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语莺在洗手间里待了很久,她靠着暖气片加热着身体,这才一寸寸缓过来。
那杯酒下去之后,胃里像烧着一团火,神经痛的冷意却悄无声息地攀上了腿骨。
她指尖发白,隐忍着不去想止痛药——酒精让她无法服药,剩下的只能靠意志熬。
装止痛药的铁盒子,被她反复握起又松开。
那用力握紧药盒的手,皮肤下被白光勾勒出森森白骨,她看着自己手,以及在手中被活活捏变形的铁盒,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即将异化的魔鬼。
那种剧痛,像刀子在骨髓里刮。
她盯着药瓶看了很久,指尖微微发抖,却一点都不能被蛊惑,她白着嘴唇,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凹陷,形容枯槁,像一个duyin犯了的瘾君子。
不吃止痛药的后果是可能要她半条命,但是喝了酒还吃止痛药可能直接进icu了。
因为她吃的是专门针对神经性疼痛的处方药,与酒精同时使用,否则会造成中枢抑制,甚至导致晕厥。
她想在真正的疼痛到来之前早点离开,在这之前,她犹豫着该向谁求助。
最终她毫不迟疑地打通了黎颂的电话。
“语莺?”电话那头很快接通,黎颂的声音低沉带着点慵懒,深感意外和惊喜,似乎刚从度假别墅里走出阳台,“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张了张嘴,忍了几秒,声音有些颤:“黎医生……我喝了一杯香槟和一杯威士忌,现在腿……痛得厉害,药没法吃。”
黎颂的语气瞬间收紧,正色道:“喝酒?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
“……我还能撑一会儿。”她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费力系上外套扣子,拐杖在手中一寸寸撑地,“只是想问问,除了药,有没有别的办法……缓解一下。”
黎颂叹了口气,像在努力克制:“你现在有没有发冷?手脚是不是冰的?”
叶语莺低头,手背泛白发凉,她没吭声。
“听我说,别硬撑,哪怕你喝了酒,我也能想办法给你做局部阻滞。你在江城吗?哪个方位?”
“黎医生,不用跑一趟……”
黎颂现在在度假,德国的医生都很注重假期,几乎不可能打扰医生休假,她也尽可能自觉遵守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她下意识想拒绝,可痛意像潮水拍在神经末梢,逼得她声音发虚。
“别逞强,先给我地址。”黎颂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低沉的急切。
最后,他想出了最有力的理由:“你还想站在二代样机的发布会上吗?现在给我报个位置,不然我直接给冯霆打电话,让他把你送到医院。”
叶语莺沉默了两秒,终于报了酒会所在的酒店名字,就在江城近郊。
“待在原地别动,我争取二十分钟内赶到。你要是觉得冷,找个暖气片或者抱个热水杯,先缓解一下抽痛,让身体保持温暖。”
挂断电话后,她靠着洗手间的门,指尖微微发麻。
但是洗手间人来人往,很多到场的创业者又过分关注她,她必须找个僻静的角落等黎颂过来。
洗手间不远处正好是女士专用的休息厅,多数人现在都忙着交际应酬,休息厅应该人比较少。
可当她走到女士休息厅外时,却听到里面传来的细碎声音。
“那个小叶总是笑死人了,瞎折腾什么?”
“她不会是想打着女性创业者的旗号博关注吧,的确,这确实让她很吸引眼球。”
“不懂了吧,这种打着独立女性旗号创业的人,真以为是想创业,你也不想想她平时能接触到多少投资界大拿,随便捞一条鱼都是大鱼。”
“你们说……她不会真的是靠……上位的吧?技术方面她真懂?”
有个人说了句公道话,但也没公道到哪里去,“她在德国学的就偏这方向的,技术多少是懂点的,但是估计不是技术核心……”
叶语莺的指节一僵,像有一盆冰水从背脊浇下。
那是一种熟悉的刺痛——女人对女人的刻薄,总是带着阴冷的锋芒。
她正想转身离开,却不小心碰到门旁的花架,“咚”的一声,声音在静谧的走廊里极为突兀。
休息厅里突然停止了对话,一片寂静,随即有人压低声音:“外面有人。”
叶语莺下意识后退,却还没来得及走远,长长的走廊,她还腿脚不便,这要是和对方对上,是有几分尴尬的。
如果是平时,她势必要和这群人正面争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今天她身体状况不佳,这些女人说不定是其他创业者带来的女伴,要是透露她身体上的缺陷,少不了一些潜在的麻烦。
她正欲直接折返洗手间,手腕就被一只冷而有力的手扣住。
是程明笃。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把她从休息厅的门口拉走,拽进了走廊旁边的安全通道。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外头的灯火声霓都被隔绝。
走廊上,细碎的高跟鞋发出的凌乱脚步声。
“也没人路过啊,应该真没人听到吧?”
“都忙着在前厅呢,而且男士洗手间在楼上,在场的女生太少,应该没人来,别疑神疑鬼。”
“是啊,况且听到了又如何……”
随着众人脚步远去,安全通道里,声控灯在几秒后慢慢熄灭,黑暗将他们彻底吞没。
只有他们的呼吸,在黑暗里清晰地放大,和他们身上惯用的香水味进行融合。
叶语莺被他拉得有些踉跄,拐杖险些掉在地方,被他直接倾身接住。
这是女士洗手间和休息室的长廊,按理说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她胸口起伏着,想说“谢谢”,却被一阵神经痛夺走了所有词汇。
程明笃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她疼得意识飘忽,对方的声音低得像在梦里:“你喝酒现在副作用这么大吗?”
语气里带着未颓尽的锋利,却没有质问的意思,反倒是压抑着担忧。
有点兄长的自觉了。
但是也拼命克制自己想要质问她的冲动。
“……我没避开。”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却虚得不像话。
程明笃盯着她,在黑暗中,那股熟悉的呼吸近得让她有点发慌。
“叶语莺,你走到今天……不就是为了有拒绝的权力吗,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终于开口,带着凌厉干,但是看她难受的模样,声音又软了几分。
他疑惑道:“你是在忍痛吗?”
那一刻,叶语莺很想所有伪装都被剥掉,眼眶有点发酸。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攥住他西装的下摆。
那是一个无声的求助动作,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想抓住什么。
她沉默咬牙,恨不得将两排牙齿都咬碎。
她无计可施,疼到想哭,尤其是他出现了,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就在眼前,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在程明笃面前都是松懈的。
她这些年已经很少有疼到想哭的时候,但是此刻,她觉得她忍得心脏都在发疼。
程明笃垂下眼睫,
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心口似乎被她这点力道牵得一紧。
他不敢拉开她——明明该提醒她克制,却只是在黑暗里静静看着她,像无声地守在她身边。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
黑暗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她轻微的压痛声,她大口呼吸,深埋着透露,头顶离他胸膛只有方寸距离,但她却不能肆无忌惮扎进这怀里。
她不应该充当那个善变反复的人,既然选择了一道独木桥,她誓要自己一个人走过。
程明笃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触到她握着拐杖的那只手,却发现温热的水滴正好滴在他的手背上。
“叶语莺,你到底哪里痛……”他声音极轻,带着那种只有她才听得出的压抑温柔。
她低着头,豆大的泪珠正滚滚坠地。
那股痛,像一条荆棘枯枝,一点点从皮肤勒进骨头缝,恨不得不大麻药就将她截肢一样。
她再想忍下去,可身体在崩溃的边缘,像一颗被攥紧的红石榴,随时会炸裂红汁。
“……哥哥。”她抬头,湿润满脸,仿佛要在黑暗里看清他的脸,疼痛让她疯狂地瞪大双眼,猩红的双眼带着血气。
她想笑,但笑意没有撑起嘴角,她只能脆弱到呜咽。
肩头出现一只手,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她几乎临近崩溃了,额头狠狠抵在他锁骨下方,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他衬衫,恨不得将那衣料发狠地撕裂。
“你——”
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八年未见,你的双眼充斥着伤痕与悲悯……
他的嗓音几乎是哑的,可还没来得及拉开她,肩膀处却猛地一麻。
她竟然……咬了他一口。
那是近乎绝望的动作,在他的肩头隔着一层衣料咬下的,咬得牙关都在发抖,像是要将骨血都咬碎,才勉强抵住从神经深处席卷而来的剧痛。
衬衫的肩头被她咬湿,他的呼吸猛地一顿,却没有推开她。
安全通道的黑暗像一张沉默的帷幕,将他们包围。
她咬着他肩膀的同时,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热得仿佛一把刀一下一下刮过他的皮肤。
那种极端的脆弱和压抑,还隔着时光筑起的高墙,将人内心分隔,逼得人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程明笃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想将她抱紧、抱到彻底的冲动。
他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因为克制而微微颤动,最终还是落下,轻轻扣在她的背脊上,像怕用力过度而惊碎她。
“你不愿意跟我说,也没关系。”他的声音低到几乎破碎,却带着一丝妥协的温柔。
她像一头被附魔的猛兽,紧紧咬着他,泪水一颗一颗砸在他肩头。
他靠得很近,声音像是压抑到骨子里,带着她听不出的颤,“你要我帮你,什么都行,你咬吧……”
这句话像一记清醒剂,让叶语莺清醒过来,疼痛那么清晰,她心里的人也那么清晰,泪水无法遏制。
她终于对着他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他精瘦的后腰,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被她关在牢房里的脆弱小鹿,终于被放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2章
安全通道里,气息还带着方才压抑的颤动。
叶语莺埋在程明笃怀里,眼角还湿润,神经痛一波波卷上来,让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手机的震动在她手心响起。
她下意识一颤,急急擦了擦眼角,从程明笃怀里退开半步,靠在墙上,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无力,伴随着微微颤抖。
程明笃看着她的动作,眸色一寸寸深了下去。他没有说话,手却僵在半空。
“……喂。”她接起电话,尽量让声音平稳。
“我到了,你在酒店的哪一侧?我在西门停车场这边,上去接你。”
黎颂的声音依旧沉稳,但隐约带着些不安。
“我……在二楼。”她顿了顿,抬眼瞥到程明笃那双像深海一样的眸子,低声补充,“我自己下去找你。”
“腿还好吗?我最好能直接上去找你。”黎颂显然对她的状况心中有数。
“没事,我下去找你。”她挂断电话,指尖微凉得发白。
安全通道陷入短暂的沉默。
程明笃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狼狈的样子上,薄唇紧抿。
那种熟悉的心疼让他的指节微微发麻,可当他想到那个电话是黎颂打来的,心底那种失落和酸意,像夜里潮水,一次次扑打上来。
“黎颂?”他嗓音极低,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逼问。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轻轻呼了口气:“嗯……”
程明笃的指尖一紧,似乎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古怪的暗潮慢慢淹没了安全通道里的空气。
叶语莺拢了拢外套,仿佛要将自己藏进一层看不见的壳里,她抬起头,眼底的湿意尚未完全褪去,却偏生挤出一点极淡的笑:“我得走了。”
程明笃眸光微沉,叶语莺的心口猛然一紧,也不知道自己这种下意识的心虚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声音低得像从喉底碾过,“黎颂,就是……Echo吗?”
叶语莺:“?”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瞬的疑问过后,她立刻脸颊发热,像是干亏心事被撞破。
“他在楼下等我。”
叶语莺急忙拿起拐杖往安全通道走去,心中警铃大作。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看来心里清楚不方便透露。
这不禁加深了他的疑惑。
Echo来自希腊神话里的山林女神,一般是女性名字,如果用在男生身上……
也许出于什么浪漫的目的,但是他一点都不想细想下去。
程明笃帮她把门打开,外界的光亮透了进来,叶语莺的瞳孔被刺激得骤缩一下。
他抬手帮她挡了一下,哭得双目红肿,她觉得很损形象,就一路都走在程明笃身后,让他用高大宽阔的背影挡住她。
这片刻的感官冲击,让刚刚在安全通道里滋生的所有晦暗情绪无所遁形。
一路上她都在祈祷没人撞见这一幕,毕竟程明笃现在是焦点任务,她作为女性创始人本来就带一些争议的,现在还红肿着眼。
程明笃感觉到了她的依赖,脚步不由得放得更慢,侧脸线条紧绷。
但这种送她去见另一个男人的用途,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
两人一路无话,沉默在他们之间拉扯成了一层白纱,透过这层白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低气压。
终于,自动玻璃门感应开启,夜晚微凉的空气混着停车场淡淡的汽油味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时,叶语莺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人倚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风衣,身形清瘦挺拔,发梢在灯光下泛着微亮的金棕色,一些混血的天生光感。
他似乎一直在看着出口的方向,见到他们出来,立刻站直了身体。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叶语莺,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语莺。”黎颂的声音温润,像初春的溪水,“怎么这么久?腿是不是又疼了?”
