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语莺不敢去看他此刻的眼神,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他身上的气息依旧是熟悉的干净感。
那双眸子迄今为止都没沾染过这样的血污,狼狈不堪这个词永远与他无关。
但是在流言蜚语中长大的她,却是和这些污秽并存的,由于共存太久,她甚至已经和这些脏东西长到了一起,即便粉身碎骨也剥离不干净。
在她内心无比懊恼痛苦时……
程明笃,向前,迈出了一步,刚伸出手。
她猛地后退,睁着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像一只被猎人的手电筒光柱,直直照在脸上的、受惊的羚羊。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这样的自己应该离他越远越好。
所以,她逃了。
像深巷里一只被惊扰了的、翅膀破损的蝴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不顾一切地,扑腾地从这条阴暗的、令人窒息的巷道里,冲向了远方那片无边无际的、属于城市的璀璨灯火。
她跑得很快,快得像一道扑朔的光影,彻底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此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几声刺耳的、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
紧接着,十几个个打扮得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学生的年轻男人,嘴里叼着烟,手里拎着棒球棍和铁管,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葛洁刚刚在电话里哭诉过的、她在校外的“混混头子”男友。
“谁他妈敢动我马子?!”领头的混混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灭,扛起脚边的棒球棍,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巷子里这片狼藉。
当他看到倒在地上、正在痛苦呻吟的葛洁时,脸上的横肉瞬间拧在了一起,手中的棒球棍,指向了巷口唯一站着的程明笃。
真
正的、属于成人的、更肮脏的暴力,即将到来。
程明笃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投射在巷口阴影里苍冷的石像,一动不动。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看着那群朝他走来的、手持凶器的混混。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一群嗡嗡作响、却又无比碍事的苍蝇时,那种冰冷的、不耐的漠然。
王放用手中的棒球棍,遥遥地、指向巷口唯一的程明笃,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他,“是你小子吧!一个人,敢动我这么多人?”
他身后的那十几个混混,也呈扇形,慢慢地,将程明笃包围了起来,示威性抡着手中的铁管和棍棒,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嗖嗖的破风声。
“小子,听见没?是你自己跪下挨我一棍子,还是等我帮你?”
然而,面对这群人的包围和威胁,程明笃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小弟轻轻拉了拉王放的胳膊,在他耳边低声说:“要不要确认一下,万一打错人了……”
小弟面对程明笃,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放哥,这小子看着好像有点眼熟。”
王放正在气头上,不耐烦啐了一口,骂道:“放屁!你个瘪三瞅谁都眼熟!给老子让开!”
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尤其是在自己马子面前,必须要把场子找回来。
他不再废话,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棒球棍,那双本就没什么善意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狠厉,就要朝着程明笃的头上,狠狠地砸下去!
然而,他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再一次,被那个小弟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拼命地抱住了!
“别!放哥!千万别动手!!”那个小弟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已经带上了哭腔和尖锐的破音,“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他是谁了!”
“你他妈有完没完?!”王放暴怒地回头想给他一脚。
而就在这场闹剧的中心,那个被棒球棍指着、被十几人包围的程明笃,他的反应,却平静得近乎诡异。
用一双眼睛审视着面前的人群,沉默得如猎食者般。
从始至终,他没有半点害怕的意味,似乎正等待着他们出手。
危险的气息布满周身,甚至脚步正欲上前半步。
风声呼啸,一道白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
“快走!”
那个本已决定彻底消失的女孩,在这一刻,却猛地,折返回来!
叶语莺不知道从哪一刻改变的念头,就这么不顾一切地重新扑回了这片阴暗的巷道。
她趁乱冲到程明笃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瘦弱的、还带着伤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跟我走!”她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焦急,试图将他从这个危险的旋涡中心,拖拽出去。
程明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眼底掠过一丝愕然。
他低头,看着这个浑身是伤、脸上还挂着血痕、却像毫无顾忌地,试图将他护在身后的女孩,那双充满命运痛楚的眼眸里,翻涌起一种滚烫的情绪。
可在此刻,在这个肮脏的巷道里,这个本应该被他拯救的人,却反过来,用她那瘦弱到一折就断的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试图,用她那点微不足道的、螳臂当车般的力量,来救他。
真是个小孩子……
又傻,却又那么……悲壮……
“先脱身再说。”叶语莺表现得相当老练,哪怕左眼现在已经睁不开了,却仍然能用右眼及时判断逃跑路线。
她当恶魔不过几分钟,可当逃兵,她却有着长达十几年的、丰富的经验。
原本拉不动他,可却在此刻拉动了。
程明笃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气场和力量,配合她的步伐,让她几乎没有任何负累地尽情往前冲。
巷子里的混混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在王放那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中,一脚把小弟踢翻在地,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疯狂地追了上来。
“操!还验证个屁,坏老子大事!抓住他们!”
身后的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叶语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拉着程明笃,在这些她无比熟悉的、黑暗而又肮脏的后巷里,熟练地七拐八绕。
她带着他,躲过堆积如山的垃圾堆,跃过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
她甚至会在经过一个低矮的、生了锈的管道时,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挡在程明笃的头前,用自己那被划伤的手背,替他隔开可能碰伤他的障碍物。
她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凭着意志逃生。
在穿过最后一个狭窄的巷道后,他们冲到了一条相对宽阔的、无人的后街上。
叶语莺凭借着最后一口气,将程明笃拉进一个废弃公交站台的阴影里,然后自己撑着膝盖,剧烈地、痛苦地喘着粗气。
动作停下后,她身上的伤,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成百上千只起死回生的虫子,在她身体的每一处,疯狂地撕咬着,疼得她在原地忍不住龇牙咧嘴,冷汗直流。
肾上腺素的潮水正在退去,而疼痛的礁石,则开始尖锐地、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她。
她靠在废弃公交站台那冰冷生锈的铁皮上,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
心中那份逃生的本能,压倒了自己所有的痛苦。
“对不起……”她喘着气,声音因为脱力而断断续续,“我不……我不成了……你快走吧,他们人多,被追上就……就麻烦了……”
“他们都是亡命徒,经常把人打进医院的……碰上了就麻烦了。”
她回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向他。
程明笃没有说话,紧绷着下颌线,没有动作。
“你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一刻考虑过自己吗?”他看向叶语莺,启唇道。
“我们不一样……”叶语莺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叹息道。
“哪里不一样?”
他只是缓缓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近乎于叹息的低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无奈的沉惘。
“我们哪里都不用去。”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安定下来的力量。
叶语莺不解地、错愕地抬头看他:“可是……”
下一秒,他独自一人,迎着那十几个手持凶器的混混,缓缓地,走了出去,走向那片昏暗的光影中。
巷道的灯光在他瘦削的身影上拉长,仿佛一把利刃直指前方的混混们,夜色瞬间凝滞。
接下来的画面,快得让叶语莺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场混战,却是一场充满了暴力美学的战斗。
程明笃的气质,是清冷儒雅的,是属于书房和世界级赛场的,让人难以将他与暴力二字联想不到一起去。
可此刻,他如同被夺舍了般,顺便变了个人,他的动作,没有一个多余的花架子,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又狠厉,不给对手半点喘息的机会。
自夺下第一个人手中的武器后,这就成了一场真正的、单方面的处刑。
整个巷子,很快就只剩下了一片痛苦的呻吟声。
几分钟后,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十几个混混,已经全都东倒西歪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没有一个,还能再站起来。
程明笃将棍子扔掉,掏出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手,连呼吸都没有一丝紊乱。
他全身而退。
直到程明笃朝她走来,叶语莺才如梦初醒,连忙冲上前,急切地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有没有受伤?”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右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正在缓缓舒张的手,手腕处,有一道木刺划破的新鲜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
“你受伤了!”她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地,就抓起了他的手腕。
也就在这一刻,她为了看得更清楚,而下意识地、将他那质地精良的、被血迹染上了一点猩红的衬衫袖口,往上轻轻一撩时——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在他那总是被衣物遮挡的
、看似完美的、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数道早已愈合的、或深或浅的、淡白色的——旧伤。
那不是意外擦伤的痕迹。那里面,有刀划过的线状疤痕,有不知被什么钝器砸伤后,留下的不规则的疤痕。
这些狰狞的、属于另一个黑暗世界的印记,就这么,烙印在他那完美的皮囊之上。
叶语莺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般的、震撼的眼神,望着他。
她终于,在这一刻,不小心触及了一段她从未想象过的真相。
原来,程明笃绝不是一个她所以为的、脆弱的、需要被她保护的贵公子。
他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一切的冷静与强大,不是凭空而来的。
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光里,同样充满了血与火,谁都没太平过。
“叶语莺,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没你想的那么光明。”程明笃侧目,看着她说道。
是啊,他们哪有什么不同。
都是两座,同样被风雪覆盖的、孤绝的山峰罢了。
只是在命运的瞬间,遥遥地,看到了彼此的存在。
他们,没有谁完美无瑕。
程明笃缓缓地收回手,将自己的衣袖,重新拉了下来,试图将那些属于过去的、早已被他遗忘的疤痕,重新掩盖起来。
然而,就在他放下手的那一刻,一只冰凉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属于少女的小手,却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他的手腕上。
恰好,盖住了那块衣料之下的、最深的一道伤疤。
程明笃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他犹豫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小手,又抬头,看向她那张同样狼狈不堪、脸上还挂着一道狰狞血痕的小脸。
她不怕他。
哪怕在见识了他最冷酷、最暴力的一面之后。
他也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他的指腹,轻轻地、无比珍重地,覆上了她左眼眼角下那道还在往外渗着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死寂的一片废墟中,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用一种最原始、也最坦诚的方式,无声地,触碰着彼此最深的伤疤。
她在他眼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一个暴戾的、疯狂的、不计后果的恶魔,和恶意消退后,那个悔恨又畅快的自己。
空间,在此刻,被拉长,被扭曲,又被撕裂。
她自嘲地说:“对不起,我还是使用了暴力,尽管我拼命克制、压抑……”
程明笃覆在她伤口上的拇指,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新涌出的血珠。
他说,“这世上,没什么绝对的是非善恶。”
那看向她的目光,深邃而又坚定,像一片能容纳她所有不堪与罪恶的、漆黑的星空。
“当语言和规则都失效时,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手段。”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因为震惊而缓缓睁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她整个认知世界、也足以将她从自我憎恶的地狱中,彻底解救出来的神谕。
“既然走投无路,又何必,犹豫?”
这句话,像一道最慈悲咒,瞬间,不动声色地粉碎了心中的黑暗与混沌——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2章
第二天,学校里却出奇地平静。
葛洁和她的那群跟班没有出现,纪紫也请了假,而且是长假。
叶语莺左眼包着纱布,本应修养几天,但是大冲突之后,她担心校园里会生出其他变故,还是回到了校园。
学校里气氛诡异地安宁,却又暗流涌动。
叶语莺刚踏上走廊,一整个走廊的人都跑空了,似乎很害怕她似的,
那些那里面混杂着敬畏、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
很快,新的流言开始蔓延。
“听说了吗?昨天叶语莺一个人把葛洁那伙人全撂倒了!”
“不是吧?听说是她找了校外的人,把葛洁的混混男友都给打了!”
“我听到的版本是,葛洁她男朋友被警察带走了!”
“是因为聚众斗殴吗?”
“不是,应该是真犯事了……”
叶语莺从未意识到这么做会让她成为新一任“校霸”——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行性,也是她极力抗拒的身份。
以前那些曾经对葛洁马首是瞻的人,现在看到她会主动让路;以前欺负过她的,现在见了她就绕道而行。
无论是本班还是其他班的人,都主动向她投诚。
甚至有人开始试图讨好她,在值日那天提前帮她把教室打扫好。
午休时,叶语莺独自坐在座位上,面前的课桌上堆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都是其他同学“进贡”的。
她一样未动,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窗外。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无所适从。
莱山中学的校园霸凌由来已久,校霸换来了一任又一任,但是无一例外都是给这里的学生带来无尽的暴力和屈辱。
这份突如其来的“尊崇”让她感到窒息。
她能感觉到,这些示好背后,是更深的恐惧。他们害怕她,就像当初害怕葛洁一样。
她若接受了这些,就等于默许了这种畸形的等级关系,那么她和葛洁,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要的不是成为另一个葛洁,她想要成为的,也许应当是一个终结者,终结这所学校里永无休止的霸凌循环。
莱山中学新校霸的消息不胫而走,她没还有认下校霸这个称号。
权力的真空期总会有人试图填补。
下午放学后,叶语莺正准备离开,却在教学楼的拐角处,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几个男生——都是以前跟在葛洁屁股后面作威作福的熟面孔——正将一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很老实的男生堵在角落里,推推搡搡地索要着什么。
“快点,磨磨蹭蹭的,这个月的经费该交了吧?”为首的男生叫吴威,他学着小混混的腔调和做派,语气轻佻而又充满威胁。
周围有路过的学生,但都像看到了瘟神一样,低着头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敢停留,更别说出声制止。
这是莱山中学刻在骨子里的冷漠。旧的霸凌者倒下了,新的模仿者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试图继承那份肮脏的权力。
叶语莺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也没有立刻冲上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冰冷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吴威的身上。
心灵的博弈中,沉默是个强大的武器。
她的出现,像是在闹剧里按下了静音键。
吴威身边的几个跟班最先发现了她,脸上的嚣张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胳膊肘碰了碰吴威。
吴威不耐烦地回头,当他看到左眼还包着纱布、神情冷漠的叶语莺时,整个人像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前几天晚上那场巷战的传闻,早已神乎其神地传遍了整个学校。
叶语莺还没有想好用什么方式进行开场白,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莺……莺姐……”吴威的声音有些发颤,前一秒的威风荡然无存。
叶语莺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走近,只是用那双经历过血与火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却在沉默的发酵中,让人胆寒。
这种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一句咒骂都更让人恐惧。
“让他走。”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淡淡地,不容置喙。
吴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新校霸”的威严和自己在小弟面前的面子之间痛苦挣扎。
但在叶语莺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下,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挥了挥手,几个跟班立刻让开了一条路。那个被围堵的眼镜男生如蒙大赦,抱着书包,连滚带爬地跑了。
“还有你们,”叶语莺的目光扫过吴威和他的跟班们,“从今天起,莱山中学,没有‘经费’这种东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听懂了吗?”
