,趴在地上喝了半杯,她松开手望着天花板,她活过来了。


    房间门被人叩响,她不大听得清声响,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响,她在体温的烧灼下脑子和听觉已经停摆。


    是谁来了……


    可能是众人眼中,最不近人情的程明笃吧……——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哦[三花猫头]


    第44章


    叶语莺望着天花板,洁白的墙体逐渐如同景深的镜头,周围渐渐被黑暗晕染,只剩下视线中央模糊的圆弧,如一个长焦镜头,越伸长越失焦。


    视觉弱化的同时,听觉反而被放大,整个孤寂的夜晚变得逐渐热闹,让她思绪穿梭到未曾谋面的童话里的魔法集市上。


    今夜分明没有雨,但是她大概是烧糊涂了,她竟然听见窗外簌簌落雨声,雨滴坠落地面溅起小水花,雨打青草,万事万物,都清晰地钻入她的双耳。


    这样异常而细腻的感知,让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病入膏肓了。


    她如地上一张几乎没有重量的宣纸,被一双手臂俯身拾起……


    那动作利落,几乎毫不费力就将她放回床上的,她辨不清那人是谁,但是她迷糊间嗅见了那一缕他惯有的清冽冷香。


    她原本用来量体温的温度计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从她身上滑落在地,电子显示屏定格了她几秒钟之前的体温。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数字,让程明笃这样心态极稳的人,呼吸都乱了几分。


    紧接着周围的空气节奏陡然加快,她被人紧急从被子里抱出,用外套仓促裹好后被飞快抱下了楼。


    他抱着她穿过庭院时,风拂过他的鬓角,一片落叶落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有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从那种黏稠的梦魇中挣脱了一点点。


    她意识模糊,但仍察觉到自己被带入一辆车,风一关,门一落,那些藏在华衣下母亲的面孔,她脑海里的繁华、虚伪、体面,都被甩在了后头。


    程明笃亲自开车,夜色如墨,灯光滑过他专注的侧脸,嘴角紧抿着,那股冷意像是要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叶语莺,还有意识吗……你到底烧了多久?”


    他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直到此刻才发现她烧成了这副模样。


    他微凉的手在试探自己额头上的温度,她感知得已经不真切了。


    事态紧急,甚至来不及通知私人医生了,只能连夜驱车去往医院。


    “你坚持住,”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说得极轻,声音低哑,克制的嗓音在焦灼的催化下透着隐隐的冷酷,像是在压制什么更可怕的情绪。


    程明笃没有对她说出更可怕的后果,比如高温后的脑损伤……


    叶语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喉咙干涩到像被刀片刮过。


    她似乎也清楚自己如果撑不下去会有怎样的后果,几乎是和毁灭没什么两样。


    一场腐肉般的人生要想重获新生,她比如先一点点用刀把腐肉一寸寸割掉,再等新鲜的组织长出来。


    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经历那场把腐肉割离的过程……


    她靠在副驾驶座椅上,身体已经软得不像话,只剩一丝残存的意识勉强维持清醒。她想抬眼看他,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任由泪水混着高烧带来的虚汗滑落。


    整个人蜷缩进衣服下,把脸深深埋起来,咬着牙忍受着身体上的高温,还有发疼的头颅。


    车子的发动机咆哮般地轰鸣,她隐隐听见轮胎碾过被露水沾湿的地面发出的声响,也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时快时缓,节奏全乱,仿佛随时会戛然而止。


    *


    医院急诊通道灯火通明,急救床已经备好,车一停下,程明笃几乎是抱着她冲进门口。


    有人吼出:“高烧!严重脱水!”


    护士接手时,探手一摸她的额头都吓了一跳:“天哪,怎么这么烫!马上送急诊病房!”


    她被推进观察室,抽血、输液、降温一套流程走得飞快。


    医生查看她的体温记录时,皱着眉:“体温一度到达41.3°C,如果再晚一小时,很可能就会烧坏脑部中枢,或者引起心律紊乱……怎么现在才送来?”


    “她家人呢?监护人在哪儿?”


    医生转头看向站在窗边、神色冷峻的男生。


    程明笃低声回答:“我。”


    医生皱了眉,但没追问更多,只留下医嘱:“今晚必须留院观察,若体温退不下来,要准备送进重症室。”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叶语莺挂着点滴,呼吸微弱,浑身都在虚汗中发着抖。


    意识恢复的那个瞬间,她听到了病房外“家人”的字眼,还有程明笃毫不犹豫的声音。


    那一刻,任凭她干涸的双眼还是被泪水洇湿,带盐的泪水侵蚀着她的眼眶,生疼。


    *


    凌晨三点,医院天花板的灯光泛着惨白。


    程明笃一动不动地坐在病床边,凝神注视着她的状态,一刻没敢怠慢。


    她勉强睡着了,眉头也没有松开——那种疲惫、委屈、病痛和隐忍,糅杂成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俯身,轻轻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


    叶语莺的意识断断续续,但是她知晓自己脑子糊涂,容易陷入不辨虚实的谵妄中。


    一个格外陌生的清晨,阳光和煦,洒落在金黄的书桌上。


    一低头,她看见自己的手握着中性笔正在一张规整的信纸上书写。


    视线掠过前两行问题,她发现自己苦心隐藏的心声居然已经被书写出来——


    【我面前是一具失神的躯体,还有一个剥离躯体后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


    【我忏悔,我不该!】


    【可是,我总有些好奇你臂弯的温度……】


    这些表述看得她面红耳赤,她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门外,程明笃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步步逼近她的房间。


    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踩在她耳膜上,每一步都带着不容抗拒的节奏。


    她无法控制自己书写的手,手指都丝毫没有偏移,越写越离谱。


    【如果有一天从清晨醒来,你将我拖进被子,从身后抱住我……】


    只能眼睁睁看着笔尖继续划破纸面,像是被身体里另一个陌生的自我夺去了控制权,描绘着那些从未敢承认的情绪,写出她藏在心底最深、也最无法启齿的孤独与妄想。


    【只有你能救我啊哥哥,你不是程家人就好了,我就能……就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带我一起逃走……】


    停下,快停下!这不是事实!


    她吓坏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既无法开口,也无力阻止。


    门外的脚步停在门前。


    她猛地想撕掉那张纸,指尖刚刚碰到,却又像有力钳将手定住,眼睁睁看着那行字继续落下尾句——


    【我们寻一个无人之地,形影不离……】


    砰。


    她脑子像炸开了一样,羞耻、惊恐、困惑与高烧后的虚弱交织在一起,让她差点没能呼吸。


    门被推开了。


    她抬头那一刻,纸条还来不及藏起,程明笃就站在了门口。


    他一眼看见那张信纸。


    四目相对,空气像被抽干了。


    她的脸通红,手心发冷,整个人像被当场处决,,想掀桌撕纸,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在颤抖中发出惊惧的尖叫。


    叫声瞬间遁入显示,窗外天色尚暗,她猛然从病床上醒来,额头仍在发烫,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但似乎烧退了一些。点滴袋中液体缓缓流下,一点一点压住体内翻滚的热浪。


    她剧烈地呼吸着,庆幸着这是一场梦。


    光线微弱的病房内,她注意到床边的人影,椅子上修长人影正支着有安静地闭目养神,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她眼神里却充满着惊恐与心虚。


    空气陡然沉寂。


    许久,他才低声道:“做噩梦了?”


    这句话,就是这句话,无比寻常的话,可是却让她感到伤感。


    没得到过太多滋养的内心,就是如同湿漉漉的毛巾一样,轻易往下滴水。


    叶语莺忍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一行清泪滑下脸侧,落在干裂的唇角,苦到极点,却又交织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声音微弱而颤抖,“嗯……”


    程明笃望着她,眼底浮现出某种极深的情绪,似乎确实不知晓她梦里的一切。


    程明笃低头,轻轻为她擦掉眼泪,没有多说,只是将擦拭过她脸颊的手帕叠好,安安静静地放在她枕边。


    “睡吧。”他说。


    一哭泣,她头痛欲裂,整个人又跌回了病床上,盖着被子,双眼看着天花板流泪。


    “哭什么?”他问道,行动上把纸巾递到她手里,全程没有碰到她半分。


    她默默摇头,不住流泪,迟迟不肯自己擦眼泪。


    程明笃见她这样,扫了眼她吊瓶里剩余的药液,无奈地原处坐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拗过她,用纸巾将她脸上残留的泪拭去。


    “别问我为什么哭……”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充了血,顺便沙哑不堪。


    “不问。”他靠在椅背上,轻声补了一句。


    程明笃的声音仿佛掠过半空的一片雪,干净得没有一丝试探。


    他靠在床边,手还悬在她脸侧,指腹刚刚触过她哭肿的眼睑,隔着纸巾。


    她扭过头,靠着枕头的那侧悄悄地咬紧了唇。


    他抬手用手背试探了她的额头。


    一瞬间,那双被高烧折磨得红肿的眼睛充满震惊,她张了张嘴,仿佛喉咙里堵着的那根刺忽然化成了雾,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烧退了点,先抓紧时间休息。”程明笃低头看她,目光是晨露一样干净。


    屋里陷入短暂沉默。


    片刻后,叶语莺含糊地“嗯”了一声,嗓音哑得像从喉咙深处磨出来,她在病痛的伪装下撒了谎:“我会做噩梦……”


    在程明笃疑惑的目光中,她从被子里伸出手,“你抓住我的手就不会……”——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45章


    生病的前三天,叶语莺被安置在病房中,持续输液和治疗,防止高烧带来的并发症。


    那几天她精神恍惚,在极度疲乏和头晕脑胀下不断陷入梦境和幻觉。


    她无数次在梦里和现实提醒自己,不要亲口说出事实,哪怕是梦话也不可以被泄露。


    清醒的时候,她睁着双眼,茫然看着头顶的一切,病房内的挡光窗帘被拉上了一半,光线昏暗,利于她静养。


    叶语莺原本不喜欢昏暗的房间的,因为她每次醒来如果看到这种景象,心中总有种末日后的荒凉感。


    那种仿佛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感觉让人深深不安和失落。


    但是近日程明笃在病房内陪她,这样的景象就好像让病房变成了一个半合上盖子的小盒子,她和程明笃是里面的一对人偶。


    或者如果把这里想象成监狱,他们被一同囚禁在这里,她也毫不介意。


    因为这种情况,也许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和他独处。


    她一言不发,双唇有些干燥。


    一个装着温水的玻璃杯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


    她难以动弹,半张着嘴默默喝了几口,待嗓子略有缓和后才松开吸管。


    她盯着天花板发呆了一阵,像是想仔细分辨现实和梦境,随后身体里真实的感受涌了上来。


    “我想上厕所。”叶语莺犹豫了很久,直到肚子已经有点疼了才不好意思地开口。


    虽然这是她当下的麻烦,但是她也好奇程明笃会如何解决这些切实的的麻烦。


    他眼神中没有半点凝滞,从容起身,微微俯身,替她掀开被角,小心地扶住她虚软的手臂。


    “能走吗?”他这不带半点紧张的动作,让叶语莺心中的禁忌感反而淡化了很多。


    “……能。”她太久没动弹,自己也不大确定。


    刚一下床,脑子就像被搅动开的汤锅一样,瞬间让她头晕目眩,刚下病床两步就歪倒在地。


    双腿不是主要问题,失衡才是。


    “我抱你过去。”他说得很轻,却说得自然,似乎也在刻意弱化掉她的尴尬。


    虽然她才十几岁,但是也处于青春期,不过她生病了,此一时彼一时。


    叶语莺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她的身躯轻得几乎不像话,骨骼感突出得令人心悸。她下意识想说“我能自己走”,却只是刚刚张口,喉咙一紧,话就被生生咽了下去。


