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场景,叶语莺敏锐地想到了什么,但是她甚至没有允许自己的心声去道出猜测。
她分明觉得,只要自己不去求证,那今晚深夜还是可能看到那屋子亮起灯,甚至能在庭院的檐下看到那个散漫而慵懒的身影,修长的指尖捻着一瓶水,闲适浅淡地穿过回廊。
正当她收回视线,带着股固执往自己的阁楼走去的时候……
张阿姨却从值班室里匆匆走了出来,叫住了她。
“小叶,等一下。”张阿姨的手里,拿着一个用丝绒袋子装着的小巧物件,“这是小程先生走之前特意交代下的,让我等你比完赛,亲手交给你。”
是礼物吗?
叶语莺一时间没回过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来,触手是一个有些冰凉的、光滑的金属外壳。
她拉开丝绒袋的抽绳,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个银色的、全新iPod。
“先生说,”张阿姨努力回忆着程明笃当时的话,一字一句地转述道。
“他说……知道你英语不好,这里面是他帮你准备的《阿甘正传》的电影原声音轨和有声书。你不用把它当成学习任务,就在你训练累了、或者心里烦了的时候,戴上耳机听一听,就当是听音乐。”
张阿姨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还说,跑道上的事,他远在海外,没办法再帮你什么。但总归……你能靠自己安身立命就行,尽管这句话对你还为时尚早。”
张阿姨郑重地将这句沉重的嘱托一字一句复述着,生怕漏掉了半分那份歉疚与深意。
叶语莺透过她的神态,脑海里似乎也能复原出程明笃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
说完,张阿姨看着叶语莺若有所思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便没再打扰,转身回了值班室,将这片宁静却又暗流汹涌的夜色,留给了这个刚刚赢得荣耀、却又被现实狠狠抛入另一场试炼的女孩。
叶语莺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带来一阵透骨的凉意。
“安身立命……”
她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唇齿间品味着这四个字的发音。
这不像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鼓励,更不像是一个监护人对孩子的期许。这是一种……更深重、也更遥远的祝福。
叶语莺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小的播放器,指尖能感受到它金属外壳上冰凉的质感,那股凉意,仿佛一直沁入到了她皮肤深处。
她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幻想、所有那份因为误会解除而升起的狂喜,都在这句过于沉重和清醒的话语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阁楼。
回到房间,她反锁上门,来到书桌前端详着她人生初期拥有的这件电子产品,对照说明书研究着如何开启它。
这上面应该是残存着程明笃的指纹的,只不过很快会被她的指纹彻底覆盖掉。
她听着耳机里面传来《阿甘正传》的开头,熟悉的声音被更好更加细腻的音质承载,一抬头,仿佛整个房间都在播放《阿甘正传》。
分明他这次是走了,她反而没有哭。
因为巨大的、超出理解范围的悲伤,是流不出眼泪的。她只是觉得很冷,很空,仿佛身体里的某一根支柱,被彻底抽走了,只觉得那里有些空洞,暂时想不到哭泣。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有了全新的、也更令人心碎的解释。
他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只是源于一个善良的、有责任心的上位者,对自己家中一个处境堪怜的、需要被引导的“继妹”,所能做到的、最周全的照拂。
他教她成长,盼她独立,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安心地、彻底地,从她的人生中退场。
程明
笃早已看穿了她的母亲,知道她母亲注定忍心地将她仍在世界上,不管她的前路,不管她的死活……
他看穿了一切,看穿了如果她的人生如果无人干涉,这世上说不定又会多一个软弱无知、婚姻和人生都彻底被庸人编排、被家暴和被家族吸血而求助无门的可怜女人……
她看着手中这个小巧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播放器,心中百感交集。
她还不知道,这个在若干年后会被贴上怀旧标签、被称作“时代的眼泪”的老旧物件,会在今晚,在她人生中这个荣耀与告别交织的夜晚,成为她命运又一个转折点。
比起那两枚金牌,这播放器里的东西,才是他科研和生活所用的语言,才是她真正走向外界的通道。
她在寂静的、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对着空气,也对着远方,无声地做出了回答。
我会的。
我会靠自己,安身立命。
*
程明笃离开的事情容不得叶语莺过多缅想。
市级优秀运动员集训营开营,与此同时,学校为了抓升学率,也开始了全面的总复习和周末补课。
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属于挥洒汗水的田径场,另一半属于不见硝烟的课堂。
训练营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全市各个学校里筛选出的、最有天赋的佼佼者。教练是市体校的专业人士,训练计划细化到每一次呼吸和每一卡路里的摄入,强度和科学性都远非校队可比。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有潜力的新人。
她第一次感受到,天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每一次训练,都是一次对身体和意志的极限榨取,策略和努力要达到某种奇妙平衡,才能又出成绩又避免身体过度劳损。
但是每日的汗水洗面,肌肉酸痛和疲惫成了她最熟悉的日常感知。
她的生活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覆盖,每一秒都不得放松。
教练特许她不用在训练营睡觉,周一到周五,她和所有普通学生一样,按时上课、下课,完成堆积如山的作业。
放学后,当其他同学结伴回家时,她却要立刻冲向公交车站,赶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往郊区的训练基地,完成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
周末,则更是场分秒必争的战役。上午,她还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英语老师讲解着复杂的从句;下午,她就已经换上运动服,在田径场上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刺跑。
她成了城市里最匆忙的旅人,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在教室,或者是在往返于两地的公交车上。
公交车摇晃的车厢,成了她短暂的庇护所。她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拿出那个银色的iPod,戴上耳机。
阿甘温和的声音,或者那些舒缓的英文歌,能将外界的嘈杂与身体的疲惫隔绝开来。她会在这种半放空的状态下,默默地消化着白天学到的新知识,或者复盘着刚刚结束的训练动作。
那个小小的播放器,是她在这段艰苦卓绝的日子里,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慰藉。
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念程明笃,但是他又化作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是那双让她跑得更快的钉鞋,是那个在她耳边低语的iPod,更是她深夜里埋头苦读、黎明前咬牙坚持的、最根本的动力。
有一次,她在训练营的食堂里,一边飞快地扒着饭,一边摊开英语卷子,对照着答案订正错题。
同桌一个练跳高的女孩好奇地问她:“叶语莺,你那么拼命干嘛?我们是搞体育的,文化课过得去不就行了?以后考大学,分数线低得很。”
叶语莺没有抬头,只是用红笔在试卷上圈出一个错误的语法,声音平静地回答:“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专门搞体育。”
她有些贪心,她想要拥有两种选择,每个选择都是康庄大道,每一个抉择的终点都是自由。
她脑海里充斥着那些宏大的道理,没有一刻彻底将它们理解,但是她一直都记住了。
她不知道真正的自由长什么样子,没人给她揭晓答案,她只能自己去看。
如果受困于所谓的天赋,她将又一次跌入那注定无从选择的狭窄的独木桥,但是如果能让文化分也起来,她就多很多条数不清的学科之路。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每日汗水与疲惫的浇灌下,开始顽强地生根发芽。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从训练基地返回程家的公交车上。
那晚的训练强度极大,叶语莺累得几乎一上车就想睡过去。她照例戴上耳机,想用阿甘的声音隔绝外界的嘈杂。当那句她听了不下千遍的台词再次响起时,奇迹发生了。
“Mymomalwayssaid,lifewa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
或许是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大脑的防御机制降到了最低,又或许是无数次的无意识重复终于达到了质变的临界点。
这一次,这串音节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声,而是清晰地、带着情感和意义地,钻进了她的脑海。她竟然……完全听懂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长久在浓雾中行走的人,眼前的大雾被一阵风瞬间吹散,露出了清晰而真切的道路。
这突如其来的、智力上的巨大喜悦,像一道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她那颗对数字和逻辑无比敏感的大脑,第一次对英语这门“玄学”产生了强烈的、类似于解开数学难题的征服欲。
从那天起,iPod不再仅仅是情感的慰藉,它变成了她攻克英语的最强武器。
她的学习方式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不再是被动地听,而是开始了主动的、近乎解剖式的“解码”。
她上网找来了《阿甘正传》的中英双语剧本,打印出来,每天在往返的公交车上,或是在深夜的台灯下,进行着她的“工程”。
她会先盲听一段音频,然后暂停,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在脑海中复原出那些音节,再对照英文剧本,找出自己听错或听漏的地方。
紧接着,她会用红笔,将每一个不认识的生词圈出来,查出词义,标注在旁边。
最后,她会跟着音频,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地模仿跟读,直到自己的语调和音频中的情绪无限接近。
她用剖析短跑技术动作的方式,去剖析每一个英语长句的结构;她用推导数学公式的逻辑,去理解那些复杂的语法时态。
英语,在她眼中,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符号,而变成了一套有规律、有逻辑、可以被攻克的精密系统。
这个过程是枯燥的,是艰苦的,但叶语莺却甘之如饴。因为她知道,每一次对英语的攻克,都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安身立命”,多添一块坚实的砖。
变化在不经意间发生。
期末前最后一次模拟考,当英语试卷发下来时,叶语莺看着那个鲜红的
“112”分(满分120),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英语老师在讲评试卷时,特意点名表扬了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欣慰。
班级里,那些因为她即将成为“没文化”的体育生而过分奚落她的声音偃旗息鼓,那些人正死寂而压抑地无声呼吸着……——
作者有话说:五章内闪回现代(计划)
50个红包
第52章
那天晚上,叶语莺躺在床上反复端详着自己英语试卷,心情没有什么波动,连大脑似乎都还没适应她在学习上并不愚笨的事实。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考试方面耍了些小聪明,这个分数应该是高于她原本的水平的。
她写不出像样的英语作文,就直接将林知砚给她看得范文背下来。
如此生硬又笨拙的方法,在学会拆解句子和语法之前,她就这么死记硬背了下来。
但是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愚笨的,愚笨这件事是相对的,她也许在体育方面并没有那么愚笨。
她在如今的这个班级,看似也没有那么愚笨。
但是她知道哪怕是这所学校的第一名,也够不上蓉城一高的分数线,教育方面的差距,永远是翻过一山,才发现远处的山更加巍峨。
关于愚笨的思考……也许她当差生当惯了,她被老师无数次用愚笨形容,她也险些相信自己愚笨不堪,这个念头险些害死自己。
她格外喜欢《阿甘正传》的原因——大概因为她和阿甘一样都是众人眼中“蠢人”吧。
在这蠢人刺耳子严重,她最后一丝清醒也顺利被抽干,一歪头,沉沉睡去。
几乎是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坠入了一片漂浮的、虚幻的、无边无际的梦境。
她感觉自己正赤着脚,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被白色浓雾笼罩的公路上。
路面是温热的,很像学校里那条红色的塑胶跑道,很硌脚,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也看不清前路,只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不停地向前。
风在她耳边呼啸,那风中,夹杂着许多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Run,Forrest,run!”(跑,阿甘,跑!)
那声音,时而是个年轻女孩清脆的呼喊,时而又变成无数人汇成的、带着节奏的宏大合唱,催促着她,推动着她,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她心知,那些人明明叫的是阿甘的名字,可是在这场景里,她却仿佛成了那个叫“阿甘”的人。
她跑得很累,很迷茫。
这条公路绵长逶迤,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想停下来,想问问自己,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为了谁,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追上那个早已远渡重洋的、遥不可及的身影?
她害怕这样空无一人的道路,害怕后方突然出现车辆将她撞翻,更害怕将双脚跑坏,无法参加接下来的训练。
就在她纠结迷茫,脚步渐缓之际,周遭的场景瞬变。
脚下的变成了室内的平底,她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坐在了外婆家厨房的角落里。
一双布满了皱纹、却无比温暖的手,从身旁伸出,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属于外婆的气息。
外婆慈爱的声音,带着家乡的口音,却是她认知里最温柔的风,吹散了她脑海的迷雾:
“阿婴啊,你得奔跑,像阿甘一样,一往无前地奔跑。”
话音刚落,叶语莺站在原地,怔怔地回味着那句话。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外婆自己如今真的去跑步了,还参加了集训营,拿了人生中前两枚金牌。
以前和外婆看运动会的时候,外婆和她都很好奇那些金牌是不是纯金的。
她现在可以给外婆揭晓谜底了,不是纯金的,哪怕奥运会的金牌也不是纯金的,是925银镀六克的黄金。
梦里的她,像个急于献宝的小孩子,转过头,拉着外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仰起脸,想用一种带着骄傲和分享欲的、清脆的声音说话,可是她努力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的一切又小时了,她身处于纯白的迷雾里。
紧接着,另一个温和而略显笨拙的、属于阿甘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轻轻地在她耳边回响:
“Imnotasmartman,butIknowwhatloveis.”(我不聪明,但我知道什么是爱。)
……
叶语莺猛地从梦中惊醒。
天还未亮,窗外是一片静谧的深蓝色。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梦里那两句话,却如同暮鼓晨钟,在她灵魂深处激起了久久不息的回响。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很迷茫,不知道自己那份对程明笃的、见不得光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她从没有一瞬间敢用“爱”字形容,这个词太高太神圣,她不敢。
她压抑它,抗拒它,甚至试图用他人去转移它。
可阿甘却仿佛突然在梦里揭晓答案。
可她还是讨厌所有将这份混沌情感分离出清浊的所有存在。
就这么混沌、浑浊下去吧,她不想辨明这是什么情感。
一旦辨明,就意味着要做出选择,要分出对错,要面临审判。而她,只是一个在跑道上刚刚找到一点点立足之地的、十三岁的女孩,她承担不起那份辨明之后可能会到来的、颠覆一切的后果。
她选择当一个懦夫。
在梦境带来的巨大冲击之后,她选择将那扇通往内心最深处的、写着“爱”字的门,重新死死关上,并且贴上了封条。
因为里面关着,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叶语莺缓缓地坐起身,窗外,天光已由深蓝转向熹微。
她忽然间想通了。
既然这份情感如此混沌,如此汹涌,让她无所适从,那又何必非要去分辨它,定义它?
她可以将它们——所有那些因为程明笃而起的、甜蜜的、酸涩的、痛苦的、不甘的、卑微的、骄傲的情绪,都打包起来,将那份渴望靠近他的心情,转化成对更高、更快、更强目标的极致追求。
她不必去思考奔跑的意义。
哪怕奔跑本身,就是她对这份混沌情感的全部献祭与最终出口。
因谁而改变,因什么原因而改变,还重要吗?
那些盘根错节的、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缘由,在此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正在改变。这就够了。
*
程明笃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是叶语莺整个初中生涯中最忙碌、也最疯狂的一个月。
也是她人生目前为止最充盈的时光。
在专业的指导下,进行着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体能和技术训练。
她被期末和集训磨到精疲力尽,很多时候都不敢沾枕头,因为一沾上灵魂就仿佛能被瞬间吸走,陷入梦乡。
公交车摇晃的车厢是她唯一的喘息之地,程明笃送的iPod成了她的精神氮泵,阿甘的声音和那些英文音频,是她学会听音乐之前先接触的生活伴奏。
这一场期末,她的格外放松的。
班主任好不容易遇到她这个体育苗子,就没有对她学业过分要求,而是希望她多去参赛。
叶语莺咬着笔杆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愣神的时候,才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明白——
当你有可能在体育赛事中拿荣誉的时候,田径就不再是班主任口中的“不务正业”了。
所以,这一场期末之前,班主任特意跟她说,考试别有压力,集训太累每太多时间学习可以理解。
这大概是有给她开绿灯的意思,但她还是全力以赴了,在集训队其他成员都直接免考期末的时候,她还是请了两天假来把期末考了。
当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叶语莺走出考场,感觉自己像是打完了一场历时数月的战争,整个人如释重负。
没有了学业的干扰,她背着行囊,彻底将手机上交,全身心地投入到训练中,这是她专业能力提升的黄金时期。
对叶语莺而言,她下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能够决定她未来走向的关键比赛,应该是夏末秋初举行的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
这场比赛,是她从业余选手向省级顶尖水平迈进的龙门,也是她冲击“国家一级运动员”的关键一战。
几天后,期末成绩公布。
整个年级都轰动了。
叶语莺的名字,那个曾经是“不良少女”和“差生”的代名词,后来又卷入“作弊”风波,紧接着在校运会上异军突起,被校队选中成为一个前途未卜的预备役……
这个名字在过去的一年里,承载了太多的争议与故事。
而此刻,这个名字,而是以全班第三,年级第十一的惊人总成
绩,赫然出现在了成绩单的顶端。
【叶语莺总分:685年级排名:11】
整个公告栏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长达数秒的死寂。
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压抑不住的哗然!
“第十一?!怎么可能!她不是体育生吗?她不是天天要去训练吗?”
“你看她的单科成绩……数学118,差两分满分,这不奇怪……但是你们看英语!116分!她上次月考英语不是才刚及格吗?!”
“这比我们班英语课代表考得还高……这还是人吗?”
“她不是请假去参加集训,直接免考了吗?她居然还回来考试了?”
