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来得太突然,叶语莺眼中的星光一闪而过,反而是嘴先于脑子找到的答案。
“本来快好了,但是又不小心崴了,伤上加伤,估计要很久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不改色地盯着地面的小水哇,脸部红心不跳地扯着谎,说完一回想,觉得自己这借口简直滴水不漏。
她抬眼,看向大厦的玻璃门,倒影出自己心安理得的模样,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息。
光明磊落的叶语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长满了这些言不由衷的谎言。
她觉得自己倒影变得十分陌生。
“怎么这么不小心?”程明笃的声音加强了几分。
叶语莺闻言,这才缓缓松懈下来,因为意识到他对此没什么察觉。
她抿了抿嘴角,无奈耸耸肩,乐观道:“正好,这拐杖碳纤维的,很贵,这些利用率提高了。”
她话音落下,恨不得立刻终止这些对话,因为她心里清楚,只要和程明笃有太多对话,迟早会被他察觉出什么。
“送你上去?”
就在她准备找个借口开溜时,程明笃却开口了。
这是个提议,但叶语莺却没有在他那低沉的嗓音里,捕捉到半分属于问句的、征询的意味。
她飞快在心里预判,此行是否可能出现一些她预料之外的情况,看自己是否能提前想好应对的方式。
这次,她没有考虑周全,因为她那
颗早已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混乱不堪的心,还是先一步,替她的大脑,做出了选择。
她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冷空气似乎都变得格外安静,连屋檐边上积水坠落的声音,都仿佛能被无限放大。
“正好,你参观下我们的办公室,回头替我们跟冯总美言几句,然他多为我们引荐点投资人。”
她反应极快,用一种轻松而商务化的话术化解了刚才漫长沉默带来的尴尬。
程明笃闻言看向她,似乎在解构着她话里的真假比例。
两人沉默地上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镜面的门上将两人并肩的身影,和她脸上藏不住的古怪模样映照得更加清晰。
紧张之下,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从自己腿部神经末梢,逐渐苏醒的疼痛。
她的额角,又开始,沁出细密的冷汗。
“你这些年,去看过……你母亲吗?”
电梯上行,程明笃看着镜面里的倒影,看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脆弱的侧脸轮廓于封闭的空间内用极低的声音问出这句话。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是偌大的江城唯一能与她过去联系起来的问题。
而问出问题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一切的人。
只不过她如今很难说,究竟是不是——家人。
如果是以往,她想问他,你为什么要提她?
她想说,那个女人,与我无关。
可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早已被无限时光稀释了。
她发现姜新雪仍然是自己生命中无法回避和割舍一部分,无法完全切分的。
“我每次回国都会去看看她。”
她沉默站在远处,看着她在陪护的帮助下下楼自由活动,有时候会目睹她正好发病,被好几个医护人员强行按下,然后注射镇定剂。
她不复从前的优雅和美丽,一双眼睛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不过仿佛符合某些民间的说法,她丢失了一些魂魄。
程明笃听到这句话,侧脸猝然紧绷了几分。
他继续问道:“你尝试和她对话过吗?”
叶语莺点头:“尝试过,但是她不认人了,提及我的名字时,她也充满本能的厌恶……”
她有些艰难地呼出心口的浊气,硬邦邦地说道:“况且,以前她精神正常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更何况现在。”
程明笃双唇抿上,没有追问,无声地,将视线从她的倒影移开了。
“叮——”
电梯,抵达了楼层。
门打开的瞬间,叶语莺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的囚犯,迫不及待率先下了电梯。
程明笃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那虽然走得很快、却依旧难掩狼狈与跛行的背影。
一颗总是被理智和逻辑所主宰的心,很难地,感到了一种,近乎于无能为力的,钝痛。
他们走到一扇简洁的、挂着“Ashera”金属字样的玻璃门前。
叶语莺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转过身时,脸上所有因为回忆而产生的脆弱与伤痛,都已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请进,程总。”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在电梯里那个情绪失控的人,不是她,“这里就是Ashera。”
她用这个冰冷的、商务化的称谓,重新,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安全的墙壁。
程明笃对她这个称谓而略微蹙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这个,由她一手创造的、全新的世界。
办公室不大,甚至有些拥挤。
开放式的工区里,有十几个工位,眼下是半夜,整个公司只有叶语莺自己。
远处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代码和猜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创业公司特有的、混合着咖啡和橙子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程明笃极淡地,扫过这个小小的、却充满了生命力的空间,最终,落在了办公室最里侧的、那个用玻璃隔出来的、独立的研发实验室。
叶语莺将他,引了过去。
“这里,是Ashera的研发部。”
当她站在这间充满了3D打印机、示波器、和各种散乱的机械零件的实验室里时,她身上那股因为面对他而产生的、所有不自觉的紧张与防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创造者的、充满了激情与绝对自信的光芒。
她果真是发自内心热爱着自己正在努力的事,一如既往。
“这是我们的一代机,Asherav1.0,你上次内测会来过,应该不陌生。”她指着房间中央,那个被固定在支架上的、充满了未来感和力量感的外骨骼样机。
她开始向他,介绍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那一刻,程明笃心里对眼前之人的陌生感,仿佛拉到了极致。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内心偏执而脆弱的“阿婴”,更不是那个自卑悲观,一度想要自我放弃的中学时代的小女孩。
她是,德国工程学海归,手握核心技术和尖端团队,Ashera的创始人——叶总。
一个,试图用科技,去进军医疗领域——斗士。
程明笃静静地听着。他看着她,无意间看到她左眼处快要消逝的伤疤,却半点掩不住她眼中的璀璨光亮。
她介绍得专业又具体,他没有问任何关于技术或商业的问题。
他只是,看着眼前这副,由冰冷的碳纤维和金属构成的、精密的机械骨骼,然后,用一种极轻、却又极沉的声音,问了一句,与这一切,都毫不相干的话。
“所以,”他看着她,“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完成的事。”
叶语莺刚完成那充满了激情与自信的讲述,一时间心跳还未平复,她点头得有些用力,“是的。”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知道,他什么都懂。
他懂她的野心,懂她的追求。
“你的博士学位修完了吗?”
“诶?”叶语莺没预料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个。
“过一阵回去答辩,答辩完就彻底完成了。”
顺便……做一个风险很高的手术。
叶语莺用吞咽的动作代替了第二句话。
后来,她邀请程明笃来茶水间坐着喝口茶。
她知晓他无论几点喝茶都不会对睡眠有影响。
水开之后,她正欲起身,程明笃却先一步起身,略微抬手,按捺住她的动作,“你腿脚不便,我来吧。”
叶语莺没有继续跟他假客气,安安静静坐了回去,指着冰箱的方向,“里面有我下午买的轻乳酪蛋糕。”
程明笃正在用木勺子取茶叶,手又稳又准,他背对着她说道:“我不吃甜的,你吃吗?给你拿。”
叶语莺想了一阵,还是面对了自己此刻的需求,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就,有劳了。”
于是程明笃将冰箱里的蛋糕取出来,切了一个角,用碟子装上并寻来了甜点叉,和热茶一并端到了吧台。
叶语莺见状,一抹记忆闪回撞击了一下她的心脏。
这些年她的生活远没有在程家的时候那么讲究,她学业繁忙,很少吃正餐,买个蛋糕也不会这样规规矩矩地切块,一切从简。
但是她忘怀了,程明笃无论何时都保留着最精致的生活方式。
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段远离尘世的时光,还历历在目,可她总想说……
她忘记了。
程明笃坐下,将蛋糕推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文静地小口小口地享受着甜品,眼里快活的的眸光多了几分从前的稚气。
她爱吃点甜点,一如既往,可偏偏身形还是像以前那样单薄,甚至更单薄。
她一边吃着一边说道:“你知道黑森林地区吗?”
“知道。”程明笃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无声放下。
“黑森林蛋糕就是来自黑森林地区,在德国的弗莱堡一带,那里有一家叫Stefan的乳酪蛋糕,每个周六Stefan蛋糕会出现在各大城市的集市上,我去买一个大的,刚好吃个几天……”
她说到一半,却发现自己这句话似乎是无意义的,于是停住了。
但是对面的程明笃却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追问这件事的意义。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这些话好像没什么意义。”
她本能地想避免打扰程明笃的时间,毕竟他也加班到半夜,应该比自己繁忙很多。
程明笃却毫不介意,“我不追求任何事物都承载意义,你想说就说吧。”
他的口吻像一个老朋友,“说说你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快乐与辛酸,都可以。”
叶语莺重新低头吃下最后一口蛋糕,低声说:“就是寻常的生活而已。”
她深知那些事情,将会是洪流的闸口,一旦打开,她干涸的心情,将会不受控地受了洪灾,不知什么时候才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狭窄的茶水间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过去的一切。
直到程明笃在话题的间隙,捕捉到她的目光,沉吟后问道:“你中途回国的时候,想过找我吗?”
这句话,她无言以对。
“想过。”她的回答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来?”
哪怕一次也可以。
“我没有底气见你了。”她声音出现波动,染上了愧色。
半晌,程明笃嘴角浅牵,低沉道:“原来,你知道……”
叶语莺受不了这对内心的凌迟,慌忙地起身:“我想回家了。”
最后是程明笃开车送她的,一路无言,叶语莺坐在副驾驶低头默默和Echo聊着明天的天气。
程明笃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抬眼扫视了一下前方的公寓区。
“搬家了?”
叶语莺点头,“总不能一直住酒店的。”
车子靠边,准备把她送到楼下,她却连忙摆手,“我在这里下就好了。”
幽暗封闭的车厢内的,她的手机屏幕陡然亮起。
那一瞬间,照亮了她那张带着意外的脸,也照进了程明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屏幕上,一条新的消息,以推送的形式,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Echo。
【Echo】:阿婴,忙了一天,累了吧……
Echo检测到她的定位已经到家附近了,为她发来了问候,这是她最近给Echo新安排的互动功能,让AI的功能能够融入日常。
叶语莺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她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扔进包里,却还是能感觉到空气冷了几分。
她的动作,太快,过于快乐,反而……欲盖弥彰。
叶语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因为极致的恐慌而变得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仿佛她的胸腔都要管不住这只受惊的梅花鹿了。
他看到了吗?
他一定看到了。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清晰的光……
“Echo?”
程明笃那深沉到洋流旋涡底部的声音,终于还是响起。
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那个,他刚才在那片转瞬即逝的光亮中,捕捉到的名字。
语气平静,却像让她本能地有些头皮发麻,“似乎很关心你。”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有些发虚,虽然她说不清自己在心虚什么,大概是怕程明笃知晓她用他的预料训练AI情人。
程明笃没有再说话,只是,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视线仿佛能击穿她的面具,直达她惊恐心虚的脸。
良久,他向她伸出手,叶语莺紧张到了极点。
好在,他只是利落地为她解开安全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礼貌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2章
去年年末,注定是充满动荡的日子,叶语莺回国,Ashera融资,陷入大面积负面舆论。
Ashera内测大货成功,原以为一切迎来转机,谁知Zino离世的消息又接踵而至。
叶语莺始终盼着,开春之后,天气暖和些,最好比去年的德国更暖和些,越暖和越好。
在暖和的日子里,最好发生的点好事情就更好了。
Zino死讯之后,一部由某著名导演操刀的贺岁档影片,因为票房接连破记录而一时间成为讨论度最高的话题。
网络世界,永远不缺新的焦点,也永远,充满健忘。
而那个因为Zino的离去,而一度陷入巨大悲伤的寒冷冬季,却仿佛也随着她的消逝,而提前,缓慢地走过了。
今年,江城度过了一个罕见的、温暖的冬天。
临近春节,本该是霜冻最严酷的时节,可今年天气却出奇地好。
阳光不再是冬日里那种吝啬的苍白模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于初春的明媚暖意,慷慨地洒满整座城市。
这是Ashera团队第一次在家乡过年,恰好是一个温暖年。
在经历了去年年末那场充满了动荡的过山车般的考验后,整个团队,都空前地团结,也空前地,干劲十足。
投资意向书在内测会之后陆陆续续发来,也不知是不是有业内推手,但是对于老吴他们这群工程师们,总归是好事。
硬件团队宵达旦地优化着v2.0样机的每一个机械结构。
而丁楚,则每天像个精力无限的女战士,带着她的技术报告书和样品机,辗转于各大医院、供应商,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合作洽谈。
整个办公室,一直到年前,气氛都是滚烫而激进的。
除夕的前一天,是Ashera团队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下午,丁楚突然从安静的办公室内起身,拍了拍手,将所有还沉浸在工作中大家都召集了起来。
“好了好了,各位!除夕前夜就别这么卷了!”丁楚笑着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老大说了,今晚,请大家一起吃饭,热闹热闹!我订了城南那家最难订的私房菜馆,大家今晚,不醉不归!”
