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急刹停在疗养院门口,叶语莺拄着拐杖下车,几乎是跌落下去的。
与此同时,急救车呼啸而来,叶语莺听到急救车尖锐的声音,心里凉了一片。
一些不好的预感正在疯长。
她第一个想法是,应该是疗养院里有人出现眼中健康的状况了,不然这家疗养院的资质是配备了很多医疗设备的。
她前往保卫室进行登记,程明笃及时搂住她,侧头吻了吻她的发梢,低声说:“别紧张,没事的。”
两人还没抵达登记处,疗养院的铁门突然打开,救护车开了进去,两分钟后,白色的推床疾驰而去,几名护士和医生压着一具瘦削的身体,氧气面罩几乎盖住了整张脸。
推床的轮子碾过长廊的瓷砖地,发出急促的轰鸣,听在耳里分外让人焦灼。
叶语莺正在填写家属信息,注意到远处的动静,抬头一看,看清那人的一瞬,一切的不安都得到了印证。
叶语莺不被允许随意靠近姜新雪,但是她太清楚,疗养院启动紧急医疗转运流程之际,一定是出现了疗养院的医疗系统无法承担的事件。
“病人用床单勒住了颈部,被同房的病人发现时已经昏迷,我们尝试了急救,但是效果不好。”疗养院的护工认出了叶语莺,匆匆说了一句,便转头冲向救护车。
她的唇微微动了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腿,回想起之前姜新雪见到自己时的那些可怖话语。
她心里生出一些上前的抗拒。
也许对于姜新雪来说,最好的药,就是不用再见到自己。
最终一起上救护车的,是一个有些中年男人的身影,是程嘉年。
他如今褪去一身铅华,穿着最寻常的中年男人的简约服装,不再西装革履,侧颜憔悴了很多,头上的头发全白了。
程明笃及时带着叶语莺返回车内,驱车跟着救护车。
救护车并未停靠在公立医院,而是直接前往的恒安国际医疗中心急救部,开绿色通道,精神科与重症联合团队同时到位。
叶语莺心知程嘉年一定动用关系给了姜新雪最好的医疗条件,而且这么做私密性高,更能保留患者隐私。
医疗中心的正门灯光冷白,带着某种森严的隔离感。
姜新雪被直接送入急救室,叶语莺和程明笃出了电梯的时候,急救室灯已经亮起。
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叶语莺拄着拐杖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没有出现在大家的的视野中,因为姜新雪不愿意见她,这件事人尽皆知。
程嘉年注意到了她,脸上短暂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两人简单问候了一下,程明笃和自己父亲倒是一如既往,永远都不是很亲近的样子。
叶语莺回国后没有拜访过程嘉年,可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
所有人都沉默而严峻地望着急救灯。
她也想发狠,对自己说,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会怎么死。
但是这一路走来,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姜新雪真的就这么死了,她叶语莺能就此得到解脱吗?
她心乱如麻。
转入重症监护室后,一名护士走出来,对程嘉年道:“家属只能一位进入,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程先生,请跟我来。”
不知过了多久,程嘉年从病房出来,神情沉郁,对叶语莺说:“她状态不好,你还是别进去。会刺激到她。”
叶语莺的唇动了动,脸上覆上了一层漠然。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摊上这样的母亲,如果她露出一丝恻隐,也许都远比她过往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可悲。
这时,程明笃忽然开口:“我进去看看吧。”
程嘉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头。
叶语莺心知,只要不是自己,谁进去都可以其实。
程明笃走之前握了握她的手,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递给她一个眼神,嘱咐道:“你去休息厅等我。”
叶语莺点头,她眼眸里的亮光晃了晃,心知程明笃是代替自己进去查看情况。
……
那天接下来的事,在叶语莺眼里如同一场诡异的梦境一样。
她坐在休息室,拿起一本医疗杂志试图转移注意力。
可是恍惚间,她耳边而传来了监护仪的心率的波动声。
明明休息室和重症监护室相隔一层楼,但是她为什么能听到这些声音。
她的手紧了紧杂志,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她幻听了吗?
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开始不规律地波动,警报声骤然响起——
医护蜂拥而入,短暂的抢救后,心电图的曲线归于平直。
那天叶语莺不顾一切冲出休息室,走廊空空如也,与此同时,姜新雪清醒后不久,又重新进入抢救。
叶语莺觉得眼前的画面如此不真实,整个医疗中心充斥着混乱的声音,她的耳边人声脚步声交织,轰鸣得她头昏脑涨。
护士告诉她,楼上的病人这次真的不行了。
叶语莺忍着双腿的剧痛赶到楼上时,病床上,冰冷的白布已经覆上去了。
……
那天之后的很多事,对叶语莺来说都像是隔着一层雾。
姜新雪去世的消息在耳边回响,她没有崩溃,也没有失声痛哭,只是安静地跟着流程走,签字、处理、联系殡葬……像是提前预演过无数遍。
葬礼那天,阳光很亮,落在白菊花瓣上,映出冷白的光泽。她在灵堂里站了很久,却一句悼词都说不出口。
从急救室到火化炉,她都没有再问程明笃,姜新雪死亡的前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甚至刻意避开去想。
就好像不去触碰,所有沉重和不堪就会自动沉到心底最深处。
直到很久以后,她的生活渐渐恢复常态,那块模糊的空白才重新浮上水面。
那天傍晚,她和程明笃坐在阳台,夕阳落在他侧脸上,她忽然问:“……她在最后,有没有说什么?”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没有立刻回答。
叶语莺微微抿唇,似乎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准备。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很轻:“她说……她心里有一寸是爱你的。”
叶语莺愣了一瞬,眼底的光轻轻颤了颤,最后只是“嗯”了一声,像是卸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
没人知道,那天病床上的女人其实睁开了眼,嘶哑着吐出的话全是憎恨与愤怒,以及这世上最不堪入耳的话。
姜新雪弥留之际,双拳紧握,几个纸团从口袋中掉出,是她精神失常后,偶尔记忆回溯到过去写下来的。
上面写满了恨意。
那些带着血腥味的低语,被他永远吞进了喉咙里。
他当时俯身将那些纸团全部捡起,一个不落。
出医院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纸团烧掉,一个不落。
正如同当初他烧掉当初那份叶建国的某张罪证一样,这些事,他无论是十三年前,还是十三年后,他都不会让叶语莺知道。
……
午夜梦回,叶语莺陡然惊醒,她内心急于寻求一些宽慰。
直到翻身将身旁的人紧紧搂住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才重新被填满了。
她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呼吸急促,手指像是怕他会消失一样,攥得很紧。
程明笃被她惊醒,抬手覆在她后背,缓缓抚着,声音极轻:“怎么了?”
叶语莺埋在他颈窝,嗓音发涩:“……我梦见她了。”
他顿了一下,没有急着打断,让她自己往下说。
“她说……她恨我。”她像是咬着什么锋利的东西,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眼眶酸胀,胸口也发疼。
程明笃沉默片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低声道:“那是梦,不是真的。”
“可我觉得……”她的声音像是要散掉,“就算是梦,也是她会说的话。”
他忽然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
灯光昏暗,他的眼神却很稳:“她生前也最多是跟自己较劲而已,她没那么讨厌你,否则也不会临终前说这些。”
他顿了顿,重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可以直接接触自己的体温:“她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你爱,没关系,我会补上。”
叶语莺鼻尖发酸,胸口的钝痛被一点点缓开,一时间开口无言,只是用力回抱他。
夜色很深,窗外的风吹动窗帘,带来一丝凉意。她的手慢慢松开时,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而程明笃,依旧抱着她,睁开漆黑的双眼,看着蒙蒙亮的墨蓝色天际,守着一场人为的美梦。
他无法想象叶语莺知道真相会如何,但是……
他处理得足够干净,她永远不会知道。
*
姜新雪的事情过去后,时间像是被人为拨快。
叶语莺重新回到工作中,投入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她的目标很明确——在离开去德国做那场生死未卜的神经重造手术之前,把一切布局好。
那段时间,程明笃下班后,等她公司的员工都走完,就来她办公室陪她加班,坐在她的办公桌旁。
偶尔遇到一些识别模块出问题,程明笃就拿过她的笔记本,调出后台日志,几行指令敲下去,让模型运算得以优化。
成为资本后的程明笃,仍然能在技术方面帮她很多。
屏幕上的运算进度条飞快跳动,AI的反应时间缩短了近一半。
叶语莺知道,这段时光,将会成为她这一生中都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
双方心照不宣,没有去强调自己在关系中的角色,又默契地刚好互补索求,晚上相拥而眠。
尽管他们有时候吻得干柴烈火的时候难免有些情绪发热,但是正如当初所约好的那样,他们只是单纯相拥而眠,什么都不做。
不过叶语莺也在认真思考,是不是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作者有话说:50个
第92章
夜色低垂,厨房里还留着晚餐的热气。
阿姨做完饭就回家了,为了留更多的二人时光给他们,程明笃首单收拾碗筷的任务。
叶语莺在书房搬了张旋转椅,在研究程明笃的书架。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黎颂的国际来电。
她看了一眼来电,眼神暗沉下来,按下了接听。
“语莺等你决定什么时候动身的时候,我就可以开始准备提交你的术前评估报告。”黎颂的声音带着环境的杂音,染上忙碌的氛围。
“医院这边很快会确认床位,你随时都可以动身。”
叶语莺捏紧了手里的书,手指在光滑的书面凸纹摩挲,低声道:“……这么急吗?”
“我一时半会走不掉,公司的二轮还没进入正轨。”
“越早越好。”电话那头的黎颂完全站在医者的角度,“你清楚风险,我不想你再拖,公司再重要也没有你的健康重要。”
“可是……谁都无法百分百保证结果,不是吗?”
厨房里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程明笃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薄荷茶。她饭后喜欢喝点草本茶。
她注意到程明笃到来的时候,身影有一瞬的僵硬,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等我安排。”
挂断电话时,空气里像是残留着某种原因不明的紧张感。
她一转头,撞上了程明笃的视线。
恍惚间像是有人在暗流下轻轻敲了一下水面,一圈圈涟漪无声扩散。
程明笃的目光便在那水面之下,冷静得像一只潜水的短吻鳄。
他正立在那道天花板顶光里,那道视线投过来的时候,她一瞬间有种无处可藏的紧张感。
但她分明是可以不用紧张的。
只是那目光像是静水深处一瞬的暗涌,带着无法忽视的探问与直白的占有,让她心口泛起微妙的失衡。
这是程明笃鲜少露出的如此正面而不加修饰的情绪,如同被剪枝后的大树一样,没有任何赘余的分支。
“程明笃——”她刚开口,却发现对面并没有出现狂风骤雨,而是如平时一样信步走了进来,手中的薄荷茶也没有半点晃荡。
她的视线一路追寻着他的脚步,看着那杯薄荷茶被搁在一旁的书桌上。
那一瞬间,她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可能程明笃恰好没听到对话的内容。
“要吃焦糖布丁吗?阿姨做了放在冰箱里的。”
他语气缓和温柔,甚至比以往还少一些起伏。
叶语莺的心情此刻却七上八下的,她不是很害怕真相揭晓,只是心里的不安像是被打了生长剂一样在肥沃的原野上疯长。
她都不知道自己
下一句话该说什么了,谨严地注视着他的脸,迟疑地点点头,“想吃。”
程明笃没什么情绪变化地应道,转身下楼了,她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多时,楼下传来冰箱门被拉开的声响,接着是碟子轻碰台面的声音。
一切都循着他们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轨迹在走,只是叶语莺心知,日常越是安静,就越像风暴前的海面。
不久,脚步声又上来了。
他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白瓷碟,布丁在暖黄的灯下泛着细腻的光泽,焦糖层被轻轻烤得微卷。
“尝尝。”他将碟子放到她面前,勺柄朝她的方向,动作依旧细致得无可挑剔。
叶语莺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她抬眼看他时,却发现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立在一旁,似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刚才放下的那本书。
书脊旁,手机正静静躺着,屏幕黑得沉默。
“怎么忽然跑到书房来了?”他过来坐在她身侧的沙发上,不紧不慢问道。
“随便看看。”她低头,又舀了一勺布丁,避开那道目光。
程明笃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只是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缝,让夜风钻进来。
凉意轻轻拂过她的手腕,让她握紧了勺子。
空气里有薄荷茶的凉香,也有甜腻的焦糖味。
自己像是被困在这两种味道交织的空间里,甜得发腻,又带着凉意,让人无法分辨下一秒会涌上来的,是温柔还是寒意。
她放下勺子,试图用最自然的语气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她,脚步沉稳得像压在她的心口。
直到站在她面前,他才俯身,伸手扣住她的后颈,力道不重,让人难以抗拒。
那一刻没有预兆,没有铺垫,他的吻从容地压了上来,逐渐在她唇间加深力度,像要确认她还在他怀里。
气息灼热,带着几分失控的急迫,唇齿之间的距离被彻底抹去。
她微微挣了下,想争取一些扬起,却被他牢牢困在怀里,手臂的力道几乎不容她退开。
她能感到他心跳急促,隔着胸膛传过来。
直到她被迫仰起头,呼吸被吻得凌乱,他才缓缓松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而直接:
“叶语莺,你哪儿也不许去。”
她唇角微颤,心口涌起的酸意让她一时间不想反驳半分。
他们谁都清楚,只要飞鸟真的想展翅,谁都困不住。
叶语莺眼中没有愠怒,反而眼中带着激情过后闪烁的余烬,就这么明晃晃地直视着他。
下一秒,她闭上眼,伸手搂住程明笃的脖颈,将双唇递上去,像是惩戒般将他刚才的力度加倍还给他。
直到这一次反而是对方呼吸急促,她眼里才露出了满意的笑。
脖子上的力度一松,她像是坠崖般张开双臂往后一倒,坠入沙发里。
迷蒙的双眼垂眸看他,敛了敛笑意,突然凉凉地来了一句:“来吗?”