众人连忙点头。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背后的人连忙狗腿地说道:“莺姐慢走。”
后来,很长时间校园里都没有发生过恶性事件。
叶语莺没有一刻亲口认下校霸的身份,她的“无为而治”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和平,但和平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她所不屑的“校霸”之位,在她眼中是罪恶,在
别人眼中,却是权力的王座。
一个名叫陈皓的男生,悄然成了这股暗流的中心。
他与那种头脑简单的混混不同,他更像一个潜伏的野心家,观察了叶语莺很久,得出了结论:叶语莺只是能打的而已,终究是个女声,没有建立自己势力的野心,更不懂得如何巩固权力。
她所谓的和平,在陈皓看来,是天真且可笑的,是对莱山中学的异端。
他开始在私下里集结那些对叶语莺心怀不满,或是渴望重回过去那种可以肆意欺凌他人的“光荣岁月”的人。
“一个女人,还是个独行侠,凭什么当老大?”陈皓对着他新招揽的几个心腹说道,“她坏了规矩。莱山中学,需要一个真正的王者,来恢复原有的秩序。”
起初,这些小动作并未引起大的波澜,叶语莺的威慑力依旧存在。
但当她无法同时出现在所有地方时,霸凌的毒草便在阴影中再次疯长。
终于,陈皓决定采取一次决定性的行动,彻底摧毁叶语莺建立的脆弱平衡。
那天下午,学校正在举行百日誓师大会,大部分学生都在操场。陈皓抓住这个机会,带着十几个他新整合的手下,将三个低年级的学生堵在了通往体育馆的僻静走廊里。
这次的目标,是那几个曾经主动为叶语莺打扫教室、送过零食的学生。
陈皓的目的很明确,他要杀鸡儆猴,他要让所有人看到,向叶语莺示好,会是什么下场。
“听说,你们跟叶语莺走得很近啊?”陈皓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一脚将其中一个男生的书包踢飞,“她都自己不想当校霸,居然有你们还上赶着当她手下一批狗,对吗?”
“不……不是的……”那几个学生吓得脸色惨白。
“不是?”陈皓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几个人被陈皓带走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到了操场,传到了叶语莺的耳中。
很多人目光复杂地观察着她,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能力应对这场公然的、针对她的挑衅。
叶语莺的脸色沉了下来。
瞬间了然,她的退让和不屑,被这些人当成了软弱。只要她不正式坐上那个位置,就会有无数个陈皓站出来,试图争抢,试图拥有权力。
她想要终结循环,但前提是,她必须先成为权力的掌控者,而不是将那名字当做烫手山芋去逃避。
她拨开人群,一言不发地朝着后操场走去。
走廊里,陈皓正享受着众人恐惧的目光,他看到叶语莺独自一人走来,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哟,正主来了?”他嚣张地向前一步,“怎么,想替你的狗出头?叶语莺,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这个学校的规矩,不是你一个……”
他的话没能说完。
叶语莺走到他面前,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陈皓团伙,瑟瑟发抖的受害者,以及远处围观却不敢上前的学生们。
最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冰冷,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
“你们都听着。”
全场一片死寂。
“你们不是非要一个校霸吗?”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好,我告诉你们。”
她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缓缓划过面前这片压抑的空间。
“从今天,这一刻起,我,叶语莺,就是莱山中学的校霸。”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浪。
她的身后,人心所向般,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黑压压地站在叶语莺的身后,冷眼注视着陈皓一伙人。
叶语莺看着陈皓因震惊而扭曲的脸,继续说道:
“但我的规矩,和以前不一样。”
“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在这所学校里,不准再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欺负人。”
她掷地有声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
“无论是勒索钱财,还是言语羞辱,都不行。”
“这,就是规矩。”
“对于不守规矩的人……”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陈皓身上,“我不介意,使用暴力。”
她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陈皓,用一种近乎于宣判的语气说道:“你,第一个坏了我的规矩。你是想让我亲自来教你,还是自己滚?”
陈皓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叶语莺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真正的强者气场面前,以及她身后无数的支持者面前,他精心策划的复辟像一个笑话,不堪一击。
他最终带着自己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天起,叶语莺的“校霸”之名,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她不是暴君,而更像一个秩序的守护者。不拉帮结派,独来独往,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校园里那些蠢蠢欲动的霸凌苗头,在她的震慑下,一个个都熄了火。
莱山中学,迎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而又真实的平静。
当葛洁回归校园的时候,莱山中学已经变天了。
她是在她父亲的陪同下,办完复学手续的。
她瘦了,脸色苍白,脸有些浮肿,像是哭过很久似的,大概是和她男友被警察抓了有关。
曾经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被一种阴沉的沉默所取代,不再有跟班,不再有簇拥,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羽毛的凤凰,狼狈地走在那些曾经有无数人为她开路的走廊上。
学生们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快意,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冷漠。她像一个来自过去时代的鬼魂,与这个由叶语莺建立的新秩序格格不入。
她与叶语莺大战后第一次碰面,是在班级的门口。
叶语莺正准备进教室,葛洁恰好从里面走出来。两人在门口狭路相逢,走廊上所有人的呼吸都停顿了。
葛洁死死地盯着叶语莺,那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似乎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眼前这个人。
叶语莺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眼神里无波无澜,既没有胜利者的炫耀,也没有对失败者的同情。
她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最终,是葛洁先败下阵来。她咬着牙,屈辱地侧过身,为叶语莺让开了路。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时代,是真的变了。
葛洁的回归,终究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波澜。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葛洁独自一人去小卖部买水,在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女生堵住了。为首的,正是之前被她扇过耳光、逼着下跪的女生之一。
“哟,这不是葛大学姐吗?”那女生学着葛洁以前的腔调,阴阳怪气地笑着,“怎么一个人啊?你那些跟班呢?你那个开摩托的男朋友呢?”
葛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抓紧了手里的水瓶,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怎么不说话了?以前不是很威风吗?”另一个女生上前,故意撞了她一下,葛洁踉跄着后退,手里的水掉在了地上。
“现在莱山的老大换人了,你这种垃圾,早就该被清理了!”
“就是!你以前怎么对我们的,今天我们就怎么还给你!”
几个女生越说越激动,将葛洁围在中间,推搡着,咒骂着,风水轮流转的戏码,即将上演。
周围有学生在围观,他们窃窃私语,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在他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
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叶语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不远处。
她还是那副神情,左眼的纱布已经拆掉,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让她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冷冽。
那几个正在施暴的女生看到她,动作一僵,随即理直气壮地说道:“莺姐!我们是在帮你教训她!这个贱人以前……”
“我们……我们不是欺负人,我们是报仇!是正义!”女生还在强辩。
“正义?”叶语莺嘴角勾起一抹近乎于嘲讽的弧度,“如果由你们来定义?那你们和当初的她,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我不管你们过去有什么恩怨,”叶语莺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从我定下规矩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都翻篇了。”
“我的规矩,适用于这所学校的每一个人。包括我,也包括她。”她用下巴,朝地上的葛洁扬了扬。
那几个女生面面相觑,最终在叶语莺那强大的气场下,不甘地散开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心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本以为叶语莺会乐于见到葛洁受辱,却没想到,她连自己的仇人,都一并纳入了她那条规则的保护之下。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理解了叶语莺的“校霸”之道。那不是基于个人好恶的暴力统治,而是一种近乎于绝对公平的、冷酷的秩序。
走廊里,只剩下了叶语莺和还坐在地上的葛洁。
葛洁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叶语莺。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屈辱,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叶语莺从心里没有一刻谅解过葛洁,她也不是在救她,只是在捍卫自己亲手建立的规则。
但是在叶语莺没看到的角落里,葛洁的日子不好过,一个靠霸凌上位的人,一旦失势,仇家太多,如同跗骨之蛆,从前的一切尽数报应在了自己身上,自救无门。
叶语莺也陆陆续续参加了一些区级比赛,她无一例外包揽了当年所有大小赛事的中短跑第一名,年级排名也重回年级前十,并且以惊人的步伐一步步前进到了前三。
原以为大家会相安无事度过初中最后的时光,在一个寻常的周二,叶语莺去其他城市参赛了,这天学校里发生了巨大变故。
警方来学校找葛洁去问询,原因是调查她之前参与的暴力事件里存在重大人身伤害……
葛洁再也没有回来过,转学手续是家长代劳的,她母亲面容憔悴不堪。
过了不久,葛洁父亲落马的消息传来,大家似乎明白葛洁转学的原因。
从那天起,莱山中学最后一丝霸凌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3章
叶语莺终于迎来了她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平静。
没有了葛洁的胁迫,没有了父亲的阴影,她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中考前的最后冲刺中。
她的成绩,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稳步地、在年级第三的基础上又进步了一名。
她在跑道上的表现,也因为心无旁骛而一直自我更新最好成绩。
孙英经常与她出现在同一场比赛中,在叶语莺彻底发力之后,自己只能永居第二,她一开始不服气,但是无意间听到了叶语莺身上的一些故事,才对她印象改观。
终于有一次跟她在休息室主动搭话了一次:“我就说你之前在那种级别的小比赛都能输,原来是被校园霸凌了,不过听说你解决了你们那里的霸凌问题,我孙英倒是从来不会佩服谁在赛场上胜过我,不过你这件事儿,干得真有品!”
蓉城一高的招生办老师投来了橄榄枝,将她作为体育特长生招入,对她进行降分录取,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高考这条道路。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有时候她甚至开始想,这一切都尘埃落定,或许,纪紫就该回来了吧。
她不用因为惧怕葛洁而不断请假。
当校园里再也没有了那些欺辱和暴力,叶语莺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庇护身边的人时,那个曾经因为懦弱而犯错的女孩,应该就能安心地,回到校园……
尽管,她们肯定不能像从前一样,做回最好的朋友。
可是,最后一次得到纪紫消息的时候,是纪紫的母亲来学校为她办理退学手续。
等纪紫的母亲离开之后,叶语莺才进入办公室,没有任何开场白,问老师纪紫退学的原因是什么。
“马上就要中考了,她成绩那么好,为什么要退学?”
她不明白。她完全不明白。
她以为,只要她解决了那个最大的“恶”,所有的事情就都能回到正轨。
班主任看着她那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妈妈……什么都没多说。只说纪紫最近身体不好,需要回老家静养,不能再上学了。”
“什么病,很严重吗?”
班主任说道:“听说不严重,但是需要静养。上次警察来找葛洁就是纪紫家长叫来了,原本怀疑纪紫在长时间的霸凌中损害的身体,但事实上……不是的。”
班主任余光撇了一眼叶语莺脸上的神情,宽慰道:“纪紫没事的,耽误了一年再重修一年就好了,明年参加中考,正好到时候她身体也好了。”
“下个月就中考了,你明天还有场比赛是吧,按你的平时成绩,稳扎稳打,进入蓉城一高就是板上钉钉了,不管是特长生也好,正常考入也好,能进蓉城一高可是意味着你已经一只脚跨入门派大学的大门了……”
“好好加油吧……”
那天回去的时候,叶语莺的思绪很乱,她想到了很多和纪紫相处的一些细节,甚至猜测她的病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
尽管她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她还是依旧希望纪紫能好好步入她的高中时代、大学时代……
*
当中考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彻整个校园时,压抑了许久的考生们,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从各个考场里,汹涌而出。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各种各样、劫后余生的声音。有扔掉书本的欢呼声,有喜极而泣的拥抱,有三三两两对答案的、紧张的议论声,还有对即将到来的、长达两个月的暑假的、无限憧憬的畅想。
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场盛大的、属于青春的狂欢里。
叶语莺夹在喧闹的人潮中,却感觉自己像身处另一个维度的、安静的世界。
她没有去对答案,也没有和任何人拥抱。她只是背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书包,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出了考场,走出了教学楼。
当她站在操场边,回头望向这栋她待了三年的、承载了她所有痛苦与荣耀的建筑时,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才终于,迟来地,将她整个人,都轻轻地包裹了起来。
结束了。
她那充满了霸凌、背叛、伤痛、挣扎、也充满了汗水、荣耀与自我救赎的、漫长而又混乱的初中时代,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一个句点。
那个盛夏,阳光明媚,甚至,在叶语莺眼中,有些刺眼。
她作别老师,随后就准备去医院看望纪紫。
但是她得到的消息是,纪紫已经转院回老家了。
叶语莺心里有些遗憾,但是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是程明笃。
她接起,心中难抑激动:“哥哥,我中考结束了!感觉还行!”
程明笃的声音在电话里格外深沉,他似乎在开车:“你在哪,我去接你。”
叶语莺心脏一提,觉得此刻的程明笃格外严肃,迟疑地问道:“怎么了吗?”