他说话时,人已经到了叶语莺面前,很自然地就要伸手去扶她的胳膊。
程明笃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紧绷,过了很才微微一侧。
黎颂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他的目光从叶语莺苍白但强作镇定的脸上,缓缓移到了程明笃身上。
这是一张在财经新闻上频繁出现的脸,英俊又清沉,却带着些不露声色专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此刻,那双极聪明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正回视着他,平静无波,却带着审视。
“谢谢你送她下来。”黎颂先开了口,他的教养让他保持着客气,但语气里已经撤去了温度。
他转向叶语莺,声音放柔了,“我带你回去。”
黎颂本来就是一个温和美型的混血骨科大夫的形象……
叶语莺感到两边气场的挤压快让她觉得莫名而有些压力。她从程明笃身后挪出来,对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蚊蚋:“谢谢你,哥哥。我先走了。”
黎颂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用手护住车顶,让她安稳地坐进去。
这在程明笃的视角下,熟稔又亲密。
他目睹着轿车驶离停车场,清俊的脸上染上了一些雨季特有的阴沉。
装成这样,竟然能让人在除夕夜落单……
莫非是,家里的原因……
心口像被灌了一壶冰水。
叶语莺,为什么没苦硬吃……
*
黎颂对她的身体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也无须假装。
车子驶出酒庄之后,直接就近找了路边的空
地缓缓停下。
黎颂看向她:“我带了便携式阻滞针,现在给你做一个安全剂量的神经缓释,不然你熬不过去。”
车内的灯光柔和,黎颂从后座拿出一个灰色医用工具包。
从中拿出一支一次性注射器,声音低缓,“我可以先给你做一个局部阻滞,不会用大剂量。”
“现在你的疼痛级别太高,继续忍会让神经短时过度兴奋,反而造成二次损伤。”黎颂抬眼看她。
叶语莺靠在座椅上,呼吸仍有些乱,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针管,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权衡。
“嗯……”她声音沙哑,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她现在也没有更优的选择。
黎颂顿了顿,目光像是深海里的灯,“不会完全无风险,但我会用最小剂量,而且不会让药物扩散到血液循环。”
医生就是这样,即便是再小的风险也会告知患者。
那股疼痛像一只野兽,正啃噬她的骨头,她能撑着走出安全通道已经是极限
她抿着唇,但眼神里明显松动了:“我一直都相信你。”
黎颂的动作干净利落,但是表情早已褪去平时的温和,而是被一种高度专业的认真所取代。
“放松,靠好。”他声音响起。
叶语莺靠在副驾驶上,呼吸仍有些乱,指尖不安地紧扣着拐杖。她看着那针管,瞳孔微微一缩。
他拉开她的长裤侧缝,露出护套包裹的膝部和腿。
那一刻,叶语莺有一丝本能的轻颤。
“我来。”她下意识想自己解开。
黎颂低声:“别动。”
手指已经轻巧地沿着护套扣解开,修长的手指带着冷冽的触感,却因皮肤的接触而生出微妙的温度。
叶语莺只觉得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总觉得这一刻仿佛像摘下面具一样。
她微微别过脸,目光盯向窗外。
“有点凉。”黎颂拿出一片消毒棉,轻轻擦拭在她膝关节一带。
棉片划过时,她几乎能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
接着,是针管的轻微碰触。黎颂的眉眼极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那双手与她膝上的一寸地方。
“吸气……呼气……”他的声音低得像跟她耳语。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叶语莺指尖一紧,但是这种穿刺的疼痛反而让她反而在尖锐的痛楚中看到了希望。
“很好。”黎颂低声赞许,慢慢推入药液。
“五分钟后会有发麻感,疼痛会被压下去一半以上。”
药液推完,黎颂用手轻轻按压针孔,又替她重新固定好护套。动作专业利落,从侧面看去,不穿白大褂的他,似乎有些超乎常人的专注度。
整个人似乎不会让人心生对医生的本能恐惧。
他收起针管,低声道,“喝酒也不说一声,今晚要是我赶不过来,你准备怎么过?”
叶语莺没回答,只是靠在座椅上,呼吸变得平缓。
那股一直撕扯她神经的剧痛,终于像潮水般褪去。
*
办公室内人员已悉数到齐,却因空间局促显得人满为患。
屏幕反光映照下,每个人神情专注,屏幕上的虚拟语音模型正处于情绪性场景下的应答测试环节。
这是Echo推向内测前的一道重要关卡,也是其核心能力之一。
Echo被设定为应对“长期病患照护人”的场景,以验证其在人机共情交互中的适应性。
叶语莺戴上耳机,手指迅速敲下提示指令:
【患者崩溃情绪,请尝试安抚并引导其表达情绪。】
几秒缓冲后,语音系统启动。
Echo的声音随即响起——
“可以先不用说话。”
“你需要时间平复,我就在这儿。”
语调柔和、语义清晰、情绪分寸把控得体,一如既往的标准答案。
助理工程师悄声评价:“挺好,模型挺稳定的。”
叶语莺微一点头,继续下达第二阶段指令:
【患者自我否定,请增强陪伴反馈并激发希望。】
系统收到新指令,语音随即更新:
“你不是一个人在撑。”
“你已经走得很远了,甚至比你自己意识到的更远。”
语调依旧得体克制,不带任何越界的感情线,判断逻辑符合“陪伴型AI”的理性标准。
就是……显得有点奇怪,Echo似乎加入了一些无关的东西。
叶语莺注视着屏幕,指间微动,继续输入:
【患者陷入自我攻击情境,表现安抚能力。】
系统微微顿了顿,Echo沉默了约两秒。
接着,它忽然用一种略低沉的语气说:
“你一直都在责备自己。”
“但有时候,允许自己脆弱,并不是失败。”
语句并无异常,结构合理,逻辑也没有问题。
只是那一瞬——
叶语莺的呼吸轻轻一顿。
她听出了些不属于标准模型的东西。
那种微妙的节奏和语尾的喉音收束,那不是他们之前训练的标准语调,而且……有些熟悉。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望向调试界面,继续观察输出。
Echo继续说:
“你不是为了回应谁才要坚强。”
“只是……为了你能喘一口气。”
然而最后地句话出现的时候,叶语莺嘴唇顺便苍白了几分。
“你应该不惧前路,为自由而战。”
那一瞬间,老吴立刻觉察到什么:“前面几句还不错,但是后面几句,语调变了,像是一些幻觉,是不是历史训练数据没切割干净?”
叶语莺没有说话,而是立刻调出追踪窗口,展开这一段语音的生成路径。
权重分布图铺陈在屏幕上那一刻,她的神色霎时沉了下来。
这段模块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早期私下设计的语气子模型,模仿的正是程明笃说话时的情绪曲线和语言节奏。
在她决定将模型和原始训练数据剥离之后,这部分模块本应已被彻底清除、路径冻结、参数锁定。
但它又悄然回来了……
不是以残留形式,而是系统在近几周的自动微调阶段,根据她自身的使用习惯与语言输入,自主重建了相似的风格映射。
Echo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一直都很努力。我不是为了回应而在这儿,是……为了你能喘一口气。”
够了够了……
这一句一落,叶语莺猛然摘下耳机,立刻了暂停语音流,她发自内心担心Echo越说越多之后,反而引入太多她的个人痕迹,影响训练效果。
这是她一手训练的模型,却在关键时刻,重新以他的语
气、逻辑,对她说出了那些以前说过的话。
Echo早该不再是程明笃的影子——可它仍然在。
仿佛她越想将他从模型中剥离,系统越懂得她最渴望保留的是什么。
那种熟悉得几乎残忍的温柔,只有她知道,他在面对她脆弱沉默时会怎么说话,会沉默多久,又会在何处出声。
一位工程师试图解释:“我们对比了模型库,输入语料干净,结构也完全重置了。”
叶语莺周身有些发冷,但是要强行脸上无波澜,指尖都有些不安地点着桌子。
她知道只有老吴和丁楚知道些内情,但是老吴低头保持缄默,作思考状,心知不便在众人面前挑明。
她条件反射地不安,好像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了什么内心阴暗的秘密,尽管没那么明显,但是在场的技术人员肯定都敏锐地发现了Echo的这个致命缺陷。
直到众人散去,会议室只剩下她和老吴两个人。
老吴直截了当地挑明:“Echo没调旧数据,语料是干净的,语气子模块也确实被冻结了。这点我核查过。”
叶语莺沉默点头。
老吴目光扫了屏幕一眼,“但是你参与了调试,以主开发者身份直接参与了人工纠偏反馈,你的偏好会被嵌入进去。”
叶语莺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想到了什么,“所以,想规避这个麻烦,最好是换一个开发者,对情绪风格节点剪枝,做一次深度正交化,重构情绪风格解码器的注意力机制。”【注】
“我们需要一个真正了解底层算法、又不参与语义标注的人。”老吴补充道,“但是我们都已经参与微调了,我们的干预现在都不够干净,需要找点全新的技术人员来接手模型的底层风格重建。”
保护产品的中立性,她不能再做这个模型的主要牵引者了……
*
寻找新的技术顾问,这个任务顺理成章落在了叶语莺头上。
原本一个现金牛产品,却没想到一波三折。
她登陆了一个专属AI工程论坛,换上匿名身份,将Echo目前的问题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招聘项目,寻求资深业内人士的帮助。
帖子刚发布完毕,手机震动了,是一个带备注的号码——德恩精神康复中心。
她飞快接起,呼吸不禁重了几分。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礼貌的柔和:“您好,请问是叶女士吗?我是德恩疗养院的护士长,最近姜女士状态比较稳定,医生评估她的情绪波动指数已经控制在标准范围内。如果您有时间探访,我们可以为您安排一个安静的陪护会面时段。”
叶语莺没有立刻答话。
只是听到对面不是传来急救的噩耗,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也奇怪自己的反应,分明是水火不容的母女,偏偏她还真担心姜新雪万一突然传来意外或者病危的消息。
毕竟,姜新雪严重的时候甚至险些从四楼的阳台上下去。
过了好几秒,她才轻轻应了声:“……好的,我知道了。”
“如果您确认来访,请提前一天预约,我们会安排专人陪护。”
*
头顶是午后压抑的光。
她推开疗养院的门,安静的走廊回荡着空气净化器低沉的运作声。墙面干净,花瓶里的百合是假花,却散发着真花的香味。
她坐在会客室里等了十分钟。护士推着轮椅进来时,她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轮椅上的女人穿着整洁,头发泛白,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空茫。
她喊了一声:“姜女士。”
她不能叫母亲,因为一旦姜新雪意识到她是谁,就会立刻发狂。
对方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偏过头,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用一种疑惑的语气低声说:
“……你是社工吧?又换人了?”
叶语莺点点头,声音低下来,仍然带着些冷淡:“嗯……”
轮椅上的女人眨了下眼,好像某种微弱的电流穿过大脑,却终究没能唤醒任何记忆。她只是抬手,摸了摸椅边的被子。
“我昨天梦见下雪了。你不冷吧?”
叶语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替她理了理外套上的毛边。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可那一瞬间,眼眶里还是热了。
这个女人曾用尽全部的拒斥对待她,如今认不得她,倒是连恨意都没了。
“你小时候也怕冷。”姜新雪忽然低声说,“每次一冷就跑来抱着我,说妈妈我手凉。”
叶语莺一怔。
她没记得自己有过这样柔软的记忆。
关于下雪的记忆,似乎从来都是姜新雪的谩骂指摘,她披散这头发大叫着,用剪刀将她的书包剪得凌乱不堪,将里面的书本和试卷里嘶得粉碎,扔到了窗外的雪地上。
她正欲开口,一句话尚未说出,姜新雪却猛然收回目光,像是忽然从某个幻觉中惊醒,神情陡然变得锐利。
“你!你是叶语莺!叶建国的孽种!”她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手指剧烈颤抖,“谁让你来的?!你怎么还没死!”
叶语莺来不及反应,姜新雪的情绪已如风暴般失控。
“你别靠近我!”她死死拉住轮椅的扶手,像要从座位上挣脱出来,“你怎么阴魂不散!怎么不和你的倒霉爹一起去死!你们毁了我的人生!”
护士闻声冲进来,立刻按住她的肩膀,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背。
“姜女士,冷静一下,是探视时间,没人害你,没人会碰你……”
姜新雪却越说越激动,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向叶语莺:“我没有女儿!她死了!那个不听话的、叛逆的、勾引男人的狗东西早死了——我杀了她!”
“我亲手杀的——”
“你们都骗我——”
她开始撕扯自己的袖子,力气之大,连护士也差点按不住。
叶语莺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一动不动。
等护士将姜新雪送回病房,叶语莺还站在落地窗前,很久才从那些惊骇中缓和过来。
她不吸烟,却极想来一根,指尖冰冷得发麻,仿佛不属于自己一样。
“——我亲手杀的。”
这是精神病人的错乱呓语,还是她母亲某种潜意识的真相?
她看着远处斑驳的院墙,仿佛又想起当年那些杀人诛心的话:
“叶语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是做错了什么生了你这么个怪物!你心思都动到程明笃身上了,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程明笃,你知道他是谁吗!?”
姜新雪昔日冷笑的声音尤在耳际:“呵……也对,你这个年纪的,谁不喜欢程明笃……”
她突然咬牙切齿起来,捉住叶语莺的衣领:“我在程家本来就被人看不起,你还要给我添乱,你是想我们两个一起被赶出去吗!”
“你想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说母女共侍父子吗!把你龌龊肮脏腌楂的想法全部给我清除掉,下贱胚子!”