议论声、倒吸冷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叹声交织在一起,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嫉妒、敬畏与匪夷所思的声响。
他们看着那个名字,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无法被常理揣度的怪物。
而此刻,叶语莺将全面备战省赛,全然不知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正在几十公里外的训练基地里,完成一组200米冲刺跑。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和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她的训练背心。她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感受着肌肉深处传来的、熟悉的酸痛感。
直到休息的间隙,她才拿起毛巾,走到场边,从储物柜里拿出早已关机的手机。
一开机,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大部分都来自纪紫。她点开最新的那条语音,纪紫那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变调的声音,从听筒里炸了出来:
“语莺!你看到了吗?!成绩出来了!你考了年级第十一!第十一啊!你现在是我们学校的传说了你知道吗!你这个变态!你快看我发给你的照片!”
叶语莺点开纪紫发来的那张模糊的、因为手抖而有些倾斜的成绩单照片。她放大,再放大,目光最终落在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栏上。
她看着那个排名,看着那个总分,看着那个刺眼的英语分数,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
她的心情异常平静,就像此刻训练场上空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宁静高远的天空。
真正发生奇迹的时候,人反而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兴奋的,因为一切的成果都有迹可循。
她将手机锁屏,放回包里,仰头喝干了瓶子里最后一口水。
*
暑假结束,新学期的铃声再次响起。当叶语莺背着书包,重新踏入这所熟悉的校园时,她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刻意躲在人群角落里的透明人。
走在走廊上,那些曾经充满了鄙夷、轻视或同情的目光,如今尽数变成了复杂而统一的探究与敬畏。同学们会下意识地为她让开道路,然后又在她走过之后,聚在一起,用压低了的声音兴奋地议论着。
“快看,是叶语莺!就是那个首战市联赛就包揽两枚金牌的那个!”
“那这岂不是国家队的料?谁知道呢,咱这破学校不会真要出什么田径冠军吧。”
“得了吧,离国家队还远着呢。”
“天啊,她本人比照片上看起来还瘦……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爆发力……”
如今,校园霸凌似乎成了离她最遥远的东西。
因为她被老师和校方重点关照,校长偶尔路过也会来关怀她几句。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老师一直对校园霸凌是知晓的,只不过也无力干涉,或者消极应对。
一定要等到她事关学校的荣誉,才真正重视起来。
但是校方只能保护她一人,没有根治校园霸凌。
葛洁,则彻底成了她生命里的背景板,偶尔在人群中投来一道怨毒的目光,也时常被她忽视。
班主任对她的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时时敲打的“问题学生”,而是将她视为学校的骄傲,是能为学校争光的“重点保护对象”。
甚至会在班会课上,用叶语莺的例子来激励全班同学,说她是如何在兼顾高强度训练的同时,还能让成绩突飞猛进。
叶语莺享受着这份迟来的、用汗水和实力赢回来的双重荣耀。
她的心弦被久久埋藏起来,那封被退回的情书被她压到了书包最底下,再也没有翻动过,这仿佛成了她心底下沉的磐石,很久没有再起柔波。
这个夏天快要消逝的时候,她还是咬牙用比赛奖金的一部分为自己购买了一个可以发送电子邮件的智能机。
她从未尝试过给程明笃发邮件,可如今,她觉得心念稳住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输入已经牢记于心的邮箱地址。
这感觉很奇特,像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冒险。
光是开头那个称呼,她就斟酌了许久。直接叫“程明笃”,显得太过生分和无礼;可如果不加称呼,又似乎不妥。
最终,她敲下了那两个既是事实、又带着她无数隐秘心绪的字——哥哥。
用这个最安全、最名正言顺的身份来称呼他,仿佛就能将自己内心那些翻涌的、见不得光的情感,暂时锁进一个最安全的盒子里。
她甚至不知道说点什么。
【哥哥,我刚结束了集训,期末考得还可以,你在美国还好吗?这个秋天是不是要回国度假?】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接下来的几天,等待回信的过程,成了一种甜蜜而又磨人的煎熬。她每天训练和学习的间隙,都会忍不住无数次地解锁手机,点开那个空空如也的收件箱,每一次都以小小的失落告终。
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两国的时差,计算着他那边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是在上课还是在休息,会不会……正在和什么人在一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以为这封邮件会和她那些无处安放的心思一样,石沉大海时,回信,在一个普通的、训练结束后的傍晚,不期而至。
当她看到那个熟悉的、属于他的邮箱地址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躲开队友,一个人跑到训练场无人的角落,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很短,是他一贯的风格,冷静、克制,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Re:近况
语莺:
成绩单和集训情况已知悉。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原定秋季回国的计划取消。我已入选学校代表队,将备战明年春季在葡萄牙举行的ICPC全球总决赛,未来半年需进行全封闭式集训。
勿念,专注当下。
祝好。
程明笃】
她以为,日子会在这份平静而充实的荣耀中,一直持续到秋天,直到他归来。
她甚至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当她将省运会的奖牌挂在他面前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然而,这封邮件,将她所有的期盼都打入了冰窖。
叶语莺反复看着那行“秋季回国的计划取消”的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那个她一直默默期待着的、团聚的秋天,不会来了。
ICPC全球总决赛……那是什么?
她怀着一种近乎茫然的心情,回到家后,第一次主动走进了
程明笃那间她从未敢踏足的阅览室。
她是被允许进入这里的,打开他的台式电脑,在搜索引擎里,颤抖着输入了那几个对她而言无比陌生的字母——ICPC。
屏幕上跳出的结果,让她在一瞬间,感觉自己被一个更加宏大、也更加遥远的世界,狠狠地抛弃了。
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InternationalCollegiateProgrammingContest),被誉为“计算机编程领域的奥林匹克”,是目前全球范围内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
参赛者,是来自麻省理工、斯坦福等全球最顶尖学府的最强大脑。
他将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最聪明的那群人,在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用代码、算法和极致的逻辑思维,进行着世界上最顶尖的智力对决。
叶语莺看到了往届总决赛的照片,看到了那些和程明笃一样、站在世界之巅的年轻面孔。
这一刻,她才终于清晰地、也是无比残酷地,看清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天堑”,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种她从未触及过的、由眼界、智识和更高维度的竞争所构成的世界。
她以为自己拼命奔跑,在市里、省里拿到冠军,就是在努力地追赶他的脚步。
可她不知道,当她在为百米冲刺的0.01秒而奋斗时,他早已在另一条她闻所未闻的、通往世界之巅的赛道上,向着她无法想象的终点发起了冲锋。
她那两枚金牌,那份年级第十一的成绩单,那些在学校里赢得的敬畏与荣耀,在他所处的那个世界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幼稚。
尽管她知道以程明笃的涵养,一定不会这么认为。
她想起了他送她的那双钉鞋,那台iPod。
想起了他那句“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想起了他说的“你能靠自己安身立命就行”。
她忽然明白了。他或许早就看到了这道天堑,早就知道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所以他才用那样的方式,给了她武器,指了她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奔赴他自己的战场,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条需要她独自奋战的、漫长而孤独的跑道上。
有很多个时刻她都知道,只有她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世界时,他们才有可能,在各自的顶峰,遥遥相望。
可这条路,真的让人看不到半点可能性……——
作者有话说:50个~
肥不肥这章!hhhh
第53章
这份近乎于苦行僧般的、纯粹的自我驱动,让叶语莺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了下来。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像一柄被藏入鞘中的利刃,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在跑道和考场上,才展露出惊人的力量。
又是一个属于英语学习的周末,林知砚早早就在图书馆窗边的自习室等候,双腿交叠,随手翻看着一本《经济学人》。
叶语莺默不作声地推门走了进来,在他身旁放下书包,将自己英语试卷拿了出来。
林知砚驾轻就熟地拿到面前,像以往一下分析她出错的地方。
每次他分明都开心于叶语莺飞快的进步,但是这次,他看到这份接近满分的英语试卷,神情却有些凝重。
“怎么了?你最近篮球打输了?怎么一副这样的表情。”
叶语莺用笔头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熟悉而产生的随意调侃。
这几个月的相处,已经让她面对林知砚时,少了很多最初的别扭与负罪感。
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林知砚听到她的玩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起来。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从那张近乎满分的英语试卷上,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动到她的脸上。
叶语莺嘴角的笑意,在他那双过于沉静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眸注视下,也渐渐凝固了。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今天……很不对劲。
“你进步很快,叶语莺,”林知砚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上很多。”
这本是句夸奖,叶语莺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味道。
她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林知砚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点几下,那双总是带着恣意随性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看着那张试卷,继续说道:“这张卷子,除了作文部分还能看出一些模板化的痕迹,其他基础题和阅读理解,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以你现在的水平,保持下去,应付中考英语,绰绰有余。”
叶语莺的心,随着他这番冷静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分析,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林知砚在短暂的停顿后,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直接与她对视,而是飘向了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所以,我想……”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每一个字都显得有些艰难,“我们每周的‘英语补习’,也许……可以到此为止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平稳,但叶语莺清晰地看到,他那总是带着一丝懒散笑意的嘴角,此刻正紧紧地抿着,形成一条冷硬而又棱角的直折现。
原来……是这样。
叶语莺在一瞬间就全明白了。
他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帮助的、英语烂得一塌糊涂的“差生”。他作为“老师”的使命,已经结束。
那么,他们之间这条唯一的、脆弱的、由“补习”构成的纽带,自然也就到了该被斩断的时候。
这个结果,理智上她早该预料到,可当它真的来临时,心中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抽空了一块。
她曾经想要借补习为理由让自己有充分的可能喜欢上林知砚,从而彻底解决掉自己心里那些的畸形的心思。
但是她却发现,她的确在这个过程中被林知砚的个性吸引,从未直接跳过了心动,变成了坚实的友谊。
她很久没有心绪浮躁到一定要在纸面上留下什么的程度,她陆续写了一些信,说不出是给程明笃的还是给自己的。
但是始终没有一封送出去。
此刻,当林知砚宣告补习的终结时,叶语莺心中那份空落落的疼痛有些真实。
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虚假的港湾,也是因为,她将要失去一位真正的、很好的朋友。
她默默地将自己的试卷和书本,一张一张,一本一本地,收回书包里。那动作,比平时要慢上许多。
书包的拉链拉到一半,她停住了,指尖有些发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丝属于告别的、微凉的尴尬。
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拉上拉链,说一句“再见”就转身离开时,一个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好奇,轻声响了起来。
“那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问出口的瞬间,叶语莺就后悔了。
这问题显得如此卑微,如此不舍,像一个乞求糖果的孩子。她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担心对方误解什么。
林知砚似乎也愣住了。
他看着她那副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写满了懊恼和脆弱的样子,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地戳了一下。
他原本因即将失去这份规律相处而升起的些许失落,在这一刻,被她这句直白而又可怜巴巴的问话,彻底冲散了。
他眼中的那层薄雾散去,恢复了往日的清朗与随性。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然。”
听到这个回答,叶语莺猛地抬头,眼中写满了意外。
林知砚看着她那双瞬
间亮起来的,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带着些许调侃的语气说道:
“‘英语补习’是结束了,不代表朋友也不能做了吧?叶语莺同学,你不会是想过河拆桥啊,从我这儿学完了,就不认我这个老师兼朋友了?”
他的话,像一阵温暖的风,瞬间吹散了空气中所有的尴尬与沉重。
叶语莺看着他眼中那真诚的、不含杂质的笑意,知道他不是在说场面话。她心中那份失落,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迅速填满了。
“而且,”林知砚拖长了语调,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万一你哪天真的当奥运冠军了呢?我可要好好跟你维系关系。”
叶语莺终于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是这一下午,她发自内心的、最轻松的一个笑容。
“那……之前给你递情书的事情,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她说。
林知砚不置可否地摊开手,“满世界都在传你喜欢我,但是,我在你眼中除了看见上进和野心,是半点爱意都没看出来,你故意藏起来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林知砚的目光,清澈、坦荡,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
叶语莺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停止了。
他看穿了她。
这个认知,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感到恐慌。她所有的别扭,所有的动机,所有那些笨拙的、试图靠近他的“自救”行为,在他眼中,原来一直都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独角戏。
是啊,她怎么可能骗得过林知砚。他这样聪明,这样通透,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眼神里,到底有没有那种属于少女的、独一无二的爱意。
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声带像是被凝固住了一样,说不出半点谎言。
看着她那副从震惊到慌乱再到彻底放弃抵抗的表情,林知砚反而轻轻地叹了口气,眼中的那丝锐利和调侃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类似于无奈和落寞的情绪。
“所以,”他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平静地替她解了围,“那些情书,和那些‘早恋’的传闻,都是假的,对吗?”
他给了一个台阶。一个能让她保住最后一点体面,不至于那么难堪的台阶。
最终,她放弃了所有挣扎,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坦诚,迎向了他的目光。
“我一开始以为你大张旗鼓说喜欢我,是为了让葛洁难堪,可是……你怎么连假装都不会,一封及格的情书有那么难吗?需要写得那么自厌和黑暗吗?”
他似乎早已看穿一切,但是没有点明只是用很轻松的语气问道:
“所以,让你喜欢得这么痛苦的人真的存在是吗?只不过不是我。”
这句话,像一句最终的、尘埃落定的审判,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响在叶语莺的耳边。
她所有的防线,所有的伪装,所有那些用来自我麻痹的借口,在他这句平静的问话面前,都土崩瓦解,再无藏身之处。
叶语莺安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图书馆自习室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窗外夕阳沉落时,光线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微弱声响。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林知砚目睹了这份车模,心中那份最后的猜测,也终于得到了印证。
他眼中的那丝落寞变得更深了。
原来,他猜得都对。这个总是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女孩,内心深处,真的藏着一个让她如此痛苦、甚至不惜用伤害自己和利用他人的方式来掩盖的秘密。
“好了,”他开口,声音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缓、更柔,“不问了。”
叶语莺抬起头,通红的眼眸水光潋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以为,在她这场堪称卑劣的“利用”被揭穿后,他会嘲笑她,或者疏远她。
可他没有。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林知砚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调侃,也没有了探究,只剩下一种清澈的、带着些许无奈和心疼的认真,“但看起来,你真的喜欢得很辛苦。”
“以后如果情绪实在无法排解,可以找我说说,毕竟……我的嘴很严。”
叶语莺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因极致的震惊而掀起的、剧烈的风暴。
他平静地、温柔地,拨开了她所有的谎言和迷雾,看到了那个在谎言背后,独自一人、辛苦挣扎的、真实的她。
然后,向她递过来一方可以让她暂时停靠、喘息和庇护的港湾。
这份突如其来的、超出她所有预料的理解与善意,比任何尖锐的指责都更让她感到无所遁形。
他看着她那副倔强到令人心疼的模样,最终无奈地、轻轻地笑了一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了,别这么看着我,”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份恣意随性,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说到底,不就是朋友之间,倒个苦水嘛。”
他主动地、轻描淡写地,将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定义为了“朋友间的寻常事”。
这个台阶,给得足够体面,也足够温柔。
叶语莺那紧绷的肩膀,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弛。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的字:“……谢谢。”
林知砚挑了挑眉,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微信的二维码界面,推到了她面前:“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偶遇了。”
叶语莺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落回了实处。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有些笨拙地,加上了他。
一根名为友谊的、更坚韧的线,却在这一刻,被他们两人共同确认,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叶语莺背上书包,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有任何迟疑和沉重。
“那……我先走了。”
“嗯。”
可最终,他们是一起走出那间小小的自习室,在图书馆门口分道扬镳的。
她转身,挥了挥手,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澄澈。
她想,或许,她那个用林知砚来自救计的划,虽然没能让她产生爱情,却意外地,为她赢得了一份同样珍贵的、真正的友谊。
这也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最好的结果。
*
自那之后,叶语莺没有再在周日下午出现在市立图书馆。
那个靠窗的角落,再次回归了平静。
这个变化,很快便在善于捕风捉影的校园里,掀起了新一轮的议论。
最主流的传闻版本是——“天之骄子”林知砚,终于还是甩了那个靠体育和一点小聪明才勉强跟上他脚步的叶语莺。
“我就说嘛,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肯定是林知砚觉得她太麻烦了,成绩提上来又如何,终究离蓉城一高还很远,就没必要再联系了。”
“叶语莺这次肯定要哭死了吧?好不容易才搭上林知砚这条船。”
流言蜚语像无形的风,吹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等着看叶语莺的笑话,尤其是葛洁和她的同伴们,她们几乎是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在暗中观察着叶语莺,期待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恋后的痛苦与狼狈。
然而,她们失望了。
叶语莺的生活,不仅没有因为“失恋”而变得颓丧,反而进入了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可怕的专注状态。
她专注于体育场和教室两点一线。
她会在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拿出单词本,旁若无人地默默背诵;她会在午休时,一个人戴着耳机,在操场边的台阶上,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看英语范文。
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最后一次面对林知砚时,不自觉流露出的、混杂着自卑与期盼的复杂情绪,只剩下一种如古井般深沉的、不为外物所动的平静。
她学会了藏刀术,让自己的心思和目标深沉起来,收敛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
锋芒。
这份毫不在意的姿态,让等着看笑话的人,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趣至极。
葛洁更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她所有的攻击,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对上如今的叶语莺,都像是石沉大海,连一圈涟漪都激不起来。
她不甘心。
一个午后,葛洁带着几个跟班,在走廊上拦住了正准备去训练的叶语莺。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双料冠军吗?这么着急去训练啊?”葛洁的语气里,是她惯有的、淬了毒的假意关心,“听说你最近……跟林知砚没联系了?怎么,被人甩了,就只能靠跑步来发泄了吗?”