“来什么。”程明笃见状,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顺便抬手将她露出的半截小腹拉下衣摆盖上。
“不用装糊涂,当然是一些下地狱的事情。”叶语莺唇间勾起了一抹笑意,面容仿佛被氤氲的白色雾气遮挡,鼻息间尽是薄荷香气。
程明笃坐怀不乱,声音恢复了理智,“你的腿也不方便。”
“谁说只有一种方法了……”
她话音落下,眼里那点笑意像一滴墨,慢慢晕进水里,沉得看不见底。
程明笃盯着她,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像是拽着什么岌岌可危的边界。
这一瞬间,他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挑衅,还是在乞求。
沙发灯光将她的眉眼切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移开——安静得像一片无风的湖面,偏偏让人怀疑,下一秒可能会有暗流翻涌。
“叶语莺,”他低声唤她,带着一种几乎压到极限的提醒。
她微微一笑,像没听见他的质问,反而慢吞吞地抬起手,指尖沿着他衬衫的纽扣滑过。
她的动作很轻,轻到更像是在试探他的神经。
他抓住了她的手,力道不重,却让她再也无法向前半分。
他盯着她的眼睛,嗓音暗哑得像是被夜色侵透,“不行……”
叶语莺低笑出声:“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空气里那种甜与凉的味道,仿佛同时被灼热的铁块击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嘶鸣,然后没入无声的深处。
叶语莺任由他的沉默将空气拉得很长,眼神被灯光打出一圈晕影,在月下潜行。
他的目光渐渐低下,与她的呼吸相触,薄荷与甜焦糖的气息混合,像是初春傍晚的风,既清凉,又带着令人防不胜防的温热。
这一刻,时间仿佛脱离了钟表的刻度,往昔与今昔在他们之间凝成一汪静止的光。
外面有风经过,窗缝间的夜色似乎更近了一些,带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潮湿气息,隐隐把房间里的暖意冲得散了些。
她引着他的手抵达裙摆,程明笃的气息压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像过了电,如同火柴引燃一线,登时燃烧起来。
听到她的呼吸声,程明笃登时僵了一瞬,随后她的手卸了力,整个人瘫软下来。
程明笃眼神一软,气息倾覆下来,近得仿佛要将她连同呼吸一并吞没。
那股热意并不急切,充满耐心,像一条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暗河,带着潮势,慢慢淹没她的四肢与心口。
那触感落下时,她的脊背陡然一直,细密的颤栗顺着经脉蜿蜒而上,仿佛一根被拂动的琴弦,从骨底到眉心都震出了声音。
外面的风更近了,带着夜的凉意,从他掌心的热度中穿过。冷与暖在她的皮肤上交错,像潮水与余烬在暗中相遇,彼此渗透、交缠。
她的呼吸渐渐乱了,像是被浪卷住的浮萍,无处着力。
程明笃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逐渐掌握主导权,却在极深处挣扎着保持肢体的控制。
呼吸落在她耳侧,叶语莺抬眼,隔着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看见了他眼底的底色,不是急切的欲望,而是某种沉默的探寻,仿佛要从她此刻的神情里找回什么久远的影子。
她忽然笑了笑,像是在心底轻轻挑开一层蒙尘的帷幕,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丝游离的温度:
“你觉得我和八年前,有什么变化吗?”
话音落下,空气像被这一问轻轻压进了水底。
他掌心的热意也在那一瞬,变得更深更重。
他说:“更敏感了。”
第93章
她一愣,像是原本想要调戏他人,结果自己没两下就缴械投降了。
灯光轻轻晃了晃,像是被风碰过,切在他眉骨上的阴影随之微微移动。
程明笃看着她,没有急着收回手,像是在确认这份敏感从何而来——是她的皮肤,还是她的心。
叶语莺缓慢睁开眼,双眼望着白色无暇的天花板,彻底放空了自己。
她记得八年前的自己,像一块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子,外表看似滚烫,内里却冰凉。那时他如果伸手,能碰到她内心的温度。
是炽烈的,
沉寂百年的活火山。
可如今,她似乎连藏的力气都少了些,心性沉敛了些,将这些事看得更开了。
她重新闭上眼,想努力回忆着那些念着程明笃背影和香味的孤寂夜晚。
她抬手,有些用力地搂着他的脖子,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一度以为他们重逢一定也是相看两相厌,却不知……
程明笃俯下身,眼神沉得像宇宙深处的幽蓝,声音比风更轻,却格外清晰。
“你很棒……”
她呼吸微乱,像是被这句话拨开了心底一角旧尘。
窗外的风再次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带走了他们缝隙之间的温度。
她忽然抬眼,与他的目光正撞上。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些涟漪,却让她有种被牢牢锁在深处的错觉。
“哥哥,你觉得羞耻……吗?”她轻声问。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将她耳侧的发别到耳后。那一瞬间,她似乎听见了他指尖划过发丝时极轻的摩擦声。
像是时间在他们之间碾过,留下了一道既温柔又不可逆的痕迹。
“你觉得呢?”他的嗓音低下去,带着悦耳的质感,像夜色的潮水不容退开。
叶语莺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唇,眼尾微挑,那点笑意浅得像月光在水面轻轻一碰。
“……我不好说,”她轻轻道,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我看不透你……”
程明笃的眉眼未动,指尖从她耳后一路滑下,沿着脸侧来到她的嘴角,用虎口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双唇微张。
“羞耻……”他终于开口。
叶语莺呼吸一顿。那一瞬,她分不清自己是被他的话烫到,还是被他眼里的暗色吞没。
两人的距离近得连风都无法插足,只有彼此的呼吸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交错。
“所以呢?”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像一根羽毛,飘在他心口,手指撩起他的的衬衫下摆,辗转在他结实的后腰上。
程明笃看着她,目光沉稳得像是能穿过表象看进骨髓,他微颤地闭了闭眼,
“阿婴,你别试探了。”
他的语气发沉,带着一些失态的无奈。
下一秒,他扣住她的手腕,将它按在心口的位置,让她清晰感受到那股急促而厚重的律动。
“我们,早就没有任何退路可走。”
她没立刻抽回手,反而慢慢地,像是在描摹记忆中的地形般,沿着那片心口缓缓滑动,恨不得钻进去。
程明笃的呼吸明显沉了些,仿佛在竭力维持最后的控制。他低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影子落在她的唇上。
忽然间,脑海中白光一闪,她眼前如同被剥夺了视力一眼,眼前是白到饱和的雾气弥漫,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
他俯下身,唇几乎擦着她的唇线,将她的声音就此扼杀在失氧里。
他俯身,呼吸几乎擦过她的耳廓。
“你看看,羞耻的其实是你。”
她来了,而且以来,就上了天际,落不下来,对程明笃而言,这简直是雪坡下的暗陷,只要不小心踩到,他整个人都会整片崩塌。
那句话落下时,手腕上的力道更紧了些,像要把她钉在原地,所有退路都被他掌心封死。
叶语莺心口一紧,呼吸微乱,却还是抬起下巴,眼神灼灼,恨不得将这一瞬刻进彼此的骨血。
已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无法撤回的印记,那就是他们共同栖身的命运。
*
人工外骨骼二代的优化进度,比预期推迟了一个月。
会议室里的投影屏幕亮着,时间是晚上九点半,玻璃墙外的走廊已经空了。灯光投在桌面,映出一排图纸和调试报告。
叶语莺倚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笔杆,视线落在屏幕上的曲线图。
力学反馈延迟1.7微秒,在康复训练中几乎无伤大雅,但在高强度的竞场景中,这就是致命的短板。
“第一代的核心是稳定,二代的核心是实时。”她用笔在纸上圈了两个词,“如果微秒级延迟解决不了,我们二轮之后就很艰难了。”
老吴有些为难:“改进空间不多了,传感器精度已经调到极限,要缩短延迟只能从整体结构和控制策略上下手,这意味着……要推翻部分一代的架构,而且不保证一定能做出来。”
这是很艰难的博弈。
这句话让会议室短暂安静。
叶语莺盯着那条红色曲线,心里很清楚,推翻意味着额外的资金和时间,而她的时间并不多。
德国那边的手术安排,以及她一天天恶化并加剧的神经痛……
“不早了,先下班吧,我再想想。”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零落的几个同事纷纷打卡出了公司,这层楼彻底恢复安静。
程明笃乘电梯上来,手里一杯无糖的热可可,还有一块抹茶草莓蛋糕切块,的,叶语莺起身去帮他开的门。
一进门,她就顾不得监控,腾出左手往他衬衫领口轻轻一勾,迫使他低头被自己亲吻。
她对染指西装革履的程明笃这件事表现出漫长而持久的兴趣,两个人都是的等人走了之后暗戳戳的。
程明笃倒是没有将她当做秘密的意思,但是既然她喜欢这种禁忌阴暗的感觉,他也只好陪她一起玩。
他闭上眼,静静回应着她。
叶语莺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成为资本。
因为忙了一天的程明笃依旧眼神烁亮,身上半点颓唐的班味都没有。
他轻轻搂住她的腰,帮她减轻双腿的负担,微微倾身,让她能更舒适地如愿以偿。
“今天上班累吗?”他的气息飘荡在她耳廓边上。
“不累,”她用鼻尖轻轻蹭着他的喉结,“就是想你了。”
她故意道:“怎么,是不是有反应了?”
他身形一顿,双眼柔软下来,似乎最受不住她说这种天天软软的话了。
程明笃清了清嗓子,保持着职场中的体面,低声道:“这可是在你的公司。”
“那不是更刺激?”她孜孜不倦地喜欢把他惹到难耐,自己就拍拍屁股逃走。
只是每次都能被他抓回来,一把禁锢在怀里。
他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扶她走进办公室,目光在桌上一扫,停在屏幕上的数据图上。
“延迟问题还没解决?”他将蛋糕放在她手边。
程明笃是帮她做回声项目的,按理说外骨骼对他是保密的,但是叶语莺也有意让他接触一些。
因为日后……如果真的有什么纰漏,至少程明笃懂技术也手握资本,至少不会让Ashera继续发展,也不会让其他员工失业……
“嗯,如果推翻架构的话代价太大,在想能用什么方法解决。”她如实说道。
程明笃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语气残存着对她也有的温柔,还带着专业的谨严,“你现在的控制逻辑,是在传感器数据到达主控芯片后才计算下一步动作?”