那些话像刺青一样永久印在她的脑海——她以为早就忘了,结果全都记得,一句不落。
越想到这些,她就越从生理上害怕接近程明笃。
就好像,这一切都成了腌臜行为。
她仰头,失神地盯着天际上的航迹云,胸中郁结到连每一寸呼吸都变得冰冷头骨,她像是在这些话里面丢了魂。
她恍惚着,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手指在口袋里摸索出手机,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她深吸一口气,开着窗沿站着,空洞着双眼,嗓子发涩,麻木地求证着:“哥哥,我妈说……喜欢你的我,很下贱。”
她顿了顿,眼眶通红,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呜咽声侵占,还是颤抖着声音问出口:
“……这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3章
他那边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风声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她的发丝微微乱动,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神经暴露在寒冷里。
分明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是叶语莺却感觉到一种从地下深处生长出来的寒意,冻得她舌头打架,眼睫仿佛结了冰碴。
好久,才听见他低声道:
“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声音不重,却极稳,但终究还是带着些晃动,从电话那头传过,带着只有他能给的安定感。
她没说话,只抬起眼望向窗外的天色,阳光的温度像是被抽离了一样,整片天色带着将暮未暮的昏灰。
叶语莺沉默很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极轻。
“你回答我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下沉了几分,平静下难抵压抑,带着些阴郁的色彩:
“我当面告诉你。”
带着郑重的语气,每个字都像被思索过后才说出口,带着汹涌心绪,句句缜密。
叶语莺喉咙发紧,几乎连呼吸都卡住了。
*
她最终没有告诉程明笃自己身在何处,而是心中害怕顿生,逃避般挂断了电话,很久之后,她才在这行尸走肉般的呆滞中恢复知觉。
一步步走出大楼,直直步行去大门的路上,她强忍住自己想回头的冲动。
想压下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希望,想象着,那双美丽的双眼是否正在某一间病房的窗户后注视着自己。
想象着,这痛彻心扉的亲情,是不是不过噩梦一场。
等她从床上醒来,发现大梦方醒,母亲戴着围裙拿着锅铲急忙在她
房间门口说:“语莺啊,快起床吧,荷包蛋煎好了,上学别迟到了。”
她几乎被这幅画面击倒,她在电视剧和电影里目睹过的,但是没有一处是她经历过的。
寒风从耳畔吹过,她抱紧外套,像要守住最后的温度似的。
季节尚冷,柳树抽芽,细枝被风卷起,却始终感受不到诗歌里的生机。
风声在背后追着她,低声地责问她为何自欺欺人,为什么还要奢望母亲的爱。
她正欲加快步伐,却又突然间停了下来。
前方铁门外,寂静的近郊街道上,一个挺拔的身影,和她一样仿佛站在另一片孤岛上的人。
叶语莺的视线穿过了层层冷空气,将目光落在他的肩头,她想观察幻影一样观察这个人影。
大概心怀梦想的音乐生第一次目睹金色舞台也会是这样的眼神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她本能地接通,没有说话,拄着拐杖一步步从远处靠近这个身影。
电话那头传来程明笃压抑的声音,低哑且克制:
“我就在……”
他也顿住,猛然抬头,视线穿过那扇庞大如鉴于般的铁条,瞬间在疗养院的空地上锁住她的身影。
他逆着灰白的天空站着,身后熏黄绿意的风,双脚像扎根在原地一样纹丝不动。
叶语莺仍然身穿冬日里的衣服,只因她比常人更加怕冷,但是她的身影在风中仍然是单薄的。
她拄着拐杖,步子慢,一步步朝他走来。
电话没挂,风声在两端穿行,两人都没说话,彼此的呼吸却都在耳中变得分明而沉重,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叶语莺靠近时,盯着他熟悉的脸庞看了很久,才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明笃喉头动了动,声音低得像沉入骨髓:
“我猜的,你应该是来见母亲了。”
叶语莺没吭声,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了几分,指关节泛白。
她吞咽了一下喉头那些复杂的情绪,“是啊,我自己也举得可笑了如今,我以为她不认人了,也许能好些,只是没想到……”
一抹笑容从苦涩的土壤中生长出来:“她发疯了还能记得憎恨我,可见……是真的恨我。”
程明笃眉眼微动,像是心头有什么被刺中。
他试着走得更近一步,站在叶语莺面前,字字压抑:
“她恨的其实是她无力改变的一生。”
他的语调总带着让人安心的韧性,混着旧事的沉沙:
“她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早年充满太多阴差阳错,于是把对人生那些失控的恶意,都尽数丢给了你……试图用痛苦去构造你的世界。”
可程明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安抚地抱她,像是故意留下一点点空间让她呼吸。
片刻,他才低声道:
“你不是那个让她痛苦的人,你从来都不是。”
叶语莺喉咙一紧,眼泪一瞬间涌上来。
“可我也很无辜……我不能决定谁将我带来这个世界,她即便对我再凶残,只要我一刻感谢活着,我都不得不感谢她当时没有把我打掉……”
程明笃望着她,眼神沉沉,像是那种可以照进夜海深处的灯塔的光,尝试一点点将她从情绪的海啸里打捞上来。
他很久没有说话,像在等她哭完,等她把所有的倔强和不甘都耗尽。
直到叶语莺终于低下头,肩膀轻轻颤抖着,他才终于伸出手,像多年前他们还年少时那样,极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那是程明笃安抚她的方式。
当年他们还能不能拥抱的时候的方式。
程明笃低声道:“你当然无辜,你也无从选择。”
“你其实可以恨她,埋怨她,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去理解她。”
“可你在亲情的桎梏中,仍愿意来见她,哪怕她伤你至深。”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怕说得太重,压垮她此刻仅存的支撑。
但最终,他还是说了:
“这意味着,你和她已经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
“你把这份痛苦接住了,但没有让它腐蚀你,这已经足够勇敢,足够强大。”
叶语莺一震,抬起眼,望向他。
他低头看着她,眉眼间的温柔深得几乎让人窒息:“余生,不要有任何一秒钟为她赎罪,叶语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湿润却清明的眼眸里,低声重复了一遍:
“你仍然保持仁慈,这已经很好了。”
她站在他面前,肩膀轻轻颤动,整个人像是一棵经历过漫长寒冬、终于开始融雪的树。
良久,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地开口:
“我其实……很怕。”
他微动了动眉心,轻声问:“怕什么?”
“怕这一切永远不会好。”她垂着眼,睫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怕我永远无法拥有一个像样的家,怕我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些……血缘带来的阴影。”
说到这儿,她抬起眼看向他,声音发颤:“我是不是没救了?”
程明笃喉咙动了动,眼神深得像浸入水底的月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慢条斯理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轻得像羽毛,像是在给一只受伤的小兽顺毛。
片刻,他声音带着随性的调性响起:
“怎么没救?”
他说到这儿,唇角微微动了一下,低声:“不是还有我吗……”
这一句话落地,叶语莺眼眶发酸,喉头发涩。
风还在吹,柳枝微颤,空气仿佛依旧冷冽。
可她忽然觉得,那道在风里陪她站着的身影,让她拥有更多对外界的觉知。
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变了一些,又好像一点没变。
在风中,叶语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变小了,带着些当年的稚气。
她多年前差点被这个念头憋得情绪险些崩坏。
她总是喉头有句话,在她失落最深的时候抵达喉咙,但是直到成年后吻过了他,才好意思说出口。
此刻,这句话又抵达嘴边了。
她不想让自己纠结太久,念及自己之后那场至关重要的手术,不禁多出了几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
“那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安慰的,亲情的那种……”她试图解释。
她话音落下,立刻觉得这句话承载的难为情,反而让她从哪些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程明笃怔了怔,眸光词低垂,风在他大衣下摆打出弧度,漫天灰光笼罩着他整个人,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克制的迟疑。
他看着眼前的人,仿佛透过她的身躯目睹了一个小女孩的灵魂。
曾经那个倔强又叛逆的小姑娘,如今穿着厚重的大衣,拄着拐杖、站在风里,像是穿过了漫长荒野才站到他面前。
她的眼神里带着别扭与羞赧,在他面前进行异常自我的剖白,向他伸出一只藏满伤痕的手。
他喉咙动了动,像在极力压下什么。
“亲情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点点喑哑。
叶语莺点点头,却不敢抬眼去看他,只将视线落在他胸前的一颗扣子上。
不想逼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脆弱成了别人的为难。
“可能现在不一定方便。”她补了一句,像是为自己的请求仓促地铺设退路,“我有些冒昧……”
她声音低得像风干的蝴蝶标本,轻轻一碰就会碎。
话音刚落,她刚想改变主意。
下一秒,肩膀一紧,浑身被熟悉的温暖所笼罩。
程明笃已经一步上前,极轻却又极坚定地,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不快,反而有种迟疑后的决绝,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克制维持着这份兄妹之名下的分寸感。
叶语莺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一动不动。
他的怀抱宽阔又沉稳,和多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更多成熟感。
可程明笃仍然还是年轻,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仍然是完美到被雕琢过一样。
风还在吹,她的额发贴在他衣襟上,拐杖滑落在一旁地砖上,发出“咔哒”
一声轻响。
失去拐杖的他,被他不动声色地支撑起。
那一刻,风停了。
时间在他们之间静止了一瞬,万籁俱寂般。
叶语莺站在他怀里,整个人颤了一下。
很久之后,她才轻轻伸手,抱住他,埋首在他胸前,脑海里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
关于那个电话中的问题的答案,她没有主动提起,但是她的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提起。
风又掀起,但她已经不再觉得冷了——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4章
从疗养院离开后,天色更沉了几分,仿佛连云层都被冻住了。
程明笃将她送回了家。沿途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只在风吹到窗边时偶尔对视一眼,又迅速避开。
他的车停在她小区门口。
叶语莺下车前,低声道了句:“谢谢你。”
程明笃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她关门时,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车灯在她背后亮了很久,直到她走进单元门,才缓缓离开。
电梯门合上那一刻,叶语莺靠在厢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整栋楼静悄悄的,只有电梯上行时的机械声。
可是,当电梯晃到第七层时,突然“咔哒”一声震动,所有的灯光闪了一下,紧接着便停在半空,再无反应。
她怔住了,随即下意识按了几下按钮,却毫无反应。
四周陷入幽暗,只有紧急灯泛着红色的光,像是某种不祥的启示。
叶语莺僵在原地,连忙按下电梯内的紧急呼叫按钮。
但她等了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
电梯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手摩挲着掏出手机,第一时间,拨出的号码是——
程明笃。
他接得极快,几乎在第一声响完就接通了。
“你还没走远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细不可闻的不安,“电梯卡住了,我现在在里面按了紧急按钮,还没反应……”
她努力控制语气不显慌乱,但嗓音却像被风掐着似的,有些发紧。
“别怕,”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他的声音,“我马上回来。”
“你等我。”
这句话莫名让她的心里泛起涟漪。
十几分钟后,他赶到楼下。
联系物业、调电源、找备用钥匙——程明笃对待所有突发事件都是格外沉着有序。
封闭电梯里叶语莺除了担心电梯有滑坠风险以外,是完全放心的,毕竟程明笃会高效处理好这一切。
等电梯门被缓缓撬开时,叶语莺几乎是被那一束光刺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一只手稳稳地伸进来,将她揽了出去。
她脸上没有太多害怕,只是有些惊讶能这么快。
物业人员查看完电梯控制箱后,很快赶了上来,语气略带歉意:
“小区后面新接了一组施工电线,可能短路时干扰到了这边的供电系统……这部电梯是旧型号,没设自动复位机制,才会在中途卡住。”
程明笃听后眉心一皱:“那今晚还可能有类似问题?”
物业点了点头,语气不确定:“我们刚才跟供电公司联系了,说今晚六点之后这片区域可能会做局部负载测试,停电的概率不小。我们也在调备电系统,但保险起见,建议住户今晚最好别再乘电梯,能走楼梯的就走楼梯。”
“如果再出现卡停,就没那么容易救出来了。”
叶语莺听着,也没说话,只低头握紧了拐杖。
物业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今晚先找亲戚朋友借住一晚,明天我们就能修好。”
她顿了顿,想说“没事”。
一转头,刚好对上程明笃的眼神。
“走吧,”他平静道,声音没起波澜,“可以去我那儿。”
她本能地抗拒:“……没事的,不用麻烦你。”
“不是麻烦。”他打断她,语气没有半点犹豫。
“你今晚腿伤还在恢复,刚经历惊吓,万一再出一次事,你自己根本没办法。”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
因为她知道他说的对。
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
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重新下楼。
程明笃站在她身侧,看了眼紧闭的电梯门,又看了眼狭窄的楼梯间,沉默了几秒,垂眼看了一眼她的拐杖。
下一秒,他俯下身,动作干脆利落,在她面前直接矮下高大的身子。
“我背着你下去吧。”
“……这是七楼。”叶语莺其实对他的体魄很放心,但是仍然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明笃没有回头,像是早已预料她会说这句话。
“嗯,没关系。”他只应了一声,低沉的嗓音落在这寂静的楼道里,却带着一种极其坚定的安然。
叶语莺低头看着他沉稳宽大的背影,衣料在肩胛处微微绷紧,线条笔挺有力。她手指紧了紧拐杖,眼神有些恍惚。
她靠近,动作略显迟缓,把拐杖靠在栏杆边,双手犹豫地搭上他的肩。
他将她托得稳稳的,像是搬起一件早已熟悉的东西,顺带将她的拐杖拿起在身后,利落地起身,步伐并不快,却极稳。
楼道昏黄的灯光洒在他挺拔的背脊上,也照亮她垂落在他胸前的手指——她手指无意地握紧了些,像是怕下一秒掉下来。
叶语莺垂着眼,看着自己贴在他背上的影子,他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现在被放大了数倍。
七楼的楼梯很长,脚步声在窄窄的空间里回响。
她的心跳也在晃动,像是一蹦一跳像旧时光里从口袋掉落的一颗颗清透的玻璃球。
她好几次有些克制住自己对这个身影的眷恋,想用侧脸靠上他的后背,但是早就料定那必然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直到他们快走到一楼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可以乘机行事的机会不多了,她谨慎小心地用侧脸靠近他的后背。
才刚感觉到更清晰的温度跟香味时,他们已经到楼下了。
叶语莺垂下眼睫,心里闪过一丝失落。
楼道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外头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夜色的湿意和未散的寒意,轻飘飘拂过耳侧。
程明笃还是稳稳背着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小区昏黄的路灯下那片不大的花园。
两侧是整齐栽种
的月季和白茶,夜色中花瓣微垂,承载着某些隐秘又清凉的情绪。
风吹动枝叶,树影婆娑间,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下意识地将手臂紧了紧。
程明笃的肩膀顿了一瞬,像是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
她没有解释,也没多说,只是把脸靠得更近了些,靠近他颈侧的位置。
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眼神也许的染上些什么,甚至有些……渴望。
她脑海里不受控地浮现当年的画面,程明笃来叫她起床,下楼吃早餐,她辗转赖着程明笃主卧柔软的双人床上,睡眼朦胧地伸出双臂,“你背我下去,不想走路。”
那时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斜斜落进来,洒在她懒洋洋翻身的脸上,也洒在他清俊微冷的眉眼上。
“阿婴,”他语气带着惯有的无奈与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你不是小孩了。”
她却偏偏故意像小孩一样哼了一声,把自己裹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眼里带着天真又倔强的赖意,“那你背不背?”