她身后的几个女生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充满了恶意。
周围路过的同学,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准备看一场好戏。
叶语莺脚步没有半点停顿,而是直接看也不看,掠过葛洁直接往体育场方向走去,像是一切话语不过连风里一片叶都不如。
这极致的、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唇相讥都更具杀伤力。
身后,众人小声议论。
“奇怪,她真的被甩了吗?怎么半点不见她伤心?”
“你看她刚才那个眼神,平静得可怕……根本不像失恋的人。”
“该不会……她压根就不喜欢林知砚吧?”一个女生大胆地猜测。
“那她之前那么大张旗鼓的……难道是为了故意气葛洁?天啊,这盘棋下得也太大了吧……”
“嘶……细思极恐,要是这样的话,那葛洁从头到尾不就是被人家当猴耍了吗?”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都飘进了葛洁的耳朵里。
像一记响亮的、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在这一刻,都被叶语莺那云淡风轻的无视和路人那自以为是的揣测,践踏得粉碎。
她才是那个被看笑话的人!
一股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羞愤与怒火,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
“看什么看!”她猛地转过头,对着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学厉声喝道,“都给我滚!”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尖利,吓得周围的同学立刻作鸟兽散,连她身边那几个跟班,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葛洁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里。
“我就不信,她刀枪不入。”——
作者有话说:50个~
肥不肥?我先打工去了~
第54章
自从上次收到程明笃的邮件后,隔了很久,叶语莺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跟他发点什么。
总觉得发什么都不合适,发得太浅显太日常,又怕打扰他的时间,发一点不一样的呢,她的生活学习和训练两点一线,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称得上值得告知的消息,只有即将到来的省赛,但是省赛还迟迟未来。
有时候叶语莺心里盼望着省赛赶紧到来,或者自己生活中发生点什么波动。
她将对程明笃说些什么始终记在脑子里,直到有一天她因为训练而筋疲力尽的时候,脑子带着些恍惚。
她在邮件中陈述了一个事实:
【哥哥,今天400米测试,成绩56秒88,比上周快了0.3秒,第一次突破57秒大关。弯道技术还是不稳定。另,本次英语随堂测验,98分。】
而程明笃的回信,则更加简短,往往在她发出邮件的两三天后,于蓉城的凌晨时分抵达。
他似乎也正处在某种高强度的准备中,回信充满了冷静和一些难以捕捉的关怀:
【Re:进度报告】
【400米成绩稳定。弯道技术是体能分配问题,注意前200米的节奏,保留冲刺体力。英语成绩的提升,关键在于逻辑而不是记忆,多看些社科类的文章,学习长句的搭建方式。勿熬夜,注意营养。】
从不过问她的心情,也从不提及自己的生活,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将关心融入到一些和叶语莺联系紧密的情形中去。
他像住在另一个世界的导师,用他那个世界里的思维方式,指导着她这场在另一个维度进行的、孤独的战争。
这份邮件往来,让备战省赛的艰苦日子,变得纯粹而滚烫。
叶语莺收到回复之后,心情会安定很久,有时候她总想象程明笃正在远处注视着自己,届时她就会干劲满满。
这比任何鼓励都更有效。
她像一台上满了最顶级发条的精密机器,将自己的生活切割成以分钟为单位的模块。
每个夜晚,她都是捧着课本入睡的,在训练之余一点点攻克那些自己课堂上和考试中出错的地方,一点点修补自己的知识漏洞。
她不再去想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因为她正用自己的汗水和努力,一砖一瓦地,为自己搭建着通往更高处的、独一无二的桥梁。
日子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近乎燃烧般的奋斗中,飞快地流逝。
*
秋意渐浓,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终于在紧张中拉开了序幕。
这是叶语莺第一次代表整个蓉城市,站上省级的赛场。
她无数次觉得自己不配,一个接触田径不到一年的人,何德何能能代表一座城市去比赛。
比赛的地点在江城,一座拥有国际级标准赛道的、崭新的体育中心里。
当她和队友们一起,坐着大巴车驶入这座宏伟的体育场时,饶是她心志再坚定,也忍不住感到了几分渺小与震撼。
这里的空气,都和市里的赛场不一样。到处都是来自全省各个地市的、最顶尖的运动员,他们神情倨傲,身形矫健,每一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对胜利的渴望。
“别紧张,”杨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把这里就当成我们平时的训练场。你的对手不是他们,只有你自己。”
叶语莺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初来乍到的不安。
她在赛前,给程明笃发去了这次参赛前的最后一封邮件:
【哥哥,我到江城了。明天是400米预赛。一切顺利。】
她知道,因为时差和他的集训强度,这封信,他很可能要在一两天后才能看到。她也没有期待任何回复。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她在奔赴战场前,对那个远方军师的无声报到。
第二天,女子400米预赛。
叶语莺站在了起跑线上,当她听到广播里念出自己名字时,她能感觉到,有几道锐利的目光,从其他道次的对手那里投了过来。
显然,她这个市联赛的双料冠军,早已被这些省里的强者们列为了重点研究对象。
砰!
发令枪响!
叶语莺的起跑一如既往地完美。
她的表现,沉稳得完全不像一个第一次参加省赛的新人。
弯道进直道,她开始发力!
她开始一个一个地超越对手,步伐轻盈而又充满了碾压般的力量感。
一切不自信和顾虑在风声呼啸中都全然如对手一样抛之脑后,她朴实地享受着这份破风的快乐。
每次站上赛场,她都知道自己是新人,应该接受一切失败的可能,哪怕小组倒数第一也是正常,她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一切总令她惊讶。
最终,她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冲过终点线,成功晋级决赛。
走下赛道,杨老师递给她一瓶水,脸上是满意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另一座城市代表队队服的高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
那女孩是去年省运会的卫冕冠军孙英,人如其名,英气逼人,五官线条分明,眼神锐利而直接,双腿修长而有力,是本次比赛的夺冠最大热门。
她停在叶语莺身边,偏过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自上而下地,将叶语莺打量了一番,嘴角微微一挑:
“蓉城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跑得不错,决赛场上见。”
说完,她便径直走开了,留下一个孤傲而自信的背影。
叶语莺握着水瓶的手有些发紧,她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决赛圈对手。
她同时有些羡慕对方身上的自信,甚至有一瞬间猜想,是不是拿了省赛冠军的,身上都能有这样的气质。
叶语莺握着水瓶的手有些发紧,她发现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决赛圈对手。一个强大、自信、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王者地位的对
手。
她同时有些羡慕对方身上的自信,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强大气场。
她甚至有一瞬间猜想,是不是拿了省赛冠军的人,身上都能有这样的气质。
杨老师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等孙英的身影走远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平静:“羡慕她?”
叶语莺回过神,诚实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好羡慕的。”杨老师的语气很淡,“她那是冠军的‘势’,是赢过无数次之后,才养出来的一种气焰。她今天故意停下来跟你说话,就是在用这股‘势’来压你,想在决赛前,就先在你的心里种下一颗‘你不如她’的种子。”
杨老师看着叶语莺,眼神锐利如鹰:“她越是这样,就越说明,她把你当成了真正的对手。她感觉到了威胁,所以才需要用这种赛场外的手段来动摇你。”
叶语莺愣住了,她没想到,那短短几句交锋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心理战。
“你羡慕她身上那股劲儿?”杨老师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弧度,“那就亲手去把它从她身上拿过来。”
“用你的实力,在跑道上,堂堂正正地,把那份属于冠军的‘势’,也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杨老师的话,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叶语莺心中那点因为羡慕而产生的迷雾。
一股更加炽热、也更加纯粹的战意,从她的心底轰然升起,席卷了四肢百骸。
“我明白了,老师。”她的声音不再有半分不确定,而是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下午的400米半决赛,叶语莺和孙英恰好被分在了同一组。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一场火星撞地球的提前上演,但结果却出人意料。
两人都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只用了八成力,便轻松地以孙英第一和叶语莺第二的身份携手出线,锁定了决赛的黄金道次。
看台上,李教练对杨老师赞叹道:“你这学生,心理素质是真好!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孙英想在半决赛再给她点压力,结果半点没对她造成影响。孙英这姑娘来自体育世家,从小就往田径方向培养,估计好几年都没见过这种级别的对手了,决赛前心里肯定要犯嘀咕。”
次日,女子200米的预赛接踵而至,叶语莺的心情放松了很多。
200米才是她最擅长的项目,在蓉城的赛道上,如今这个项目已经是她的统治区。
最终,她以一种比400米预赛时更加强势、更加无可争议的姿态,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看台上的观众再次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如
叶语莺走下赛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她能感觉到,全场的气氛已经因为她的表现而变得不同。
虽然她和孙英的终极对决还未到来,但至少在气势上,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一个的回应。
*
比赛第三天,决赛场上,山呼海啸。
整个江城体育中心的气氛,在上午的阳光被紧张的氛围烘托得愈发炽热,空气灼热,仿佛是随时会被点燃一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即将开始的女子400米决赛的跑道上。
当现场广播用激昂的声音,介绍到站在第四道、来自省体校的卫冕冠军孙英时,全场为她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而当广播紧接着介绍第五道的、来自蓉城市的“超级黑马”叶语莺时,掌声和欢呼声同样热烈,其中更夹杂了无数好奇与期待。
冠军之争,挑战者与守擂者,在全场的注视下,即将展开。
叶语莺走上起跑器,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微凉的塑胶跑道。
她缓缓蹲下,调整着呼吸。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她的脑海里,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战术,只剩下程明笃那句跨越重洋的嘱托,和外婆在梦里慈爱的声音。
“……你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你自己……”
“……阿婴啊,你得奔跑,像阿甘一样,一往无前地奔跑。”
她想夺得一场真正的成功,哪怕这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她也想。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纯粹的、燃烧的平静。
砰!
发令枪响!
八道身影如猎豹般弹射而出!
孙英的起跑一如既往地强大而完美,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和强大的爆发力,她在第一个弯道就占据了最有利的领先位置。她像一位统治赛道的领主,用自己的节奏,试图从一开始就掌控整场比赛。
而叶语莺,紧随其后!
她牢牢记着教练的战术,不急不躁,像一道紧紧贴着孙英的红色影子。步伐轻盈而又充满了力量,那双特殊的钉鞋,此刻仿佛成了她身体的延伸,每一次蹬地,都带给她源源不断的、无可阻挡的前推力。
第一个200米,两人几乎齐头并进,形成了一个无可撼动的领先集团,将其他选手远远甩在了身后!看台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这堪称紧张到窒息的追逐!
进入最后一个弯道,决战时刻到了!
孙英开始加速,她试图利用自己最擅长的弯道技术,一举甩开对手。
这是她过去几年里,屡试不爽的制胜法宝!
然而,叶语莺没有被甩开!
她咬紧牙关,身体的倾斜与步频的提升达到了完美的和谐。她不仅跟住了,甚至在出弯道、进入最后一百米直道的瞬间,还隐隐与孙英处于平行的位置!
孙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最后的100米!这不再是技术和战术的比拼,而是意志与灵魂的对决!
两人的呼吸都已变得无比沉重,肺部像是在燃烧,大腿的肌肉因为乳酸的急剧堆积,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她们的眼前,只剩下那条象征着荣耀的终点线。
孙英在嘶吼,她在用尽自己身为冠军的、最后一丝尊严在奔跑!
而叶语莺,她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疲惫,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赢!
哪怕只是一次,她也想体会站在巅峰的柑橘!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两人几乎是同时,以一个奋力压线的姿势,冲过了终点!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终点处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等待着那最终的、命运的裁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终于,屏幕上的数字闪烁了一下,最终定格——
第一名,第五道,叶语莺,成绩:54秒21!
第二名,第四道,孙英,成绩:54秒23!
0.02秒!
一个新纪录!一个新的省中学生女子400米纪录!
在长达数秒的寂静后,整个体育中心,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叶语莺在冲过终点线后,踉跄了几步,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了跑道上。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赢了。
她真的,赢了。
杨老师和医护人员第一时间冲了上来。而在不远处,孙英撑着膝盖,不敢置信地看着电子屏幕上的成绩。
许久,她才缓缓直起身,望向那个倒在地上、狼狈却又无比耀眼的女孩,眼神复杂。
最终,她朝着叶语莺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落寞地转身离去。
一个时代,在这一刻,无声地,落下了帷幕。
下午,200米的决赛到来。
上午400米的胜利,是叶语莺用钢铁般的意志再凭借几分运气,从卫冕冠军手中硬生生抢下的一枚金牌。
但是200米的决赛,则是她觉得可以用实力搏一把的。
此刻的她,信心和气势都达到了顶峰。她站在起跑线上,享受着全场观众的欢呼,也不知道他们为谁而欢呼。
枪响,起跑,加速,过弯,冲刺!
她完全释放了自己,跑得酣畅淋漓!这一次,没有任何悬念,她以绝对的优势,将所有对手远远甩在了身后,再次拿下了200米的冠军!
孙英依旧第二。
当叶语莺站在领奖台上,听着场内播放的激昂的国歌,面对着无数的闪光灯和掌声,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她想,她终于,亲手将那份属于冠军
的“势”,变成了自己的东西。
*
颁奖仪式结束,在回蓉城的大巴车上,叶语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激动地想把这份天大的喜悦,分享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编辑了一条信息,连同自己挂着两枚金牌、笑得像个傻瓜一样的自拍,一起发给了纪紫。
【纪紫!我赢了!400米和200米,都是冠军!】
她满心期待地等着纪紫那秒回的、带着无数感叹号和夸张表情包的祝贺。
然而,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手机那头,始终一片沉寂,久久没有回音。
叶语莺心中的那份狂喜,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悄悄地冷却了一角。她安慰自己,或许纪紫在忙,或许手机没电了。可一种莫名的、小小的的不安,还是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她的心上。
*
重返学校那天,是省赛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一。
当叶语莺像往常一样,在清晨的薄雾中走到校门口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学校的大门之上,赫然拉起了一条巨大而醒目的红色横幅,上面用加粗的宋体字写着一行烫金大字:
【热烈祝贺我校初三(4)班叶语莺同学,在全省青少年田径锦标赛中勇夺女子200米、400米双项冠军,并打破省中学生记录!】
那横幅,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也让她在一瞬间,成了全校所有目光的焦点。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书包的背带,低着头,想快步走进去。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省冠军”和“破纪录”这两个头衔带来的巨大轰动。
当她走进校园时,迎接她的,是无数道复杂的、汇集而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惊叹,有难以置信的敬畏,有少年人对强者的纯粹崇拜,甚至还有一些,无法掩盖的嫉妒。
关于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同学们会自动地为她让开一条道路,仿佛她是什么需要被瞻仰的珍稀人物。
校长在晨会上对她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公开表扬,并授予她“杰出学生”的荣誉称号。班主任看她的眼神,更是像在看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玉,充满了自豪与关切。
可是,在这份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荣光之中,她心中那份关于纪紫的、小小的不安,却在持续地发酵、扩大。
纪紫今天,没有来上学。她发去的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叶语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同学和老师们的善意与祝贺包围着,却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热闹的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她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飘向旁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她想,等放学后,她一定要亲自去纪紫家看一看。她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份挥之不去的、对挚友的担忧,冲淡了胜利带来的巨大喜悦,也让她对周围的赞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走廊里立刻恢复了热闹。
叶语莺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却被几个外班来找她签名、合影的同学围住了。
她有些不适应地应付着,目光无意间,越过人群,扫向了走廊的另一头。
就在那里,她看到了葛洁和她的几个跟班。
她们正靠在窗台上,笑得花枝乱颤。
其中一个叫王安娜的女生,手里正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用手指不时地、轻佻地弹一下,像是在炫耀什么战利品。
叶语莺的目光,在那张信纸上,停住了。
那是一张淡蓝色的信纸,左下角,印着一小簇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铃兰花。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那信纸的颜色,那花纹的样式,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她最喜欢用的一种信纸,是她从一家很小的文具店里淘来的,因为样式冷门,整个学校里,她几乎没见过第二个人用。
而她,就用这种信纸,在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里,写下了所有关于程明笃的、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
怎么会……怎么会那么巧?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划过她的脑海。但她立刻就强行将它掐灭了。
不可能的。一定是巧合。世界上用同一种信纸的人那么多,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对自己说。
可那个画面,却像一帧被定格的、不祥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那个女生弹动信纸时轻佻的动作,葛洁那充满了恶意和看好戏的笑容,以及……纪紫那长久的、不合常理的失联。
所有这些线索,在她脑中疯狂地、不受控制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最可怕的可能。
“同学,可以签个名吗?”一个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补了。”叶语莺有些恍惚推开本子,心不在焉地跑开了。
她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待一秒钟。她有些粗暴地推开人群,用近乎于逃跑的姿态,冲回了教室。
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冲到自己的座位前,心脏狂跳,双手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她颤抖着,拉开书包的拉链,将里面所有的书本、卷子,全都一股脑地倒在了桌子上。
她发疯似的,在那堆杂物里翻找着。
数学卷子、英语单词本、iPod、耳机、水壶……
她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夹层。
书包,空了。
那个被她视若珍宝、藏着她所有少女心事的信件,不见了。
轰——
叶语莺感觉自己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彻底崩塌。
冷意瞬间从脚底直冲脑门。
可目睹过这些信件的,只有纪紫,能帮她看管书包的,也只有纪紫。
原来,那不是巧合。
原来,在她奔赴赛场,为荣誉而战的时候;在她站上顶峰,享受欢呼的时候,她唯一的朋友,却在她的背后,将那把最锋利的、能将她凌迟处死的刀,亲手递到了她最凶恶的敌人手中。
她慢慢地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书本,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葛洁会用那样胜利者的眼神看着她。
因为,无论她在跑道上赢得多少荣耀,她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软肋,已经清清楚楚地、暴露在了她最凶恶的敌人面前。
所以纪紫不来上课也是这个原因吗,因为不敢面对……
她的精神几乎要全线崩溃,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会不会是她误会了……万一……万一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万一她是被迫的。纪紫是她唯一的朋友,是那个在她被所有人欺负时,还会偷偷支持她的女孩啊啊……
然而,更多的推测和线索,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由冰冷的现实织成的大网,将她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绞杀。
——只有纪紫,知道她有写信的习惯,也知道她心里藏着秘密。
——只有纪紫,能那么轻易地、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从她的书包里拿到东西。
逻辑,这个她最擅长的、用以分析世间万物的工具,此刻,却用最清晰、也最残酷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最让她痛苦的答案。
纪紫啊纪紫……
你居然能对我这么狠!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所有的冷静与伪装,瞬间分崩离析。
她站起身,身
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巨大的、尖锐的嗡鸣。
她踉跄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那刺耳的声响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回荡,却丝毫无法盖过她内心的轰鸣。
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极致的孤独与绝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哭,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巨大的、无法宣泄的痛苦,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任何出口,最终,化作了一种近乎自残的毁灭冲动。
她的双手猛地抬起,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她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外一扯——
“嘶啦”一声,一把乌黑的发丝,连带着几点血星,被她硬生生从头皮上拽了下来。
头皮上传来的、尖锐而清晰的剧痛,终于让她那快要炸开的、混乱的神经,有了一个短暂的宣泄口。
她松开手,任由那些断发从指缝间飘落。
她缓缓地、摊开自己颤抖的手掌,看着掌心那几缕断发,和上面沾染的、细微的血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那份被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远比这皮肉之苦,要来得更猛烈,也更……让人麻木。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冰冷的、积了一层薄灰的地板上——
作者有话说:50个~
肥不肥!