办公室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晚上的聚会,与其说是公司的团建,不如说更像一场温馨的、属于家人的团圆饭。
私房菜菜馆布置了红灯笼,在暖气很足的包厢中,大家没有再谈工作,反而有些新入职的小年轻谈起了自己的梦想,有人聊起了家人和曾经艰难的求学生活,有人吐槽前司……
也聊着,各自过年,要回哪个城市,要给家里的父母,带些什么礼物,如何应对亲戚的问长问短和催婚。
叶语莺坐在主位,她在日常的场合里,话不多,锐利的气场被恬静的温柔取代,笑着捧着茶杯,安静地听大家聊天。
她自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老板,而只是一根普通的珍珠线,将这群为了同一个梦想而从五湖四海聚集到一起的、孤独的异乡人,紧紧地串联在一起。
丁楚向大家介绍到,这原微酒楼的醉蟹,号称江城十三绝,堪称醉蟹天花板。
来自外地几个同事都摩拳擦掌准备品尝,大家吃的干干净净,赞叹不已。
叶语莺笑着动筷,却心知这醉蟹哪有那么厉害,真正的江城十三绝,永远是当年程明笃的外婆给他请的私厨。
可是入口的瞬间,她彻底顿住,分毫不差的味道袭来。
她松开口,端详着碗里的醉蟹,心想自己是糊涂了吗?还是记不清了——
这分明就是真正的江城十三绝!
后来,她低头细细品尝,每一口,每一寸滋味,都让她一度熟悉到眼眶发热。
她想起的,是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
她蜷在栖止小筑那张宽大的、可以陷进去的沙发里,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子,因为来了例假而疼得脸色发白,一动也不想动。
而程明笃,会去一言不发地去楼上,给老宅那边打电话,请来那位据说不轻易出手的老师傅,就为了,给她做一份,用黄酒温过的醉蟹。
他会亲手,用那套银质的、精巧的蟹八件,将那温热的、不伤胃的蟹肉,一丝一丝地,仔细剔好,剔得干干净净,放在她面前那个小小的、绘着青花的碟子里。
然后,用他那难得柔然的语调,对她说:
“吃吧,这个,不凉。”
那段他们一起生活在远离尘世的栖止小筑的时光,还那般历历在目。
那些被他照顾着的、细碎而又温暖的日常,还那般清晰。
可她总想对对自己说……她早就,把那些都忘记了。
丁楚问她是不是不合口味,她只能
借口说是酒味呛人,眼眶有些发热。
可真正的、顶级的熟醉蟹,酒香醇厚,回味甘甜,哪有半分呛人一说。
她只是,在满座的、属于未来的欢声笑语里,猝不及防地,被一缕来自过去的、只属于她和另一个人的温柔烟火,给呛出了眼泪。
后来主厨出场,和客人交流,开门的瞬间,叶语莺一度满怀期待。
可进来的是个年轻人,不是当年的老师傅。
她的心情沉降下去,可旁人介绍,这是刘大师的二代传人,今日刘老先生恰好亲自坐镇,这份醉蟹乃是刘老先生与二代弟子的成果……
叶语莺霍然抬头,隔着缭绕的、温暖的菜肴香气,恰好望见了一双苍老却又无比熟悉的眼睛。
刘老先生身穿一身洁白的厨师服,头发早已花白,脸上也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比她记忆中,要老了很多。
但是他那双眼睛,却不见半分浑浊,依旧清亮、有神,腰杆也挺得笔直,精神矍铄,带着属于老一辈匠人独有的气度。
餐厅的经理,正恭敬地,向满座的宾客介绍这位难得亲自出山的大厨。
刘老先生的目光,却在人群中陡然停住。
他的那双老眼里,带着一丝困惑与探究,就那么,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叶语莺。
他似乎是在努力地,想将眼前这个虽然清瘦、却气场强大、眼神清冷的年轻叶总,与自己记忆深处,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程明笃身后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许久,他才试探性地,用一种不确定的、带着浓重江城口音的语气,缓缓开口:
“……是……程家那位,小小姐?”
这句话一出,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丁楚和老吴他们,都用一种极其诧异的目光,在叶语莺和这位传说中的厨神之间,来回打量。
而叶语莺,在听到那句久违的、只属于那个家的称谓时,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现实锤炼得坚硬如铁的心,却融化了几分。
她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倏而放下筷子,撑着桌缘站起身,对刘老先生展露动容的笑容,眼中蒙上了湿润的雾气,“刘叔,好久不见……”
可刘老先生,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有疑问,用一种带着笑意的、略带几分得意的语气,缓缓说道:
“今天这道‘玉盘醉蟹’,可不是我那徒弟做的,你尝出来了吗?”
叶语莺喉头发紧,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用力点头,“一入口,就尝出来了。”
“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嘴馋。”
他感慨道,那语气,就像一个看着晚辈长大的,最寻常不过的邻家阿公。
“今天这道蟹,用的是窖藏了十二年的‘女儿红’陈酿花雕,取醇厚,去辛烈。”
“再配上两片驱寒的高山老姜,和一颗提鲜解腻的九制话梅,将那剔好的蟹粉,置于温好的龙泉青瓷小盅之内……”
他看着叶语莺,眼中带着一丝笑意,道出了最后的关键秘诀:
“……然后,以文火隔水,徐徐蒸之。让那酒气,恰好蒸腾成暖香,一丝不多,一丝不少地,尽数,沁入蟹肉的寒中。”
“这样温出来的醉蟹,”他最后总结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才能既保留了醉蟹的魂,又去了它的寒气。暖胃,不伤身。”
丁楚他们,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更加震撼于国宴大师对一道醉蟹神乎其技的顶级理解。
“老大?你们……”丁楚刚想开口。
刘老先生却像是看穿了包厢里这有些微妙和尴尬的气氛,也看懂了叶语莺那双泛红的眼眸里,所有来不及掩饰的情绪。
他笑着,摆了摆手。
“好了,人老了,就爱多说两句陈年旧事。”他用这句话,极其体贴地,为叶语莺解了围,“不打扰你们年轻人吃饭了。大家慢用。”
叶语莺本想上前去送,但是余光瞥了一眼墙角的拐杖,还是作罢,郑重道:“我改天登门拜访……”
他笑了,皱纹更深,有些和蔼和意味深长,转过身,带着他的徒弟和餐厅经理,转身,离开了包厢。
包厢的门,被重新关上。
可空气中那份被搅动起来的、属于过去的涟漪,却再也,无法平复了。
原本今天全程她都是以茶代酒,因为酒会减弱止痛药的效果。
可是在此刻,在那份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面前,她太需要,一点点酒精的麻痹了。
她将那杯微甜的、带着米香的酒,一饮而尽。
两三杯下去,那份温和的后劲,终于还是,缓缓地,浮了上来。她的四肢百骸,都开始变得有些轻飘飘的。
别人总说她酒量浅,很省酒。别人要喝半瓶才能达到的微醺,她三两杯,就够了。
可她的思绪,却因为酒精的催化,而变得异常的、清醒的混乱。晚宴的后半段,大家开始玩起了桌游,包厢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
叶语莺却觉得,那股混合了暖气和菜肴香气的、滚烫的空气,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那被酒精烧得红红的脸颊,也需要一点冷空气,来降降温。
叶语莺在暖气的炙烤下脸颊红红的,便起身想出门去走廊上透透气。
包厢门的隔音很好,走廊里很安静,温度也比包厢内,要冷清许多。
叶语莺靠在走廊尽头那扇雕花的木窗边,晚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让她那有些发热的头脑,稍稍地,清醒了一些。
她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挂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的月亮,想到明日就是的除夕,家人团聚的日子,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她身侧不远处,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天字一号”,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深棕西装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叶语莺原本正在观察地砖,见状略微抬眼,却的被男人身上一枚低调的银色袖扣吸引了目光。
肩线利落而笔挺,微微收束的腰线巧妙地衬托出他精悍有力的腰身。
他似乎也是出来透气,或是去洗手间。
当那个身影,出现在走廊昏黄的、温暖的灯光下的瞬间,程明笃转过头的那一刹,胸前西装内袋的方巾微微探出一角,叶语莺与他目光对上了。
世上还能有更多的巧合吗?
半敞的包厢中,刘老爷子正在品尝甜品。
程明笃原本要下楼,却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晚上有约?”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走近后,叶语莺被他胸口的方巾重新吸引了目光,带着潜藏的味道,她永远觉得他的定制西转带着些意味深长,袖扣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着幽冷而微妙的光泽。
她以前大概就是被这份他身上独有的神秘,吸引住的。
很快,她回过神,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究竟麻痹了。
“没有,”她轻声回答,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沉闷,“和公司的人聚餐。”
程明笃目光微动,落在她泛着淡红色的脸颊上,眼底略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柔软。
“喝酒了?”
“嗯,”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睫,声音很轻,“一点点而已。”
她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让自己意识更加清醒些。
程明笃身上的淡香闯入她的鼻息,加上些酒气的催化,她脑海里不断涌现一些不连续的画面。
从前他们偶尔会小酌一杯,每次喝
到微醺之后和他一起回房间,总有半晚上都在云端上,那些滑腻的声音总持续到后半程的夜晚。
他在黎明之际会在她耳边说:“每次你怎么喝了酒都表现得像是作了弊……”——
作者有话说:50个~[三花猫头]
我想补充一些情节,所以把初春改到了年前,不好意思[狗头]
第73章
现实中的叶语莺深吸一口气,本能地往后微微退了半步,仿佛想抽离带有他气息的空气。
“酒量这么差,还喝酒?”程明笃语气里没有什么严厉,他的语气似乎也在克制之下保持距离,只不过有些认知是割舍不掉的。
一想到她以前醉酒后的模样,想到有人此刻也将目睹些什么,他平静的内心就生出些戾气来。
叶语莺没有说话,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不碍事。”
沉默片刻,他正欲转身下楼,却临了还是无奈问道:“有人送你回去吗?”
她想了想,诚实点点头,还未来得及捕捉到空气中的温度变化。
在抬眼时,却只看到程明笃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莫测。
“既然有人送你,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语气像是被压得很平,叶语莺却觉得氛围带着些不快。
他转过身,像是就此打算结束这短暂的、意味不明的寒暄。
可在他迈出几步之后,叶语莺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声音微颤:“你呢?”
程明笃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向她,片刻后,他唇角微微勾起小到忽略不计的弧度:
“怎么,叶总想送我?”
叶语莺被他调侃的语气一激,原本浮动的心绪却意外沉静下来,反倒让她有了对峙的勇气。
她稍稍抬起下巴,“只是随口问问。”
程明笃盯着她,似乎将她的神色都尽数收入眼底。
“我今天和刘叔见面,你要进去打招呼吗?”他调转语气问道。
她将拐杖下意识藏在身后,“刚才已经见过了。”
但他却并未再戳破什么,只是垂下眼,袖扣折射出的微光隐在晦暗的灯影里,语调淡淡:“那就……早点回去,别让送你的人久等。”
听到这句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过年的原因,她这些年积累的漂泊感涌现。
话音落下,程明笃转身下了楼。
她在这一刻从这渐行渐远的画面里,周围的光线仿佛在此刻暗了下来,他的背影走在那幽远狭长的甬道里,就像她梦境里总出现的那样。
她呼吸急促,有些脱力,像梦里一样无能为力。
“程明笃……”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下意识的呢喃,仿佛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不指望他能听见。
可他下楼的步伐却停住,在楼梯间站定,重新回头,看向她,声音清沉:“怎么了?”
