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刚好接连几天的暴雨后,周六正好天气放晴,湿润的空气将夏日的热浪驱散。


    街灯一盏盏亮了起来,酒吧内,一群刚高考结束的男生女生,木桌上摆放着名字牌和便签纸。


    众人相互交头接耳,在旖旎的灯光下碰杯。


    刚成年的大家,都似乎相用一杯威士忌或是兑过饮料的伏特加来极力证明自己的成熟和老练。


    可当时的每个人都从未知道,他们在十八岁时想要快速剥离的青涩烂漫,将会是他们未来几十年都找不回来的稀世珍品。


    笑声在人群里起伏,年轻的嗓音像起落的浪。


    叶语莺在角落昏昏欲睡,林曼吟偷偷用手肘碰了碰她,刚学化妆的她有些生疏,粉底打得很厚,一靠近叶语莺就能嗅到化妆品味,尽管都是耳熟能详的大牌子,但还是让叶语莺闻得有些鼻子痒痒。


    “诶!可别睡着了啊,快开始了。我替你筛选了一圈,今晚这个局颜值是最高的,而且都是蓉城一高毕业的,都是名牌大学的,应该头脑都还过得去。”


    叶语莺所在最里面,好几次想撤退了,但是抬眼看着自己起身一次需要五个


    人起身让座,她只得作罢。


    薄荷和柠檬的清气从杯沿掠过,冰已经融化大半,她埋头就着吸管啜了一口,眼神粗略地扫了一眼盛装出席的众人,沉重地闭了闭眼。


    “这就是你筛选过的?要不还是给我点杯酒吧。”醉死她算了,至少不用围观人类的多样性。


    “你还没成年,只能喝无酒精的。”林曼吟将她面前的杯子重新摆好,顺便补充了一句,“听说有个压轴帅哥,上一届的校草来着,平时很难约出来的,趁着大学放暑假来蓉城做社会实践才把人约出来的。”


    叶语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嘟囔道:“上一届校草……不就是你亲哥嘛……”


    已经去美国上学的林知砚。


    林曼吟对众人保持着礼貌地微笑,顺便纠正了一句:“我哥是上上届,我谢谢你。”


    叶语莺语塞,继续沉默着,淡淡看着众人。


    “三分钟自我介绍”“互换一句喜欢的诗”“今晚做过最冲动的事”。


    大家都回答得很认真,谈志愿、谈社团、谈旅行和未完成的清单。


    有人说:“明年我要跑一次全马。”


    有人说:“我想学潜水,在澎湖看一整片蓝。”


    有人说:“我要自驾横穿罗布泊。”


    原本百无聊赖,听着听着,她忽然生出一点陌生的羡慕:原来大家眼中的世界都这么酷。


    轮到她时,她只说了两句:“我……想在秋天到来之前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那一刻,场间忽然安静了一下。


    原以为众人中会传来笑声,但是显然,她这句话并没有逗乐的效果,她也没有逗乐的目的,只是直白了一些而已。


    “听起来像一句歌词。”另一个人笑着接话。


    主持的学长顺势圆场:“那祝我们都能在秋天来之前想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标,为叶同学干杯!”


    杯子碰撞的声音轻脆,笑声重新涌起。


    叶语莺托着下巴,眼神越过人群,看向露台外的河岸。水面被灯串拉出一条金色的缎带,微风拂过,泛起轻微的涟漪。


    她知道,真的需从程明笃的影子下尝试走出来了……这段注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


    因为说出口,最坏的结果就是分道扬镳……她不敢。


    林曼吟举着杯子,跟旁人笑着聊天。舞池中央有人起哄要唱歌,酒吧里的灯光换成了淡蓝色,缓缓摇曳着。


    人声、笑声、音乐全都搅在一起,模糊成一片,混着夏夜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叶语莺突然觉得有些热,连酒吧的落地窗都隐隐起雾了,她端起杯子走向露台,推开玻璃门,外面的风立刻迎面扑来。


    空气湿润,带着草木被冲洗后的味道。河岸那头的摩天轮在转,灯光一格一格亮起,又一格一格熄灭,远远看去,一切都是封存在水晶球里一样。


    她靠在栏杆上,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透气?”


    身后有人问,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笑意。


    她回头,看着面容有些陌生的人,想了几秒,才想起是刚才姗姗来迟的学长,据林曼吟说是上一届皮囊最好看的那个。


    个子很高,穿着浅灰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酒吧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把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皮相的话,和程明笃待久了,很难觉得能有哪位男性能好看过他,但是眼前这位气质是不错的。


    当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这种熟悉的身高差让她本能地将戒备心放低很多。


    “嗯,”她点了点头,“有点闷。”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着,走到她旁边,也靠在栏杆上,神情放松,“刚才你那句话挺有意思的。”


    “哪句?”


    “秋天来之前,想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他侧过头,笑了一下,“挺像我高考完那会儿的状态。”


    “后来呢?”


    “后来啊……”他想了想,“后来我发现,好像没几个人能真的想清楚。能想清楚一半的,就算幸运了。”


    叶语莺问:“那你想清楚了多少了?”


    “刚好一半。”他低声说,“但是能思考的时间不是只有这个夏天,其实大学还可以转专业,硕士可以跨专业,任何人生阶段想清楚都可以。”


    那句话轻轻撞进她的心口,没什么特别的语气,却让她心里有了底。


    他伸出手:“顾辞。”


    “叶语莺。”她也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手掌温度适中,不黏不冷,带着一点干净的书卷气。


    她忽然意识到,她永远会被一种类型吸引,那就是在某个细小的部分哪怕能有一个点和程明笃接近就可以。


    眼下过了十点,酒吧彻底进入狂欢模式,音乐声调大声了数倍。


    “要不要换个地方?里面太吵了。”


    “去哪儿?”


    “对面那家糖水店还开着,你有兴趣吗。”


    叶语莺犹豫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她很久没有接触过新的人,这份同意夹杂了一些自我强迫的意味。


    不过,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一份健康而正常的相逢了。


    *


    糖水店的菜单是手绘简笔画,店主是个年轻漂亮的姐姐,穿着围裙热情地在店里来来往往,和客人攀谈,落地窗上贴着“营业至23:30”的字样,店内放着轻柔的钢琴曲。


    他们点了两杯柚子茶,两块抹茶蛋糕。


    桌上的柚子茶冒着细碎的气泡,淡粉色的果肉漂浮着,被灯光一照,亮得甚至带些炫光。


    顾辞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杯壁撞出一声脆响。


    “这家糖水店是我高中时常来的地方,不是很有名,但是刚好有我想要的安静。”他说,“那时候每次考试完就会跑来喝一杯,算是犒劳自己。”


    叶语莺托着下巴,听着他的语气,温柔、干净、不带一点攻击性。


    “考得不好也来吗?”她随性地问。


    “当然。”他笑了笑,露出一点少年气的真诚,“不好的时候更该来。”


    叶语莺也笑了,勺子在杯底轻轻打转,声音和音乐融为一体,只剩下空气里的那一点甜味。


    “你平时喜欢去哪里?”他问。


    她想了想,“我挺宅的,只喜欢听歌、看看电影。”


    “老电影吗?”顾辞续道。


    叶语莺点头:“只喜欢老电影,甚至是黑白的默片,还喜欢一些老一点的音乐形式。”


    顾辞没打断,只是认真地听,像在对待一段奇妙的经历。


    又过了几秒,他才轻声道:“我也喜欢老东西。JoniMitchell的《Blue》,NickDrake的《PinkMoon》。”


    叶语莺抬眼,怔了一下,笑意慢慢爬上来:“你也听Joni?”


    “嗯。”顾辞点头,“还喜欢坂本龙一,尤其那首《MerryChristmas,Mr.Lawrence》。我妈以前收黑胶,我


    小时候不懂,觉得麻烦。后来才发现,那些噪点里存放的才是真正的时光,每一张黑胶播放一次就受损一次,于是每一次播放,都独一无二。”


    叶语莺怔了一瞬,看着他眼里映着橙色的灯光,忽然有些恍惚。


    他们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就连喜欢收集黑胶的母亲的这点也很像……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那种相似不是刻意去迎合的巧合,反倒让她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你喜欢《Blue》里的哪一首?”她问。


    顾辞想了想,回答得很慢:“《TheLastTimeISawRichard》……”


    「所有美好的梦想家总有一天会经过这里,躲在黑暗咖啡馆里的瓶子后面,黑暗的咖啡馆,在我长出华丽的翅膀并飞走之前,只是一个黑暗的茧,这只是一个阶段,这些黑暗的咖啡馆时光」


    叶语莺秒懂:“你怕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顾辞抬起眼,看着她,目光温柔得几乎没有棱角。


    “是啊,有些符合你现在的心境,不是吗。”他说。


    短暂的沉默和对视后,两人都笑了。


    她想了想说:“……我挺喜欢喜欢黑胶的那种噪音的。”


    顾辞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听。


    糖水店里,那些关于旧歌的对话,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校友。


    她,一点点,强迫自己多看看眼前的人,让她短暂而幸运地,放下一段执念。


    第112章


    顾辞这个人,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漠,一切都处置得恰到好处,如同一杯被泡了三分半钟的茉莉花茶,苦涩和清香都相得益彰。


    让人放松,但是又存有一份神秘,让人不敢轻易接近,这种距离感是叶语莺比较舒服的。


    风一吹,贝壳风铃呼啦作响,叶语莺看向门口,发现店内已经空无一人,老板和助手正在收拾吧台。


    还有十分钟就要打样了。


    店主笑着说:“没关系的,我们收拾还有一会儿的。”


    即便如此,叶语莺还是赶紧拿出钱包去结账。


    店主说已经结过了。


    叶语莺狐疑地看向顾辞,忙说:“我转给你吧。”


    此时他已经起身,模样温文尔雅,略微颔首,“没关系的。”


    她强调:“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那下次你请回来,”顾辞沉吟着补充道,“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她一愣,随即也笑了笑。


    “你应该也快开学了。”


    顾辞正欲开口,她的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啊。


    屏幕上是程明笃的消息。


    【我去接你?】


    叶语莺指尖微微一紧。


    顾辞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侧头问:“要回家了吗?”


    “嗯。”她垂下眼,“我哥来接我。”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被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打乱了。


    顾辞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我送你到街口吧,那边比较好停车。”


    去街口慢吞吞散步过去,程明笃也该抵达了。


    她没拒绝,脑海中闪过非常短暂的一寸心机。


    风又起了一阵,路灯下的尘粒被光照得发亮,像极了飘在空气里的细雪。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车从街角缓缓驶来。


    车灯扫过两人的影子,停在不远处,打着双闪。


    程明笃下车。


    他没穿外套,衬衫的袖口被扣得齐整,应该是才刚下会议。


    夜色落在他眉眼之间,藏住了他略微顿住的眼神。


    顾辞的脚步也顿了一下,不是因为对方的气场,而是那种直觉性的陌生熟悉交织的奇特感觉。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浸入夜色的脸庞带着些熟悉感,不是相识的熟悉,是对风雨人物的熟悉。


    于一张冰冷的照片不同的是,对方的气质分明安静内敛,却唯独让空气都跟着沉郁了一些。


    “这是?”顾辞问,声音不高。


    “我哥。”叶语莺很自然地回答。


    语气镇定得几乎没有破绽。


    直到看清程明笃的脸庞时,顾辞才露出意外之色。


    这人分明是……但是他有些不确定,毕竟只看过几张照片,和听过传闻,没见过本人,而且他们相差了五届,更不可能有交集。


    程明笃只是站在车前静静地看着他们,神情很淡,但是维持着骨子里带着的礼貌和涵养。


    顾辞礼貌地伸出手:“你好,我是顾辞,叶同学的朋友。”


    “程明笃。”程明笃微微点头,手掌与他相触的瞬间,气温极低,像被覆盖了一层空气壳。


    “辛苦你送她。”他的声音很低,说着最客套的话,但是始终带着距离感。


    叶语莺没感到意外,因为这是程明笃本身的特性决定了。


    “没什么。”顾辞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收回手,笑得依旧温润,“刚好顺路。”


    “那我们先走了。”程明笃转身帮叶语莺打开车门,看向顾辞,不冷不淡地说了声,“再会。”


    顾辞回以微笑。


    驱车之后,叶语莺连忙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顾辞,他的神情依旧温和,嘴角带着一贯的浅笑,却在灯影下显出几分疏离的淡淡寂静。


    顾辞转身,径直走向地下车库,临了略微挑了挑眉。


    她姓叶,他姓程,却是兄妹,不过……在程家那样的家族里,什么家庭结构都说得通,他没有追问。


    绿灯亮起,程明笃发动引擎,没有立刻开口。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的低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新朋友?”


    叶语莺看着窗外,语气轻得像是在说梦话:“一个学长,今晚活动认识的。”


    “嗯。”他只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叶语莺按开车窗,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样,迅速灌入车厢内。


    车继续前行,叶语莺在副驾驶微微偏头,看着窗外一盏盏倒退的路灯。


    她忽然想到顾辞说的那句歌词,脑海里闪过旋律,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唱。


    “Allgooddreamerspassthiswaysomeday.”(所有美好的梦想家,总有一天会经过这里。)


    窗外风声掠过,她释然地笑了笑,重新看了一眼程明笃,将所有心里汹涌的的想法全部压缩成这一眼告别。


    她决定了,在这之后,放下一切,从心底里和他成为真正的兄妹。


    那样就不再烦恼了。


    身为兄长,也许他还会像此刻一样在自己身边,半夜接她回家,给她一些漠然又温暖的关怀——多好啊。


    *


    从那天起,顾辞的名字,像一场细雨,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叶语莺的生活。


    他们没有刻意联系,也没有谁先开口。只是那晚之后,仿佛默认了对方是这个夏天特别的存在。


    他偶尔会在社交软件上发来一句问候:【今天的雨停了吗?】


    她回:【我们不是在一个城市吗,应该是同步的。】


    顾辞隔了几秒才回复。


    【不一定同步。】


    叶语莺盯着屏幕,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他的下一条消息就跟着弹了出来。


    【不同城区之间的气流和地势会造成局部降雨差异。比如我这边在城北,受山脉遮挡,积雨云散得慢一些;你那边靠南,气压低,风向不一样。】


    她看着那几行字,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你的大学专业吗?】


    顾辞:【算是吧。学气象与环境建模。】


    她随口说道:【不愧科班出身】


    顾辞发来了一张照片。


    窗外昏暗的天空下,傍晚街灯被雨雾模糊成一团金色的光晕,窗外的水珠正一滴一滴往下掉。


    【雨还在下。】他写,【不过,挺好看的。】


    叶语莺看着那张照片,耳边听到了栖止小筑的雨声。


    一种没有被挑明又心知肚明的默契通过网络在两人之间流动。


    楼下响起了汽车的声音,私人道路上一辆轿车已经稳稳行驶进入铁门,程明笃从后座下来。


    叶语莺被响动惊扰,条件反射地跑到窗边,支着头如往常一样看着。


    她努力觉察着自己心口的感觉,试图分辨出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为所动。


    她希望她的“病”能痊愈,不能痊愈,改善一点也好,至少……别再恶化了。


    窗外的风拂动着树叶,灯光被雨幕拉成细长的一道。


    叶语莺站在窗边,盯着那光影出神。


    程明笃走进屋,一如往常地取下外套递给阿姨,然后按下室内电梯,进入电梯后,沉静地伸手将领带微微松了几寸。


    再然后,她就看不到了。


    可是……她却发现,心里的那片水域,却一点没干。


    待她有些失神地拿起手机的时候,发现微信最上方静静出现了一个小红点。


    顾辞说:【要不要出来走走】


    她问:【傍晚了,能去哪里】


    【雨中漫步,而且这像一场冒险。】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迟疑地在屏幕上停顿,心跳有些不稳。


    不是因为顾辞,而是因为,她想到了楼上的程明笃……


    【好。】


    她打下这个字后,却没有发送,而是转身去换衣服。


    从房间出来时,程明笃已经换号衣服在楼下沙发上坐着,修长的手指正在翻开他最近阅读了一半的书,一切都如往常那样。


    她在楼梯上看到这个画面,脑海中闪过了很多念头和遐想。


    无数次在脑海中憧憬过,很好奇他的肩头靠上去是什么触感……那一定是极致安全的地方。


    以后如果她不见了,会是一个怎样的人能靠着他,那个人应该是足够幸运的……她羡慕到发疯。


    叶语莺磨磨蹭蹭下楼。


    他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绷了


    下肩膀,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几秒。


    她换上了浅灰色的风衣,头发梳理得柔顺,披在肩头,还带着淡淡的沐浴露的柑橘香味。


    “要出去?”他问。


    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嗯。”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轻松,“……想出去走走。”


    “和顾辞。”她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说出这个名字。


    程明笃“嗯”了一声,视线从她的外套扫过,又落在她手上握着的手机上。


    “……不是上次刚认识吗?”他语速不紧不慢,视线落回到书页上。


    叶语莺犹豫了一秒,还是摇了摇头:“确实不熟,不过……聊得来。”


    你希望我去吗?