叶语莺点头:“对,这是最稳的方式。”
“也是最慢的方式。”程明笃几乎是瞬间就能敏锐理解他们的困境,侧面提议了一下。
“可以考虑用预测控制,把延迟补偿到采集之前,动作趋势提前判定,哪怕有5%的误差,也能压到
一微秒以内。”
“提前判定的误差,如果用在康复人群身上,风险太大。”叶语莺皱眉。
“可你们二代的目标市场,可以不是康复。”程明笃的声音不疾不徐,“在日常领域,或者在半残人士里,0.5微秒和1.7微秒之间,这是显著的优势。”
叶语莺一边听,一边喝着热可可,唇角微微弯起。
程明笃的判断,倒也给了她一个新的思路,这样至少能保证项目可以一直推进下去。
她一直知道,如果他愿意介入公司业务,解决这种卡脖子的技术问题,不需要很久,就能让项目重新上轨道。只是,她从没主动开口去求。
窗外的夜色沉下来,玻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映出他们并肩而坐的影子。
“你考虑帮我接管会议吗?”叶语莺侧过头,语气像是开玩笑,却藏着一丝探询。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但这是你的事业。”
她低低笑了声:“在求职吗?”
“我不需要求职。”他靠在椅背上,眉眼平静,“但至少能帮你收拾残局。”
叶语莺握着纸杯,指尖被温度熨烫得有些发红,却没有松手:“那这样我就很有安全感了。”
程明笃的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忍住了某句话。
“如果真的需要我入场,你说一声就行。”他的语气很淡,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耸了耸肩,像是承认,又像是否认:“也许吧。”
最理想的情况是,程明笃接手之后,公司会变得不同,大量的资金注入,很多投资人也会因他的影响力而入场,研发节奏会变得快速,团队高效而专业,可以请到业内最顶尖的那部分人。
而她……可以渐渐抽身,留出时间去面对德国的手术,安心前往那条不确定的康复路。
“我挺希望你能来的。”她看着他,眼神没有波澜。
他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几秒,这句话似乎和他心中的预判有些出入。
那一刻,像是将她的某部分,也一并收入掌心。
程明笃的声音很轻,却很稳,“我会帮你兜底,你可以大刀阔斧去做,让它变成市场上唯一的赢家。”
叶语莺笑了,抿了一口苦涩的热可可,心里有种奇怪的安定。
第94章
傍晚被覆上了一层白雾,夜灯如星,车流汇成数条长河。
程明笃接手之后,公司内部的技术节奏陡然加快,像是生锈的齿轮忽然被注满润滑油,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新招进来的十几个技术人员几乎毫不犹豫地分配给了他,这在Ashera内部,是一种近乎隐形的宣告,意味着叶语莺把资源和信任,都放在了他的手上。
他没辜负这份托付。
多模态语音理解模块终于稳定下来,解决了之前会语气突变的问题,这个细节一旦被攻破,整个项目更如同按下了加速键。
*
两人几乎每天都一起下班,用每一个短暂的夜晚在程明笃的家中留下心跳的痕迹。
程明笃越来越懂叶语莺的心理癖好了,回家洗澡之后,会继续穿上笔挺的正装下楼,原因是叶语莺对他穿正装的模样不吝赞美,并且偶尔多了些情动。
哪怕双腿不便,他们仍然如同多年前一样疯狂,甚至更加疯狂。
摘下隐形眼镜后的程明笃会换上无框眼镜,锐利的眸光在反射着淡淡紫光的镜片后多了几分神秘的危险,尤其是在午夜的时候。
叶语莺浅笑一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瘦削的下巴,脖颈处皮肤底下的脉搏跳动频率加快了几分,程明笃近乎难耐地闭上了眼。
她满意地看着他这副神情,恨不得让他多堕落些才好。
他们之间的这些动作,都如何架高火堆一样每晚都能引发熊熊烈焰,烈焰之上,他们在赤脚跳舞。
手指下滑,抵达他喉结处,他整个人的气息又家中了,下颌的线条紧绷到极限。
她似乎还不满意,低头半张着口,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
程明笃身形一僵,镜片后双眸缓缓睁开,伴着他恰好不笑的脸,呼吸稳了几分,身上带着无法探知的危险。
叶语莺感到那股危险如恶魔苏醒一样缓缓漫上心头,不是那种扑面而来的暴雨,而是猛兽伺机而动前让猎物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不安。
他的手忽然抬起,扣住了她的手腕,指节的力道恰到好处,是让叶语莺感觉到害怕但是又不疼的力度。
“好了吗。”他嗓音很低,低得像一记带着热度的呢喃,却让人分不清是劝止还是引诱。
叶语莺唇角微挑,像是听见了反话,眼底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她没有抽回手,反而顺势让自己靠得更近,鼻尖几乎触到他下颌的弧度。
她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哥哥,我最喜欢你难耐的样子了,如果再堕落一点就好了。”
程明笃望着她,镜片后那双眸子沉得像海面之下的深流。
下一秒,他蓦地俯身,像是放弃了最后一丝克制,带着一股力道将她压在沙发背上。
白雾外的夜灯在窗外闪烁,映在他侧脸的冷峻轮廓上,那是一种既掌控又放纵的神情,像是终于接纳了自己内心情欲早已无法逆转的事实。
灯光被他伸手调暗,空气里,呼吸交错。
庭院里的晚灯混成无数缕看不见的脉络,一寸寸缠绕着他们。
“你想看最堕落的时候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的前奏。
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她睁着迷蒙的眼,准备迎接他压下来的吻,可是他却将吻落在了别处。
“……不行。”她四肢像是无法支配了,连说话都溃不成句,心脏颤抖得不行。
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她的理智和体面在这一瞬间都在失序。
“……我不行。”
然而程明笃早在沉默中就已经让她带着哭腔地嘤咛起来,她无助地伸手。
程明笃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将自己的手交给了她。
从前她总认为程明笃的双唇地薄而柔软,却没想到还能取代手指,让她坠入羞赧的深海,让她不敢有一刻去细想——
他们,此刻,在黑暗中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没有一刻想象到他会在什么情境下矮下身躯。
他清贵自持,如清霜傲雪,如今也和她一同,堕落了……
那晚,程明笃抱着她去浴室清晰,用柔软干净的棉布为她仔细清洗,再给她擦干,抱回床上。
那晚神经痛短暂地原理她了,因为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让她怀着极度颤抖的心思久久无法入睡,甚至用被子蒙住自己,羞赧到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眼神了。
但是心中的另一个恶魔又在叫嚣,这是顶级的刺激!
*
解决了最棘手的技术难点后,Ashera团队立刻开启了第一轮大规模小范围测试。
选择1000个都市单身青年,成为了回声的Beta用户。他们的测试功能,精心挑选“日常问候”、“恋人语境对话”、“深夜通话”……这些词看似简单,却直击都市孤独的神经,让有社交恐惧或者没时间社交的人也能解决那些深夜emo的瞬间。
一番激动人心的分析和等待后,数据很快在团队的后台大屏上显示出来,用户平均日使用时长2.3小时,付费续费率高达72%,是同类产品均值的三倍还多。
有人在早晨第一杯咖啡前,和回声聊一句“早安”;有人在深夜关灯前,让它轻声说一句“晚安”;还有人把它当作树洞,说出任何不能对人类倾诉的情绪和细节。
孤独,是这个时代最昂贵的病症。
很快,回声APP正式上线,采用了免费有限使用和付费情感包的模式进行商业运作,情感包包括可选的恋爱风格、撒娇频率、情绪敏感度……
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恋人设定,甚至衍生出一套颇为复杂的攻略体系。
这样的成绩为回声引来了一轮疯狂的投资。
回声的团队得到扩大,越开越多自然语言模型的毕业生加入团队,很快推出了高级定制恋人模型,这是一个足以改变行业天花板的版本,用户可以导入指定人物的特征,包括声音、聊天习惯、语言风格,回声会根据这些信息长期学习、优化,逐渐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格。
Demo已经有了,找用户内测后,就有人在网上发布视频——《我用回声复活了女友》。
帖子写得不长,是一段悲情的故事,帖主的女友已经去世了十二年,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靠着女友生前的照片和录像怀念,视频的结尾是一段录音,一个温柔的女声在笑,问:“你怎么还没睡?不要熬夜哦,不然你以后变丑了可不要你。”
配文是:【我以为我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了……她不知道,十二年后的我,在好好生活好好健身,我衰老了一些,但是没有变丑太多……】
这段视频让回声成为了一款饱受争议又让人大为震撼的现象级产品,它的新功能让它脱离了陪伴恋人的范畴,而是让那些亲友去世的人们,从回声中寻到来自天国的亡人回响。
有人称它为亡灵app,有人说它是人类情感科技的伟大跃迁。心理学家认为,这可能延缓人类走出丧亲之痛的过程,让人沉溺于虚假的关系中无法自拔。
可偏偏,资本与媒体,却在争议中看到一片几乎无边的蓝海。
程明笃走过来,把一份新出的数据报告递到她手里,声音压得很低:
“这是风
口,在你的外骨骼走出来之前,没想到是它率先走出来了。”
叶语莺垂眸看着那份报告,上面有几个字分外醒目:全球同步上线。
她回到办公室,郑重地以一个玩家的心态正式注册App,并且一步步按照指令进行试用,个性化上,她用的是程明笃的声音。
屏幕上进度条缓缓前行,数据在黑色的背景上闪烁成一行行文字。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很低。
叶语莺没有抬头,眼睛一直盯着那条进度线。
“让回声,用你的方式,和我说话。”她顿了顿,像是怕说快了就会露出惬意,“如果它能早点如今天一样完善就好了……那八年里,有一半以上想你的时间,面对的都是空白。”
空气安静得像被夜色吸走了声音。
进度条跳到100%,系统发出一声轻响。耳机里传来那熟悉而沉稳的嗓音,不是面前这个人,而是一个由无数片段拼接出的数字回响:
“阿婴,你最近还好吗?”
她缓缓闭上眼,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可眼眶却微微泛红。
“你听,”她轻声对程明笃说,“它学得很像。”
程明笃站在她身后,抬手轻轻拂过她的侧脸。
那一刻,似乎在提醒她,真正的那个人是站在你面前的,而不是耳机里的那道声波。
他伸手,覆上她的肩:“我现在就在,为什么还要听合成的。”
叶语莺轻轻嗯了一声,没有转头,只是把耳机递到他手里。
“听听它是怎么模仿你。”
程明笃接过,却没戴上,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在她耳畔用真实的声音说:
“我说过的话,不需要回声替我重复。我要对你说的,以后都亲口说。”
叶语莺猛然回过头,盯着回声的页面,鼻尖一酸。
她想对这无尽的夜色说些什么,可终究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50~
第95章
二轮融资的资金到位后,团队的内部一片振奋,可就在这股热潮尚未褪去时,外骨骼团队的最新测试报告被摆上了桌。
“反馈延迟依然存在。”老吴皱着眉头,“尤其在快速动作和突发平衡调整时,延迟甚至比上个月的版本更明显。”
叶语莺沉默了一阵,像是做好了最坏测试结果的设想,她不能让外骨骼的推进就卡在延迟这里,如果技术上暂时无法优化,不如直接调转方向,对标一些对安全性要求没有那么严苛的人群,就像程明笃上次建议的那样。
她开口:“那就换一个切入点。别盯着那些对设备要求太高的场景,可以先瞄准康复人群,他们对高强度动作需求低,反而更在意安全性和稳定性。只要解决基本反馈迟滞,就能先进入市场。”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可行性,这个思路没有从技术角度出发,而是以外骨骼推向市场为目的,市场反馈的数据和用户体验,将是智能产品快速革新的前提。
尽快让外骨骼进入正轨,她脑海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
深夜,办公室灯火未熄。
叶语莺屏幕上铺开的是外骨骼神经接口的调试界面,程明笃如往常一样带着些点心过来。
他目前只直接接触回声的代码,外骨骼是Ashera未来成为硬科技公司的竞争核心,他本身很懂算法,在叶语莺工作的时候也懂得避嫌。
无论大家的关系多么亲密,他也始终恪守商业规则。
叶语莺眉心紧锁,余光看了程明笃的侧颜好几次,终于才抬起头,彻底看向他。
“哥哥,”她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试探,“能不能过来帮我看看。”
程明笃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放下文件,走过去。
界面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系统监控台。最上方是不断跳动的延迟曲线,毫秒级的波动被实时记录。侧栏列着几十条神经通道的编号,大概是抽象成数据的神经反馈,肌肉指令传输,再到外骨骼伺服电机的响应,成千上万行代码就在这个页面下,夹杂着英文注释和数学公式……
屏幕上的界面他并不陌生,平时他不细看内容,看到这个画面就主动避开视线,那是外骨骼的神经反馈核心,任何接触过算法的人都明白,这部分是Ashera竞争的核心。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我不方便访问这些数据。”
叶语莺没有否认,只是侧过身,微微往后靠,让出操作位。
“即便你看了又如何,你会向竞品公司出卖我吗?”