程明笃的目光,移到了她泛红的脸上,再下移到她欲言又止的双唇上。
“没什么……”她语气淡淡,极力掩饰内心在佳节之前的孤寂,“明天过年了,你怎么过?”
“回蓉城和老爷子一起过。”他不假思索道,语气里掺杂着难以名状的叹息,但是那叹息是看见她后才发出的。
叶语莺心里沉郁了好一阵,才勉强释怀,露出了一个笑容:“挺好的,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本以为程明笃会清淡地跟她回一句新年快乐。
可他却久久不言,只是站定在原地,静静看着她,沉默似乎格外漫长和奇异。
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令她的每一声呼吸都格外沉重。
她分明想说很多话,却又说不出任何一句。
她仿佛沉湎于梦境里汹涌悲伤的回忆潮水,无数次感到无能为力,但她又不得不强行逼着自己走下去,否则,她又会再次成为局中人。
而是问道:“你呢?”
她声音不大,像是古早记忆里从凉爽楼道力吹来的风铃声,她愈发察觉到自己今晚从未抽离过与他相逢的梦境。
她吞咽了一下,握紧拐杖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说了句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和往常一样。”
对话的结尾,程明笃轻轻点头,略微侧目,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话。
这一刻,他们中间隔了五级台阶,从水平面上,弥补了他们的身高。
可是,他们能平视……如此刻,可却相距越远,仿佛隔着一阵座城市。
他眼中那道光淡到无法捕捉,最后沉入黑暗。
“那……新年快乐。”
转过身,脚步稳而不紧,慢慢地踏下最后几阶楼梯,消失在了拐角。
叶语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越想说话,越让双唇紧闭。
她觉得梦境与现实交汇了,她没有一次能追上,每次都目送他离开,然后低头一望,手指冰冷,掌心空空如也。
叶语莺低头,看见自己拐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这些孤寂的影子,就是她这些年勉力维持的体面,始终如一,没有归处。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嘴唇发凉,酒味随空气回流,像刚咽下一口温热的清酒——没有醉意,可后劲发苦。
*
第二天,除夕。
昨晚晚餐散伙后,北方的同事连夜买了机票回家过年,丁楚也一早踏上了回家的高铁,老吴的爸妈从外地过来,他们全家人在江城过年。
大家都团聚了,唯独叶语莺一个人在新租的公寓里醒来。
国内的除夕就是不一样,浓厚的节日氛围隔着双层玻璃都能抵达她这里。
一早就有物业上门送新年祝福,叶语莺关上门后,撑着拐杖,一边走一边端详着物业送代金券和手机支架。
对面的邻居一早就在门口贴了春联,唯独她,似乎没有半点仪式感。
满城喧闹的人群散开又聚拢,如潮水般将街头巷尾塞得满满当当。
叶语莺坐在家中,看着远处的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
室内安静得令人发慌,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也许今天得吃点特别的。
在国外时,年味大多被考试与论文冲淡,疲惫取代了乡愁。
可今年回来了,孤独反而如同发酵的酒,越沉越烈,逼得人不得不找些方式去压下去。
她拿起外套,犹豫了几秒,似乎觉得亲自出门还是有些不便,但是最终还是出门打了个车去了附近的超市。
超市里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迎新的兴奋,就连售货员也比平时外力,据说今日是三倍工资。
叶语莺独自穿梭其间,穿着她精致又熨帖的羊绒大衣,极慢地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拄着拐杖前行。
她很少自己去超市,主要还是腿脚不便的原因,来购物的人们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她与周遭的热闹好像格格不入。
她拄着拐杖,站在鲜活的鱼缸前,盯着水里游动的鱼儿看得出神。
忽然想到儿时外婆做的清蒸鱼,热气蒸腾,葱姜香味四散,年味总是从厨房一点点漫出来。
售货员笑容满面给她打招呼,递给她一个漏网,招呼她看上哪条可以自己捞。
她不想愧对售货员的热情,腾出手接过漏网。
售货员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拐杖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连忙抱歉道:“对不起,没注意到您不方便,我帮您捞一条吧。”
叶语莺笑着摆手,说:“不碍事。”
她看了好一阵,伸手去捞起一条鲜活的鳜鱼,还没来得及告诉售货员,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她觉得节假日容易遇到诈骗集团冲业绩,本想拒接的,但是电话挂断后又响了一次,还是同一个电话号码,而且归属地显示是江城。
凭经验判断,这样当地电话连续来两次,手机上没有诈骗提示,应该不大可能是诈骗电话。
可是投资人的话,也没有谁会在除夕夜工作啊。
她迟疑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哪位?”她的声音带
着将信将疑的礼貌。
“叶语莺……”对方的声音在听筒处想起,令整个嘈杂的卖场都安静下来了。
她直起身,恰好鱼在网中剧烈挣扎,一下子跃入了水中,溅起了小水花。
她顾不得捞鱼,只是惊讶道:“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程明笃在电话那头简短解释了一下,可是她没大听清,倒是最后一句话,她听清了。
“你一个人吗?”
她下意识想掩饰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在程明笃面前。
“……不是。”叶语莺环视了周围都是人,这应该不算撒谎吧。
“今天谁陪你过年?他带你回家过年吗?”
叶语莺:?
他在指谁?
于是一个连问题前因后果都没听明白的人,也不方便追问,只能含糊而敷衍地回道:“没有……”
这时售货员走上前,在柜台前问道:“姑娘,需要我帮您捞一条吗?”
程明笃那边的沉默融在电话里,化作很淡的电流声。
他敏锐捕捉到了什么,正色道:“你愿意和我回老宅吗?老爷子和我姑姑,你都见过……”
她在电话这头,陷入了沉默,透着玻璃浴缸看着欢腾的鱼儿,拿着渔网的手在晃动,似乎没了力气捞鱼了。
“如果你为难的话,就算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给足了她选择。
她怔了怔,浴缸里的鱼像忽然挣扎起来一样,溅到她面前的水令她心跳莫名加速。
“我……我现在在超市呢。”她说得磕磕巴巴。
“我知道,”电话另一头他的语调依旧淡得没什么情绪起伏,“你要是愿意,我派司机过来接你。”
她还没应下,刚发出一个音节:“我……”
“你在哪个超市?”程明笃开门见山地问道。
“青云路上的沃尔玛。”她鬼使神差地报了自己的地址。
“你现在可以慢慢从超市里出来,往停车场方向去,司机很快就来了。”
她心里仿佛被注入了勇气,连忙问道:“你呢?你已经出发了吗?”
程明笃说:“你到时候就只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望着热情等待的售货员,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鱼……先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50个~[三花猫头]
第74章
想着不能空手而去,她在超市的奢品区买了几样像样的年货作为礼物,提在手上走出了超市。
此时商场内早已人山人海,外界锣鼓声与烟花炮竹此起彼伏,推搡的人流像一道失控的洪流,裹挟着她往前走去。
她艰难地拄着拐杖,尽量想避开人潮。
她抬眼打量路标,寻找停车场的方向,靠着墙边,等待人潮散去。
可她久久等不到,停车场的方向很明确,离电梯不过二十米,可是汹涌的人群却好像没有任何减缓的趋势。
她怕司机久等,打定主意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脚步踉跄,险些在拥挤的人群中摔倒。
就在她每一步都格外艰难的时候,电梯门一开,一个高大熟悉的人影走了出来,在人海中寻到她,有力宽大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肘。
“跟我走这边。”
程明笃侧身替她拨开人群,让她前进得稍微顺利一些,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稳住自己的拐杖上,不好意思过于从程明笃身上借力。
远处,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和家人嬉戏的时候往后猛地一退,没注意到身后的叶语莺,尽管程明笃反应及时,她肩膀还是被撞到身形一歪。
险些栽倒。
程明笃瞬间用双手稳住了她下坠的姿势,发寒的眼神投向那个粗心的少年,少年的家长连忙上前道歉。
这个小插曲后,原本单手扶着她的手变成了双手,有种将她包裹在胸前的错觉,她耳尖感受到程明笃温热的气息,瞬间耳根子红了一些。
去往地库的路上,她认真盯着路面,试图转移注意力,在程明笃的护送下,拐杖形同虚设。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一个莫名的念头,如果这条前往地库的路,永无休止就好了。
她抬头望去,程明笃就站在她身边。他的眼神清淡克制,却带着一点埋藏很深的温柔。
“我……以为你派司机来。”她低声说。
“我正准备出发,顺路接你。”他没多解释,只是轻轻握紧她的手肘,护着她从喧嚣中突围,走进地下停车场。
叶语莺心知,程明笃不住在附近,怎么都是不可能顺路的。
一路沉默,地下车库安静又幽暗,像另一个世界。
她心跳得有点急,喘息着坐进车内,程明笃替她关上车门,动作轻而谨慎。
“系好安全带。”他说。
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她正准备回头寻找安全带,有一只手已经抢先一步,帮她扣上。
这情形,像极了她是个需要被人照料的孩子。
程明笃在驾驶位坐下时,她不经意地瞥见他腕表在停车场昏黄的灯光下闪了闪,隐约映出现在的时刻。
每当看到时间尚早的时候,她心里能莫名感到一阵放松。
好像思绪回到过去的某一天,当年也好、如今也罢,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微妙,既陌生又熟悉,既疏远又充斥着心跳,让她内心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这就是她在程明笃面前的真实写照。
车子发动起来,驶向夜色笼罩下的街道。
车窗外万家灯火闪烁流动,像无数点星火汇成河流,将他们慢慢领回记忆的归处。
他们都没有说话,叶语莺觉得对方已经善意带自己回家过年,不好再显得过于冷淡。
她佯装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的行人和远处水泄不通的商场路段,感叹了一句:“今天人真多。”
人总是无法避免在冷场的时候说一些废话的。
原以为可能会继续冷场,程明笃开口:“都赶着回家,团聚。”
他最后两个字吐出的时候,声音又沉了几分。
叶语莺看向窗外的视线闪动一下,低头看向自己有些异样的心跳,仿佛瞧见蓝色蝴蝶翅膀翕动,在前一秒钻进了她的心口。
“……嗯。”叶语莺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准备再去讨论团聚的深意。
车厢内短暂的沉默之后,程明笃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今晚怎么会一个人去超市?”
叶语莺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拐杖光滑的头部:“买点东西,顺便透透气。”
程明笃皱了皱眉,声音带了几分克制:“那个叫你阿婴的人呢?这种时候还让你一个人出来?”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
一定是那天他瞥见了Echo给她的消息。
但是她很奇怪,为什么他给的称呼是“那个叫你阿婴的人”,而不是“男朋友”或者“约会对象”这种更加直白的称呼。
她少女时期就觉得程明笃说话滴水不漏,自然会对他的只言片语进行过度解读,她此刻还在下意识做这样的事。
她思忖着要不要解释一下,但是想到Echo的语料是她绝对的秘密……
“哦……他有事,”她轻声说,故意没有解释太多,“过年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
程明笃微微抿唇,目光沉了几分,心头突然涌上一丝难以言说的不甘。他不知道该对叶语莺心中的那个人生气,还是对她的轻描淡写感到不满。
可他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质问。
“你把眼睛擦亮点吧……”
叶语莺此刻已经抽离了自己编织的谎言,仔细想了想自己的眼光……
从青春期就已经把恶魔的心思伸向了朝夕相处光风霁月的程明笃,她还要如何擦亮……
她都已经野心勃勃了。
气氛再度陷入凝滞。
程家老宅灯火通明,叶语莺发现庭院装潢早已不是多年前的样子了,她八年以上没有踏足过这里了。
自从和姜新雪撕破脸之后,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再踏足程家了。
她克制住自己想要东张西望,甚至想看看自己曾经居住的小阁楼是否还在的冲动……
走过前厅,上了电梯,电梯门打开的的瞬间,暖意扑面而来。
家里只有几位帮佣正在厨房忙碌,客厅里摆着简单却丰盛的饭菜,桌上的碗筷成双成对。
刚好是四人的布置,偌大的家族,在老宅过年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叶语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算了算人数,加上自己好像刚好四个人。
她内心微微一动:“他们已经知道我要来吗?”