第55章
那天晚上,叶语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程家的。
她像一个被抽去所有尘世记忆的游魂,机械地坐上公交车,却忘记了路途所有的风景,如行尸走肉一样的吃饭、洗漱,然后将自己关进房间。
那两枚代表着无上荣耀的金牌,原本挂在墙上,却被她摘下来随意地扔在书桌一角,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两块废铁。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用一夜无眠的代价来治愈这灭顶的悲伤时,手机屏幕,却突兀地亮了起来。
是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那个她此刻最想念、也最不敢去想的名字——程明笃。
这是他对她那封“赛前报到”邮件的回复。
叶语莺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一周前,她还那么热切地期盼着这封信;而此刻,它却像一个迟到的、充满了讽刺的安慰奖。
她颤抖着指尖,点开了邮件。
【Re:已到江城】
【预赛成绩很好。另,我已经知晓你拿到两枚金牌。恭喜夺冠。】
简短,冷静,一如既往。但是可以看出程明笃不仅收到了她赛前的邮件,显然也通过其他方式,知道了她最终的胜利。
叶语莺看着那几个字,心中那片早已冻结的、麻木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
她像一条冰层下的游鱼,想要奋力去吸纳偶尔从冰面的裂缝中透下来的阳光,在经历阳光的短暂一瞬,贪婪地求生地想多停留一会儿。
她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向他倾诉的冲动。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打字,那行混杂着无助与祈求的文字,清晰地显示在对话框里:
【哥哥,如果……被自己唯一的朋友背叛了,该怎么办?】
然而,当她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发送”按键时,她却猛地停住了。
他正在他那个世界里,为了更宏大的目标而战。而自己,又怎么能用这些属于少女的、狼狈不堪的伤痛,去打扰他,用两人这宝贵的对话时间来说这些芝麻小事?
叶语莺闭上眼,将那行充满了脆弱的求助,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删除。
然后,她重新打上了一行字,一行得体到近乎冷漠的、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回复:
【谢谢。你的比赛也加油。】
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将手机扔到一旁,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绝。
*
接下来的日子,对叶语莺而言,是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凌迟。
纪紫再也没来过学校。她的病假,从最初的短期病假,变成了长期病假。
这个消息,彻底证实了叶语莺心中最后的猜想,也彻底斩断了她对那份友谊最后的一丝幻想。
她彻底变得沉默,独来独往,像一座孤岛。
而葛洁,则开始了她胜利者般的、残忍的狂欢。
她和她的姐妹团,将叶语莺那些被偷走的、写满了私密心事的信件,当成了她们课间最大的消遣。
放学后,她们把她拉到后操场的角落里,故意大声地、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朗读着信里的片段。
“今天,让我们来欣赏一下我们省冠军的文学作品,”她们用一种在舞台上表演话剧般的、夸张的咏叹调开口,“大家可要好好学习一下,看看我们的大作家,是怎么描写她那‘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的!”
葛洁在一旁悠闲地玩弄着指甲,欣赏着她的爪牙如何为了讨好她而当中羞辱叶语莺的。
一个女生清了清嗓子,尖声念道:
“【我面前是一具失神的躯体,还有一个剥离躯体后无法自我消解的灵魂,在这个午夜飘荡着,忏悔着……】”
“哈哈哈哈!”周围的女生们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天啊,她在写什么?鬼故事吗?”
“还忏悔呢,她犯了什么罪啊?”
叶语莺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她的身体挺得笔直,像一棵在寒风中绝不弯折的树,但她的指甲,已经将她的掌心掐得生疼,几乎是渗血的疼。
葛洁很满意这种效果。
念信的女生脸上的笑容愈发恶毒:
“大家别急,还有更精彩的呢!听听我们的大冠军是怎么定义自己的——”
她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地念道:
“【我不是在喜欢你,分明不是喜欢你,我只是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子,把你当作了锚——】”
“疯子!听到了吗?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疯子!”
“还‘锚’呢,写封情书都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那些字句,是她在一个个无法入眠的深夜,剖开自己的心脏,用最滚烫的血写下的。那是她与自己灵魂最私密的对话,是她痛苦的自剖与挣扎。
而此刻,这些最珍贵、最脆弱的东西,正被她们这样肆意地、轻蔑地,当成笑料,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晒。
叶语莺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但她的眼神,依旧是死寂的。
她不看她们,目光放得很远,仿佛在看操场尽头那片虚无的天空,仿佛此刻直接死去是最好,灵魂直接抵达天空,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的这份平静,彻底激怒了葛洁。她要看的,是叶语莺的崩溃,是她的眼泪,是她的求饶!
葛洁走上前,几乎将信纸贴到了叶语莺的脸上,用一种怨毒的眼神居高临下看着她,质问道:
“叶语莺,你恶不恶心?”
叶语莺沉默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冷漠地看着她,说道:“别念了。”
“行啊,你求我啊。”葛洁调笑着说。
叶语莺抿唇,直接跨步上前,夺下她们手中的信纸,撕得粉碎,表达了反抗和怒火。
但是这一次葛洁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意思,漫不经心
地说:“抢吧,我复印了一千份。”
接着压低声音,用只有叶语莺和她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叶语莺,你给我老实点,我知道你那些情书是写给谁的……”
叶语莺瞬间躯壳被抽干了血,周身仿佛枯萎成了一句干尸。
葛洁把她单独叫到大榕树底下,彻底远离众人的视线。
“我就说嘛,喜欢林知砚没必要禁忌感这么浓吧。叶语莺,你喜欢的是程明笃!你的继兄!你和你母亲一样不知廉耻!”
“你……胡说!”她想反驳,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毫无力度,像垂死前的最后一点挣扎。
葛洁看着她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终于发出了胜利者才有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看的就是叶语莺这副高傲的、坚硬的外壳被彻底击碎后,露出的最狼狈、最不堪的内核。
为了报当时的一箭之仇,她绝对不选择把叶语莺打一顿这样轻松的方式。
她要杀人诛心!
“我胡说?”葛洁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走上前,眼神阴狠地盯着叶语莺,“那你抖什么?你脸白得跟鬼一样,是在心虚吗?”
她伸出手,用力地、一把将早已失神落魄的叶语莺推倒在地。
叶语莺踉跄着,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大榕树下那片坚硬的泥土地上。
手掌和膝盖被粗糙的砂石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可这点皮肉之痛,与她心脏被万箭穿心的剧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明明是刚夺冠的全省冠军,却如此不堪一击地被推到。
她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像一条被人踩进了泥土里的、卑微的虫子。
葛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感与掌控一切的权力欲。
她缓缓蹲下身,用那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着叶语莺的鼻梁,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的残忍:
“叶语莺,以前是我小看你了。你骨头是挺硬的。不过,从今以后……”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将信子吐在叶语莺的耳边:
“你就是我的哈巴狗。”
“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
“你要是不听话……”葛洁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叶语莺不寒而栗,“……我就把你这些的情书,一封一封地,全部扫描,然后打包,发送到程明笃的邮箱里。”
“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网上有他的公开信息,也有他参加ICPC竞赛的官方资料,我想,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应该……易如反掌吧?”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的、决定了她未来命运的判决,彻底摧毁了叶语莺最后一丝反抗的可能。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在乎别人的嘲笑,甚至不在乎身体上的殴打。
但她不能,她绝对不能,让程明笃看到这些东西。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怀揣着这样一份卑劣而又禁忌的心思。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底线。
而现在,这条底线,被葛洁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怎么样?我的省冠军,”葛洁满意地看着叶语莺那双因恐惧和绝望而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为了表示你的诚意,明天早上,把我所有的作业,都做好了,放在我的课桌上。模考,把答案填好给我,你的试卷要自己控分,最好是不及格……”
说完,她不再看地上的叶语莺一眼,带着胜利者的高傲,转身扬长而去。
叶语莺一个人,许久许久,都无法动弹一下。
网络上,在ICPC北美区预选赛中,以绝对优势夺冠,程明笃的团队提前锁定全球总决赛席位的消息侵占外网。
公开的照片上,他与团队,意气风发,光芒万丈,接受着全世界的赞誉。
可她,这刚有起色的人生,重新、也更彻底地,拉回了那片绝望肮脏的泥沼。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真的在那一刻,从她的身体里剥离了出去,正飘在半空中,冷漠地、悲哀地,看着眼前这场荒诞而又残忍的闹剧。
看着那个被围在中间的、脸色惨白的、只差一秒钟就能立刻死去的、名叫“叶语莺”的躯壳。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想到“死”这个字呢,是不是十四岁是一个不配谈论死亡的年纪,可是这一刻,这样的煎熬和彻骨的痛楚,她倒觉得立刻死去也挺好。
死了,就没人找她清算了。
从此,叶语莺初中时代最危险、也最窒息的噩梦,彻底降临了……
*
省冠军的荣耀,像一场绚烂的烟火,在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后,便迅速冷却,化为无尽的灰烬。
葛洁是一个并不高明的驯兽师,但是她的手段完全奏效。
她将叶语莺这头刚刚展露锋芒的“野兽”,牢牢地套上了项圈。
第二天的清晨,叶语莺的课桌上,多了一堆不属于她的作业本。她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在晨读课开始前,沉默地、机械地,完成了葛洁和她所有跟班的作业。
第一次模拟考试,成了她的第一场公开处刑。她按照葛洁的要求,在数学和英语的答题卡上,故意填错了大部分选择题,作文只写了一个开头。成绩出来,她的名字,从年级第十一,直接坠落到了两百名开外。
班主任找她谈话,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愤怒:“叶语莺!你到底在搞什么?拿了个省冠军,你就骄傲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看看你这次的成绩,简直一塌糊涂!”
叶语莺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一次并不重要的区域比赛前夕,葛洁找到了她。
“明天400米,我要你跑第四名。”葛洁悠闲地涂着指甲油,语气轻描淡写,“不能拿奖牌,也不能太差,明白吗?反正……你知道后果。”
那天,叶语莺站在她最熟悉的跑道上,第一次感觉到了诛心的痛苦。
发令枪响,她冲了出去,身体的本能渴望着胜利,但理智却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着她的四肢。
在最后一个直道,她眼睁睁地看着三个选手从自己身边超越,她必须刻意地、痛苦地,放慢自己的脚步。
那种感觉,比输掉比赛本身,要痛苦一万倍。那是对她天赋的背叛,对她汗水的亵渎。
赛后,杨老师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不解:“叶语莺,你最后一百米在散步吗?!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训练也心不在焉的。”
叶语莺依旧沉默。她与恩师之间,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密无间的信任,也因此,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她成了葛洁的专属仆人。每天早上要为她和她的朋友们买好早餐;体育课后,要为她们拧好瓶盖,递上毛巾;放学后,要背着两个人的书包,跟在她们身后。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双眼是麻木的。
她成了全校的笑柄。那个曾经的省冠军,如今却像个跟班一样,对校园霸凌的头子言听计从。
大家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同情、鄙夷,最后是漠然。
她的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她不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的眼睛。
她像一个行尸走肉的幽灵,穿梭在校园里,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这一次,谁都救不了她,程明笃也惘然。
她的世界,终究是死透了。
程明笃的邮件,她再也没有回复过。
她不敢,也不配。她因自己心里的妄念,再也不敢触碰那个属于他的、干净而光明的世界。
她心有不甘,她一直在半夜努力学习,认真训练,但是她不能冲击年级前十,也辜负了自己田径上的实力——
作者有话说:50个~
初中时代还有两章
第56章
叶语莺依旧有冲击年级前十和金牌的实力,但是她不得不在胁迫下清醒地沉沦,对一个骄傲的灵魂最残忍的摧残不过如此。
在程家人面前,她一切如常,班主任早就对她的成绩失望透顶,又打不通程明笃国内的电话,时间一久,也开始放任自流。
离程明笃决赛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她发去了最后一句祝福语,再之后,就彻底沉默,仿佛放弃了求生的本能一样。
直到初三的寒假来临前,她已经彻
底沦为葛洁的狗腿子。
程明笃的世界赛将近,比赛过后,如果程明笃拿到奖牌,他们之间就彻底划清界限。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压迫下,叶语莺时常回想到反抗,但是一想到反抗的代价,她就不敢了。
她只能继续扮演着葛洁那条最听话、也最沉默的哈巴狗。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的凌迟中,一天天滑向冬天。
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那天,素来温暖的蓉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那天下午放学,葛洁又像往常一样,将她自己的,以及另外两个同伴的书包,全都理所当然地扔给了叶语莺。
“叶语莺,送我们到校门口,然后去街角那家奶茶店,买三杯烧仙草,送过来。”
葛洁颐指气使地命令道,然后和朋友们嬉笑着,两手空空地走在前面,享受着身后那个省冠军像个卑微仆人一样,背着三个沉重书包的“美景”。
叶语莺沉默地跟在后面,步伐沉重,眼神麻木。
这已经是她的日常。
叶语莺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她沉默地接过钱,把书包递给她们,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风雪交加的严寒里。
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很快就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她早已冻得发紫的脸颊滑落。
她缩着脖子,在刺骨的寒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角走去。
葛洁她们在巷口有说有笑地等着她买烧仙草。
嬉笑打闹间,一个人影从巷子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葛洁立刻发作,借题发挥地怒声道:“让你去买个破奶茶都这么慢,是不是想冻死我们……”
她原本想一股脑把叶语莺数落一番的,可一回头,却瞬间看到叶语莺惨白着脸色,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走了出来。
叶语莺的马尾被一只粗粝有力的手,紧紧拽住,她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待宰的羔羊。
而控制住她的,正是她身后那个男人。
男人的手,粗粝、黝黑,指节粗大,手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早已愈合的陈旧刀伤。
此刻,这只手正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着叶语莺后脑勺的马尾,那狠辣的力度,让她被迫仰着头,露出一段脆弱而苍白的脖颈。
在这个男人面前,叶语莺眼神反而不是害怕到颤抖,而是一种死寂的、灰烬般的无望。
男人凶相之下散发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气息,葛洁和同伴被这样气味瞬间扼住了呼吸。
那是一种混杂着劣质烟草、廉价酒精和常年不散的、阴暗角落里才会有的霉味的综合体,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的眼神浑浊,布满血丝,藏着狼一样的凶光,脑袋上,有一道从额角延伸到头顶的、丑陋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那里的头皮光秃秃的,再也长不出头发。
葛洁的咒骂,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小畜生,翅膀硬了?给别人买东西不知道孝敬你老子?”
“你老子在牢里遭老罪了,你和你妈,一个都别想跑。”
叶建国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他拽着叶语莺的头发,将她往前一扯,“拿了个什么狗屁冠军,就忘了谁是你老子了?嗯?”