    她没有问出口……


    程明笃没再继续问,将书翻了一页,启唇:


    “早点回来。”


    叶语莺怔了怔,本以为会听到阻止,却只得到这么一句。


    她点点头,低声回应:“好。”


    这就是即将成年的好处吗,无与伦比的自由。


    她往门口走,经过他身边时,忽然觉得脚下的步伐有些发空。


    那种感觉很奇怪,她本该庆幸,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出去,而他也没追问什么。


    可偏偏,心底却像被空了一块。


    她从玄关取了伞,经过他身旁时,余光看见他又重新打开那本书。


    可他的手指,始终没有翻页。


    临出门前,他问道:“几点接你?”


    “不用,他送我回来。”话音一落,便是关门声,声音很有礼貌。


    程明笃不动声色地垂眸,发现平时无比熟悉的英文,如今如同蝌蚪一样浮上了书页,书页仍停留在原处,灯光柔和,他一页都没读下去。


    程明笃低声笑了笑,笑意浅淡,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起身,走到窗边。


    栖止小筑附近几乎没有步行距离内的公共交通,出行全靠开车。


    顾辞是直接开车来接她的,外面的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道影子在并肩移动。


    伞的角度不高,


    她略微仰头在说话,顾辞微微低头,耐心而温和地听着。


    程明笃盯着那道影子很久,直到灯光随着他们远去一点点暗下。


    *


    那天深夜,她没有归来太晚,阿姨在厨房给她准备了一些夜宵,客厅的灯却暗了大半。


    阿姨走路都换上了静音拖鞋。


    后来问了才知道,程明笃已经早早睡下。


    叶语莺得知后感到很短促的一阵失落,她这一路上都想知道回来的时候他的神情,不论是什么,哪怕是一点愠怒也可以。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


    叶语莺在心里仔细对顾辞有了全面的建模,性格温和,头脑聪明,皮相更是没说的,身高算很高,但是好像比程明笃矮上三公分,但是仍然是185刚好。


    林曼吟也说,顾辞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能成为谁的初恋,多年后记忆都是只有美好的。


    她隐隐感觉到什么在悄然发生变化,但是顾辞和她都没有更进一步。


    他们克制地聊着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偶尔发发自己晚餐的图片。


    每次对话很短,却不显得尴尬。那种距离和联系的频率,反而让她觉得舒适。


    他们偶尔也会见面。不是约定好的那种见面,而是那种顺理成章的巧合。


    比如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叶语莺喜欢去市图书馆里面闲逛,学校就在附近。


    那家店夏天特别安静,老板娘总是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摇扇,昏昏欲睡。


    货架上摆着一些快要褪色的饮料瓶,冰柜里的汽水偶尔结着薄薄一层冰霜。


    每次去的时候,小卖部几乎空无一人。


    他们偶遇后常常去那里一人买一瓶芬达,然后去隔壁并不地道的过桥米线店吃过桥米线,作为“唯二的顾客”,听着店主吐槽暑假学生们放假了,生意惨淡。


    他们吃完后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风从老旧电风扇里旋出来,吹得纸巾轻轻颤动。


    “每个暑假这里都格外冷清。”顾辞笑着说。


    “嗯,开学了就好了,不过我挺喜欢这份安静的。”她低头拧开汽水瓶盖,气泡炸开,溅到她指尖。


    “我也喜欢安静。”他说。


    气氛总是柔软的。


    他们谈电影,谈音乐,谈一些毫无重要性的琐碎。


    偶尔顾辞也会带一本书,坐在那里翻着。


    阳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手背上。


    那个夏天宁静得几乎像一场幻觉,只不过……她有些心怀鬼胎。


    叶语莺有时会想,也许“病好”的过程始终是漫长的,至少她已经踏出了治疗的那一步。


    不再去揣测情感的边界,不再去期待回应。


    只是单纯地,与一个温和的人并肩坐着,听汽水开瓶的声音,看风穿过榕树叶的缝隙。


    这也许才应该是正常的人生。


    她开始以为,这样的夏天,会冲淡她心里的秘密。


    但夜深时,梦依旧会悄悄溢出来。


    她梦见楼梯、梦见昏黄的壁灯、梦见旧唱片封面斑驳的反光。


    她随着音乐声跳起华尔兹,可她分明不会跳华尔兹的,但是梦里总是无所不能,有人的手搭在她腰上,引导着她随音乐变化舞步,如同音乐大海上摇曳的扁舟。


    她始终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想发问,嗓子干涩,说不出话。


    梦里的夜晚格外漫长,她从舞池中摇曳到卧室里,被缓慢放到柔软的床上,后背紧贴蚕丝被,短裙滑到大腿底下,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轻轻按着她平坦的小腹。


    她紧张又焦灼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慌乱地抓紧对方的衣服,却触及到他袖口那枚熟悉的袖扣,上面印着她只在程家才见过的图腾。


    是程明笃!


    她陡然梦醒,天色灰白。


    她已经忍耐了很久,即便内心的欲念如同野草一样滋长,她还是克制住自己偶尔想要夹腿的冲动。


    她知道她不能让程明笃在自己脑海里的时候达到某些满足感,不然她会罪恶到无地自容。


    可是……可是


    ……


    她缓缓闭上双眼,第一次直面内心对他的本能的想念,回忆着他在卧室里应该是怎样的香味,应当是有些清冽和苦涩的清茶的淡香,带着古雅的乌木调。


    他的眉眼,缓慢低垂的眸子,不带一丝遮掩地直视着她,近距离的,或者零距离的……


    或者,负距离的,她想不出来,有限的想象力让她连yy都只敢点到为止。


    空气里还残留着梦境未散去的温度。


    她在被子里蜷缩起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呼吸浅而急。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片段,手的轮廓、低沉的呼吸、袖口冰冷的质地——都在一瞬间化为一团混沌的光,撞入她心口。


    她开始发抖,她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是她还是停手了。


    到此为止,探索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她对自己说,快点放下吧。


    她试着平复呼吸,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


    她用毛巾擦干脸,走回房间,拉开窗帘。


    今天的天空干净得过分,连一丝云都没有。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有一条顾辞的消息:【早安。】


    她也回了早安,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在慢慢进步。


    上午的餐桌弥漫着极浅的檀香味,阿姨过来将燃尽的香灰端走。


    程明笃一如既往已经过完了高效能的清晨,面前放了杯咖啡。


    叶语莺下楼的时候,他抬眼。


    “最近回来很晚。”他说。


    “嗯。”她应得很轻,“和朋友一起吃了个宵夜。”


    “顾辞?”


    他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问,却让她骤然有些紧张。


    “……是。”她低声道,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变化。


    “进展得怎么样?”


    那句话来得毫无预兆。


    “什么?”她抬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错愕。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你们不是一直在联系吗?”


    叶语莺握紧手里的杯子,水面晃了一下。


    没什么进展,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变成了一句:“快了。”


    “今晚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我再观察观察。”


    程明笃沉默片刻,眼底的情绪像被一层水光遮住。


    “你考虑好就行。”他平静地说道。


    叶语莺抿紧唇,看向他,“哥哥……会不会我以后的伴侣,也相当于我的亲人。”


    程明笃握着咖啡杯的指节轻轻一顿。


    “这两者,还是有一定的区别,但是是多少有些亲情的成分在。”


    叶语莺低头,组织语言,停顿片刻,才缓缓说道:“我希望以后有人陪伴我,给我一定的安全感,我知道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个年纪的喜欢未必是真正的喜欢,但是……我可能需要有人教教我。”


    话音刚落,周围的气压低得仿佛要把她吞没。


    他垂眸,微微抿唇,神情依旧安静,只是眼底的光慢慢暗了下去,“那你觉得……顾辞给你的,是哪一种?”


    “也许都有一点。”她终于低声道。


    “那很好。”他终于语气温和,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笑容礼貌而恰到好处,“这样的人,值得珍惜。”


    叶语莺抬头看向他。


    那笑容太完美,完美到让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她几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又被他的从容堵住了。


    那种无懈可击的理性,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挫败。


    “哥哥,”她轻声问,“你真的希望我谈恋爱吗?”


    程明笃的手指松开了杂志,抬起眼看她。


    “我希望你能分清楚,”他说,“什么是依赖,什么是爱。”


    叶语莺怔怔地望着他,喉咙里似有千言,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空气静得连秒针的跳动都能听见。


    程明笃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神情恢复如常。


    “下午我有个会,走之前不用给我发招呼,回来记得别太晚。”


    *


    这份关系,最终在模糊与暧昧之间,渐渐生出一种危险的温度。


    那天傍晚,他们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光线昏暗的影厅里,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鼻梁的线条在阴影中柔和又清晰。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似乎是一种被情绪卷入的慌乱。


    电影中有一段情节极致浪漫,电影院很多情侣都纷纷对望,相吻。


    她看向顾辞的时候,想克服内心的阻碍,可最终还是在顾辞的目光中决绝地别过头。


    电影散场,天色已经暗下来,风吹得极轻,生怕惊醒一场美梦。


    “其实……”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不重要的事,


    “我挺喜欢你的。”


    她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甚至真的准备硬着头皮答应,但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顾辞已经继续说。


    “你不用回答,”他笑着补充,声音轻得几乎要散进夜色,“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叶语莺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心有惭愧。


    心里有个声音在劝她,顾辞没有任何缺点,也许答应了也无妨。


    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张嘴似乎永远不能撒谎。


    “顾辞……”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喜欢我?”他替她接上。


    她没否认,也没点头。


    夜风掠过她的发梢,她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力的困惑。


    顾辞静静地注视她,良久,轻轻笑了笑。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


    他声音很温柔,却有一种看穿一切的笃定。


    “叶语莺,你不是在看我。”他顿了顿,唇角弯起一点苦意,“你是透过我,看向某个人。”


    “不然,你不可能在有时候看我的时候,眼神反而是悲伤的。”


    她的呼吸被心虚堵着。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那动作依旧温柔,却带着诀别的意味。


    “我能理解,”他说,“只是有点可惜。”


    叶语莺张口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顾辞收回手,语气轻得像叹息:“我其实……和你一样,也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二人选。”


    他说完这句话,微笑着跟她告别,转身离开。


    叶语莺站在原地,心口一阵闷痛。


    那种感觉,不是失恋,更像是,她心中的伤口,被温柔地揭开了,痛过了,反而没以前那么痛了。


    他走向地铁的方向,她走向相反的那一边,谁都没有回头。


    走着走着,忍不住笑出声。


    那一刻,她反而更加接纳自己了。


    她开心地走进夜晚的商场,逛到打样猜出来。


    最后的灯光一点点熄灭,她顺着街角的落地橱窗一路走,里面的展示模特穿着夏季连衣裙,


    玻璃上映着她自己的倒影,孤单,却轻快。


    她给自己买了一杯温牛奶,坐在商场门口的石阶上,慢慢喝完。


    路灯下的昆虫绕着光打转,城市的声音像被棉花包裹着,安静极了。


    低头时,她发现手机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二。


    她笑了笑,点开微信,把定位发给了程明笃。


    本来发完就准备打电话让他来接自己回家的,谁知还没拨通,屏幕闪了一下,手机自动黑了。


    信号、光亮、时间,都在那一刻同时静止。


    她没有慌,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兴致勃勃地在原地新伤夜空,这一夜的天空极干净,远处的云被风带走,甚至露出几颗稀疏的星。


    半小时后,熟悉的车灯光从街角缓缓扫过。


    车停在她面前,他从车里下来,步伐比往常快了一点,眉目间是掩饰不住的焦急。


    “怎么关机了?”他问,语气不高,却透着压抑的情绪。


    “没电了。”她抬头,看着他,眼神澄澈。


    “顾辞呢?”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们已经聊完了。”


    他盯着她,目光里闪过一瞬复杂的东西,“他丢下你一个人?”


    “不是。”她笑了笑,那笑意柔软,却带着一丝轻盈的倦意,“我和他好好告别了。”


    他正欲说什么。


    “哥哥”她打断他,语气轻,却出奇的坚定,“成人礼怎么过,我想好了。”


    风从街头吹来,掀动她的发梢,她微微仰头,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夜幕的尽头。


    她轻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看一场南半球的海上大雪。”


    程明笃的喉结轻轻动了下,沉默着,半晌,才轻声道:“好……”


    第113章


    三年后的今天,他们又一同前往南半球,寻访那场倒错的冬天。


    在那之后,申请签证期间,程明笃出了趟远门出差,正好留给她一些对待这段奇怪关系的思考空间。


    她甚至一度想过要不要坦白一些事情,甚至午夜一时冲动还想给他发信息,循序渐进一点点暴露内心。


    但是她的理性最终还是战胜了自己。


    他一连消失数日,原本最近还故意躲着他,如今才意识到那些被自己浪费的时光有多么奢侈。


    签证下来的当天,程明笃上午就回来了,楼下的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激动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就想下去看他。


    尽管她根本没有想好跟他说些什么,但是就是想看到他,一句话不说也可以。


    叶语莺赤着脚站在楼梯上,几乎是凭着本能探出半个身子去看。


    程明笃正弯腰换鞋,行李箱立在门边,空气里有股陌生的气味——混着飞机舱的干燥空气和他惯常用的檀木须后水,冷冽干净的质地。


    他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她的目光。


    那一瞬间,她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


    “下来做什么?”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旅途后的疲惫,嗓音微


    哑。


    她兜了一大圈,发现他还是他,分毫不差,比她成熟稳重,举止优雅,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安抚她焦灼内心的力量。


    她站在原地,想要镇定地开口,却发现声音发不出来,只好有些傻气笑了一下:“听见动静了。”


    她这几天都在想他,但是她不能说。


    他“嗯”了一声,拉着行李往里走,手腕的动静极轻。


    “签证下来了?”他问。


    “嗯。”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刚批下来。”


    心里有些尴尬,只能说着一些没有营养的话。


    “那正好。”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侧过身来,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几秒,“收拾行李吧,后天出发。”


    “这么快?”


    “时间正好,南极那边的季节再晚几周,就不适合航行了。”


    出发前,叶语莺兴奋到一整晚都没睡,将行李箱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从国内出发,经过漫长的航程与时差折叠,飞机在黄昏时分降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七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总是清爽,天空总是阴沉多云的,充满一种欧式典雅,这座城市的气氛由于偏低的气温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浪漫。


    叶语莺走出机场时,裹紧了身上的米色羊绒大衣。


    空气里带着一种海水的湿凉和老城特有的尘土气味。从夏季的燥热直接切换到南半球的冬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阵奇特的兴奋。


    三年前两人并肩走在机场的时候,她从反光的墙面上发现两人的身高差和抱着颈枕的模样让她想到了《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海报。


    而如今,她又长高了一些,而且完全是成年人身形,尽管在他身旁还是显得纤细小巧,但是总归是……看着和谐了一些。


    私人司机已经等在出口,将他们带到了位于雷科莱塔区。


    “今晚在这里休息,明天早上我们飞乌斯怀亚。”程明笃将一枚房卡递给了她。


    酒店大堂的壁炉里燃烧着噼啪作响的木柴,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烟熏木香。


    叶语莺接过房卡,条件反射地问道:“你住哪层?”