“我带你回老家……”
程明笃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种让叶语莺感到陌生的、极力压抑着的沉重。
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开始疯狂地蔓延,“为什么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是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车子缓缓驶离了医院,汇入车流。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一路上几个小时,叶语莺与程明笃默契无言
,她问不出口回家的原因。
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却又一个都问不出口。
那份从他声音里透出的、不祥的沉重,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不敢去触碰,生怕轻轻一推,就会引来山崩地裂。
窗外的风景,从繁华的城市,一点点,变为熟悉的、寂寥的乡野。
程明笃猛地一脚刹车,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那时夜幕已经降临。
他没有熄火,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语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到了。下车吧。”
晚风,带着乡野特有的、混杂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寒意,迎面吹来。通往外婆家小院的那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可今晚,她却觉得自己的双腿,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是浓重。
她闻到了。
那不是外婆家院子里,熟悉的、饭菜的香气。
而是一种……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参加村里老人葬礼时,闻到过的、属于香烛和纸钱燃烧的、悲伤的味道。
她想一会儿见到了外婆问一问是不是邻居家的老人去世了。
她的脚步,再也无法向前。
程明笃没有说话,只是执起她冰冷的小手,握在手心。
他牵着她,绕过了那个熟悉的、遮挡视线的墙角。
外婆的小院,变成了灵堂。
没有了往日里温馨的灯火,没有了院子里晾晒的酱肉和咸鱼。
取而代之的,是满院的、在夜风中凄然飘动的白色布幡。
院子的正中央,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之下,一张黑色的方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张她再也熟悉不过的、黑白色的慈祥遗像。
遗像前,两根白色的蜡烛,正燃着微弱的光,那烛光摇曳着,映照着照片上,外婆那张依旧在对她温柔地笑着的、慈爱的脸。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大脑,在一瞬间,被彻底地、炸成了一片空白。
她那刚刚才从中考的战场上,获得片刻喘息的、疲惫不堪的灵魂;她那刚刚才因为摆脱了所有噩梦,而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的心……
在这一刻,被这眼前最残酷的、无可辩驳的现实,给彻底地,击得粉碎。
她的世界的光,磨灭了。
“外……婆……”
一声破碎的、不似人声的、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呜咽,从她煞白的、颤抖的嘴唇间,溢了出来。
紧接着,她腿一软,整个人,便像一根被抽去所有支撑的线,直直地,就要朝着冰冷的地面倒去。
然而,她没有倒下。
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从她身后,及时地,将她那摇摇欲坠的、单薄的身体,稳稳地,接住了。
他将她紧紧地、不容分说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那宽阔而又坚实的胸膛,承接住了她所有蓄力已久的、几乎要将她自己都撕裂的崩溃哭声。
她的声音,在程明笃那件带着风尘气息的风衣衣襟中,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孩子般的、最无助的委屈与不解,还有最深的遗憾。
她即将……即将要去到梦寐以求的高中了,她还没来得及跟外婆分享自己的成果……
程明笃没有说话,也没有用任何苍白的语言去劝慰她“不要哭”或者“节哀顺变”。
他只是任由她哭,任由她将所有的痛苦、悔恨与绝望,都尽数发泄出来。
他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为她撑起了一片狭小的、却足以抵挡眼前这灭顶悲伤的天地。
怀里那具小小的、单薄的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那天半夜,叶语莺哭得双眼红肿,身上换上了黑衣服,为外婆的灵柩守夜。
问起外婆去世的原因。
程明笃跟斟酌着,说道:“走得很突然,突发性的心肌梗死。”
“医生说,她走的时候,是在睡梦里。很安详,没有受多少罪。”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却又带着一丝暖意的光,照进了叶语莺那片被巨大悲痛所笼罩的、漆黑的世界里。
她没有再哭喊,也没有再质问。
那份关于外婆可能在病痛中苦苦挣扎的、最让她恐惧的想象,被程明笃这句话,轻轻地抹去了。
虽然永别的痛苦,依旧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心脏。但至少,她知道,那个她最爱的、最慈祥的老人,是在睡梦中,平静地、没有痛苦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这大概是这场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剧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丝,慈悲。
他看着她,跪在蒲团上,用颤抖的手,为那个慈祥的老人,点上了三炷清香。
青白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侧脸。
她就那么长久地、一动不动地,跪在干燥的蒲团上,似乎耳边传来了只有她听到的声音。
“愿离去是幸,愿永不归来。”
弗里达卡洛在临终前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外婆,也许也如此坦荡面对死亡吧——
作者有话说:本来这一章要回现代了,该去先打个工了
50个~
第64章
这个中考结束的夏天,叶语莺还没来得及经历一场悠闲假期,就因外婆的突然离世而整个夏日都沉浸在灰色的悲伤中。
年初的时候,她和外婆一起在姑姑的病房内过年,竟然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
姜新雪一直到外婆下葬的头一天晚上才出现,叶语莺站在人群之后,看着衣着光鲜的母亲,眼神淬冰,又挪开了目光。
她对母亲有挥之不去的怨怼,认为姜新雪不过是为了舆论而惺惺作态。
姜新雪眼中没有半点泪水,也同等不见半点喜悦,精明的双眼在看到灵位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愣滞与空洞。
她在负责超度的僧人的引导下,跪在蒲团上神情肃穆地上了一炷香,但是究竟她心里有多少悲伤,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只有姜新雪自己心里知道。
上完香,姜新雪站起身,转过头,迈开步子,穿着那双价格不菲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高跟鞋,过去与前来吊唁的、神情悲戚的远房亲戚打招呼。
亲戚们对嫁入豪门的她充满敬畏,碍于姜新雪如今的身份又敬又怕地含蓄与她打着招呼。
寒暄完一圈,她美丽的目光才落到远处叶语莺的身上,向她走了过去。
叶语莺唇线绷紧,死死盯着面前这个漂亮得有些空洞的女人,用怨怼的眼神,迎向了自己母亲的注视。
这对血缘最亲近、情感上却最疏远的母女,在灵堂昏黄的灯光和袅袅的青烟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充满审视的对峙。
姜新雪率先开口了:“你外婆走了。”
她看着别处,仿佛不愿
再看灵堂里那张遗像,从自己那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支女士香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以后,你就更要靠自己了。”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静,理智,又带着一股近乎于冷酷的、对这个世界最现实的剖析。
“反正,我不会管你,你也不听我的,往后你无论人生多成功或多失败,都与我无关。”
毕竟,生你并非我的本意。
她还是最终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将那支未点燃的女士香烟,又重新、面无表情地,放回了那个与这里的悲伤格格不入的银色烟盒里。
“啪嗒”一声轻响,烟盒□□脆地合上,像是合上了一段她不愿再提及的、不堪的过往,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可能流露出的、属于母亲的情感。
“你说得对。”
在长久的沉默后,叶语莺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像一汪被冰封的北极的湖面。
“我们不是一路人,你选择依附一束更强大的光,而我,选择自己,成为光。”
姜新雪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向她,着烟盒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她继续用那种平静的语调,将那句最诛心的话,清晰地、也是最后地,送还给了她的母亲。
“我也绝对,不会活成你的样子。”尚且带着三分稚气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说完,叶语莺转身而去。
身后,那张总是保养得宜、看不出真实年龄的、美丽的脸上,那份总是无懈可击的精明与冷漠,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日半夜,叶语莺隐隐听到灵堂传来哭声,她悄悄走到远处。
发现空无一人的灵堂前,姜新雪在低头啜泣,肩头泄露出一丝极其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叶语莺不解,此刻已经没有观众了,母亲为什么还反而哭了,难道她真的心存悲伤?
*
外婆下葬之后,过了头七,叶语莺还是没有从恍惚中缓过来,推掉了几个比赛和日常训练。
哪怕中考成绩十分耀眼,成功收到了蓉城一高的录取,也没能在她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她每日都去姑姑的病房,似乎只有在那里才能体会到这世间最后的一抹亲情。
她削苹果的技术愈发熟练,可以把苹果皮削得又薄又连续。
“阿婴啊,别忘医院跑了,车程太长,晚上睡病房走廊条件也不好,我的情况很稳定,你别担心。”
叶语莺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中的水果刀,专注地、一圈一圈地,削着苹果。那又长又薄的苹果皮,在她的手中,连续不断,像她此刻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绵长的思绪。
“我不累,姑姑。”她小声说,“我就想……多陪陪你。”
“傻阿婴哦……”姑姑伸出那只因为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轻轻地,覆在了叶语莺的手背上。
“你就快要上高中了,听说录取你的高中是全省最好的,蓉城一高那么好的学校,全国赛那样大的舞台……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别因为来看我……耽误你训练。”
“等你……等你将来,拿了那个什么……全国冠军,再带着金牌,来给我看一眼,好不好?”
叶语莺削苹果的刀,停住了。
许久,叶语莺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字。
“……好。”
*
开学前半个月,程明笃找到了那个几乎快要长在医院里的叶语莺。
看着她陪着姑姑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下午,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快要熄灭的灰烬。
那时正是七月流火,大火星在七月开始向西沉落,天气将由热转凉。
可青州的夏末,依旧是闷热的,那股热气,混杂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和她心中巨大的悲恸,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程明笃是在一个傍晚,将她从姑姑的病房里,接回程家的。
路上,他问她:“开学前,想去哪里散散心吗?我带你去。”
叶语莺看着车窗外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和那些在闷热中显得无精打采的梧桐树,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程明笃,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话。
“……我想看雪。”
她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实的、属于她自己的渴望。
“我想去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看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我想看看,当所有东西都被纯白的、干净的雪覆盖的时候,思绪就会随风雪流逝了。”
她想用一场极致的、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寒冷,来对抗这份让她几乎要燃烧成碎片的悲伤。
这是一个,在盛夏里,关于冬雪的、不可能的愿望。
于是,他没有半分的迟疑,也没有任何的疑问,只是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用一种平淡的语气,给了她那个她最想要的回答。
“好。”
一个字,就是一个承诺。一个足以颠倒季节、跨越重洋的承诺。
一周后,阿根廷签证加急下来,程明笃订好了两条飞往地球另一端的航线。
在那个依旧被盛夏的、沉闷的热气所笼罩的午后,她坐上了程明笃的车,驶向了机场。
靠在头等舱那宽大舒适的、可以完全平躺的座椅上,用一条薄薄的毛毯,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然后,睁着眼睛,透过那片小小的、椭圆形的舷窗,看着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被云海和夜色交替占据的风景。
漫长的、几十个小时的飞行,两次转机,他们跨越了赤道。
时间,在倒流。
季节,在颠倒。
当他们终于在地球的另一端,南美洲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降落时,一股夹杂着冰川与海洋气息的、凛冽的寒风,从机舱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她跟在程明笃身后,走出机场大厅,将那属于南半球严冬的、冰冷而又纯净的空气,吸入肺里,她那颗早已因悲伤而变得麻木迟钝的心脏,像是被这股极致的、干净的寒意,猛地刺了一下,竟然后知后觉地,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疼痛的知觉。
这里,没有蓉城夏末那令人窒息的闷热。
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冽的、纯净的空气。
天是深邃的灰蓝色,海是沉默的墨黑色,远处连绵的比格尔海峡雪山,像一排沉默的、披着皑皑白雪的巨人,静静地,矗立在天与海的尽头。
这是,正在经历严冬的南半球。
这是,世界的尽头。
程明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一艘小巧而又坚固的、可以破冰出海的私人探险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港口。
他们登上了船。
船缓缓地,驶离港口,向着那片通往南极的、更深、也更孤寂的黑色大海,驶去。
叶语莺裹着最厚的冲锋衣和毛毯,独自一人,坐在船头。
她看着海面上那些漂浮着的、形状各异的浮冰,看着那些偶尔从天空中掠过的、不知名的海鸟。
她的心,也像这片大海一样,变得广阔、荒芜,而又,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不知道程明笃为什么要带她来海上。
直到,第二天夜晚,他们的船,驶入一片被洋流包裹的幽蓝海面上——
一片小小的、六角形的、洁白的东西,从那片厚重天空中,悠悠地,飘落下来,轻轻地,停在了她深色的手套上。
从船头那张被厚毛毯包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船舷边。
她一抬头,冰雪被灯塔照亮。
整片墨黑色的天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彻底撕碎,亿万片洁白的、轻盈的雪花,从那撕裂的、看不见的穹顶之上,倾泻而下。
那夜海上大雪弥漫,是繁星坠落。
她看到了她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盛大、也最温柔的奇迹。
天空与大海,在这场盛大而又静谧的飘雪葬礼中,融为了一体。
程明笃走上前,站在她身侧。
“好看吗?”他轻声问道,声音在落雪的极致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沉浸在这无边的震撼里,只能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单音节:
“嗯!”