    上次抱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晕厥了,没怎么体会到这种感觉。


    但是生病的情形下,她也觉得自己仍旧是恍惚的,越想真切感知他,越感知不到。


    程明笃没说话,只是脚步稳健地朝洗手间走去,怀里的人身体微颤,像是怕他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刻意往外缩了缩,为了防止她掉下去,身体却被他无声地收紧了一些。


    走廊的光线从门缝里溢进来,在他白色衬衫的肩线处落下一层光晕。


    程明笃没有低头看她,但是眼神中锋芒却收敛了很多。


    叶语莺不敢靠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是紧张而紧绷的,头疼得无法,鼻尖泛酸,喉咙里像塞了一颗果子,湿湿的、酸涩的。


    她希望他们去往的地方最好是世界尽头,可是却在几步之内。


    他将她稳稳地放在马桶盖上,动作谨慎一丝不苟,却从头到尾没露出任何不耐。


    最后把洗手间的门关上,低声说:“好了就按铃,我在外面。”


    她顿了一下,低声应了句“嗯”。


    完事儿后,她自己挪动着打开门,她原本想到自己能挪动会不会就会被扶回去,可他还是把她重新抱回病床上。


    落在床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攥紧了他的衣袖,低声说:“谢谢。”


    程明笃愣了一瞬,片刻后才轻声回应:“没什么。”


    叶语莺一怔,她从这双深沉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怜悯。


    霎那间,她眼神颤抖,立刻松了手,倒回枕头里,心脏凉了一半。


    一定是因为,她无人关心吧,仅此而已。


    他站起身,将被子细细地为她盖好,顺手替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发丝,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她闭上眼,身体被温热的被褥包裹着,仿佛整个人像是从悬崖边被拖回来,躺进一个安全又沉静的夜里。


    三天后,叶语莺脱离危险,被转入普通病房,但是夜里还是会出现很多违反常规的梦。


    学校调查组的行动很迅捷,他们通过调去监控,确认叶语莺在指控发生时确实在校,张同学的指控不成立。


    校长打电话向她道歉,还她清白,并恢复了她的上课资格。


    虽然事情得以澄清,但叶语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毕竟还是耽误了她很多重要的事,比如错失被体校选拔的


    机会。


    这只是葛洁阴谋的一部分,目的并不是真的要给她泼脏水,而是通过停课调查,让她错失机会……


    可规则竟然会被如此轻易玩弄,她平生第一次对学校和规则都产生了质疑。


    叶语莺一共卧病休息了整整七天,才基本能回恢复正常生活。


    她拿到学校送来的“复学通知”的时候,心里已经遗憾到了极点。


    她错失了被选拔的机会,这一错过,也许她要在赛场上付出更多代价更多的努力的。


    停课后第十天,叶语莺打起精神,背着书包再次走进熟悉的校园,一步步走过曾经被欺负的楼道,内心却如重塑过的玻璃,坚硬而清澈。


    放学后重新来到了体育馆,明明还是昔日熟悉的场地,却好像明显冷清了些。


    一抬头,她看到红底白字的横幅在傍晚的风中轻轻荡着,一下又一下,像某种轻飘飘的讽刺,正挂在她熟悉的训练场上方,横跨整片看台,格外显眼。


    叶语莺怔怔地站在体育馆门口,仰头望着那几行字。


    横幅的红像火烧云,字却冷得像雪——


    “恭喜武倩、杜以鸣、赵瑄宇三位同学,入选市体育局&省体青少年田径精英培养计划!”


    她的名字不在上面,她早就知道不会有。


    可她仍然无法阻止心口传来一阵阵闷痛,像是在奔跑中突遇冷风,呛得人直不起腰。


    熟悉的训练区已被围起,教练组带着获选的三人正在进行集中训练。


    叶语莺没有走过去,她只是站在体育馆门口最角落的地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开。


    阳光落在训练场上,也落在她身上。她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分割线,横亘在这个曾给予她希望与挫败的地方。


    她攥紧了手指,指甲陷入掌心却毫无知觉。


    杨老师走过来,倒没有露出什么惋惜的神情,手指上挂着计时器,走了过来。


    她将计时器从指间取下,挂回脖子上,站在她身旁,望了一眼操场上奔跑的身影,语气沉着,带着当教练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与洞察。


    “错过了机会也未必是坏事,你虽然天赋不错,但是比赛经验不足,正好多历练下,如果真想走这条路,以后还有无数次市赛、省赛、联赛……奖牌和成绩永远不会说谎,到时候进省体也是殊途同归……”


    “田径这一行,没有谁敢说你什么时候定型,好好训练吧。”


    叶语莺咬着唇,垂着头,盯着地面的纹路看,听得极认真。


    她其实也是茫然的,但是班主任和杨老师都说她如果能从体育这条路切入,说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成就。


    她深知自己的文化课这辈子都无法和当年的程明笃匹敌,但是如果另辟蹊径,她在田径上做到顶尖——


    是不是……也能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


    杨老师继续说道:


    “我已经给你报了下周市中学生田径联赛的资格赛,报的是200米和400米。不是什么重要比赛,别有压力,好好恢复状态,把底子练回去,这次你身体还在恢复,就当去玩玩。”


    晚霞从杨老师肩膀后洒下来,斜斜打在叶语莺脸上,她抬起头,眯着眼望向操场上那条红色跑道。


    不知是不是生了场病又受够了委屈,她在这一瞬间猛然有一个念头。


    也许她真的可以为了“被看见”而奔跑。


    半晌之后,她由衷说了一句:“谢谢您,杨老师。”


    杨老师没再说话,吹响哨子,转身走入训练区。


    叶语莺望着她微胖的背影,像看见一道比阳光更踏实的力量。


    她拉紧鞋带,走上那条熟悉的跑道,深吸一口气,开始热身。她知道,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至于期中考试作弊的指控,那天恰好考场的监控出现了问题,没有再能证明她清白的有力证据。


    但是这些事情会很好解决,虽然她的数学成绩被取消了,但是卷面分很高,接近满分,数学教研组最后决定给她单独安排一场难度相当的考试,重新测试一遍她的客观实力。


    事情至此,仿佛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可教室中,始作俑者却还是安然无恙地欣赏着自己新换的指甲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葛洁的指尖在阳光下晃动着,涂满淡紫亮片的指甲微微反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懒洋洋地拨弄着书页,一边和前排的女生低声交谈,笑声甜腻,尾音轻飘飘地拖出去。


    教室里依旧是那种说不清的氛围——安静,却不平静。大家说话的声音仿佛都自动绕过了叶语莺,连空气都在某种无形的默契下避开她存在的位置。


    仿佛她仍旧是那个“可能作弊”“可能打人”“可能收保护费”的女孩,虽然没有明说,但没有人主动和她搭话,但是本来在班级里除了纪紫也没人敢和她一起。


    叶语莺早已习惯了。


    她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身边纪紫的座位上放着书包,纪紫人出去了。


    她头顶是教室门上那块镂空的玻璃,阳光从那里落下来,在她的课本上留下一格一格的斑驳光影。


    她眼神低垂,翻开了数学练习册,安静得像一滴水落进深井。


    她不会去看葛洁一眼,她连憎恨的时间都不想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所以她不回应,不愤怒,甚至连鄙夷都懒得给。


    因为她有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这时,教室门开了,纪紫从门外气喘吁吁走了进来,连她整日维持的刘海也罕见地凌乱了些。


    她手里拿着新买的矿泉水和薯片,看到叶语莺的瞬间,她也吓了一跳。


    这过激的反应让叶语莺有些奇怪。


    随后,她亲眼看见纪紫毕恭毕敬地把手中的零食放到了葛洁面前,葛洁余光瞥了叶语莺一眼,笑了一下,对纪紫说:“表现不错。”


    那一刻,叶语莺的眼神晦暗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50个红包


    第46章


    一整天,叶语莺都没有和纪紫说过一句话,虽然她早就该过了因一点小事就和人一刀两断的年纪。


    她尝试去理解纪紫是否与其他人一样有难言之隐,或许在这个班级,无论是谁都总要经历“服从”,包括叶语莺自己也曾经历这一遭。


    但是,这件事还是让她深感不舒服,她感知到的不开心和背叛感是真实存在的。


    下午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百叶窗斜斜洒落下来,教室外的走廊处有保洁阿姨在安静拖地,空气里飘着刚拖完地板的清洁剂味道。


    最后一节课刚结束,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走了出去,热闹散去,留下空荡荡的教室与沉默的整理声。


    叶语莺趴在桌上,装作看书,其实只是盯着一页练习册发呆。


    纪紫趁着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主动把凳子挪到叶语莺身边,叶语莺没有看她,只听到她拉开椅子的轻响,以及迟疑片刻后开口的声音:“……语莺,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叶语莺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没作声,半晌之后才生硬回了句:“没有。”


    带着释然和不在乎,就好像她早已预料到有这样一天。


    纪紫鼓起勇气继续说:“我今天给葛洁送东西,是她让我去的。我本来想着敷衍她一下就完了……但是,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我被欺负怕了,我也想像你一样有骨气,但是我真的怕……”


    她声音突然哑了,想象中的自己会像小说主角一样奋起反抗,可是她们用武力和无数的羞辱攻击她的时候,她屈服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注定不是故事里的主角。


    “所以,我不得不听她的,能少受点罪。”


    空气安静了几秒。


    叶语莺慢慢合上练习册,目光落在那页已经被她盯出水印的习题上,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反问道:“你以为服从就能解决一切吗?只会觉得你更好用,更软弱,变本加厉地试探你能忍到哪一步。”


    “我知道。”纪紫眼圈微红,无力地说,“但我想不出办法。”


    叶语莺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看向她,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想了想还是将心里的话与呼出的气体一并排解到空气里。


    “算了


    ……”


    这句话似乎有些歧义,纪紫瞬间想到了不好的含义,眼眶发红地看向她:“什么算了……”


    叶语莺看着她哭,忽然弯了弯嘴角,把练习册合上,轻轻说了一句:“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不可能要求你做到,按你的方式来就好,如果现在的做法能让你感觉到更安全的话……”


    纪紫抽噎了一下,眼睛一亮:“你原谅我了?”