他当然不会,程明笃原则性极强,即便叶语莺再一次对不起他,这都是私人问题的范畴,绝不会上升到扰乱公司秩序的程度。
他抬眸,看着她,低声提醒道:“你在做什么?这都是你和团队的心血,我是外部人员的。”
叶语莺眼神闪了闪,掩饰般地垂下眼,故意用更加平和的语气说道:“只要你看了,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可她垂下的睫毛,反而让他心底的疑惑更深。
“看吧,”她目光坦然,眸色泛光,轻声道,“我最信任你。”
屏幕的光映在两人之间,冷冷的荧光将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想到了当年那只在暗巷中伤痕累累的蝴蝶,她飘摇她强大,但也孤立无援。
程明笃双眼快速扫过那一行行代码,它们在屏幕上滚动着,像无数条寂静的鱼群穿过黑暗的水域,自己像是被无形的手推入了一个未知的境地。
他说:“我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看,你们的代码量太大了。”
叶语莺弯了弯唇角,“没事,慢慢看……”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心底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像是深夜里偶然听到一首陌生的歌,旋律熟悉得让人心悸,却又找不到歌词的出处。
叶语莺兀自撑着拐杖,一个人走向落地窗,注视着这片仍旧陌生的夜空,天气一天天回暖,她有些期待夏日的时候这片夜空能不能变得柔和一些。
落地窗外的霓虹把她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细长而模糊,她看上去像一个随时会被风带走的轮廓。
“阿婴,”他低声唤她的名字,“你此刻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角度,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她神情自然,眼中带笑。
声音轻缓,像是天空中坠落的一粒尘埃,不痛不痒,闲散随意。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参数,延迟曲线仍在高地颤动,像是无法抚平的心湖一样。
风声穿过大厦的缝隙,发出阵阵摩擦声,像是有人在窗外吹着不连贯的口哨。
“夏天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吗?”程明笃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
在他眉云渐深的压迫下,她答得毫不犹豫,“在。”
程明笃在她跟前站定,比她高出很多,垂眸看着他。
“别骗我。”
这句话很轻,甚至带着一点颤抖。
叶语莺喉咙里的“嗯”还未发出,他的吻压了下来,两条手臂撑住了她的腰,从轻描淡写,到小意温柔,再到夜深露重。
这个吻没那么用力,却来得有些急切,像是要把所有不安和疑虑都吞没在这一瞬间。
叶语莺整个人被压在落地窗前,玻璃传来冰冷的触感,与他灼热的气息形成强烈的温差。
她没有推开,只是笨拙而又从容地闭上双眼,跟随着他。
唇齿间的呼吸交错着,偶尔带着几分颤音。
她终于低声唤了一句,声音不稳,“……哥哥。”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手臂收紧,像要将她整个揉进怀里。他的心跳急促,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
“别骗我,”他在她唇间低低重复,像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确认。
叶语莺一瞬间屏住呼吸。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那是一种隐忍的痛意,却又迅速被她压下去。她抬起手,轻轻搭在他后颈上,像是在安抚一只随时会暴走的野兽。
“走什么,我要在这里度过夏天、秋
天,冬天……我们去南半球,我怕冷。”
她柔声答道,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可那笑意太过完美,反而让人心里泛凉。
程明笃看着她,眸色更深,像是要把她拆开看清。他缓缓松开她的唇,却没有退开,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仍旧炽热。
“去澳洲,还是南美……”他声音放缓,固执地做着确认。
“澳洲吧,没怎么去过。”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像是终于被她的回答安抚,不知道有没有真正放下心。
办公室的灯光被夜色吞噬,只剩屏幕的冷光在闪烁。玻璃窗上映照着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程明笃的手慢慢落下,抚过她的腰侧,带着克制的力道,把她整个人更紧地纳入怀里。他的唇再次落下,这一次不急不缓,像是要一点点把她拆开,探究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叶语莺的手还搭在他后颈,指尖有些发抖。她明明是在回应,却偏偏在每一次迎合间,都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退意。
“你真的……不走吗。”他哑声问,唇齿擦过她的耳畔。
他感觉到她心里藏着很多事。
她轻轻笑了,气息温热,双眼弥漫上雾气:“别问这么多了,我想……”
她很擅长用需求转移话题,但是对他的渴望是真实的。
“想要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便忽然收紧手臂,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半倚在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簌簌散落,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叶语莺微微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扶住他的肩膀,心口怦怦直跳。
“你……”她低声欲言,又被他堵住。
程明笃的动作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温柔。他像是怕伤到她,又像是怕一放手,她就会彻底消失。
“骗我也好,”他在她耳边低声道,“至少这一刻……你还在。”
她怔住,眼底闪过一抹极快的颤意。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交错的呼吸声和屏幕上跳动的曲线,那条延迟曲线像命运一样,忽高忽低,没有一刻归于平静。
夜深时,叶语莺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她心有余悸地开口,“你不好奇我这八年来有没有过别人?”
“不好奇,答案无论如何,都不会比此刻更好。”
“你怕不怕在床上和其他人做对比?”
她的话轻描淡写,却激起了几丝暗涌。
程明笃静了几秒,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眼里。
“你以为,我会在意这种事吗?”
叶语莺眼睫轻颤,唇角挑起一抹笑意,雾气未散的眸光带着挑衅,却又脆弱得像下一秒会碎。
“听说很多男人很在意这些吗?”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话。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上,引得她轻轻颤抖。
他一字一顿,低沉得几乎带着颤音,“无论如何,你重新回来就好。”
“如果一个人恶人能伪善地骗我一辈子,那我愿意相信她就是好人。”
“况且……我早就猜测过,黎颂只是你的挡箭牌。”
她补充道:“增加了些背德的元素。”
他说:“你想扮演什么角色我都会陪你演下去……”
他的手下动作未停,叶语莺双目一滞,整个人上半身顶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又来了一次。
每次都不知道身体的极限在哪里,窗外下起了雨,空气变得温热又潮湿。
待外界的声音如洪水般掩盖住她的声音时,她终于才敢更大声一点——
作者有话说:50
下一本开《她的足尖舞》求个收藏哦!
乔叶不是芭蕾天才,她母亲才是天才,只不过多年前一场车祸夺去母亲双腿。
从此乔叶要用一生帮母亲完成芭蕾梦想。
乔叶十四岁那年初舞台亮相,便技惊四座,曾被媒体认为是芭蕾舞界难得一见的天才。
然而十八岁那年却在领奖台上被镁光灯砸中,浑身多处烧伤,就此与国际舞台无缘。
多年后,毁容后的乔叶凭借努力在圣彼得堡夺得世界大奖,她迫不及待去精神病院探望母亲。
+精神病院走廊尽头,是一个被上锁的铁门,里面关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蓬头垢面下只能看到一双锐利的眼。
听人说,这里面关的是陆家长子陆显臣,多年前刚回国就因为父亲自杀而一夜疯癫。
大家都说陆显臣是疯子,但是乔叶却从他口型中读出他在求救。
乔叶冒着生命危险给他送出了消息。
一个黑色长夜,乔叶目睹陆显臣被人从顶楼推下,她连忙呼救,却被人用棍棒敲中,一命呜呼。
*
醒来时,乔叶回到了十八岁那年,毁容之前。
恰逢这年,陆家长子陆显臣从瑞士学成归来,准备接管陆家产业。
乔叶来到陆显臣面前:“陆先生,请时刻提防你的身边人,别再让自己陷入危险。”
椅子上的男人光风霁月,严肃内敛,与精神病院里的判若两人。
后来原本屡遭排挤的乔叶居然发现舞团内的人对她毕恭毕敬,连最好的角色也直接给她。
原来,大家都以为她身后有大佬支持,那个人就是重生后的陆显臣。
“乔叶,不如这一次换我来给你撑腰如何?”
*
HE,SC,1v1,相互救赎。
男女主双重生,他们上一世的死有阴谋。
主打一个甜而不腻,欢迎收藏。
第96章
夜雨落得更急,打在玻璃幕墙上,像无数双冷漠的手指敲击着节奏。办公室里却依旧闷热,呼吸交错,雨声成了唯一的掩护。
直到窗外第一道闪电劈下,霎时照亮了两人叠合的身影,叶语莺才缓缓睁开眼。
她侧过脸,望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眼底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眉眼含笑,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却也像是随时会放手。
她手臂还环着程明笃的颈项,指尖微微发抖,心底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荒凉。
“程明笃……”她轻声唤。
他埋首在她肩颈,呼吸炽热,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雨声里,她眼底的湿意渐深,唇角却弯起,几近残忍的温柔。
*
周末是程明笃的休息日,不是叶语莺的休息日。
午后的光线逐渐被阴云压暗,办公室里的空气显得安静而稠密。
叶语莺没有急着靠近屏幕,只是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叶语莺唇角淡淡一弯,既像认可,又像早有预料。她走到他身边,伸手把另一叠资料推到他面前。
“还有这些,慢慢看吧。”
厚厚一叠文件,是神经接口在康复人群应用上的测试数据。上面标注的通道反馈、肌电曲线、误差比率,全都是未经清洗的原始结果。
她毫不掩饰地把最核心的实验数据放在他眼前。
程明笃静默片刻,自觉地提醒道:“这些应该只给核心研发看。”
“是啊。”叶语莺轻声应着,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你说不定能比他们更快看出漏洞。”
她说得太笃定了,像是早就设定好他的角色
,像是驱使他,又像是寻求他的帮助。
程明笃心口一紧,抬眼与她对视:“你在做什么?”