    “你隔壁。”他言简意赅。


    “好。”她应了一声,发现自己仍然有些紧张。


    电梯直达顶层,套房宽敞安静,可以俯瞰着这座巨大的城市。


    街道上是穿着深色大衣和围巾的人们,带着一种慢悠悠的节奏,远处是旧建筑群,被低沉的云层笼罩,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深沉色调。


    夜幕降临,他敲响了她的房门。


    “饿了吗?”他站在门口,换上了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气质慵懒,没有平日那么正式


    “有点。”


    “穿上鞋,带你去吃阿根廷烤肉。”


    他带着她去了附近一家低调但极负盛名的烤肉店,室内温暖而喧闹,空气中弥漫着木炭和肉脂的香气。


    侍者殷勤地引他们入座,桌上已经摆好了高脚杯和一瓶门多萨马尔贝克红酒。


    她看到高脚杯的时候,眼神亮了亮,有些开心,是不是说明程明笃已经把她当做一个可以饮酒的成年人了。


    谁知下一秒,程明笃低声对侍者说话,侍者点头退下,轻轻收走那只空杯。


    她拿起桌边的菜单,心不在焉地看着,随后用菜单挡住脸,露出一双眼睛:“我护照上的年龄已经满十八岁了?”


    当时登记出生日期的时候耽误了,后面去登记的时候,叶建国随口把她的生日提前了几天。


    “那也不行。”程明笃气定神闲地回道。


    他伸出骨感修长的手替她翻开菜单,指了指上面的一栏:“这家的眼肉牛排不错,想吃吗?”


    她低头看着那一排排西文的菜名,轻声道:“我想喝一杯。”


    他顿了顿,神情依旧淡然,却稍稍抬起目光看她:“等我们到了船上再喝。”


    “为什么?”


    “成人礼喝更有仪式感。”


    “仪式感?”她轻笑,“原来你还讲究这个。”


    程明笃目光温和,敛了敛目光:“还好。”


    灯光柔和,映在他眼底的光影一层叠着一层。


    侍者端上烤好的牛排,香气浓烈,餐盘温热,伴着红酒沉郁的气味,整个空间被一种惬意的热意包裹。


    他却能用红酒配牛肉,叶语莺没来由说了一句:“你能合法喝酒。”


    程明笃喉结滚动,略微咽下酒液,“我成年很多年了。”


    是的,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成年了。


    少年时代的程明笃,在叶语莺这里,是缺失的。


    她轻轻用叉子挑起那块肉,送入口中。外层焦香,里面却是柔软多汁的粉红色。


    “确实好吃。”她低声说。


    “那就多吃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拿起自己的杯子。红酒在杯壁轻轻晃动,像一片暗色的溪流。


    不知是不是空调很足的原因,她的双颊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侍者在旁边添上水,她趁机低头掩饰神情,目光落在桌布上那圈红酒的光晕上。


    晚餐后,他们一同走出餐厅,在黑夜中走在老城区斑驳的地面上。


    她裹紧大衣,跟在他身侧,说道:“三年前我们没有来过这里。”


    “来过。”他笃定道。


    “是吗?”叶语莺讶然。


    她不记得了。


    他看向远处被夜色笼罩的街口,淡淡道:“可能心境不一样了。”


    叶语莺心脏猛然颤抖一下,唯恐秘密被撞破,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到酒店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风从她发梢掠过,她抬头看他:“哥哥,我现在还像小孩吗?”


    他垂眸看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本来就是。”


    她眼神黯然下来。


    那一刻,她忽然不期待成年了,因为似乎这并非她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楼前的灯光落在他们之间,照亮了她微微泛红的耳垂。


    他伸手替她摘下肩头的叶片,指尖擦过她的耳侧,动作精准严谨,没有碰到她。


    可她的耳朵还是被掀起的风,摧红了。


    “去休息吧。”他说,“明天要早起。”


    她被他目送进了房门,在屋内听到一墙之隔的他那边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她靠在门后,心脏仍在怦怦直跳。


    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只有一墙之隔,似乎比在栖止小筑的时候近多了。


    这一米厚的墙,比所有距离都更让人心慌。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程明笃的样子:脱下外套,解开袖扣,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或文件夹,一切照旧,有条不紊。


    他从来不会被环境扰乱。


    反而是她,哪怕只听到墙那头传来的几声脚步,也会心跳失序。


    她走到阳台,推开落地门。夜风涌入,带着河边湿凉的气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空有一种异国的暧昧色调,灰蓝中泛着橘黄,灯火从远处的街巷浮上来,像是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风景。


    她靠在栏杆上,看着城市灯光的脉动。


    从这个角度望去,对面正是他那间房。窗帘半掩,暖黄的灯光从缝隙间透出。


    叶语莺忽然有点想笑,收回了目光,心想自己可没有那么大的偷窥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仰头看向夜空。


    风从她指尖掠过,她伸手去触那盏对面的灯光,影影绰绰明灭不定。


    “不准备睡吗?明天早起。”那是他在她身侧出声。


    她猛地转身,他正站在阳台门外,似乎刚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们的阳台之间的距离很近,只隔着一堵低矮的栏杆。


    为什么不定一个套房,还省钱。


    但是省钱这一条在程明笃这里似乎不成立。


    她握紧栏杆,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时差还没调过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点冷清的花香,是酒店阳台上那株月桂。


    她心里再次叹气,多希望自己能来一场病,这样就能名副其实得到他更多的关怀,甚至可以守她一整夜。


    可惜自己此刻偏偏健康无比。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并排站着,各自倚在栏杆上,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缝隙。


    从远处传来探戈的乐声,有人在街角吹口琴。那旋律缠绵悠长,混着夜风,有种无声的暧昧。


    她心念晃荡,一些荒唐的话在她翕动的双唇间几乎就要被说出来了,她余光看着程明笃的侧脸很久,最终只是长呼一口气。


    “你还能当我的亲人多久?”她脱口而出,这问句承载了她最大的勇气。


    早已暗下决心,即便不能当情人,永远当家人也可以。


    风在他们之间打了个旋,吹动了阳台上的月桂枝叶,细碎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动。


    程明笃微微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侧过身,看着她,神情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波动,但眼底的那层光却微微暗了一瞬。


    “怎么忽然问这个?”


    她的嗓子有点紧,笑了一下,想要把话题装成无关紧要的样子,却发现自己笑得并不自然。


    “就随口问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夜色。那一刻,城市的灯光像被什么吞没,空气静得近乎凝滞。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却极稳:“只要你还需要。”


    叶语莺愣了愣,几乎立刻抬起头看他。


    “我们就永远是家人。”


    “可有一天我不需要了呢?”她轻声问,声音像被风吹散的羽毛。


    “那就说明你长大了。”


    他转头看她,那一瞬间的目光极温柔,却也极疏离。


    她之前还在心里想,难道不可以是其他的关系吗?


    她胸口微微发疼,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扮演一个带着好奇心的小孩,“长大了,就必须学会和家人越走越远吗?”


    “至少自从我出国开始,本就是和家人渐行渐远的。”他嗓音低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


    叶语莺握紧栏杆,指尖冰凉。她抬起头,看着他多年如一日俊朗的脸,忽而笑了笑。


    “但是我,只需要自发跨过这些距离,我们就不会渐行渐远。”她低头看着两个阳台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可这里是七楼,不慎坠落一样粉身碎骨。


    “你相信我能跨过去吗?”


    他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听出她话语中的玄机,她已经抬起脚。


    “我试着跨过去一次。”


    那一刻,南美洲的冷风剥夺了他的呼吸。


    她的靴底轻轻踩上栏杆,身体在夜色与城市灯光之间摇曳。灰蓝与橘黄的光交织在她的发梢,月桂的叶影在她的脚边轻颤。她像是在坠入梦境,又像是在从梦中苏醒。


    “叶语莺!”程明笃的声音一瞬间变得低而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


    风吹得她的外套鼓起,她站在那栏杆上,像是悬在两种世界的交界处。下面是七层楼的坠落,面前是她渴望的人。


    她抬起另一只脚,身体微微倾斜,眼里没有任何恐惧直接踩到他面前的栏杆上。


    就在那一刹那,程明笃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去接住她。


    她落在他怀里的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夜风掠过他们之间,像一片被撕开的静默。


    他的手牢牢箍在她的腰间,指节几乎陷进她的衣料里。她能听见他胸口的心跳,那种急促的、压抑的跳动,不像是惊吓,更像是某种久违的情绪在失控。


    叶语莺抬头,离他极近。呼吸交叠,温度在空气中交织。她看见他的睫毛在颤,眼底的光像被压抑太久的火焰,灼人。


    “你疯了。”程明笃的声音极低,像从喉咙里压出来的。


    “嗯……”她眼神明亮而湿润。


    他没有说话。


    她用一场发疯的冒险,让他们之间的一墙之隔缩短了。


    她轻声说:“你看,我跨过来了,是不是说明我们渐行渐远的距离,也能被克服?”


    程明笃喉结轻轻一动,略微松手。


    夜色在他们之间蔓延,探戈的旋律从远处传来,悠长、压抑、燃烧。


    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呼吸贴近她的发丝,声音几乎不可闻:“别再试这种事。”


    “那你接住我。”她轻轻地笑,眼神灼热而笃定,“永远都接住我。”


    她的亲人只有程明笃了。


    程明笃没有回答,但是轻易能感知到她心里始终散发的不安定感,只是更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亲情式的拥抱,隔开了他们之间所有可能越界的冲动。


    那一刻,叶语莺有些苦涩地笑了。


    风在阳台穿行,传来了悬铃木干枯树皮的气味,香气如雾,拂过他们的眉眼与鬓角。


    他低着头,睫毛在灯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手依旧环在她的腰间,却像被灼伤似的,一寸一寸地松开。


    “你该去睡觉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有些干涸。


    叶语莺的喉咙动了动,心底那点柔软与委屈一起翻涌上来,她本想顺从地点头,却偏偏不肯放手。


    她认真说道:“我也可以接住你,可能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我会尽力达到的。”


    程明笃垂眸。她的眼神太亮,那种亮是清澈的,可眼下是近乎危险的。


    他往后退了半步,彻底松开她,抬手帮她把羊绒外套拢了拢,动作温柔。


    失去他怀抱的那一刻,叶语莺忽然觉得浑身都凉了。


    可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我知道,你能做到。”


    她裹紧大衣,终于笑了,像是得到了莫大鼓舞,轻声说:“那我去睡了。”


    他微微点头。


    她正欲重新翻越栏杆,却被他一手拉了回来。


    “走正门。”


    他伸手替她推开阳台门,让她从自己的房间穿过去。


    她抬起头看他,眼底仍是未散的光:“我去睡觉,那你呢?”


    他垂下视线,与她对望。那一刻,两人的呼吸近得几乎要混在一起。


    “我还有点文件要看。”他别开脸,喉结动了动。


    “那我在你这儿坐一会儿?”她问,声音极轻,带着一点试探的温柔。


    他沉默几秒,最终点了点头。


    “只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窗外的风吹动薄纱帘,城市的灯火被夜色吞没,只剩模糊的金光浮在他们的脸上。


    程明笃坐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戴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很薄的蓝光,台灯照亮他侧脸的线条。


    那种沉静的专注感,让人忍不住用余光欣赏。


    叶语莺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那种安静的气息,是她最熟悉的安全感,也是她所有混乱思绪的根源。


    “哥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要散进夜色,“你以后也会记得今晚吗?”


    他指尖顿了顿,停在键盘上,没有回头。


    “会。”


    程明笃看着她,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微微紊乱。


    “那晚安,哥哥。”


    她笑着说,转身离开,从门走回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程明笃的指尖才微微蜷起。


    *


    第二天,他们乘小型飞机飞往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


    天空低得如同琉璃罩,机翼掠过


    积雪的山巅,阳光从云层的缝隙倾泻下来,夏日的寒冬即将降临。


    叶语莺抬头望着天边,问:“为什么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程明笃侧头看她一眼:“再往南,就是无人区。”


    那天夜里,他们住在能俯瞰比格尔海峡的酒店,窗外是无尽的风声与浪声,呼啦啦的声音如同成千上万的旗帜在猎猎作响。


    她披着毛衣站在窗前,看见远处的雪开始落下,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模糊的白上,她一整个夜晚都不愿意入睡,她三年前也看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那时她的想法是……如何能迅速扎进海里,一了百了。


    叶语莺不再遮遮掩掩,她发现坦荡一点反而自己内心没那么痛苦。


    她好像终于承认了一件事,只要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她就能安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每个夜晚,她都会敲响隔壁的门。不是小心翼翼,也不是找借口。只是轻轻一声:“我能进去陪你工作吗?”


    程明笃从未拒绝。


    他总是坐在书桌前,眼镜镜片总是折射出一种儒雅干,带着一种很温柔的距离。


    他的房间,哪怕是临时住所,也会充斥着很多她觉得熟悉的香调。


    叶语莺抱着一本小说,蜷在沙发上。她喜欢那盏壁灯发出的暖光,柔和得刚好照亮书页,不晃眼。偶尔抬头,她能看到他埋首在文件间的模样,但其实她经常借助书的遮挡偷看他。


    没有多余的对话,一些默契像是酵母一样,让他们这两块不一样面团都无痕地放在一起发酵。


    有时她读到动情的段落,会呼吸加重,他打字的节奏停了,会抬眼看她一眼,目光短暂又平静。


    “又在看什么?”他偶尔会问。


    “《挪威的森林》。”她翻着书页,语气淡淡的。


    程明笃微微抬眼,问道:“觉得怎么样?”


    “好。”叶语莺的回答很轻,却带着笃定,“不是因为故事,而是那种平静。明明在讲痛苦的事,却一点都不激烈,好像所有人都已经接受了‘生命本该如此’这件事。”


    她顿了顿,轻轻合上书。


    “我以前总觉得,人可以逃开悲伤。后来才知道,不是悲伤在追人,是人一生都在学着和悲伤共处。”


    程明笃听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出乎意料。


    “书里的人都那么孤独,也许孤独其实是一种秩序或者自然规则,大海、山、风……都安静地存在着,也孤独,但它们客观上拥有了巨大力量。”


    程明笃合上电脑,静静地听她说完。


    他低声道,“但其实,很多时候太容易把它当成一种惩罚。”


    叶语莺轻轻点头,一时间想起了过去太多彷徨的时刻,她的人生不过十八年,却也还是经历了无数孤寂。


    “是,我前十几年都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她没有把话说话,就将声音停止了。


    “现在呢?”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尽可能让目光显得坦荡,坚定说道:“不了……”


    因为他就在自己面前,这就够了,也许这是她当下所能看见的全部人生,尽管他常说外界广阔。


    程明笃无意间视线掠过,恰好对上她的视线,那一瞬间,在他眼中那个拧巴而沉默的少女,目光灼人。


    一双真诚的,也没有防备的,干净得几乎要涤荡出一种明亮的力量的双眼。


    他的呼吸在此刻甚至迟滞了半秒。


    程明笃移开视线,说道:“那很好,等上了大学,你继续往前迈步。”


    可叶语莺反而眼底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她定定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张脸,不解地喃喃道:“往前看,是不是也等于背叛了过去。”


    他说不是,但是没有解释缘由。


    窗外又开始飘雪,白色的积雪让整个深夜都反光得清透。


    在温暖的室内,她感受不到任何严寒。


    她总不想让这个夜晚过去,正好看到酒店有幕布,提议一起看看电影。


    她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这么逾矩的提议,平时两人最私人的氛围,就是一起在客厅一起看看球赛和新闻。


    不得不说,程明笃真的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维系得非常好。


    但是今晚,他却答应了。


    叶语莺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答应,眨了眨眼,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去拉开窗边那块厚重的幕布。


    他站起身,将笔记本收起来,


    叶语莺顺手关灯,让房间里只剩壁灯的暖光,随着他走近,空气也像是被那道气息轻轻扰动。


    “你想看什么?”