    “真的被葛洁逼得太紧,你也没有办法。”叶语莺说。


    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因为纪紫是她在这个学校唯一的朋友了。


    也许是身体里的保护机制阻止她说出这句话。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顷刻间,三言两语,当纪紫在叶语莺背着书包离开后,主动小跑上来挽住叶语莺的手臂。


    叶语莺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这就是和好了。


    两人并肩走出校园,校门附近人已经不多,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就在她们走完校门前的台阶时,一个修长的身影逆着光,从不远处的巷弄口走了出来。


    林知砚。


    他没有背包,大概是一会儿还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身上普通的校服总被他穿出更多感觉来,白衬衫在夕阳下泛着微光,眉眼清隽,气质沉静,仿佛自带一层疏离的光晕。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书名看不清,大概是一本外文小说。


    叶语莺的心脏猛然一紧,一看到这张脸,就立刻回想起她不久前干的事。


    纪紫也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好奇地看向林知砚。


    林知砚的目光落在叶语莺身上,眸色比平时平静很多,虽然带着笑意,但是不如从前那般松弛。


    他停在她面前,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


    “怎么好久都没上课了?”他的声音清冽,带着稍纵即逝的关心。


    “……生病了。”叶语莺觉得自己回答的声音有些发干,喉咙也有些堵,像是连声带都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不好的事。


    “怎么了?”林知砚余光掠过纪紫好奇的目光,将眼中担忧不动声色隐了下去。


    “没什么,发烧了而已。”叶语莺后背有些发凉,连忙转移话题道,“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神情恢复了冷静,将手中的书递出,“你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


    叶语莺下意识否认道,但是她敏锐地瞥见书页中有夹层,并非完全平整,瞬间猜测到了什么,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猜得不错,那是她前不久,故意递给他情书。


    她立刻明白林知砚的用意,不再推脱,赶紧抬手接过那本书,紧紧抱在怀里,不想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林知砚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劝诫:“快初三了,先好好学习吧。”


    叶语莺沉默地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心绪始终在这书页夹层的秘密里。


    她无比害怕这封信被谁发现,又不甘心这份心意就此沉没,想着林知砚那里将是保存的最佳场所,结果还是会被退回来了。


    始料未及,谁拆开情书看完了之后还能特意退回来啊。


    叶语莺欲哭无泪,这烫手山芋要是再回到自己手里,她就又会心神不宁了。


    她飞快调整心情将这本书再递给他:“给你的你退回来做什么?快拿回去。”


    “我回去上自习了,小脑瓜别整天想这么复杂。”


    林知砚放缓语气,似乎是对她这位年幼追求者的优待,还像安慰小朋友一样抬头轻轻碰了碰她的头。


    说完,公交车来了,他收回手利落地上了车,背影清瘦,随着公交车一同消失在视线里。


    叶语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带有夹层的书,恨不得赶紧找条河扔进去,不对,扔河里也有可能被下游人发现,也不安全,还是买个打火机悄悄烧掉吧。


    毁尸灭迹,就当从来没这回事。


    纪紫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林知砚消失的方向,欲言又止。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校园外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散。


    叶语莺只觉得手里的信纸沉重得像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本书塞进书包最深处,仿佛要将那份不合时宜的心动也一并封存起来。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罕见地缓行了几分钟,车内的那双眼恰好将这一切目睹,眸光下沉,一切的猜测都尽数隐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


    “诶?那不是你妹妹嘛,推掉那么多局都要赶着回家照顾的。”


    驾驶座上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声音,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微微抬了抬下巴,打趣道:“被这么帅的小男生表白啊?”


    程明笃坐在后座,目光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叶语莺将那本书塞进书包的动作。


    他陷入金属般的沉默,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情绪如海下翻滚的暗浪一样难以捉摸。


    他想起叶语莺最近一系列的反常举动——之前有意无意对他的躲避,突如其来的高烧,对学业的执着……


    他向来认为,如果她终于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为摆脱困境而努力,这背后的动机是不是春心萌动并不重要,一个暗恋对象如果能激励她走向正途,也会是好事一桩。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应兄弟的打趣,只是将视线从叶语莺身上移开,深沉地说道:“开车。”


    “不顺道把你妹捎上吗?”


    “她和同学一起走。”


    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在夜幕下带着些烦躁。


    *


    为了让叶语莺亲自洗刷自己作弊的嫌疑,数学教研组给她在周三安排了一场考试。


    在这之间叶语莺每天放学后都在积极备考,比平时还要认真很多。


    这段时间程明笃也鲜少露面,更多时候他楼上的房间都是拉上窗帘的,压根看不出人在不在。


    叶语莺坐在书桌前,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一道道复杂的数学题在她笔下迎刃而解,可她渴望能遇到一道真正能难住她的题目,一道足以让她理直气壮地敲开程明笃房门,寻求他帮助的题目。


    她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意外,仿佛自己的“没那么笨”,反而成了阻碍她靠近他的屏障。


    她偶尔会伸着脑袋看远处长廊的感应灯带是否亮起,只要能瞧见他散步的身影,她都可以立刻下楼马不停蹄地去偶遇他。


    可是那天之后程明笃似乎很忙,他就此沉寂了。


    甚至她还想过更极端的方法,故意犯错让班主任直接打电话给他,他就一定会露面的。


    带着这样复杂的情绪,她紧张又忐忑地等待着周三的到来,她在头一天晚上不断祈祷明天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然而她一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思绪非常混乱,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还伴随着下腹坠痛。


    她去卫生间处理好一切之后,整个人都是苍白又发软的。


    “偏偏是今天……”叶语莺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看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心中一阵无力。


    大概是因为整夜的失眠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身体的反应也愈发强烈。


    她咬了咬牙,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这场考试对她太重要了。


    下楼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原本已经不指望能偶遇程明笃了,可偏偏他今天却出现了,坐在餐桌前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外文报刊。


    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阵。


    叶语莺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视线,但身体的不适让她连多余的动作都懒得做。


    “不舒服?”程明笃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但终究是开口问了。


    “……没有。”叶语莺含糊地应了一声,径直拿了个包装好的面包就准备出门了。


    程明笃没有再追问,叶语莺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自己,那让她更加不安,腹中的坠痛感也似乎更清晰了。


    好不容易捱到学校,纪紫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看到叶语莺的脸色,担忧地问:“语莺,你脸色好差,没事吧?”


    “可能是有点拉肚子,有点不舒服,没事。”叶语莺勉强笑了笑。


    “要不要跟老师说一下?”纪紫不放心地说,“别硬撑啊。”


    “不用了,都到这份上了。”叶语莺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说了肯定也会以为她在耍花招拖延时间。


    走进考场,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是一个转为她一个人设置的考场,只有正中间一张桌子上面放了试卷。


    数学教研组的老师们依旧表情严肃。叶语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努力忽略腹部一阵阵的绞痛和随之而来的眩晕感。


    试卷发下来,她甩了甩有些发沉的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开考的铃声响起。


    叶语莺握着笔,指尖有些冰凉。她看着题目,一开始,那些数字和符号仿佛都在眼前跳动,难以聚焦。腹部的疼痛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拉扯着她的注意力。她闭了闭眼,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咬着下唇,一遍又一遍地默读题目,努力将涣散的思绪重新凝聚起来。神奇的是,当她真正沉下心去思考时,那些平日里积累的知识开始发挥作用。尽管速度比平时慢了不少,解题的过程也异常艰辛,但她还是咬牙一道道地往下做。


    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脸色愈发苍白,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看了一眼被自己填满了八成的试卷,但是几乎已经感觉到有暖流呼之欲出。


    她鼓起勇气举手:“老师,我能去上个厕所吗?”


    监考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扫了一眼她的试卷,不置可否,只是走过来低声询问了一句:“你想提前交卷吗?”


    叶语莺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想上个厕所,肚子有点疼。”


    “不可以哦,这样我们很难判定你的成绩是否有场外因素,再坚持一下,只有半小时了。”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对叶语莺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她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了笔。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湿,眼前阵阵发黑。


    她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交卷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她冲进了离自己最近的厕所,发现洇开的血渍,她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来初潮算晚的,这就是她的初潮。


    但是没人提前教她如何处理,她撑着力气先暂时用纸巾填住内裤,正欲打开厕所门的时候,忽然间整个人像是被抽干力气,无助地靠着墙无声哭泣。


    走出厕所,纪紫立刻冲了上来扶住她:“语莺!你怎么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叶语莺靠在纪紫身上,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我送你去医务室!”纪紫果断地说,不由分说地搀扶着她往医务室走去。


    校医简单检查了一下,判定是痛经加上精神紧张导致的虚脱,让她躺下休息,给她冲了杯红糖水。


    叶语莺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浑身发软,腹部的疼痛在喝下红糖水后似乎缓解了一些,但那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感觉依旧强烈。她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和校医说话。声音有些耳熟。


    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那个轮廓,她却无比熟悉。


    是程明笃。


    他怎么会来这里?


    程明笃看穿了她的疑问:“你班主任联系我过来一趟,现在已经聊完了,刚好接你一起回去。”


    “我最近没闯祸。”


    “不是因为你闯祸,”


    叶语莺下意识地辩解,声音还有些虚弱。


    “不是因为你闯祸,”程明笃的语气依旧平稳,他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顿了顿才继续说:“你们班主任今天找我,是想谈谈你未来的发展方向。”


    叶语莺更糊涂了,她刚刚才考完一场决定自己能否洗刷冤屈的数学考试,怎么突然就跳到“未来发展方向”上去了?


    办公室内,班主任说道:「叶语莺同学在上次运动会表现优异,尤其是在中长跑项目上,几次测试成绩都很突出,耐力和爆发力都超过了同龄的女生一大截,甚至比一些男生还好。她这方面很有天赋,虽然文化课上可能没有那么顶尖,如果能在体育方面有所建树,也不失为一条很好的出路。如果能系统训练,将来考体育特长生,对升学会有很大帮助。」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叶语莺的表情,“班主任的意思是,希望我作为家长,能多关注一下你这方面的潜能,如果可能的话,支持你进行一些专业的训练。她说,这或许能让你找到新的目标和自信。”


    空气一瞬间有些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学生喧闹声。


    叶语莺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心中五味杂陈。似乎该高兴也不是,该失落也不是的。


    原来,体育天赋被挖掘,也伴随着她文化课被否定的前提……


    她垂下眼睑,看着盖在身上的薄被。腹部的疼痛似乎又清晰了一些,混杂着心头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先好好休息吧,”程明笃站起身,“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需要休息。等你感觉好点,我们再谈这个事情。我先去给你把下午的假请了。”


    说完,他便转身向校医交代了几句,然后走出了医务室——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47章


    叶语莺默默地跟在程明笃身后,脚步还有些虚软,但是她已经不用扶了。


    程明笃走在前面,似乎由于此刻的微妙情况,他也不便多言,只是帮她提前拨开人群,能让她顺利跟上而已。


    走到校门口,程明笃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叶语莺上车。


    车子平稳地驶离学校,车厢内一时有些安静。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腹部的疼痛虽然减轻了,


    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茫然依旧萦绕着她。


    尽管纪紫已经给了她一片卫生棉,但是她不确定自己使用方式是否正确,这种正在流血的感觉让她不安。


    她不知道这血流会对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更害怕的是——她千万不能弄脏程明笃汽车座椅。