她愣了一瞬,旋即笑了笑,“我只是,需要你的帮助了。”
“你很擅长这些东西,不是吗……”她声音很轻,无奈又沉静,自我剖析道,“我从回国到现在一直在连轴转,想尝试下放一些权力,但是除了你,我谁都不够信任。”
话音落下,她的眸光恰好对上了程明笃的双眼。
叶语莺这双眸子,八年后更具迷惑性,他发现自己看不透她的方面已经越来越多了。
他启唇,却在看到她眼底那抹极深的倦意时,话语卡在喉间。
她似乎真的很累。
叶语莺转身靠在落地窗前,背影在发烫的阳光下却显得纤细孤绝,已经给了个能让人信服的答案,把一部分权柄交了出去。
文件堆在程明笃面前,代码仍在闪烁。
时间,正一天天加速推移。
程明笃翻到下一页,眉心一凛。
纸页上是一组肌电信号的采集数据,密密麻麻的波形图像,如荷塘底下高低不一荷叶杆。
“这是股四头肌的原始信号?”他问。
叶语莺嗯了一声,“我们用的是表面肌电采集,频率做得足够高,可一旦进入滤波,延迟就叠上来了。”
她陈述着事实,但目光却不经意地关注他神情的变化,这些日子她总是很喜欢看他,不愿意放弃任何细节和角度。
说不定,这些都是未来她躺在病床上时唯一的慰藉。
程明笃垂眸,指尖缓缓拂过那行公式:“你们的噪声阈值设得太高……导致有效信号也被滤掉了。”
“所以你觉得该调低?”叶语莺轻声追问。
“至少要给系统留更多容错。”
*
两天后。
实验室灯火通明,团队成员大多已散去,只剩叶语莺和程明笃。
她撑着拐杖,站在操作台旁,界面上是实时的肌电动作识别曲线。
红线代表算法预测,蓝线是使用者真实动作,红线始终慢半拍,像反应迟缓的影子。
“模式识别这块我们卡死了。”叶语莺抬眼,“用的是SVM,但在快速步态预测里效果不好。”
程明笃凝视着曲线,不假思索地开口:“试过RNN吗?用循环神经网络去捕捉时间序列特征,或许能比SVM更快收敛。”
……
校正之后,红线开始贴着蓝线走,平均延迟从68ms掉到41ms。
叶语莺静静看着他,唇角轻轻勾起,“所以,你其实一开始就想过这个可能对吧。”
他没有否认。
叶语莺几乎看到了曙光,甚至有些后悔到这个节骨眼上才让程明笃入场。
而且,他后续提出了卡尔曼滤波器太保守,给出了新的建议,实现模型预测控制。
终于在某一天,他们的实验结果靠近了康复场景下的目标线。
技术交接就这样自然而缓慢地发生了,而后,步履不停。
*
清晨,一封邮件安静地躺进了叶语莺的收件箱。
主题:莱山中学九十周年校庆——特邀校友讲座邀请函。
措辞诚恳郑重,校方希望她能在校庆期间,回母校做一场公开讲座,主题不限,但最好能与科技、梦想、成长有关。
叶语莺盯着屏幕,看了很久。莱山中学,那是她初次踏入蓉城时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校园记忆。
她遭遇无数霸凌与恶意,并在两年后初中毕业之际,解决了这一切。
如今,她以科技创业者的身份被邀请回去,心中却有好一阵发空,只觉得一切都藏在往昔,又好像那些眼角流下的血,除了如今不起眼的伤疤,什么都不剩了,甚至怀疑那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发去了感谢和同意的答复。
她曾经最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在痛苦落拓之后,重新折返。
校庆当天,是程明笃陪她去的。
莱山中学已经进行了扩建,但是校门未变,红色的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校内处处是鲜花和装饰,气氛热闹而隆重。
叶语莺拄着拐杖,缓缓走过那条陈旧的通道,青砖和石阶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更深的纹路。
她的讲座安排在下午,上午由校方带她参观校园。
还有一些其他的老校友,只不过她一个都不认识。
由于腿的原因,参观完实验楼她就先行去休息,程明笃扶着她慢慢走。
她看到这周围熟悉的一切,脑海里全是当年心里关于程明笃那无尽的猜想和少女心事。
她喜欢他,从很久就开始了。
“你当年从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喜欢你的?”叶语莺一边走,一边偏头问道。
程明笃似乎也很难回答上来,“大概是你高二的时候,在这之前我都当你是个孩子。”
叶语莺深表理解地笑了笑,偏头微微蹭了蹭他的肩头,“比这早多了,我比你想象中早熟得多。”
“多早?”程明笃的声音也变得格外认真。
叶语莺知道这故事漫长,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以后有时间再告诉你。”
“不过给你个提示,小孩子的真实感情可能行为是截然相反的。”
叶语莺笑着说完,眼底闪过一抹若隐若现的酸意。
程明笃侧目看她,唇线收紧,却没有追问,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在有意避开某些不愉快的细节。
两人决定去校门口的牛肉面馆重新体会叶语莺初中时代的味道,路过保卫室的时候,保安大叔还是当年那一位,如今已经是保安大爷了,执拗地告诉他们出校也要实名登记。
叶语莺拿来填好,放了回去,保安大爷慢悠悠地带上老花镜,打量着叶语莺的名字,说了句“好耳熟”,就没有后文了。
下午做完讲座后,由于怕散场拥挤,程明笃就带着叶语莺提前撤离了。
他们又一次路过保卫室,叶语莺主动拿起笔填写信息,保安大爷当时正小解回来,连忙对冲着他们的背影喊道:“叶语莺,等一下!”
叶语莺深感意外,似乎没预料到自己的名字会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口。
保安大爷连忙起身翻箱倒柜,一个铁皮柜嘎吱一声被打开,里面堆着几封旧信和泛黄的纸张。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边角泛黄的信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初三二班叶语莺收”。
“你看,这信压在柜子底下,都十几年了吧?前一阵换了新柜子才无意间发现,我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出现,看到你的名字才想起来。”
保卫搭设笑着递过来,“太多年了,可能对你意义不大,可以留个纪念。”
原本以为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叶语莺当年没什么朋友,但是偶尔有些人会与她搭话,送上生日祝福什么的,大概是贺卡什么的,她对此并没有在意。
叶语莺伸手接过,指尖微微一颤。那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字迹——她认得出来。
上面没有落款,但是她能认出来纪紫当年方方正正的字迹。
她的心口被猛地攫住。
她默不作声地将信攥在掌心,对保安大爷连连道谢,却有些不敢立刻打开信封。
直到回到车上,她才轻轻拆开。
纸张早已泛黄,但字迹依旧清晰。
【语莺,我今天又流鼻血了。
之前我父母以为是因为被人欺负的缘故,实际上,我应该是生病了。
总有人会找年轻人患病,这病来的急切,病因应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很庆幸,这应该不是我背叛朋友的报应。
我时常会想,如果我真的生病了,就好了,一场绝症换你一场原谅,但是……我今天偷听到医生和我父母的只言片语,我好像真的生病了,而且……可能很严重。
严重到……可能现实生活中很罕见,小说里却很常见、充满老套的悲情浪漫主义。
我不敢问,他们对我笑得太勉强了。
我只听见化疗这个词,好像离我很近,但是我感到无比陌生。
语莺,如果我真的生病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会不会在心里想起我一次,不再恨我?
如果是这样,我挺希望自己真的生病,求得你的原谅。
那天,我被她们逼着拿走你的情书时,我全身都在抖。
我知道那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可我更怕她们转头对付我。
我怯懦、卑劣、可耻——可是那一瞬间,我却没有勇气站在你这边。
后来,你的眼神下我甚至不敢说话,我真的好想解释,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想伸手拉你,可你转身走了。
对不起。
这是我能写出的唯一的三个字,也是我一直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
我希望我不是真的生病了,希望我还能重新回到学校,我欠你一次面对面的道歉。
——纪紫】
第97章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解释,也没有更多的自我辩解。
叶语莺的指尖在纸上缓慢摩挲,眼前浮现当年不知是什么季节,她看到重回校园的纪紫对自己欲言又止,她当时心里憋着气,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叶语莺从前认为自己总是仁慈愚善的,但是如今她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怒火有多重。
可她从未想到,纪紫当年是真的生病了,是真的在离开学校后,再也没有机会和她面对面。
而这封信,就这样被压在柜子底下,直到多年后才重新回到她手里。
世界荒谬得让人无处可逃。
叶语莺静静坐着,纸张被泪水一点点打湿,她却笑了。笑意微弱,像是风中一朵快要熄灭的火苗。
为什么偏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命运往她的心口扎上回旋镖。
叶语莺指尖死死攥着那封泛黄的信,指节泛白。纸张颤抖得厉害,像要被揉碎,她却舍不得松手。
视线模糊又清晰,复又模糊,纸面上的落款不断在水光中被扭曲和折射。
程明笃看着她,仿佛她此刻的悲伤也如同实体,一伸手,把她揽到怀里,手掌覆在她的后背,缓缓抚着,声音低沉而稳:“如果觉得遗憾,不如去找她吧。”
叶语莺哽咽着摇头:“她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可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信了。
他抱紧了她,低声安慰道:“可能已经治愈了,现在过着安稳圆满的生活。”
过了很久,叶语莺抬起泪眼,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决意:“我要去找纪紫,我要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
纪紫那次别离之后,辗转搬了几次家,好在一直都在蓉城。
程明笃家里在蓉城扎根,没有耗费很多时间就找到了纪紫家人现在的地址。
那是一栋老旧小区,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
叶语莺踏足这里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印象中纪紫家里的房子是位于别墅区的联排,如今入住这里,看来病来散金了。
开门的是纪紫的母亲,眼角早已爬满皱纹。她看着叶语莺,辨认了很久,“请问,您找谁?”
叶语莺连忙自我介绍:“阿姨,还认得我吗,我叫叶语莺,是纪紫的初中同学。”
对面的女人形容憔悴,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语莺啊,这么多年都变样了,有些认不出了,进来坐坐吧。”
纪紫的母亲主动打开外面的铁门,邀请他们进屋。
叶语莺在进屋前,主动问了一句:“请问,纪紫在吗?”
纪母沉默了许久,浑浊的双眼开始泛红,像是一双经常哭泣的眼:“她……今年年初,已经走了。”
她愣在原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走了,她远行了吗?”
纪母摇了摇头,声音颤抖而干涩:“不是远行……是,走了。”
这两个字落下时,仿佛整个空气都被抽空,叶语莺的耳边“嗡”的一声炸开,瞬间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
她的喉咙像被硬生生掐住,发不出声音。指尖紧攥着拐杖,冰凉的金属质感透入掌心,却无法让她从恍惚里挣脱出来。
程明笃站在她身侧,眉心骤然一紧,却没有插话,只是侧身扶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踉跄跌倒。
纪母低低叹息:“她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在医院里。后来……病情恶化,已经没什么办法了。走得很安静,也算是少受点苦。”
叶语莺的胸口像被利刃生生割开。
原来她错过的,不是一场道歉,而是纪紫的一整个生命周期。
她哑着嗓音问:“她……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纪母抬手抹了抹眼角:“念叨了你好几年,后来也不念了,平时就是喜欢写点歌,如果你能保证不公布她的真实姓名的话,可以拿去听。”
*
那一晚,她独自坐在飘窗边上,电脑屏幕忽明忽暗。
脑海里忽然闪回到年初,那场舆论风暴。全网在冷嘲热讽,而只有一个陌生的ID替她发声——Zino。
【#我支持Ashera#我相信,她想做的,只是带着更多翅膀破损的蝴蝶,一起,重新学习飞行。】
【我是当年莱山中学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是叶语莺终止了这一切,不管舆论如何倒,我支持她,也支持Ashera。】
那短短两句话,曾让她在深夜里哭到失声。
她当时就觉得,Zino在唱片中声音有些熟悉,如今却和成年后的纪紫有某种奇异的重叠。只是,当时她没有去深究。
这晚,她辗转反侧,身上发疼,骨头缝隙又热又疼,发起了低烧,她在迷迷糊糊中知晓,自己的身体正在发言。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初中操场。梧桐树下,阳光斑驳,纪紫穿着校服,肩上落满光。
她还是那样安静,眉眼清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纪紫在自己的记忆里从未长大过,她永远都停留在初中时期稚嫩的模样。
“语莺。”她轻轻唤她。
叶语莺连忙回头,泪如泉涌,想扑过去,却发现自己被困在原地。
纪紫却笑着摇头,声音温柔得像风:“我已经走啦,你别哭了。好好生活,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的身影渐渐消散在光里。
下一秒,她的身影出现在繁华的街头,手上一如既往拄着拐杖,远处清瘦高挑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叶语莺连忙走过去,成年的纪紫看到她,眼中露出了惊讶与心疼,“你怎么这样了,语莺?”
叶语莺艰难地露出笑容,说道:“我很好,你呢?听说你后来成为很厉害的原创歌手。”
纪紫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虚名,在病床上闲着无聊写的。”
笑着笑着,那些笑容在纪紫的脸上凝固了,她望向这不断升高的城市天际线,看着川流不息却没有半刻真实的行人车流,陷入了茫然。
纪紫颤抖着声音,苍白着脸色说:“语莺,我搞错了,我很少来到马路上,我应该在医院。”
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纪紫率先说:“语莺,我要走了。”
叶语莺摸了摸眼泪,扯出一抹笑,“没事,我们可能很快就见面了。”
纪紫回头,灿烂一笑,神神秘秘地说:“我偷偷翻过生死簿哦,你不会这么快来的。”
说完,纪紫的背影在斜阳中化作了散落的碎片。
叶语莺猛地惊醒,枕边湿了一片。
从那天起,她的身体正在迅速恶化。
频繁发低烧,浑身乏力,夜里咳嗽声常常惊醒自己,唇色苍白如纸。
她心知自己正在快速衰败,主动提出需要回家调养,程明笃没有同意。
但是次日傍晚,程明笃打开家门的时候,又是一场人去楼空。
*
外骨骼的技术瓶颈已经突破,剩下的一切Ashera剩下的人可以合力完成,市场方面丁楚可以做得尽善尽美。
由于身体原因,叶语莺请了假。
程明笃在工作日的傍晚照旧出现在叶语莺的办公室,但是不见她人影。
丁楚在他压迫性的目光下,为难地说:“老大最近想休息一下。”
程明笃直截了当地问:“她还会回来吗?”