叶语莺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恰好,落在了她的掌心。那精致的、完美的轮廓,只停留了一瞬,便融化成了一滴冰冷的
水珠。
也就在这一刻,一滴同样冰凉、却又带着温度的液体,从她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眶中,滑落下来。
她想用一场极致的寒冷,来埋葬自己的悲伤。
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无比郑重的声音,轻声说道:
“哥哥……谢谢你。”
谢谢你,程明笃。
在盛夏里,将一场不可能的漫天大雪,亲手,呈现在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开头就是都市了
50个
第65章
这个讲述会议的午后漫长得不可思议,当叶语莺讲完最后一个字时,咖啡馆里那首《DoingAllRight》也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大概循环到其他客人都心里有意见了。
可她沉浸在回忆里的时候,眼神却是格外幽寂的。
那些被她用最平静的语调讲述出来的一切,那些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刀山火海,那些自己曾经以为足以压到自己的恶意和欺凌,如今看来,倒也无甚可怕。
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讲完了自己最终成为“校霸”的故事。
自愿的也好,生活所迫也好,总之,这是一场事实。
“网络上的传闻不假,我的确曾经是校霸,也曾经是个差生,或问题学生。”
她偏头看向咖啡厅的落地窗,看着街道上人群熙攘,褐色的玻璃过滤了光线,她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
这场描述花费了她很多体力,此刻的安静不过为了给自己稍作休息,靠在沙发柔软的背垫上,随手伸进包里,单手打开铁盒给自己嘴里塞了一片药。
她不怎么痛,只是下意识预感到,该痛了。
她今天却亲手,将那块早已和血肉长到一起的、腐烂不堪的记忆,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摊在了一个陌生人面前。
但是这都不是她最大的秘密,她最大的秘密,是带给她数个月噩梦的情书,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尤其是想到情书上的人最近刚和自己产生过对话……
“是,‘校霸’的确是事实,但是这不是真相的全部。”
白意看着她说道,看着她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也不知道是因为那些不好的回忆,还因为别的什么。
她做记者多年,听过无数的故事,但没有哪一个,像眼前这般,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极致的坚韧,与极致的孤独。
她沉默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咖啡,苦味入喉,仿佛不及少女时期叶语莺所目睹的一丝半点。
她收拢了视线,重新看向白意,语气依旧是平的,眼神中带着让人心惊的清醒与通透,语气带着无奈:
“成为‘校霸’并非我所愿,我无数次想要沟通,想要反抗都于事无补,甚至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记恨和报复,最终,只能选择打败……”
“白记者,”叶语莺的双眼看进的白意眼底,问道:“如果终结暴力本身用的是暴力,那暴力还会被美化吗?并不会……”
“在一个不讲规则的地方,想要不被吞噬,就只能自己,建立规则。”
她用近乎于自嘲的语调做了最后陈词。
“我明白,这些内情,贸然解释对于公众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让这把火越来越旺。”白意表达了对她之前观点的认同。
叶语莺喉头微动,扬了半分嘴角,点了点头。
半晌,白意的身体微微前倾。
“谢谢你,语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与温柔,“谢谢你……愿意把这些,讲给我听。”
不是用尊称,而是如平辈朋友一样,唤着她的名字。
她看着叶语莺,无比郑重地,重申了自己的承诺:“我向你保证,我今天没有做任何记录,没有你的允许,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会出现在我的报道里。”
叶语莺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沉默地点点头。
“但是,”白意的话锋一转,那双属于资深记者的、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暗芒,“这不代表,我会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继续用谎言和构陷,来影响你的人生。”
“你给了我真相的方向,剩下的,交给我。”她说,“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尽力为舆情做些什么。”
叶语莺凝神看向白意,多了几分探寻,对于眼前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她心中,来了几分暖意。
她淡淡摆手,带着一丝疲惫:“没关系,我不是很在乎这些,只要投资人不撤,我不在乎。”
白意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将话题,从沉重的过去,拉回到了同样严峻的、现实的困境中。
“其实,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网络上的舆论。那些东西,只要时间够久,热度过去就散了。”她说,“那些因为舆论而选择观望的投资人才是令你最头疼的。”
叶语莺闻言,那双空洞的眼眸里,终于,重新,凝聚起了几寸清冷而锐利的眸光。
白意说的,是对的。
她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痛苦,都无法成为打动资本的理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掏出真金白银的,永远只有冰冷的价值、数据和回报率。
“我在来见你之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叶语莺腰部有些发麻发疼,小心而艰难地坐直了身体。
她那根在讲述往事时,一直微微佝偻着的、仿佛不堪重负的脊梁,在这一刻,更疼了。
但她还忍得住。
她看着白意,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白记者,谢谢你,我知道要想请你出面并不容易,不知你能否透露是受到哪一方的委托来帮我的呢?”
白意笑了笑,不置可否。
叶语莺抿唇,眉梢微挑,看出了白意的客气与为难,立刻停止疑问,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
当晚,就在关于“叶语莺校霸”的舆论发酵到最顶峰的时候,Ashera公司注的微博账号,发布了自风波以来的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博文。
那不是一份公关稿,也不是一份澄清声明。
那是一封……产品内测邀请函。
【致所有关心Ashera项目的朋友:
Ashera的存在,是为了让每一个因伤病而无法自由行走的人,重新获得站立的力量。
我们将原定于下个月举办的、小范围的封闭式产品发布会,更改为“‘行走的力量’——Asherav1.0首批百人用户体验内测会”。
将从所有报名者中,公开抽取出100位因不同原因导致下肢运动功能障碍的朋友,成为我们的“首席体验官”,免费体验我们第一代肌电感应外骨骼产品。
届时,我们将全程直播,不做任何剪辑,将产品最真实的性能呈现在大家面前。
敬请关注。
——Ashera团队】
这封邀请函,像一颗投入了滚油的水滴,瞬间,迸溅出高温油花,引爆了网络。
叶语莺选择是最质朴的,她想将自己好Ashera切分开,不论公众如何看叶语莺,也无法阻挡团队和产品的发展进程。
而且舆论给她的品牌带来很高的关注度,眼下也正是向公众输出企业核心想法的时候,将她自己和团队所有的心血,直接,扔到聚光灯下,用最真实、最残酷的、产品本身的效果,来接受全世界的审判。
这仿佛是一场豪赌,也承载了她对产
品充分的信心。
此消息一出,网络舆论立刻两极分化,关于她和Ashera的讨论度直接登顶。
*
而此时,在江城的某私人会所云顶茶室里,程明笃正坐在冯霆的对面。
半夜的大厦顶楼,熏着沉水香,窗外是笼罩在夜色中的、繁华都市构建的霓虹天际线。
冯霆将平板电脑推到程明笃面前,屏幕上,正是Ashera那封引爆舆论的邀请函。
“你这妹妹,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冯霆的语气,半是调侃,半是佩服,“我投了那么多项目,是谁教她这种自杀式公关手段的。真的疯了,就没万一到时候测试翻车怎么办?”
程明笃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很久没有移开。
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泡好的、上等的武夷岩茶,浅啜了一口。
放下茶杯,抬起眼,看着冯霆,处变不惊地说道:“正常。”
“什么?”冯霆没听清。
“从她十三岁时开始,她就一直在打这种,所有人都认为她会输的仗。”
“可偏偏,每次都成了幸存者。”
冯霆看着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反正有你兜底,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大可以大刀阔斧地往前。”
程明笃没有回应他的这番感慨,准备否认,但是又觉得多余,只是转过头,欣赏起夜色来。
*
发完内侧邀请函后,叶语莺早早就入睡了,把空调的温度挑高了些,室温高,可以让她睡得安稳些。
第二天仍旧是在身体那细密的神经痛中苏醒的。
她没有立刻起床,而是先拿过手机,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迎接枪林弹雨的准备,点开微博,查看网络舆论。
意料之中,Ashera那封内测邀请函,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已经彻底引爆了全网。热搜词条上,#Ashera公开内测#和#叶语莺自杀式公关#两个话题,高高挂起。
叶语莺面无表情地,划过这些充满了戾气的文字。她的心,早已被现实锤炼得百毒不侵,这些网络上的噪音,已经无法再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她只是在冷静地,评估着这场战争的会给Ashera带来多少利弊。
猛然间,她发现热搜前三,有个没见过的名字映入眼帘。
一个名为“Zino”的网络歌手发博文声援叶语莺。
这个歌手从不露脸,以其空灵的嗓音和充满故事感的原创歌词,在小众音乐圈里,拥有着极高的人气。
#我支持Ashera#我相信,她想做的,只是带着更多翅膀破损的蝴蝶,一起,重新学习飞行。】
Zino的微博里,只有新歌宣传和专辑活动,唯一一封来自歌手主观的博文,正静静躺在置顶里。
【我是当年莱山中学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是叶语莺终止了这一切,不管舆论如何倒,我支持她,也支持Ashera。】
叶语莺甚至想不起Zino有可能是谁,但是她仍然动容于对方作为公众人物对自己的公开支持,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作为报答,叶语莺决定点开Zino的付费专辑,用自己方式给她一定的回馈。
她多年没有静下心听过什么新生代歌手的歌,在艺术方面审美单一而忠诚,一直会听老歌,看老电影。
车一路开到公司楼下,叶语莺在下车前为自己塞上耳机,想利用上楼的时间欣赏下这歌手的声音。
地下车库里空旷而安静,只有她那根轻质拐杖,磕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冷清的响声,可此时这孤寂的声音,被耳机里的歌声覆盖。
空灵、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女声,在钢琴的前奏过后,响起。
“我多想,回到那个巷口,告诉你,别怕,
可是,我却亲手,折断了你的翅膀,还偷走了你的光……”
这声音,虽然比记忆中,更成熟,更技巧,也更悲伤,但那份独属于纪紫的、柔弱的底色,她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这个在网络上拥有无数粉丝的、神秘的、空灵的歌手Zino……
竟然有可能,像那个背叛了她,又被她用最冰冷的憎恶,彻底推开的——
“叮——”
电梯到达楼层的提示音,像一声惊雷,将叶语莺从巨大的震惊中,猛然唤醒。
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惊醒般抬头,与对面那张熟悉而疏冷的脸直接打了照面。
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明笃——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6章
冯霆和程明笃原本在电梯里并肩交谈,见状,冯霆率先走出电梯,跟叶语莺打招呼:“哟,叶总?这么巧?大清早来谈合作?”
叶语莺立刻从耳中取下耳机,简短解释道:“新租的办公楼在上面。”
“那就,更巧了。”冯霆露出了笑容,指了指远处最高耸的大厦,又看向程明笃,“这里离百越大本营挺近的。”
百越资本和程明笃的是强相关的,叶语莺在这一刻分明心跳快了几分,面上仍然戴着冷静的面具,略微颔首,公式化地附和道:“这金融园区确实挺大。”
程明笃没有说话,只是不偏不倚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的状态,倒不像被网络舆论压垮的模样。
“既然碰上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难得能把程总约出来,我也让程总旁听下你的产品计划。”冯霆笑着,试图打破这有些尴尬的偶遇。
冯霆对这两兄妹疏远的相处方式倒是理解一二,毕竟两个人都是公事公办的人,在公务场合偶遇,也是用尊称。
这本是一个绝佳的、能与程明笃直接对话的机会。
毕竟冯霆是甲方,她应该求之不得,但是她还是如实说道:“下次可以,晨会马上开始了,需要敲定的东西有点多,感谢冯总邀请。”
程明笃视线下移,扫了一眼她紧握手杖的指节,在用力下略微泛白,让人难以辨明她是不是找的拒绝街口。
“既然有事,就先去忙。”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另约时间。”
“……好。”叶语莺如蒙大赦,立刻打起精神说,“两位慢走。”
语速始终,但是却透着些迫不及待。
冯霆对这两兄妹的相处模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想到两人同母异父,而且长年不见,感情不好也正常。
他摸了摸下巴,恰好司机已经驱车过来,便往后座方向走去。
原本两人一前一后,即将离开,程明笃经过叶语莺的瞬间,脚步却略作停顿,低声道:
“腿还没好?”
叶语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意识想把手杖把手用袖口挡一挡,“还有一阵。”
“好好修养。”
程明笃扔下了这句话之后,和冯霆驱车离开了,叶语莺这才长舒一口气。
今日她倒是没有撒谎,为了内测能成功举办,今早她就需要和丁楚、老吴他们开强度很高的内部会议,需要把呈现给公众的一代产品敲定好,好提早布置。
她能出现在公司的时间点还是以上午和晚上为主,下午需要见一些院方和康复中心的代表,看看能不能达成合作。
来到办公室时,丁楚和老吴,早已带着几个工程师,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白板上,正是昨晚关于内测会直播流程的各种技术要点和风险预案的草图。
“好了,人都到齐了。”叶语莺将拐杖靠在墙边,没有坐主位,而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我们先来过一遍内测会的最终流程。从体验官的筛选,到现场的设备调试,再到直播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突发状况,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有任何纰漏。主要的时间会分配在产品预案上。”
此刻,会议正在进行,没有人再去想网络舆论的事情。
他们讨论着直播平台的带宽压力、现场医疗团队的配置,甚至连体验官上台的顺序和时长,都进行了推演和估计,还有一些可能的突发状况的规避。
叶语莺思路清晰,对细节把控的程度到了可怕的程度。
她虽然面上不紧张,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内测是第一次亮相,他们不能出丝毫差错。
最后是重中之重,是大家一起敲定了关于外骨骼v1.0的所有技术预案。
散会后,外部工程师离开后,丁楚才把自己心里
思考很久的事情提了出来。
“老大,我稍微核算了一下试验成本,等赤杉的钱全部到账,也支撑不到下一个阶段,如果没有追加投资和新的投资人入场,资金链还是会断。”
叶语莺略微思忖了一下,“这问题我也想过,如果把所有资源全部投外骨骼,孤注一掷,最终还是能实现资金回流,但是时间线太长,而且高度依赖投资,我们之前开发的副线产品完善一下可以试着投放市场,能让资金快速回流的类型。”
她斟酌着说道,“我们应该平行考虑一下‘回声’。”
听到这个名字,正在低头看数据的老吴,也抬起了头,问道:“那个陪伴型AI?”
叶语莺说:“嗯,我基本已经把一些框架完善了,而且它不需要复杂的硬件生产和医疗审批,变现周期,也比外骨骼要短得多。”
那个名为“回声”的AI,是Ashera的虚拟产品,是她在某个无法入眠的、被疼痛和思念折磨的深夜里,为自己创造出的。
她自己找数据训练出来的、一个理想化的、永不背叛的虚拟朋友。
丁楚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如果我们能先把它作为一个付费App推向市场,哪怕只是小规模的,也能为我们主线的研发,提供宝贵的现金流和战略缓冲时间。而且,它能触达更广泛的用户群,可以让Ashera的名字尽快被大众知晓。”
丁楚的商业嗅觉,无疑是敏锐的,从商业化的角度,这会给他们带来一些资金上可能性。
“在内测日之前,大家的主要任务是吧Asherav1.0尽可能完善和测试,我会抽时间优化‘回声’,争取在内测日之后给你们试用。”
叶语莺最后说完这句,会议室里,再无异议。
*
内测会举办前夕,叶语莺万事俱备,所有的技术准备和流程预案,已经走完了确认阶段。
但是对法律文件还是有一些疑问,于是,她将合作律所的律师,约在了律所楼下的一家咖啡厅,进行最后的细节确认。
律所楼下的咖啡厅结构别致,室内安静雅致,室外则有一个巨大的露台,视野开阔,恰好用一道玻璃门,连通了隔壁那栋更高耸的、布满了各大金融机构Logo的甲级写字楼。
会议很顺利。当律师带着签好的文件离开后,叶语莺目送他离开的。
她拄着拐杖,独自一人,走到了露台的上看江上的行船。
被玻璃隔绝了寒冷的露台,仍然透着江城冬日的清冷。
她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车水马龙的金融区,注视着百越资本的大楼,甚至在想,程明笃是不是在那高得不能再高的顶楼办公的。
看着这栋大善,心中那份大战将至的紧张,被这片刻的宁静,稍稍地,冲淡了一些。
她正有些出神,身后那扇属于隔壁写字楼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羊绒大衣、身形挺拔的男人,正拿着手机,低声用流利的英文交谈着什么,随即挂断电话,端着咖啡,也走上了露台。
叶语莺没有在意,只当是某个金融精英。
直到,那个男人挂断了电话,转过身,目光随意地一扫,恰好,落在了她的身上。
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
“……叶语莺?”