    否则她将面临此生都无法处理的尴尬。


    没过多久,程明笃将车靠边停下,熄了火。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说完,便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径直走进路旁的一家药店。


    叶语莺有些不明所以,只能透过车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药店门口。几分钟后,程明笃提着一个小药袋走了出来,回到车上。


    他将药袋递给叶语莺。


    叶语莺接过来一看,里面是几盒不同牌子的止痛药和一包红糖姜茶冲剂。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程明笃。


    “我已经不怎么疼了。”她小声说,脸颊有些发烫。她没想到程明笃会特意为她买这些。


    程明笃重新发动车子,目光看着前方,语气依旧是淡淡的:“认清楚这些药,记住每一种的作用。尤其是布洛芬,可以止痛,提前备好,下次快到日子或者刚开始不舒服的时候,及时吃。”


    他的话语简单直接,没有多余的安慰,却让叶语莺心里有些发堵。


    她回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位不愿意让自己出现在贵客面前的母亲,憎恨父亲的母亲。


    这些本该是母亲教她的东西,竟然如今让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程明笃来。


    不得不说,姜新雪选了一桩好姻缘,程家上下都是高知,他们过剩的物质条件和优渥的经济基础让他们比寻常人更精明聪慧,也能……有余力对弱者抱以同情。


    程家父子,都是不错的人。


    在这种善意光辉下,她反而觉得自己和姜新雪才是程家的蛀虫……


    叶语莺低下头,忽然间紧紧捏着手里的药袋,思绪完全,小声“嗯”了一下。


    车子继续平稳地行驶。


    快到家的时候,程明笃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以后每个月注意身体,别着凉,也别太劳累。”


    “……谢谢。”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她想说一些更加有力的话语,可最终还是只剩下这两个字。


    傍晚,有人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一开门是负责打理后院花草的张阿姨,手里拎着一些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


    张阿姨见她有些局促,露出一个温和慈祥的笑容,声音也放得很轻柔:“小叶啊,小程先生让我过来看看你,顺便……跟你说说这些东西怎么用。你今天……是第一次吧?”


    叶语莺愣了一瞬,似乎不习惯“先生”这个称呼,程家的孩子成年后都会被称作先生,只不过为了和家主加以区分,会加一个“小”字。


    她细细品味着这个用来称呼程明笃的陌生称呼,反而将尴尬忘了,连忙侧身让张阿姨进来。


    张阿姨走进房间,将手里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拉着叶语莺在床边坐下。她的手掌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感,却意外地温暖,似乎是慈祥长辈的手特有的触感。


    “别紧张,也别害羞,这是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的事情,是身体长大的标志呢。”张阿姨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就像在安抚自家的小辈。


    叶语莺那一瞬间有些走神,完全没想到程明笃会细致到这个地步,处理这些事情反应自然又及时,就连这些后续的琐事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同时照顾到她青春期的别扭。


    她想起自己在洗手间里手足无措的窘迫和哭泣,此刻心中情绪复杂。


    张阿姨从止痛药的服用,到经期保暖和不同尺寸的卫生棉使用方法,都一一教会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生理期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吃生冷刺激的食物,注意保暖,可以多喝红糖水等等。


    等张阿姨离开后,叶语莺看着床头柜上那些的卫生用品和药物,第一次对这个陌生的生理现象少了许多恐惧,多了一丝坦然。


    这个兵荒马乱的初潮日,因为这些意料之外的关照,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只是她此刻还不知道,人生中第一个教会自己识别止痛药的人,会在未来她独行的每一天,都敲打着她的记忆,在她日后需要依赖止痛药的时候,成为她甜蜜而绝望的心瘾的一部分,离了就痛不欲生。


    *


    日子在叶语莺的忐忑和程明笃的沉默中又过了两天。周五下午,数学老师抱着一批试卷走进了教室,班级里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


    “关于周三叶语莺同学的独立测试,成绩已经出来了。”数学老师的声音清晰地响在每个人耳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叶语莺身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叶语莺同学,115分,接近满分(120)。这个成绩,足以证明她的真实水平,也彻底洗清了所谓的‘作弊’嫌疑。希望同学们以后能专注学习,不要再有无端的猜测。”


    教室里静默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议论声。


    大家都知道葛洁讨厌叶语莺,不敢大张旗鼓地鼓掌,纪紫也只敢偷偷写了张字条塞过来:【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行的!】


    叶语莺只觉得心中的乌云瞬间消散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但是她压根没有多开心,她因为这场闹剧损失了很多……


    放学后,叶语莺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几个女生刻意压低却又带着幸灾乐祸的声音。其中一个,正是葛洁。


    “哼,就算她这次考得好又怎么样?她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幸好之前我就是去体育组送器材的时候,碰巧听到杨老师还想推荐她去参加省队选拔苗子的集训呢。给她制造点小麻烦,她证明清白得洗半个月,直接错过选拔,看她以后还怎么得意!”


    “错过这次选拔,要进体校,再走五百年弯路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甚至有献计的想要邀功请赏。


    葛洁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咯咯笑着,声音里满是恶意。


    叶语莺的脚步顿住了,心头窜起一股怒火。


    原来葛洁她们不仅在学习上针对她,连她自己都还没太当回事的体育潜能,她们也早就看在眼里,并且乐于见到她错失机会。


    所谓的“省队选拔”,她之前完全不知情,后来也觉得是天意作弄而已,现在从他人口中听到,只觉得一群初中生,竟然心狠至此,不惜毁人前途。


    她这次没有冲出去和她们理论,而觉得不想打草惊蛇。


    有些厌恶,不必宣之于口,反而脏了自己的心。


    业海里挣扎的人,无数的妖魔鬼怪都想将你拉入无间地狱,她们也身在地狱,但是她们不想让任何人逃离地狱。


    她明白了,这业海茫茫,挣扎其中的灵魂,本就苦楚。


    可偏有些早已被自身恶念所缚,深陷无间炼狱而不自知,他们非但不能自拔,反而因嫉恨与恐惧,化作鬼魅,总想将每一个试图向上攀援的、希冀着彼岸光明的身影,都重新拖拽回那片冰冷绝望的泥沼,一同沉沦,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减自身永无止境的焦灼与刑罚。


    他们也是这地狱的囚徒,更是这地狱不自觉的守卫,最怕的,便是有人能逃出去,映照出他们万劫不复的可悲。


    *


    生理期刚过,叶语莺便一头扎进了田径场的训练中,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小兽,带着一股近乎自虐的疯狂与狠劲。


    每一滴汗水都像是对那些恶毒话语的反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极限扩张,仿佛咬撕裂内心那层因屈辱和愤怒而凝结的枷锁。


    塑胶跑道被午后的阳光炙烤得有些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液混合的躁动气息。叶语莺的身影


    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重复着,速度、耐力、爆发力……她将自己逼到了极限,任凭乳酸堆积的酸痛感侵蚀着肌肉,任凭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灼痛。


    连杨老师也宽慰她说:“这不是什么重要比赛,而且你还没完全做完恢复训练,又刚好遇到生理期,名次不理想才是正常,重要是放宽心,积累比赛经验,看看其他学校的选手是什么水平。”


    “我知道了,杨老师。”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因剧烈运动而有些沙哑。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拼命,只是在无力时,咬牙坚持而已。


    她忽然想起其他人都在训练的时候穿上钉鞋,就问了一句:“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穿钉鞋比赛?”


    杨老师正在用秒表记录她上一组成绩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却并不意外,放下秒表,走到她身边,语气平静地反问道:


    “怎么,觉得现在的鞋跑不快了?”


    叶语莺低声道:“我看其他学校的选手,比赛和平时重点训练的时候都会穿钉鞋。钉鞋能提高抓地力,对成绩应该……有帮助。”


    她没有直接说自己想穿,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她渴望一切能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快的途径。


    杨老师点了点头,似乎认可她话中的道理,却没有立刻松口,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被阳光炙烤的跑道,缓缓开口:“钉鞋确实是比赛的利器,能让你的成绩在现有基础上再快上零点几秒,甚至更多。但它也是一把双刃剑。”


    她转回头,看着叶语莺,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语莺,你的天赋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你接触系统训练的时间还短,很多基础的东西,比如你的核心力量、送髋发力、步频和步幅的结合,还有很大的打磨空间。”


    “钉鞋能放大你的优点,但同样也会掩盖你现在技术动作里的一些细微瑕疵。过早地追求钉鞋带来的那一点点成绩提升,可能会让你忽略掉这些更根本的东西。”


    叶语莺安静地听着,她能理解老师话里的意思,但心底那份急于求成的焦躁,以及对葛洁她们无声的反击欲,让她有些不甘。


    但是她眼下除了相信,别无选择,杨老师唯独对她的训练是特殊的,大概因为她是校队的新人,还是校队里为数不多的女选手。


    眼下她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那么接下来的每一个机会,她都必须牢牢抓住。


    市中学生田径联赛的资格赛,就是她眼下最重要的战场。她查阅了往年市级比赛的成绩,了解了主要竞争对手学校的实力水平,甚至开始在杨老师的指导下,研究更精细的战术和体能分配。


    程明笃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影子,早出晚归,两人在家中碰面的机会寥寥无几。


    他从未过问她的训练,也未曾对她在体育上的投入表现出任何异样的关注。


    叶语莺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不存在感,她的认知里,战斗和救赎,自己才是主力。


    日子在这样紧张而充实的备战中一天天过去,资格赛的日期也越来越近。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叶语莺的心,像一根被拉紧的弓弦,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那场证明之战的、隐秘而执拗的渴望。


    她知道,哪怕输了也没关系,她人生还有很多次机会,而且她在同期种子选手中进步算是飞速的。


    可要是赢了呢……那不仅仅是一张通往市级联赛的门票,更是她此刻能抓住的唯一曙光。


    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薄雾时,似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嗡鸣。


    叶语莺比往常醒得更早,反复检查着运动装备,脑海里一遍遍过着杨老师叮嘱的战术要点。


    她提前赶往市体育中心参加检录,刚到体育场门口,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她,手里捏着一张纸条:


    “叶语莺同学对吧,杨老师让你赶紧去一趟区体校!说是资格赛的名单出了点问题,要所有参赛队员过去紧急核对,不然可能会影响参赛资格!这是杨老师让我给你的地址,让你立刻过去!”