“说,东西买给谁的?”
叶语莺吃痛,但是咬咬牙,一声不吭,眼神幽暗地看向葛洁的方向。
她用没有丝毫波澜的语调,清晰说道:
“买给她们的。”
她的视线,穿过风雪,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不远处那群早已吓得呆若木鸡的女孩们身上。
那一瞬间,葛洁脸上血色尽失。
叶建国顺着叶语莺的目光,缓缓地、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狼一样,转过头去。
他那双浑浊而又闪着凶光的眼睛,慢悠悠地,在葛洁和她那几个跟班身上来回扫视。
那不是一种寻常的打量。
那是一种屠夫在估算牲口斤两的、充满了贪婪与算计的眼神。
他打量着她们身上价值不菲的羽绒服,她们脚上崭新的名牌运动鞋,以及她们脸上那因养尊处优而显得细皮嫩肉的、此刻却因恐惧而毫无血色的皮肤。
“哦?”叶建国松开了攥着叶语莺头发的手,将她粗暴地往旁边一推,然后慢吞吞地、朝着葛洁她们走了过去。
他每走一步,葛洁都感觉自己的心跳就漏掉一拍。
叶语莺眼神冰冷,适时补充了句:“她们身上的现金,挺多的。”
葛洁身边的两个女孩,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身体抖如筛糠。
他停顿下来,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狰狞而又充满了威胁:
“你们说,该怎么算啊?”
“叔……叔叔,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跟她开玩笑的……”葛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平日里那份嚣张跋扈的气焰,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开玩笑?”叶建国冷笑一声,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葛洁那件名牌羽绒服的衣领,将她拽到自己面前,“老子看着像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吗?”
“啊——!”葛洁身边的两个女孩吓得尖叫出声。
叶建国暴戾地回头瞪了她们一眼,“都他妈给老子闭嘴!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现金、手机,全都拿出来!”
叶语莺看着自己父亲的模样,心知他不是在给自己出头,而是——
在明火执仗地抢劫!
三个人被吓哭了,连忙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和手机都交了出来,只求能尽快脱离这个魔鬼的掌控。
叶建国拿到东西,随意地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贪婪的笑容。他松开葛洁的衣领,像扔垃圾一样将她推开。
“滚!”他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里,“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几个,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葛洁和她的同伴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风雪里,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巷口,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叶建国将抢来的钱和手机塞进自己那件油腻的夹克口袋里,然后转过身,重新走向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叶语莺。
他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麻木的脸,眼神里没有半分父女之情,只有一种看待私有物品般的冷漠与占有。
“行了,你也别想跑。”他再一次,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那个死人妈早晚被我抓到!到时候就来陪你!”
“跟我回家!”
他不再废话,像拖拽一件行李一样,将叶语莺瘦弱的身体,强行拖拽着,塞进了巷子口那辆破旧不堪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面包车里。
车门被“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
叶语莺坐在黑暗而充满霉味的车厢里,听着引擎发动的轰鸣声。她透过肮脏的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正在飞速倒退的街景。
她终究知道,叶建国出狱的那一刻,她就会回到那个最初的、最根本的地狱。
只不过,回到地狱之前,她顺带用一个真正的恶魔,吓跑了那个校园里的小恶魔。
葛洁那些小打小闹,在叶建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毕竟,她生理学上的父亲,才是真正的罪犯。
面包车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着,将叶语莺带离了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蓉城,驶向她童年记忆里那片灰色、压抑的“家”。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破败的、墙皮大面积脱落的自建房前。这里,就是她的“老家”。
一推开门,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变、劣质烟酒和许久未散的汗酸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瞬间将叶语莺包裹。屋里光线昏暗,家具破旧,地上随意地扔着酒瓶和烟头。
这里,才是她的牢笼。
叶建国在拿到从葛洁她们那里抢来的钱后,很快就投入到了日复一日的赌局和酒局中。而叶语莺,则成了他专属的、免费的奴隶。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为宿醉未醒的叶建国准备早饭。要清洗堆积如山
的、散发着恶臭的衣物,打扫这个永远也打扫不干净的、如同垃圾堆一样的屋子。
她那双用来奔跑、曾被教练们视为珍宝的腿,如今每天都浸泡在冰冷的、带着洗衣粉味道的肥皂水里,或者跪在肮脏的地板上,用抹布一遍遍擦去地上的污渍。
她的荣耀,成了他炫耀的资本和待售的商品。
叶建国没收了她身上的全部现金,连同她那台新买的智能手机。
他会带着她,去他那些狐朋狗友的牌局上炫耀。
“看见没?我女儿,叶语莺,全省跑得最快的女娃!”他会一边喝着劣质的白酒,一边用力地拍着叶语莺的肩膀,那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以后可是要当奥运冠军,挣大钱的!”
那些和他一样的、面相不善的男人们,会用一种混杂着惊奇、贪婪和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打量。
叶语莺会沉默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件被估价的物品,忍受着这一切。
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几乎都被切断了。
程家必定是知道她失踪的,姜新雪本就想把她这个拖油瓶扔回老家,她被叶建国抓走,姜新雪只需要待在宅子里不出来,就可以永远远离这个人厌恶的丈夫。
在叶建国外出赌博的白天,会把她反锁在家里,为了防止她逃跑,还特意加固了门窗。
她听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闭上眼,脑海里尽可能去回忆那些还残留在脑子里的知识。
她担心,时间一久,脑子就生锈了。
程明笃还在等她交出安身立命的答卷,外婆还在梦里,让她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
开春,葡萄牙,里斯本。ICPC全球总决赛现场。
如同体育馆般的竞赛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倒计时正一秒一秒地归零。
空气中,只有数百台电脑主机散热风扇发出的、低沉的嗡鸣,以及键盘被以惊人速度敲击时,那密集如暴雨般的“哒哒”声。
来自全球各大赛区的140支顶尖队伍,每队三人,正围绕着唯一的一台电脑,进行着长达五个小时的、极限的脑力马拉松。
比赛,已进入最后一个小时。
现场巨大的电子积分榜,已经变成了灰色——封榜。
这是ICPC最残酷也最刺激的规则,最后一小时,所有队伍的解题情况都不再对外公布,最终的胜负,将成为一个悬念,直到颁奖典礼才会被揭晓。
程明笃的队伍,在封榜前,与另外几支来自世界顶级名校的队伍,以9道题的成绩,暂时并列第一。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题板上那道依旧是灰色的、代表着无人解出的“J题”上——那是一道极其复杂的计算几何题。
(解题过程可选择跳过,不影响情节。)
题目背景:在一个二维平面上,分布着N个互不重叠的、由简单多边形代表的“居住区”(N可以高达10万)。现在,某科技公司计划发射M颗“通讯卫星”(M也可以高达10万),每颗卫星的信号覆盖范围都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题目要求:给出所有“居住区”的顶点坐标和M颗卫星的坐标及其信号半径。要求程序能够快速回答一个问题:对于每一颗卫星,它的信号完整覆盖了多少个“居住区”?
N和M都高达10万。如果采用最笨的办法——对于每一颗卫星,都去遍历所有N个居住区,并进行一次复杂的“完整覆盖”判定,那么总计算量将是M*N(即10万*10万=100亿次)。
竞赛计算机的单秒处理能力约1亿次,所以计算机处理时间是100秒,但是这时间远远超过了ICPC题目通常给出的1-2秒的时间限制,而且这种解法没有技术含量,丢失了竞赛的意义。这个解法提交上去,得到的结果一定是“超时”(TimeLimitExceeded,简称TLE),即解答失败。
这一道题的难点不在数学思想,而是如何在计算机的能力内在短时间内解决大规模数据,这只能从算法的角度去优化,在有限的计算机运算能力之下,高效完成任务。
程明笃的队友,现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因为常规解法动辄需要上千代码量,这不是体力竞赛,必须要确定思路再行动才更加有效。
“首先不可能走时间复杂度这么高的方法,远远超时。”负责变成的队友神情有些焦灼,但是他们队伍呈现的状态还是较为稳定的。
程明笃作为队长,更是三人中最为平静的,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那张清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的专注。他仿佛已经抽离了这个嘈杂的赛场,进入了一个只有纯粹的算法世界。
突然,程明笃敲击的手指停住了。他睁开眼,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里,在那一瞬间,闪过了一道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璀璨光芒。
他直接拿起白板笔,在旁边的小白板上,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画出了一系列辅助线和几何模型,构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全新的坐标系。
“我们别再纠结‘面在不在圆里’,”他的笔尖在白板上飞舞,“问题的核心,是‘最远点’。我们要做一张‘查询地图’,把整个平面预先分割,而不是等查询来了再去计算。”
他首先运用“最远点Voronoi图”的思想,为10万个“居住区”,各自生成了一张“谁离我最远”的答案地图。
他将这10万张地图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包含了天文数字般信息的、极其复杂的“查询地图”。
运用“平面点定位算法”,为这张“查询地图”建立了一个查询引擎。
最后,当题目给出M颗卫星的坐标时,他们要做的,只是把每一颗卫星的坐标,一个一个地输入事先建立的“查询地图”里。
系统会瞬间告诉他,对于这颗卫星,1号居住区最远点是A,2号是B,3号是C……他们只需进行简单的距离判断,就能得出最终答案。
程明笃在白板上,用短短几十秒,清晰地勾勒出了这个堪称天马行空的、宏伟的算法框架。
他那两位同样是顶尖天才的队友,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领会了这个思路的精妙之处。
但紧接着,那个负责编码的队友,立刻指出了这个计划中最致命的、也是最现实的难题。
“思路很巧妙,但这个实现难度太高了!”他的神情凝重起来,“光是构建Voronoi图时,计算那些由垂直平分线构成的交点,就会涉及大量的浮点数运算。double的精度误差是会累积的。只要有一个交点因为精度问题偏离了哪怕只偏离10^7,整个数据结构的拓扑关系就全错了,后面的所有查询,都会是垃圾结果。这道题的测试数据,一定是用最刁钻的方式,卡着我们精度的。”
这就是计算几何竞赛中的“魔鬼”——精度问题。它像一个幽灵,能让你明明拥有了全世界最正确的思路,却仍然写不出结果可接受的代码。
然而,程明笃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意外。
他拿起白板擦,擦掉了刚才画的一个辅助圆,然后看着两位队友,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所以,我们不用double。”
队友愣住了:“不用double?那怎么计算交点和距离?”
“用我之前封装过一个几何库模板,所有的坐标点,我们全部用整型(longlong)来存储。所有涉及方向判定、点在线的哪一侧、内外关系等核心的几何判断,全部用基于向量的叉积和点积来计算。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整个建图过程中,从根本上避免任何浮点数的比较,保证所有拓扑关系的正确。”
“那距离呢?”数学队友追问,“最后一步判断‘最远点’和圆心的距离,必须要开方,一定会产生浮点数。”
“对,”程明笃点头,“但那已经是我们唯一需要动用浮点数的、最后一步了,但是我们不需要真的开方,用平方来进行比较,将精度误差的风险降低。”
题目上的沟壑,
如今他们用数学来一一填平。
程明笃负责在白板上,用他那强大的空间想象力,处理最复杂的逻辑和边界情况。
数学队友负责将程明笃的思路,转化为一行行严谨的数学推导,供编码的队友参考。
时间,来到最后一分钟。
“提交。”程明笃的声音此时已经掀不起一丝波澜。
对于真正能参加这场决赛的人来说,一道题得以巧妙解决,在出结果的瞬间就一直差不多知晓了。
队友按下提交键。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们队伍的屏幕上。
旋转,等待,判定……
当那个代表着“通过”的、绿色的“Accepted”字样,在屏幕上亮起的瞬间——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呼声!
一个工作人员微笑着,拿着一只代表着“J题”的、独一无二的金色气球,走到了他们的座位旁,将它系好。
在整个赛场数百个五颜六色的气球中,这只金色的气球,如同胜利者加冕。
程明笃的队伍,在比赛结束前的最后几秒,成功解出了全场最难的一道题,几乎锁定了胜局!
颁奖礼上,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揭晓了那最后一小时的悬念,并最终喊出“20XX年ICPC全球总决赛世界冠军——来自MIT的‘InfiniteRecursion’队时,程明笃和他的队友们,在他二十岁不到的年纪,一起站上了那个属于全世界最聪明大脑的领奖台。
……
当晚,颁奖典礼结束后的酒店房间里,程明笃刚结束了和团队的庆祝。
正欲查看邮件,问问叶语莺的近况。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是一个来自国内的、管家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
叶语莺的父亲出狱了……——
作者有话说:50个~
这个解题思路啊,如果有更懂算法这方面的朋友可以提出来更优的可能性,以后还能改,毕竟天才主角有时候还是受限于作者的认知(本人实在不学无术QAQ),等我以后更理解这些了再修改也可以……
第57章
那天,天上没有下雪,却令路面结了冰,冷得让人无计可施。
傍晚,喝得醉醺醺的叶建国,带着一个满脸横肉、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陌生男人回了家。
“来,王老板,看看,这就是我女儿,”叶建国献媚地笑着,指着正在角落里洗碗的叶语莺,“省冠军!身子骨结实得很!绝对是个能生儿子的好料子!”
那王老板用一双浑浊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将叶语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你说你要多少来着,二十个?”
叶语莺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冻成了冰。
她知道,她那地狱般的生活,即将迎来最恐怖的一章。她不能再等了,她必须逃走,立刻,马上!
然而,她忍住了害怕和愤怒,依旧用那副麻木的、逆来顺受的死寂模样面对两人。
叶建国和王老板肆无忌惮用那污秽的话语,将她如同猪肉一样骨架,她没有表现半点不满,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厌恶。
多年的地狱生活,让她学会了最重要的一条生存法则:在恶魔面前,只有伪装成更无害、更顺从的猎物,他才会误以为你认命了,渐渐松懈,才能找到致命一击的机会。
“去,给王老板倒杯热茶,有点眼力见!”叶建国显然对王老板的满意态度十分高兴,回过头,不耐烦地对叶语莺命令道。
“……好。”叶语莺顺从地应了一声,低着头,转身走向那间油腻腻的、只在角落里亮着一盏昏黄小灯的厨房。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厨房里有一个常年失修、只能从里面打开插销的后门,门外就是通往村外大片的、荒芜的田野。
叶语莺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狂跳不止。但她的动作,却从容得可怕。
她没有立刻去倒茶。而是先从米缸里舀了半瓢米,装作要淘米的样子,为自己争取时间。然后,走到灶台前,拧开煤气,点上火,将一个装满了冷水的大铁锅,重重地放在了灶上。
屋外,凝寒霜冻。
屋内,两个男人肆无忌惮的谈笑声和划拳声,成了她行动的背景音。
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悄无声息地,移到了那扇紧闭的后门前。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根早已锈死的、冰冷的铁插销,一点一点地、无声地,向上抬起。
这门要想打开,动静太大,这是唯一一个还没被叶建国封死的出口,她从未动过,为的就是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平时厨房是被锁起来的,只有需要她做饭的时候才打开,一般叶建国都在场,没有任何机会给门栓做手脚。
每当外面发出震天的笑声,她就趁机握着一把铁勺,把插销敲打一寸。
就这样一寸一寸,为她的逃生努力着。
“咔哒。”
一声极轻的、几乎被男人们的笑骂声所掩盖的轻响,门栓,开了。
也就在这时,灶台上的那锅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出巨大的、滚烫的蒸汽。
时机到了。
叶语莺端起那锅滚烫的开水,泡了一壶茶、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因为水蒸气的熏蒸而显得有些模糊,眼神却异常地、冷静得吓人。
“王老板,喝茶。”她走到桌边,声音依旧是那般顺从。
就在王老板和叶建国都转头看她,脸上带着不耐烦和淫邪笑容的那一刻,叶语莺低下了头,乖巧说道:“我去给王老板做饭。”
“哈哈哈!看见没,王老板!”叶建国得意地一拍大腿,用力地拍了拍王老板的肩膀,炫耀道,“我这闺女,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懂事!听话!会疼人!”
他朝着叶语莺的方向,油腻地挥了挥手:“不错不错,我就喜欢这么听话的。快去,给咱炒两个下酒的好菜!以后跟了我,亏待不了你!”
叶语莺皮笑肉不笑低应了一声,转过身,迈着顺从的、缓慢的步子,朝厨房走去。
而就在叶语莺的身体,完全被厨房门口那片昏黄的阴影所笼罩,脱离了他们视线范围的那一刹那——
她身上所有温顺、胆小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里,爆发出一种惊人的、被压抑到极致后狠厉又疯狂的光芒!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猛地转身,像一头蓄力已久的、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猎豹,朝着厨房外的田野,爆发出她有生以来最快、也最决绝的速度!
她的起跑,她的冲刺,她那被千锤百炼过的、她压抑已久爆发力,在这一刻,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求生武器!
当叶建国和王老板闻到厨房水少干后的烧焦味,才反应过来,冲进厨房却发现木门大开,只看到田野上一个瘦弱的残影。
“臭婊子!你居然敢跑!”叶建国暴怒的嘶吼声响起。
他身旁的王老板啐了一口:“跑?让她跑!前面是几十里的乱葬岗和荒地,没灯没路,天又这么冷,她一个丫头片子能跑到哪去?不出半小时,就得哭着自己滚回来!”