    “随便。”他转身,嘴角微微上扬,“你选。”


    “那就看这个吧。”


    叶语莺准备就绪,一抬头,看见屏幕上浮出一行英文字母——CallMebyYourName。


    她道:“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嗯,可以。”程明笃语气平淡,


    叶语莺低头调整画面亮度,“听说取景在意大利北部的夏天,拍得很好。”


    电影开场时,屏幕上的光映亮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青绿的田野、古老的石墙、发黄的色调、午后的蝉声、湖水的倒影,灼热而静谧的夏日故事拉开帷幕。


    叶语莺蜷在沙发上,抱着靠垫,目光一动不动。


    她看着那两个少年在阳光下并肩骑车、潜入湖底,又在黄昏的橄榄树下无声对望。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慢慢漫上心头。


    “你喜欢这样的电影?”程明笃问。


    “喜欢。”她凝视着画面,轻声回答。


    “为什么?”


    叶语莺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他。壁灯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一层柔亮的湖水。


    “我从第二次看它开始,就发现每个镜头里都藏着要失去的东西。”


    一场注定只持续一个夏日的浪漫故事。


    他微微一怔。


    电影里,少年为了吸引对方的注意,故意用不同的方式弹奏钢琴,在水池旁边一脸凝重地认真写着音乐手稿。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热浪,两人骑着自行车,穿行在那个泛黄的城墙下。


    叶语莺看着屏幕,忽然轻声道:“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夏天。”


    程明笃缓缓抬起目光,看向她。


    她继续说:“不一定要恋爱,只是那种……可以肆意流汗、笑着奔跑、被阳光包裹、在黄昏里不必告别的夏天。”


    他没有出声,注视着她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片中流动的金光映在他侧脸上,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有了一瞬间的松动。


    “有些人,”她低声说,“就算只出现一个夏天,也够人记一辈子。”


    她又怕泄露自己的心事,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电影里。”


    程明笃指尖轻轻收紧,半晌才开口:“但这个夏日还是迎来了冬季。”


    是的,电影里两人分开之后,半年后的冬季,Elio接到了Oliver的电话。


    电话那头,Oliver告诉他:“我记得我们所有的一切……”


    而且,已经订婚了。


    Elio沉默了很久,只轻轻地说:“Congratulations.”


    电话挂断,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然后,镜头长时间地停在Elio身上:


    他一个人坐在壁炉前,炉火在他眼前跳动,眼泪慢慢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微微颤抖,嘴角偶尔抽动,像是在和记忆对话。


    背景里,家人正在准备圣诞晚餐,父母在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夏日,彻底结束了。


    屏幕上的火光微微闪烁,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照亮了他们的面庞。


    程明笃靠在沙发一侧,神情静默。那一刻,叶语莺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空气也被那团火照得发烫。


    她每次看到这个结尾都泪流满面,悲哀地向,Elio再也回不到那个邂逅的夏日,但是她的夏日也即将过去。


    “Elio终于懂了。”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微颤,“懂得失去不是惩罚,是生命体验的一部分,他心里的那种钝痛在证明爱是真实的。”


    他侧头看她。火光在她眼底跳跃,那一瞬间,她不再像他印象中那个别扭的小孩,而像个真正开始理解世界的年轻人。


    “你觉得他们还会再见面吗?”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


    程明笃沉默片刻,嗓音低低的:“也许不会。”


    “那是不是很遗憾?”


    “不是。”他顿了顿,语气温柔而克制,“他们在那个夏天已经过出了全部意义。”


    叶语莺看着他,触及到心里的失落,眼泪汹涌。


    那她呢?她承载着全部意义的夏天,为什么还没降临。


    壁炉的光摇曳着,程明笃感到肩头一重,是她靠了过来,隔着衣料,没有很亲昵。


    他启了启唇,手指微动,但是没有推开。


    电影的片尾曲《VisionsofGideon》缓缓响起。


    SufjanStevens的嗓音干净得近乎透明,歌声


    在空气中回荡……


    “IsitavideoIsitavideo”


    壁炉的光在她的瞳孔中一闪一闪,像在燃烧,又像在哭泣。


    程明笃终于开口,声音几乎被音乐吞没:“早点……”


    她红着眼睛打断他,有些委屈地说:“我肚子疼。”


    程明笃转过头,眉间微蹙,问道:“疼得厉害吗?”


    平静的语气里里已经掺了些微不可察觉的担忧和关怀。


    叶语莺摇摇头,嘴角勉强扯了个笑:“没事,可能今天有点冷。”


    她想说更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其实知道,这并不是借口,疼痛是真的,只不过确实可以忍耐,只是她确实想再多待一会儿,不想让这个夜晚那么快结束。


    程明笃站起身,走到茶几边,倒了杯热水,又蹲下去调节壁炉的火。火苗“噗”的一声升高,橙红的光洒在他的手背上,映得那一双手骨节分明。


    “喝点热水。”他说,语气比平时更轻,“如果有药,我帮你拿。”


    她接过杯子,手指擦过他的指节,热气烫得她下意识缩了缩。


    “谢谢。”她小声说。


    “你今天没吃多少东西。”他抬眼,神色有些无奈,“要不要吃点东西垫一下?”


    她摇头,手捂着小腹,蜷缩着靠在沙发角落。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神情半明半暗。


    “我就坐一会儿。”她轻声说,像是怕他赶她走,又像在向谁示弱,“一会儿就好。”


    程明笃沉默了片刻,终于伸手,把她肩上的毛毯轻轻往上提,盖住她的膝盖。


    “别太靠近火,会头晕。”


    叶语莺“嗯”了一声,怔怔地望着他,火光在他侧脸上闪烁,他近在咫尺,她却束手无策。


    她忽然很想说点什么,告诉他如果拥有他,她将不惧怕任何疼痛和苦难,她再也不会半夜惊醒后难以入睡。


    程明笃是她的药啊……


    这场不被允许的暗恋,只有他能治。


    可她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靠着那张沙发的边缘,蜷着身子。


    程明笃站起身,从随身包里翻出一盒止痛药,倒出一片递给她。


    “吃了再睡。”


    “嗯。”她接过,声音几乎被火声淹没。


    他看着她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投影。


    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剩壁炉的火在闪烁。


    尽管她的房间就在隔壁,但是壁炉生起还需要一些时间,便没有提出让她挪窝。


    风从窗缝间轻轻灌进来,火光晃动着,映在两人之间。


    那一刻,没有人再说话。


    她靠着沙发,昏昏欲睡。火光在她睫毛上闪烁,被剪成了碎片。


    而程明笃就坐在一旁,垂眸看着那团火,目光深而静。


    他在她熟睡后探手触碰她的额头,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热的迹象。


    幸好,体温正常。


    他将火调小了一点,让夜重新恢复平静。


    屏幕上的阳光照进夜色,他们彼此的呼吸在暖光中交融。


    这是一个漫长而仁慈的夜。


    没有任何越界,却在沉默里,让她终于平复下来。


    *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云层间透出一点金。海风掠过,比格尔海峡的尽头有雪正缓缓飘落,那雪极轻,像被阳光镀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光,落在玻璃上,瞬间化成一滴水珠。


    程明笃醒得很早。壁炉的火已经熄灭,空气中仍留着一点木柴燃烧后的温度。


    他转过头,看见沙发那一侧的毛毯微微起伏——叶语莺睡着了,姿势安静得像一段静止的画。


    她的头发垂落在肩头,几缕发丝贴着脸,嘴角微微抿着。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几秒,才轻轻起身,去拉上窗帘,遮住初升的光。


    可光还是透进来了。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柔亮,从布料的缝隙中一点点溢出,照在她的眉尖上。


    叶语莺是被海浪声唤醒的,迷糊着睁眼,第一眼就看见他坐在窗边,披着浅灰色的晨光。


    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梦见了一个她平时不敢想象的夏天。


    “你醒了。”程明笃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晨气的温度。


    “几点了?”她揉了揉眼。


    “七点半。”他看了一眼表,又转身递给她一杯水,“还早。”


    “你没睡吗?”


    “睡了。”他说得平静,仿佛昨夜的所有沉默与靠近都只是幻觉。


    叶语莺接过水,垂眸喝了一口,指尖触到杯壁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却闪过昨晚壁炉前的光影,睡前的节点她已经忘接了,这一瞬间,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种悸动的回声。


    她看着窗外的雪,说:“风好像停了。”


    “嗯。”程明笃轻声。


    她笑了笑,把杯子放下。


    “那我们今天出海,对吗?”


    “是。”他点头,语气如常,“去南乔治亚岛的航线,天气不错。”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抬起头,眼底映着那一抹亮光,“从今天开始,就要离开陆地了?”


    他“嗯”了一声。


    叶语莺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象征。


    昨夜的火熄了,风停了,世界重新安静,而他们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也在黎明的光里悄悄恢复了秩序。


    她伸手,将毛毯叠好放在沙发上。


    “那我去准备行李。”


    程明笃看着她起身,披着毛衣的背影显得纤细而稳重。


    他低声应了句:“好。”


    极轻的声音,让人心颤,像被遗忘在雪上的呼吸。


    叶语莺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停下。她回头,看着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哥。”


    程明笃抬眼。


    “谢谢你昨晚没让我一个人。”


    她说完,就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程明笃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海,雪还在海平面上慢慢融化,有些发冷,但是凝聚着一些阳光。


    早餐后,他们登上一艘精品探险船,驶向更南的海


    域。


    风雪从容,天光沉落。


    船体缓缓划开水面,像穿行在晦暗梦境的边缘。


    叶语莺站在栏杆边,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凌乱,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蓝,那种颜色像是被遗忘的深层冰山一样,带着亘古的沉默和纯粹。


    如今,她在世界的尽头,看着无数雪花从天而降,落在这片鲜有人造访的海面上。


    叶语莺不合时宜地想,会不会摆渡灵魂的冥河,也大概是这样。


    天空越发阴沉,远处浮冰开始显现。船体擦过冰层,发出低沉的轰鸣。


    她望着那片连结天地的白,忽然有些恍惚。


    “我们是不是越来越靠近南极了?”她问。


    “是。”他回答,“很快就会看到大陆的轮廓。”


    “那里是什么样子?”


    “无人造访的样子。”


    他的直白让她浅笑一声,风吹起她的发梢,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没有去擦。


    海鸟绕着桅杆盘旋,远处有鲸喷出一口白雾,她的成人礼倒计时开始了。


    *


    晚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上结着一圈雾。


    叶语莺端起一杯皮斯科酸,酒面漂着一片薄薄的青柠,她认真端详了上面的白色泡沫良久。


    正欲喝下时,神情却有些凝重,故作正经道:“我这次是合法喝它的吧?”


    “按照你护照上的年纪,的确已经可以了。”程明笃唇角浅牵。


    叶语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她轻轻举杯。


    “那就,祝我成年快乐。”她说。


    他点头,举起自己的杯子,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为你的成年。”他重复,声音清晰,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她抿了一口,咳了一下,被酸与烈撞得眼睛发红。


    又抿了第二口,酸甜的气息带着南美特有的果香,泡沫覆在唇边,她伸手擦去,指尖沾上微凉的酒香。


    “味道怎么样?”


    “比想象中淡。”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是挺好的。”


    她宽慰地舒展了一口气,弯了弯自交,眼神被烛光映得晶亮,“谢谢你……”


    程明笃微微一怔,“谢什么。”


    “让我健康地长大了……”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种直截了当不加修饰的真诚。


    “谢谢……你还在。”她又动容地补充一句。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侧目看着窗外那片灰白的海,雪正越下越大。


    程明笃终于低声道,“你不会一直需要我的。”


    “我也希望,”她的声音极轻,像是一句自我的剖白,“有一天,我能在更远的地方……回头看你。”


    他补充道:“去寻访更广阔的天地。”


    她没滋没味地点头。


    他们隔着那一桌柔光,彼此沉默地举杯。


    第114章


    她喝得并不多,但那种南美烈酒的后劲,总是来得比人预想得更晚。


    晚餐散场后,船上的夜色已彻底沉下去。风雪在甲板上堆出薄薄的一层白,海浪撞击船体的声音,像是一种来自远方的海妖的低吟。


    叶语莺回到舱房时,脚步有些虚浮。那种微醺的眩晕感,不难受,却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世界像被柔光包裹。


    她路过甲板的时候,猛然停下了脚步,三两步跳下台阶,站在露天的甲板上,抬起头,看漫天飞雪在灯下化作金色羽毛,旋转飘落,凉凉地落入她的双眼。


    雪水在她眼中凝结成泪,先有泪,才有悲。


    莫名的悲切如同熏风徐徐吹来,她被侵染了……不禁更加委屈。


    她在甲板上缓慢蹲下,掩面哭泣。


    后来,程明笃的声音、他的目光……一切都显得斑驳起来,只有零星几个字句,不再能拼凑出太多的场景。


    她睡下了,睡梦中,她又回到那个寂寥的甲板上,程明笃站在自己面前,启唇对自己说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关心,她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盯着他的薄唇,在漫无边际地思考。


    这么深沉的一个人,他的唇是不是并不柔软。


    她原本想象着找一个借口,摘下他唇侧的雪花,可是下一秒,她面目也被温热侵袭。


    她踮起脚,将他脖子搂下几分,仰头覆上了他的唇,不由分说地。


    唔……看来猜错了,是柔软的,而且像柚子的瓤一样有质感,让人总想发狠把它咬破,看看是不是也如同柚子一样涩中带甜。


    她知道自己在做一场梦,她以往在梦里也很克制,因为她一旦有什么不良的想法,在纠结中,就会被拉回现实。


    所以这一次为了防止再一次坠落现实,她想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才好,这样下一次入梦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有些后续了,而不是每一次的进展都如同八点档的预告一样,永远在播放,永远没有续下去。


    几乎是被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冲动驱使着,于是,她轻轻地咬下去。


    却有一种近乎孩童式的莽撞,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得意和任性的快意。


    唇与唇轻轻相撞,并不温柔,却真切到令她惊惶。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一滞,低沉而含糊地唤了她的名字,可她听不清,梦里的声音总是像被雪层掩盖,连叹息都是模糊的。


    她抬起头,看见他皱着眉,喉结轻微地滚动。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这场梦简直是异常馈赠,能有如此多细腻的细节。


    “做这么多年的梦,终于咬到你了……”她在梦里轻声说,语调里藏着一种几乎温柔的狠劲。


    “下次再见面,你就该记得我留下过什么。”


    她像是在对自己梦里的角色说话,因为她才是梦境的主宰,适当展示一些强权是应该的。


    下一秒,她退开。


    他低下头,唇角渗出一点血。


    雪光透进来,把那一点血色映得极亮。


    他在凝视着自己,有些严肃。


    他不疼吗?可他为什么,那么冷静?