    “那检录怎么办?”叶语莺没有多想,只是有些惶惑地问道。


    区体校离市体育中心方向完全相反,而且这个时间点,杨老师应该早就去赛场了才对。


    那陌生女生立刻焦急地摆手道:“杨老师说检录他会想办法协调,让你先别管!名单核对才是最重要的,万一因为这个上不了场,之前所有准备都白费了!”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沉。区体校离市体育中心足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一来一回,必然会错过检录时间。


    一丝疑虑如游丝般在她心头掠过,但是她比赛经验不足,不知道比赛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她试图打电话给杨老师确定,却发现手机无人接听。


    “……我知道了。”叶语莺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或者说,她不敢不信。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惶惑,对那女生道了声“谢谢”,便立刻转身,朝着与体育中心完全相反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车开到一半,杨老师的电话打来了,催促她赶紧去检录。


    这时叶语莺才猛然发现自己中计了,连忙让师傅原路返回。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明明是暖的,她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没有时间去愤怒和追查真相,这一耽误,她险些错过检录的时间,几乎是掐着点入场的,其他选手已经做完充分热身了,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比赛开始,她才姗姗来迟。


    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颊也因为急促的奔跑和焦虑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在赛前经历了巨大紧张和体能消耗,这是大忌。


    双腿因为刚才那一番无谓的折腾,此刻正隐隐传来酸胀感,呼吸也比平时更容易紊乱。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被影响了。


    叶语莺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些纷乱的情绪与身体的疲惫一同压下。


    最近几次上场,不穿钉鞋的她总是会被其他选手用“不专业”的目光进行审视,她每次也以为钉鞋会对她帮助很大,尽管她没穿过。


    叶语莺在角落里,胡乱地做着几个高抬腿和压肩的动作,努力让因先前那番折腾而有些僵硬和酸胀的肌肉苏醒过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些专业对手之间的巨大反差。


    不远处,葛洁和她的同伴们聚在一起,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她,嘴角噙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叶语莺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和隐约的汗味,这一切都提醒着她,战斗即将开始。她走到自己的道次,蹲下,试了试起跑的姿势。双腿的沉重感依旧清晰,像灌了铅。


    “各就位——预备——”


    发令枪响!


    叶语莺几乎是凭借着肌肉的本能反应冲了出去。


    没有钉鞋的抓地力,她的起跑并不占优势,于是她会用更大的肢体力量去弥补自己起跑和弯道上的劣势,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和向前的惯性。


    身体因为之前的奔波而发出的疲惫信号,此刻更是被无限放大。


    她开始疯狂地摆臂,强迫自己提升步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但她的意志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钢索,绷得紧紧的,绝不肯断裂。第一个弯道过后,她开始逐渐追赶。一百米,两百米……她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擂鼓般的巨响。肺部火辣辣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但她没有放弃。她死死地咬住领先的选手,在最后一个直道,她有了冲刺的念头,凭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她几乎是和最前面的选手并驾齐驱!


    她甚至无暇关注对手的进程,一心瞄准终点。


    冲线!


    裁判员高高举起的手势,和终点计时器上定格的数字,宣告着结果。叶语莺踉跄着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


    赢了。


    直到杨老师惊喜地从教练席冲过来扶住她,她才得知——她以极其微弱的优势,拿下了400米预赛的小组第一!


    短暂的休息后,200米的预赛接踵而至。这对她本已透支的体能无疑是雪上加霜。200米更讲求爆发力和弯道技术,没有钉鞋的劣势会更加明显。


    叶语莺几乎是凭借着一股麻木的意志力站上了起跑线。枪响,起跑,加速,过弯,冲刺……整个过程在她脑海中都有些模糊,只剩下身体最原始的奔跑本能。


    当她再次以小组第一的身份冲过终点线时,又一个奇迹诞生了!


    决赛在下午。叶语莺利用中午的时间,拼命补充水分和能量,努力让身体恢复一丝力气。


    下午的决赛场上,她依旧是那个唯一穿着普通训练跑鞋的“异类”。但此刻,再也没有人用轻视的眼光看她,比起其他种子选手,她不过是这个赛场上没有姓名的新人。


    但是上午那两场预赛,她已经用实力证明,她是匹不可小觑的黑马。


    杨老师的意思是,她冲到这一步已经很厉害了,决赛不用过于拼命,以免留下难以恢复的损伤,她的成绩已经足够引起了某些体育部门的注意,鞋屋尽力就可以。


    下午的决赛场,气氛比上午更加热烈。


    阳光不再那么毒辣,斜斜地照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看台上的观众也多了起来,不少人闻讯赶来,议论着上午那个穿着普通跑鞋却连夺两个项目预赛第一的“黑马”选手。


    叶语莺站在400米决赛的起跑线上,她闭上眼睛,屏蔽掉外界所有的声音,努力将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竞技状态。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但她的精神却异常亢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熟悉的枪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叶语莺没有再像上午那样起跑就落后。


    按理说她的对手会更加强劲,可她却意外得心应手。


    或许是预赛的胜利给了她信心,或许是身体在极限状态下反而激发出更深的潜能,她的起跑竟异常顺畅。


    弯道,直道。她能感觉到双腿的肌肉在尖叫,肺部也像是被撕扯着一般疼痛。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疯狂地摆臂,迈腿,每一步都用尽了全力。


    最后一个一百米,叶语莺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凭着本能和意志在飞奔。


    她眼前只剩下一个对手,在终点线前,再次上演了上午那惊心动魄的绝杀!


    400米决赛,冠军!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叶语莺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份喜悦,便立刻投入到200米决赛的准备中。


    她的体能理论上已经接近极限,尤其对于训练经验不足的她而言。


    她已经手握一枚冠军,200米她也知道自己还能夺冠的可能不大了,争取个不错的名次就好。


    200米的赛道上,她再次创造了奇迹,以微弱的优势率先冲线!


    两百米,四百米,双料冠军!


    当她终于完成了所有比赛,被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扶到休息区时,她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汗水将她的头发和衣服彻底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颊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缺氧而涨得通红,像熟透了的果子。


    叶语莺大口喘着气,视野有些模糊,却在人群散去的间隙,清晰地捕捉到了不远处的葛洁。


    葛洁站在那里,那张总是描摹着精致与算计的脸庞,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下一片纸般的惨白。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叶语莺,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这个平时普通的差生,竟然有种野蛮生长的天赋,在这样的天赋面前,宛如小丑的把戏。


    叶语莺慢慢地,慢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淡、却又极畅快的笑容。


    这道曙光,她抓住了。比想象中更艰难,却也比想象中……更耀眼。


    领完奖,叶语莺被赶紧送往医务室做检查,杨老师比她本人还担心她身体受损。


    医生给她检查了一下,除了过度疲劳和轻微的肌肉拉伤外,并无大碍,只是勒令她必须好好休息。


    纪紫循着队伍来医务室找她,被她送来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眼圈一直红红的,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语莺……你……你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双料冠军!你知道吗,好多人都被你震撼到了!”


    杨老师站在一旁,心中百感交集,原本的担忧化为乌有,没有对她的成绩大加赞扬,只是将那份激赏与更深远的期望,沉甸甸地放进了心里。


    回到空荡荡的程家,叶语莺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把今天的好消息,把她的双料容易,亲口告诉程明笃。


    她想象着他听到后,会不会像杨老师那样,露出一丝惊讶,然后……或许会有一句淡淡的,却不失真诚地说“做得不错”。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雀跃的、急于分享的心情走上二楼,却在程明笃的房门口顿住了脚步。


    他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叶语莺迟疑了一下,轻轻叩了叩门。


    “进来。”程明笃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冷平静。


    叶语莺推开门,却见程明笃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着领带。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正装,白色的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比平日更加成熟挺拔,但也……更加疏离。


    “你……要出去吗?”叶语莺下意识地将那份几乎要溢出口的喜悦和她藏在运动包里的荣誉证书,又悄悄地往回收了收。


    程明笃从镜中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有个应酬,家里安排的,推不掉。”


    叶语莺见他即将出门,心中那股热切的分享欲失了一半,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那个……我今天有件好事情想告诉你。等你回来,我再说给你听吧?”


    程明笃系好领带,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穿上,动作流畅而优雅。


    他走到门口,才又看了叶语莺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关切的余温:“嗯,知道了。好好休息。”


    叶语莺站在原地,心中那点因胜利而升起的、轻飘飘的喜悦,此刻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慢慢地、无声地瘪了下去。


    她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将那两份冠军荣誉整除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灯光下,烫金的名字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却照不亮她此刻有些晦暗的心情。


    带着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叶语莺沉沉睡去。第二天是周末,她起得很晚,身体的疲惫还未完全消散。下楼时,听见厨房里传来张阿姨和另一个帮佣李嫂的低语声。


    “……先生昨晚很晚才回来呢,听说这次老太爷和老夫人那边很满意……”


    “可不是嘛,我听司机老刘说,昨晚那个晚宴,就是专门给小程先生安排的,对方是凌家的千金,年纪相仿,门当户对,听说人也长得漂亮,在新加坡留学……”


    “小程先生现在还在上学,这么早就安排了?”


    “八九不离十了,这种世家联姻,从娘胎里就看好了,这种阶级的婚姻,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能揣度的……”


    那些断断续续的、刻意压低了的议论声,像一把把淬了冰的细针,毫无预兆地扎进了叶语莺的耳朵里。


    叶语莺的脚步僵在了楼梯口,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她昨天还沉浸在双料冠军的喜悦中,还想着要如何与程明笃分享这份荣耀,甚至还在期待着他一句微不足道的肯定。


    可转眼之间,她听到的,却是他即将联姻的消息。


    那个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模糊而遥远的身影,


    原来,早就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他被家族精心地规划了人生轨迹,匹配了最合适的伴侣。


    而那个未来的舞台里,不管她拿下多少荣誉和桂冠,都无法登场。


    他眼中那一点点不经意流露出的关切余温,或许只是上位者对一个寄居在自家屋檐下的小姑娘,最寻常不过的、礼貌性的照拂。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无力感将她裹挟而去,眼前阵阵发黑,楼梯扶手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感知到的真实。


    她再也听不进厨房里的任何声音,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回自己的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尖锐的玻璃碴上,痛楚从脚底蔓延至心尖。


    回到房间,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地毯上。


    她不知道这种排山倒海的感伤从何而来,只觉得浑身发冷,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让她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也许因为,有人要把程明笃抢走了吧。


    也是,他端方璀璨,能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继兄,已经是巨大幸运。


    理性告诉她,她从未有,独占他的心思,哪怕作为妹妹独占他——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48章


    第二天是周一。


    出门之前,她路过厨房,听到了有人在说看到小程先生很早出门了,大概率是开始约会了。


    叶语莺努力屏蔽这些声音,但是她还是记住了里面的每一条关键信息,就这么拖着依旧伤损的身体回到了学校。


    双料冠军的头衔为她带来了一些小小的变化,走在走廊上,能感觉到许多陌生的、带着好奇与敬佩的目光。


    但这些,都如同万花筒里的浮华一样,没有切实抵达她心里。


    她本应该开心,但是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神情恹恹,像是真的身体有劳损了。


    下午课间,杨老师特意来到班级门口,招手将她叫了出去。


    “好消息,语莺,”杨老师的脸上一般都很严肃,难得今天脸上能露出兴奋。


    “市体育局的教练今天一早就联系我了,对你这次资格赛的表现非常满意。他们已经正式向省队的教练组重点推荐了你,并且邀请你下个月直接参加市里的优秀运动员集训营!”