“
嗯,我提前打电话说过。”程明笃脱下外套交给阿姨,转身自然而然地把叶语莺的大衣顺手接过,通过他的手递给阿姨。
这一次,程家没有按照当年小孩子的标准来对待她,而是符合标准的成年人礼仪让她参与全程。
叶语莺默然,她察觉出程明笃的刻意安排,心中却又忍不住升起一点隐秘的雀跃,迅速被理智压了下去。
程以菱从外面存放鲜花的暖玻璃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暗紫色的丝绒旗袍,手里捧着一束刚刚剪下的、还带着露珠的白色腊梅。
她气质温婉,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
她正准备将手中的腊梅,插入客厅那个古董花瓶里,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玄关处的叶语莺。
程以菱的动作,微微一顿,露出了欣喜温和的笑意。
“语莺来啦,”她的声音,像苏州评弹,温软悦耳,“我们听说你回国不久,平时工作忙,早就想见见你了,又怕打扰……”
这个自然而然的称呼,瞬间,就化解了叶语莺心中大部分的局促不安。
程以菱将手中的花,随手交给一旁的阿姨,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朝叶语莺走了过来。
她没有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保持着客套的距离。她走上前,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叶语莺那只没有提着礼物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快过来坐,”她拉着叶语莺,走向客厅的沙发,“一路过来累了吧?明笃也是,这么晚了才把你接过来,外面又乱。”
“……姑姑,新年好。”叶语莺被她拉着,有些不自在,却也无法抗拒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的亲近。
她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她曾经叫了许多年的称谓。
“好好好,”程以菱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旁那根银灰色的拐杖,笑容微滞,“腿怎么了这是?”
叶语莺没有过分遮掩,说道:“扭伤了,不碍事。”
程以菱对健康问题格外关心,“要不要叫许医生看瞧瞧?”
叶语莺赶紧婉拒,“没问题的,大过年让许医生过来也不大好。”
程以菱深表理解,嘱咐道:“把拐杖放旁边吧,家里有电动轮椅,不用撑得那么辛苦了。”
家里。
这两个字,像一股最温暖的、也最无法抗拒的暖流,瞬间,就包裹了叶语莺心口。
叶语莺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提着的东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个印着低调的Logo的纸袋,递了过去。
“姑姑,这是……给您和爷爷的一点心意。”
“你这孩子,”程以菱笑着,接了过来,却没有看里面是什么,只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茶几上,“人回来,比带什么都好。”
她坐到叶语莺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
“瘦了,”她说,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眉眼舒展,更好看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能干,还要……了不起。”
这句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客套的夸赞,让叶语莺没那么紧张,但是依旧拘谨。
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始至终都给予她最纯粹善意的长辈。
她那双总是凝固的眼尾,终于,也忍不住,微微地,泛起了一点红。
程以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红木沙发上坐下,然后,去茶室拿了紫砂壶,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红枣姜茶。
“先暖暖身子。”
叶语莺接过那杯散发着甜香的姜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姑姑”。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了几声中气十足的的咳嗽声,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暗纹唐装、身形清瘦的老人,拄着一根龙头拐杖,从里屋了出来。
正是程家的大家长,程明笃的爷爷。
叶语莺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她连忙放下茶杯,挣扎着,撑着扶手就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爷爷,新年好。”
老爷子走到她面前,那双虽然年迈、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在看向她的瞬间,眼角慈祥地弯了弯,“语莺来了啊。”
这,就是程家老爷子的方式。没有多余的寒暄,但是一句招呼足够说明了重视。
这顿年夜饭,吃得,很安静。
偌大的红木圆桌上,只坐了四个人。
这些年,程嘉年跟姜新雪应该都是缺席的,姜新雪精神异常后,他就辞去程家的一切,专心陪姜新雪去了。
程家的规矩,食不言。大部分时间,连碗筷碰撞时的声响也几乎听不出来。
叶语莺,心知自己是一个初次登门的、拘谨的客人。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努力地,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仿佛多年前的那样。
她此刻只能庆幸,她和程明笃中间那段禁忌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否则……
家风严谨的程家,哪怕没有血缘,应当也不会正眼看待这段关系的。
她小口咀嚼着蟹肉,在此时此刻,觉得哪怕能和程明笃重新成为兄妹也可以。
至少,她还能有个“家”。
年夜饭完毕,大家聊着家常,叶语莺很少说话,但是关键时刻也会做出礼貌得体的回应的。
一直沉默着的老爷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厚厚的、印着烫金福字的红包。
他先是,将其中一个,递给了程明笃。
然后,又将另一个,递到了叶语莺的面前。
叶语莺哭笑不得:“爷爷,我都奔三了还要领压岁钱吗?”
“你和明笃,多少岁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叶语莺彻底愣住了。她看着那个红包,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她求助般地,看向程明笃。
后者轻微点点头,叶语莺这才有些惭愧地接下。
晚餐后,老爷子被管家扶着,回房进行日常的健康保养和休息。
程以菱也接了个电话,笑着说约了多年的老姐妹要出门打几圈牌,便也穿上皮袄,优雅地告辞了。
偌大的、温暖的古色客厅里,陡然间,走得只剩下叶语莺和程明笃两个人,以及几个正在远处沉默打扫卫生的阿姨。
暖气太足的原因,空气,瞬间,又变得有些微妙和燥热。
刚才在饭桌上,那份因为有长辈在场而产生的、安全的、属于纯粹亲情的氛围,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份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充满了过往与秘密的、令人心跳失速的安静。
叶语莺捧着那杯早已凉透的红枣姜茶,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来回摩挲。
她不敢看他。
许久,还是叶语莺,打破了沉默。
她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用一种极轻的、试探性的语气,缓缓开口:
“爷爷和姑姑……他们,应该都不知道,我们以前的事吧?”
她没有说是什么“事”。
但她知道,他一定懂。
程明笃正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看似随意地翻阅着。
听到她这句话,他翻动书页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然后,他才用一种同样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明知故问的语气,反问道:
“什么事?”
这几个字,让叶语莺那已经混乱不堪的心湖彻底掀起惊涛骇浪。
什么事?
是那个在栖止小筑里,她像一只树袋熊一样,肆无忌惮地,挂在他身上的、无人打扰的午后?
是那个在深夜的书房里,他反身将她压在落地窗上,用一个充满了侵略与惩戒意味的吻,让她彻底沉沦的夜晚?
还是……那些被她写在日记本里,充满了禁忌、痛苦与爱恋的、关于他的每一个字……
她该如何回答?
叶语莺感觉自己的脸颊,在这一刻,烧得厉害。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因为他这句反问,而变得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清冷英俊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双漆黑幽深的、正等着她回答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5章
她忽然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绕进去。
他什么都知道。
却又,什么都不说。
只是用这种最平静含糊的方式,逼着她,亲口,去承认那些,早已被他们,默契地,埋葬了的过去。
最终,叶语莺还是,选择了溃败。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忘了自己腿脚不便,身体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没什么……我随口问问。”她扶着沙发的靠背,稳住身形,找了个借口,“今天你应该不回江城了吧?”
程明笃的眼神晦暗不明,没有再纠结于之前问题的答案,语气随性。
“半夜容易疲劳驾驶,明天初一,姑姑邀请我们一起包饺子。”
叶语莺:“?”她怎么没听到这个邀请。
罢了,反正她也知道今天大概率是要留宿蓉城的。
“有我睡的地方吗?”
这处宅子里面数不清的房间,她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
程明笃指了指自己单独居住的白色洋房,笃定道:“就住那里吧。”
她本想问自己的小阁楼呢,看是看了一眼那栋洋房,脑海中记忆翻涌,思绪滞后几秒,就变成了默认。
程明笃自己单独的一栋楼,里面房间很多,阿姨给她收拾出来一个,面积不大,和程明笃的主卧就隔了一个走廊。
程家为她准备好了起居的一切,张阿姨是认识她的,根据她往日的习惯做的准备。
这是真正的宾至如归,可是她却睡得分外不踏实。
暖气开得很足,再加上最近她对双腿勤加呵护,晚上的疼痛并不是很剧烈,至少是止痛药还压得住的。
又用力闭上眼尝试入睡,她脑海却一片晴明。
这洋房分明是她曾经经常隔着阁楼的玻璃窗遥望的,她无数次在心里悄悄渴望可以离他更近,觉得他身边也许是世上令人有安全感最美好的地方。
可她真正入住了,却始终无法安稳入睡。
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近在咫尺,往日的美好一幕幕闪现在脑海,如今双方却只能自持着保持距离。
她以为所有的久别重逢是干柴烈火,可真正久别重逢其实是相顾无言。
你很好,我很好,可惜我们都变了,无法回到起点。
她剧烈翻了个身,还是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披上外套,轻轻推开房门,穿过安静的走廊,走到庭院里。
程家的生活很健康,没有大家一起守岁的习惯,倒是阿姨们早早回到休息室内,一起打扑克看春晚,热火朝天,时不时传来愉悦的笑声。
那些笑声穿过高门宅院,在千回百转的回廊庭榭处就随风消散了。
除夕的夜晚,后院出奇地静谧,这里离居民区太远,根本就是和普通人的新年热闹是隔开的。
深夜的程家老宅,早已褪去了白日里所有的喧嚣,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庭院里,挂着几盏为了应节而亮着的、昏黄的红灯笼,将那些假山、翠竹的影子,拉得光怪陆离。
叶语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在冰冷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交错的枝桠,落在了主楼顶层,那个小小的、黑漆漆的阁楼窗户上。
阁楼的窗户依旧保持着过去的样子,窗帘半掩,仿佛下一秒年轻时的自己就会推窗而望。
那里,曾是她的庇护所。
也是,她想要逃离的牢笼。
更是,她人生的转折。
她忍不住想上去看看,但是又觉得不大好,双腿在寒风下开始隐隐作痛,骨头缝里的蚂蚁都复苏起来。
她停下脚步,急急忙忙地从口袋中取出一颗药片,毫不犹豫塞进嘴里。
这下她才放心继续前行,径直来到了阁楼门口。
正巧,身后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叶语莺回过头,只见程明笃,就站在那片被灯笼光芒遗忘的、最深的阴影里,似乎之前就在这里站着了,因为没听到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被他那双在黑夜中,依旧显得锐利迫人的眼睛注视着,叶语莺感觉自己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有些不顺畅。
“怎么出来了?”程明笃抬头,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叶语莺怔了怔,轻声道:“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程明笃没有说话,视线路落在她手里的银色铁盒上,在昏黄的灯笼光下,反射出的那一点点微光,是何等的,清晰,和夺目。
她立刻将铁盒捏在手里,随手放进了大衣口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小小的阁楼,语气里带着怀念:“阁楼……现在还住人吗?”
程明笃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不能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沙哑。
“几年前,江城有过一次很强的台风。后山那棵老槐树,被风吹断了,一根巨大的树干,正好,砸在了阁楼的屋顶上。”
“后来,虽然找了很好的工匠,按着老宅原来的图纸,修缮了很久,才把它,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程明笃看着她,缓缓说道,“但是,主体结构毕竟受过损,出于安全考虑,就再也没有住过人了。”
听着他那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叙述,似乎还承载着一些别的情绪。
叶语莺的心连着锁骨,被猛地揪了一下,她觉得,他说的,仿佛不是那个阁楼。
而是,他们之间,那段同样,早已被命运的风暴,砸得面目全非的,过去。
虽然,用心修缮过,但是,却不能住人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她。
“……我能,”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窗户,用一种近乎于祈求的、卑微的语气,轻声问道,“上去,看看吗?”