丁楚连忙点头:“会的,当然会。”
他拿起外套,迅速走出了Ashera。
*
叶语莺从医院出来,手臂上还留着被拔掉针头的浅浅印记。
她打车回家,下车时,戴着口罩,走路缓慢,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只能靠拐杖一点点支撑。
傍晚的风从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吹过来,卷着落叶。
她一抬眼,就看见程明笃站在那里。
他没穿西装外套,在春寒料峭中分外单薄,只是简单的衬衫,神情冷峻,眉眼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像是等了很久。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碰撞的那一瞬间,她心口骤然一紧。
果然,他还是来了。
程明笃走过来,形容多了几分颓废:“为什么这么突然?”
叶语莺唇角轻轻一动:“我想自己一个人休息”
他盯着她,嗓音压得更低,“还是说,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
叶语莺握着拐杖的指节泛白,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我生病了,不想传染你。”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吗?”他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推辞。
她沉默,唇瓣颤了颤,最终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你的使命……算是达成了,我也还有自己的生活。”
空气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的使命?就是帮你解决技术瓶颈吗?”
他看着她,喉结滚动,眼底压抑着一层复杂的情绪,逼近爆发的克制。
“算是吧。”
叶语莺咳了两声,抬手捂住口鼻,眼角微红。
她往公寓的方向走,程明笃依旧在自己身边。
她想让事情更加体面一些,“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你开车路上小心,晚安。”
她将一系列客套话一股脑说了一遍,带着些反常的仓促。
没等程明笃说话,她头也不回地就往电梯口走去,凝神听着身后的声响。
可始终没有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她后背汗毛直竖,身后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很强,她梗着脖子,肌肉紧张到发酸。
“叶语莺。”
她身形一顿,自知不能装听不见,于是站定,回头。
“我以为,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
“如果之前的一切都不算,那现在,我正式问一遍,我们还能回去吗?”
他也变了,这种直白的话,不符合他以往的风格。
她记忆里,他鲜少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脆弱的期盼。
可是现在……
程明笃,你的骄傲和自持哪里去了。
那一瞬间,叶语莺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置于博物馆展柜里千年的古瓷,在他那句话落下的瞬间,无数道看不见的、发丝般纤细的裂痕,早已悄然浮现。
如果用紫光一照,就会发现,她早已破损得……无法复原。
她想点头。
她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叫嚣着疼痛的、残破的细胞都在叫嚣,点头啊!
只要点了这个头,她就再也不用一个人,面对这充满恶意又光怪陆离的世界,可以重新,回到那个她最眷恋的、温暖的港湾里。
她可以重新,拥有他。
可是……
然后呢?
然后,让他看到自己每天,是如何依赖着止痛药和拐杖,才能维持住表面上的体面?
然后,让他看到自己,在下一次高风险的手术失败后,彻底瘫痪在床,甚至失去所有自主功能的、那副毫无尊严的、丑陋的模样……
她用了八年的时间,翻山越岭,饮冰茹雪,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一个需要他弯腰施舍怜悯的、泥沼里的“阿婴”,变成了一个,至少在表面上,可以与他遥遥相望的叶语莺。
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变回那个,需要他同情的可怜瘸子。
于是,在那个充满了诱惑的、几乎要将她所有理智都摧毁的问题面前,叶语莺缓缓地,抬起了头。
“程明笃,”她说,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显得异常清晰,遗憾到了极点。
“我承认,我当年,对你有过不该有的念想,我也对你采取了不该有的行动,如果我事先知道这一切,我一定不会这么做,那样的话,至少你还能是我的家人,你不会再想着重新开始。”
“人心境会变,我们不可能重复踏入同一条河,我现在很好,你也很好,这就够了。”
各自安好吧——
作者有话说:50~
第98章
叶语莺最近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生已明确告知,手术必须尽快进行,黎颂也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催促。
她心里清楚,一旦飞往德国,至少有大半年时间无法亲自参与公司运作。
Ashera正处在关键节点,第二代外骨骼测试进入最后冲刺阶段,语音模型也要迎来数据闭环,她必须在有限的几天里,把交接做完整。
她在办公室连夜整理交接文档:研发进度排期、技术验证方案、与供应链厂商的合同条款、即将对接的临床试验流程。
文档上的批注一条条敲下去,她的手指因为长期疲劳而微微颤抖,但依旧没有停。
每完成一页,她都会停下来盯几秒,像是得了严重的强迫症是的,生怕哪里落下。
*
赤杉资本的内部咖啡厅内,叶语莺早早落座等候,随着气候转暖,午后光线正好。
叶语莺靠窗的位置放着厚厚一摞文件,她神情冷静,拐杖悄然搁在一旁,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冯霆推门而入,身形干练,助理紧随其后,手里拎着电脑包。
见到她,冯霆笑了笑:“小叶总,好久不见。”
“融资到账已经两个月了,我得跟您汇报一下阶段性进展。”叶语莺把文件推到他面前,嗓音平稳,没有过多的寒暄和废话。
冯霆点头,翻阅文件,技术进度、市场排期、团队分工一一罗列,几乎挑不出错。
“你准备得很细致。”冯霆不动声色地评价了一句。
“我接下来会缺席半年,相关的交接工作已经完备,团队已经过了磨合期,他们现在可以自主运作。”
冯霆放下文件,笑意里带了几分迟疑,“这个节骨眼对你和你的团队都很重要?投资人最怕的,就是创始人风险,而且你不怕权力被架空吗,到时候你回归会不会丧失话语权?”
叶语莺微微一笑,眼底的倦意被野心取代:“权力不是目的,结果才是。我的最终目的是让产品顺利上市,能证明价值,Ashera的一把手是不是我,这远没有产品本身重要。”
冯霆端详她几秒,手指在桌面轻敲,似乎想确认她的底气来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不过,你缺席的半年里,江昱然的普罗米修斯正全力冲刺脑机接口。他们善于资本市场的叙事,如果你不在前台,Ashera很容易被掩盖光芒。”
叶语莺神情平静,指尖却轻轻收紧了咖啡杯:“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提前布好所有的局。”
“放心吧,我的团队核心成员是不变的。研发由老吴主理,市场由丁楚负责,我只做统筹。”
“很好。”冯霆点头,神情轻松了几分,端起咖啡杯浅啜一口,两人进入了更加轻松的对话,“对了,最近怎么没见明笃往你那里跑,他不是你们的外部顾问吗?”
叶语莺眸色微动,在心里盘算着她和程明笃的亲疏是否会影响冯霆对Ashera的客观判断。
深吸一口气,她指尖摩挲着文件夹的冷质封面,嗓音压低:“他已经帮我攻克了重要的一环,也该多忙些自己的事了。”
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是没有直接挑明她和程明笃已经分道扬镳的事实。
冯霆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怪不得最近他一连见了好几个公司的创始人,会议室一直用着,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对了,我听说他近期会和普罗米修斯的人见一面……”
叶语莺抬眼,瞳孔骤缩。
不过一瞬,她已经恢复了镇定,抿了口咖啡,轻声道:“他有自己的科技布局,这就不是我该考虑的了。”
冯霆没有察觉她语气的异样,只当她一贯冷静:“不过脑机接口这种东西,我稍微了解了一下,虽然是大热门,但是量产和普及目前看来还有些乌托邦。”
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冯霆带走了她整理的交接材料,满意地起身:“叶总,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靠谱。好好休息,等你回来,我们的合作会有后续的。”
“好的。”
等他走后,咖啡馆的一角骤然安静。
叶语莺靠回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背脊紧绷了一个多小时,此刻一松,胸腔反而空落得厉害。
她端起咖啡杯,却发现手已经有些抖,杯沿碰在唇齿间,溢出了一点苦涩的液体。她没急着擦,任由那点苦味弥散开来。
程明笃、普罗米修斯、江昱然,几个名字在她脑海里一遍遍交叠。
她无法和任何人说出这种荒谬的心境。
她忽然觉得疲惫到极点。
拐杖立在桌旁,她伸手去扶,动作却比想象的更慢,手臂肌肉像被抽走了力气。她咬牙,依旧保持着体面姿态站起身。
咖啡厅的落地镜里,倒映出她削瘦的身影,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以及硬撑着的背脊。
她拎起文件袋,朝外走去。阳光映在她肩头,她却觉得每一步都沉得要命。
舌下的止痛药苦味在口腔蔓延。
*
除了赤杉资本所在的大厦,叶语莺打了个车,准备折返公司。
眼下正好是下班高峰,屏幕上的打车软件不断在转圈圈,显示前方还有二十五名排队等候的顾客。
叶语莺换到另一个定位,想看看能不能尽快打到车。
“语莺?”
一个熟悉又意外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她侧过身,竟看见林知砚正从隔壁大楼走出来。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眼神里仍带着白日会议的紧张,却在看到她时,明显柔和下来。
“好巧。”他快步走来,笑意带着一丝真挚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附近?”
“刚见个投资人。”她淡淡回答,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知砚察觉到了,却没有追问,只顺势说:“我正要去见咱们高中的一位老师,好多年没见了。要不要一起?她当年也教过你。”
“是哪一位?要不要提前问一声?”她问。
“到了就知道了,没关系的。”
叶语莺愣了愣,本想推辞,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但是想到自己在江城停留的时间也不多的了,顺便叙叙旧好了。
想着现在是下班高峰,回公司至少也要拥堵很久,于是点头:“好。”
他们一起驱车前往一家安静的餐厅,暖黄复古的光线,氛围静谧而怀旧。
走进包间时,叶语莺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听见一个温柔熟悉的女声笑着唤:“知砚,你来了。”
随即,那声音略一停顿。
叶语莺抬眼,看见多年未见的凌南霜,她依旧端庄,身着素雅长裙,眉眼间的温柔气质和当年在画室里执笔讲解的模样几乎重叠。
只是如今,她成了气质更清透,眉眼更藏锋的女人。
凌南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掠过,笑容不减,却带着微妙的打量:“这是……语莺吧?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凌老师好。”叶语莺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淡。
林知砚随口介绍:“我和语莺刚在楼下碰到,就一起过来了。”
凌南霜点点头,目光却在叶语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一瞬,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叶语莺心知她在透过自己看什么。
几句寒暄后,林知砚被打来的电话叫了出去,只剩下两人同处一室。
短暂的静默里,凌南霜端起茶杯,轻声问:“你最近……和明笃联系多吗?听说他这些年很忙,身边是不是有人了?”