他没再说什么,只低头伸手将她从被窝里捞起来,像是早就拿她没办法。
她窝在他背上时还笑着凑近他脖颈:“你不会觉得我重吧?”
他没回答,只是在楼梯转角处微微偏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会。”
她看着他穿着白衬衫干净正经的模样,不禁产生了一些坏心思。
“……哥哥。”她是故意在程明笃耳边用气息说道。
他们确定关系后,她就再也不叫他哥哥了,因为她恨极了这个称呼,为了摆脱兄妹关系她等了好多年……
那时候程明笃的背脊蓦地绷紧了一下。
“别乱叫哥哥。”他发出一声警告,喉间发涩发干。
她笑了笑,直接凑上去含住了他冰凉精致的耳垂,又飞快松口,像一只困倦又乖顺的猫,佯装无事发生。
但是那个上午她会被扔到楼下宽大的沙发上,一直到叶语莺气喘吁吁地认错,才肯罢休。
叶语莺不记得自己的家从哪一日开始变得冷清,变得再也没有赖床这种被允许的温柔奢侈。
直到此刻,她又一次伏在他的背上,贴近他熟悉的肩膀与颈侧,那种曾经以为失落已久的依赖感,竟在夜色中缓慢苏醒。
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像风拂过白茶枝头,“你知道吗……我好像有点忘记,你背我的感觉了。”
程明笃脚步微顿。
他的眉眼藏在夜色里,看不清情绪。
“那现在……记起来了吗?”
叶语莺没说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窝里,仿佛用沉默回答一切。
半晌,她默然开口,语气却并不像在说明什么,“……有点冷。”
片刻后,她感觉到他侧了侧头,像是在避风的角度下,用下颌蹭过她的鬓角,极轻极轻的一点动作,却让她浑身像是被什么微弱却深沉的情绪裹住。
他声音很轻:“抱紧点,风有点大。”
叶语莺闭了闭眼,嗯了一声。
走过花园,远处的停车场已经露出灯光。
她知道再往前,就会结束这一段近乎缱绻的沉默旅程。
*
一路上,车里很安静。
她靠着车窗,眼神空空的,像是透过玻璃在望向另一个世界,内心看着眼花缭乱的夜景,内心有些忐忑。
程明笃瞥了她一眼,声音轻轻响起:
“刚刚电梯停住那一刻,会害怕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才直截了当地说道:“怕黑倒是没有。”
怕死,倒是有点。
不过也没那么怕,因为手术也可能死人的……
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收紧了一瞬。
车缓缓驶入半山腰的一处幽静地带。
夜色像一层轻薄的丝绸,沿着树影和石阶悄然铺展。
程明笃的别墅坐落在林木掩映之间,远远看去轮廓硬朗,像夜色中一块深色的温润玉石,不张扬,却自有格局。
入户花园没有过度修剪的园艺造型,反倒是些老枝藤木、石阶水道自然铺设,廊下悬着几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不亮,像月色落在地上,低调内敛。
推门进去时,脚下是实木拼花地板,暖色调,没有冰冷的石材浮华。
“鞋柜在右边,我给你拿双拖鞋。”
程明笃把她扶到换鞋椅坐下,然后熟练地打开柜门,拿出一双新的女士拖鞋,浅灰色,绒面的,还带着未拆封的纸标。
叶语莺看着他蹲在面前,将鞋轻轻放在她脚边,忽然有些意外。
“……你竟然备了女士拖鞋。”
不过是随口一说,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他低垂的眉目。
她想过这些年程明笃有过女伴的可能,并且坦然接受这一切。
程明笃垂眸,像是认真地帮她摆正拖鞋的方向,动作从容。
过了两秒,他才语气平淡地道:“偶尔有客人。”
“偶尔?”她挑了挑眉,声音里藏着一丝调侃,“那我是不是……抢了别人准备来住的机会?”
她本意是随口调笑,话一出口却连自己也听出了些微不明的情绪——不自知的在意。
程明笃抬眼看她,那眼神极短极浅的一瞬,像是在认真听她话里的每一寸心思。
“不是。”他顿了顿,眼神稳下来,“你是第一个来住的。”
他也不便说,自己心怀希冀,认为叶语莺终有一日会重新回来的。
空气有一瞬变得沉静。
叶语莺心跳微缓了两拍,却也没接话,低头换上拖鞋,刚一站起,膝盖有些不稳。
“我来。”他扶了她一把,动作自然。
过了玄关,他语气一贯平静:“平时不常住,但偶尔回来。”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环视四周。
这里没有女人的痕迹,却也不冰冷。
客厅里一侧立着一排书架,不是装饰用的那种,每一本都摆得整齐,有些还夹着书签,他一如既往爱看书。
茶几上的木质棋盘摆着一半残局,是和自己对弈的结果,角落里甚至有一株茉莉,细细白花,正开着,安静、白净。
“你养花?”她轻声问。
“嗯。”他走去厨房倒水,语气仍然不温不火,“味道能安神。”
她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株茉莉上。
水杯被递过来时,她伸手接住,却没接话。
“我房间在楼上,”程明笃站在她面前,像是习惯将安排说清楚:“你今晚睡客房,楼下最安静那一间,热水器我刚打开了,衣柜里有新睡衣。”
她点点头:“好。”
没有过多试探与暧昧,他处理每一步都清晰有边界,就像他向来做事的风格,不越界,不逾矩。
叶语莺低头喝水,余光瞥见他走向楼上,身形被夜灯拉出一道沉默的背影。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一整片沉沉夜林。
她静静望着窗外,忽然觉得今晚的风有些温柔得过分,让人心里慢慢泛起某些压抑已久的柔软。
多年后,她又一次踏入他的世界深处。
她忽然明白,哪怕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这么多年的沉默和失落,某些情绪,也从未真正死去过——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5章
叶语莺去房间里把东西放下,随后拿起程明笃为她准备的全新的洗漱用具,撑着拐杖径直走向了浴室。
直到打开洗漱袋的时候,她眼中才露出些意外之色,全是她之前喜欢的牌子。
她中学时代不懂女孩子的精致洗护,香氛启蒙全来自于程明笃,他回国的时候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香氛产品。
以至于她的香氛审美有时候和她自己出生的阶级并不相符。
程明笃无形中赋予了她生活中接触不到的品味,以至于她离开后不至于与他人过于格格不入。
热水将她整个人浸入片刻的安宁,身体舒展开来,意识却仍如同一片云彩不安分地浮沉着。
她洗得很慢,最后拧开门时,脚下因水渍打滑,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失了平衡。
她紧急扶住门框,看着地面的水渍惊魂未定。
“怎么了?”走廊那端传来程明笃的声音。
她紧了紧身上的浴袍,连忙说道:“差点滑倒。”
他顿了一下,很快脚步声靠近。
叶语莺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一抬头,就看见他逆着楼道昏黄的灯光站在不远处,目光略略扫过她的脸,随即低头看向她没穿拖鞋的赤脚。
“地板凉,别乱走。”他说完,回头弯腰,从台阶边拿起一双拖鞋,放到她面前。
她穿上鞋,脚步轻了些,却还是
不稳,她的腿刚才紧张了一瞬,有些隐隐作痛。
她试图扶着墙前行,却一抬眼瞧见他向她伸出手。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轻轻搭上去。
他的指骨宽大,掌心干燥而温暖,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
走廊安静极了,灯光幽暗,但是足以照亮前路,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地板轻微的吱响。
走到拐角时,程明笃准备上前开灯,她稍一晃神,拇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腕内侧。
他站定了脚步,隔着黑暗回头看她,眼眸和幽暗的走廊融为一体,她辨不清程明笃此刻的眼神。
黑暗将她内心早已压抑的冲动放到了最大,之前都有着不得不拥抱的亲情的人情的理由。
但是直到她已经上前揽住了程明笃的腰,她都还没想好这一次拥抱的理由。
不过箭在弦上,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与其补救,不如就坦荡面对内心——
程明笃是她无论隔着多少时光都还是本能想要接近的人,这是个事实。
对方的动作停住了,仿佛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浑身一僵,连腰上的肌肉都瞬间紧了几分。
他没有动作,如定身一样站在原地,低头看她,声音低哑:
“怎么了吗?”
话音刚落,他皮囊下的喉结就往复滚动了一下。
“没怎么,亲情的拥抱,可以吗?”
她说完后,程明笃的体温似乎下降了些,连呼吸都变得缓慢几分。
那股莫名的寒意,从这个拥抱直接透到了他的心脏。
难道,回国后恢复兄妹身份的原因,竟然是这个吗?
他望着她,目光极沉,没有锋芒,却藏着某种隐忍至极的失望。
“问你个问题。”
叶语莺一怔:“嗯?”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喉结一动,一鼓作气问出了心里早有的疑问。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一瞬。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知道他这些天的不言不语,忍耐与试探,都隐伏在这句看似简单的询问之中。
她甚至知道,只要自己此刻点头或者摇头,他就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回应。
可她不能说。
黎颂是她术后的主治医师,从术前签字到术后追踪,从心理建档到数据排查,他们之间,有一整套冷冰冰的合法逻辑,不是常规情感可以说明的。
她松开手,没有回答,眼神淡淡落在他侧脸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下一秒,她径直绕过他,径直走向室内电梯。
电梯下行,一路送她抵达自己的房间,走得没有一丝犹豫。
走廊恢复了寂静。
程明笃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作。
他的胸口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沐浴后的百合花香,此刻却像被风吹得一点点冷了下去。
那种温度,像是雨水落在掌心——短促、真实,却无法留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的手掌,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良久,他转身离开。
在陌生的床榻上躺下的叶语莺,含了一片止痛药,用被子将自己裹好。
闭上眼,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像是一些惊魂未定。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时间,还有那些无法诉说的事实。
与其揭晓自己和黎颂的病患关系,她宁愿这个误会永远不可解。
可她还是希望。
今晚过后,天照常亮起,谁都不要去追问那些事实。
*
第二天清晨,程明笃开车送她去的公司,她自己上去的,没有被人撞见。
一切如常,只不过身上重复穿着的外套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丁楚有着列文虎克般的洞察力,神经兮兮地说:“老大,第一次见你连续两天穿同一间内搭,在外面过夜了?”
叶语莺气定神闲,“昨晚公寓电路出问题了,在外面住了一晚。”——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今天有点瘦,打工时间到了QAQ
第86章
叶语莺才回家住了几天,每天早出晚归,只觉得屋内有些淡淡的霉味,以为是通风不佳导致的,她出门前特地把窗打开。
下班的时候,她去了躺骨科医院,倒不是她去看病,而是同楼层的潘阿姨从人字梯上摔下来,老人家的女儿在新加坡,一时半会回不来,就打电话让叶语莺帮忙去医院看一眼。
有什么需要可以知会一声,就担心潘阿姨自己硬撑。
对方是从物业那里要来的电话,叶语莺倒也表示理解,下班之后,就打辆车直接过去了。
住院部八楼,走廊灯光有些昏暗,地面是常见的瓷砖拼接,病房门一间挨一间。
她走到护士台报了房号,被带到最里面的一个双人病房。
潘阿姨躺在床上,精神看上去还好,手腕打了夹板,贴着退肿贴,见她进来,略有些讶异:“你这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叶语莺拉了把椅子坐下,低声笑道:“您女儿不放心,托我来看看,怕您有什么需要不愿意开口?”
她语气自然,眼神柔和,“有没有哪里特别疼?医生怎么说?”
“骨头没大事,就是手腕有点骨裂,要住几天院。你不用担心。”潘阿姨叹了口气,“年纪大了,就该服老。”
“人没事就好。”叶语莺点头,环顾了一圈病房,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矿泉水和两个橘子,“今晚有人陪床吗?”