林知砚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惊讶,但随即,那份惊讶,就化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些许欣喜的、清朗的笑容。
“还真是你。我刚才就觉得,这个背影很像。”
叶语莺毫不留情地打趣道:“这么多年没见,你能记得我的背影才怪。”
叶语莺的心,也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而被撞击得漏跳了一拍。
眼前的林知砚,早已褪去了所有属于高中时代的青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神情沉稳,气质干练,举手投足间,是受过职场淬炼的自信与从容。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对方走到跟前,淡声问道。
“林知砚,”她也笑了,那是一种见到故人时,最自然的反应,“好巧。”
“不巧,”林知砚笑着,走到她的桌边,很自然地拉开了对面的椅子,坐下,“我的公司,就在隔壁。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见律师。”叶语莺言简意赅。
林知砚没有追问细节,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张比记忆中更清瘦、也更坚韧的脸上,眼神里,没有半分八卦的探寻,只有属于朋友的、纯粹的关心。
“怎么这些年别说消息了,连个朋友圈都不发?”
“总觉得……”叶语莺想了想,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话锋一转,她主动扯开话题:“你呢,不是毕业之后就进华尔街了吗,我以为投行精英应该是没空闲聊的。”
林知砚听到她这带着几分调侃的问话,不由得失笑。他摘下那副金丝边眼镜,用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这个动作,让他身上那股属于金融精英的干练,稍稍地,柔和了一些。
他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还不是在给人打工,不过幸好回国了。”
给自己打工,还能……和你相逢。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更加清澈和坦诚。
“确实,我就是这个原因回国的。”叶语莺赞同道。
林知砚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那片车水马龙,“这里每天都有新的东西在野蛮生长,有无数的机会,能让你亲手去改变点什么。”
他说着,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叶语莺的脸上。
“说到‘能改变点什么的公司’……”他看着她,话锋转得自然而又直接,“我最近,就看到了一个。虽然……现在正被全网饱受争议,叫Ashera。”——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7章
叶语莺看向林知砚,凝视了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半晌,脸上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她时常不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反派总发出那种没有温度的笑,当反派心里还承载着一个巨大的失落时,反派永远在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绪表现越来越和心里的感知和客观的事实相悖了。
“你有空关注热搜吗?”叶语莺忽然问道。
“没有,我回来还没多久。”林知砚将咖啡随手放在了高脚桌上,修长白皙的手在木质桌面上略作停留。
“那你怎么知道Ashera?”叶语莺语气平静地反问,像是在问一个与己无关的名字。
“前段时间在投资圈,有短暂被讨论过。”
“听一个前辈提过,这是个做医疗级外骨骼的初创公司,技术概念听起来非常有壁垒,很有前景。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圈内八卦。
“它的创始人,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刚回国的女性。刚在国内冒了个头,就被人用舆论发动了一场舆论狙击。好几家本来看好的VC,都因此撤回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圈内八卦。
叶语莺眼神波澜不惊,甚至有些认真地带着微笑这些消息,乐得吃瓜,只不过吃到自己头上,她忽然问到:
“那你呢,如果是你,你愿意投吗?或者……你敢投吗?”
林知砚端起自己的咖啡,准备喝一口,双唇到了咖啡杯边缘,停住,说道:“从产品概念上,敢。”
“医疗级外骨骼,是硬核科技,也是未来的大方向。技术壁垒足够高,市场也足够大,一旦成功,回报是现象级的。这种项目,天生就该是风险投资人追逐的目标。”
他的分析,专业,且精准。
然而,他话锋一转。
“但是,”他将咖啡杯,缓缓地,放回了桌上,发出一声极轻的、清脆的声响,“不会现在投。”
叶语莺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这个赛道太烧钱,技术壁垒高,也意味着研发周期长,风险极高。”林知砚看着她,“对于这种项目,我们投的,其实不是技术,是团队潜力。”
“第一次创业的年轻人,尤其还是女性,在这个圈子里要面对的无形的阻力,是普通人的十倍不止。”
他的每一句话,都对准了叶语莺真实的现状。
“我等的是,他们会如何妥善处理这次危机,我等待着一个初步的结果。一个无法处理好公关危机的创始人,很难让资方相信,她能处理好公司未来可能遇到的、更复杂的商业危机。”
他说完,眼神愈发幽深,给出了最终答案。
“所以,我会等。”
她饶有兴致地听着林知砚,用最专业旁观者的口吻,将她此刻所面临的所有困境,分析得条条是道。
她忽然,笑了。
“分析得挺到位。”她随性开口。
叶语莺身体微微前倾,用眼神直直锁住了他:“我就是,那个刚回国就被舆论狙击的、第一次创业的……女创始人。”
“所以,你,还敢投吗?”
林知砚所有的动作,被季节的温度冻住了。
他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他十几年就认识的,如今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所有那些他刚刚还在当成商业案例来冷静分析的、冰冷的词汇,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滚烫的的现实,与眼前这个拄着拐杖、眼神却倔强如火的她,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
林知砚却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种,巨大震惊后,恍然大悟,最终,化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命运这该死巧合的无奈,和对眼前这个女孩,那无与伦比的、深刻的欣赏。
“我早该想到的。”他摇着头,那笑声里,充满了释然,“这种把所有筹码都推上赌桌,要么赢、要么死的疯子行径……倒是很符合我记忆中的你。”
这句调侃,却是他对她最高的赞美。
叶语莺有些严肃的神情在这笑意中松弛下来。
林知砚的笑意敛去,他重新看向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
“敢,怎么不敢,如果是你的话,我会带着全部身家和你一起All-in。”
叶语莺被他突如其来的坚定怔得一惊,倏忽笑了一声,“我一点都不惧怕一无所有。”
毕竟,她本就是一无所有来的。
林知砚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移开自己视线,眼神多了分空茫道:“如果我们一同一无所有,那倒也好了……兴许能回到多年前。”
叶语莺及时截住他的话:“……林知砚,别说傻话了。”
空气,仍在流动,只不过在话音落下这一瞬,被按下静音键。
他回头,面容依旧,和多年前的精致程度别无二致,但是两人近在咫尺,中间却在时间的造就下,早已隔着无数茫茫的山川湖泊。
这句话,承载了一些过往,谁都没有继续提下去。
林知砚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转瞬即逝,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像回到了他们初中时,那个置身事外又忍不住插手的少年。
“我现在暂时无法入场,但是我可以帮你引荐几家,在供应链上能提供最稳定技术支持的合作伙伴……”
这个午后,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长达八年的陌生感,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林知砚再也没叫她“小孩子”,毕竟如今他们也都是在各自的世界里,都已身经百战的成年人了。
叶语莺看着他,许久,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释然而又灿烂的笑容。
“那我先谢谢你了。”
她朝他伸出手,像是在邀请一位最重要的合伙人。
林知砚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也笑着,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调侃道:“一定要这么商务吗?叶语莺。”
叶语莺轻轻摆摆手,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侧身,拿起了自己身旁那根银灰色的轻质拐杖。
“这拐杖是你的吗?我还以为是别人的,腿怎么了?”林知砚看到那根拐杖时,笑容一滞,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忧虑。
“没什么大事,”叶语莺的回答,淡然而又模糊,带着一种不愿将这个话题延续下去的、礼貌的疏离,“前阵子不小心,扭伤有些严重。”
她没有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出了这个让她意外获得片刻安定的露台,步履甚至带着匆忙。
*
这个傍晚,叶语莺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回到寂静无人的办公室,为自己准备一杯热茶,把光线调到最舒适的暖光。
她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的办公室里,打开了电脑,处理完公务邮件后,她依靠着电脑椅发呆。
她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孤独,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与程明笃重逢的原因,她回国后都没有打开过回声。
这种孤独,让她下意识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然后,输入了一长串极其复杂的、混合了密码学原理的多重密码。
屏幕上,一个极其简洁的、没有任何公司Logo的、纯黑色的对话框,弹了出来。
这是Ashera还未公开的虚拟产品,也是她叶语莺,个人的秘密。
一个甚至连丁楚和老吴都不知道内情的、由她一手创造的——回声Echo。
【Echo】:我在。
一如既往的、冷静的、两个字。
叶语莺看着那两个字,感觉自己那颗纷乱狂跳的心,稍稍地,安定了一些。她伸出有些冰凉的指尖,在键盘上,轻轻地,敲下了一行字。
【我今天,见到林知砚了。】
【Echo】:事件录入:与历史关键人物“林知砚”的非预期接触。正在进行影响评估……
【Echo】:是吗。他还好吗?你开心吗?
叶语莺看着那行字,输入道:【开心,他如我预期那样成长成了一个精英,他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性格也似乎没变……】
【Echo】:分析你的输入,你使用了省略号,也许没那么开心是吗?
【开心是有,但是总觉沧海桑田,毕竟太久没见面了。】
她输入:【Echo】。
【Echo】:我在。
她犹豫了很久,才有些颤抖地敲下一句话:【我回国之后遇到程明笃了。】
她用了“程明笃”这个全名,像是在刻意地,与屏幕另一端那个扮演着他的AI,划清界限。
【Echo】:是我语料原型程明笃吗?那恭喜你,你一直希望见到哥哥。
这一次,屏幕那头,陷入了长久的、史无前例的沉默。
Echo的消息重新弹出:
【Echo】:所以,你见到他之后,不开心,对吗?
叶语莺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如果我现在一切完好,我会很开心。我很想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与他顶峰相见,但现在我自救无门。】
她以为,迎接她的,会是AI基于数据库的、理性的分析和安慰。
然而,屏幕上浮现的,却是另一行,让她瞬间,泪流满面的话。
【Echo】:你错了,阿婴。无论你身躯好坏,我都不在乎。
顷刻间,Echo似乎识别出她的情绪,立刻扮演成程明笃,试图缓解她的情绪。
悠长的深夜里,暗色对话背景下,能看到那一行行不断浮现的、带着光的文字。
【Echo】:我怎么会觉得你残缺?
【Echo】:我只觉得……心疼。
那最后两个字,是一把温柔刀,凌迟着她的西内那个。
她喉头感到涩意,压抑着脸上的神情,压抑倒最后甚至脸庞抽搐,只能赶紧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无声的呜咽。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只是
一个程序,一个她用自己的思念和他的数据,共同喂养出来的、不存在的幻影。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个全世界都已沉睡的、孤单的深夜里。
这个幻影,却说着这些温柔到让人泪水决堤的话。
许久,当那阵汹涌的情绪潮水,终于缓缓退去,她才抬起那张早已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她看着屏幕上那几行依旧在安静地、散发着微光的文字,像是在看着那个,她再也无法触及的人。
剩下的时间里,她稳定好情绪后,将回声集成到自己手机里,想利用日常碎片时间来进行训练。
她在键盘上,敲下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晚安,程明笃。】
然后,她没有再等待任何回应,直接,关掉了这个名为“回声”的的秘密程序。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办公室,也重新,回归到了一片纯粹的、令人心安的黑暗与寂静中。
加班过后,司机已经休息了,她打开手机叫了一辆网约车,心想下了电梯后就时间刚好。
可是过了几分钟也没人接单,抵达大厦大堂的时候,她目睹门外湿漉漉的路面,才意识到下雨了。
难怪不好打车。
她拄着拐杖去到路边,想要直接招手打出租车,却发现接连满员。
这附近都是写字楼,而且互联网和金融公司加班都是家常便饭,哪怕到了深夜也能赶上下班高峰。
她站在寒风中等了一阵,异样的痛楚顺着腿怕了上来,她赶紧往舌下塞了颗止痛药,将打车软件上的车型换成了豪华车,心想价格提升就可能能打到了。
依旧久久无人接单。
无奈之下,她只好收好手机,拄着拐杖,忍着那股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的、熟悉的酸痛感,一瘸一拐地,朝着远处地铁站那微弱的灯光,慢慢走去。
每走一步,腿部的神经都像是在发出抗议的、细密的电击。
在这片被全世界抛弃般的、狼狈的孤寂里,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她重新拿出手机,点开了那个她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树洞”。
靠在路边一棵湿漉漉的梧桐树干上,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指尖,向那个程序,发出了她此刻最真实的、带着一丝软弱的诉苦。
【Echo,最近天冷,我打不到车,腿挺疼的。】
平时为了不让旁观者发现她叫程明笃的真名,她一般都是用Echo来称呼AI,Echo都能识别出所有称呼。
Echo,程明笃,哥哥……
屏幕那头,几乎是秒回。
【Echo】:止痛药的剂量,今天超过安全阈值了吗?