叶语莺接着昏暗的光线抬眼看了凌南霜一眼,才知道凌南霜这些年其实也没有忘记程明笃。
叶语莺心口一紧,手指扣在拐杖冰冷的金属上。她抿唇,装作若无其事,淡声道:“我不清楚。”
“你帮我旁敲侧击问问吧,我在江城的画廊找了个职位,其实是想……”她有些落寞又优雅地笑了笑,半开玩笑道,“看看能不能有一天在江城偶遇他。”
叶语莺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手心冒着汗,因为她心里有鬼。
十多年前她就知道程凌两家有意联姻,但是当时程明笃和凌南霜没有谈拢,后来她升入蓉城一高之后,发现凌南霜竟然放弃新加坡的优质待遇来这么一所高校当个兼职的美术老师。
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凌南霜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暗恋程明笃。
叶语莺当时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自己的心,一边觉得程明笃就该配这样典雅的世家千金,另一方面她却又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有重逢日……
她在这件事上,是有很多私心的。
叶语莺深呼吸一下,调整了心态,说道:“会的,他有空的时候会去看画展的,家里也藏着很多画作拍品。”
凌南霜扯出一抹失落的笑,“是吗……”
不多时,林知砚回来了。
叶语莺几乎立刻站起身来,借口去洗手间,动作略显仓促。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停下,冷水扑在脸上,湿漉漉滑过脸颊。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寡白,唇色薄淡,眼神里掺杂着压抑的慌乱。
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当凌南霜那样不设防带着几分少女情愫地提起程明笃时,她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玩弄了心机。
这一顿饭没有再涉及其他的感情话题,大家都聊着当年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同学,很轻松的叙旧氛围。
散席时,林知砚去结账,凌南霜顺势和叶语莺并肩走出包间。
走廊里人声渐远,她忽然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真切:“如果你方便的话……能替我问一句吗?这些年,他过得……好吗?”
叶语莺心口骤然一紧,指尖收紧拐杖的力道,勉强弯唇:“嗯,我会的。”
话音一落,她几乎迫不及待地走向出口,避开了凌南霜的目光。
*
百越资本总部,顶楼会议室内,程明笃坐在长桌一侧,身姿端直,神情冷静地看着投屏。
对面坐着普罗米修斯的两位核心高管——CEO江昱然和CTO魏衡,旁边还有百越资本的合伙人作为牵线人。
会议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双方就脑机接口的下一步战略合作做了细致探讨。
江昱然滔滔不绝,话术极有资本市场的说服力:“程总,我们的产品已经进入闭环测试,预计半年内可以拿到临床批件。百越若能在此时入局,既能分担研发风险,也能在一线资本叙事里拔得头筹。”
程明笃微微颔首:“你们的算法架构我已经看过,思路不错,但量产环节仍然是短板。我的建议是不要一味强调愿景,先解决算力消耗与硬件冗余的实际问题。”
江昱然一笑,眸底闪过一抹傲然和自信,却仍保持客套:“
这正是我们希望能和你们合作的原因。”
程明笃没有回答,气氛一度趋于僵硬。
百越的合伙人适时打圆场:“今天先到这儿吧,细节我们后面再敲定。”
*
会议结束,程明笃去洗了个手,顺道走进茶水间接水。
推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低声的交谈。
是普罗米修斯的两名中层,刚刚在场的随行人员。
一个人嗤笑:“说到底,Ashera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团队。那个叶语莺别以为找到了赤杉当靠山就能高枕无忧。”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冯霆那种人脑子坏了吧?居然真敢给她二轮融资。她瘸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她真的穿上自己的产品行走,这怎么去跟资本聊落地?”
“哈哈,也对。做外骨骼的技术公司,创始人都站不起来,还玩个什么?”
“是啊。说到底,她就是个……靠疏通关系撑起来的女创始人。”
笑声在狭窄的茶水间回荡,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程明笃站在门口,指尖收紧,推门走了进去,眼神却冷得像冰。
胸腔骤然涌起压抑不住的燥意,他抬手推门进去。
茶水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愣住,神色尴尬。
程明笃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眸色凌厉:“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什么‘瘸子’?”
空气一瞬凝固。
两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程、程总……”其中一个支吾,额头冒汗,“我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
“随口?”程明笃眸色一沉,锋芒逼人,“你们要是敢造谣,我立刻让江昱然亲自来听。”
两人对视一眼,慌了。
“不是造谣!”另一个急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事儿……是江总自己说的。江总当年也是他们德国的留学圈的,说叶语莺在德国留学时,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她的腿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我们……我们也只是听说过,不敢乱编!”
第一个人连声附和,“我们绝对没有乱说,更没有故意造谣她!”
程明笃盯着他们,目光像刀子一般,薄唇紧抿不语。
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
几秒钟后,他冷冷收回视线,声音不带温度:“管好你们自己的嘴,流言和侮辱的代价,普罗米修斯承受不起。”
两人脸色煞白,不敢多言,匆忙离开。
茶水间只剩下他一人。
胸腔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一股无法排解的怒意与钝痛交织。他恨那些人轻佻的口吻,也恨自己直到此刻才拼凑出真相。
眼神中还残留着刚才逼视他们时的力道,他却忽然觉得,真正该面对的,是她这些年一人挣扎的孤寂与剑刃。
如果不是偶然听见,他是不是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她为什么从未告诉过自己?是信不过,还是不愿让他分担?
程明笃阖了阖眼,努力压下翻涌的心绪,薄唇抿成一条线。
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失控的时候,但心底那股几乎要将他撕开的冲动,已无处安放。
他静静盯着茶水间的咖啡机的反光,倒映出一张冷硬却阴影密布的脸。
第99章
翌日清晨,街道上长风萧条,从车上下来后呼吸仍有寒意。
电梯上行,直达Ashera。
前台接待员是个年轻女生,刚毕业就通过校招进来的,第一天上岗,看到程明笃的面孔,愣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询问:“请问先生找谁?”
程明笃的目光掠过玻璃门内的一排排工位,陆陆续续有人落座上班,唯独那间办公室空无一人。
说明来意后,前台有些为难地抱歉道:“不好意思,叶总请了长假,核心事务都已经交接了。”
“多久?”他喉咙发紧。
“半年。”
*
傍晚,程明笃站在叶语莺的公寓楼下,在黄昏中按响门铃,始终无人应答。
最终是被一个陌生人接起,对讲里传来一位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找姓叶那姑娘对吧?她前几天已经退租了,我来收房的。”
对讲里的男声干脆利落,像是例行公事般的通知。话音一落,伴随一声清脆的“滴”,电流切断。
程明笃站在楼下,耳边骤然空了。
昔日人来人往的公寓楼,此刻陷入死寂。
暮色缓缓沉下来,晚风裹挟着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退后半步,仰头望去——高层的窗户紧紧闭合,厚重的窗帘遮得严实,看不出一丝人迹。
分明是春日的黄昏,空气里却带着萧索的凉意。胸腔里的躁意翻涌,他却只能压抑着,唇线绷直,眼神沉黑。
程明笃站在原地良久,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冷冰冰的提示音一遍遍重复,像一把钝刀,反复割在心口。
他沉默片刻,又转身拨给了几位Ashera的高层。电话里得到的答复几乎一致——叶总在出国前,已经将所有事务交接完毕,并没有留下额外的联络安排。
租约解除,电话关机,工作交接,包括当时对他的求助,两人之间的相处,以后后面的关系切割,一切环环相扣。
她像是早已算好退路,随时做好将自己从这个城市里抽离的准备,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太干净利落了,冷酷得不像常人。
他找到了她的私人邮箱,里面早已设置好自动回复,“请假中,邮件将无法及时处理,请联系Ashera官方邮箱。”
为什么,这么突然。
仿佛连整个城市都默契地替她守口如瓶。
*
另一处,白色病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她已经习惯了。
叶语莺安静地靠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营养液,身侧的病历夹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术前调理记录。
她的手机点亮耗尽还没腾出手充电,放在抽屉里。
签证仍在有效期内,她正等待赴德航班的确认邮件。
没几天了。
她知道,任何人打电话来,得到的都只会是冰冷的提示音。
那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在真正踏上那趟航班前,如果她接到某个人的电话,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
她也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都是病弱之躯,就不要平添纠结了。
国内的医生叮嘱的调理没有完全结束,但是可以回去后让医生制定更适合她的术前方案。
黎颂周五上午上完班,就直接飞了国内,在江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正好陪叶语莺一起登机回去。
夜色沉重,江城机场的候机楼内,人流稀落,电子屏幕上的航班信息一行行闪烁着。
黎颂推着行李箱,手里还提着保温壶,眉宇间有些凝重,低声道:“慢慢走,时间很充裕,毕竟提前了五个小时过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对黎颂说:“这次手术,会可能发生什么?”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但是我不能打保票。”
叶语莺点了点头,唇角抿紧,似乎想说什么,却迟疑了。
还没到托运的时间,两人坐在灯光明亮的机场内,冰冷的白光照得她心口没有半点暖意。
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被拖曳着,随时可能就被拽下地面。
她忽然转过身,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犹豫:“黎颂……你能不能,再给我打一针封闭?”
黎颂愣了片刻,脸色立刻沉下来:“现在?你疯了吗?你这状态根本不适合再折腾。”
她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靠着椅背闭目沉思,嘴角只有愁绪。
“你带了吗?”她又问道。
黎颂直截了当给了否定的答复。
叶语莺一眼看穿:“你带了,对吧?”
“我清楚。”她低头,手指在身侧轻轻蜷缩,眼神幽静,“可是这次,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能完整地站立、走路。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也愿意,我知道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愿意,就这一次……”
空气凝固。
黎颂的指节在保温壶壁上绷紧,沉默许久,眼底有难以掩饰的为难与隐痛。
“语莺,你明知道这东西只能缓解痛感,会掩盖伤情。如果术前情况恶化,你连手术台都可能上不去。”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有种不顾死活的坚定,“所以才说是最后一次。”
她望着他,目光近乎恳求,又带着一丝决绝:“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术后我有可能彻底不能站起来……那样的人生太绝望,也太遗憾了。”
黎颂闭上眼,像是做了极艰难的抉择,终于低声道:“……行,你能接受所有的后果就好。”
他转身去取随身带着的小药箱。
他原本打算只在紧急情况下备用,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刻屈服。
十分钟后,针管里缓缓推入药液。叶语莺的呼吸微微颤抖,指尖却死死攥着椅背。
“稍微忍一下。”黎颂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咬唇,眼角泛红,强自忍耐,可是随着药液的推入,她嘴角竟然缓缓绽放出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药效渐渐涌上来,僵硬的肌肉像被松开了枷锁,她轻轻抬起腿,试着缓缓站起。
这一刻,她背脊挺直,像终于挣脱了囚笼的鸟。
她的眼里有泪光,脸上却浮现出笑容:“谢谢你。”
黎颂带着惭愧别开视线,手心紧得发白。
叶语莺缓缓站起,身体在灯光下微微颤抖,却不需要倚靠任何东西就能站立。
她在候机厅冰冷的地板上迈出一步,又一步。
药效的支撑下,她的步伐竟然出奇的稳。
哪怕明知道只是昙花一现,而且这背后将是极大的代价,她仍抬起下颌,像是终于夺回
了命运里属于自己的一点尊严。
她无比珍惜自己此刻能站立的机会,每一秒都尽情体验。
远处,有旅客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走远。
这场小小的奇迹,只属于她自己。
黎颂跟在身侧,手掌紧张地半抬着,生怕她忽然跌倒,却始终没上前扶她。
她转过身来,眼里带着笑意,那笑意是久违的、明亮的,哪怕只是因为一瞬间的幻觉。
“黎颂,谢谢你的成全。”
黎颂的喉结滚了滚,沉声应道:“嗯。”
可他眼底深处的酸涩,却被隐在了眼底。
一针,换来的,是她一次完整的行走。
叶语莺重新坐下,肩背挺直,拿出手机,她指尖停在输入框上,迟疑了很久,才一点点敲出字。
【程明笃,你醒着吗?我还有几个小时就飞德国,我想见你。】
发出去的瞬间,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轻轻闭上眼,把手机扣在膝上。
黎颂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这才是她的执念,粉身碎骨也要完成的执念。
短信发出的几分钟后,程明笃站在自己阳台上,冷风灌入胸膛。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消息,整个人骤然僵住。
下一秒,他攥紧车钥匙,转身下楼。
程明笃一路疾驰,几乎没机会看表,方向盘被他握得死死的,每个弯道都尽可能快速通过。
驶入停车场,他猛然拉紧手刹,下车几乎是跑着往候机楼冲去。
他唯恐自己就迟那么一分钟,就可能见不到她了。
叶语莺等在原地也很忐忑,这期间办理好了托运。
她不知道程明笃赶过来要多久,她害怕这一次站立他没能看到。
安检处的长椅上,叶语莺支着身体紧张地张望,掌心里扣着手机。
药效让她的双腿依旧支撑着身体,可她知道时间正在流逝。
耳边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通知,她没心思听懂那些话。
就在她想着程明笃会不会赶不上的时候,抬头的一瞬,她的目光骤然凝住。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
程明笃的眼神在大厅里扫过,当他定格在她身上时,他亲眼看到她不借任何支撑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叶语莺几乎下意识站起,腿脚微微一晃,却还是抬高下颌。
他真的来了!