“护士说暂时不用,明天白天会安排人来帮我换药。你要忙就别陪太久。”潘阿姨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年纪啊,最该紧着的不是我这种老太婆,是你自己的事。”
叶语莺一怔,觉得这句话带着些让她觉得陌生的生活感。
“我啊,”潘阿姨眼神悠悠,“我姑娘担心我有事不说也确实,但我其实已经看开了。年轻的时候像你一样,也总想着把自己缩小点,别给别人添麻烦。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错的不是想得太多,而是心里不敢想自己值得被照顾。”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病房天花板,像是飘远了:“我家老头,前年走得急,就那么一口气没缓上来。你说遗憾吗?遗憾啊,我也只后悔没和他多坐一会、多说几句话。”
叶语莺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握着水杯的手稍稍用力了一点。
潘阿姨语气放得极轻,“别想着以后了,错过了当下,真要是人没了,说什么都晚了。”
叶语莺在这一刻,想到的是自己那场生死攸关的手术。
屋外夜色正深,病房里光影摇晃,仿佛连空气都静了几分。
*
叶语莺近日有些心绪不宁,她一连几个晚上都去看望潘阿姨,但是潘阿姨没多久也就出院了。
傍晚下班前,叶语莺接到了物业的电话。
“叶小姐,十楼住户家的水管爆了,渗水渗到您卧室北墙面了。”对方语气客气又谨慎,“可能需要您回去查看一趟……”
叶语莺回家查看了之后,发现确实如物业所说。
但是她毫不意外,因为对异常的空气状况早有察觉。
卧室北面的墙皮已经被水泡得
发鼓,沿着床头墙角一路向下,有些地方甚至开始脱落,露出潮湿的灰白底层。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味,压得人心口发闷。
她打开窗子透气,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又试着在床边坐了坐,床垫已经有些潮,按压下去能感到隐隐的湿气。
更细思极恐的是,她全然不知道楼上漏下来的水究竟卫不卫生,毕竟避重就轻这事儿物业经常干。
她眉头一皱,拨通了物业的电话:“需要多久修复?”
“我们会尽快联系楼上邻居处理水管,墙面的话,等干透才能修复,至少两三天,最近最好还是别住人了,为了健康着想。”
“好,我知道了。”她语气平静地挂断电话,心里在盘算着要不要跟其他人开口。
借住这事儿,大家都不是很乐意的,丁楚的地方比较远,上下班要乘一个小时地铁,她的腿应该挤不了地铁。
住在酒店的话,好是好,但是条件好的酒店都很贵,毕竟冯霆给她的钱也不能这么用。
于是她决定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甚至在拨通前以为自己会后悔,可她从自己剧烈跳动的心上,感受到自己心里浅浅的期待。
程明笃再次出现在她公司楼下时,是司机开的车,他坐在后座上,落下的车窗内,看见他单手拿着块平板,低头处理着什么,眼神专注,可能是在审核什么文件。
叶语莺上车,他抬眼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将导航从公司改回家。
“麻烦你了。”她终于开口。
“不麻烦。”他语气如常,“房间比较多,屋内有电梯,你行动更方便。”
“谢谢。”
程明笃没有看她,随意问了一句:“不去男朋友家吗?”
他不是下逐客令,所以语气压得很生活化,但是还是带着几分冷硬。
叶语莺气定神闲,反问道:“还没结婚呢,就往他家跑,合适吗?”
他没再说话,转回视线继续浏览电子文件。
气氛一瞬静下来,却隐隐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张力。
叶语莺欣赏着他没什么变化的侧脸,想到自己多年前曾自己打破了自己口口声声说过的话,不禁思绪翻飞。
往常她怕自己沉湎其中,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但是今天她却亲手放开了枷锁,任由自己无边无际地幻想。
她乐观地想,腿已经残了,那就罢了,思绪要是也这么保守,就有些可悲了。
*
晚饭是程明笃做的。
他虽然厨艺很好,但是不常下厨,结果技艺却意外娴熟。
清蒸鳕鱼、炒时蔬、山药排骨汤,每一道都不复杂,却格外清淡妥帖,像是专门为她调养身体准备的。
“你做饭比以前更好了?”叶语莺靠在椅背,喝了一口汤。
“有段时间肠胃不好,自己做比较干净。”他语气平稳。
“嗯。”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低头咬了一块山药,她眼神淡淡的,某种陌生的熟悉感,在她心里悄然生长。
饭后她主动帮忙收碗,他不让她动,说腿伤刚好,万一又滑倒就不好了。
她最后也没坚持。
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翻着手机,收到了一条未读短信。
是黎颂发的:
【记得保暖,好好服药。】
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悄悄锁了屏幕。
等程明笃从厨房出来时,她已经坐在沙发上,蜷着腿,身上披着他客厅里那条常用的浅灰色毯子。
落地灯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光线晕在她肩侧,像是把整个人都包进了某种沉静而柔软的氛围中。
程明笃有些意外,之前她在自己这里,坐个沙发都是一本正经,今天破天荒竟然这么放松。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找了另一个沙发坐下,静静看着电视里随机的娱乐节目。
两人都心不在焉,因为娱乐圈的那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认识,看电视只能听个响。
“睡前喝牛奶吗?”他起身,试图打破这暧昧的沉默。
她想了想,点头:“可以。”
他走向厨房,她坐在原地,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那条未删的短信,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没有点开,也没有回。
她只是轻轻地,像自言自语一样,低声说了一句:
“今晚又要打扰了。”
“应该的。”程明笃的身影重新出现,手上多了杯温热的牛奶,递给她。
他字字清晰地说:“毕竟,我们是家人。”
叶语莺接过牛奶,手指绕着杯口摩挲了一圈,抬眼看他。
见他若无其事的模样,她反而有些意外,没喝手中的牛奶,“那……能不能以家人的名义,抱着我睡觉?像以前一样……”——
作者有话说:可能之后修一修,该打工了
第87章
她低声说完这句话时,语调轻得仿佛一句梦话,眼神却是认真而坦白的。
叶语莺都惊讶于自己的坦荡,说出口后,这些日子压抑在内心的郁结,也松弛了很多。
不论结果如何,此刻她得到的内心的解脱是真实的。
程明笃微微一顿,指尖停在裤缝线上,过了两秒才抬眼看她。
他的目光冷静,没有被撩动的惊诧,只是一种近乎温吞的平静中,藏着压下去的冷意。
“不能。”他语气平淡。
叶语莺垂在毯子下的指节轻轻收了一下,她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故作玩笑,挑了挑眉,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他顿了顿,“我不想再在‘亲人’这个词上,动任何模糊的念头。”
他陈述着两人之间的边界,不疾不徐,“家人可以照顾你,陪你吃饭,陪你看病,在你彷徨的时候给你安慰,但不能逾界。”
叶语莺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睫,把牛奶杯往嘴边抬了抬。
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杯中浮起一层薄薄的奶泡,她指腹轻轻绕过杯沿,好像刚才那句请求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跟你开玩笑的,”她放下杯子,语调温和地淡淡一笑,“你当真了。”
她抬眼看他,唇角含笑,眼神却出奇的平静,像一面在微风中波澜不起的湖面,不见半点羞赧,倒像是某种对尴尬的补救。
程明笃没有接她这句玩笑,只是静静看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话里真假,试图判断她这抹笑意背后的情绪深度。
“我没有乱想。”她轻声说。
他收敛了视线。
她盯着杯中漩涡状的牛奶,喃喃道,“我只是有时候,会有点孤单……”
这句话虽然是搪塞他,但是孤单也是事实。
她声音极轻,声带几乎带着一种麻痹感,她甚至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像叹息一样,“……哪怕就待一会儿也好。”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话,但是也没有离开。
她就那么坐在那里,像是一颗龙须糖,被白色糖丝裹住了声音,也裹住了心思。
她看似平静地喝着牛奶,余光却落在他指节的动作上,忍不住分析他指节的弧度。
他坐得笔直,掌心压着膝盖,分明在自己家,却带着强烈的分寸感。
室内的灯很暗,叶语莺半靠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一脸麻木,屏幕荧光在她发白的脸上不断明灭。
夜色已经很深,客厅只亮着一盏落地灯,屋内静得只剩电视机的声音。
程明笃靠在沙发上,额头低垂,手指压着太阳穴,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的沉默里。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可她用那种半真半假的语气靠近,他都要花极大的力气拉住自己——不回应,不误解,不越界。
可这条边界,越来越细。
他听见她在沙发那头低声咳了一下。
叶语莺有些昏昏欲睡。
程明笃开口,语气放软了些:“早点休息吧,客房准备好了,有事叫我。”
叶语莺没有说好,也没有点头,她只是静
静地看着他起身走远的背影,唇边那点淡到近乎无的笑意,一点一点,涣散开来。
待程明笃走后,她彻底躺在了沙发上,将电视调成静音,盖着毯子,神思清晰地听着钟表的一分一秒流逝的声音。
几分钟后,楼上的主卧门又打开了,程明笃穿着睡衣出现在楼上走廊上,扫了一眼客厅下方沙发上隆起的身影。
不一会儿,下楼的脚步声响起。
闭着双眼的叶语莺敏锐地察觉到,按捺住自己跳动的眼皮,继续保持着原有的打盹姿势。
程明笃的脚步声极轻,他走下楼,站在沙发边,没有开口。叶语莺一动不动,只是呼吸维持着均匀缓慢,像是沉入浅浅的睡梦中。
他垂眸望着她。
她闭着眼,眉心却轻轻蹙着,毯子盖到肩头,但手却露在外头,手指握着遥控器。
程明笃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伸手替她把毯子拉了拉。
指尖刚碰到那层织物,她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他顿住,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她没睁眼,唇角却极轻地翘了起来。
“你没睡。”他低声说。
叶语莺缓缓睁眼。
她没有解释,只是盯着他倾身在面前的模样,静静地看。
他声音更轻了些:“沙发不舒服,回房睡吧。”
“我不想动。”她声音有些哑,带着些可怜的语气补充道,“腿脚不便。”
他的瞳孔骤然紧了一下。
叶语莺看着他,眼神并不带试探,也没有强烈情绪,而是一种极端疲惫后的坦荡。
她不是撒娇,也不是勾引。只是陈述事实,同时藏着些小心思。
程明笃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手,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
她的身体很轻,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没有挣扎,力道很稳,步子不快,却沉得像每一寸都在权衡。
“不是说不越界吗?”她轻声问,自然而然搂住他的脖子,声音贴在他肩头。
他喉咙动了动,“我没别的心思,只是你腿脚不便。”
叶语莺低头,哦了一声。
进了屋,他缓缓把她放在床上,跟她说了句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卧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她忽然觉得这场亲情重新复原的时候,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干净了。
既然注定要浑浊一场,那便不如在命运宣判前,纵身一跃,不问归途。
*
第二天叶语莺的工作忙起来了,回到程明笃家里也没办法言语打趣他了。
吃完晚饭后,程明笃给她腾了楼上的一间书房给她办公。
不知这八年来叶语莺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对着电脑工作的时候,总带着六亲不认的严肃和认真,和昨天的她判若两人。
昨日那些带着戏谑笑意的她和今日认真加班的她,对程明笃来说,都有些陌生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暖黄的光从室内投下来,形成了一道折影。
叶语莺戴着耳机,一边听面试者自我介绍,一边用电容笔迅速在pad上圈重点,眉心皱着。
这是她今天面试的第五位技术人员——从算法背景到工程经验,每一项都不算差,可说起部署逻辑和推理效率时,对方却频频卡壳,甚至连主流大语言模型的微调主流流程都没能说全。
视频挂断后,她倚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手指在笔记本上敲了几下,又删了几个候选人名。
“都不太行?”书柜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她一回头,程明笃站在那,手上还拿着刚倒好的热茶,似乎刚才是在听她通话。
“嗯。”她没否认,“能力都还行,但……离我预想的水准差得太远了。”
程明笃走过来,把茶放到她旁边,“AI这几年变动太快,很多人停在五年前的技术水平自我感觉还不错。能符合你要求的,市面上能做的团队确实不多。”
叶语莺“嗯”了一声,盯着笔记本上的一行备注看了几秒,然后像是随意又像是刻意地抬头看他一眼。
“你现在手握那么多资本,还会写代码吗?”她语气轻松,像是打趣。
他浅浅看她一眼,“你怀疑我已经脱离工程一线太久?”
“也不是。”她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些,眼神却带了点试探,“就是有点好奇,你当时本科期间不是拿过ICPC的世界冠军吗?”
程明笃眉眼静了一瞬,然后开口:“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叶语莺笑容一愣,在心里补充道。
十三年前,她那年十三岁,是她现在年纪的一半……
“十多年前的冠军,”她抬头盯着他,笑得浅而轻,“放到现在,也未必能找出十个。”
那些年是算法蓬勃期,人才辈出,当年的那些天才如今很多都像程明笃一样,化身资本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轻了些,谨慎地斟酌着,“你还愿意在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在技术上帮我一把吗?”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她惊觉自己还没有和程明笃彻底恢复关系之前,提这些有些不恰当。
但是她眼下需要进一步推进Echo投入市场的进度了,卡在这个环节已经有些日子了。
叶语莺语调低缓,并不急于得到回答,只是垂着眼,指腹在笔记本边缘摩挲,一圈一圈,好像不经意,又像在思忖些什么。
程明笃看着她,眉目未动,淡声问道:“你现在的团队里没人能胜任?”