    然后她笑了,笑得有点悲,她只敢在想像力的边界内为所欲为罢了。


    雪正落在她的睫毛上,一瞬间,她的影子被海光吞没。


    醒来时,晨曦已经透过舷窗。


    船体很平稳地晃动,远处传来船员的低语和金属的碰撞声。


    她的头有点疼,残留的酒气和梦的后遗症交叠成了她此刻轻飘飘的触感。


    叶语莺怔怔地坐起,梦的细节却清晰得惊人。她能感到自己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咸涩的味道。


    她摸了摸嘴角,冰凉的手指让她瞬间回神。


    梦里的细节让她心满意足,轻快地下床,理了理头发,披上外套,走出舱门。


    甲板上的风还是很冷,晨曦刚刚爬上海平面,几个船员在忙碌,远处的艺术家正架着画板,用冻僵的手描绘天空。


    她看到,地平线的东方被染上了一层冰冷的近乎银色的淡金,那是极地特有的晨曦,带着高远且不真实的亮度。就在这片晨曦的上方,高悬的夜空边缘,一抹幽微的绿色光带正在缓缓消退。


    那就是南极光。


    没有夜间爆发时那般绚烂,但在晨光中,它像是一条绿色丝绸的残影,在深蓝色的天空背景上缓慢地流动,带着一种神祇谢幕般的寂静。


    叶语莺的目光被那片绿色深深吸引,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共鸣,那是孤独的极致之美,在白日到来之前,它必须褪去全部光芒,孑然一身。


    她走到那名艺术家的画板旁。


    艺术家是一个留着灰白胡须的欧洲人,他的手套厚重,指关节被冻得发红。


    画板上,那片幽暗的绿色光带被浓重的颜料捕捉,与下方的冰蓝色海洋和雪白冰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很幸运,女士,”艺术家没有抬头,英文发音带着意大利口音,声音带着被寒冷磨砺出的沙哑,“南极光在七月很常见,但能看到它和晨曦并存,总是很好的兆头。”


    叶语莺微微一笑,目光越过艺术家,投向远处的海域。


    船已经驶离了乌斯怀亚的避风港,船体开始平稳地劈开涌动的海水。


    海面上,浮冰开始增多,形状不规则,反射着天空的冷光,宣告着这片海域的原始与危险。


    她回头,发现程明笃正站在连接舱室的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定制的黑色防风派克大衣,身形笔挺,正在与大副交谈。


    当他转过身时,她怔住了。


    他的下唇,确实有一道极浅的红痕。


    极不明显,却带着所有的放肆与僭越。


    叶语莺的呼吸滞了一下,极地的冷空气涌入她的肺部,没有带来清醒,反而让她浑身战栗。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唇,那里没有伤痕,却仿佛仍在隐隐作痛。


    会不会,那其实不是梦……


    大副戴着深蓝色羊毛值班帽,指着海图,用低沉的英语报告着今日的航向。


    “冰层厚度在下降,气压还算稳定,”大副说,“我们预计明天清晨能抵达


    南乔治亚海域。”


    叶语莺却对他们的航线置若罔闻,只是一直打量着程明笃的下唇,恨不得自己是眼花了。


    程明笃神情镇定,对大副答谢,举止得体端雅。


    可他薄唇一张一合,在叶语莺的眼中仿佛一切细节都是被放大了一样。


    是错觉吗?为什么他的神情还是出奇冷静,就连她的目光也没有半分躲闪。


    她知道自己不该将他的下唇看得那么认真,却移不开目光。


    回想起梦中的那一刻……唇齿的温度、那一瞬间的呼吸……太真实了。


    光是回想都足以让她战栗的程度。


    “叶小姐?”是大副的声音。她猛地回神。


    程明笃站在大副身旁,正看向她,神情如常。


    他微微点头,语气寡淡:“醒了?早餐后记得补充水分,舱室风太干。”


    叶语莺顿了一下,哑声应道:“嗯。”


    他说完,又转回头,与大副继续讨论浮冰数据。


    她站在原地,任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那道红痕,却一瞬都不曾消失。


    餐厅在船舱的下层,落地舷窗外是一片被风雪覆盖的海。银色餐具整齐摆放,咖啡的香气混着咸湿的海气,轻轻荡在空气里。


    叶语莺比平时早到了一点。她刚坐下,就听见侍者用略带口音的英语唤她:


    “Morning,MissYe.”


    她抬起头,那位金发侍者正站在桌旁,神情略有些拘谨,手里捧着一个方形的小纸盒,包装得整整齐齐,外面系着一根深蓝色的缎带。


    “这是什么?”


    “是给程先生的。”侍者笑得带着深深地迁移,“我今天早上在餐厅不小心撞到了他,真的非常抱歉,所幸他没有责怪我。这是我在港口买的小礼物,请您帮我转交给他。”


    叶语莺怔了怔。她的目光落在那根缎带上,心口莫名发紧。


    “他……没事吧?”她问。


    “没事没事,”侍者急忙摆手,“他还安慰我,说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但我还是注意到他的嘴唇磕破了。”


    擦破了一点皮。


    那几个字像被风轻轻吹起,又坠入她的胸腔里。


    她接过那盒东西,缎带的触感细腻、冰凉,却仿佛是一剂镇定剂,瞬间让她心里所有的不安烟消云散了。


    “我会转交的。”她微微一笑。


    侍者点头离开。


    叶语莺看着那盒小小的礼物,心里却一阵茫然。


    原来真的是被撞到了。


    她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可心里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用叉子拨了几下盘里的煎蛋,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将那盒礼物放在一旁,托腮看着窗外的雪,心情美好了很多。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这里的早餐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早晨特有的寂静感。


    程明笃在她对面坐下,动作一丝不苟地展开餐巾。


    “还可以。”她其实就吃了煎蛋,还没尝出好坏。


    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不受控制地又落在了他的唇上。那道红痕没那么显眼,但是在自己眼中却存在感十足。


    她压抑着心底那点慌乱,故作自然地笑了笑。


    “刚好遇到一个侍者,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她推过那只小盒子。


    程明笃低头,看了眼那蓝色的缎带,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说早上撞到了你,”叶语莺努力让语气平稳,“你的嘴……没事吧?”


    他抬眼看她,跌入这双黑沉的眸子里,那一瞬间的对视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没事。”他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只简单补了一句,“只是磕了一下。”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解开缎带,露出一个小巧的金属书签,是猫头鹰的形态,还有一盒当地产的巧克力。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心绪却还是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点游走。


    “送你。”似乎注意到她一直盯着看,程明笃将礼物连带盒子都推到她的面前。


    “哈?”她下意识发出了一声疑惑,但是一时间又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的出神是因为什么。


    就这样,她的早餐平白无故多了块巴旦木巧克力,浅浅咬了一口,齁甜!


    但是送礼物的侍者就在附近,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程明笃把自己还没有碰过的咖啡递给她,“配咖啡比较好。”


    苦涩入口,这才恰好中和了甜美与苦涩。


    窗外,雪光亮得近乎虚幻。


    她重新握起那只咖啡杯,指尖微凉,心却一点一点放松了起来。


    那一块巧克力,大概吃了半块,她就还是吃不下了,但是又不想扫侍者的面子,正好程明笃端着新的咖啡过来,她就压低声音说:


    “这半块我吃不下了,但是那个送巧克力的小哥很期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假装跟你分享一下这块巧克力,你就替我拿着,找个没人的时候,就悄悄扔掉吧……”


    其实她心知这么做不好,但是这份心意她心领了,也不能真的让程明笃吃自己剩下的半块巧克力。


    “扔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叶语莺点点头,压低声音,小声地补充:“就……假装我们在分享,不然那小哥会失落的。”


    程明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位金发侍者果然在不远处张望,神情紧张而期待。


    “好吧。”他说。


    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


    叶语莺见他答应,立刻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半块巧克力递到他手里。


    “你也可以假装吃一口,吃另一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什么屁话,程明笃这辈子都没吃过别人啃过的东西吧。


    他低笑一声,接过那半块巧克力,动作自然而然地放到嘴里。


    叶语莺瞳孔地震,原本以为他只会象征性地拿着,没想到他竟真的吃了。


    “你……你真吃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神情平静,仿佛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口甜食。


    “扔掉不好。”


    他怕辜负别人的歉意,叶语莺也明白。


    可是她还是一时语塞,耳根发烫。


    “味道怎么样?”


    “甜。”他淡淡答道,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配咖啡正好,比土耳其软糖好一些。”


    叶语莺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不过是吃了同一块巧克力而已,他分明不爱甜食的,而且洁癖那么严重……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和舷窗外海浪的节奏混在一起。


    “那就好。”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低头用叉子戳了戳盘里的煎蛋。


    侍者这时经过,看到他们桌上那空着的盒子,露齿一笑,“希望你们喜欢!”


    叶语莺假笑点头:“很好吃,谢谢。”


    侍者走远后,她才低声嘟囔:“他肯定以为我们很喜欢。”


    “那就让他这么以为。”程明笃语气轻柔,抬手给她续了些咖啡。


    早餐还没结束的时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船体微微晃动,海平线几乎与天空连成一体。


    叶语莺托着下巴,目光继续在那片白茫茫的尽头游离。


    她轻声喊了他:“哥哥……”


    他“嗯”了一声,抬眼。


    “你昨晚睡得好吗?梦到什么了?”


    程明笃拿着咖啡的手微微一顿。杯沿碰到瓷碟,发出一声极轻的响。


    “梦?”他重复了一遍。


    “嗯……”叶语莺装作随意地拨弄叉子,“我听说在海上容易做梦,因为气压变化,还有浪的频率。”


    他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有些幽深,似乎察觉到这不是个寻常的问题。


    “也许吧。”他淡定地道,“不过我不太记梦。”


    “哦……”她也不大记得,但是昨天的记得。


    原本以为空气就此安静,他却出其不意地反问道:“你呢?”


    她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脸色微变,不过好在瞬间做了调整。


    “梦到……南极光。”她笑,声音软软的,“它和晨曦一起出现,很漂亮。”


    她无意地借用了意大利老画家的形容。


    程明笃看着她,目光深远。


    “那是个好梦。”


    “是啊。”她点头。可那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


    他伸手,把桌上的猫头鹰书签推到她那边。


    “你留着吧。”


    “为什么?”


    “不是带着书来了吗?正好用上。”


    再回过神,程明笃已经唤来侍者收拾桌面了。


    船体轻轻一晃,远处传来鲸跃的水声。


    而她,盼着午后赶紧到来,想续上昨晚的梦。


    *


    午后的阳光极淡,叶语莺趴在甲板栏杆边,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


    她手里握着那枚猫头鹰书签,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路,金属在光下反着冷芒。


    她想起早晨他镇定自若的神情,的确不像掩盖什么,看来自己的道德底线太高了,连做个梦都有罪恶感,而且还不是春meng。


    远处海平线上浮冰层层叠叠,有人在甲板另一头拍照、喂海鸥,她却只觉得风声空旷,所有的声音都被这片白吞没。


    她转过头,看见程明笃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望远镜。风把他的大衣下摆掀起一点,雪光映在他肩头,整个人显得高而冷寂。


    “面对大海,你会害怕吗?”


    他放下望远镜,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远处。


    海面在风雪下显得沉默无声,浪一层一层拍打着船体,像是呼吸,又像是一种古老的心跳。


    “怕。”他答得很平静。


    “你也会怕?”叶语莺有些意外。


    “会。”程明笃略微侧过身,语气不重,“怕的不是大海本身,而是深海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你小时候学过游泳吗?”


    “学过。”


    “你能在这种海里游多久?”


    极地的海……


    他笑了一下,随口答到,“不到一分钟。”


    “这么短?”


    “体温会先失守,意识再断开。你要是掉下去,我可能还没碰到你,你就昏过去了。”


    *


    晚上,船上放映纪录片——《冰与海的边界》。


    叶语莺又坐在他旁边。灯光昏暗,屏幕上映着海豹、冰川、极光,旁边的他一动不动,偶尔抿一口红茶。


    影片讲到捕鲸船沉没的那一幕,她有些怅然地说:“一到船上,我就会想起《泰坦尼克号》。”


    程明笃微微侧头:“那你想起的,是爱情还是沉船?”


    “都不是,”她想了一瞬,才低缓说道,“我想到的是,幸存者Rose在往后余生,该如何想念往生的Jack。”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价值观不够符合主流,“如果让我选最喜欢的结局的话,还是一对相拥的老夫妻的结局更让我觉得动容。”


    海水正涌入舱室,乘客的尖叫和乐队最后的琴声交织成混乱的背景,镜头缓缓掠过一间狭小的客舱。


    那对年迈的夫妻,没有逃生,也没有惊慌,他们躺在床上,相拥在一条花纹暗旧的被子下,像是无数个普通夜晚那样,准备入睡。


    妻子的头靠在丈夫的胸口,苍老的双眼已经闭上,丈夫的手还在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她睡觉。


    外面的海水正一点一点涌进来,床脚已经被淹没,但他们谁也没有动。


    两个明知无法幸存的人,仍用拥抱保留着最后的秩序与爱。


    “那一幕……”她停了停,仿佛仍能看见那幅画面,“或许我有些理想主义了,当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时,就觉得,那大概才是真正的一生。”


    “有时候我在想,”她又开口,声音有点发颤,“如果那真是最后的时刻,人是不是都应该去抱一抱自己最想留的人?”


    他垂眸,未答。


    “哪怕只有一秒,也算是抵抗命运吧。”她笑了一下,眼神里有种温柔的莽撞,“就像他们那样。”


    光影再次变换,映出她微红的眼角。


    “如果是你,会选谁?”他忽然发问。


    她怔住。


    “要是船沉了,你最想跟谁告别。”他语调很淡,却带着不容闪避的直白。


    叶语莺的唇微微张开,心口像被海水灌满。


    “我……”


    她没能说出答案。


    片尾的音乐在此刻响起,那首陈旧的钢琴曲,夹杂了狂风呼啸的声音。


    等等,这不是电影的声音。


    程明笃脸色微变,站起身,把外套披上,出去查看状况。


    叶语莺跟着起身,脚下的地板在晃,她以为只是错觉,却发现船体似乎比往常更不稳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舷窗——外头的雪已经变得很密,风从海面上呼啸卷来,海浪高得能掀翻船只。


    “风浪变大了吗?”她不确定地问。


    程明笃抬眸,神情比她更先察觉到了什么。


    “应该是气压骤降。”


    两人走出放映厅,走廊的灯光在晃动,天花板上的灯罩轻微地撞击着金属。空气里有一种低沉的轰鸣,像是从船体深处传来的。


    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广播突然响起:


    “Attention,please.Strongwindahead.Allpassengersareadvisedtostayinsidethecabins”


    (各位乘客请注意,前方海域风力增强,请所有乘客立即返回舱内。)


    叶语莺抬头看着闪烁的红灯,心里的不安瞬间抵达极点。


    “是不是要进暴风区了?”


    “只是预警。”程明笃的声音仍稳,“别慌。”


    但他看向窗外时,眼神已经微微变了。


    外面的浪,正在一点点高过船头。


    他们刚回到甲板层,就听到桅杆上传来紧急的指令声,几个船员正在固定吊索。海风大得几乎能把人吹得站不稳。


    雪迎面扑来,像无数冰冷的针。


    叶语莺想抓住栏杆,却被风硬生生推得后退了一步。


    “进去!”程明笃一声低喝,伸手去拉她。


    可下一秒,浪从船舷外猛地扑上来。


    那是一道几乎垂直的水墙,夹杂着冰渣,重重拍在甲板上。


    叶语莺被冲得后退,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


    她的指尖擦过栏杆,却没抓住。


    一阵刺耳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她看到自己在坠落,世界翻转,海面像张巨大的深蓝色幕布朝她迎面撞来。


    那一瞬,她听见程明笃在喊她的名字。


    “叶语莺!”


    紧接着,是冷彻骨髓的海。


    冰浪把她整个吞没。


    她被冻得连呼吸都凝滞了。


    坠海已经很可怕,在极低坠海,更是九死一生。


    耳朵嗡鸣,胸腔收缩,世界成了一片混沌的蓝。


    她的身体开始下沉。


    睫毛上挂着未融的冰,水灌进她的口鼻,她几乎没有力气去挣扎。


    真如程明笃所说,她会被瞬间冻晕。


    就在她意识开始模糊的那一刻,一只手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极稳,极快,几乎是逆着浪的方向强行拉起。


    叶语莺被硬生生从冰冷的水里拖出,迎面又是一阵暴雨般的海风。


    她被紧紧抱进怀里,整个人几乎是靠着那股力才没有再坠下去。


    是程明笃。


    他半个身子浸在海里,冰浪打在他背上。


    那一瞬,他的表情冷静到近乎残酷。


    “看着我。”他低声命令。


    她听不见,也看不清,只看到他嘴唇的形状在动……


    “呼吸。”


    她的肺像是要裂开,冷与热在交错


    ,她所有的热量都被瞬间抽走一样。


    他用尽全力将她推向救生索的方向,自己几乎整个人被海浪卷起。


    风声咆哮着,冰水从甲板边涌回,他的手依旧抓着她的手腕,直到她的指尖被另一个船员拉住。


    这一切……几乎是一分钟完成的。


    他兑现了白天那句话,只不过他自谦了,他在海水里待了整整一分二十秒,超过了一分钟。


    可这多出的二十秒,刚好让他们与死神擦肩,否则,这将成了为他们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场对视。


    她看到他唇角的血,被浪冲散,混进雪与风里,


    那红色极浅,却在无边的白与灰之间,亮得像一场无法逃离的宿命。


    她注定被困于这一抹红——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奶茶]


    第115章


    在极地海水中,时间是最大的敌人,每一秒都有可能对身体增添不可逆的伤害。


    那根救生索几乎勒进她的腋下,湿衣服贴在皮肤上,每一次拉扯都像撕裂。几名穿着防寒救生服的船员同时用力,海水从她的身体上成股滑落,在金属甲板上砸出冰冷的水花。


    “Holdher!(抓稳她!)”