叶语莺没有回头,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无边无际的、狂风呼啸的黑暗里!
脚下是冰冷刺骨的泥土
和冰面,迎面是刀子般凛冽的寒风。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今晚,她将是这片黑暗荒野里,唯一一个,为自己的生命而战的,亡命之徒。
她疯狂奔跑,才能将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撞散!
她知道面前的无人区,也因为这样,叶建国才能把她和姜新雪囚禁数年原因,姜新雪身子骨弱,叶语莺当年年级尚小,根本无法逃,即便逃,也会死在半路或者被重新抓回来。
而她那双曾为她赢得荣耀的腿,也第一次,承载起了比任何金牌都更沉重的、关乎生命与自由的重量。
比以往她所经历的任何一场比赛都更加激烈和伟大。
她的肺部像被灌入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双腿的肌肉早已达到了极限,机械地、麻木地交替着。
她摔倒了,就立刻爬起来,手掌和膝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渗出血迹,也毫不在意。
童年时对这片荒野的恐惧,此刻都化作了她求生的燃料。
她才不怕什么乱葬岗,叶建国这种活人比魑魅魍魉还要可怕一万倍。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直到她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身体的温度也快要被这严寒的冬夜吞噬时。
她终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文明世界的光。
那是……公路!
一股巨大的、求生的意志力,再次从她身体最深处涌出。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了这片困住了她整个童年的荒芜,踉跄着,扑到了冰冷坚硬的国道旁。
路上,偶尔有大货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强风,却没有人为这个在寒夜里衣衫单薄、浑身泥泞的女孩停下。
她也不敢上任何一辆陌生的车,因为他们都极有可能是叶建国的相识,更甚者要是遇到人贩子,那就坠入新的地狱。
她沿着公路走,像一缕孤魂。
希望的光就在眼前,可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即将要倒在路边时——
远方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几道刺眼的、红蓝相间的警示灯光,在一片漆黑的国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心安。
前方有事故!
是警车!
这个认知,像一剂最强效的强心针,瞬间注入了叶语莺那快要停摆的心脏!
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灰烬般的眼眸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求生的火焰。
她不再走路,而是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也是全部的力气,朝着那片象征着秩序与安全的光源,发起了她今晚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冲刺。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肺部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片越来越近的、红蓝色的光。
她终于踉踉跄跄地、像一头扑向火堆的飞蛾般,冲进那片被警灯照亮的、事故现场的警戒区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浑身泥泞、衣衫单薄的女孩,吓了一大跳。
一个年轻的警察快步上前,脱下自己身上厚实的警用大衣,将这个已经陷入昏迷的、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女孩,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快!联系指挥中心,请求救护车支援!”他对旁边的同事喊道,“这里发现一名疑似被拐卖或遭家暴的未成年少女,体温过低,已陷入昏迷!”
年长的警察立刻拿起对讲机,向上级汇报情况。
……
国内时间,凌晨四点,一架从法兰克福中转而来的国际航班,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
程明笃是第一批下机的头等舱旅客,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风衣,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股近乎实质的、冰冷的火焰。
他是连夜赶回来,买的在德国转机的最快抵达的航班。
他没有等行李,而是径直向外走,直接拨通了管家的电话,声音低沉而压抑:“我落地了。把叶建国老家的具体地址,发给我。警方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等对方回答,就进来了一个新的座机电话。
程明笃有些疑惑,划开了接听键。
您好,”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的、属于中年男性的声音,“请问是程明笃先生吗?”
“我是。哪位?”
“这里是渡江县人民医院,我们是县公安局的。我们这里,有一位名叫叶语莺的女孩,”电话那头的警察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她昨天凌晨因为体温过低和过度劳累被送到我们这里,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们在她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明,她醒来后,提供了您的手机号码,称您是她的监护人。”
程明笃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喧嚣嘈杂的机场大厅里,整个世界的声音,却在这一刻,瞬间被抽离出空气一样。
他的耳中,只剩下电话里那个警察的声音,和自己那清晰的心跳。
她逃出来了。
那个他准备亲自去解救的女孩,靠她自己,逃出来了!
县医院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跨越了半个地球的风尘与寒意,快步向她走来。
他刚从南欧过来,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风衣。
他的脸上,是叶语莺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了极致的愤怒、后怕,又紧绷到极点的神情。
叶语莺呆呆地看着那个向她走来的身影,看着那张她曾在梦里、在邮件里、在每一次绝望时,都反复思念的脸。
她不指望程明笃能立刻跨越半个地球过来的,所以在几个小时后看见他身影的时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以为,这是上天害怕自己心死而疯,于是给予她最后一场、最温柔的梦境。
直到,那个身影,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直到,她听到那个她几个月来都无法面对的人,他声带震动时发出极度沙哑又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叶语莺。”
她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真实的、属于程明笃的脸,她也一时判断不出是不是幻觉和谵妄,只是念及这几个月的种种,她原本盼着他秋天回来,能目睹自己比赛的风采,到后面她希望他别回来,因为她已经重回泥沼……
到此刻,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她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对面前的人充满信任和依赖,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作为纽带,他甚至有时候过分疏离和冷漠,但这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程明笃是这世上,除了外婆和姑姑以外,比亲人还对她更好的人。
她眼眶一红,飞快紧闭双眼,那份她以为早已干涸的、属于少女的软弱,化作了两行滚烫的清泪,沿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肆意流淌。
她不敢睁眼,她怕一睁眼,眼前这个温柔的、真实的梦境,就会像泡沫一样,瞬间破碎。
程明笃根本没有回来,一切都是幻觉。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又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指尖传来的、略带粗糙的温热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别怕。”
他的声音,因为长途飞行和极致的情绪压抑,沙哑得厉害,却又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稳的力量。
“是我。”
“我回来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神谕,彻底击碎了叶语莺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不是幻觉,也不是谵妄。
是他。
叶语莺再也无法抑制,紧闭的双眼中,泪水汹涌,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了程明笃的手腕,像是抓住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能将她从无边深渊中拉回来的锚点。
一时间,她忘怀了很多,她被葛洁紧紧抓住的死穴,以及她无法面对的内心的狂魔。
那是她被葛洁百般折磨时,没有流下的泪。
那是她被叶建国拖入地狱时,没有流下的泪。
那是她在无数个寒冷的、孤独的夜里,强迫自己坚强时,没有流下的泪。
此刻,在他面前,在这个绝对安全的、温暖的港湾里,尽数,倾泻而出。
程明笃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试图去劝慰,只是反手,将她那只冰冷的、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小手,紧紧地、用自己的体温包裹起来,然后安静地、一动不动地,蹲在她的病床前,任由她将所有的恐惧、委屈和痛苦,都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
他第一次从肢体上以接
纳的姿态包裹她,这已经窃取般的让她甚至觉得无法相信的回应——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58章
叶语莺的身体素质不错,没几天就出院了之后就随程明笃回到了程家。
那个曾经让她感到拘束和不自在的、华丽的洋房,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她曾经是何等想离开这个宅子,可如今,程明笃一回来,她就觉得这宅子也没那么冰冷了。
她不敢随意出门,唯恐叶建国又在哪个角落里等着她。
程明笃回国后,反而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他似乎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和会议,依旧是早出晚归。
叶语莺偶尔会在深夜里,被楼下汽车引擎的声音惊醒,她会趴到窗边,看着远处车道上那束熟悉的车灯由远及近,最终熄灭。
那时,往往已经夜深人静。
她以为程明笃一如既往,如同以前一样,回国之后会被家族委以重任,让他出席一些关键场合,在各大世家面前露面,促进晚辈们的交流。
毕竟,他刚刚拿下了那个含金量极高的世界冠军,正是晚辈中讨论度最高的人物。
叶语莺大概可以猜到以程明笃的家庭和个人实力,在他的圈层里应该是长辈们很喜欢的那种出色后生。
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想必都会被家里的长辈,不动声色地,推到他的面前。
晚风轻推木窗,屋内热气散去,有些冻人。
叶语莺在窗边托着腮想——那些她曾经在网上偷偷看过的小说里,先婚后爱的剧情,好像都是这么来的。
门当户对的男女主角,在家族的安排下相遇,从一开始的客气疏离,到最后的相知相爱。这类题材,据说在晋江文学城还挺受欢迎的。
如今,就是小说照进现实了。只不过,她连当个恶毒女配的资格都没有,最多算个寄住在他家的、无足轻重的、需要被同情的孤女,在小说里可能就是给主角送点东西推动下剧情的龙套。
她知道,学校很快就会将上学期的成绩单和评语寄到程家。她那惨不忍睹的分数,和那句“骄傲自满,状态不稳,成绩断崖式下跌”的评语,很快就会被他看到。
她不敢去想他看到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失望?是愤怒?还是会觉得,她终究还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之前所有的帮助和信任,都错付了。
她重新开始的人生,好像又要被她自己搞砸了。
葛洁那边,倒是出奇地安静了下来。她原本连假期也不肯放过叶语莺,时常会发一些威胁性的信息。
但估计上次被叶建国的凶相吓傻了,这个寒假,她一次也不敢再来招惹。
春节临近,程家大宅开始张灯结彩,充满了节日的氛围。
叶语莺却感到越来越害怕。
她无法适从。如果在程家过年,意味着她又要硬着头皮,去应对那些她最不擅长的、场面上的东西。
人越多,场面越大,她就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显得格格不入。
前几年叶建国坐牢的时候,春节她都是和外婆、姑姑一起过的,虽然清贫,却很安心。
但是今年,是姜新雪嫁入程家的第一年,于情于理,姜新雪都必须待在这里。
除夕的前两天,程明笃才把叶语莺叫去书房。
叶语莺走进去的时候,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书桌上,正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封面上的字,是她所在中学的校名。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叶语莺的心脏提了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等待着程明笃的雷霆之怒。
以程明笃的素质的确不可能发火,但是比起发火,她更害怕程明笃觉得她无可救药,满眼都是失望。
她更害怕被他逼问退步的原因,究竟是怎样的秘密,能让她将自己人生作为代价也要坚决保守……
书房里异常安静,只剩下老式挂钟发出的、平稳的“滴答”声,像是在为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计算着最后的倒计时。
他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份来自学校的、记录着她“罪证”的综合报告。
他的脸上,没有叶语莺预想中的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不耐,甚至……连失望都没有。
许久,他才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不带任何责备的意味:
“我看完了。”
他将那份文件轻轻合上,放在一边,然后将另一份他自己打印出来的、A4纸订成的资料,推到了桌子中央。
“这份,是我让李叔帮你整理的,你从九月份省赛结束,到寒假开始前,所有的在校以及校外比赛的成绩记录。”
叶语莺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程明笃看向她,眼中露出一丝意外:“我对比了一下,很有意思。”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十月份开始,你的文化课成绩,尤其是你原本已经大幅提升的英语,呈现出断崖式的下跌。与此同时,你在十一月份,代表学校参加了两次区级的邀请赛,成绩一次是小组第四,一次是小组第五,连决赛都没进。”
“叶语莺,”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符合逻辑。”
叶语莺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
“一个刚刚站上荣耀顶峰、心气和斗志都处于最巅峰的运动员,不会在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月内,突然毫无征兆地,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和刚刚取得突破的领域,同时全面崩盘。”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叶语莺的心上。
“这期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拉长了语调,那双深邃的眼睛。
叶语莺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脸色煞白。
“我还了解到,”程明笃的声音变得更低,“你唯一的朋友纪紫,也是从十月份开始,以‘重病’为由,申请了长期休学。”
“是……因为你的朋友生病吗?”他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些复杂的情绪。
叶语莺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
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想告诉他真相。
想告诉他,纪紫不是病了,她是背叛了自己;想告诉他,自己的成绩和比赛,都是被另一个恶魔操控的结果;想告诉他,自己活在怎样一个被威胁、被奴役的世界里。
可是,她不能。
一旦说出真相,就势必会牵扯出那个最核心的、她用尽生命去守护的秘密。
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来面对“纪紫”这个名字,但她还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开了视线,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让他这么以为吧。以为她是因为挚友重病,担忧过度,才会一蹶不振,才会荒废学业,才会输掉比赛。
这个理由,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多么像一个正常的、重感情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做出的事。
这个理由,也足以掩盖掉所有那些关于“背叛”、“胁迫”、以及“禁忌之爱”的、丑陋不堪的真相。
程明笃看着她那个默认的、却又带着无尽痛苦的点头,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她那副已然是
强弩之末、仿佛再多一根稻草就会被彻底压垮的样子,就没再多问了。
“哥哥,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叶语莺声音很轻,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像是在等待着即将落下的审判。
“没有。”他一贯微凉的口吻,没有丝毫的迟疑,清晰地落在叶语莺的耳中。
叶语莺的身体,微微一僵,缓缓抬起了那颗一直低垂着的、沉重得像有千斤重的头。
就在她怔怔地、不知所措地,与他对视时,他却忽然,将话题转向了一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遥远而又温暖的方向。
“想回家吗?这个假期还没带你去看外婆。”
几乎是瞬间,她脑子里响起了童年时期的春天,鼻间嗅到夏日午后外婆摇着蒲扇的清风,听到了那句带着南方口音的“阿婴啊”。
在她以为自己已经搞砸了一切,即将要被他彻底放弃的时候,他却只是云淡风生地,问她,想不想回家。
想不想,去那个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说出这句话的程明笃,像一道最温暖的、也最不可思议的光,照进了她这厚重又苦涩的青春期。
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地、不动声色地、毫不刻意地填满她整个匮乏而又荒芜青春的。
她想说“想”,但是却在颤抖中把这个字冲散了。
他又一次解救了她,她对在异地过年无比恐惧,他一定知道自己应付不来。
“但是我爸……”叶语莺忽然迟疑道。
“放心吧,他不会在过年期间去打扰你们的。”
叶语莺条件反射问了句“为什么”,但是程明笃却已经起身了,这个问题就不了了之了。
*
在叶语莺于渡江县医院休养的那几天,程明笃只做了一件事。
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的声音冷静、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每一通电话,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全国各地,朝着叶建国那个藏污纳垢的人生,悄然收紧。
他动用了程家最顶级的律师团队和人脉资源,暗中搜集一些没有浮出水面的罪证。
他要的,不是将叶建国送回监狱那么简单。
他要将这个男人所有肮脏的过去、现在、以及潜在的未来,都调查得一清二楚,然后,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调查结果,很快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叶建国出狱后,不知悔改,迅速染上了新的赌瘾,在外欠下了数十万的高利贷,债主们正四处找他。
他涉嫌多起小型的、未被立案的偷窃与斗殴事件。
最关键的是,当年那桩他因“证据不足”而轻判的故意伤害致死案,调查员竟然找到了一个新的、也是最关键的、因害怕报复而远走他乡的目击证人。
握着这份足以让叶建国把牢底坐穿的材料,程明笃的眼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于漠然的平静。
他让管家给叶建国一张不记名的瑞士银行本票,将他“请”到了蓉城一家最高档的私人会所的茶室里,再谈进一步的价钱。
叶建国走进茶室时,还带着几分得意和嚣张。
他以为是程家的人终于想通了,要花钱买平安,和他这个亲生父亲谈判。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自己要开出的价码。
然而,当他看到那个独自坐在茶桌后、神情淡漠的年轻人时,他那点嚣张的气焰,不知为何,先弱了三分。
程明笃穿着一身简单的、质地精良的休闲装,与他身上那股属于上流社会的、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压迫感相比,叶建国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听说他是程嘉年唯一的儿子。
难怪姜新雪那个贱人这些年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从眼前之人就不难猜出他老子会是什么样。
“说吧,程家大少爷。”叶建国拉开椅子,大咧咧地坐下,“想让我以后别再找那小畜生……不是,我那宝贝闺女的麻烦,准备出多少?”
程明笃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推到了叶建国的面前。
叶建国疑惑地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
他的脸色,随着纸张的翻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得意,到震惊,再到煞白,最后,是见了鬼一般的、彻头彻尾的恐惧。
那里面,有他欠下高利贷的详细账目和债主信息,有他偷鸡摸狗的监控录像截图,还有……那份来自一个他以为早已消失的人的、关于当年那场命案的、足以让他重回法庭的详细证人证词。
“你……你……”叶建国的嘴唇开始哆嗦,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叶先生,”程明笃终于开口,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这个男人,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给你的,还不够吗?”