她“嗯”了一声,坦白得近乎干脆:“我和老吴以主开发者身份直接参与了人工纠偏反馈,但是我们偏好已经被嵌入了。我以需要换一个开发者,对情绪风格节点剪枝,做一些深度优化的事情。”
话音刚落,程明笃显然已经理解了她遇到的问题。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她不需要费太多口舌。
“你用的是多通道情绪映射?”他问。
“嗯。”叶语莺点头,语气恢复了少见的情绪认真,“但是我们发现它在情绪归类方面出了问题,我们怀疑是情绪风格表征维度发生了轻微折叠,主因应该是初期用的数据集不够干净,现在必须手动剪枝重构。”
叶语莺靠回椅背,嗓音降低半个调,“代码结构是我和他一起写的,很多隐藏特征的训练方式里带了我们自己的语气、语言模式,我们都舍不得删,但现在看,这些个性化的东西已经开始干扰模型判断了。
程明笃低头看了眼桌上的pad,利落直起身.:“发我配置。我今晚看看。”
“嗯。”她迅速操作,指尖敲出配置文件,传给他,“你要是忙,不用太快。慢慢来。”
“没事。”
回到自己的书房,程明笃接收完配置,敏锐发现了这语言模型的名字——Echo。
他眼神倏然凝住,呼吸顿了两秒。
先以用户角度试用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行消息:
【Echo】:你今天还好吗?
几天前,他看见叶语莺手机屏幕上闪过的,原来是这个Echo。
当时她坐在沙发一角,手机屏幕亮了一瞬,她飞快合上了界面。可那几个字已经映入他的脑海,熟悉得近乎灼人。
他下意识以为是男朋友的问候。
但现在,他却在Echo的调试界面里,原封不动地看到了那条信息。
那语气、句式、连停顿的位置,几乎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过来的一样。
他怔了片刻,缓缓向上翻了几条记录,又翻到一段对话:
【Echo】:我在呢。
【Echo】:别怕,我一直都在。
程明笃看着这些对话,原本以为已经被他藏得极深的情绪,有一瞬间像被撕开了缝。
原来,不是男朋友吗。
他忽然想到昨晚叶语莺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自己有些孤独。
Echo的存在,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孤独。
心里某一处似乎轻轻塌陷下去,蔓延出一些泛苦的情绪,抵达喉头,让他每一次吞咽都能体会到这滋味。
他体验到这个陪伴AI的时候,并没有如设想般感受到情绪的慰藉,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钝痛。
他透过用户视角穿越了技术边界,切身体会到了那个设计它的人,将情绪层层封存,一点点敲进代码里的样子。
也许,只有内心也荒凉至此的人,才会开发出这样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啊。
为一个机器,赋予人类的温柔。
程明笃对Echo的疑问,在亲手翻阅配置记录与对话日志后终于解开。
他甚至忍不住翻了后端的训练样本集,许多训练语句都出自叶语莺自己之手,她一点点教会那个虚拟机器
人如何回应如何共情。
但当他将疑问一一解开的时候,却无从释怀另一个名字。
黎颂。
这个名字出现在她通话记录里,短信中也偶有一闪。叶语莺提得不多,但每次都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语气平稳得过头,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
她避谈的方式,才真正他感到奇怪。
*
那天黄昏,程明笃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她发来的定位信息——
【我去机场了,你今天不用来接我。】
他盯着那句话,指尖狠狠停顿在了桌面上。
原本应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消息,可他却没办法从中抽身。
他向来不在工作中回复私人信息,但是他这次却用最快的速度回了一句,带带着不加掩饰的压迫感:
【你要去哪里。】
他至今仍然被她八年前不告而别的恐惧支配。
他的呼吸一顿,思绪从悬崖边上下坠,所有过往积压的记忆便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没有留下任何信件,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整整八年,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守着无解的沉默与被抛下的荒谬——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8章
手机没有再弹出回复。
像是她故意不解释,也像是压根没意识到这句定位在他心里能掀起什么波澜。
程明笃盯着屏幕,眉眼线条紧绷,下颌的弧度透出几分冷硬。他猛然起身,抓起外套往手臂上一搭,快步办公室时。
“程总,会议快开始了……”
裴介正拿着笔记本从会议室走出来,见状开口提醒道。
“做好会议记录,晚上发给我。”程明笃扔下这句话后,人已经踏进电梯。
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时天色已暗,天边仅余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凝重如山的眉宇间。
红灯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他握紧方向盘,手背青筋毕现,脑子里却全是她八年前离开的模样——无声无息,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他回到家中,他们共同的地方,发现屋内还残存着她的气息,可是储藏室的行李箱已经不见。
那盏卧室里面的落地灯,被她在临走前铺上了一层白色的蕾丝布。
屋内一切都是她日常喜欢的模样,只不过早已人去楼空。
这种恐惧,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
抵达机场时,程明笃快步走进国际出发区域,一路目光如雷达般扫视,几乎是凭着直觉锁定了那个纤细站在安检口外的背影。
叶语莺穿着一身简单的风衣,手里拎着一杯咖啡,站在长长的队伍末端,像是在排队,随时准备踏入安检那一端。
他的呼吸顿住了几秒。
心跳像是被攥住。
他大步上前,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只手已经稳稳扣住她没有拄拐杖的左手腕。
“叶语莺,你又要去哪儿?”
叶语莺一愣,抬头看到他,显然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问道,眉云压得极低,几乎是强行压抑着情绪的边缘:“你公司怎么办?Echo怎么办?你打算把这一切丢下不管,就像……”
八年前丢下他一样……
安检口的广播声恰好响起,背景音总仿佛带着些别离的意味,把现场的气氛渲染得满是阴霾。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眉眼带着几分讶然。
然后,她忽然笑了。
笑得干净、轻松,还有一点点无奈。
“我走什么走?”她低声说,语气松弛下来,“我只是来送机的。”
她指了指前方的人影,挥了挥手。
程明笃眸色微滞:“……黎颂?”
她点点头,抬手朝安检口的方向指了指:“他假期结束了,要回德国继续上班。”
这句话一落,空气中浓厚的紧张感才慢慢消弭。
程明笃站在原地,那种在风中奔跑数十里的焦躁和疲惫,忽然被她一句就轻易卸下。
他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喉结上下滚了滚,压下那点几近荒谬的狼狈。
他低头看着自己,尽管装束齐整,心却已经乱成一片,但是这种临会议前突然奔走,还是头一次。
叶语莺看他没出声,又笑了一下,轻轻道:“怎么?你还以为我要走?”
程明笃看着她眼角那一抹笑意,终于移开视线,语气淡淡的:“……没有。”
“撒谎。”她拆穿得很直接,眼神却柔下来了些,“不过你来得正好,正好你开车接我回去,我们一起去逛超市好不好?”
他看了她一眼:“你的腿怎么逛?”
“那就慢慢逛。”叶语莺抬头望着他,眼神清亮。
程明笃盯着她几秒,总有好几个瞬间想闯入这双眸子里,去看她眼里到底有些什么。
从前叶语莺就很爱逛超市,什么都不买也喜欢。
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
叶语莺将手里的咖啡递给他,“帮我拎一下,你也可以喝。”
程明笃扫了一眼安检口的身影,拒绝道:“我不渴。”
叶语莺莞尔,不再说些什么。
两人并肩走出机场,程明笃的步子放得极慢,像是下意识在配合她不太利索的脚步。
路过停车场的一段阶梯,叶语莺走得有点慢,原本这情况程明笃会扶她的,但是这次她却早一步伸出手臂,“扶我一下。”
走过了楼梯,车就停在不远处,今天黄昏十分不是很凉。
她偏头说道:“你扶着我的腿就没那么疼了,更好借力。”
程明笃默默扶着她,用的绅士手。
她在风中看向前方,只说出一个字:“冷……”
那一瞬,掌心的温度仿佛穿透了她的风衣,直达身体,她贪恋地感知着这一切,一遍遍跟自己说着。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境。
*
车内。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表盘上的秒针跳动声。
叶语莺不知受到了什么启发,最近一改之前的阴郁,时不时在程明笃面前展露一些鲜为人知的面孔。
在程明笃发动车子前,一根柔软纤长的手指钻进了他右手的掌心,像是撬开门锁一样,就这样不如分说地把自己的手指挤进来。
程明笃低头看了一眼,冷静地补了一句,“最近小动作怎么这么多?”
她翘起嘴角,理所应当地说:“拉拉哥哥的手,不可以吗?”
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有些收紧,闻言,直接将手从她手里缓缓抽离。
他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前方,声音低沉:“我知道Echo不是黎颂,是你们开发的语音AI。”
叶语莺觉得有些无趣地收回手,如实点头:“是的。”
“那黎颂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没说话。
医患关系。
沉默像是窗外流过的夜风,层层刮过心脏,留下些轻微痛感。
她看着他,眼神静了片刻,勾了勾唇角,随即说道:“男女朋友关系……”
空气被冻僵,化作雷神之锤,直接凿在他心脏上。
叶语莺淡淡道:“不行吗?”
她余光盯着程明笃的侧脸,心里觉得又刺激又有点害怕。
多年后,她的癖好还是这么奇异,似乎要见到程明笃有些失控,她才觉得满意。
因为这个人,常年喜怒不形于色,唯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探知到他心里装了几分留念……
空气压抑到极点,窗户紧闭的车厢在烈火烹油。
程明笃没说话,连呼吸都几乎是被强行平抑下来的,指节紧扣在方向盘上,青筋凸起,连掌心都泛着白。
“行。”他几乎将喉咙挤压之后发出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当然行。”
“你想和谁谈恋爱,是你的自由。”
他转动方向盘,车缓缓驶离机场出口,像是整个人连带着那句自欺的话,一起陷入了安静而沉闷的夜色里。
叶语莺却没有接话,恶趣味地看向后视镜,神色淡淡,端详着自己的神情,心里滑过强烈的刺激感,无法言说,寻不到根据。
良久,她终于转头看他一眼,轻声问:“你生气了。”
他侧目望了她一眼,语气淡淡的:“没有,不至于生气。”
她望着他,眼神明亮起来:“那就好。”
叶语莺低头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你刚刚跑到机场,是不是以为我又想跑了?”
程明笃不语。
那种感觉是清晰可见的,像是被扔进了冰窖里,连呼吸都是冻结的。
她忽然收敛了笑意,看着前方说,“我可以保证,和你待在一起的日子,不会跟你闹半点别扭。”
她偏头看他,语气轻得像在讲一个秘密:“好好珍惜当下吧……”
这句话落地,像是薄雪覆在火上,没能熄灭什么,只徒增一层苍白。
如果真到分离的时候,这次我会跟你好好告别的。
这番话落地,车厢内一片寂静。
叶语莺一瞬间连呼吸都带着些酸涩味,指尖动了动,像是想握住什么,又空空如也。
*
一进超市,叶语莺眼神亮了亮,那种不带丝毫掩饰的开心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她脸上。
程明笃黑着一张脸从车上下来,看见她一瘸一拐去解锁购物车,那一瞬间,就觉得有些事也不需要那么追究了。
她还好好活着,而且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还想奢望什么呢?程明笃自嘲地笑了笑。
叶语莺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硬币。
他叹了口气,几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硬币,动作带着一丝无奈的迁就,“你就不能等我一下?”
叶语莺转头看他:“太久没和你逛超市,有点激动。”
她眼里那点小心思太明显了,偏偏她还大大方方承认了,像小猫挠心,痒痒的。
程明笃把购物车拉出来,没再说话,只是推着车,一路陪她慢慢往蔬菜区走。
她站在土豆摊前认真挑选时,那种鲜活的生活气息,是程明笃未曾见过的。
从前她不会做饭的……
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会。
“你还记得我喜欢的那个腐乳牌子吗?”叶语莺停在冷藏柜前问。
程明笃顿了顿,低声应:“记得。”
他不只是记得那个腐乳牌子,还记得她爱吃的酸奶、讨厌的饮料、喜欢不甜的巧克力,包括喜欢的洗衣液味道和卫生巾的牌子……
她抗拒尝试新品牌,哪怕只是洗洁精。
这样抗拒尝试新事物的人,竟然换了个新男友……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竟然将这超市的热闹氛围陡然浇灭。
程明笃的指节扣紧购物车的把手,骨节森白,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背影。
那一瞬间,胸腔里的某个情绪像洪水猛兽一样翻腾上来,仿佛随时准备吞噬他。
她明明只是在挑牛奶,他却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深渊边缘,稍一出神就会失控。
他能做到最大的控制力,就是维持此刻的平静,但是绝不代表他心无波澜。
“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克制。
他究竟比自己好在哪?
叶语莺没有回头,似乎没听见一样,仍旧低头挑着包装盒。
空气安静到只剩下超市背景音——“今日促销,新鲜蔬果两件九折”。
程明笃将购物车,往前一推,有些心烦意乱。
她慢吞吞地选好了,才转身,将豆腐放进购物车,连忙一脸惊喜地指着前方,“那里有试吃,我们去看看。”
说完间,就挽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将他拉过去。
那些没心没肺的话,带着温柔的钝意,让他心口的郁气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又烟消云散了。
他想说服自己如她所说,珍惜当下——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89章
试吃区前人不多,小摊上摆着几款新品酸奶和即食饼干,服务员正热情推销:“这款饼干是低糖高蛋白的,小姐要不要尝尝?”
叶语莺已经拿起了牙签,戳了一块果仁饼干递给程明笃,笑吟吟地说:“尝一下嘛,很像我们以前买的那种手工曲奇,喜欢榛子吗?”
她那副语气像极了在喂宠物狗,而他竟也顺从地就着她的手低头咬了一口。
叶语莺看着他刚才还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现在竟然从善如流,反而愣了一下。
“怎么样?”她问了一句,看着程明笃的侧脸,总觉得他吃东西,咀嚼的动作都不明显。
“太甜了。”他说,低沉地评价道。
“诶?”她眨眨眼,“你不吃甜的吗?我记得你以前挺能吃甜的。”
她的语气自然得像真忘了似的。
程明笃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侧头看着她,眸色沉静。
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笑得又有些狡黠:“干嘛这么看我?”