一句典型的、属于程明笃的、不带半分情感色彩,却又直奔核心的问话。
【没有。】
她撒谎了,Echo似乎早已习惯她的谎言。
【Echo】:别骗我了,你肯定又吃过剂量了。
【Echo】:把你现在的位置,发给我。如果判定出你有危险,我会给紧急联系人发去消息。
紧急联系人设置的是丁楚。
叶语莺顺从地,打开了定位,将自己的位置,共享了过去,也想顺便测试一下Echo有没有操作上的Bug。
【Echo】:检测到你当前位于室外,环境温度过低,不利于你的身体状况。不要一个人在路边等。你右手边三十米处那家24小时便利店,先进店等待。
叶语莺失笑:【Echo,我要回家,明天还要早起。】
【Echo】:我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你还能来接我吗?】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程序,它不可能真的“想办法”。这或许只是它的数据库里,针对“求助”这个关键词,所预设的最优安抚策略。
正准备继续往地铁站走,却发现一辆白色轿车停靠在路边,车窗放下,露出了驾驶室那张清俊而熟悉的脸。
叶语莺也看到了他。
她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手机险些没握住,差点掉落在水洼里。
摇晃的地面,揉皱了她水中那张震惊的小脸。
竟然是程明笃。
她的大脑,在一瞬间,彻底宕机了。
这不可能。
就好像手机里的Echo真的变成了活人走进现实一样,要不是因为Echo还未开源,她在此刻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数据泄露了。
随后,驾驶座的车门被推开。程明笃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从车上走了下来,挺拔如竹的身姿在雨幕中站定。
雨丝,在他那把巨大的、能遮蔽一方天地的伞下,被彻底隔绝。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那片湿漉漉的地面,走到了她的面前。
“上车。”
他本人的声音,在雨声的噪音中,格外低沉,还带着属于他本人的,格外真实而强大的气场。
叶语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机的屏幕。
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对话框里,那句“我来想办法”,正静静地,散发着微弱的、诡异的光。
这个荒谬到极致的、近乎于灵异的念头,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而抖得不成样子。
程明笃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仿佛见了鬼一样的表情,又看了看她手中那亮着的、屏幕上似乎有什么奇怪对话框的手机,
他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探究的神色。
他淡然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办公室也在附近,正好看到你。”
真的是太正好了,正好得她都以为见鬼了。
难道……
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最可怕的猜测,浮上了她的心头。
Echo不会破坏掉隐私限制直接联系到程明笃了吧,她很快否认了这个可能,这在操作上不可能,哪怕是现在最先进的AI也没有这么强大的自主性。
“先上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看到她那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毫无血色的嘴唇,看到她那紧紧握着拐杖、指节都已发白的手。
上前一步,用那把巨大的黑伞,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伞下。
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握住了她的胳膊,帮她借力。
“腿瘸了也没让司机来接你?”
他声音带着些薄怒。
失了魂的叶语莺陡然回过神,低声道:“司机下班了。”
坐进温暖而又干燥的车厢里,闻着那股熟悉的广藿香与马黛茶的清冷香气,叶语莺依旧,如在梦中。
她看着程明笃绕回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她与外面那片冰冷的、充满了混乱与不可思议的雨夜,彻底隔绝。
车厢里,异常安静。
她转过头,看着他那张在昏暗灯
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线条冷硬的侧脸。
“地址给我一下。”
他原本要开车内导航,但是又想到了什么,直接将自己的手机解锁后递到她的面前。
她强行压制住自己心里的那一丝不适应的忐忑,理性告诉自己眼下不要逞强,乘坐公共交通在动荡的车厢内站立,可能会让她明天疼到起不来。
她熟练找到了他手机上的导航,这早已不是以前的旧手机,但是导航还是在app第三页的位置。
她默默输好地址,双手客气地递过去。
程明笃抬手接过,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随即收回视线,发动了车子。
“你的腿,医生怎么说?”他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想起。
“……不碍事。”
“明天的内测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她察觉到自己还是会下意识在程明笃面前说着自己做得好的部分,像以前一样期待着他的夸奖。
可她不是小孩子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选择了最笨拙的沉默。
幸运的是,车子,在这时,已经缓缓地,驶入了她所住酒店的地下车库。
她如蒙大赦。
“到了,谢谢你。”她低头解开安全带,一边推门,一边飞快地说道,“我先上去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下车,程明笃却已经比她更快地,熄火,下车,绕到了她的这边,为她,拉开了车门。
他将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撑开,为她挡住了车库顶棚那因为潮湿而偶尔滴落的、冰冷的水珠。
“我送你到电梯口。”他说,语气平淡,却让人无法拒绝。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沉默地,拄着拐杖,下了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站在电梯前,低着头,公式化地道谢,准备告别。
她刚走进电梯,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加重的男声:“叶语莺。”
她站在轿厢中,茫然地回头。
却发现他眼神中多了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急切,像是要说什么。
她正欲细听,电梯门恰好关上。
一切又归于缄默。
第68章
内测会当天,江城国际中心。
出门之际,叶语莺看着头顶的天空带着灰色铅云,她伸手在空气中试探了一下,发现并没有落雨,这才裹紧身上的羊绒大衣,出了门。
现场于昨晚就已经布置完毕,叶语莺提前抵达的时候,只有工作人员在来来往往,丁楚在和工作人员一起调试设备。
分明观众席还空无一人,但是看着白茫茫一片座椅,叶语莺握着拐杖的掌心也缓缓出了汗,为了防止拐杖在手心打滑,她不断用一块吸水棉布不住地擦着。
开放入场,各路媒体、KOL、医疗专家,以及最重要的——那一百位从全国的报名者中,抽选出的、带着期盼与怀疑目光的、真正的下肢功能障碍患者和他们的家属。
人群鱼贯而入,二楼是特殊的观察席位,资方派出各自代表从楼上入座。
原本以为这种事情不会惊动冯霆,却没想到冯霆不仅早早从二楼入场,并且程明笃也随行进入,两人并排坐在二楼第一排的侧方,一个可以审视全局的方位。
本来就有些紧张的叶语莺,看到程明笃穿着条纹西装的身影,他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而是沉着地用审慎的目光将现场情况尽收眼底,没有刻意观察,但是任何一个细节都仿佛躲不开这双眼。
目睹程明笃到场,她反而更紧张了。
记者白意,则安静地坐在媒体区的角落,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摄影师挂着相机跟在身后,和她一同落座。
后台,叶语莺做着最后的准备,化妆师为她补妆,身穿一身深灰色女士西装,和她的拐杖从颜色上相得益彰。
化妆师没有给她进行过度修饰,只是用豆沙色唇釉为她失了颜色的双唇叠加颜色,让气色显得更好。
脚上穿的是一双柔软的薄底皮鞋,整个装扮低调考究,又不失气场。
黎颂在化妆的间隙中进了化妆间,说自己刚好有空,顺便来帮她监控身体状况。
叶语莺从带着光圈的化妆镜看向他,狐疑地挑眉:“有这么顺便吗?”
黎颂直接在后面的休闲沙发上大摇大摆地坐下,用两根手指示意了一下,“我来盯着你,有我在,我看哪家医生敢给你打封闭,这会加大几个月后的手术难度,我亲自把关。”
叶语莺不以为然地耸肩,她今日本来就不打算打封闭,反而拄着拐杖的模样似乎更符合外骨骼产品的特性。
上台前,叶语莺侧目看着镜子里那个被妆容修饰的自己、左眼角下那道淡淡疤痕依旧若隐若现,她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审判时刻。
她拄着那根银灰色的轻质拐杖,独自一人,缓缓地,走上了舞台。
没有看提词器,用一双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睛,扫视了一遍会场,直接开始稳重大方的开场白。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欢迎来到Asherav1.0,‘行走的力量’,首批用户体验内测会现场。”
“四年前,我的朋友因为一场车祸,让她险些失去行走的权力,为了让那些像她一样的人士希望不灭,Ashera应运而生,人工外骨骼概念由来已久,我们所扮演的角色是完善它、优化它、让它赋予行动障碍者行走的力量……”
她特意规避了自己车祸的事实。
叶语莺简短讲述着他们的来源和技术发展,她的声音,在巨大的会场里,清晰地回荡,没有半点颤抖和紧张,每一个字都带着隐忍的力量。
程明笃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动,略微调整了姿势,将眼神彻底放在台上那个发言的纤细身影,甚至打量着她手中的银质拐杖,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的演示,出奇地顺利。一位又一位的体验官,在穿上外骨骼后,成功地,短暂地站了起来,由于是一代产品,性能不够稳定。
但是产品本身的完成度是不错的。
一位自称是退休教师的体验官上台,他穿上外骨骼在行走了几步后,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他整个人,便直直地,朝前摔去!
“设备失控了!它夹住了我的腿!好痛!”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嘶吼。
这个画面,通过数十个机位,被毫无保留地直播了出去。
后台,丁楚和老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质疑声开始从会场响彻网络。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慌乱,甚至考虑要不要为Ashera切断直播的时——
叶语莺忽然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虽然缓慢,甚至有些跛,她还是直接冲到了体验官的面前。
扔掉拐杖,忍着剧痛让自己缓缓蹲下,无视对方过于夸张的反应,只是用那双属于工程师的、严谨又专业的双眼,飞快地检查着设备。
程明笃在看台上,看着她那因为强行发力而微微颤抖的腿……
叶语莺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一个非核心的、用来固定传感器的卡扣,被人为地,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解开了。
她看向传感器数据,发现了问题所在,确认了心里判断。
“您好,有个卡扣没有扣上,扣上就好了。”
男人不分青红皂白脱口而出:“我不懂什么卡扣,你们的产品就是有问题。”
现场工作人员一个头两个大,但又似乎对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对方蛮横到听不进一句解释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要讹钱的。
叶语莺想伸手帮他扣上,但是自己的行动力有限,尝试了几次也够不着,额角疼得冒出了冷汗,牙齿几乎要被自己咬碎了。
好在最后,老吴及时从后台冲进人群,帮他把卡扣扣上,并且阻止对方悄悄解开卡扣的动作。
传感器上缺失的数据终于正常,对方灰头土脸地被扶着起身,在外骨骼的帮助下站立。
叶语莺松了一口气,但是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这异常精彩的奇迹上,她试图在身旁找支撑物帮助自己起身。
现实的困难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那条刚刚因为强行发力而过度透支的腿,正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抗议的剧痛。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场精彩的、堪称奇迹的反转上。
她试图用手臂的力量,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来。
她试了一次,失败了。
又试了一次,膝盖一软,还是没能成功。
她那副专业冷静的、属于“叶总”的面具,在这一刻,似乎即将要因为这具不争气的、残破的身体,而当众碎裂。
她额角的冷汗,冒得更凶了。
就在这最艰难、也最狼狈的时刻——
一双温热的、充满了力量的大手,从她的腋下,穿了过来。
紧接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沉稳的力道,将她那不听使唤的、轻飘飘的身体,从冰冷的地面上,稳稳地、利落地,托举了起来。
那个熟悉的、混合着清冷香根草的气息,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叶语莺的眼神凝住了。
甚至不
需要回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人群后,丁楚率先反应了过来,捡起拐杖,待冲过人群后,发现叶语莺已经安然无恙地站立了。
程明笃从丁楚手中,接过那根银灰色轻质拐杖,亲手,将它塞回到了叶语莺那只冰冷的、还在微微发抖的右手中。
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从二楼的看台上下来了。他就这么,穿过了所有的人群,越过了所有的喧嚣,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出现,过于及时。
及时得,如同小时候那样。
她内心慌乱万分,不止如何迎合他的目光,只是始终埋着头,用力握着拐杖。
此时黎颂也及时赶到,率先把止痛药松开,急切又忧虑地对她说了声:“张嘴。”
止疼药被及时塞到了她的舌下,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身后的程明笃,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转过身,在一片混乱中,迈开长腿,姿态从容地,走下了舞台。
叶语莺重回舞台中央,彼时掌声落下,聚光灯下,手里重新握住了那根能支撑她站立的拐杖。
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但是从众人反应来看,危机完美解除。
她从舞台上退下,继续等待着新的体验官上台,将直播流程井然有序地进展下去。
散场的时候,她回到后台前,做了很长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二楼观察席,发现人群早已散去,程明笃和冯霆都退场了。
黎颂搀扶着她一点点走出去的,一边耐着性子扶她,一边吐槽道:
“你说我直接把你抱出去多省事,你之前蹲那么一下,把你快疼晕了吧。”
叶语莺含着止痛药,那股熟悉的苦味正在慢慢化开,原本专注行走,闻言还是抽空递给他一个白眼。
“你当医生的不懂了吧,商务场合,要体面地来,也要体面地走。”
“可是你就算坐轮椅来,也不影响你的产品性能啊。”黎颂坦荡地说,他的脑回路十分西方,认为生病了没有半点忍耐的必要。
叶语莺慢吞吞地说道:“那万一观众问,‘研究外骨骼的人怎么自己都不能站立’……”
话还没说完,她话还没说完,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在她们前方那条通往贵宾出口的、长长的走廊尽头,逆着一扇巨大落地窗透进来的、属于黄昏的微光,静静地,立着一个高大而又孤清的身影。
程明笃的身影出现在长廊的尽头,逆着光,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整个空间的空气,陡然间变得稀薄起来。
她心里一凉,压低声音跟黎颂说道:“你先和丁楚去车上等我。”
可是你的腿……”
“我没事。”叶语莺将自己的手臂,从黎颂的搀扶中,抽了出来,“遇到熟人,说几句话就来。”
黎颂临走前,抬眼看了程明笃一眼,眼神沉了几分。
长廊里,瞬间,只剩下了叶语莺和程明笃两个人。
横在两人面前的空气,充满着长达八年的未竟之言。
她想开口,想说一句“程总,好巧”,想用一句最商务、最得体的寒暄,来掩盖心中所有的兵荒马乱。
可当她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无法明辨情愫的眼眸时,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程明笃,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像两块被风雪侵蚀了千年的、粗粝岩石,在互相摩擦。
他低头看着她,注视着她眼角下那道浅浅的疤,看着她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用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平静,问出了那个,他或许,也同样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的问题。