    “Don’tmove!Staystill!”有人在拼命大喊,但是叶语莺几乎已经一时不到对方在喊什么。


    她被两个人同时抬起,放进一张橙色担架里。担架底层是加热垫,立刻被船员启动,暖流透过毯子微微震动,但身体仍冷得发抖。


    她撑起最后的意志力想要寻找程明笃。


    他还挂在救生索上,半个身子泡在海里,整个人已经处于身体失能的极限,冰浪一层层拍打着他。


    船员们又抛下第二根索,他抬起手的动作慢了一瞬,整个人都像是丧失了知觉。


    “Pullhimup!”


    几个人拼命往上拽,救生索被冻得僵硬,绳上结的冰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白。船员一边拉一边用钩子刮冰,那种金属摩擦声尖锐得几乎能刺穿脑仁。


    叶语莺想去帮忙,却被船员按住肩膀,用专业而不容置疑的嗓音说:“Don’tmove!He’llmakeit!”


    她的眼皮动得很慢,每一下呼吸都仿佛将她拉入更深的黑暗。


    她气若游丝地强迫自己睁眼,看向他,看到他手指几乎已经泛白发青,最后仅凭最细微的意识,抓到栏杆,再被几个人同时拽上来,最后他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那一幕触目惊心,因为叶语莺从未见过他这样,他仿佛永远都应该是体面的从容强大的,此刻他却已经生命垂危。


    在极力的海洋里救人,她不敢想象这一分钟他的身体究竟会造成多少不可逆的伤害。


    众人分散城两拨,对他们二人进行分开急救。


    叶语莺的意识已经陷入模糊,暖毯又被紧紧裹了一层,救援员戴着防寒手套扶住她的头,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颧骨,确认她还有反应。


    “Hey,lookatme.Youhearme”


    她努力眨了眨眼。


    “Good.Keepbreathing.”


    程明笃被抬到她旁边,他们两个的担架并排着,被一路推向舱门。


    雪仍在落,冷风沿着走廊灌入舱内,门关上时发出一声重响,外面的世界被隔绝。


    医务舱的灯很亮,亮得刺眼。


    几名船医迅速围上来,用剪刀剪开他们身上的湿衣服,金属剪刀碰到皮肤那一刻,她感到极致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冻伤的肌肉还是急救仪器。


    冷瑟、发抖、晕厥……所有可能性堆叠在一起,她几度险些陷入晕厥,但是她似乎知道只要自己失去意志力,就可能真的醒不来了。


    她努力逼迫自己张口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干哑的喘息,有人给她戴上氧气面罩,一股淡淡的温热气息灌进肺里。


    在她能控制自己进行细微动作的时候,她拼命转头去看旁边的床。


    程明笃正被几个人同时处理,船医一边用吸水毛巾擦去他身上的冰水,一边往他身上覆盖电加热毯。监测仪贴在他胸前,心率曲线闪动得不规律。


    他还没有苏醒的迹象,她的眼圈红了。


    叶语莺本能地冲他伸手,却被一名护士轻轻按住,防止她乱动。


    可她仍在颤抖,眼泪混着残留的海水从脸侧滑落。


    然后世界变得模糊,她的意识一点点沉下去,意识彻底覆灭。


    *


    暴风一直持续到深夜。


    整艘船都被厚雪包裹,甲板像冻成了一层银白的大理石。


    医务舱的灯是昏黄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酒精味和木头味混杂的味道。


    叶语莺裹在加热毯里,仍然发抖。她的体温刚刚恢复到三十六度,但手脚仍然透骨的冰冷。


    医生让她喝一口温水,她接过杯子,却没有立刻喝。目光一直落在隔壁的那张床。


    程明笃还在睡,身上盖着两层毯子。仪器的指针偶尔晃动,他的呼吸平稳,却似乎仍陷在极深的寒冷中。


    叶语莺看着他,心脏有些发疼。


    她记得他在海里喊她的样子,声音被低温的海浪切碎,却不管不顾将她托举到海面上,命令她“呼吸”。


    她从未见过他那样,不带理智、不带防备,像是拼命要把人从死神镰刀下抢回来。


    何必呢,程明笃……


    她忽然笑了一下,嘴角颤抖。


    医生走过来低声对她用英语说:“他运气很好,再晚两分钟,冷血液回流会导致心律紊乱。你们真的是死里逃生。”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她的声音都变了形,但是医生还是听懂了。


    “等体温回升,再观察几个小时。”医生顿了顿,说道。


    说完,医生轻轻拉上隔帘,只留下加热设备持续运作的低鸣。


    整间医务舱被恒温灯照得温柔又压抑,金属外壳在风浪的余震里轻轻颤动,发出极细微的嗡声,这些声响都在提醒着,他们仍然漂浮在这片暴躁的海面上。


    叶语莺用了数个小时才能勉强做起来,但是被严格限制活动,以确保核心温度稳定回升,并观察是否有继发性症状。


    她静静靠在床头,手里还握着那杯温水,但是身体仍然无法感觉到更多的温暖。


    视线穿过那层半透明的帘布,落在程明笃身上。


    程明笃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管贴着唇角,胸口的传感贴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下唇那一抹曾被浪打开的红色已经淡了,但仍然能看见。


    海在夜色中如同煮沸了一样持续翻滚,像一头被激怒后还未完全平复的野兽。


    医务舱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护士探头进来,查看仪器上的读数。


    “他的体温已经回到三十五度六,情况稳定。”护士放低声音,“你也该休息了。”


    叶语莺点点头,轻声道谢。


    护士离开后,她仍坐在那里,看着他。


    几分钟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程明笃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微微蹙起,仿佛梦里遇见了什么。


    “程明笃……”她再次喊他,声音颤抖。


    为什么不叫“哥哥”,因为在混乱的梦境中,哥哥可能代表了很多人,但是程明笃只代表他。


    他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终于,那双黑沉的眼睛缓缓睁开,目光有片刻的失焦,随后一点点聚焦在她身上。


    “醒了?”她立刻跳下病床,双腿肌肉发软,整个人直接双膝坠地,跌坐在他病床旁。


    她吃痛,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浑身无力,只好仰头看着他的侧脸。


    忽然间,一只手从病床上坠下,她连忙双手并用地握住,想迫切感受他此刻的生命力。


    那只手冰凉、僵硬,却还带着微弱的脉搏。


    叶语莺一瞬间几乎不敢用力,生怕自己稍一握紧,那仅剩的温度就会被打碎。


    “程明笃……”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他没有立刻回应,喉结微微滚动,呼吸声断断续续,那是一种刚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呼吸,又轻又浅。


    他的指尖动了动,似乎在回应她。


    然后,极轻的一声:“别哭。”


    叶语莺怔住。


    她低头看,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混着风盐和药水的味道。


    他看着她,声音低哑:“你没事?”


    “我没事。”她笑着,眼泪又开始打转。


    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沙哑:“那就好……”


    她哑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


    “知道。”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平复体内那股回流的寒意。


    “他们说,你在海里待了超过一分钟。”她几乎是哭着说的,“整整一分二十秒。”


    “可你不是说一分钟是


    你的极限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那只被她握着的手,微微回握了她一下。


    “何必啊……”她哽咽着,声音发颤,“你明明可以不跳下去的……”


    她在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除了程明笃以外也几乎没人挂念她……


    她死了,对这世界几乎没有影响……


    程明笃望着她,眼底的冷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风雪过后的沉寂。


    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说出那句话,又缓缓阖上眼,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掉下去的那一刻……我没有机会考虑这么多,每一秒都很宝贵。”


    她忽然觉得,那一分二十秒的时间,从此被海记录了。


    那是他亲自用生命作为赌注去争取的救援时间,在这之后,他的代价极有可能是一些由低温引发的一系列并发症。


    也成了她再也不会再想自我了结的原因,这天之后,她重新活了一次,她要好好活着,积极地活,长久地活。


    *


    暴风过后的清晨,黎明的光从极远处的海平线透过冰雾,慢慢铺开。


    海重新归于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广播声在黎明里响起,船长以平稳的语调宣布:


    “由于昨夜的极端天气与安全事故,我们将调整航线,折返乌斯怀亚港。”


    程明笃没有完全缓解过来,呼吸均匀而微弱。


    医生为他更换了新的监测贴片,心率线在屏幕上缓缓起伏。


    叶语莺站起身,靠近他。


    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安静,连眉宇间那种克制的冷意都消散了,只剩下极轻的疲惫。


    她蹲下来,注视着他。


    他从水下拽住她的那一瞬画面陡然席卷而来,她心里一阵钝痛,有种几乎要窒息的感觉。


    “哥哥,”她轻声唤他,“我们要回去了。”


    他轻微点头,眉头轻轻动了动。


    第116章


    风停了,晨曦重新降落在海面上。


    医务舱内温度恒定,机器的滴答声平稳跳动。


    医生走进来,低声询问几句,调了下监测仪,又在记录板上写了几笔,便轻轻掀开窗帘,透进一缕暖光。


    “天气好转了,”他说,“等下午海况更稳,我们会先靠港,再安排空中转送。你们都需要进一步观察。”


    叶语莺点头,有礼貌地说:“谢谢。”


    医生走后,舱内重新安静下来。


    她缓缓起身,去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床头,那杯水的热气氤氲在空气里,给他的脸笼罩上一层薄雾,让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船在下午三点靠港。港口外的海风依旧冷,但乌斯怀亚的天空已经放晴,雪光被阳光照得刺目,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码头上停着救援车与医疗组,船员在交接记录,旅客被分批带下船。


    他们先被送往港口医院,完成低温创伤观察。


    程明笃的报告显示,除轻微的冻伤与短暂的低血钠外,生命体征已恢复正常,只需静养与持续补液。


    这时,病房外传来一阵敲门,一个看上去非亚裔非白人的陌生男人走了进来。


    “叶小姐,”对方用英语确认身份后换回流畅的中文,语气温和而极有分寸,言简意赅地说道:


    “程先生的家属已与医院及阿根廷外交部取得联系,我们已获批紧急医疗撤离许可。专机预计明日凌晨抵达,届时由医务机组执行转送,直飞蓉城。”


    叶语莺怔了怔。


    “需要我办什么手续吗?”


    “您和程先生都在事故名册中,我们会为您二人一同办理离境与医疗通关文件。”


    对方停顿了一下,又低声补充,“程先生父亲亲自致电大使馆,请您放心,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男人礼貌地朝她点头,递上文件袋后便离开了,只留下病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


    叶语莺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她低头看那份文件,印着阿根廷外交部的临时批文,还有中方使馆盖的红印。


    程明笃已经带她离开程家大半年了,她并不知晓程明笃如何处理和程家的关系,以及……离开前,她本就是局外人,离开后,应该对于程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


    程明笃没有跟家里通过电话,而且栖止小筑是程明笃母亲的房子,也不会有外人来打扰。


    原本以为,他们二人都是一起被宇宙放逐的孤星,在世界尽头漂流。


    现在才发生,流浪的其实是她自己……


    这一纸外交批文,就能让那个“程家”再次介入他们的世界。


    她隐隐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会被接回去,回到国内,程明笃更是不得不回到那个庞大而封闭的家族网络中。


    她是不是……真的该无家可归了。


    *


    凌晨三点,乌斯怀亚机场。


    跑道上寒风凛冽,夜空澄净,星光映在冰层上。机场的一侧停着一架白色庞巴迪医疗专机,机身上印着银灰色的集团标志。


    程明笃被医护人员抬上机舱,身上依旧连着便携心电与氧气导管。舱内恒温控制在二十五度,柔和的灯光取代了船上的冷光。


    医生示意叶语莺在另一张可折叠的病床上系好安全带,又递给她一份航程表:


    医疗转送路线:Ushuaia—BuenosAires—Anchorage(加油)—Rongcheng。


    全程约26小时,飞机配备三名医生、两名护士、一名翻译及一名领队。


    “这是外交渠道的特别许可航线,”医生解释道,“途中会经停一次补给,不会下机。程先生的情况可以承受长程飞行。”


    飞机没有太多耽误,就开始滑行起飞。


    叶语莺透过舷窗,看见南美大陆逐渐远去,海岸线在夜色中弯成一条淡蓝色的弧。


    她回头,看着不远处安静的程明笃。


    他仍在浅睡中,呼吸机旁闪烁着微弱的指示灯。


    叶语莺终于在长久的漂浮之后,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要回去了,回到可以重新生活的世界。


    她不安地感觉到,一切又要被重新洗牌。


    *


    飞机穿过漫长的夜空,从冰原到赤道,再到东方的晨光。二十六个小时后,舱外是熟悉的大陆轮廓。


    飞机降落后,他们直接被送往蓉城协和附属医院,乘车能读进入独立病房观察,需要持续吸氧与高浓度葡萄糖输液,以防止寒性代谢延迟引起的并发症。


    叶语莺陪在病床边,一连几天。直到医生宣布:“叶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叶语莺陪在病床边,一连几天。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白天帮护士擦拭他被冻伤的指节,夜里靠在沙发上浅眠。


    病房的灯光永远是昏白的,空气里混着消毒水与生理盐水的味道。


    监测仪滴滴作响,仿佛和脑电波融为一体。


    第四天早晨,医生推门而入。


    “叶小姐,”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监测数据,“程先生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可以进入静养阶段。”


    叶语莺下意识点头:“那太好了。”


    医生却顿了顿,语气柔和下来:“不过……您这几天也该休息了,后续的护理会由医院团队和程先生的私人看护接手。”


    叶语莺怔住。


    “我可以继续待着,不打扰他们。”她的声音很轻,几乎带着恳求。


    医生摇了摇头:“程家已经派了专人交接。您留在病房反而不方便,他们明天早上到。”


    她微微发愣,像是没听懂。


    医生看她神色复杂,轻声补了一句:“程先生的家人知道您也受了伤,请您放心,他们会安排好一切。”


    医生递来一份文件:“这是您的出院建议书。您可以先回去休息,等程先生康复后,我们会再通知探视安排。”


    叶语莺接过那份纸,指尖轻颤。


    “谢谢。”她低声说。


    心里强烈的说不出的失落感。


    她抬起头,视线落在


    病床上的程明笃。


    他已经睁开眼了,仍有些虚弱,但神智清醒。


    “你听到了吧。”他率先开口,声音低而哑,“他们要你先出院。”


    她点点头,眼神闪了闪:“嗯……”


    她该去哪里……


    程明笃盯着她几秒,目光深了几分。


    “回栖止小筑。”他说。


    “……什么?”