    这本该是足以让她欣喜若狂的消息,是她拼尽全力换来的、对葛洁她们最有力的回击。


    可此刻听在叶语莺耳中,却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她对这些机会没有很强的概念,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轻声说:“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加油的。”


    机会到来是真实的,但因为另一个人而产生的巨大失落,也是真实的。


    两相冲撞,最终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平静。


    她这副低落的样子,自然没能逃过纪紫的眼睛。


    午休时,纪紫和她一起午餐后再操场散步,担忧地问:“语莺,你到底怎么了?拿了双料冠军,又被市里看中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叶语莺摇了摇头,抬眼看了眼被太阳晒出塑胶气味的跑道,不知道该如何向纪紫解释那份复杂的心情。


    纪紫看着她失落的样子,又想起之前林知砚的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叶语莺的身体猛地一僵。这个猜测,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精准地刺中了她此刻所有的伤感与无力。


    她抬起头,看着纪紫关切的眼神,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来。最终,她只是在纪紫的注视下,半真半假地、极其缓慢地、近乎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她需要给自己感情寻一个出口,不然憋久了,她的心脏应该会生病的。


    纪紫立刻就认定了自己的猜测——叶语莺还在为林知砚烦恼。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叶语莺的肩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这份因误解而产生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放学。


    叶语莺背着书包,心事重重地往校门口走。刚走到校门旁的林荫道,一个清朗的声音叫住了她。


    “叶语莺。”


    她回头,看见了林知砚。他似乎是特意在等她,脸上带着和平时一样恣意随性的笑容。


    就好像顷刻间,他们之间的插曲又烟消云散了。


    “恭喜你啊,没想到你这么瘦还经常被欺负的人,竟然有这种爆发力。”


    他虽然在赞扬之前还是忍不住损她,但是这份欣赏倒是不带一丝杂质。


    可这份纯粹的善意,在叶语莺此刻压抑到极致的情绪面前,却让她对自己畸形而别扭的情感感到的惭愧。


    她看着眼前这个如今众人心中的蓉城一高的天之骄子,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身影。


    以及……那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在新加坡留学的凌家千金。


    一股尖锐的、不知从何而起的疼痛攫住了她。


    “我是不是被你拒绝了?”她没头没脑地开口,语气确实随性,似乎对事实浑不在意。


    林知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沉声道:“我们像现在不好吗?我不是能把魔爪伸向初中生的人。”


    叶语莺本能地想到,会不会另一个人也这么想的。


    “你先好好学习,学业为重。”


    “学业?”叶语莺像是听到了分外刺耳的词,她的眼眶有些发红,目光直直地看着林知砚,话语却像是在对着另一个看不见的、遥远的人发泄,“所以……其实是因为我成绩不够好吗?因为我考不上最好的蓉城一高,所以就配不上你,是吗?”


    她的情绪突如其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充满了绝望的质问。


    她问的是林知砚,可她也分不清究竟是问谁。


    她拼尽全力赢得了比赛,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强调她的天赋,在被他人编织体育健将的美好未来的同时,却发现自己连踏入他世界的入场券都没有资格去争取。


    他们虽然在一个屋檐下,但是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横亘在她面前,让她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林知砚彻底被问懵了。


    他看着她那双通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的眼睛,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喂,你不至于反应这么强烈吧,我是特意来恭喜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叶语莺安静下来后,才缓缓清醒过来。


    是啊,他在恭喜自己。他怀着善意而来,自己却像个疯子一样,将那些阴暗、潮湿、无处安放的情绪,一股脑地倾倒在了他身上。


    眼前这个人,挺无辜的。


    “……对不起。”叶语莺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一样,带着认输般的疲惫。她再也无法直视林知砚那双写满了困惑与探究的眼睛,狼狈地低下头,猛地转过身。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叶语莺!”林知砚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叶语莺下意识顿住了脚步,往后一看。


    林知砚站在原地,眉头紧锁,放低声音道:“我一点都看不透你,但是你把人心弄得挺乱的……”


    他像是对自己说,也不知道叶语莺听到了没有。


    最后,他淡淡失笑,只能理解成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挺别扭。


    叶语莺一口气跑出了很远,直到熟悉的街道和嘈杂的人声将她包围,她才放慢了脚步。


    回到程家,她径直走上楼,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直到傍晚,她都没有再走出房门一步。那两份代表着她昨日荣光的冠军证书,就静静地躺在书桌上,无人问津。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好奇程明笃此刻在做些什么,禁止自己朝他的住所和车库的方向张望,禁止自己去想象他此刻是不是和人约会到忘乎所以。


    别去想了!


    她随手拿出一本练习册就开始化悲愤为动力拼命去写,让脑子被这些东西占据,就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阿甘正传》被她放在角落播放,不需要连接显示屏,只需要听里面的对白就可以。


    听的


    次数太多了,她总是似懂非懂,她的数学很好,可是英语却烂得一塌糊涂。


    这种严重的偏科,让本对她燃起信心的班主任泄气了,还是觉得体育的道路更适合她。


    就这样忙活到了深夜,她已经很久没有全身心地想他了。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内心的巨大空洞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了一种尖锐的饥饿感。


    叶语莺趴在床上拖延了半小时,悄无声息地爬下床,拧开房门,像个幽灵一样,向楼下的休息室走去。


    整个宅子都静悄悄的,这个点工作人员都下班了,她不用纠结见到大人们怎么称呼。


    偌大的休息厅内,只有冰箱运作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她喜欢这个点出来活动原因是,除了作息偏美国时间程明笃以外,她几乎不可能遇到什么人。


    但是今天他肯定不会出现——因为他大概正和“那位”在某个她无法想象的、灯火辉煌的地方约会吧。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她从冰箱里拿出早上剩下的半杯牛奶,又在橱柜里找到一包快要过期的苏打饼干,默不作声地坐在餐厅的吧台前,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饼干又干又硬,划得喉咙有些疼,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填补一下心里那个巨大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空洞。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书房门,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咔哒”声,被推开了。


    叶语莺的动作瞬间僵住,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错愕地望向声源处。


    程明笃从书房的方向走了过来,已经换下了那身让她感觉疏离的西装,只穿着一件舒适的深色家居服,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中拿着一本书,浑身都带着一股温和的书卷气。


    她第一次看他戴眼镜,隔着泛光的镜片,能感受到更加清晰的清寒,但是儒雅的神色却几乎如同晚风在舔舐她的手腕。


    她是极不习惯的。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会在这个时间点看到叶语莺,脚步微微一顿。


    “怎么还没睡?”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叶语莺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在家,更没想到他会从书房出来。她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饿了,下来找点吃的。”


    程明笃“嗯”了一声,他将书放在吧台上,转身走向一旁的储物柜,淡声道:“你平时训练体能消耗大,可能这种作息对身体不是很好。”


    叶语莺像是对他潜在的关怀有些过敏,连忙说:“我习惯了,不碍事。”


    片刻后,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深蓝色礼品盒走了回来,轻轻地放在了叶语莺面前。


    叶语莺愣住了,不解地抬头看他。


    她心里疑问太深,像是无数虫子在爬她肚子一样,不问出口就让她疼痒难耐。


    于是她顾不得许多,直白地问道:“你今晚怎么没出去约会?”


    “和谁?”程明笃似乎显得比她还茫然。


    叶语莺让自己神情尽量正常一些:“你今天出门了吗?”


    “出了。”


    这回答让叶语莺心情开始下坠,坠落到了一半,程明笃补充道:“去给你买件礼物。”


    程明笃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比平日柔和许多。


    他下巴平时都是紧绷的,带着严肃的棱角,今天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祝贺你,”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敲击在叶语莺的耳膜上,“拿了两个冠军。”


    “……”


    叶语莺彻底僵住了,像一座被瞬间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呆呆地看着程明笃,又看看面前那个深蓝色的礼品盒。


    他……他怎么会知道?


    无数个混乱的问号在她脑海中回荡,将她先前那份深信不疑的悲伤与绝望,冲击得七零八落。


    程明笃看着她那副呆滞又错愕的、像被吓到的小动物一样的表情。


    他补充道:“你们班主任叫我去学校一趟,我上午和你的体育老师见了一面,本来是商量你的训练安排的,她顺带告诉我的。”


    叶语莺在心里想,班主任可算是逮到一个能联系上的家长了,估计之后随时有可能告状,幸好程明笃还需要回学校。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说的每一句话,让她死掉的心湖,又开始动荡了。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毛线,完全理不出头绪。


    她那颗原本凉了半截的心,此刻又被一团突如其来的、滚烫的火山岩浆包裹,烫得她无所适从,连带着四肢都有些发麻。


    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想问问那场她以为是相亲的晚宴,想问问那个在新加坡留学的女孩,可所有的问题都堵在喉咙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音节。


    她终究是没有什么立场,她只能努力守住这些羞耻的秘密。


    程明笃用下巴朝礼品盒的方向微微一扬,语气平淡:“打开看看。”


    叶语莺的手指有些颤抖,她花了好几秒钟,才解开盒子上系得十分漂亮的丝带。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双崭新的、拥有流畅线条和锐利金属钉的专业田径钉鞋。


    是钉鞋。


    是她渴望了许久,却被杨老师以打基础为由拒绝的钉鞋。是她在赛场上看着其他选手穿着,会不自觉感到不专业而自卑的钉鞋。


    叶语莺的呼吸猛地一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程明笃,眼中满是动容。


    程明笃似乎预料到她这副震惊的表情,抬手将那副显得有些斯文的金丝边眼镜摘下,随手放在吧台上,露出了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的目光显得更加直接,更加让她不知如何直视。


    “你老师说现在你还不能穿钉鞋,但是备着一双总是好的。”


    没等她充分表达感谢,程明笃直起身,恢复了那份淡淡的疏离感,拿起书,转身走回书房,只留给她一个清瘦而坚挺的背影。


    叶语莺一个人僵坐在吧台前,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钉鞋的礼品盒,再灯下将它仔细看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49章


    那一晚之后,叶语莺和程明笃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叶语莺拥有那双崭新的钉鞋,像是拥有一个滚烫的秘密。


    她像一只走在钢丝上的猫,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试图在他面前表现得正常,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偷偷观察他,想偶遇他。


    她对程明笃的心思总是多变的,一会儿躲避他,一会儿相靠近他。


    而程明笃,在那个给予了非凡礼物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往日那副神秘清冷的模样。


    他在家里待着的时间不多,好像被安排了什么任务,外出的频率更高了。


    周末叶语莺刚好在出门去体育馆训练之前,在庭院里偶遇了程明笃。


    兴许是白色天光更容易将眼神也解剖得清晰一样,叶语莺能感觉到,他投向自己


    的目光,似乎比以前多了些情愫,不是温情,而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却并非她所期待的那种。


    她当时心里第一个反应就是,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发现了,但是她又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


    但是这个偶尔的目光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开始下意识避免两人对视,这样能避免程明笃从她眼中读取出更多的东西。


    这份认知让她成日惶惶,唯恐哪一天梦里的恐怖场景在现实中爆发——程明笃发现了她的心思,用一种她最无法承受的、冰冷而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很难在程明篤面前隐藏。


    这人太敏锐,太通透,她那些笨拙的掩饰,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前,都像是透明的。