叶建国强忍住心虚,轻蔑一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本票,“谁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张废纸。而且你程家家大业大的,要买母女平安,这一张哪够……”
那张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银行本票被重新摆在桌上,程明笃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嘴角反而,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近乎于嘲讽的弧度。
“这张票的真假,”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你也没机会知道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了火,直接将那张本票放到火焰上,一簇橙黄色的火焰,在他冰冷的眼眸中,静静地跳动着。
“你……你干什么!你疯了?!”叶建国不敢置信地尖叫起来。
他刚想扑过去,程明笃抬手将烧了一半的本票连同火焰,利落扔在了叶建国面前。
那张质地精良的、承载着他所有发财美梦的票据,在火焰的舔舐下,瞬间卷曲,变黑,然后,火苗迅速向上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上面那串代表着天文数字的油墨。
“这张票,是真的。它本来可以让你在任何一个小国家,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程明笃抬眼,目光锐利,将叶建国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剖开。
“但是我改变主意了。但像你这样的人,不配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顺便,通知你一声。”他微微起身,“你那份证人证词的副本,以及你出狱后所有的新罪名,一个小时前,已经由我的律师,送到了市公安局王局长的办公室。”
“警察,已经在门口等你了。”
“我给你这张票,只是想买你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看着对面那个已经彻底面如死灰的男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让你在被捕之前,安安静静地,做一场发财的梦。”
“啊——你他娘的耍老子!”
叶建国终于彻底崩溃了。他那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掀翻了整个茶桌,就想朝着程明笃扑过去,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他还没能靠近。
茶室那扇厚重的、雕花的木门,被瞬间推开,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瞬间将还在疯狂的叶建国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程先生,打扰了。”为首的警察,对着程明笃,恭敬地点了点头。
程明笃站起身,重新恢复了来时的模样。
看也没看地上那个像死狗一样被按住的、还在疯狂咒骂着他的叶建国,只是平静地说道:“余生,还是在监狱里好好待着吧。”
叶建国被警察强行带走了,他那恶毒的、不甘的咒骂声,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茶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他走到那张被掀翻的桌子旁,弯下腰,从一片狼藉的杯盘碎片中,捡起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他的动作很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他回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将文件袋里的东西,一份一份地,重新拿了出来,仔细地整理好。
那里面,有叶建国欠下高利贷的详细账目和债主信息。
有他出狱后,参与多起小型斗殴和偷窃的监控录像截图。
还有……那份足以让他因故意伤害致死罪,而重回法庭、将牢底坐穿的、来自新证人的详细证词。
这些,是他为叶建国准备的、通往地狱的单程票。这些,也即将被他的律师,分门别类地,递交到警方和债主的手上。
然而,在这些文件的最底下,还压着一个独立的、用密封袋装着的、略微泛黄的旧文件。
程明笃特意将它抽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时,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眼眸里,才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混杂着厌恶与悲悯的复杂情绪。
那是他动用程家最深层的关系,才从十几年前一家乡镇卫生院早已封存的档案里,找到的一份医疗记录。
记录上,是一个名叫“姜新雪”的、当时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在遭受性侵后,前来就诊的屈辱证明,原本,那肚子里的孩子会作为强女-干犯的孩子而被打掉的。
但是后来另一家医院的记录显示,那新生儿与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叶建国,是直系血亲!
程明笃终于明白了。
加害者竟然荒诞地和受害者结婚了,但是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他明白了姜新雪身上那股歇斯底里的、对叶建国的憎恶与恐惧,究竟从何而来。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姜新雪会对叶语莺这个亲生女儿,怀揣着那样一种近乎于排斥和冷漠的、矛盾而又扭曲的情感。
因为,叶语莺的存在,本身,就是她那段屈辱过往的、最直接的、也是永远无法被抹去的证明。
而叶语莺,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无尽自卑与不安的女孩,她那份深入骨髓的、觉得自己“不配”、“肮脏”的自我认知……
或许,也正是源于她从母亲那里,从小就承受的、这种无声的、却又最残忍的嫌恶与排斥。
这份证据,如果交出去,足以给叶建国的累累罪行,再添上最丑陋、也最致命的一笔——强女-干罪。
数罪并罚,足以让他老死在监狱里,永无出头之日。
但是……
程明笃的目光,落在那份泛黄的、记录着一个少女当年最大屈辱的纸张上。
他想,如果这份证据被公之于众,如果当年的案件被重新翻出,那叶语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天赋异禀,本就是极有争议,要是这消息出来,势必引起媒体的追逐,铺天盖地的刻薄的讨论。
“强女-干犯的女儿”会成为会跟随她一辈子的、永远无法洗刷的标签。
他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那个现实的地狱里拉出来。
他好不容易,才让她相信,她可以为了自己,跑向有光的地方,主宰自己的人生。
一转头,他重新点燃了打火机,将那份泛黄的医疗记录,凑近了火焰。
亲眼看着那最后一点纸张,一个女孩生命中最不堪的源头,在自己指尖,化为飞灰。
他想,叶建国所犯下的那些罪,已经足够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而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秘密,没有必要,再来玷污那个女孩的人生了。
她只需要知道,从今往后,她的世界里,再无叶建国。
这就够了。
*
程明笃信守了他的承诺。
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清晨,他亲自开车,载着叶语莺,驶向了那个她魂牵梦萦的、位于江南水乡的故乡。
回到外婆家那熟悉的小院,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外婆亲手晾晒的酱肉和冬日阳光混合的温暖气息时,叶语莺那颗紧绷了数月的心,才终于,有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松弛。
程明笃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将她和她所有的行李安顿好,并和外婆简单交流了一句后,便驱车返回了蓉城,将这个属于亲人的空间,完全地留给了她们。
临近除夕,家里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叶语莺却发现,总是笑呵呵地忙前忙后的姑姑,一直没有出现。
姑姑原本是叶家那边的人,原本应该是两家水火不容的,但是叶建国那边没有没有别的亲人,这人渣偏生有一个善良的姐姐,经常走动,时间久了,姑姑反而成了外婆这边的一份子,比姜新雪这亲女儿还亲。
“你姑姑她……最近身子不得劲,在县医院里住着呢。”外婆在准备年夜饭的食材时,叹了口气,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
叶语莺的心,又被轻轻地揪了一下。原来,生活从不会因为你已经足够不幸,就吝于给你更多的考验。
除夕那天,外婆起得特别早。她没有像往年一样在家里贴春联、挂灯笼,而是将精心烹制好的年夜饭,一份一份地,仔细装进了好几个保温饭盒里。有香喷喷的酱鸭、有冒着热气的蛋饺、还有叶语莺最爱吃的、撒满了红枣和蜜饯的八宝饭。
“人都在,才叫过年。”外婆对叶语莺说,“阿婴,咱们把年夜饭,给你姑姑送去。”
“好。”叶语莺用力地点了点头。
县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新年的烟火气。走廊上冷冷清清,与家家户户的团圆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叶语莺和外婆提着沉甸甸的饭盒,推开姑姑的病房门时,躺在病床上的姑姑,苍白的脸上瞬间亮起了神采。
她们没有桌子,就将病床旁那个小小的床头柜,当成了年夜饭的餐桌。保温饭盒一打开,食物那温暖而丰盛的香气,瞬间就驱散了病房里所有的冷清与孤寂。
外婆给姑姑盛了一碗热汤,叶语莺则笨拙地,帮她削着苹果。
她们就着这满屋的饭菜香,轻声地说着话。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是邻居家的新媳妇,是田里冬小麦的长势。
叶语莺看着窗外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微亮的夜空,听着外婆和姑姑用方言温馨交谈,吃着碗里那甜到心底的八宝饭。
三人一起在医院挤在一起看春晚。
后来,春晚就越来越无聊了,但是这年春晚依旧精彩,小品相声让人捧腹。
这个在医院病房里度过的春节,虽然没有烟火,没有喧嚣,却比她记忆中任何一个,都更要温暖、也更像一个家。
可是,三人一起过年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了——
作者有话说:50个~
发现还有一些情节需要交代和补充,才能切都市,每次估计章节都会出现偏差,但是那些内容也不得不写,但是已经让情节很快了,已经在扛着火车跑了QAQ
第59章
新学期开学之前,叶语莺得知警方已经将叶建国刑拘,向检察院申请批准逮捕。
她不知道复杂的法律程序,也不懂最终的量刑。
但是程明笃临出门前说:“他的罪名极其严重,绝对不可能被保释或轻易放出来,至少有生之年,你都不用再见到他了。”
这就够了。
那个纠缠了她整个生命的噩梦,终于被彻底终结。
她可以安心回到课堂,好好备战中考了。
初三下学期的开学第一天,天气晴朗。
当叶语莺背着书包,重新踏入校园时,她所到之处,几乎是一片静默。
但叶语莺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她礼貌地回应着老师和同学的问好,然后安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开始早读。
第一节课下课铃还没响完,班主任将她叫到了办公室,表情有些复杂,眼神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和沉重。
“叶语莺啊……”班主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你上学期的成绩……说实话,非常不理想,年级两百名开外,还有小测也有好几门功课不及格,这个成绩会拖你后腿的……”
叶语莺安静地听着,没有辩解。那些分
数,是她清醒沉沦时,亲手写下的,是她为了保护那个秘密,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跟你透个底,蓉城一高招生办的赵主任之前特意来找我了解过你的情况,但是鉴于你文化分以及最近几次小比赛都表现不佳,他们又有些犹豫……”
听到蓉城一高四个字,叶语莺原本死寂的双眼复生般亮了起来,“是蓉城一高吗?”
班主任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老师说句实话,一高看重的是什么?尽管你之前拿过省赛冠军,可文化课差成这样,他们怎么敢要你?这会影响他们学校整体的升学数据,也会让别的家长和学生有意见。赵主任的意思是,他们需要……再观望一下。”
一句观望,已是极其委婉。
叶语莺大脑宕机了一瞬,很多次都以为自己幻听了,这是她之前都不敢想过的学校。
这可是蓉城乃至全省最厉害的高中,还是百年老校,光是看名字都是亮着金光的……
但是对于叶语莺来说,她觉得蓉城一高是神圣到不可触碰的——那是程明笃的母校。
她何德何能可以被这样的学校注意到。
但是失落接踵而至,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有些磨损的鞋子,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她大概亲手将自己葬送了。
可如果时间倒退几个月,她敢冒着秘密泄露的风险
她只是抬起头,迎向王老师的目光,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王老师……那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犹豫?”
此话一出,原本正欲痛心疾首比发表叹息的班主任微微一愣,她似乎都没想到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孩在听到这样的噩耗后,第一反应不是沮丧或放弃,而是冷静地、直截了当地,寻找解决办法。
那双比同龄人更加深沉的眼眸里,透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坚韧。
班主任看向她,深吸一口气,陈述道:“希望……还是有的。”
“离中考还有最后三个多月。如果你能保证,在这学期接下来的每一次考试,无论大小,都不能再出现不及格的情况,证明上学期的崩盘只是‘一时失误’,那么,赵主任那边,我还能豁出这张老脸,再去帮你求求情!”
叶语莺不觉得这个任务艰巨,她非常明白这个要求很合理。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但她内心无比清楚事情的本质:追回分数,从来都不是最难的部分。以她不断学习的现状,只要能让她全身心地投入,她有绝对的信心,在三个月内,让自己的成绩重回巅峰。
真正让她感到窒息和无力的,是那个制造了这一切灾难的根源。
是葛洁,是那个掌握着她最致命的秘密的人。
只要葛洁的威胁还存在一天,她就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和。
她就是那个头顶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囚徒,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摆脱那份随时可能身败名裂、坠入深渊的恐惧。
这份恐惧,才是让她无法全力以赴的、真正枷锁。
就在班主任等叶语莺表态之际,门被敲响了,杨老师走了进来。
她走到办公桌前,将那份盖着省体育局鲜红公章的特招调函,放在了叶语莺的面前。
“省体校那边,来了正式的公函。”杨老师看着叶语莺,眼神严肃但难掩激动,“他们可以免除中考,即日办理入队手续,成为省专业队的注册运动员。”
“这条路,下一步可就是全国赛了。但是……在你打败孙英之前,你依旧不是第一人选。”
她意有所指,大概是叶语莺上学期比赛失误已经有所影响了,要不是有个省赛傍身,她早就是体校的弃子了。
“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眼下是个好机会,就看你剩下半年的赛场表现了。”
杨老师收回了那份属于专业运动员的、光芒万丈的宏大叙事,将最现实的问题,重新将残酷的现实抛回给迷茫的叶语莺。
当做出决定之前,她必须先去试着解决自己眼下的麻烦,不然无论那一条路,她都去不了。
*
经过了数日的深思熟虑后,叶语莺才终于决定,主动出击。
她站在那棵巨大的红杉树下,静静地,等着葛洁。
葛洁和她的同伴们嬉笑着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看到独自一人等在那里的叶语莺,都愣了一下。
兴许是叶建国的余威还在,葛洁开学以来倒没有主动找麻烦。
“能不能,把东西还我?”叶语莺内心压抑着对对方的强烈不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卑不亢一些?
“你是在求我吗?”葛洁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台阶上斜眼俯视着她。
叶语莺正欲脱口而出,但还是忍了一下,将那些不善的话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你说是就是吧。”
葛洁冷笑一声:“这是你求人的语气?”
“……”
“想要东西也好办,对我言听计从,中考结束就还你。”葛洁睨了她一眼,随即,活动了一下肩膀,好久没使唤人了,她依旧得心应手。
“现在,你先把我们五个人的书包送回家,我们去逛街。”
叶语莺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不动。
“中考结束,我等不了。”
葛洁耸耸肩,“算了,你帮我们背书包一周,我就还你一封,怎么样?”
叶语莺一把接过对方递来的书包,挂在手臂上,沉沉道:“说话算话。”
葛洁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当然。”
七日期限一晃就过。
清晨,叶语莺在早读之前就在校门口默默等候,待葛洁晃晃悠悠过来后,才开门见山:“七天时间到了,信呢?”
葛洁哂笑几分,在粉色书包里翻找了几下,递给她一封白色书信。
叶语莺都不用打开,就直接拒绝道:“这不是原版。”
这时葛洁好整以暇地收回了白色信封:“爱要不要,我只答应给信,可没说给原版还是印刷版,你说是吧。”
叶语莺眼神冷凝下来,声音一凛,“你耍我?”
正欲发作,葛洁压着声音在她耳边补充了一句:“我妈昨天刚跟你妈的朋友喝完下午茶,说程明笃最近就在国内,你说……”
葛洁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银环蛇,将那最致命的毒液,缓缓注入叶语莺的耳中。
恐惧、心虚、慌乱,又一次将她溺毙,让她所有的怒气和拳头都轻飘飘落到了棉花上。
葛洁非常满意叶语莺脸上那瞬间血色尽失、流露出极致不安的表情。
“怎么样?想通了吗?”葛洁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耍你吗?下周,不光要背书包,我所有的作业,你都得……”
话还没说完,叶语莺直接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回头的瞬间,余光掠过墙角一个人影。
——消失了几个月的纪紫,背着书包重新出现在校门口,面容苍白地目睹了这一切。
叶语莺以为眼花了,又重新看了一遍,两道目光恰好相撞。
纪紫的眼中,盛满了滔天的愧疚,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她注意到叶语莺望向自己,嘴唇颤抖着,下意识地,就想朝她跑过来。
“语莺……”她带着哭腔,刚叫出她的名字。
然而,叶语莺的反应,却让她接下来的所有动作和话语,都瞬间冻结在了原地。
叶语莺眼中露出未消的怒火和极致的憎恶,冷然道:“从此以后,别来烦我。”
身后,葛洁看着这一幕,笑了。
她走到早已呆若木鸡、泪流满面的纪紫身边,轻声道:
“看到了吗?她现在,连看你一眼都嫌脏,何必巴巴看着呢。”
葛洁说完,迈开腿绕过失魂落魄的纪紫,朝教室走去。
叶建国被正式批捕、即将面临重判的消息,像一阵风,很快就传遍了学校。
叶语莺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葛洁又支棱起来了,全然忘记了叶建国带给她的恐惧,感情是知道叶建国已经无力回天了。
那天纪紫回归学校,叶语莺主动将自己的书桌搬离,一个人坐在靠墙的角落里,纪紫双眼红了一整天,愣是没敢再找叶语莺说一句话。
*
放学时,路上下起了毛毛细雨。
叶语莺走回家路上,脚步很慢,但每一步都将地面的积水踩碎。
一切声音都离她很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真空的、冰冷的安静。
就在这种丢了魂的状
态里,她不小心脚下打滑,摔在了台阶上。
当下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右手有点疼,就当是寻常擦伤。
谁知到门口的时候,手上湿润渐深,一抬手,才发觉鲜血流了满手。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打理花园的张阿姨恰好路过,匆忙将身上的雨衣换下,隔着细雨就走上前,执起叶语莺的手心疼了说了一句:“流这么多血,快进屋帮你瞧瞧。”
丢了魂的叶语莺就在这种似梦似幻的状态下被带进了休息室。
张阿姨把她安置在沙发上,兀自去取来医药箱。
双氧水的疼痛无比清晰地将叶语莺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低头一看,痛处原来有一个两公分左右的伤口,有点深,怪不得有点疼。
屋外,程明笃的身影在回廊上一闪而过。
分明是月光一样的存在,此刻却与她被人操纵的如小丑的一样的人生联系到了一起,像毒藤一样,缓缓爬满了她那颗早已置身阴暗的心。
程明笃就如同一面镜子,让她总能照见自己脸上的不安。
她疼得瑟缩一下,将手直接抽回,起身就走。
“就快好了……”
叶语莺如同被一头莽撞的毛驴附身了似的,一股脑就往外冲,神情冷漠。
对生活束手无策的人,也许就会这样下意识逃离人群,逃离所有可能带来刺痛的善意。
正打开门准备冲回房间,却险些撞到一堵人墙上。
那是一个温热的、带着清冷淡香的人影。
她猛地后退一步,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此刻正盛满了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眸里。
是程明笃。
“这伤……怎么弄的?”