    “阿姨会继续照顾你。”他声音很轻,却笃定得不容拒绝,“暂时别去别的地方。”


    叶语莺抬眼看他。


    “我还不方便离开,”他接着说,语气像是在陈述事实,“那边安静、安全,也不会有人打扰你。”


    “可是……你出院后会回程家……”她的话还没问完。


    “我会回栖止小筑的。”他忽然打断,嗓音依旧沙,却有股她熟悉的坚定。


    叶语莺愣了几秒,才轻轻点头,“……好。”


    “等我出院,”他说,“我会去找你。”


    *


    傍晚,她离开医院。


    车停在栖止小筑门前。竹林依旧,门檐下的风铃在夜风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阿姨为她开了门,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窗帘已经换上了另一种颜色,装饰品也进行了微笑的调整,室内一片安静。


    她换下外套,走到窗前。外头是黑沉沉的夜,山风拂过竹叶,掠起层层微响。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


    明明是夏天了。


    她倒了杯热水,却没喝,只握在掌心取暖。


    她下意识将一切带有概率的事件,往最坏的结果去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接受,要是能,即便最坏的结果发生,她内心也不是很害怕。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不回来,且不允许她居住。


    眼下她卡里虽然有些钱,但也都是程明笃给的,她连上网看招租的勇气都没有。


    抱着膝盖,浏览电影网站直到深夜,她都没有点开任何一部。


    *


    翌日,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经被邮递员送到栖止小筑的门口。


    叶语莺一大早被门铃吵醒,等下楼的时候,阿姨已经在门口和邮递员聊了几句了,冲她招手:“语莺快来,这是需要你本人亲自签收的。”


    合上大门,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


    快递袋里是一封厚厚的录取通知书,封面印着深蓝底纹与金色浮雕的校徽——清X大学机械工程系。


    那一刻,她怔了怔。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正好照在那一行印刷体的字上:


    “清X大学机械与智能制造工程学院录取通知。”


    那几个字,仿佛在空气里亮了一下。


    叶语莺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烫金的校徽。


    “真不错啊!”阿姨在一旁忍不住感叹,“清X大学可是顶尖的理工科大学,语莺这是考上全国最好的机械系啦!”


    叶语莺抬头,激动地对上阿姨那双充满喜悦的眼睛,唇角微微动了动,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最近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晒出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她拿到手的时候,却反而没有多少实感。


    因为从初中阶段以来,她当了的太长时间的差生和不良学生,哪怕后面成绩进步,对于她来说,排名也只是一个纸面数字,她从未有过真切的感觉,感觉自己未来去往何方。


    其实录取上机械工程系她也没有太多理解,毕竟她不知道什么叫机械工程,原本她想学建筑学或者经济学的,但是她同样对这些专业也没有理解,计算机系是程明笃的专业,但是她私心里是不想永远笼罩在程明笃的光环之下的……


    她心里的这份较劲,一直都有,和自己较劲,她曾经希望外婆和姑姑能看到自己摘取金牌,考上最高学府,在老家目前没有一个孩子考上过,外婆和姑姑也不知道清X大学具体什么样子,只知道这是理工类最高学府,一个闪闪发亮的名字,一个被几代人念叨的名字。


    可到头来……只有姑姑在弥留之际看到她的金牌,她二人,没有一人亲眼看到她被清X大学录取……


    想到种种,豆大泪水坠落下来,她心口堵得发慌,这是她这些年体验到的最明确的重量,这是遗憾的重量,让她无论走多远走多高,都能回想起后落泪的重量。


    *


    傍晚,山风渐凉,竹林摇晃。


    叶语莺坐在台阶上,看夕阳西下,她已经百无聊赖好一阵了,尽管程明笃平时也是早出晚归,但是没有程明笃的栖止小筑,让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留守儿童。


    忽然,一阵车灯的光划过竹林。那声音不疾不徐,直到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


    她眼神追寻了那辆车几秒,随即明白什么,瞬间站起身去开门。


    程明笃从后座上下车的时候,还穿着深灰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比医院时气色好了许多,眉眼如常,甚至在病痛之后反而透出一些更摄人的沉澈和静定。


    “出院了?”她声音有些发抖。


    “嗯。”他答得很简单。


    叶语莺看着他,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


    他回过头,似乎察觉到她的出神:“你还好?”


    “我很好。”她轻声回答。


    除了……有些想你,担心你不回来了。


    似乎为了佐证这件事,她飞奔去楼上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拿下来,递到他面前。


    她无数次鄙视自己向家长献宝的行为是如此幼稚,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让程明笃知道。


    他微微一笑,目光那封印着金纹的录取通知。


    “清X大学?”他问,语气带着一丝轻微的欣慰。


    “是。”她点头,“刚收到。”


    “恭喜。”他说。


    她愣了一下,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是不是……也曾经被这所大学录取。”


    虽然他最后直接出国了,但是她听说过。


    他嘴角弯了弯,“是啊,计算机系,我们当了两回校友了。”


    “我其实……没想到能被录取。”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近乎忏悔的坦白,“我只是随便投的,后来也没抱希望。”


    她有种强烈的不配得感,不配被最高学府录取,不配……拥有程明笃。


    “但你还是做到了。”


    “那是运气。”


    “不是。”他打断她。


    他看向她的眼睛,正色道:“阿婴,运气不会送你进清X大学,这是你的实力,你的努力的显化,这一切是水到渠成。”——


    作者有话说:今早身体好转了一点,赶紧写了一章


    第117章


    叶语莺看着他的双唇张合,语气没有起伏,却像一阵温柔又坚硬的风,带着一些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香气。


    听到这句话,深以为然的同时,脑海里闪回了之前一些或真实或虚幻的画面。


    他说话中与神俱来的从容不迫的感觉,在她成长过程中慢


    慢发酵得愈发有魅力。


    这种小时候认为是严肃或者压迫感的气场,在此刻却有种让人忍不住产生好奇,或者一步步演变成一种禁欲感。


    她多年来对程明笃一直是畏惧多于感激的,但是一点点将内心情感明晰后,她越来越好奇这个人到底会不会zw,会不会有欲念……


    对了……


    她的视线又在程明笃凉薄的下唇处停留了一瞬,发现原本的伤口如今已经彻底完好,好像连那场梦境都不复存在。


    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发生,暴风、呼喊、冰冷的海水……都只是她一场幻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是怎样逆流而来,怎样将她托出海面。


    “你在想什么?”似乎是注意到她停留的视线,他的声音忽然传来,低而沉,却是悦耳的


    她猛然一抖,没预料到程明笃会突然这么直白地问道她,回过神来,匆忙避开视线:“没什么。”


    此刻,程明笃眼神宁静,没有进一步说什么,但是反而是叶语莺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念头被他捕捉到。


    “等我一下,我有东西要给你。”程明笃没有再问,上了楼去行李箱内取来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


    “这是律师之前送来的。你外婆的遗嘱,成年后转到你名下的那部分。”


    叶语莺低下头,指尖一点点抚过信封边缘,像怕它会碎,那纸面下的文件,不只是遗产,更是外婆在去世三年后留给她的最后嘱咐。


    他看了她几秒,又继续说:“律师那边还附了转产文件。她把那所房子列为你的‘居住性继承’,意味着只有你能决定何时出售或修缮,别人无权动用。”


    她前些日子分明还在担忧自己无家可归,现在……她至少还能有外婆送给她的居住地。


    看着手里的信封,纸面在阳光下透出一点旧字迹。她伸手,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份打印的遗嘱副本,页脚盖着青城公证处的红章。外婆的签名苍老却工整。


    “将本人名下青城西山竹岭处住所,及相邻地块共一千四百平方米(约2.1亩),连同存款与首饰若干,全部留予外孙女叶语莺。”


    那一行字,她看得很慢。看着看着,眼前开始模糊。


    外婆走的时候,她没能赶回去,那时候她忙于中考。


    仔细想想,两位至今的离世,都恰好赶上她人生的两轮大考,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人已经去世了有一阵了,恰好避开悲伤最尖锐的时刻。


    可这两场未竟的哀悼,像是在她心里买下了生锈的贴片,每当她跨过新的阶段,那贴片便在体内轻轻一动,提醒她,有一部分遗憾永远留在原地,等她去道别。


    她放不下,她永远放不下。


    那天,一整天,叶语莺都一个人坐在房子的角落里端详那些外婆留下的字迹,这是她唯一可以观察到的东西。


    她发现外婆写字非常工整,哪怕在弥留之际也是清晰而认真的。


    听说外婆没有上完小学,她却渴望学习,但是当年是一个饥饿的年代,容不得她练好笔杆子,就得挥着锄头去劳作,或者进厂子当工人。


    那个年代,外婆也是极苦的,她说自己十三岁就在外谋生,当工人,一天干下来,鼻孔都被粉尘熏得发黑。


    夜色很深,屋外的竹影在风里轻轻摇晃。


    叶语莺还坐在原地,桌上摊着那份遗嘱,旁边放着自己录取通知书。灯光温暖,却无法驱散她心底那种绵延的空白。


    她早已过了歇斯底里的时候了,尽管她无数次想呐喊——


    外婆!你看到了吗?我考上最高学府了!你还能看到吗?


    后来,她又自问自答:“你不能看到。”


    程明笃走过来,靠在门边,看了她一会儿。


    “你一下午都没动过。”他的声音很轻,“眼睛该酸了。”


    叶语莺回头,眼底还有一层红意,轻轻吸了口气:“我在看她的字。”


    “你外婆?”


    “嗯。”她抬起头,声音温柔又低,“她写得很好看,像是刻出来的。她那个年代连吃饭都成问题,毕生会写的字不多,但是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纸上那些字迹,笔锋有些颤,却极其用力。


    “她写得确实很好。”他淡淡地说。


    叶语莺抬起头,眼神有些湿:“你知道吗,她其实没念完小学。”


    “我知道。”程明笃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活得明白和学历没有关系。”


    “你的至亲或者好友,会在去世前为你留下一些最后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陆陆续续收到这些,并且一直经历分离。”


    成长意味着一段经历别离,不断变得孤身一人,身边的一切人都是过客,只不过有的人停留得久,有人停留得短,哪怕是相伴终身的伴侣,也不可能在作古的时候与你同行,所以,人终究独自面对死亡,独自面对这孤寂的一生的。


    程明笃语气很平,却带着更多的温柔和耐心。


    “你会发现,人一生其实都在学着告别,先是离开童年,离开家乡,后来离开一个人。每一次都痛,但也让人真正长大。”


    “可我不想。”她声音喃喃道,“我只是想……她能多等我一点时间。”


    他抬眼看着她,神情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


    “可惜,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我们永远不能让一切的别离都掐准时间。”


    “但你要知道,他们并不是消失了。”


    “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已经消失了吗?”叶语莺停顿了一下,眼上闪过泪痕。


    “她们留下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声音温润有力,“你的举止、你的话语、你的选择……都有她的影子,你会好好面对生活,好好比赛,好好学习,因为你心里有一个部分,是想为她们实现这一生都没有实现过的愿望,去看一生都没有看过的风景,她们自己这辈子很苦,却还是将你托举到国际的赛场、学术的殿堂……”


    “这就是她们留在你身上的东西……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你。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她们在继续活着。”


    叶语莺看向他的侧脸,泪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可我……”叶语莺抿了抿唇,声音细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我还经常怕,我知道我的每一步都孤立无援,我的身后……没有她们了。”


    “怕也正常的。”他看着她,语气里有一种几乎温柔到残忍的坦白,“成长从来不是变得不怕,而是学会在害怕里继续往前走。”


    “况且……”他停下了话,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眉眼被柔和的阴影勾出清晰的线条,随即嘴角微漾,“我也能托举你。”


    叶语莺眨了眨眼,心里又是一阵错乱,她知道这错乱不合时宜,但还是眼神微闪,说了句谢谢。


    屋里静了几秒。风穿过竹林,掠过窗外,带来细碎的声响。


    她的视线穿透泪光,看着程明笃,喉咙一紧,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唇边。


    “你相信,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独吗,哪怕走入人海都缓解不了的孤独,不是外界将我抛弃的孤独,而是我内心无法缓解的感受。”


    ……那就是即便程明笃在她身边,她永远无法将真实情感诉之于口的痛苦。


    “我相信,因为我也一样。”


    程明笃微微一顿,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平静。


    他没有再解释,而是突然起身说的,“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


    随即转身离开。


    她凝视他的背影良久,窗外的竹影摇晃,她抬手关了灯,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厚重的黑。


    *


    那一晚之后,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夜里起风,雨在竹林间落下。


    程明笃的身体,仿佛从那时起就有了


    细微的异样。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他不以为意,仍照常工作、处理文件。


    直到第三天早晨,体温开始上升,呼吸间带着急促的音。


    医生来过两次,说是先前低温后的免疫系统未完全恢复,恐怕有继发感染。


    原本他要搬到另一处住所隔离的。


    但是叶语莺坚持说她保证一定不上三楼,做好防护,程明笃才同意留下来的。


    从那天起,他们两个人分别从两个不同的通道上下楼,虽然在同一个别墅,却不能见面。


    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药味,尽管她知道是错觉,因为其实是人为隔离起来的,而且程明笃吃的也不是中药。


    三楼的窗几乎不再打开,走廊尽头的灯昼夜不灭。每当夜深人静时,叶语莺总能听见上方传来极轻的咳声,短促、压抑,像是被刻意压在喉咙里不让它散开。


    她想去看看,却又被理智拦在原地。


    一周后,她开始发烧。


    最初只是嗓子发紧,后来呼吸灼痛,整个人陷入高热的雾里。


    医生上门时,她靠在沙发上几乎支撑不住。


    医生说,她的并发症也来了,也是肺炎。


    那一刻,她反而笑了一下。


    那笑并非轻狂,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终于,她又能靠近他了。


    推门的那一瞬,叶语莺看见他靠在床头,神情比记忆中更消瘦,眉眼却仍清冷。


    程明笃抬头,看见她时先是一怔。


    “谁让你来的?”他声音很低,透着严肃和抗拒。


    “我的并发症也来了。”她竟然带着几分喜悦,轻声说,“所以……我终于能见你了。”


    他想说什么,却被她那双眼睛堵住了所有话。


    她坐到他床边,轻轻靠在床头。两人之间隔着半米距离,呼吸交织。


    病房的灯光昏黄,氧气机的滴答声有节奏地跳动。


    那声音,像心跳,也像时间在这一刻被温柔地延缓。


    她也病着,却还是克制地,不敢过分靠近。


    第118章


    风穿过雨后的夜,带着微凉的湿气,湿意没有穿透玻璃,但是病房内还是又温热湿意。


    程明笃的呼吸带着轻微的滞涩,每一口都显得沉重而费力。叶语莺侧头看着他,肺部也有共鸣般的疼。


    “吴医生脾气不好,知道你上来了,会说你的。”他的声音依旧低,却已无力带出责备。


    她之前好几次试图走上三楼就被吴医生责备过,心里难过又委屈,但是沉默地听着,默默对自己说,下次还敢。


    “那你就别告诉他。”她回答得很小声,隔着被子很有私心地感知着他身上的温度。


    他静静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只水杯,换了新的热水,动作笨拙,却尽量不发出声。


    “喝一点吧。”


    他摇了摇头:“我不渴。”


    “确定吗?”她坚持着,轻轻将杯沿递到他唇边。


    不小心用力过猛,玻璃杯刚好抵住他的下唇,唇线有了变化,她愣了一瞬。


    程明笃没有再拒绝,缓缓抬手接过,低头喝了一口。那一瞬,水汽氤氲在他唇边,灯光映出微微的白雾。


    她忍不住又想到了船上那场梦,不禁问道:“上次那个船员是怎么能把你嘴巴刚好撞破的?”


    她实在脑补不出是怎样精准的磕碰。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程明笃喝水动作凝滞了好几秒,良久之后喉结才重新滚动。


    他轻轻转头,看着她,目光平静,很淡地解释道:“是个威士忌的方形杯,刚好抬高托盘的时候磕碰的。”


    “哦……”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个答案,反而不想问更多。


    这样的夜非常温柔,她喜欢这种感觉,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一点点散开,与他的混在一起。


    程明笃在自己印象里很少生病,很少有这样病弱的一面。


    “你快去休息吧。”他放下杯子,声音虚弱却仍带着几分平静,“医生给你开药了吗?”


    “开了,我睡前再吃。”她轻轻笑了笑,声音有些哑,沉吟了好一阵,欲言又止。


    他问:“你想说什么?”