    与其被动地等待审判,不如主动出击,为这份无处安放、又见不得光的情感,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归处”。


    她又一次找到了林知砚。


    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响,叶语莺便背上书包,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去田径场,而是径直去了学校附近的那家市立图书馆。


    她知道,作为蓉城一高预备役的优等生,林知砚和他的几个朋友,每周五下午都会在这里讨论竞赛。


    她站在图书馆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走了进去。


    林知砚和朋友们在靠窗的讨论室,在光影交错间,透过隔音玻璃可以隐隐看到林知砚在白板上写下自己思路,字体秀丽谨慎。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叶语莺看到这一幕,认为这本该是林知砚作为校园男神最有氛围的一幕,她应该为这个画面而在心里种下爱意,但是她摸了摸自己心口。


    依旧是平静的……


    一直等到他们散场,叶语莺才走向讨论室门口,在众人饶有深意打趣声中径直走进了讨论室。


    走到林知砚的桌前,他才从题目中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有事?”他放下笔,语气平静,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带着些老朋友的调侃,嘴角翘起笑意。


    “我……”叶语莺一时难以启齿,她看着林知砚侧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程明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儒雅模样。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回神。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对不起,作为朋友我不该给你递情书。”


    林知砚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又故作镇定的样子,立刻道:“打住,你那些应该不叫情书,你不是要将我从你的心里清理出去吗,这还能叫情书,不怕把人吓死?”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过幸好我心理素质不错,但是……”


    他忽然顿了顿,半晌后才抬眼直视着她:“我不会当真。”


    “还有……”叶语莺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觉得你上次说的话,有道理。”


    林知砚的眉梢微微一挑,示意她继续。


    “你说得对,我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叶语莺的目光恳切,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我的英语很差,严重偏科,我怕……我怕我真的会一败涂地。”


    她将自己对程明笃世界的向往与自卑,巧妙地移植到了对林知砚和学习成绩的追逐上。


    林知砚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的真伪。他想起她那双通红的、含着泪的眼睛,想起她那句“所以就配不上你,是吗?”。


    原来,症结真的在这里。这个在跑道上耀眼得像太阳一样的人,内心深处,竟然对自己的学业有着如此深的不安。


    “所以……”叶语莺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试探和请求,“如果……如果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的话,能不能在英语上请教一下你?”


    她终于说出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林知砚绝对不是一个的替身,但是他全方位优秀、与程明笃属于同一个世界。


    叶语莺努力压制住心里的别扭,但她只是在自救,将目光试着望向他人。


    她宁愿自己加入林知砚的追求者大军之列,被林知砚当做随时可以拒绝的空气人,她也不想被心里那种怪物一样的情感左右。


    如果能培养出对林知砚的感情,她应该就彻底解脱了,去好好当个妹妹。


    林知砚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倔强又无助的气息。


    他无法拒绝。


    “可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叶语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林知砚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恢复了那份恣意随性:“不过我时间很紧,每周只能抽周日下午两个小时。就在这里,能接受吗?”


    “能!太能了!”叶语莺连连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


    自那之后,市立图书馆靠窗的那个角落,成了叶语莺每周日下午雷打不动的目的地。她和林知砚的补习活动,就此拉开序幕。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奇特。


    林知砚不愧是名校优等生,讲解英语语法和解题思路时,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总能用最简洁的方式点出症结所在。


    而叶语莺,毫不避讳自己曾经不学无术的事实,尽管经常被林知砚吐槽她学习混子的本质,但是转头还是会耐心给她从头开始讲。


    她把自己在田径上的爆发力分出来一些,投入到了对英语的学习中。


    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她强大的记忆力和逻辑分析能力,让她在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后,进步一日千里。


    同时她尽量避免回程家后和程明笃单独偶遇,减少任何让她多想的氛围产生,她每天都窝在房里,一遍又一遍听《阿甘正传》,强迫自己从禁忌情感中解脱出来。


    久而久之,她的内心终于没那么煎熬了。


    在他们自己看来,这无疑是一副优等生帮助后进生、共同进步的和谐画面。


    可是夕阳透过玻璃窗,将两人的身影镀上金黄,安静的空气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少年少女低声讨论问题的声音。


    这画面美好得,几乎像是校园偶像剧里的情节。


    两人来往甚密的现象,也开始在同学间悄然流传。


    终于,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被悄悄地塞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门缝里,信中言之凿凿地控诉叶语莺“心思不纯,以补习为名,行早恋之事,严重影响了林知砚同学的学习状态”。


    与此同时,回一趟国却当了三次“家长”被请去班主任办公室喝茶的程明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接到了来自学校的电话。


    这已经是他回国这短短半个月里,第四次被请去学校了。


    而这一次,电话里班主任那严肃又带着些许无奈的语气,却是因为一个他最不愿听到、却又似乎早已预料到的问题——早恋。


    “程先生,我知道您工作忙,但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当面谈一下。叶语莺同学最近和另一位同学……走得太近了,已经引起了不好的影响。对方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我担心……”


    程明笃挂断电话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他想起那天在车内目睹校门口的场景,似乎对这个消息并没有过于意外。


    当晚,程明笃将她叫进了书房。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让她进入这个属于他的、充满书卷气和严肃氛围的领地。


    “班主任和我沟通过了,你接下来的训练会更系统,文化课的时间会更紧张。”程明笃坐在书桌后,十指交叉,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分清主次。”


    叶语莺安静地听着。


    “你的体育天赋,会让你大有可为,但最终能让你站稳脚跟的,还是综合实力。”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切入了真正的核心,“听说……你和校外一个男生走得很近?”


    叶语莺猛地抬头,撞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指的是林知砚。


    “现在是你的关键时期,无论是升学还是训练,都不应该被一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分心。”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施压的意味。


    但是她脑子里还是回荡着嗡


    嗡的响声。


    她这次反而有些委屈,她害怕从这双眼睛里看到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失望。


    她应该为此做出解释:“我是找他帮我补习英语……”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心虚,尽管这确实是她的目的。


    程明笃听了她的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一台精密的X光机,仿佛能将她所有细微的、不为人知的心思都照得一清二楚。


    “叶语莺,”他叫了她的全名,“补习英语……需要找到外校去吗?”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沉,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和失望,她安心了。


    “我可以给你请全蓉城最好的英语家教,一对一,时间完全可以配合你的训练。如果你真的只是为了补习英语……”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敲在叶语莺最脆弱的神经上,“这难道不是最优选择吗?”


    他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一句话就将她所有的辩解都堵死在了墙角。


    叶语莺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无法回答。


    难道要她承认,她接近林知砚,只是因为他优秀得像是另一个程明笃,她想用他来当做自己那份禁忌情感的“代餐”和“挡箭牌”吗?


    这些盘根错节的、阴暗而别扭的真实原因,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的沉默,在程明笃眼中,无疑坐实了所有的指控。


    叶语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书房的,她觉得自己大概丢失了几缕魂。


    但是值得高兴的事,她那场笨拙的、自以为是的自救行动,奏效了。


    她被他误会得更深了。而她,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几天后,这份误解带来的痛苦,被另一则消息推向了顶峰。


    程家的管家在接听一个关于慈善晚宴的确认电话时,叶语莺恰好从旁边经过,清晰地听到了管家恭敬的回应:“好的,我们会准时出席。明笃少爷那边也确认了,他会亲自去接凌小姐,与她一同作为舞伴出席。”


    凌小姐。


    这个姓氏,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语莺心中那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那里面所有的恶魔。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凌小姐是谁。


    他要去接她,出席正式的晚宴。


    这大概真是场约会。


    她想起程明笃前几天对她那番关于“早恋”的郑重告诫,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以一个家长的姿态,义正言辞地禁止着她的“分心”,自己却即将要和家族为他选定的未婚妻,公开出双入对。


    她那本应该被封存的可笑情感,却在此刻又在隐隐释放了。


    慈善晚宴的那天晚上,是个周六。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播放器里的声音,阿甘温和的声音在耳边流淌,却丝毫无法安抚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那个场景——灯火辉煌的宴会厅,衣香鬓影的宾客,程明笃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身边站着那位优雅美丽的凌小姐。


    他们会一起跳舞吗?他会像所有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温柔地凝视着他的女主角吗?


    每一个想象出的画面,都想在凌迟她的心脏。


    夜渐渐深了,就在她快要被这股绝望的情绪吞噬时,隔着庭院传来了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


    他回来了。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紧。一个不受控制的念头驱使着她,她悄悄地打开房门,像个幽灵一样,躲在二楼走廊的阴影里,透过雕花的扶手栏杆,望向楼下灯火通明的大厅。


    她想看一眼,就看一眼。她想亲眼见证自己的死心,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凌小姐,究竟是何等模样,看看程明笃在她身边时,又是何等温柔。


    大门被推开,程明笃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果然跟着一位穿着精致晚礼服的年轻女孩。那女孩身姿窈窕,气质端庄,一头长卷发温婉典雅。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程明笃和那位凌小姐之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任何亲昵举动。他们保持着一种礼貌而客气的社交距离。程明笃甚至没有帮她拿外套,只是侧身让她先行进来。


    “好了,今晚辛苦了,任务完成。”那位凌小姐转过身,对着程明笃露出了一个无奈又带着些许俏皮的笑容,语气熟稔得像是多年的老友,“我爸妈那边,总算可以交差了。等我下周回新加坡,就可以远离这些唠叨了,第一次这么盼望开学。”


    程明笃站在远处,神情有些松弛下来,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彼此彼此。你下周在新加坡的画展,预祝成功。”


    “借你吉言。”凌小姐笑了笑,目光无意间扫过二楼的某个方向,“对了,那个蓉城最近有些风声的体育天才是你继妹吧,我们家旗下的体育杂志都有一小块报道。我表哥在省队,对她印象很深,让她好好加油,以后大有可为。”


    “我会转告她得。很晚了,路上小心。”程明笃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没有半点失了分寸和礼貌。


    “行了,我司机到了,走了。”凌小姐潇洒地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程家。


    从头到尾,他们的交流都像是……一场商业伙伴之间礼貌的寒暄,一场家族任务完成后默契的复盘。没有半分暧昧,更没有一丝情意。


    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狂喜与释然,在一瞬间席卷了她,冲刷掉连日来所有的阴霾与苦楚。


    楼下,程明笃送走了凌小姐,转身准备上楼。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感地回头,朝庭院的方向望了一眼。


    “哥哥。”她站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雨过天晴后的轻快与激动。


    “我的市联赛决赛,在下个月举行!”她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个急于向家长报告学习成绩的孩子,“杨老师说,只要我正常发挥,有很大机会可以代表蓉城,去参加明年的全省中学生运动会!”