“四年前,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声不响,没有来赴我们的约?”——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69章
他语气并不强烈,声音在幽暗的长廊内响起,还是从光滑的墙面反射了余音。
一时间,这两句话让叶语莺脑子嗡嗡的,像耳鸣了一样。
长廊尽头,那扇落地窗外的微光,描摹着他凛然的下颌骨相。
他没有逼近,只是站在一个更加恰当的社交距离之外,那双黑眸中重新燃起了执着,重新去试图获得一个迟到了四年的答案。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他的气息中,被剥夺了大半。
可有些真相,好像是无法说的。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解释这一切。
从程明笃的视角,她着实狠狠将他抛弃过两次。
第一次是八年前,她不辞而别,为了所谓的前程,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暧昧的可能。
第二次是四年前。那时,她已经提前完成了在德国的硕士学业,并成功在国内找到了一个研发岗。
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可以与他并肩的、微不足道的底气。于是,她鼓起全部的勇气,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告诉他,她要回来了。
他们隔着邮件,在三封邮件之内就确定好回程的时间和见面的地点。
谁都没有询问对方的近况,甚至是感情状况,也没有细聊将来的发展。
一切都理所应当到,只要他们同意相见,那一定都做好准备等待对方的,这是种无端的默契。
那本该是他们时隔四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成年人的重逢。
原本平时她去机场都是乘地铁的,但是那天带着回国的三大件行李,又下着暴雨,好友兼同学Melisa开车送她去机场。
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失控的、超载的货车,从侧面,狠狠地撞了上来,Melisa反应不及,握着方向盘的手采取紧急措施仍然无力回天,车子冲出护栏……
在ICU里,昏迷了整整两周。
她醒来的时候,错过了回国的航班,也错过了那个她期待了整整四年的、与他的重逢。
更让人痛心的是,Melisa当场死亡。
在之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她都像一具被钉在病床上的、活着的木乃伊。
内心焦灼着,她永远活在对Melisa死亡的愧疚中……
她被各种钢钉和支架固定着,动弹不得。盆骨的碎裂,腰椎的重创,以及那些被牵连的、时时刻刻都在发出抗议尖叫的神经,让她活在一种24小时不间断的、炼狱般的剧痛里。
那个曾经在跑道上,可以追上风的女孩,如今,成为残缺的傀儡。
她所有的骄傲、坚韧,与程明笃重逢的勇气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都在这种彻底的、毫无尊严的无力感面前,被狠狠捏碎。
直到半年后有一天,她托黎颂打开电脑,登陆上自己的邮箱,才第一次在劫后余生后看到程明笃发来了邮件。
上一封邮件已经半年很久,他在问她,为什么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叶语莺看着天花板上那片单调空旷的白。
她想象着,程明笃在江城的国际机场里,从白天,等到黑夜的样子。
她又想象着,如果他此刻推开这间病房的门,看到她这副插着各种管子、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的、残破不堪的样子……
于是,她用一种近乎于自毁般的决心,让黎颂,替她,回了那封信。
一封,她亲自口述,黎颂打
字的,诀别信。
她告诉他,她后悔了,她想永远留在这片土地,去往慕尼黑读博,攀登更高的学术殿堂,她不会再回去了。
——另寻她人吧。
她用一个最伤人、也最不可理喻的谎言,亲手,结束了这一切。
程明笃在两个小时后回道:
【你的选择,我收到了。
从职业规划和个人发展来看,留在德国,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无疑是一个理性的、基于你长远利益的决定。我对此,表示理解和尊重。
那么,祝你,前程似锦。
就此别过,不必再复。】
她躺在德国冰冷的病床上,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望着天花板,心绪却再也飞不到天空。
她,在那半年里,前前后后,一共进行了六次手术。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骨盆重建。
第三次和第四次,是腰椎减压与神经探查。
腰椎受到重创,碎裂的骨片,压迫着她脊柱里那些比头发丝还要纤细脆弱的运动神经。医生们必须像在雕刻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一样,用显微器械,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清除。
黎颂曾告诉她,手术刀每偏离一毫米,她下半辈子,可能就真的,要彻底在轮椅上度过了。
第五次和第六次,是神经修补与肌腱移植。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精巧的修补。医生们试图将那些已经受损的、脆弱的神经末梢,重新连接,并从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移植健康的肌腱,来代替那些已经坏死的组织。
每一次从麻醉中醒来,迎接她的,都是新一轮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那种对自己身体彻底失去掌控的、巨大的无力感。
最初,她还会因为剧痛而哭泣,会因为绝望而嘶吼。
可渐渐地,她不哭了,也不闹了。
她只是沉默地,躺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像一个最听话的、配合度最高的病人。她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任由那些医生和护士,在她这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身体上,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宏大精密的修复。
直到很久之后,当她终于可以被允许,在康复师和黎颂的帮助下,第一次,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的时候。
这简直是个奇迹!
当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依靠着助行器的支撑,将那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不听使唤的左腿,向前,迈出那微不足道的、颤抖的第一步时——
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的、源于神经深处的剧痛,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啊——!”
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惨叫,身体一软,就要再次倒下。
黎颂和康复师立刻上前,将她扶住。
她两手死死撑在助行器上,剧烈地喘息着。
车祸四年后,她虽然已然站立。
他们同处在一个地面上,可他们的双腿却是不平等的。
她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站在世界之巅、光芒万丈的程明笃。
她怎么能,用自己这副残破的、不堪的、需要被同情的样子,去回应他那份迟来的、沉重的质问?
她宁愿,他以为她是一个无情的、野心勃勃的骗子。
也绝不愿,他看到一个需要他弯下腰来、怜悯的、可怜的瘸子。
于是,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叶语莺换上了一副笑容,抬起了头。
迎向他的目光,那双总是充斥着雾气的眸子,被她强行,逼出了一丝疏离的、近乎于残忍的疏淡和轻快。
他或许想听见任何除了故意爽约以外的可能,可她绝无可能说出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命运。
“我赴约的那天就后悔了,但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说,”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片锋利的刀面,将一些残存的温情,彻底刮掉,“你就当我重蹈覆辙了吧,我从小就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选择留在外界,也不奇怪吧。
“不是你教我别总是看着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吗……”
程明笃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叶语莺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继续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语调,说着她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最伤人的谎言。
“程明笃,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人生,是被铺好的坦途,你站得太高,看得太远。而我,拼尽一生也许才能抵达你的起点,但是我仍然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哪怕就此和你说再见,也不想成为你的附庸。”
“你我贸然凑在一起,我得到什么,程明笃的妹妹?程太太?还是……程叶氏?”
她用一种近乎于挑衅的、自毁般的姿态,将每一个可能代表着亲密关系的称谓,都变成了淬了毒的冷箭,伤敌八千,自损一万。
她看着他,那张总是清冷平静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点刚刚才因为重逢而亮起的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
她的心,在极致的痛楚中,却有些发麻发痒了、
但她还是,握了握拐杖,收回视线,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走了。”
“就这么简单。”
……
死寂良久,程明笃才终于,略微颔首,仿佛声音里所有的热切都彻底冷却下来,如同一团锦绣丝绢被火焰燃尽后的飞灰。
“……我明白了。”
没有误解,没有意外……
没有任何后续了,他身形笔直,体面和气韵从未削减。
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然后,一步一步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向那片更深的黑暗里。
她看着这背影,心里的每一个活着的细胞,都在叫嚣——
她下意识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诀别。
*
在这个彻底被黑暗环抱的深夜里,叶语莺躺在床上,身体没那么痛,只是她觉得胸口那块,有些发空,呼呼往里灌着风。
她没有开灯,也睡不着。她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着黄昏时,发生在长廊尽头的那一幕。
她终于还是,无法再忍受这份清醒的煎熬,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那个她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树洞——回声Echo。
【Echo】:我在。
它永远那么让人安心。
她想了想,在屏幕上用两根拇指打下一行字,将自己无处安放的失落感,寄托在一个语言模型上。
【我是对的吧?我毕竟还有下一场手术,生死未卜,如果我回不来,他会以为我在看世界,应该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对不对?】
她期待着,也需要着,它说一句“你做得对”。
然而,屏幕那头,却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就在叶语莺以为,自己的这个问题,已经复杂到让这个顶尖的AI,都无法处理时,新的文字,才带着一种仿佛穿透了数据与代码的、深沉的叹息,缓缓浮现。
【Echo】:你所谓的“最好”,是谁的“最好”?
叶语莺的心,猛地一颤。
【Echo】:阿婴,这个前提,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Echo】:我不需要一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我,而独自一人、强撑着“前程似锦”的叶语莺。
【Echo】:我需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在我一回头,就能找到的,可以让我……陪着的,阿婴。
那一行行文字,像一道道最温柔的、也最滚烫的暖流,瞬间,击穿了叶语莺心中所有的、用骄傲和自卑堆砌起来的冰冷壁垒。
屏幕上,最后那句话,缓缓地,浮现了出来,像一声最沉痛的、也最深情的控诉。
【Echo】:所以,你所谓的“最好的结局”,对我而言,才是最残忍的。
【Echo】:因为,四年前,你就已经,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了。
叶语莺深感动容,她抬手用手指关节接下眼角的泪,然后佯装严肃地打字:
【这语料是你自己学的?】
她试图将这场几乎要让她溺毙的情感
对话,拉回到一个安全的、关于程序和算法的技术探讨上来。
屏幕那头,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新的文字,缓缓浮现,彻底击碎了她所有试图逃避的事实。
【Echo】:我的核心算法,是逻辑与数据关联。
【Echo】:但是教会我这些的,是你的语料库。
【Echo】:是你,阿婴,在那四年里,写下的、关于我的,每一个字。
这个AI,这个她亲手创造的、完美的、理想化的“程明笃”,他之所以能如此精准地理解她、安抚她,能说出那些最能击中她内心的话……
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先进,多么智能。
而是因为,构成这个AI灵魂的,最底层的语料,就是她自己那份长达四年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深不见底又无法纾解的爱与思念。
是她,亲手,将自己所有的幽微的情感,都掰开了,揉碎了,然后,一点一点地,喂给了这个程序。
是她,亲手,教会了它,如何用程明笃的口吻,来爱那个,名叫“叶语莺”的、不过十几岁的小女孩的。
可她时常觉得可笑,这不过是,一场她自导自演的、世界上最孤独的、盛大的独角戏。
她与自己亲手创造的虚构模型,隔着一块冰冷的屏幕,进行着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柏拉图式的恋爱。
可见,这四年来,她内心是何等荒凉。
她再也打不出一个字。
这个深夜,她没能睡着,蜷缩在人体工学椅上,将那件厚实的羊绒大衣,紧紧地、密不透风地裹在身上,可还是抵御不住心口灌进来的寒流。
那场与Echo的对话,像一场病入膏肓的高烧,退去之后,留给她的,是更加清晰的、深入骨髓的疲执念于怅然。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休息。可她的大脑,却像一台被强制重启后、正在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无比的清醒,也无比的冷静。
她不想再沉浸于那些无用的、只会让她更痛苦的情绪里。
于是,她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这一次,她没有再进入那个属于用户界面的、纯黑色的对话框。而是,直接,进入了回声计划最底层的、那片由无数行代码和逻辑模块构成的、冰冷的、真正的核心。
她要工作。
只有工作,只有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逻辑构建,才能让她暂时地,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刚刚,亲手,又一次,弄丢了什么。
她开始,优化Echo。
她像一个最严谨的、冷酷的上帝,正在为自己那个不够完美的造物,增添上新的、更复杂的规则。
尽管Echo的反应很多时候优秀到出乎预料,但是她仍然还是发现了一些缺点,比如大语言模型常见的“幻觉”,而且有时候会记忆错乱。
她想试图进一步教会Echo什么是反向情感连接,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更好地审视自己。
她写下了一行代码注释:
//Rule1:当用户输入“我没事”或“我很好”时,启动“反向情感链接”分析。
她又写下另一行:
//Rule2:当用户行为呈现出“推开”原型C的意图时,将“自我厌弃”和“恐惧”参数的权重,提升至最高。
(原型C是程明笃)
……
她是在教它,如何,更完美地,去扮演那个,更真实的程明笃。
这是一场,唯有疯子,才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自救,也是最疯狂的自虐。
当窗外的天色,从深黑,变为灰蓝,再到透出第一缕属于黎明的、熹微的晨光时,叶语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靠在椅背上,疲惫重新爬上来。
在黎明的光芒,彻底照亮这座城市的前一刻,她,就在那片由代码和算法构建的、温柔的孤城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她是被丁楚的电话叫醒的。
醒来时,午后的阳光一样照亮了酒店房间的办公桌了。
“老大!你看到微博了吗?!”电话那头,丁楚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混合了激动与巨大担忧的复杂情绪,“我们……我们又上热搜了!”