“没什么。”她的声音干涩而冷漠,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不小心摔的。”
她侧过身,就想从他身边挤过去,回到自己那个唯一安全的阁楼里去。
然而,她的手腕,却被一只更冰凉、也更有力的手,不容分说地,攥住了。
“我看看。”
程明笃没有用什么力道,但却让她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他将她那只被藏在身后的、受伤的右手,强行拉到了自己面前。
鲜血混杂着双氧水,遮蔽着新鲜的伤口。
程明笃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凝固了整整数秒。
周围的空气,带着清寒的气压,让氧气变得稀薄起来。
“这伤需要处理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忧虑。
他的嗓音,总对她是奏效的,让她暂时忘记那些不安的挣扎,露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色厉内荏的颤抖。
他看了她一眼,拎上药箱,直接带她去往旁边的书房。
“砰”的一声,书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偌大的空间被彻底和外界隔离出了两个世界。
他将她按在书房那张宽大的、待客用的皮质沙发上,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这个姿势,让他那总是带着压迫感的身高,第一次,没那么凌厉了。
可他身上那股隐于谦和后的气场却未曾消失,反而因此他气息接近,变得更加清晰和逼仄。
他一手牢牢地固定住她受伤的手,另一只手,用碘酒来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
换了种药品,疼痛就没那么强烈了。
为她清洗,上药,再用洁白的纱布,一圈一圈地,将她的手,仔细地、妥帖地,包扎好。
当他打上最后一个结,终于松开她的手时,叶语莺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身逃跑。
她怕被问询,眼下的自己,紧张到草木皆兵,尤其是程明笃在国内的时期,那天大的秘密就在他眼前。
她害怕,葛洁捅破了天。
“你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他缓缓开口——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0章
叶语莺闻言,脸色微变,将那只刚刚被他包扎好的手,像触碰到了烙铁一般,飞快地抽了回来。
在铺天盖地的委屈到来之前,她本能地逃避着程明笃那双东西一切的眼睛,仿佛自己在他眼皮底下再多待一秒就会无所遁形。
她起身,因为动作太过迅速而令运动鞋在地面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没受什么委屈,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她刚离开几步,又补充道:“你别插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是害怕的,她怕自己不作提醒,程明笃直接进行调查,一切都会败露,她也害怕这句话是掩耳盗铃,反而让程明笃曲解她的意思。
她一直站在原地,一定要得到答复才肯放心。
她侧目的的余光,恰好撞进对方的眼眸里,她早已放弃读懂程明笃眼神的意图,只希望他能所见即所得,知道自己是真心不希望他插手的。
“好。”
终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了。
一直紧绷着的、僵硬的后背,在这一刻,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弛。
正欲离开,即将要迈开脚步的那一瞬,她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回头匆促看了他一眼。
她不知道十四岁的自己的眼神里,是否会在眼神里暴露内心的全部,但是她还是怀着自己内心所有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翻江倒海的情绪,回头看了他一眼。
秘密最好的归宿,应该就是腐烂在血液里,谁都别知道最好,自己最好也遗忘。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程明笃一个人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
他大概猜到,她的世界里,一定发生了一件极其糟糕的、让他一无所知的事情。
而这件事,让她宁愿选择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挣扎,也不愿向他,透露半分。
*
叶语莺被省体校邀请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
人人都觉得她即将走向职业运动员的道路,甚至以后还有更光明的发展,但是叶语莺却自己自己没有一刻离开过这令人窒息的漫长的霸凌。
不知是不是得知这个消息的缘故,葛洁对她折磨,变得变本加厉。
葛洁和外校的一个混混头子开始交往,日渐暴戾,不再满足于让叶语莺背书包、做作业。
她开始享受一种更彻底的、精神上的虐待。
她每天放学都会将白天惹怒自己的人抓到学校附近的巷子里,逼着叶语莺对那些人施加暴力。
每一次,叶语莺都只是沉默地站着,用自己的身体,去承受那些被迁怒的、来自其他同学的厌恶目光,却始终恪守着绝不动手伤害他人的底线。
一个星期后,葛洁对她彻底失去耐心,将一杯可乐,从叶语莺的头顶,缓缓浇下,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流淌。
每次沉默在原地的惩罚是多种多样的,多数情况下就是淋她一身可乐。
她闭
着眼,承受着这一切,双拳紧握,克制着自己。
当人人都觉得她有个罪犯父亲的时候,她更加不能堕落,她决不能当一个暴力狂,罪犯的女儿,不一定要罪犯!
待可乐过甜的液体从她脸上流过大半,她才在粘稠的液体中睁开眼,葛洁就站在她面前,将可乐罐随手一扔,嘲讽道:
“怎么着?你还想当个好人?你身上留着罪犯的血,这辈子休想往外爬,你身上继承了你父亲的坏种基因,认命吧,叶语莺。”
她不能反抗。
至少,现在还不能。
因为自己的把柄还在对方手里。
所以,她只能忍。
“没意思,跟个死人一样。”葛洁看着她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木然样子,觉得有些无趣,便像扔掉一个玩腻了的玩具一样,带着她的跟班们,扬长而去。
叶语莺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可乐在暮春温暖的气温中逐渐变成了糖浆,她才像一个被重新启动的机器,默默地走向洗手间,用冰冷的水,冲洗掉满身的狼狈。
葛洁似乎爱上了这种游戏。她知道在欺负他人这方面,是叶语莺的底线,为了守住这个底线,她心甘情愿承受惩罚。
一杯又一杯的饮料的和奶茶,从她的头顶浇下。
那些一层又一层的糖浆每天都会被清洗掉,但是心里的糖浆洗不掉,附着了一层有一层,粘稠得像是石油一样,黑色的液体吞噬着她,让她口鼻满是这种液体,难受到极点又挣脱不开。
纪紫尝试过几次跟叶语莺对话,都被她冷眼忽视了。
后来纪紫也放弃了,她成为了葛洁霸凌他人的背景板,沉默又小心翼翼地站在人后,被迫冷眼旁边,像木偶一样被操纵着喜怒哀乐。
当葛洁找别人麻烦的时候,纪紫站在人群最后面,不帮腔也不反抗,木讷地把目光放在路边的花草上,面无表情地神游。
终于,葛洁对这种游戏,也彻底失去了兴趣。
她觉得叶语莺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论她怎么折磨,都无法让她真正地崩溃求饶。
那天放学,她又一次,将叶语莺堵在了那个熟悉的、无人的巷口。
“你还想要你的情书吗?”
“你这辈子都不会给我,不是吗?”叶语莺认清了现实,她的头脑没有一刻沉沦过,要彻底解决葛洁这个大麻烦还遥遥无期,她明知道这条路是无休止的,但是她仍然不敢冒任何风险。
那些屈辱的证据,如果被呈现在程明笃面前,将比眼下的折磨更让她无法承受。
“这次我把你情书的原件带来了,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葛洁看着她,正色道。
此话一出,连不远处的纪紫也听到了,呆滞的目光也跟着闪烁一下。
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能为之动容,更何况叶语莺自己了。
叶语莺面上还是不为所动。
葛洁将那几封情书从书包里拿了出来,还有一个U盘,在叶语莺面前晃了晃,“怎么样?这次可是真的。”
叶语莺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瞳孔骤然一缩。
她凑到叶语莺耳边,用一种充满了调笑和恶意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只需要做一件就行,去对面那家百货大楼的门前,把你的上衣,脱了,就站在那儿,什么也别做,站两分钟。”
葛洁的笑容愈发灿烂,“只要你做到,我就把你那些宝贝信件的原件、复印件,所有的一切,都当着你的面,烧得干干净净。从今以后,我保证,再也不找你的麻烦。”
她看着叶语莺那张终于因为震惊和屈辱而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叶语莺那双死寂的、早已看不见半点的星光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葛洁看着叶语莺脸上这瞬间的变化,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得意,第一次,被一丝莫名的、本能的不安所取代。
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已经晚了。
叶语莺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
她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早已被饥饿和痛苦折磨到极致的野兽,在挣脱牢笼的瞬间,所爆发出的、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攻击!
她的身体,以一个专业运动员才有的、极其恐怖的核心力量,猛然前冲!
一记凝聚了她这几个月来所有屈辱、愤怒与绝望的、不计任何后果的拳头,落下。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头与骨头碰撞的巨响。
葛洁那张总是带着得意笑容的脸,瞬间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的惨叫。
她的鼻血,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前襟。
她整个人,都被这股巨大的、始料未不及的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满是尘埃的地上。
整个巷子,在这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葛洁那几个跟班,都彻底被眼前这充满了原始暴力的一幕,吓傻了。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叶语莺,一个不说话、不哭泣,直接用最野蛮、最惨烈的方式,来宣告自己愤怒的叶语莺。
“啊——!你敢打我!”葛洁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鼻子,终于从剧痛中反应过来,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给我上!给我打死她!!”
那几个女生如梦初醒,尖叫着,疯了一样地朝叶语莺扑了上来。
巷子里,陷入了一场最混乱、也最丑陋的暴力。
四个女生,一拥而上像一群鬣狗,围攻着中心那头受伤的、却依旧凶狠的孤狼。
她们撕扯着叶语莺的头发,拉拽着她的衣服。
叶语莺像感觉不到痛,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罪恶的根源,葛洁。
一个女生从背后死死抱住她的腰,试图阻止叶语莺上前。
另一个女生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狠狠地、朝着她的脸抓了过来。
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了叶语莺的脸颊上,从她的眼角,一直蔓延到下巴。
那道伤口,离她的左眼眼球,不到一公分。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半边视线。
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只是在那剧痛的刺激下,爆发出更恐怖的力量。
她猛地向后一挣,将背后抱住她的女生,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就在混战达到最顶点时,葛洁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如同疯魔一般的叶语莺,眼中充满了恐惧。
她放弃了加入战局,而是颤抖着手,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她最后的、也最危险的底牌——她那个校外的、真正的混混头子男友。
“喂!快带人过来!学校后面的巷子!有人要打我!”她尖叫着。
电话接通了。真正的、属于成人的、更肮脏的暴力,即将到来。
发愣的十几个人反应过来,在葛洁的驱使下,毫不犹豫加入战局。
除了纪紫,她依旧站在葛洁身后,一言不发,目睹这样的混战,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两分钟后,负隅顽抗的叶语莺被人控制在原地,所有人都知道等待叶语莺的究竟是什么。
大批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这一次不是初中生的小打小闹,而真正发酵成一场集体暴力。
葛洁的男友会帮她出头,叶语莺的惩罚很快就要降临了!
也就在这一刻,巷口的阴影里,远处那个温和瘦弱的身影,第一次从大树下的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是纪紫。
她这些日子存在感很弱,大家知道温和的纪紫不可能反抗也没出息参与任何肢体上的霸凌,全然接受她是个背景板的事实。
以至于她的人影出现在葛洁身后的时候,葛洁还浑然不觉。
纪紫重新抬头看向葛洁的瞬间,那张总是充满了怯懦的脸上,此刻,却被一种混杂着悔恨、绝望的疯狂情绪取代。
她看到葛洁正在打电话,看到叶语莺正被另外两个女生死死抓住,看到她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尖叫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又挣扎求生的小鹿,用尽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勇气,从葛洁的身后,死死地、用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
此刻,她们都疯了。
叶语莺猛然已经,亲眼看见葛洁疯狂地百搭着纪紫的手臂,整个人瞬间陷入了短暂的窒息。
但是柔弱的纪紫今天如同被夺舍了一般,不论葛洁如何掐她打她,勒住她脖子的手臂,如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反了,都反了!”人群里有人惊呼,众人见状,陷入了迟疑。
叶语莺乘机挣脱了束缚,她没有逃跑,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和泥泞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巷子口那片阴沉的天空。
那双被血污模糊了的眼睛里,那股暴戾不屈的火焰,近乎于毁灭的火焰,从那片破碎的、黑暗的废墟里,轰然燃起!
她本想平静解脱,没有人给她这样的机会,反而认为她软弱可欺,对她的霸凌变本加厉。
她不会再逃跑了。
她不想再逃跑了。
罪犯的女儿又怎样?如果这些人,只认识拳头,那她今天,就用拳头,把这场长达数月的、令人作呕的恩怨,彻底地,做一个了断。
她没有再冲向葛洁,而是转向了那两个刚刚还在撕扯她的、早已吓傻了的跟班。
在她们惊恐的尖叫中,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巷子里,没有声音。
只有一具一具,倒下的身影。
和那个浑身血污、眼神空洞,却依旧如同一尊神魔般,笔直地,站立在中央的,叶语莺。
她左眼紧闭、鲜血从眼角流下,一步步走向葛洁,撑着一口气,用那只清晰的右眼,死死地、锁定了她最后的目标。
此刻,葛洁也终于从纪紫那不要命的禁锢中挣脱了出来。她捂着自己被勒得生疼的脖子,迅速一拳把纪紫击倒,剧烈地咳嗽着,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被彻底激怒的疯狂。
当她看到自己那些跟班全都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时,她知道,今天已经无法善了。
既然能当这群人的大姐大,葛洁本就很会打架,只不过她更享受用权势和言语去折磨人的快感,轻易不屑于自己动手。
但现在,她看着眼前这个如修罗般的叶语莺,她知道,她必须亲手,将这个敢于反抗的哈巴狗,彻底地,打回原形!
“你他妈的找死!”葛洁怒吼一声,发了狠,主动朝着叶语莺,猛地冲了过来!
她想尽快将这个早已大伤体力的对手制服,然后,将之前被她打的那一拳,用十倍的力道,报复回去!
葛洁的攻击,是纯粹的、属于街头混混的野路子。她冲到近前,不去打,而是伸出她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尖利的双手,狠狠地,抓向叶语莺那道正在流血的、靠近眼球的伤口!
这是最恶毒的一招,她要攻击叶语莺流血的伤口!
叶语莺的头猛地向后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抓。
趁着叶语莺后仰的瞬间,葛洁的膝盖,狠狠地、朝着叶语莺的腹部顶了上去。
叶语莺吃痛,发出一声无声的闷哼,身体被打得向后弓起。
然而,她没有倒下。
就在葛洁以为自己已经得手,准备发动下一轮攻击时,叶语莺右腿死死瞪住地面,事已至此,她今天一定会将一切了解。
紧接着,她出其不意,用那条伤痕累累的、沾满了鲜血和泥污的胳膊,闪电般地,死死缠住了葛洁的脖子。
这里没有技巧,没有章法,只有最纯粹的、你死我活的愤怒与仇恨。
叶语莺,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
她的脸上,是麻木的,眼神像是被抽干了情绪一样,像一架被设定好程序的战争机器,只是在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执行着反击的指令。
终于,在一个错身间,叶语莺抓住了葛洁的破绽。
她将葛洁狠狠击倒,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跨步上前,用那双力量惊人的腿,死死地压住了对方的挣扎,同时葛洁抬手抓住了叶语莺的头发。
“把东西给我。”她冷冷地说道。
对方咬紧牙关,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手下使劲,想让叶语莺头皮吃痛。
但是叶语莺像是失去痛感一样,眉头都不皱半分。
叶语莺举起了自己那只沾满了血污的右手,看着地上这张憎恶了数月的脸,紧握的拳头,砸了下来。
一直到……不可一世的葛洁终于屈服,看向叶语莺的眼神只剩下满目的恐惧。
叶语莺这才松开了拳头,从葛洁身上,缓缓地,站了起来,手里攥着信和U盘。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靠着墙,反复确认信的真伪。
是原版。那些承载了她所有不堪、卑微与禁忌情感的灵魂碎片,终于,回到了她的手上。
一切都尘埃落定,她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看着远处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天空,心中,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最终,她亲手释放了心中的恶魔,用自己最讨厌的暴力,终结了这场属于她的、漫长的、令人作呕的战争。
这一刻,她心里只有更深沉的厌倦和自我憎恶。
恶魔的女儿,还是成了恶魔。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自我放逐的、冰冷的绝望中时,巷口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语莺缓缓地、迟钝地,抬起头。
叶语莺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到程明笃站在巷口,一动不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由震惊、心疼与某种更深沉的情绪所交织而成的、骇人的风暴。
他看到了。
他一定,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她最凶狠、最暴力、最不像样子的那一面。看到了她像一头疯兽般,对一群人挥舞拳头的景象。
看到了她最丑陋、最阴暗、最像她那个杀人犯父亲的一面。
她无法回头了……
她没有试图去擦拭脸上的血污,也没有试图去整理自己那早已变形的衣衫。
她只是将那叠同样不堪的信纸塞进了书包,像一个等待着最终审判的罪人,一步一步地,朝着巷口那个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源,也是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深渊,走了过去。
走出巷子时,她身上血气未散,伤得比任何人都重。
额角破了皮,血顺着睫毛滴下来,在他的注视下别开眼,狼狈又脆弱。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却不敢抬头看他。
两人之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作者有话说:5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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