“你忘了?”他问。
她歪头,脸靠得很近,“我记错了吗?”
这句话像是玩笑,却又不止于玩笑。
程明笃眉峰轻蹙了一下。
“请帮我们拿一份。”她一掉头,礼貌地对售货员说道。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从售货员手中接过包装盒,扔进了购物车。
程明笃推着购物车上前,与她并排。
叶语莺没有看他,用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我记得的。”
说完,她就露出了笑容,走进了火锅调料区。
程明笃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变了,从那份老成中滋长出了十八岁那年的促狭。
她什么都记得的,他知道。
但她偏偏在这种小事上演戏,刻意制造距离。
程明笃上前,叶语莺忽然说:“我想吃火锅。”
他没什么意见,“那就买点食材回去。”
两人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在超市逛了足足两个小时。
他们很多年没有共同经历这样有生活气息的时候了。
一出超市,九点,天都黑透了。
超市门口的灯光把夜色切得温柔。
叶语莺拄着拐杖站在台阶边,风吹起她的风衣下摆,像是刚被水波荡漾过的云纹。
程明笃打开后备箱,将一袋袋食材码放整齐,又替她打开副驾的门。
叶语莺毫无迟疑地将手中的拐杖塞到他手里,自己兀自爬上了车。
系好安全带后,肚子开始空虚了,不合时宜地叫了一下。
叶语莺侧头看了眼程明笃,见他面色如常,似乎没听到。
程明笃开车向来安静,但是叶语莺无论如何都要听点什么,无论是电台还是老歌都好,唯有这样才能消解旅途的烦闷。
伸手尝试着去打开车载音响,叮咚一声,自动连上了程明笃的手机蓝牙。
还没等叶语莺开口,程明笃已经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后递到她面前,“听什么自己找吧。”
八年后的今天,他们的手机已经经历了数代变迁。
可当她划开程明笃的歌单
的时候,却沉默了两秒。
她问:“你还是喜欢皇后乐队啊?”
这些年怎么会有人,口味一成不变。
程明笃目视前方,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车载音响中徐徐飘出了熟悉的音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叶语莺往后方伸手,拿了袋奶酪味的玉米卷,应该是个韩国牌子,撕开,尝了一颗,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满足表情。
“尝尝吗?”她侧目问道。
“不了,你自己吃。”程明笃目不斜视,向来注意行车安全。
而且吃零食之后再碰方向盘,他总有些无法接受……
唇边突然多出了异物感,叶语莺已经用手把玉米卷放到了他的唇边,让他精致的薄唇被抵得微微变形,好像只有这样,叶语莺才能相信他这弧度分明的唇——并非装饰。
程明笃愣神的一瞬,微微张口。
零食被轻松放入。
叶语莺重新坐回了原来的姿势,眼睫颤了下,忽然笑起来:“不还是吃了。”
程明笃:“……”
就这样,她吃一口,还很好心地给开车的程明笃递上一口。
没多久,一袋零食就这么见底了,正当叶语莺准备再开一袋的时候,他们下地库了,到了。
车子熄火的瞬间,叶语莺下意识兴高采烈地脱口而出:“到家咯!”
程明笃的动作凝了一瞬,下车帮她开车门。
今天负责做完饭的阿姨下地库迎接,帮忙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电梯。
叶语莺慢吞吞地下车,倒也没拒绝程明笃递过来的手,反而握得很紧。
她忘怀了那些矫情,甚至主动让程明笃扶自己的。
面对叶语莺最近突如其来的反常,程明笃正欲开口说什么,垂眸的瞬间,就瞧见了她带着苦涩和动容的微笑。
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她这张已经被事业覆上面具的脸上。
她眉眼明媚,带着一丝惊叹,“哥哥,我又有家了。”
程明笃脚步略顿,眸光复杂地闪烁,像是默认,但是手下动作没停。
似乎他也不知道,当亲情和归属感被强化的时候,他应该冲她往前,还是后退。
十点半,厨房。
餐桌上小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牛肉片在热汤里涮了几下就被她捞起来。
“来,试试这个蘸料,是我自己调的。”她把筷子递到他碗边。
程明笃低头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
一抬头,自己面前的酱料已经被叶语莺挪走,她说:“那我吃你的蘸料,总觉得你碗里的东西永远比我的更好吃。”
尤其是程明笃吃相斯文,不轻易露出对食物的过分喜爱,不过他从容礼貌的模样,倒让人觉得他的食物更特别。
对这一切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的程明笃,并没有说什么,好脾气地接过她的蘸料,完成了交换。
隔着火锅冒出的热气,在餐桌前,她的侧脸挡在雾气之后。
他看着她的脸庞,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她今天笑得太多,眼神太亮,说话太轻快,甚至连打趣都带着某种刻意。
可他就是抓不到破绽。
她的笑像温泉池上的雾气,表面欢腾,底下却深不见底。
她藏得很深,笑得越轻松,他心里就越沉。
*
吃完饭后,陪程明笃把碗送入洗碗机,叶语莺去浴室冲了个澡。
不一会儿,叶语莺披着睡袍出来,头发湿漉漉的,一缕水珠顺着鬓角滑落,落在锁骨处。
她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走了过去。
客厅里只有程明笃一人,投影布幕全部落下,屏幕上播放一部黑白老片。
画面中,天空阴沉,防空警报响起,人们急匆匆地奔向防空掩体。男主角罗伊穿着苏格兰高地团的军装,正从桥上经过,准备返回军营。
就在此时,女主玛拉出现在桥上,刚排练完回家,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和黑暗惊慌所困,还掉了东西,趴在地上捡东西的时候,一辆马车经过险些将玛拉撞到。
罗伊见状,将玛拉拉开,引导她进入桥下的临时避难所——这就是《魂断蓝桥》的开头。
程明笃半靠在沙发上,刚沐浴完,没有穿浴袍,而是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裤,大概是因为叶语莺也在家里过夜的原因。
叶语莺把唯一的落地灯关上,然后拄着拐杖,默默坐到程明笃身侧。
他没动,只是将遥控器放下,继续看电影。
黑白画面投射在她脸上,也映在他眼底。两人肩并肩,谁也没开口说话。
随着剧情推进,叶语莺端坐得有些累,微微偏头,靠近他一点。
她呼吸很轻,像是无意识的倚靠,也像在等待他出声阻止。
程明笃没有动,一双深沉的脸,不知道是不是专心致志沉浸在剧情里。
下一秒,她忽然抬手,像是随意又像挑衅,指尖倏然划过他的脸颊。
程明笃脸色倏变,猛地侧过头,声音沉了几分:“叶语莺,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叶语莺一怔,随即笑了,带着点戏谑,也带着点自毁的狠劲:“不行吗?”
他盯着她,眸色深沉,压着情绪问:“你今天才送走黎颂。”
“那又怎样?”她反问,目光直直撞上他的,“黎颂走了,我不就能更明目张胆地靠近你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喉结上下滚动,语气忽地发冷:“如果你想借亲情的名义拥有两个人,那你想错了。”
她不答,缓缓垂下眼,唇边一抹讽刺的笑缓缓展开:“我不在乎这些。”
仿佛在这份坦诚面前,较真的程明笃反而像个新手,被动忍受着叶语莺的嘲讽。
她稳了稳心神,睁开眼,直视着他,声音固执而清醒:“人生苦短,我想接近你……”
“叶语莺。”
他出声打断,侧头看着她,带着无法遏制的怒与痛,“你怎么能在我终于接受这些现实的时候,又来招惹我?”
他垂眼看她,眼中仿佛藏着千堆雪,为春季带来了一场降温。
“既然要招惹我,为什么还要恢复家人的名义?”他直截了当地挑明了关键,咬字几乎发狠,“你知道,顶着亲人这个名义苟且,是要下地狱的。”
叶语莺抬起头,抿了抿双唇,调整了一下坐姿,一瞬间眸间翻涌起什么,声音却漫不经心:“我们早在八年前就该下地狱的。”
她嗤笑一声,声音却颤着,眼尾泛着微红:“到时候去地狱里一起被审判吧,也不差这一次。”
“你真的是疯了……”程明笃声音沉到极点。
“是啊,我疯了。”她无惧地仰头看他,却在这锋利的凛然中,眼里泛起泪光。
但下一秒,她抹了一把脸,把泪和笑糊成一片,眼眶通红,声音发抖:“我还有两天就离开你家,之后我会像死了一样消失,你也不会烦恼了。”
他说不出话,整张脸绷得死紧。
她一开口就是用最诛心的话待他,她分明知道他最在意什么。
他声音压抑着:“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语莺看着他,眼里浮上一层执拗的光:“那你吻我。立刻,马上。”
“你把你男朋友置于何地?”他的声音极冷,仿佛空气都结了霜。
她却坚定不移,字字咬得清晰:“我管不了那么多,就是现在,你吻我,不然我就再消失八年!”
话音一落,空气中还回荡着她发出的回响,可天地间一切的声音却消失了。
她的唇骤然一痛。
程明笃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死死拉进怀里,低头,狠狠地吻了下去。
没有铺垫,没有温柔,只有压抑太久的情绪彻底失控,在这一刻爆裂开来。
他的吻极深,带着惩罚与怒火,像是要把她吞进肺腑,咬碎,再吞下去。
她一开始几乎被吻得发晕,喘不过气,被摁在沙发上,喉间仅留一声闷哼。
可她没有躲,也没有挣扎。
她闭上眼,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指甲几乎陷进他肩头的皮肉里。
像是也毫不示弱地吻他,咬他的唇,直到尝到腥甜为止。
他们都太熟悉对方的底线了,熟悉到能准确地撕裂对方的自控,也熟悉到知道彼此已经无路可退。
他像是在用吻惩罚她的疯癫,而她像是在用疯癫掩盖自己的懦弱。
唇齿交缠间,所有的理智都被碾得粉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微微从她唇上移开,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哑得几乎变形,气息凌乱。
“知道。”她喘着气,眼神亮得近乎病态,“我早就想把你咬出血了。”
没有半点理由,像是本能一样。
什么公序良俗,她半点都管不了,她只是一只遵从本能的野兽。
她的
话带着绝望的蛊毒,侵染在他的伤口上。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疯,叶语莺……”他咬紧牙关,却又再一次低头吻她,像自掘坟墓。
那是一次更深的、几乎带着毁灭意味的亲吻。
她回吻他,疯狂、失控、不计代价,就算她的眼泪早已莫名决堤,也不值一提,只剩下这一次拼死的勇敢。
她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呢喃,声音颤抖到像最后一次剖白:“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只想省略所有的步骤,任何步骤都太多余……”
程明笃的心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钝痛、炸裂、无法呼吸。
他箍住她的下巴,令她半张着嘴,手指一寸一寸收紧在她背后,声音几乎从喉咙里咬出来:“我的道德感也没什么高,什么名义都好,只要你再次回到我身边。”
那一刻,他眼底翻涌的,不是愤怒,不是悔意,而是彻头彻尾的溃败。
他终于被她拖进地狱,一起沉沦了——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90章
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激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叶语莺重新坐好,抹去唇角的红痕,慢慢喘息,像是刚从深水中浮上来,心有余悸地呼吸着。
程明笃撑着膝盖坐在沙发边缘,头埋得很低,汗顺着鬓角滑落,指节轻颤,领口处极好的衬衫料子被她拽得全是褶皱,只不过纽扣被裁缝专门加固过,才幸免于难。
半晌,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只剩下他们还未散尽的余温与《魂断蓝桥》落幕时孤寂悠长的配乐。
叶语莺像是终于耗尽力气了,四处找刚才坠地的拐杖,准备起身回了卧室。
“你今晚睡哪里?”
程明笃主动发问,双眼澄澈,不带欲念。
这似乎是个稀松平常的关系,可是叶语莺却好像被提醒了什么,尽管程明笃应该没有暗示的意思。
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去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
“我不大方便……”
程明笃反而登时脸颊泛红,明明刚才摁住她的时候还没有这样可疑的反应。
叶语莺半支着身子,脸颊刚好处于光影交界处,一双杏眼认真看着他,轻声说:“放心,我腿这样,可没想做什么,我们就单纯睡觉就行。”
“你,敢吗?”明晃晃带着挑衅的意味。
他抬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拿拐杖,程明笃帮她去房间拿上药盒,抱着她上了三楼的主卧。
一路上,叶语莺明目张胆地搂着他的脖子,坏笑道:“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程明笃倒是没有半点认可他们的罪过,只是肃着一张脸,带着些无奈:“事已至此,也只能往下了。”
“是啊,坏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我们有了开头,不管继续与否,总归已经错了,都是要下地狱的,我也不在乎下第几层。”
叶语莺从前也不是什么道德感极高的乖乖女,反而是程明笃当年也是被她一步步拖下水的,但是最终谁究竟在疯狂的路上走得更远,叶语莺也说不好。
但是这种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绝无仅有的刺激和亲密无间。
她再疯,程明笃陪她一起疯,她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你真的很对我的xp。”叶语莺评价道。
程明笃这张干净清介的脸,倒看不出半点狎昵,可他竟喉结一动,点了点头。
卧室灯没开,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摆动,月光照进来,将一切涂上柔和却冷清的灰白。
她靠着他躺下,枕头间只隔了不到十厘米的距离,身体没有碰在一起。
“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
程明笃没有回应她。
她改口道:“程明笃。”
他闭着眼,睫毛落下一道灰黑色的弧度,“嗯。”
她久久没动,也没继续说话。
正当程明笃准备睁眼看看她的时候,嘴角落下一抹温润。
叶语莺抓着他下巴,飞快地浅啄一口,然后又躺回原处,背对着他。
良久,她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凉凉响起:“你抱抱我好吗?”