程明笃看了她一会儿,目光中带一丝复杂,缓缓点了点头。
“走吧,我陪你上去。”——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没写完,先凑合着看看,休息时间太短暂,又要打工了
最近几章真的写得我心花怒放的
50个
第76章
通往阁楼的楼梯,又窄又陡。
程明笃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脚步,为她试探可能摇晃的地板。
叶语莺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早已模糊不清的、还残存在在她脑海的少女旧梦里。
她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缓慢地上这十五级台阶,也从未觉得它如此漫长而高不可攀……
每向上一步,她那条受伤更重的腿,都在轻微打颤,但是她尽量克制住不让一切过于明显。
她只能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冰冷的木质扶手上,和那根她随身携带的轻质拐杖上,握把此时已经添上了她的体温。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一般来说她对自己的腿能承受的地形是有些预判的,但是这双伤重的腿总是偶尔出些意外状况,给她添麻烦。
就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叶语莺的左腿,突然,传来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
“唔……”
她发出一声下意识的闷哼,手杖在黑暗中一偏,身体失去了关键支撑,握着扶手的手,承受不住整个人的重量。
她惊慌中睁大双眼,整个人下一瞬就要不受控制地,就要朝着后面,栽倒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走在她前面的程明笃,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以一种快得不可
思议的速度,猛然转身!
他没有去问她怎么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在那狭窄得几乎无法错身的楼梯上,伸出长臂,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一把揽住了她那正在下坠的腰肢,然后,用力地,将她整个人,都带向了自己,让她重重地、撞进了他那坚实的胸膛里。
叶语莺的脸,狠狠地,埋在了他那件带着清寒的单薄衬衣里。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被他身上独有的香调占据。
她的身体,被他,以一种近乎于拥抱的的姿态,牢牢地禁锢在了他的怀里。
“小心。”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响起。
与此同时,轻质拐杖吧嗒坠地,斜在了木质台阶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肌肉是何等的紧绷;也能感觉到,隔着薄薄的衣料,他那颗正在剧烈跳动着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了。
她的右手下意识向楼梯下伸了伸,手指离拐杖很远,但是那根拐杖脱手,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安起来。
随后,程明笃稳住她,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走了几步,一把将拐杖捞起,稳稳交还在叶语莺手中。
“扶着我。”
他看着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低声道。
最终,她还是,像一个放弃了所有抵抗的孩子,听话的地反握住他的手臂,任由他将自己双腿的压力匀走。
分明,那扶着自己腰侧的双手是不带半点狎昵的,而且十分有力,被他双手一环,自己的双腿几乎不用沾地。
然而在他松开自己腰肢的瞬间,那双手离开自己的刹那中,她腰侧被弄得有些痒。
推开那扇熟悉的、紧闭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旧木头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阁楼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那几盏昏黄的红灯笼,和远处城市那片璀璨的灯火,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明笃上前把窗帘拉开,说道:“屋内的电闸需要等管理人员开门。”
双眼早已适应黑暗,接着庭院里的光,她还是能看清一切。
房间里的陈设,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张小小的靠窗的书桌,一把咯吱作响但是舍不得被她扔掉的摇椅,甚至连墙角那个被她用来堆放杂物的柳条箱,都还在。
她完全分辨不清哪里被修复过,一切都是完好的。
一切,都像被时间,封存在了一个巨大的琥珀里。
或者像一个终年下雪的水晶球,一切都被人为地定格过。
叶语莺拄着拐杖,缓缓地,走到那面她曾日夜相对的、有些斑驳的墙壁前。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抚过墙面上,那些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痕迹的便签纸的胶痕。
原本不指望摸到什么,但是一张纸片还是划过她的指腹。
“这里,”她惊喜地睁大双眼,像是对自己说,“连以前贴的单词都还在。”
“那时候每天睡觉前,都要背一遍。背不完,就不准自己睡,第二天又会换上新的贴纸。”
不断往复。
程明笃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单薄而又脆弱的侧影。
那些她冲刺的日子,对他是不可见的,但是他仍然知道,叶语莺一路走啦,没有半点容易。
叶语莺又缓缓地,走到了那扇小小的窗户前,习惯性站在最左侧。
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早已蒙上了一层薄灰的窗。
一股夹杂着冬夜寒意的、清新的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发丝。
“程明笃,”她看着窗外,没有回头,声音,却像是在问一个,她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你有没有,从这扇窗的,看过外面?”
程明笃沉默了,正当叶语莺以为他没听到自己说什么,准备作罢的时候。
他喉结滚动,开口道:“看过。”
“你没发现点什么吗?你应该没有从任何刁钻的角度观察过外界吧,虽然说这只是一扇窗。”
叶语莺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顽皮的、却又带着无尽悲伤的狡黠。
她侧脸几乎贴着窗棂,从最左端找了个最刁钻的角度。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视野,是那样的微妙。
既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那条通往地下车库的、唯一的车道,看到每一辆晚归的轿车,亮起的、温暖的车灯。
也可以,恰好地,看到他那栋总是灯火通明的、白色洋房二楼,那个属于他书房的、巨大的落地窗。
她看了一眼,立刻直起身,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这里,是唯一可以看到白色房子的地方。”
她还是习惯性管程明笃的住处叫做白色房子,一个抽象定义如此熟练,离不开她无数次在日记里和心里提及,就像提及他名字一样。
“我只能看见亮光,你卧室的灯很少在夜晚亮起,书房的灯却常亮。”
“如果你那晚回来得太晚,整栋房子都会是漆黑的,但是半夜两点之前,那面的车道必然会有一道车灯属于你……”
她看着他那张因为她这番话,而瞬间变得无比复杂的脸,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自嘲的弧度。
“现在听来,是不是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她有些遗憾地对着庭院呼吸一口气,庆幸这不是一场悬疑剧,否则她一定是那个生活在幽暗中的自卑的暗恋者。
可是她并没有等来程明笃细思极恐的表情。
程明笃只是在她身后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故作轻松的、自毁般的坦诚,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愠怒,眼波中反而是带着些裂痕的。
他想告诉她,他知道。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虽然不知道个中细节。
可他,终究,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
良久,他来到她身边,站在她右侧,和她一起洞悉今晚的明月,无声的遗憾早已融进了他们之间流动的空气的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未尽之言的沉默里——
他隔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叶语莺,我们……”
“咚——咚——咚——”
远处,城市的方向,传来了新年的、浑厚而又悠远的钟声。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金色的烟花,在他们身后的夜空中,轰然炸开!紧接着,无数烟花升空,让整个安静的午夜瞬间喧嚣到听不见任何人声。
绚烂的、转瞬即逝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阁楼,也照亮了他们两人
那近在咫尺的、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
叶语莺惊醒般下意识地,回过头。
只见,无数的、五彩斑斓的烟火,接二连三地,在漆黑的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绽放出最璀璨、也最寂寞的花火。
她想起了。
想起了八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被烟火照亮的除夕夜里。
他也是这样,站在她的身后。
然后,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俯下身,给了她,那个充满了禁忌的心脏上云端的吻。
那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而是,他主动给她的第一个吻。
可现在……
叶语莺心中一片空寂,对这句被烟花打断的话,深表遗憾,但是她随后嘴角浮起笑容,带着坦荡,仿佛往事翻页。
叶语莺看着窗外那片绚烂的、却又无比遥远的烟火,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站在她身后,隔着一步之遥,眼神明灭的男人。
她知道,不可以了。
他们之间,早已隔着一片,再也无法被跨越冰冷的深海。
任何冲破禁忌的情感,在此刻只会徒增痛苦,她好想回到初见他时的那个霜降日。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如今她至少还在世上剩下一段和血缘无关的亲情。
他也释然地翘起嘴角,重新看向窗外的璀璨烟火。
“新年快乐,叶语莺。”
她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窗外那片,即将要燃尽的烟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新年快乐……程明笃。”
待烟火不再喧嚣之际,她又突然看向他,目光灼灼。
“可不可以,重新成为……哥哥。”
程明笃的下颌线绷紧了,问道:“为什么?”
“这样,你我之间,还能有一份亲情,这将是世上最坚固的情分,任凭风吹雨打、生离死别……”
“都不会……消失。”——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7章
程明笃那原本就紧绷的下颌线,在听到她这番话后,整张脸仿佛凝结成一幢完美的雕塑的一样。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瞬那一晚,在她公寓楼下,她手机屏幕上亮起的那句话。
——【Echo】:阿婴,忙了一天,累了吧……
他也想起了,她那句轻描淡写的充满了疏离的谎言。
——“过年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
她之所以,要如此急切地将他重新推回到“哥哥”这个安全的位置上。
是不是因为,她的心里,在这几年的时光里,悄然有了另一个人。
出于道德的约束,他真的只能成为哥哥。
这个认知,像一只最恶毒的看不见的虫子,顺着他心脏的缝隙,钻了进去,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啃噬他那块只有她身影的地方。
为什么,叶语莺,多年前招惹他,如今却不要他。
他想拒绝。
他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叫嚣着的带有占有欲的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着,拒绝她。
他想问她,那个叫“Echo”的人是谁?那个能叫她“阿婴”的人是谁?他凭什么,能在你最需要人陪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有自己的安排?
可是,他不能。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期盼的等着他回答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乞求,有脆弱,也有一种,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会立刻,从他眼前,彻底消失的,决绝。
他知道,这是她能给出的留在自己身边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条件。
他从未输过,但此刻却如此溃败。
从八年前,她第一次不辞而别开始,叶语莺这个名字,在他人生中唯一的豪赌里,早已让他丧失了自我。
许久,他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无比沙哑的字,仿佛被风一吹就散落的石。
“……好。”
“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过一点。”
从那个被烟火与诀别共同定义的除夕夜开始,他们的破镜,还未来得及重圆,他们就真的重新,做回了“兄妹”。
“夜深了,”他转过身,没有再看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的疲惫,“下去吧。”
那天她依旧是被程明笃扶着回去了,一路沉默,夜半霜重,她惧寒,牙齿打架。
程明笃帮她把大衣裹得更紧,她忽然发现,自从回归到兄妹这层,她似乎对于双方的接触,没有那种带着浓重惭愧心的排斥了。
回到白房子里,他们互道晚安。
叶语莺想适应一下哥哥的称呼,就在晚安的后面补充了一句“哥哥”。
程明笃微愣,随即点点头,唇角微微上扬,但是情绪并不热切。
她看着程明笃,看着他那带着落寞的挺拔背影。
最终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晚安,哥哥。”
*
第二天,大年初一,程以菱拉着叶语莺,在老宅那充满了烟火气的中式厨房里,一起包饺子。
叶语莺包得很好,她会很自然地,在面粉沾了满手的时候,用一种带有几分她如今特有的深沉看向他:
“哥哥,你看我包得还不赖吧?”