    她终于,亲口将这份迟到的喜悦,分享给了她最想分享的人。她期待着,期待着他会如何回应。


    程明笃静静地听着,庭院的夜灯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看着她那双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下个月?”他重复了一句,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叶语莺用力点头,满心期待。


    “那可能……我赶不上了。”程明笃的语气很平静,带着婉转的遗憾。


    叶语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


    他看着她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直接,于是补充解释道:“我下周就要回学校了……”——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第50章


    那天得知程明笃即将再次启程的消息的瞬间,整个世界连同空气都一同沉入大海,天堂地狱中间的间隔,被海水填满。


    叶语莺觉得呼吸都有些带着清苦,只知道自己神情如常,嘴皮子在微微翕动,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她应当是礼貌的、得体的,不显露半点内心所感的。


    直到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了自己当时的声音。


    那个在程明笃面前的声音,她当时努力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失落,“那……那祝你一路顺风。”


    很多中情绪上的震颤过后,她的心才迟钝地,被一种新的、更具体、也更沉重的酸涩感所填满。


    程明笃看着她情绪的转变,看着她重新低下头,恢复成那个有些沉默寡言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于是开口,语气里带了些安抚的意味:


    “好好比赛,如果遇到什么解决不了


    的麻烦,不管是学习还是训练,都可以给我发邮件。”


    她当时扯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带着些肆意。


    “你走了正好,班主任就不能随时跟你打电话了,我又可以……”


    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这个语段像是被云朵漂得苍白的天空,纯粹的白遍布头顶上方,攫夺了金色璀璨的阳光。


    本想说“我又可以为所欲为了”。


    想用一种最叛逆、最不在乎的姿态来掩饰自己即将要碎裂的心。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又要远渡它国,去到她暂时还无法抵达的远方,中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


    失落之际,程明笃的声音续上,带着坚定和全然的信赖。


    “语莺,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这一次,你应该不会再度堕落了。


    叶语莺始终低着头,看不出她对这句话的态度。


    “……”她张了张嘴,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梗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隔着身高差,程明笃看着她有些泛红但是又带着倔强神气的模样,原本只打算言尽于此,却在目睹这复杂又澄澈的目光后,眼神闪烁了几分。


    当她难得像一只等着被人救回家的小狗一样,带着希望又不敢有所动作地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时候……


    她似乎在等待着安慰。


    程明笃眸光一闪,伸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一丝凉意,却又无比轻柔地,覆在了她的头顶上,像安抚一只被淋湿的可怜小狗一样,轻轻地揉了揉。


    “好了,”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极淡,却足以将她包裹,“很晚了,去睡吧。”


    叶语莺趴在床头,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犹豫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似乎想确认那里是否还残留着他真实的温度。


    但是那温度早已消逝,只有她的脑子记住了。


    她忽然感到下巴一凉,抬手一抹,全是不知道何时流下的泪水。


    她以为自己为他即将的远行而哭,也为那份刚刚萌芽却又必须被深埋心底的情感而哭。


    但更多的是,为他最后那句话而哭。


    “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是的,为了我自己。


    叶语莺在泪眼模糊中,缓缓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清冷的明月。


    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清晰的孤独,但是她又深知这是自己走出困境唯一的路。


    那天之后,叶语莺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训练,学习,两点一线。


    程明笃在为远行做准备,她每天参加训练和上课早出晚归。


    分明还没有分别,但是都好像已经提前适应了分别。


    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心态,她甚至不敢问具体是几点的飞机。


    她不再为自己是个运动新手而惶惶不安,只是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备战中。


    杨老师最终在比赛前三天,让她在这次决赛中穿上它,她和钉鞋几乎没有磨合期,穿上它之后,虽然内心还未来得及适应,但是脚却提前适应了。


    当她蹬下起跑器,身体向前冲出的那一刹那,叶语莺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


    那种无与伦比的抓地力,让她之前为了弥补劣势而额外付出的那些肢体力量,此刻都百分之百地转化成了向前的、无可阻挡的推进力。


    200米的终点线,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


    当杨老师按下秒表,看着上面定格的那个数字时,她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前省队运动员,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个成绩,比叶语莺之前穿着普通跑鞋跑出的最好成绩,快了将近1.5秒。


    对于短跑运动来说,这是一个天堑般的差距。


    杨老师表面不露声色,继续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帮她训练,她倾尽所能,帮助叶语莺适应新的装备。


    比赛前一天,直到夕阳西下,将整个体育场镀上一层温暖的橙红色,叶语莺背着包,身影被拉得长长的,离开了体育场。


    另一个学校的短跑教练,姓李,是杨老师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他一直在场边观摩了许久,这时才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李教练看着叶语莺远去的、步伐轻快的背影,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惊叹与欣赏,若有所思地开口:


    “老杨,你从哪儿挖来的苗子。她这双腿,简直是为田径运动而生的……”


    他咂了咂嘴,用更专业的眼光剖析道:“跟腱清晰又长,天生的弹簧腿。踝关节力量和弹性更是顶级……没发现吗?她穿着钉鞋蹬地的时候,那一下几乎没有能量损耗,力量传递得特别顺畅。”


    “还有跑感,那双钉鞋,她才穿了三天,就已经像是长在她脚上一样,人鞋合一了。这东西……是教不出来的,纯粹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顶级天赋啊。”


    杨老师没有说话,只是开口问了句“带烟了吗”?


    李教练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两人点上。


    她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微凉的晚风中迅速散去,侧脸在烟雾缭绕中,神情有些复杂,有欣慰,也有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深藏的忧虑。


    李教练看她不语,又往前凑了凑,语气里带着几分确信不疑的激动:“杨老师,你这学生,怕不是真的要实现点什么。”


    杨老师弹了弹烟灰,目光望向远处已经暗下来的天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过来人的平静与沧桑:“路还长着呢。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


    李教练却不以为然:“怎么会早?以她今天测试跑出的这个成绩,明天市决赛的冠军几乎是囊中之物。下个月的省中学生运动会,她绝对有实力去搅局,甚至直接冲着金牌去!一旦拿到省冠军,年底的‘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就稳了。”


    “我们都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学生了,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国内顶尖大学的校门。这是多少练体育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出路!”


    杨老师沉默着,又吸了一口烟。李教练说的这些,她何尝不明白。这正是她最初希望叶语莺走的、最稳妥的“体教结合”之路。


    但是一切都进展得太多,有脱离她最初的想象。


    照这个发展趋势,叶语莺的人生绝对不是进体校以后当个老师这么简单。


    “这还只是开始,”李教练越说越兴奋,“她才初二,骨骼还没完全定型,技术也还有巨大的打磨空间。要是现在送进省专业队,接受最顶级的系统训练,再过两三年,冲击全国青年锦标赛的领奖台,甚至……去国家队摸一摸门槛,都不是不可能的!老杨,你当年要不是因为一次伤病,她的天赋就是你的翻版啊……”


    “老李。”杨老师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重量。


    杨老师将烟蒂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掐灭,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坚定,“我受伤完全是命运,她不是来为我实现梦想的,这些谁都不能为她做决定。”


    她不想谈论那些过于遥远的、关于“国家队”的宏大叙事,更不想过早地将那些沉重的期望压在这个刚刚才找到一点光亮的女孩身上。


    她经历过那条路的残酷,深知天赋二字,在伤病和意外面前,有时不堪一击。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颗难得的幼苗,让她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内,最安全、也最扎实地,迈出通往未来的每一步。


    *


    市决赛当天,叶语莺比往常醒得更早,她没有紧张,内心是一种出奇的平静。


    她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自己的运动装备——那双程明


    笃送给她的、还崭新得有些晃眼的钉鞋,已经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静静地躺在包里。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望向庭院对面那栋主楼里,程明笃房间的方向。窗帘依旧紧闭,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走了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背上包,走出了房门。


    她必须按捺住好奇心,不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是专心比赛。


    市体育中心人声鼎沸,决赛日的氛围远比资格赛时更加隆重热烈。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参赛选手的名单,看台上坐满了来自各个学校的学生和家长,甚至还有一些扛着摄像机的本地体育媒体记者。


    叶语莺在休息区见到了杨老师,她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稳。


    “记住我们昨天说的战术,”杨老师帮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号码布,“400米,前两百米跟住第一集团,弯道进直道的时候开始发力。200米,就一个字,冲。不要有任何保留,把你的速度全部拿出来。别去想结果,专注过程。”


    “我明白。”叶语莺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当她坐下来,换上那双崭新的钉鞋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发生了改变。


    女子400米决赛的检录开始了。


    当广播念到叶语莺的名字时,看台上响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显然,这个在资格赛上穿着普通跑鞋就创造奇迹的“黑马”,已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走上自己的道次,在起跑器前蹲下,调整着呼吸。


    砰!


    发令枪响!


    她的起跑反应极快,瞬间就取得了领先优势。


    这一次,没有了资格赛时的挣扎与狼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充满力量感的奔跑。节奏控制得堪称完美,身姿舒展而轻盈,每一个摆臂,每一次蹬地,专业性比预赛期间提升了很多。


    很难让人想到她是个新面孔。


    最后一个直道,她的对手没有谁落于明显下风,大家的水平都很高。


    而也叶语莺却进入更优质的状态,开始疯狂加速,以一种无可争议的、绝对领先的姿态,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电子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了她的成绩——一个不仅打破了市中学生记录,甚至已经达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的惊人数字!


    全场沸腾!


    所有人都为这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少女而欢呼。杨老师站在场边,眼眶有些发红,但是转头间,又恢复如常。


    短暂的休息后,200米决赛接踵而至。有了400米冠军的加持,叶语莺此刻信心十足。她完全释放了自己,享受着速度带来的极致快感。


    又是双向冠军!


    当叶语莺站在最高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两枚金牌,面对着无数的闪光灯和掌声时,她第一次感受到金牌的重量。


    颁奖仪式结束,叶语莺刚走下领奖台,杨老师就快步走了过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


    “语莺,收拾东西,跟我来。”


    “去哪儿,老师?”


    杨老师看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省队的几位教练刚才一直在看台上。他们想现在就见见你。”


    省队的人……要见她?现在?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运动背心和短裤还沾着汗水,脖子上挂着那两枚沉甸甸、似乎还带着余温的金牌。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打完一场硬仗、还没来得及卸下盔甲的士兵,就要立刻被带去面见最高将领。


    休息室里坐着三位中年男人,其中一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神情威严,不怒自威,应该就是省队的主管教练。


    他看到杨老师,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老杨,好久不见。没想到你退役后还能继续给我们带来惊喜。”


    王总教练的目光落在叶语莺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一个未来运动员的骨骼形态和肌肉纤维。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叶语莺同学,祝贺你,今天这两场决赛,跑得很漂亮。”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我们想正式邀请你,直接加入省田径集训队,接受国家级的系统性训练。你的档案我们看过了,才初二,是重点培养的黄金年龄。”


    “只要你肯努力,你会站上全国锦标赛的领奖台,甚至……为国争光。”


    叶语莺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思考。


    全国……领奖台?这几个字,对她来说,是比“省队”更遥远、更虚幻的存在。


    可这一刻,她脑海里却希望有一个人也能听到这个消息。


    你听到了吗?他们说我……天赋非凡……


    这晚叶语莺和杨老师一起找了家餐厅一起吃的饭,她回程家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楼上,窗帘被拉上了,在夜色中没有一间屋子的灯光亮起,整个洋房在夜色下仿佛是被封存起来的礼物一样——


    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