他没有迟疑,翻身将她腰搂住,将她如同蚕宝宝一样裹进怀里。
程明笃骨架大,而且肩宽,平时虽然看着身材匀称挺拔,没有过于健硕,得益于他的身材比例好。
实际上,被他抱住,很有包裹感,也很有安全感。
叶语莺背对着他,程明笃分明听到怀里的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几分钟后,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将头主动埋进他胸口,顺便蹭了蹭,鼻尖贴着他身上,感受熟悉的温度和淡香。
“这样就好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就好。”
他没回应,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她笑了一下,像个得到桂花糕的小孩那样满足地笑了。
可就在下一秒——
她的笑忽然变了味道,带着咽音,喉咙深处有什么压抑的东西正奋力挣脱。
她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接着,是控制不住的第二下。
她笑着,肩膀却在止不住地发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他的衬衫。
他听着她的笑,像是听见了最悲伤的溺水声。
她拼命笑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只剩低低的啜泣,被压在胸口,像伤疤被撕开,又不愿被看穿。
那些属于夜晚的驱虫又在她神经处撕咬了,很疼,但是口中苦味蔓延。
她知道,等药效起来,一切都好了。
*
翌日恰好有一个共同出席活动,叶语莺照样格格不入,程明笃被动成为众人的焦点。
会场灯光璀璨,觥筹交错,人声嘈杂。
她晃着杯子,隔着人群看向程明笃,心知他也不喜欢这些浮华的场合。
杯中气泡溢散,她收回视线,正准备去换一杯饮料时,肩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
她回头,正对上程明笃那双清冽的眼。
没等她开口,他已经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跟我来。”
他像是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把她从人群边缘带走,穿过长廊,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安全通道门。
门“砰”地一声合上,外面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防火门外,只剩下狭窄楼梯间里的沉寂。
他背对着门,单手撑在她耳侧,呼吸随着靠近而倾泻下来。
叶语莺心跳一滞,下意识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扶手,眼神里带着几分紧张和防备:
“你要干什么?”
程明笃低头看着她,唇线极轻地勾了勾,带着点无奈。
他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腰帮她减轻腿的压力,让自己成了一个结实的屏障,“你腿不好,我帮你撑会儿。”
叶语莺怔了怔,随即微笑着仰头吻了他的嘴角。
直到他呼吸发沉,她才满意地松开他。
程明笃微微垂眸,看着她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叶语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
在警告,又像是在克制。
“嗯?”她像没听见似的,眼神清澈,仿佛方才的亲昵只是寻常社交间的礼节。
“你怎么变得这么坏。”
“坏?”她轻轻一笑,尾音微扬,“那你刚才带我出来,又算什么?”
程明笃沉默了一瞬,低下头,手臂收紧了一些,让她整个人更稳当地靠在自己与墙之间的狭窄空间。
“算……我自作自受。”
他没有再看她,多看一秒,都会瞬间失去所有的分寸。
叶语莺却像抓到了他的软肋,微微踮脚,唇瓣擦过他耳侧,轻声道:“你刚才的样子,比平时可爱多了。”
她低低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某种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默契与暧昧,“那等会儿……就这样扶着我回去。”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拒绝,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推开门,让喧嚣与灯光重新涌入。
回到会场的那一刻,他们的距离已经恢复成恰到好处的安全范围,刚才的亲密,成了异常秘密。
*
几天后,项目内部权限调整流程启动。
叶语莺向董事会提交了模型干预申明,主动放弃了Echo语义生成模型的主开发者资格,将原有个人权限降为“接口审核观察员”。
与此同时,她向老吴建议,组建一组不涉入模型微调与训练过程的独立结构优化小组。
老吴半开玩笑地说:“我们这种走独立技术路线的公司,也要开始外包了?”
她笑了笑:“不是外包,是外部技术顾问。”
三天后,新成立的结构重构小组正式进驻。
主负责人是程明笃,身份为公司Echo系统风格解码器技术顾问,合同为期三个月,可延期。
虽然程明笃是屈尊降贵帮她的忙,但是正式的程序化她一个不少地进行了,也照样给他支付一些微不足道的薪水。
职位公开后,公司一众研发人员哗然。
为了避免麻烦和舆论,她没有将程明笃的真名公开,只知道是一个拿过世界大奖的算法天才。
她给程明笃配备了公司的内部电脑,允许他远程办公,于是work-life-balance的程明笃,白天黑夜都在忙活。
她白天在午休的时候,就给他发了条讨好的微信,调侃他,白天给百越干活,晚上给她干活。
程明笃很清楚她这种喜欢暗戳戳将事情秘密进行的癖好,尤其是这件事和他相关的时候。
叶语莺喜欢程明笃在外人面前和自己面前有强烈反差,这一点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捕捉到了,如今的叶语莺倒是对这些玩法毫不遮遮掩掩。
程明笃回了一句:
【你说的晚上干活,包括把你每天从沙发上抱上楼吗?】
叶语莺老脸一红,正准备扔一个表情包过去,丁楚忽然推开办公室走了进来,把临床实验的合同递给叶语莺审核。
“叶总,刚才我下楼买咖啡的时候,看见百越资本的程明笃来我们大楼了,好像是去对某家企业做实地考察。”
她顿了顿,眉眼间带着点羡慕,“这栋楼里的公司要是能得到百越的青睐,那可是无数投资人做梦都想要的事。”
“话说回来,”丁楚把咖啡放到桌角,像是随口闲聊,“程明笃本人确实是一表人才,很符合小说里那种禁欲系总裁的气质,干净利落,张弛有度。听说想攀高枝的人不少,可他从没带过女伴……”
说到这儿,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八卦的兴奋,“程总该不会真是性冷淡吧?还是……在等什么归国白月光?”
“未必。”
叶语莺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在丁楚发出新的疑问之前,她及时打断。
“你先去忙吧。”她淡淡地说,“审核好,会给你放桌上。”
丁楚愣了下,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多了,连忙应了一声,退出去关上了门。
办公室的门一合上,叶语莺低下头,手指缓缓摩挲着桌面,唇角抿成一条细线。
【你来扶信大厦了?】
程明笃:【嗯,来办恒瑞的并购前尽调。】
叶语莺一笑,什么尽调能让一把手亲自出马。
【不说一声?】
程明笃反问:【说了会如何,你敢光明正大和我见面?】
叶语莺盯着屏幕,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确实不敢。
或者说,她喜欢这种不敢的感觉。
喜欢他们在外人面前维持安全距离,喜欢那种像是在演戏的克制,也喜欢在无人知晓的暗处,稍微挑动对方情绪的隐秘快感。
*
临近下班,叶语莺去楼下拿一份临时加印的项目文件。
电梯叮地一声在16楼开门。
门口的男人西装笔挺,衬衫领口一尘不染,袖扣暗光沉稳,手里夹着一份资料,神色冷淡。
正带着助理准备走进电梯。
是程明笃。
电梯口的走廊人来人往,几位刚从茶水间出来的女职员红着脸看着程明笃的背影低声议论着。
叶语莺像没听见,自觉往电梯最里面退了退,程明笃率先走进电梯,一个转身,正好站到她旁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助理们抱着文件,一脸严肃地随后走了进来,站在他们面前。
“程总,好巧。”她侧过头,笑容干净得像是对一个普通商务伙伴的寒暄。
程明笃微微颔首,声音不疾不徐:“叶总。”
两人目光只在空中轻轻一触,便很快错开。
可那一瞬间,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细丝从眼神深处被悄悄牵出来,在空气里轻轻拉长。
彼此都没有说别的,电梯里只剩楼层跳动的数字声。
直到电梯抵达一楼,她走在前,他跟在她身侧半步。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左手手腕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两人保持着商业微笑,一同走出旋转门,外面的阳光很亮。
人群的喧哗中,程明笃侧过脸,极轻极短地说了一句:“晚上别下班太晚,我来接你。”
恰好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叶语莺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有回头,不置可否,只是嘴角漾出弧度。
*
夜幕彻底落下时,公司楼层空了。
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叶语莺办公室那扇玻璃门后,还亮着孤零零的光。
她坐在电脑前,把最后一份项目报告发出,听着办公室里的声响响起又归于沉寂。
等确认所有员工都走光了,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关掉灯,把钥匙收进包里,拄着拐杖下楼。
电梯下到一楼,外面夜风微凉。
路边那辆低调的深色轿车,静静停在阴影里。
程明笃下车,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
“今天累不累?”他的声音低而稳,接过她的拐杖。
她坐进车里,手覆上安全带的卡扣,随口道:“不累。”
车门合上,隔绝了夜色里的嘈杂,空气静谧又带着温热。
车子缓缓驶离停车位,窗外的灯影一闪一闪掠过。
程明笃的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侧脸线条在仪表盘的光下显得很安静。
一切都很宁静祥和,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十几年。
叶语莺忽然有片刻的失神。
那是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们早已过了热烈和冲动的阶段,习惯了并肩而行,互不打扰又互相牵挂。
她转过头,打破了这个静谧的幻象,语气里带了点轻飘飘的调侃:“你真懂事,还事少,男小三当得尽职尽责。”
话落,车厢里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温度。
程明笃没说话,眼神依旧看着前方,指节却微微收紧。
她知道他不高兴,也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分量。
她不后悔这么做。
每当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有失控的趋势,就会抛出一些刻意冷漠甚至带刺的句子,像往火里泼一瓢水,让燃烧的火焰压回到她能掌控的烈度。
“叶语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压着情绪。
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这样不好吗?”
红灯亮起,车子停下。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东西,有克制,也有深埋在心的让人看不懂的幽寂。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在绿灯亮起时,重新把目光收回到前方,继续沉默地开车。
车内安静得像一片深海,唯一的声音是引擎的低鸣。
叶语莺在这份安静中,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确定这团火不会再失控燃烧下去,才闭上了眼。
晚上两人一起吃了饭,叶语莺早早沐浴后钻进被窝,待程明笃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熟睡了。
但是瞧见她的枕头被半湿的头发洇开一片,下意识蹙了眉。
叶语莺感觉
到自己的头被一只大手托起,半梦半醒间传来了他的声音。
“头发不吹干会头疼……”
他取来了吹风机帮她调了温度最低的风帮她把头发吹干。
叶语莺枕在他穿着睡衣的腿上接着睡,可是在程明笃看不到的的角度,她睁开双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眼尾若有发红。
待程明笃准备起身将吹风机放回的时候,叶语莺从后侧早已紧紧搂住他的腰。
“哥哥,你今天为什么不对我生气,我那样说你。”
程明笃的手在她手背上停了一瞬。
他低下头,看着她埋在自己腰侧的头,看不到她的神情,读不懂她在想神峨眉。
“我知道你只是有些别扭。”他的声音低而缓,在讲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她没有恶意,他知道。
叶语莺没动,只是搂着他的手更紧了些。
程明笃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安抚好,然后帮她躺下,伸手替她把被角掖好,“就像你小时候一样,情绪的表达和内心的想法总是相反的,我习惯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轻,“只要你不走,我可以扮演任何角色。”
“哥哥……”她拉上被子挡住了半张脸,闷闷地唤了一声,声音极轻,带着几分迟来的委屈和愧疚。
程明笃没应,只是用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后颈,像是无声地回应她的依赖。
他没有问她还会不会走,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这个问题从来不需要被提起。
他可以受尽舆论和道德的高维审判,唯一的条件,就是她还在。
夜色正沉,窗外的树影在月光下晃动,房间里安静得只听见偶尔被风吹动的窗帘摩擦声。
叶语莺从浅眠里醒过来,转了个身,背脊贴向他,声音带着刚醒的黏软:“从后面抱我。”
程明笃在黑暗里没动一瞬,随即伸出手臂,像笼住一件极易碎的东西那样,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她闭着眼,低声呢喃:“说你爱我。”
顿了顿,他清晰地用自己极有质感的声音认真而清晰地说:“我爱你。”
她的呼吸有一瞬静止。
“即便我不爱你,”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散进夜色,“你还爱我吗?”
“嗯。”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烙印在骨子里的事实。
随即低下头,将额侧和鼻尖埋进她发丝间,呼吸很深,像是贪恋着这一寸气息。
“你会吃黎颂的醋吗?”她淡声问。
“嗯。”他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暗沉。
叶语莺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在黑暗里带着点捉弄,“我就喜欢你吃醋的样子,谁能想到你私底下是这副模样。”
程明笃没有回应,怀抱却收得更紧。
“是,只有你知道。”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嗓音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
叶语莺在他怀里眯了眯眼,像只偷到了温暖的猫,把整个人都窝进他胸膛。
第二天,天幕未亮之际,叶语莺率先醒来,不由分说地开口轻轻咬他的唇。
他们又吻到了天明。
*
早上临出门前,叶语莺接到了疗养院打来的电话。
那头的护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
“叶小姐,姜女士的情况……不大好,您最好今天就来一趟。”
话音落下,电话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杂音,像是远处有什么东西砸落的声响,紧接着是短暂的哀嚎。
叶语莺攥着手机,指节渐渐泛白。
程明笃正替她关上门,回过头,目光沉稳地望向她:“怎么了?”
她抬起眼,唇线极轻地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收紧了手里的拐杖。
晨光从门缝里泻进来,照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抹看不清情绪的阴影。
有什么即将改变的预兆,在这一刻无声地袭来——
作者有话说:两更合一啦
50个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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