每当这时,程明笃仿佛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眉头微蹙。
但他面上,却不会流露出半分。只是会点点头,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她:“嗯,挺好。”
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兄妹那样,只不过他们都还在彼此适应。
下午,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陪着老爷子,看春晚的重播。
程以菱无意间提及了程嘉年,今年在康复中心和姜新雪一起过年。
老爷子眼神淡然看着电视画面,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继续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说道:
“我早就说过,嘉年这辈子,成不了大事。他这个人看着精明,骨子里却心太软。”
“迟早,要栽在感情上。”
听到这里,程明笃放在腿侧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叶语莺更是,连呼吸都忘了。
程以菱看着叶语莺那副震惊而又茫然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她走到叶语莺身边,用一种极轻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为自己父亲那番冷硬的话,做着最温柔的解释。
“语莺,你别往心里去。爷爷他……只是为你程叔叔,感到可惜。”
叶语莺了然,没有半点锋芒地点点头。
自从四年前,姜新雪,她的母亲……病情彻底加重之后。
程嘉年辞掉了董事会所有的职务,解散了身边所有的秘书和助理,一个人,带着姜新雪住进了私人疗养院。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姜新雪,在嫁入程家后,不过是又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牢笼。她也一直以为,程嘉年,那个她名义上的继父,和程家所有人一样,是冷漠的,是现实的。
可她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那个男人,竟然,为了她那个早已疯到不认人的甚至会对自己孩子充满本能厌恶的母亲,放弃了,整个程家的江山。
这是一种,怎样深沉的……又是怎样疯狂的,爱?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那个正沉默地坐在远处的侧脸。
他会不会也和他父亲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罪过就大了。
电视里,是热闹的歌舞,流光溢彩的舞台。
可叶语莺却看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发现,那些曾经能让她笑出声的小品,如今,变得索然无味。
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无比绚烂的舞台,如今,也只剩下空洞的浮华的吵闹。
如今程明笃就坐在她身旁,仿佛触手可及,但是她却觉得心里仿佛只剩下了灰烬。
当那份禁忌的酸涩的爱恋,被强行,替换成了安全的光明的亲情时,所有的一切,似乎,也都失去了,原有的魔力。
但是,她心里却不再有什么担
忧,她反而更能面对自己伤残的事实了……
没看多久,老爷子乏了,就先行离开了,程以菱早已出门。
客厅内只剩下电视的声音,和一言不发的他们两人。
“兄长这个身份,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何时,程明笃,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他看着她那有些怅然若失的侧脸,用一种极轻的仿佛怕惊扰到她的声音,问道。
叶语莺看着电视屏幕上,那片繁荣的红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回答:
“兄长,”她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让现在的我,很有安全感。”
“这个身份,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向你,寻求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她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
而“爱人”这个身份,却只会让她,因为过于害怕失去,而不敢,向他,流露出半分软弱。
程明笃听着她的话,心中,那份早已存在的苦涩,变得更深了。
他想,原来,在她心里,他存在的意义,已经,只剩下安慰和依靠了吗?
当真是和兄长别无二致。
她把所有的爱恋,都给了那个,这世上还能有叫她“阿婴”的特权的人。
却只把,最安全稳定的属于亲情的位置,留给了他。
晚上,他们两个人,回到了栖止小筑,仿佛那里待得更自在。
这个曾承载了他们所有禁忌与美好的地方,如今,却因为他们之间那个崭新的“兄妹”身份,而变得,有些尴尬和压抑。
这晚他们在栖止小筑住下,两人找来了昔日的碟片,用投影仪放着。
他们都状似安静又认真地欣赏着电影,可叶语莺的脑海却被一些旖旎的画面搅合得混沌。
她偷偷侧目看向程明笃,看他是否也同样专注。
看到他不懂分毫的身形,她想来应该是专注的。
就这么多看了他一眼,她在极度的温暖和安全感中困意袭来。
分明睡着之前她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以免睡着了流口水被人看到,可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自己正被程明笃裹上羊绒毯,他略微倾身,似乎想抱她回房间。
半梦半醒间,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松松垮垮的动作,没有复杂意味,但是她仍然感觉到程明笃顿了顿。
他将她抱回房间,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他的脖子。
“……叶语莺。”程明笃身形无法直起,只能维持着这个有些亲密,被她半抱着的姿势,低声提醒了一句,鼻息恰好喷洒在她脖颈间。
那温热的气息,像一根最轻柔的羽毛,让她那早已混沌的半梦半醒的意识,彻底地,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困意让人神经麻痹,她那些失落悲伤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她没有松开。
恰恰相反,她那搂着他脖子的瘦弱手臂,反而,在无意识中,又收紧了几分。
这是一个,近乎于本能的属于孩童般寻求温暖与庇护的姿态。
程明笃的身体彻底僵住。
她在他的颈窝里,用一种含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梦呓,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哥哥。”
在梦里,她终于,可以不用再遵守那个,由她自己,亲手设下的冰冷到令人心碎的规矩了。
她只是,像从前无数个,在栖止小筑的深夜里一样,将自己的脸,更深地,埋进那个,她无比眷恋的带着香根草气息的颈窝里。
然后,声音近乎祈求,还有些卑微,又带着哭腔,轻声说道:
“……抱抱我吧。”
“……八年来没有一个人再给过我拥抱。”
“我……好想你……”最后这句话,令她啜泣不止,带着无法说出口的遗憾。
程明笃感觉自己那颗早已被她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被彻底地,击碎了。
他想,他真是,快疯了。
才会,答应她那个,所谓“兄妹”的可笑的约定。
白日里,她用最清醒的理智,和他保持距离。
深夜里,她却又在半梦半醒的脆弱中,向他,索求一个,最不该有的拥抱。
叶语莺,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他心中,理性的琴弦,在这一刻,终于一点点被拉裂。
他本应该将她推开。
于情于理,都似乎不大合适,哪怕他们还在兄妹关系之下,他们也没有过这样的亲密。
如今,究竟是谁定的游戏规则。
他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不由得由衷地厌恶。
明笃明笃,明慎笃行……他半个字都没做到。
然后,他抬起那双早已因为隐忍而变得有些颤抖的手臂,终于,还是,缓缓地,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他将她,重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也没有半分的狎昵。
它只是,充满了无尽令人心碎的悲伤,与无法言说的温柔。
像是两只,在暴风雨中,失散了太久又伤痕累累的孤鸟,终于,在某一个寒冷漆黑的深夜里,找到了彼此,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笨拙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抱着她,许久,许久。
直到,怀里那具小小的单薄的身体,那一直都因为不安而微微紧绷着的肌肉,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她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而又绵长。
她,在他这个,迟来了八年的真正的拥抱里,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程明笃缓缓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脖子处放下,起身,为她盖好了被子。
他坐在床边,就着窗外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新年的遥远灯火,安静地看着她那张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蹙着眉的苍白睡颜。
然后,转身离开。
*
春节之后的第一天,蓉城的天,彻底放晴了。
叶语莺独自一人,站在栖止小筑的廊下。她看着远处那片,在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冰封之后,终于,被春风吹皱的湖面,上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想,冬天,总算是过去了。
春天,也来了。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用一种,最安全最长久,也最……让她感到惋惜的方式——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78章
起风了,空气带着冷意,叶语莺听到了室内的响动,便拄着拐杖走进了室内。
程明笃早已坐在了餐桌前,面前是他备好的双人份早餐,但他迟迟没有动,正安静地,翻阅着一台平板电脑上的世界时政。
似乎是在等她一起,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薄光。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仿佛昨夜那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任由她在自己颈窝处啜泣的男人,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她感觉自己仍然是敢于面对他的。
她一边走向餐桌,一边像拉家常一样打开了话匣子。
“没想到湖边还是比市内冷一些。”
“谁让你不穿好外套的……”他开口,声音平淡,佯怪道,和他以前一样,关怀很少形于色。
她笑了笑,将拐杖放到一边,缓慢在餐桌前坐下。
开年第一天,和程明笃一起度过的感觉真好。
她感觉这样美好的开端,应该会让这一整年都会诸事顺遂的。
她端起咖啡杯,主动跟他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心里瞬间被一些满足感填满,由衷道:
“还有些怀念以前的日子了……尽管那时候水深火热的……”
但至少不像如今一样真正肩负着公司所有人的命运,让她都不敢轻易死去,在上手术台前必须安排好一切。
程明笃顺势将面前的咖啡杯扣在食指,抬眼看她,“你觉得,这
八年帮助你得偿所愿了吗?”
叶语莺浅啜一口,不置可否地沉吟道:
“不好说,现实和幻想区别挺大的,我也许得到了一些,我也是失去了一些,而且肩负着更大的责任,这些都不停推动着我,只能往前……”
她句尾的语调,混杂在落地窗外呼呼的风声中,带着些发凉的质感。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我说。”程明笃轻轻放下咖啡杯
叶语莺开玩笑地挑眉道:“很简单,把冯总稳住就行,毕竟现在舆论还没平息,我挺怕他后悔的。”
程明笃手指微动,将平板锁屏,给她递过来一双筷子。
“放心吧,这点风险他担得起。”他顿了顿,措辞极慢,“我是说实质性的帮助,你都可以提。”
她一瞬间没能收住眼神,微不足道的闪烁被他捕到。她又把视线挪开,像在看不远处那一株还光秃秃的玉兰树。
“我想不到。”她轻声,“想到再说。”
桌上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她下意识按了锁屏键,没有让屏幕亮太久。
程明笃并没有低头,却像是感知到了她指尖的慌乱。他握筷的手松了松,又重新握紧。
他没有看清屏幕上的字,也没那么大的窥私欲,但是那对话里面特有标识只需要晃一眼,他也能猜到是那个所谓“Echo”。
“今天回江城?”他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开口问道。
叶语莺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也该回了,手头上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他眼神扫过她手机的方向,暗沉了几分。
不会是因为那个——Echo吧。
*
春天像一个靠近门缝偷窥的孩子,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就此闯入了年后的世界。
不知不觉间,江城街头的广告屏上已经开始循环播放“距奥运会开幕还有××天”的倒计时,商场橱窗里挂着各大品牌的限量版运动鞋,连空气里都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躁动。
这样倒计时应该从以前就开始了,但是没有最近这么引人瞩目。
今天开会的时候,丁楚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人工外骨骼的宣传可以和奥运选手孙英合作。
因为孙英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田径选手,刚破了亚洲纪录,手握两家国际品牌的邀约,新闻热搜挂了一整周。
提案一出,会议室里立刻有人开始开玩笑,大家似乎都习惯丁楚在营销方面的天马行空。
丁楚的优势在于,她的想法永远不会被公司规模所限制,这种才华是很难得的。
老吴用毫不掩饰的现实口吻说:“不大可能,且不说账面上没什么闲钱,就算有闲钱,奥运会这种级别没有点国家级企业背景,几乎谈不下来。”
叶语莺倒是难得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淡淡一笑,赞同道:“老吴说得挺对。”
丁楚一下子泄气。
可叶语莺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不紧不慢补了一句:
“但还是先把方案写出来。得有梦想,先想,不想就永远是‘不可能’。”
丁楚第一个回神,“好。”她眼睛亮起来,笔在纸上沙沙落下,“我今晚就改一版详细方案。”
老吴“啧”了一声,却没反对,只是转着手里的签字笔,“行,年轻人想冲就冲,写出来再看。”
会议继续往下开,大家的注意力被拉回版本更新和优化上。
她收起目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79章
可她面上无波,心里却因为丁楚那个巢湖显示的提议,而心湖激荡。
孙英。
这个名字,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听到过了。
散会后,所有人都急着下班回家,办公室很快就空了下来。
叶语莺没有立刻离开。
她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到那面巨大的、能俯瞰整座城市夜景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江城那片永不熄灭的无数霓虹与和车流汇聚而成的璀璨星河。
视线移到窗内,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那道,瘦削单薄的需要依赖拐杖才能勉强站立的身影。
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校园霸凌的受害者,让老师头疼的差生。
那个时候,她每一天都过得极度痛苦,可那个时候,她的腿至少还能跑能跳。
她想起那个总是扎着高马尾、眼神像小狮子一样充满了野性和傲气的女孩。
孙英向来目中无人,但是每次输给她都会故意来她身边傲娇地放狠话,“别高兴太早,我下次一定赢你。”
后来,叶语莺赢的次数多了,孙英赛后来和她说话的时候,充满神气的眼神中还多了几分赞赏,不情不愿地说:“……你过弯有什么技巧吗?教教我呗……算了,才不要问你。”
她刚说出口的请求又被自己瞬间否定道。
叶语莺想起她们在省运会400米决赛的跑道上,那场堪称惨烈,几乎要将肺都燃烧起来的对决。
她记得,当她率先冲过终点线后,回头看到的是孙英那张因为剧烈的喘息和巨大的不甘,而涨得通红的脸。
她也记得,在颁奖台上,孙英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属强者之间的纯粹不甘和战意。
忆起往昔,叶语莺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的弧度。
江城在这些岁月里,变得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发达,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一切都不像记忆里那样充满饱满的色彩。
她曾短暂以为,她们之间的竞争,会贯穿她们整个青春,从市里,到省里,再到……全国。
可在中途,她选择离开自己热爱的跑道——因为她有了更热爱的事情。
如今,孙英成了那个替她、也替她们那一代所有短跑运动员,站上了世界舞台的人。
她的成功承载着那些半途退出或是因为伤病而遗憾离场的运动员的梦想。
而叶语莺,却早已走在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最终,原来留在赛场上并站上巅峰的人,是孙英。
叶语莺缓缓地,收回了思绪。
她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孙英”的名字。
屏幕上,立刻跳出了无数条关于这位“亚洲女飞人”那光芒万丈的新闻。
有她打破亚洲纪录后,身披国旗,在赛场上怒吼的瞬间;也有她为各大国际品牌拍摄的、充满了力量与美的商业广告。
叶语莺看着屏幕上那个,依旧扎着高马尾、眼神却比当年,更要坚定和强大的孙英。
她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这些关于孙英的报道,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
这天下午,叶语莺受邀参加了江城卫视一档科技访谈栏目的录制。
访谈很顺利。她穿着一身裁剪立体的女士正装,提前坐下,才将那根银灰色轻质拐杖交给工作人员带离舞台。
坐在演播厅的沙发上,面对主持人那些关于技术、关于创业、关于网络舆论的尖锐问题,她回答得冷静、专业,言简意赅,但是不失站在初创型企业角度上的谦逊。
节目录制并不长,只是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结束后,叶语莺在丁楚的陪同下,从演播厅走了出来。
就在她们穿过那条挂满了明星海报的走廊时,却发现走廊的另一头,被一群记者和摄像机,堵得水泄不通。
“叶总,辛苦了。”台里的主持人贴心地迎了过来,“外面还有个采访,可能要麻烦您从后面的出口走一下。”
叶语莺淡然点头:“没问题。”
她轻轻握紧拐杖,绕过后台通道,刚推开门,外头阳光骤然倾泻进来,照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耳边传来了记者嘈杂的声音。
被人群簇拥在中心的,是一个穿着国家队红色运动服、扎着熟悉的高马尾,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属于顶尖运动员的强大气场的女人,正在众多记者的围堵下
微微透出一丝不耐烦。
“请问您对这次奥运会的400米,有几成把握?”