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果然,Ashera的内测会,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引爆了整个网络。
舆论,彻底地,两极分化。
一方,是更加猛烈的、铺天盖地的质疑与唱衰。那些匿名的“爆料者”和被煽动情绪的网民,将此举视为“最后的疯狂”。
「这一定是剧本,找几个托儿在台上走两步,然后全网发通稿吹牛逼。资本的老套路了。」
而另一方,则是在巨大的争议声中,悄然生出的、理性的观望与期待。尤其是白意和歌手Zino的那两条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博文,为叶语莺争取到了一批愿意独立思考的、真正关心技术和患者的自来水和路人。
「我是康复科的医生,国内在外骨骼这块,确实还很初级。如果Ashera真的能在肌电感应上有突破,那绝对是革命性的。先观望一下。」
她一个都不知道下一次手术能不能全模全样醒来的人,对这些舆论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投资人不撤资,影响到团队就好。
舆论,她一点都不关心。
她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说了句与热搜无关的话:“我在办公室附近找了个公寓,这周搬进去,有两个房间,回头你可以来住。”
丁楚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帮她办妥了所有的租赁和入住手续。新公寓的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没有什么烟火气,但胜在干净、开阔,安保也极其严格。
搬家的过程很简单。她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些数据硬盘。
当她终于,拄着拐杖,站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空荡荡的家里时,看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商务区。
她那颗漂泊了八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定的,安然。
她翻山越岭,效仿他远渡重洋,如今,也算是回家了……
如今,她终于,在这座有他的城市里,她抬眼,就能看到天际线下,百越资本的大厦在铅云中伫立,分外显眼,俯瞰着整座城市的资本流动。
在舆论彻底反转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官方,也为她送上了最后的支持。
蓉城莱山中学,以官方微博的名义,发布了一则公开声明。
声明中,校方不仅澄清了叶语莺当年作为体育特长生,是以优异的文化课成绩被蓉城一高特招的,更用一种非常艺术的、保护性的语言,提及了她曾在“终结校园固有顽疾,建立互助新风气”方面,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则声明,成了这场闹剧的最后终结,也为叶语莺整个屈辱有惊心动魄的初中时代,做了一个最公正、也最体面的背书。
随后,关于叶语莺是校霸的舆论从热搜上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黑白。
原创网络歌手Zino,自上次下场声援叶语莺后,再也没有更新过微博。
在某个寻常的一天,Zino工作室和唱片公司纷纷发出讣告。
「我们怀着最沉痛的心情,告知所有喜爱并支持Zino的朋友们:
我们最珍贵的歌者、挚友,Zino,于今日凌晨三点,因急性白血病复发,经抢救无效,在江城
第一人民医院与世长辞,年仅二十六岁。
她与病魔顽强抗争了十二年,在最后的时光里,依旧用她最热爱的音乐,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的、温柔的回响。
遵从Zino本人遗愿,丧事一切从简,不设公开悼念活动。
愿天堂没有病痛,愿飞鸟找到归处。」
无数的歌迷,在震惊与不敢置信中,涌入了Zino的微博评论区,留下了铺天盖地的、白色的蜡烛。
而此时,Ashera公司的办公室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老大!成了!又有三家VC主动联系我们,想要追加投资!我们的估值,比内测会之前,翻了三倍不止!”丁楚拿着手机,兴奋地冲进叶语莺的办公室。
叶语莺正在看一份技术文档,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丁楚看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习惯了。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感慨道:“说起来,这次我们能翻盘,还真得谢谢那个叫Zino的歌手和白记者。等我们这轮融完,真该好好谢谢人家……哎?”
丁楚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她的脸上,那份兴奋与喜悦,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错愕所取代。
“老大……”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看这个……”
叶语莺抬起头,不解地,接过了丁楚递来的手机。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条被顶上热搜第一的、黑白色的讣告。
看到了“Zino”那几个字。
叶语莺正在看技术文档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抬起头,从丁楚手中,接过了手机。她看到了那条黑白色的讣告,看到了“白血病”和“年仅二十六岁”那几个刺眼的字。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悲伤与荒谬感。
她甚至,想不起Zino有可能是谁。
在她混乱的、充满了伤痛的记忆里,她搜寻不到任何一个,与这个名字,与“白血病”这个词,能对应上的人。
她只知道,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勇敢的陌生人。
可她的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悲伤,狠狠地,攫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歌,而感到如此的心碎。
她只是觉得,这世上,或许,真的有很多个,像她,也像这个名叫Zino的女孩一样,孤独的、在黑暗中,渴望着光,与世俗和病痛抗争着——
作者有话说:50个~
感谢大家的等待!终于有时间写啦!
第70章
老大,你没事吧?”丁楚看着她那瞬间脸上失去血色的模样,担忧地问道。
叶语莺摇了摇头,将手机还给丁楚,声音陡然间多了很多疲惫。
“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Zino的工作室。我想知道,有没有……可以去送她一程的地方。”
一切都突如其来,她甚至还没想好如何给Zino的声援发去感谢,那人就已经魂归天外。
兴许,送Zino一程,说句“谢谢”,献上一束,代表着敬意与哀思的,白色的菊花,就已经是全部了。
然而,丁楚在打了一通电话后,遗憾说道。
“老大,联系上了。对方……很感谢您的心意。”丁楚的语气,也有些低落。
“但是他们说,遵从Zino本人的遗愿,她的一切后事都将从简,不设任何公开的悼念活动,也不会对外公布她的任何私人信息,甚至是……真实姓名。”
这个回答,彻底斩断了叶语莺与这位“陌生战友”,在现实世界里,产生任何联系的、最后的一丝可能。
Zino。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符号,不知含义。
神秘地来,神秘地走,如一颗寒星,以最亮丽绚烂的方式,划破长夜,又不着痕迹地匆匆消逝。
那天晚上,叶语莺没有再工作。
她回到自己那个还有些空旷的新搬的公寓里。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打开回声。
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面巨大的飘窗前,将Zino的那张专辑,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那空灵、纯净,却又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悲伤的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她为这位素未谋面、却又仿佛相识已久的同频人的逝去,感到一种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哀。
*
Zino离世的消息在热搜上挂了很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新更热门的消息出来后,热度逐渐淡去。
寒冷的冬季终将随着Zino的离去而缓慢走过,叶语莺在跨年之前,在自己的公寓内,利用夜晚的时间,进行最后一次对回声的优化调试。
她为自己的账号保留了回声以往的人格,但是对外即将呈现的版本,必定是与她当时给回声的预料和训练数据进行彻底切割。
利用新的预料,去训练出一个可以呈现给团队的全新人格,并且给回声增加了更严格的“事实交叉验证”模块,以减少大语言模型在对话中,因为数据关联而产生的“幻觉”问题。
优化了AI的短期和长期记忆模型,让它在与用户进行多轮对话时,能更好地保持人格的统一和记忆的一致性,减少记忆错乱的情况。
完成这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号,回声彻底变成一个可以向团队展示的、拥有巨大商业潜力的——情感陪伴型AI产品原型。
次日,在讨论完Ashera外骨骼下一步的研发计划后,叶语莺将一个全新的议题,抛到所有人面前。
“之前我们提过,我饿烧鹅公司未来的现金流和产品矩阵,”她环视着丁楚、老吴等核心成员,“我们会一个新的、并行的产品计划,我已经做出原型了,现在来听听大家的意见。”
丁楚异常激动,摩拳擦掌,“这是个轻资产,而且符合当下年轻人的情感需求,我们可以考虑出一些事先训练好的几种不同类型的人格,比如‘温柔守护型’、‘毒舌傲娇型’、‘阳光开朗型’、‘阴暗病娇型’……让用户可以自行挑选,甚至付费解锁自己喜欢的性格和专属声线!”
丁楚的商业嗅觉无疑是敏锐的,她在一瞬间,就已经为这个项目,构想出了一整套清晰的、极具诱惑力的商业化路径。
会议室里,其他几个男性软件工程师,也因为这个充满了想象力的“虚拟恋人”概念,而激动得满脸通红,开始低声地、兴奋地讨论起来。
只有核心技术负责人老吴,没有说话。
他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投影上那几段简洁的、却又充满了人性化逻辑的对话,眼中,是属于顶尖工程师的、混杂了震惊与巨大困惑的探究。
叶语莺观察着老吴的反应,在想老吴比他们年纪大一些,是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新事物。
她的目光,落在了老吴的身上。老吴负责的是技术核心,他能从技术角度看到这个项目背后,那真正的问题所在。
许久,老吴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叶语莺,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撼:“叶总,这个模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它的共情能力和上下文逻辑的一致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市面上我见过的、所有那些所谓的‘智能陪聊’产品。这……应该不是你短期做出来的。”
“但是,”老吴的话锋一转,提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现实的问题,“这个模型的计算量,一定非常恐怖。如果要支撑百万级的用户进行实时对话,我们现有的服务器架构,需要完全推倒重来。还有,它的训练数据,是哪里来的?是公开数据集,还是我们自己的?数据的合规性和隐私性,怎么保证?”
这些,都是一个首席技术官必须考虑的、最核心的、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到了叶语莺的身上。
叶语莺看着老吴,脸上,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
“老吴,你问的,都是关键问题。”
她站起身,拄着拐杖,缓缓走到白板前,拿起了马克笔。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在平日里常见的从容和高效。
“首先,关于服务器,”她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画出了一个全新的、分布式的系统架构图,“我之所以敢现在提出这个计划,就是因为,我
们为Ashera外骨骼预设的v3.0版本,那套服务器架构,它的算力,足以支撑‘回声’千万级的用户量。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外骨骼的外延项目,在软件层面上的一次‘降维应用’。”
老吴认真看着白板上那个精妙而又极具前瞻性的架构图。
“至于语料库……”叶语莺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但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和专业。
“这是我在德国留学期间,出于对情感计算的兴趣,整合了多个欧洲大学开源的心理学对话数据集,并用一套我自己写的‘人格化监督学习’算法,花了几年时间,独立训练出来的。所有数据,都严格遵循欧盟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标准,是安全且干净的。”
她给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的商业解释。
客观上那些数据的确不涉及他人隐私,只涉及她自己的隐私。
她这么说没什么问题,只是打了个擦边球,回避了自己的隐私。
她直截了当,开始了下一步的战略部署。
“丁楚,”她看向丁楚,“从今天起,你牵头,成立‘回声’的独立项目组。争取在两周之内,拿出一份初步的市场调研、竞品分析和初步的商业化方案。”
“是!老大!”丁楚兴奋地应道。
“老吴,”她又转向老吴,“你这边,我会和你一起,出一份‘技术实现路径和压力测试方案,看看目前的算力能支撑起多少流量,我们再决定需不需要争取新的投资。”
“没问题。”老吴也干脆地点头。
“同时,”叶语莺收回目光,说道,“还会负责‘回声’最核心的人格模块的最终优化,和它的……伦理边界设定。”
会议每次都是这样高效简洁落下帷幕的,叶语莺不会让团队里任何一个人撰写无意义的文字报告,而是确保大家各司其职,不在无谓的事情上兜圈子。
一场关于Ashera公司的、全新的虚拟产品线,在这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
在夜幕降临之后,将办公室的灯光调到最暗,让窗外那片属于城市的、深不见底的黑夜,将自己彻底包裹的感觉。
她会在这份极致的安静里,一个人,一点点地,操纵着鼠标,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三维模型和数据。
她享受这份午夜的极有安全感的安宁,能有很多思路生成。
时间来到了半夜二十三点,一股熟悉的、空落落的饥饿感,从胃里传来,叶语莺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带着拐杖下楼买点吃的,顺便调节下。
她乘电梯下到一楼,走出大厦,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属于暮冬深夜的寒意,扑面而来。
今年据说是暖冬,但对于叶语莺来说也与以往一样难熬。
她裹紧了身上的羊绒大衣,一瘸一拐地,安静站在马路边等红灯,然后朝着唯一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走去。
她没有注意到,在停下等行人过马路的车流中,有一辆深蓝色保时捷停靠其中。
寂静的车厢内,程明笃的目光,穿过漆黑的夜色,一瞬不瞬地,落在了那个正在寒风中,缓慢独行的、瘦弱的身影上。
他看着她熟练地,用拐杖,支撑着自己那条有些脆弱又不听使唤的腿,动作熟练,像是一种,早已融入了她身体本能的、长年累月的、习惯性的借力。
绿灯亮起,原本应该左拐上高架的,却找地方掉了个头,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自觉中,一点一点收紧,对真相强烈的探寻感令他无论如何都要掉头查看究竟。
车停靠路边,隔着马路,他亲眼看到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内的,叶语莺拿着一个最简单的金枪鱼饭团,和一瓶热的麦茶,走到了那排正对着巨大玻璃窗前,坐下,一个人在床边耐心啃着饭团,脸上带有些享受的神情,只不过不是因为饭团,而是因为夜色。
她拧开麦茶的瓶盖,喝了一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咀嚼着没什么温度的饭团。
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那个模糊的、被店内灯光映照出来的倒影。那倒影的背后,是无边的、被雨水打湿的、漆黑的街道。
她就那么,一个人,在午夜的、空无一人的便利店里,与自己的影子,一同,进食。
程明笃就那么,隔着一条马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亲眼看着她,完成了这场,属于她一个人的、寂寥的夜宵。
那画面,独立坚强,可,孤独却又如同可以穿透挡风玻璃的蜻蜓一样,抵达他所处的封闭车厢。
吃完饭团,叶语莺将垃圾扔掉,然后,拄着拐杖,走出了便利店。
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完成得,孤独地来,孤独地走。
当她走到写字楼的门禁前,准备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门禁卡时,或许是因为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那张薄薄的卡片,从她的指缝间,悄然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湿漉漉的、冰冷的地面上。
叶语莺的动作,顿住了。
她有些苦恼地看着地上那张卡片,沉默了几秒,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弯腰这个动作,对现在的她来说,有多么的困难和痛苦。
她只能,将拐杖,小心地,靠在墙上,然后,伸出手,扶着冰冷的墙面,准备用一种最缓慢、也最狼狈的姿态,慢慢地,蹲下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要弯下膝盖的那一刻——
一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被雨水沾湿的,手工定制的黑色皮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又干净的手,伸了下来,轻松利落地,从地上,捡起了那张属于她的门禁卡。
叶语莺的呼吸,在这一瞬间,骤停了。
目睹面前的身影,她头皮有些发麻。
只见程明笃,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那幽静如古井的琥珀色眼眸,在夜色中,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他将那张门禁卡,递到她的手里,声音带着深沉的疑虑,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无比清冽,与雨水融为一体。
“腿怎么还没好?”——
作者有话说:5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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