她几乎是小跑着迎上去的。
隔着人流,她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环住他,像要把自己钉死在这一刻。
程明笃被撞得踉跄一步,下意识用力抱紧她,掌心几乎要把她嵌进骨血。
他的力道大得让她双脚腾空,呼吸都被挤断。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呼吸炽热而急促,仿佛在用力确认彼此的存在。
“叶语莺……”
他喉间的声音被压缩得只剩下气息,“你怎么敢就这么走?”
她的睫毛颤动,眼里泛着泪光,却笑了,声音轻得像耳语:
“原本想就这么走,但是……我后悔了……我还是想最后再见你一面。”
让你记住,我站立的样子。
他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穿,手臂收紧,整个人把她牢牢锁进怀里。
这一刻,他们中间的八年空白,个中误解,以及她分明伤残却此刻站立的疑问,仿佛全部被碾碎,化作炽烈的拥抱。
就好像从未分离过。
广播声再次响起,提醒登机时间已到。
叶语莺的身体还紧紧贴在他怀里,肩膀因抑制哭意而微微颤动。
程明笃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背,指节绷得发白,他几乎想要用力到将她整个人困住,让她再也无法走开。
可耳边一遍遍的航班催促声,让任何人都护士不了。
她慢慢推开他,眼中带着泪光,却勉力挤出笑容:“哥哥,我要走了,替我守好Ashera,我只信你,不要来找我,我们会重逢的。”
叶语莺忽然笑了,笑容里却掺着眼泪:“我想让你记住,我站立的这一刻。”
他的喉咙像被堵住,心口翻涌着酸涩,所有话语最终化作一个更用力的拥抱。
他的声音带着极致的痛,把她牢牢搂在怀里,双眼红得带血,“你打了封闭是不是,别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
她一愣,轻声呼唤,声音像在夜色里散开的风,“你都知道了?”
程明笃点头。
广播第三次响起,乘客们开始陆续排队登机。
黎颂远远站着,没有上前,手中拉着行李箱,眼神却暗暗沉重。
叶语莺松开程明笃,退开半步,她背影纤细,却步伐坚定。
她一步一步朝登机口走去,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每一次迈步上。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心脏被一点点撕裂。
直到她消失在检票口。
整个世界,才真正停止了呼吸。
第100章
【高中线】
从南美归来不过半个月,叶语莺便迎来了人生新的起点。
开学第一天,她是穿上整洁的校服,是程明笃开车送她去的,蓉城一高门口站满了家长,唯独她是有些特殊的。
但是一回头看向人群,在一种担忧的家长中,程明笃显得过分年轻和从容,他略微抬手,冲她挥了挥,用嘴型说:“快进教室吧。”
她心口蓦地一热,心底温暖得化开,流淌着一汪静静的泉水,原本因陌生校园而生出的紧张,也被这一抹从容安稳的笑意冲淡了。
走进蓉城一高的大门时,她心底依旧残留着那片南美极夜雪原的冷冽。
操场上人声鼎沸,新生们被分配到不同的班级。
烈日高悬,但她却觉得身体里仍残存着雪的凉意,那股孤绝的平静,护着她从外婆去世的悲伤中缓缓走出。
“叶语莺,十二班。”年级主任翻着花名册,喊出她的名字。
“到!”
她举手高呼,比常人提高了两个调子。
心中无法压制欣喜又忐忑的心情,十二班不是最好的班,但是算是次重班,对于她这种普通初中升上来的学生来说,几乎等同于努力的终点了。
她在人群里应声,背脊挺直,走了过去。目光坚定而冷静,让不少同学暗暗侧目。
有人认出她了,有人认不出她。
多数进入蓉城一高的人都是从初中部直升的,或是占据全市最顶级教育的私立初中出来的,很多同学都互相认识,她的面孔在众人眼中是陌生的。
新学期第一天,似乎一切的陌生都在洗刷着那些校园霸凌的血雨腥风,那个在夏天里几乎溺亡在绝望中的孩子,险些踏上回老家之路的她,如今却步入这所全省最好的高中。
叶语莺跟随队伍走进教学楼,走廊里新粉刷的白墙反着刺眼的光。
十二班的门口已经站着几个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声夹杂着自信与轻松。
她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许多目光顺势投了过来。
前排几个女孩低声交换眼神,对这个英气焕发的女生充满着好奇和大量,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
可她的神情却格外镇定,不惧旁人的注视。
“你不是初中部直升的吧?这边有空位。”一位女生朝她招了招手,眉目温柔又活泼好动的灵动模样。
叶语莺走到座位上坐下,笑了笑:“不是,我是从莱山中学来的。”
周遭对这个陌生的中学充满着疑惑的声音。
“莱山中学,没听过啊,你听过吗?”
“没有诶,这不是蓉城四校啊,怎么可能听过。”
叶语莺取出文具盒,动作简洁利落,身周的气场却生生隔开了闲言碎语。
她的心思没有受到影响,到底是一群上重点高中的学霸,讨论的态度没带什么恶意。
众人七嘴八舌,几乎都互相认识,都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受到垄断教育的那一拨孩子,每个人都思维活跃在新环境中应对自如。
倒是叶语莺,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摆弄着文具袋,看着窗外的绿荫默默出神。
这就是程明笃的母校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抬眼一看,众人都长着一副机灵模样,她很难想象程明笃是怎样在这种高手云集的地方一路保持全优成绩直到毕业。
讲台上的铃声响起,教室安静下来。
同桌的女孩轻轻转过头来,眉眼温柔,声音不高:“嗨,你好,我叫林曼吟。以后就是同学了。”
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引发叶语莺心里的紧张。
叶语莺点点头,轻声回应:“我叫叶语莺。”
林曼吟笑了笑,把桌上的练习册推过来一点:“要不要看?这是之前发的,可能你还没拿到。”动作自然,不带一丝生硬。
前排的男生回过头,眉宇间带着几分调皮:“新来的,你体育怎样?我要一会儿竞选体育委员,投我一票呗。”
叶语莺一怔,还没回答,旁边的林曼吟替她接过话:“你才刚认识人家,就开始拉票了。”
几句话间,原本陌生的气氛慢慢被打破。
叶语莺心底微微一暖,话不多,但是这里每一寸空气好像轻松很多,她果真是在争斗中过惯了。
“开个玩笑嘛。”前排男生挠了挠后脑勺,笑容里带着少年气的张扬,“我叫周易,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找我。”
有人接茬:“周易,快跟新人说你不会算命。”
这句话惹得周围几个同学大笑,气氛霎时活跃起来。
林曼吟却皱了皱鼻子,半带调侃地戳了一下周易的肩膀:“你先把自己成绩顾好吧,体育委员光会打篮球可不行。”
“你懂什么,这叫全面发展。”周易龇牙回嘴。
叶语莺看着两人的拌嘴,嘴角忍不住弯起一点弧度。
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自我介绍。老师点名让每个人做一个简单的自我陈述。
“大家好,我叫林曼吟,来自初中部,喜欢画画,平时也会写点小故事。”林曼吟声音轻,却不怯场,眼睛亮亮的。
“我叫周易,也来自初中部,只爱运动,体育委员记得投我一票。”周易站起来,声音爽朗,第一句话也不离拉票,招来一阵掌声和哄笑。
轮到叶语莺时,她站起身,声音清亮:“我叫叶语莺,来自莱山中学。喜欢……跑步。”
简洁到不能再简洁,可她说到喜欢的事情,还是有一瞬犹豫,似乎觉得这个喜好有些单一。
叶语莺坐下时,林曼吟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她,朝她眨了眨眼:“你刚刚说得很帅气。”
她微愣了一瞬,心里蓦地一软,暗自认为新同桌很会给情绪价值。
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在课桌上,白纸间闪着微光。
班会结束的时候,班干的选举也尘埃落定。
周易以高票如愿当上了体育委员,脸上得意得快要藏不住。
“看吧,我说了吧,全面发展。”他朝后排挤挤眼睛,赢得一片哄笑声。
意料之外的是,英语课代表的选举里,叶语莺居然意外当选。
英语老师随手提了几个中考英语成绩不错的名字,让大家举手表决,本以为会落在初中部直升的学生头上,没想到叶语莺这张陌生的面孔反而觉得她很中立,于是举手投她的人竟然最多。
“恭喜叶语莺同学当选英语课代表。”老师微笑着宣布。
叶语莺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第一天就背上了这样一个责任。
“恭喜课代表。”林曼吟伸过来手,神情真挚,“以后要辛苦你啦。”
叶语莺从茫然中回过神,轻轻笑了下,点点头。
选班长的时候,有人提名人缘好的林曼吟,她却推辞说:“我不敢当,当群众最光荣。”
开学第一天就在这种嘻嘻哈哈的氛围下圆满落幕,放学时分,夕阳透过长长的廊道,洒下金色的余辉。
新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教室,空气里弥漫湿润的植物叶片的香气。
叶语莺刚收拾好书包,正离开教室门口时,走廊那头传来几声轻快的呼喊。
“曼吟,你的男神亲哥来了!”
林曼吟抬头一看,眼睛一亮,快步跑了出去。
站在廊道尽头的,是穿着白衬衫的林知砚。
高三的学长气质清隽,身形挺拔,安静地靠在墙边,神情自带几分清冷与老成。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落在跟在林曼吟身后的叶语莺身上,略一停顿。
有几个同学小声嘀咕:“那不是林知砚吗?理科重点班的尖子生。”
“哇,真人比成绩还要……好看。”
声音不大,却飘进了叶语莺耳里。她握紧了书包肩带,心念微微一动。
林曼吟却热情地牵过她的手,介绍道:“哥,这是我新同桌,叶语莺。”
林知砚垂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惊讶,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你好,恭喜你考进蓉城一高,我说过你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带着少年特有的沉稳。
叶语莺一怔,下意识回应:“谢谢。”
*
夜色降临,程家的后院茶室的灯光温暖依旧。
程明笃坐在沙发上,修长的手里握着一本厚重的书,抬眼看她推门进来。
“第一天,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习惯性的冷静,却比旁人多了几分沉稳,如果说青春是一场暴雪,程明笃此刻就是暴雪后的寂静雪原。
叶语莺换下书包,坐到他对面,语气轻快:“挺好的。老师同学都还不错。”
顿了顿,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显得卖弄,“而且我还当上了英语课代表。”
程明笃的眉眼动了动,眸光落了下来:“看来他们很认可你。”
这天,他们难得有机会一起面对面坐下吃上一顿饭。
可吃完晚饭,叶语莺正欲回阁楼,身后却传来程明笃收紧的语气:“我后天要回去了。”
如以往一样,程明笃口中的分别总是不带沉重的,他对很多伤感都处理得轻描淡写,以至于让人总以为他心里没有半点不舍。
她一愣:“回去?”
“继续完成我的学业。”程明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静谧,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
又一次别离,叶语莺没有表露出过分失落,像是强迫自己面对着这一切。
叶语莺怔怔看着他,手指攥紧了衣角。她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唇边,却只剩下一句轻得几不可闻的:“哦……那祝你一切顺利。”
周遭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蝉鸣都远得模糊。
程明笃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瞬情绪,似乎仍有忧心她即将迎接的新环境,随即收回,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他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清。
叶语莺静静看着他离开,唇瓣抿紧,直到房门轻轻阖上,她才知道自己恍神了很久。
阁楼的窗户开着,夜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她坐在书桌前,盯着课本上的英文单词,却一句也记不进去。
她忽然意识到,之后很长的时间,这座校园、这座城市,她都要独自面对。
可心底另一处角落,却像被程明笃无声点燃了一簇火焰,她还是想证明给他看,哪怕他不在,她也可以将
这条路走得平稳——
作者有话说:高中线不会太长,走完情节,回现代再写一段,美美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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