“您在本赛季跑出了个人最好成绩,请问您在训练周期中做了哪些特别调整,以备战奥运?”
“针对美国队的天才新星瑞妮道森目前的绝佳状态,您是否有应对策略?”
是孙英。
叶语莺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看着那个,在无数闪光灯下,依旧眼神锐利如鹰、意气风发的女孩。
那张脸,比八年前更成熟,也更坚毅,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不服输的骄傲与自信,却一点都没变。
仿佛,只是一个恍神,她们就从当年那个省运会的塑胶跑道,来到了今天这个被聚光灯和名利所包围的洪流中。
好陌生的感觉。
就在叶语莺准备收回目光,从另一侧绕开时,人群中的孙英,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穿过了所有喧嚣的记者和闪烁的镜头,精准地专供那该额,她曾在少女时代,追逐了无数次却从未能真正超越的身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住了。
孙英看着那个拄着拐杖、穿着一身干练西装,比以往沉稳清冷不少的熟悉又陌生的叶语莺。
她那双总是燃烧着傲气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惊。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记者都深感意外的举动。
“不好意思,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
孙英匆匆打断了采访。
然后,她推开身前的记者,像一条红色的蜿蜒消息,穿过人海,朝着叶语莺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叶语莺!”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清亮,充满了力量。
两人,终于在时隔八年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站着。
叶语莺停在原地,握着拐杖的手轻微地紧了紧。
“你回国了怎么不给我发消息?”孙英眼中立即露出了怨怼,但是低头看见叶语莺的拐杖时,眼神闪烁了几分,把剩下的抱怨又吞了回去。
一切的陌生感都消失了,孙英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叶语莺抱歉笑了笑,“不是想着你肯定比较忙,让你专心备战奥运嘛。”
她们这些年还是用微信保持联系的。
“我们什么关系跟我说这种话!”孙英不爽地抱怨道。
助理上前在孙英耳边提醒了一句,孙英看了眼手表,瞬间露出了焦灼的神情。
“教练催我回去了,明天下午三点,你有空吗?”
孙英看着她,飞快地说道,“我们微信联系。”
说完,她没有再给叶语莺任何反应的机会,便又被助理重新拉回了那片喧嚣战场。
而站在她身侧的丁楚,已经彻底地,看傻了。
“老大……”丁楚的声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显得有些干涩和结巴,“那……那个,是孙英吧?是……是活的那个,要参加奥运会的,孙英吧?”
“嗯。”叶语莺的回答,言简意赅。
“你们……”丁楚看着自家老板那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的侧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们……认识?”
“认识。”叶语莺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丁楚震惊到头皮发麻:“完蛋,忘了要签名了……”
叶语莺站在原地,看着她那被人群淹没的背影,许久,才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充满了感慨的笑容。
*
次日下午三点,乌韦中心顶楼的行政酒廊。
叶语莺提前到了,找了一个僻静的靠窗位置。
孙英是踩着点来的。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色的国家队队服,不过是另一个品牌方的logo。
一坐下,大大咧咧靠在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
“行啊你,叶语莺。”她看着叶语莺,是毫不掩饰的、属于老对手之间的、直白的欣赏,“我才在网上搜了你,都成‘科技新贵’了。网上那些破事儿我都看了,你干得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
叶语莺只是笑了笑,倾身,为她倒上了一杯柠檬水。
孙英的目光,终于下撤,落在了那根靠在沙发旁的银灰色拐杖上。
她的笑容,微微一滞。
“你的腿……怎么回事?”她试探性地问道。
叶语莺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不带同情与怜悯的的关心。
她知道,对孙英,她可能无法撒谎。
“还好。”叶语莺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是四年前,在德国,出了一场车祸。”
孙英端着水杯的手,猛地,僵住了。
“车祸?”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你余生不会真要拄拐了吧……”
“还能走,”叶语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的坦荡,“只是,再也,跑不起来了。”
第80章
那一瞬间,孙英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她想看向叶语莺的腿,但是自己止住了。
这个事实似乎如同海量信息在她的反射弧内缓慢传递,许久才有反应。
她端着水杯的手,猛地在半空晃荡了一下,杯子里的柠檬水洒了出来。
她慌忙飞快擦了好几张纸巾来擦,孙英低头有些苦恼地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衣服,可是再抬头时,却红了眼眶的。
她将手中的水杯,重重地顿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在叶语莺那有些错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抬起手,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那些不争气的、滚烫的泪水,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汹涌而出。
那个嘴毒又傲娇的、在任何赛场上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亚洲女子田径第一人,在这一刻,却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叶语莺错愕地看着她。
孙英的声音从指缝间响起,嘴硬道:“别问我为什么哭,这是品牌方的衣服,撒上水多损形象……”
叶语莺愣了半秒,随即将桌上的纸巾盒,推到了她的面前,清澈地回应道:
“嗯……”
孙英爆发出哭声,声音惨惨戚戚:“叶语莺你怎么这样,我是巴不得你别来抢我风头,你怎么还把自己撞残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叶语莺用一种带着几分无奈和调侃,也带着一丝只有她们彼此才懂的温柔的语气,轻声道:
“……喂。”
“都是要代表国家,去参加奥运的人了,哭这么难看,不怕被狗仔拍到吗?”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却带着暖意的笑容。
这句充满了熟悉感和硬朗感的话,反而让孙英哭得更凶了。
孙英猛地抬起头,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狠狠地抽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擦着自己的脸,然后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语气一边抽泣,一边抹了把脸,强硬地低声怼回去:
“我想哭就哭,拍到怎么了?八年没见,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
叶语莺不以为意,轻笑:“讨厌我还哭,孙英,这几年心理素质下降这么多?”
说话间,她脸上五官一扭曲,把运动服拉上来挡住自己的脸。
后来,孙英哭够了,勉强能说话了,深深埋着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红肿的双眼,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画着圆圈。
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看向窗外,从高处可以俯瞰到这个流转的城市,喃喃道。
“谁的腿瘸都没有你的腿瘸让我感到遗憾,你有那么高的天赋,你的腿先天条件比我还好……”
叶语莺恬淡一笑,“我又不走专业运动员的道路,而且你一路走到今天,本就是天赋加努力的结果。”
她强调性地敲了敲沙发的真皮扶手,“你现在才是亚洲第一,我早就不是运动员了。”
这句话,让孙英恍惚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事实提醒到。
她回过神,有些感慨地说:“是啊,你本来也不想当运动员,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过你,我脑海里对你的印象,还是十多岁时候,你任何比赛都压我一头的场景。”
即便那时候,她无比想赢,她也从未盼望过叶语莺伤残。
她总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要是中学时代没有叶语莺的存在,她全国赛的进程会顺利很多。
但是未来她总是感激自己在赛场上遇到的强劲对手,否则她早已懈怠……
可是……可是……
她可以想象叶语莺被打败,可以想象叶语莺退役,但她却无法想象,叶语莺会以一种意外的伤病,甚至告别普通人的
正常行走。
让她的大脑对这个事实,在一瞬间,陷入了巨大的宕机般的空白。
不可战胜的叶语莺,多年后竟然……这样退场了。
漫画书要是这么写作者也要被骂死的!
孙英的心口闷闷的,像是夏日空气里饱和的潮湿,让她闷得难受。
叶语莺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不可一世的孙英,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眼里也有酸意,连忙眨了眨眼睛,将那份即将要涌出的情绪压了回去。
“行了啊,大小姐。”
叶语莺不耐烦地笑着催促道,轻巧地击破了这一池愁绪。
“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靠双腿吃饭现在。”叶语莺看着她,嘴角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略带几分调侃的弧度。
孙英猛地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锋芒全无,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我现在,”叶语莺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语气变得认真了起来,“也正在实现梦想了……”
“我也不是你的对手,而是你最忠实的观众,兼……好朋友。”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了一丝快意的微笑。
孙英被她这番话,弄得一愣,连抽泣都忘了。
叶语莺的身体,微微前倾,沉静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孙英,然后,用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轻声说道:
“所以,孙英,你听好了。”
“你这次去奥运会,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想想,”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煞有其事地描绘着蓝图。
“你要是,真能拿个奥运冠军回来。我叶语莺,以后出去跟那些人模狗样的资本家谈生意的时候,就可以云淡风轻地,说一句——”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充满了自豪的语气,说道:
“大家好,我是Ashera的创始人叶语莺。顺便一提,奥运冠军孙英,是我朋友。”
“你说,这面子得多大?到时候不就争着给我投……”
孙英彻底地,被她这番清奇的充满了铜臭味和该死的胜负欲的安慰给说懵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巨大的悲伤,竟然后知后觉地,被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情绪给取代了。
“所以,”叶语莺看着她,脸上那份调侃的笑意,缓缓敛去,露出属于当年势在必得的神情。
“务必,给我拿块奖牌回来。”
“什么颜色都行,”她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但最好,是金的。”
……
“操!”
孙英终于,还是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
脸上又哭又笑的:“我哪有这么厉害……那些非洲选手手长腿长的……”
叶语莺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久违的温暖。
那些年在跑道上争锋相对的青春记忆,似乎一下子全回来了。
她们曾经彼此竞争、欣赏、较劲,到最后反而成了最懂对方的人。
宿敌和对手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此。
这天,她们一起走出长廊的时候的,恰逢阳光破云而下,暖暖照在脸上。
叶语莺展颜一笑,看向身侧的孙英,轻声道:
“孙英,连同我的那份,一同跑下去吧……”
孙英的脚步,顿住了,怔怔地看着叶语莺那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
“……知道了,烦人精。”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傲娇,却带上了郑重的鼻音。
两人并肩,继续往前走。
就在快要分别的时候,叶语莺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开了口。
“对了,还有个事。”
孙英情绪也有些低迷,有些伤感地看向她。
“给我的助理签个名吧,她是你的铁杆粉丝。”
孙英笑骂着,两人相视一笑,所以的遗憾与伤痛,在这一刻,都仿佛不痛不痒了。
*
二代Ashera产品如同叶语莺当时承诺的那样,半年之内达成而Demo,他们马不停蹄叫来了冯霆来观看成果。
硬件的结构已经优化到了极致,但核心的神经反馈算法,在处理某些复杂的非标准化的动作指令时,总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延迟。
但是这个延迟一时半会儿无法消除,只能尽可能将算法优化得更好。
叶语莺对此交付产品的满意度还是不够,尽管团队已经为此,熬了无数个通宵。
冯霆来的时候,是一个阴沉的下午。
Ashera的研发实验室里,气氛紧张得几乎要凝固。
叶语莺没有做任何多余的铺垫,她亲自穿戴上了那副比一代机更轻便、也更具流线感的v2.0样机。
她操控着外骨骼缓缓站立,这次站立的过程几乎无顿挫感,液压反馈和生物电传感器的协调明显更加顺畅,在实验室里平稳地行走了几步,完成了一次流畅的转向,甚至还完成了一个半蹲的动作。
这一切,都比内测会上,要显得更加稳定和自如。
当叶语莺试图侧身,躲避一个突然出现的障碍物时,外骨骼的左腿出现了那道致命的约0.2秒的延迟。
这在临床中是有可能导致动作节奏打乱而引人摔倒的。
老吴和工程师们的额角,都沁出了冷汗。
叶语莺停下动作,解除了外骨骼的动力。
她看着冯霆,脸上没有半分的慌乱和掩饰,坦诚地解释。
“冯总,您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目前遇到的瓶颈。在复合动作的神经指令预判和解析上,我们还存在理论上不该有的延迟。这就是我们下一阶段,需要您的资金,去攻克的难关。”
冯霆不动声色,靠在了椅背上,喝了口因为注意看演示而久泡微苦的茶,对于技术,他是纯粹外行,他们的确有些进步,但是对于技术延迟上的数据他也不懂。
“挺好的。”也不知道是评价茶还是评价二代产品。
随后,他慢慢起身,双手插在西裤口袋中,绕着二代Ashera样机走了一圈,仿佛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拍品。
他的目光在叶语莺和她脚上的外骨骼之间来回,忽然顿了顿,“今天这个Demo,比我预想得更稳定,但……”
他转身看向叶语莺,微微弯下腰,几乎与她平视。
“你们距离商业化,还有很长的路。”
丁楚紧张得握着笔杆,手心都是汗。
“不过比我想象中完成度高,追加投资的协议我们可以回头商量。”冯霆语气松动。
……
丁楚和老吴他们,都彻底愣住了。
这……就完了?
冯霆看着她那副震惊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尽管他外行人看热闹,但是程明笃应该不会让自己妹妹输得太惨,他每一笔钱都花得格外安心。
冯霆带着助理离开,门在他身后合上,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几个。
老吴终于忍不住嘀咕:“他可真够果断的,二轮可是五千万起步的盘子……我手都在抖。”
*
冯霆名下有个基金会,举办了一个“未来无障碍生活”为主题的慈善酒会,为叶语莺发来了邀请函。
叶语莺本不想去,她不是很喜欢太多商业互吹的场合,但是想着融资轮数还未关闭,去露个脸兴许能争取一些机会。
一切都是为了钱。
酒会当晚,叶语莺一个人,出现在了那个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安静而又奢华的空间里。
她穿着一身低调的黑色长裤套装,拄着轻质拐杖,在一众穿着华丽晚礼服香槟交错的旖旎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有去主动和任何人社交,只是安静地,一个人,欣赏着展厅里的艺术品。
她分不清谁是谁,只从只言片语间知道各路资方大佬。
但是Networking也讲究契机,没有契机她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谈话。
这场酒会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灯光被调暗,爵士乐队的轻音乐流淌在空气中。
叶语莺独自端着一杯香槟,在一幅装裱着抽象油画的展台旁停下脚步。
她的注意力原本不在任何人身上,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下一轮融资的策略。
然而,就在这时,现场的低声交谈忽然像潮水般涌动,一阵明显的躁动传来。
“听说了吗?‘普罗米修斯’的创始人也来了。”
“就是那个最近刚发布外骨骼Demo的初创团队?上个月刚拿了国家级创新大奖……”
“对,听说他们背后有两家大基金,来势汹汹啊。”
“这不会是有官方背书吧?”
“普罗米修斯。”这个名字让叶语莺指尖一紧。
普罗米修斯是她同类的竞争对手,也是短短几个月内声名鹊起,在做人工外骨骼,甚至在宣传中含蓄地对比了Ashe
ra一代的技术短板——他们的智能反馈算法声称“零延迟”,尽管业内人士都知道这是夸大宣传,但对投资方来说,这种噱头足够抢眼。
人群里多了个男子。
他身高颀长,穿着剪裁得体的蓝黑色礼服,气场张扬中带着一丝刻意的亲和力。
江昱然——普罗米修斯的CEO,比叶语莺大几岁,也算是创业圈里的后浪。
他一出场,就立刻被几位投资人围住,开始寒暄。
“江总,听说你们二代样机已经完成了闭门测试?”
“是啊,普罗米修斯的速度真是惊人。”
叶语莺在旁边听着,心中却还是充满疑虑——不知道闭门测试是不是炒作概念,还是说他们真的有完美技术路线。
然而,就在她打算转身,不想蹚这趟浑水时,江昱然似乎注意到了她,眼神一亮。
“这不是小叶总吗?”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微笑中却藏着点挑衅意味。
“初次见面,Ashera的创始人。”他伸出手,声音不大,却让附近几位投资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叶语莺淡淡一笑,伸出手回握,“江总过誉了。”
“哪里,”江昱然微微弯腰,俯视她手中的拐杖,话锋一转,“倒是没想到,Ashera的二代产品已经要公开了吗?还是说……冯总今晚就会宣布点什么?”
江昱然话音刚落,酒会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冯霆入场了,和他并肩而立的,程明笃也来了。
叶语莺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侧头,就看见一抹极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
他依旧穿着一身线条简洁的深色西装,衬衫领口略微解开,整个人冷峻又矜贵,气场让周围的谈话声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他与冯霆并肩而行,冯霆像是刻意将场中重头人物介绍给他。
江昱然似乎没想到程明笃居然出席了,立刻端起酒杯,快步迎了上去:“程总,冯总!”
“江总。”冯霆跟他客套地打招呼。
程明笃的视线淡淡扫过江昱然,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像是只是出于礼貌回应。
江昱然却没有放过这次机会:“程总,我们普罗米修斯最近刚完成了一代外骨骼的闭门测试。我听说百越资本今年有意在医疗科技领域进行战略投资,不知道是否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技术路线?”
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但是说话信息密度很大,让其他一些初创公司的CEO找不到插话的契机,如坐针毡。
叶语莺心知自己是江昱然头号对手,自然不可能让话头落到她手里。
江昱然动作太快,似乎是知道她腿脚不便,远远就迎上去,她连旁听的机会都没有。
她手中握着酒杯,杯壁上冷凝的水珠滑过她的指尖,像她此刻的心绪,细微冰凉。
程明笃抬手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的目光从江昱然身侧掠过,像是无意,却精准地落在了叶语莺身上。
但是待叶语莺抬眼时,又发现他在看别处。
江昱然笑着继续开口:“我们已经对二代有想法了神经反馈模块,理论上能实现了低于0.05秒的延迟响应,这也是我们得到两家国际基金青睐的原因。程总,如果有兴趣,我很乐意安排一次深度技术交流。”
他仿佛有意无意地往前一步,几乎将叶语莺的身影从两人视线的连线中隔开。
叶语莺看着江昱然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是明白对方将她边缘化的小心思,没想到都是这年纪了,还跟小学生似的玩这些把戏。
程明笃的眉眼未动,只是淡淡点了下头,语气疏冷:“技术交流的事,和冯总谈吧。”
江昱然愣了愣,似乎立刻明白了曲中意。
冯霆哪懂什么技术,分明想打发他。
随即,江昱然话锋一转,又提及了一个最敏感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我听说Ashera的二代产品也很快要亮相了?”
叶语莺心里微微一紧。她知道江昱然是在明晃晃地拉她下场。
果然,江昱然自然而然朝程明笃说道:“程总,您现在大概还在观望吧,今天不如借这个场合,让我们这些同行一起切磋切磋?”
周围的几位投资人立刻将视线转向了叶语莺。
空气中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
程明笃的视线终于从江昱然身上移开,重新落在叶语莺身上。他的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却比任何锋利语言都更有压迫感。
“切磋?”程明笃的薄唇微抿,指尖轻轻摩挲着香槟杯的高脚杯壁,发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响。
目光冷淡地扫过江昱然,“你说的,是谁和谁切磋?”
江昱然被那一眼逼得微微一怔,但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自然是同领域的创新者。程总,您该听说过,Ashera的二代产品也接近完成——我们普罗米修斯和Ashera,算是都是做外骨骼的,但是核心技术完全不一样,这样的交流也能互相激励。”
叶语莺握紧了手里的酒杯,感到那份竞争的氛围真如同黑水一样蔓延到了脚下。
下一秒,她慢悠悠转向江昱然,唇角勾起了一个毫不示弱的弧度。
“切磋……听上去不错,”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红酒在杯中荡开一圈优雅的波纹,抬起下巴,看向江昱然时笑中带着冷锐。
“不过技术,不是酒会上的谈资。您要真想比,不如等我们的二代样机公开的时候,去跑一场盲测。”
江昱然一愣,随即笑了:“叶总真有底气。”
“没办法,”她淡淡地垂下眼睫,“我也很期待这行业能有突破性的新技术。”
周围人听出她言辞中那股锋锐与不动声色的较劲,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普罗米修斯如今的产品还在黑匣子中,谁都说不好是什么样,概念模型倒是做了好几个,都是充满科技感的颠覆性创新。
江昱然见场面被她拉了回去,心里微有不快,却还维持着客套笑容,转身与旁边投资人寒暄。
气氛松了下来。
叶语莺端着酒杯退到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抬手在指尖摩挲拐杖的弧面,想让自己心跳慢下来。
手中的香槟从入场到现在一点不见减少,她只是把香槟当做一种社交装饰而已。
叶语莺站在角落里,似乎和周围的喧嚣隔着一层薄雾。她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过于浮夸和虚假。
就在她暗自喘口气的瞬间,一个穿着丝绒长裙的漂亮女人笑盈盈走过来,举起酒杯:“叶总,我对你的名声早有耳闻,冯总的提过您不少次——女创业者里能做出像Ashera这样硬科技产品的,可不多见。敬您一杯。”
叶语莺不认识对方,但是对方以女性议题切入,她反而没有拒绝的余地。
叶语莺微微一怔,礼貌地笑了笑:“您客气了。”
周围几位创业者见状,纷纷围了过来,笑得热情:
“叶总,这杯也敬您——我们可是等着看Ashera二代的亮相。”
“叶总,能不能给点内幕消息或者提示?”
氛围被推到一个不容拒绝的热度。
她端着杯子,心里有点犯难。酒
精对她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友好,可要是每一杯都推辞,又显得过于冷淡,容易失了场面。
一杯威士忌从半空递了过来,顺着手臂一看,正是江昱然,唇角噙着笑,刚才来跟叶语莺搭话的女人此刻已经小鸟依人站在他身后,应该是女伴。
这两口子……像是变相算计她。
叶语莺微微抬下巴,接了过去。
那股辛辣的刺激瞬间滑入喉咙,她微微蹙了蹙眉,立刻借口去洗手间了。
可这一幕,全被站在不远处的程明笃看得清清楚楚。
他原本和冯霆在交谈,注意力却像被她牵着走,看着她仰头的动作,眉峰不自觉地压低了。
那一瞬间,眼神锋利得像要把这浮华的画面直接一刀剖开——
作者有话说:5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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