    她摇头,斟酌着能不能这么说:“我想多陪陪你。”


    似乎是察觉到对方愕然的神色,她立刻改口补充道:“最近生病了也不能出门,有点无聊了。”


    他眼神这才微微送到,虚弱中的他,声音都分外温柔:“还是等病好了再去。”


    “但是你和我说说话就不无聊,”她想了想他嗓子也不舒服,便又补充道:“不说话也可以,有人的地方就不无聊。”


    他没有几乎说什么,算是默认。


    服药之后,程明笃比以往更加嗜睡,夜深了,叶语莺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刚才已经趴在程明笃身边睡着了。


    此时程明笃并没有被惊醒,睡颜安静,少有连眉宇间的锋锐都全然不见的时刻。


    她喜欢他病榻上的温柔语调,也希望他早日康复。


    她临走前帮他把身上的被子整理好,随即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他的卧室。


    当晚,她又发烧了,浑身像是在滚水里浮沉的扁舟,脑海里的画面很混乱,什么有,过去的、现在的、真实的、虚幻的……全部都交织在一起。


    睡梦里她目睹程明笃可望不可即的身影,心里总是钝痛,她看见了他与她人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样,婚礼当天她强迫自己微笑,却又在宴会厅的厕所泪如雨下。


    她去化妆间看程明笃,却发现他正垂眸看着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嫂子”被化妆师装扮。


    那一刻,她真的像溺水般绝望,不知道事态为什么进展到这程度。


    画面一转,程明笃独自从化妆间出来,她冲上前去拽住他的手,失声问道:“为什么这么突然,她是谁,怎么突然出现的?”


    “你的新娘来得……为什么没有一点前兆……”


    程明笃错愕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她,问道:“阿婴,你怎么了?哭什么……”


    “我们是大学同学,谈了很多年了,之前没告诉家人。”他耐心解释道。


    叶语莺的耳边嗡地一声,宴会厅的灯光在这一瞬模糊成一片。


    她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伴娘在帮“新娘”整理婚纱的纱边,那一层白纱像雪,铺开时将她整个人都隔绝在人群之外。


    “大学同学……”她哑着嗓子重复,声音空得像是从梦里传出来,“很多年了?”


    “是。”


    他神情平静而笃定,那种笃定让她心口一点一点坍陷。


    “那我算什么?”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的。


    他怔住,眉心微蹙,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种话:“你是阿婴啊,我的妹妹。”


    “阿婴?”她喃喃着重复这个称呼,忽然笑了。那笑声在空荡的化妆间里回响,却如同新鲜切下的鲜血淋漓的肉片。


    她欲言又止,声音颤抖着,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程明笃伸手想安抚她的肩,但她猛地后退一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声几乎是哭出来的。


    她的身体在颤,眼底的泪光几乎要溢出。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现在表明心际,已经太迟了……”


    她的声音像撕裂,下一瞬,化妆间的镜子忽然碎裂,灯光从裂缝间倾泻下来,照亮她惊惶的脸。


    她看见自己倒映在镜面碎片里的影子,狼狈、通红、湿漉漉的眼睛,仿佛根本不是自己。


    “为什么不能是我?”她的声音几乎被海浪遮蔽,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哪怕一次都好,为什么不能是我……”


    程明笃抬起手,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世界在这一刻扭曲、塌陷。


    婚礼进行曲从远处传来,低沉而庄严,而她,被困在了一


    片混沌的黑暗中。


    她看见自己一步步朝大厅走去,双脚似乎踩在无数破碎的玻璃上,耳边全是噪音。


    那对新人正缓缓走上红毯,宾客鼓掌,花瓣在空中飘散,好一场世纪婚礼。


    她看不清新娘的脸,只看到那抹白纱下,藏着个温婉的影子,和她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原来这才是程明笃喜欢的类型。


    她伸出手,想去揭开那层面纱。


    就在指尖触到的一瞬间……


    整场婚礼骤然静止。


    花瓣停在空中,烛光冻结,乐声消失。


    程明笃转过头,那双眼与她对上。


    “阿婴,”他低声说,语调冷酷,“够了。”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被拉成了一条线。


    她惊觉自己正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上,脚下的红毯变成了极地的海水。


    冰面下,自己被海水倒灌,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程明笃的身影在大海中救她,他们又回到了十八岁成人礼的那一天……


    她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抓住他的手,死死握住,一定不放开。


    “哥哥你看,我们重新来过了!”


    她的声音带着近乎孩子般的喜悦,明明是哭出来的,却又带着一种荒谬的希望。


    海风猎猎,裙摆被吹得翻起,冰冷的海水还在她的脚踝间打旋,她整个人湿透,手指死死攥着那只手,仿佛抱着生命中最后的浮木。


    程明笃愣了几秒。


    他低头,看见她满脸的泪与水,几乎分不清哪一滴是眼泪,哪一滴是海。


    “重来一次,你想对我说什么?”他开口,深邃的双眼攫住她。


    “我会更早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不会再放任一切都来不及!”


    话还没说完,黑暗重新将她淹没……


    再睁眼,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窗外的光冷而苍白,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潮气。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手停留在下腹,似乎做着一些羞耻的尝试。


    下一秒,程明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烈酒一样醇烈,带着压抑的温柔:“阿婴,我帮你……”


    她浑身如同火烧一样,又紧张忐忑又有些期待羞赧。


    耳边尽是低低的回声,她无法分辨那是风、是浪,还是他在她梦里低语的呼吸。


    心口的跳动一点点加快,她想抑制,却越发清晰。那种情绪像暗潮,在身体深处翻滚,不带半点火焰,却有炙热得要烧焦一般。


    “哥哥……”她伸出手,试图触碰他,手腕却被他陡然握住,重新压到头顶,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胸腔里的空洞被某种情绪一点点填满。


    欲念的明火,正一点点侵蚀着她,落在她脸上的呼吸凝成露,落在唇上,散成一阵轻微的颤。


    她害怕,却又不愿逃离。那种感觉像被困在一场永不散去的雨中,四周都是他留下的气息,她找不到出口,也不想找到。


    梦与现实的界限在这一刻模糊。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思念他,还是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堕落。


    她呼吸急促又颤抖,那些欲念之花,生于寂静,长于忍耐,在一次次压抑中,最终在一场无人察觉的夜里,悄然盛放。


    下一秒,叶语莺猛地睁开眼,汗水从额角滑下。


    她仍躺在自己床上,这一次彻底从梦中醒来。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一阵疼,像是被挖空一块。


    梦与现实的边界在这一刻模糊得几乎不存在。


    她伸手去摸床头的纸,擦了擦汗,最终还是拖着病体去泡了个澡——


    作者有话说:越暧昧越无法加快情节,不过我尽量赶紧冲刺!冲冲冲!


    第119章


    热水一点点漫上脚踝,蒸汽在空气里氤氲。


    她原本咳嗽不断,靠着瓷白的浴缸边缘,呼吸断断续续,胸口的疼仍在,应该就是咳嗽太严重导致的。


    咳嗽了不知多久,雾气模糊了窗户,外面的天光才刚刚亮起,整个湖面和天幕都是墨蓝色的。


    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坠落,滑过颈侧,一点点带走身上的盐分。


    她低声咳嗽了几下,肺部传来一阵灼痛,一开始生病时候的窃喜,现在反而多了些恐惧了。


    直到蒸汽缭绕,充斥整个浴室,她被温水彻底包裹,肺部才稍微舒服一些。


    水花瞒过痛与羞耻的交界处,她似乎更清晰地从身体上感受到了“自我”。


    可有些欲望与情感,一旦萌生,就像纹身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彻底抹去,最高明的洗纹身技术,都无法将存在的纹身彻底清除。


    她缓缓闭上眼,任那一缕白雾在眼前散去,一点点把晨光冲淡。


    盼着黎明快些到来……她又想见他了。


    *


    程明笃果然为她保守了秘密,吴医生早上上门给程明笃查看病情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有其他人来过。


    看完了程明笃,又下来给叶语莺量体温、听肺音,嘱咐了几句复又离开。


    医生走后,屋子刚刚重新归于寂静。


    洗完澡之后,她又发烧了,还有些严重。


    叶语莺趁着病态,掀开被子直直坐了起来,看了眼窗外,等医生的车离开后,就马不停蹄地上了三楼。


    这一路上甚至有些艰难,她发着烧,每走一步都好像有一锅粥在脑海里晃荡,眩晕又沉重。


    程明笃的房间门虚掩着,他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似乎比昨天还虚弱一些,手边摊着一本书,书页已经翻折了几页,显然没看进去。


    “吴医生说你今天又发烧了。”她倚靠这门框,轻声开口,“我也是……”


    床上的人,盖着杯子,清冷的轮廓被病态的脆弱感打磨得更柔和了些。


    他呼吸都轻,像是睡着了,久久没有回答。


    她有些担忧地走进房间,直到听清了他的呼吸,这才安心下来。


    在床边坐了下来,隔着半臂的距离,空气里全是药的气味与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身上的热。


    直到良久之后,他才意识略微清醒了几分,强撑着声音说:“我还好……”


    怎么会是还好……


    “睡吧,”她很少有机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我就在这儿。”


    这种语气,连她都觉得自己过分成熟了。


    程明笃看着她,眼底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倦意重新袭来。


    他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渐渐均匀,神情安静。


    叶语莺守在一旁,目光停在他眉眼间,甚至觉得这种时光对于这些年来说绝对是极度奢侈的。


    她可以如此不加掩饰地看他,而不是只敢用余光。


    她不禁想到了那场海上的梦,她永远没有续上的梦。


    甚至想要去真的验证梦里的触感和现实中究竟相差多少。


    这场高烧把她真的烧糊涂了,让她胆子往卑劣的方向肆意疯长。


    她冲他伸出手的瞬间,手指在空中一蜷,那是她最后的犹豫。


    随即准备帮他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可是关键时刻却停住了,她视线在近距离打两下,还是能看到下唇上隐隐的伤痕。


    这伤痕,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愈合过后的。


    真的很想验证一下怎么办……


    他会发现吗?发现之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指尖滑过他的鬓角,带着她自己微微的颤抖。


    正当自己踌躇的时候,身体已经帮她做了决定,她已经倾身,他的脸庞近在咫尺。


    那一刻,她甚至能听见他胸口深处的呼吸声,低沉、稳重,带着极细的颗粒感。


    她的唇停在离他不过几厘米的地方,空气被热度染得有些黏稠。


    她好像再不决定就要病晕了……


    这一瞬,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心跳声一下一下在胸口回荡。


    她回想着梦里那娴熟的动作,将那一切复刻了一遍。


    她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那触感短暂得像一滴雨落入湖泊,可她的


    心,却失衡了。


    就在她想要退开的那刻,程明笃的睫毛颤了颤。


    他睁开眼。


    那双眼,黑得深邃,清醒得近乎刺目。


    叶语莺整个人僵在原地,呼吸险些骤停,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她什么都没说,甚至来不及解释,只是怔怔地后退。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睛,安静地望着她,没有怒意,只有一些讶然,更多是一种深得让人心慌的平静。


    她慌乱坐回原位,却因为头晕险些栽倒在地,一回头,手腕在关键的瞬间被他伸手及时拉住,力度不是很大。


    她这次是直接狼狈地跌在他胸前的被子上,一抬眼,就能和他漆黑的双眸对视。


    他仍未作声,目光微敛。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那一瞬间,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似乎用尽她此生所有的智慧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声音不重,也没有丝毫责难,却让她胆寒不已。


    此刻,焦灼得仿佛连空气都要被烫化。


    她连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是不是被高烧烧坏了神智。


    她只是抬起头,眼神怯怯的,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而且是原则性错误,哪怕是程明笃的一句责备都难以承受的程度。


    可是回想起梦里的种种,她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那种没有开口就已经结束的人生,亲眼看到他与他人走入婚姻的点头。


    下一瞬,她露出一种近乎固执的眼神。


    “……你就当我,趁人之危好了……”


    她的声音极轻,是响在他耳边的低语,然后重新低下头,用更加清晰和直白的方式,虔诚地吻上他,和他的呼吸融合在一起。


    那语气里既有歉意,也有某种笃定,更多是一种鱼死网破的坦荡。


    这个吻没有任何辗转,只是相碰,持续了几秒,原本她就想简单地结束这个动作,但是还是没忍住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不过没咬伤,看来真实的吻就是不容易出血。


    最后,她缓缓起身,看着他唇上很淡的齿印,愣神了两秒,几乎是逃一样冲出了房间。


    程明笃靠在枕头上,指尖在被面上微微蜷紧,唇角还留着那一点几乎不真实的温度。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


    门关上的瞬间,叶语莺靠在门后,心跳乱得几乎要溢出胸腔。


    她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在怕具体的什么后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有勇气跳过那么多步骤直达重点。


    只知道,刚才那一刹那,她几乎被自己体内那股无法言说的情感淹没。


    她被恶灵驱使了身体……


    此时,她呼吸愈发沉重,眼前的一切头晕目眩,她原本一遍遍跟自己说至少撑到下楼,不要晕,至少别在他房间门口……


    结果这个念头还没有闪现完毕,世界在瞬间暗了下去。


    倒地之前的最后一秒,她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轻微的椅脚摩擦声,像是谁要起身。


    可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


    再醒来时,身体更加沉重,整个人动弹不得,稍微晃荡,头就很疼。


    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她这几日梦境里的画面夹杂在一起,十分混乱。


    梦境里的一切总是这样,模糊、放大、没有逻辑。


    因为大脑的某些区域在休眠,梦中的自己往往不再受理智支配。


    那些冲动、那些本该压抑的念头,会在混乱的时空里趁机生长,荒唐得不讲道理。


    她想捉住这难得的混沌感,好好去回味那个触感很真实的吻……


    她闭着眼这么想着,想让自己再睡回去,让梦与现实的缝隙重新合上。


    然而下一秒,她忽然察觉到——


    身上的被子,不是自己房间里的那条。


    那质地更厚,更带着一点淡淡的香味,不属于她的味道。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意识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睁开眼。


    室内挡光窗帘杆已经被拉上,光线昏暗,很利于睡眠,床头灯的光线微微弱弱,落在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


    程明笃坐在床边的单人椅上,正低头看着她。


    他的眉宇间仍有病色,神情疲倦,却撑着意识在注视她。


    她眨了几下眼,怀疑自己还没醒,又做梦中梦了?


    最近的梦太多了,什么都有……都快分不清现实了.


    程明笃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淡,却让她无所遁形。


    半晌,他才启唇,揶揄她:“之前不是还趁人之危吗?一出门就病倒了。”


    叶语莺彻底愣住,脸上一阵发烫,连视线都焦虑得无处安放。


    刹那间,空气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他们胸口起伏的频率,都惊人地一致。


    “我……”她想解释什么,但是脑子转得也不够快,喉咙唔哝好久也没说出什么有力的理由。


    最后,她觉得也没必要隐瞒,垂下目光,诚恳地说了句:“对不起……”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忽然轻轻一歪。


    程明笃的身子往侧边倾去,药瓶从膝头滑落到地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哥!”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一把扶住他。


    他整个人虚脱得厉害,呼吸急促,手臂微颤,似乎还想推开她,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话语就被咳声掩去:“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这个动作不行,还是是她就不行。


    他的手还带着残余的力气,按在她手腕上,试图将她推开,可那力气又轻得几乎没有分量。


    她根本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把他的手臂拉过肩膀,用尽全力将他往床上带。


    他的身体灼得烫,一靠近,热度几乎要把她一并吞噬。


    “你要想骂我,”她咬着牙,一边扶他,一边低声道,“或者把我赶走都可以,至少……等病好再说。”


    程明笃定定地看她,眼神复杂,呼吸还没恢复,唇线泛白。


    “我自己来就行,”他低声说,却被她打断。


    “不行。”


    她几乎是命令般的语气,这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


    两人几乎同时沉默了。


    灯光昏黄,他们之间隔着极短的距离,那种情愫无论用多高的文采都无法解构。


    他被她小心翼翼地按回枕边,帮他把药拿过来,替他掖好被角,手指微颤,声音也跟着发抖:“现在,你能安心点了吗?”


    她明白他的抗拒,或许是植根于骨髓的正统观念,让他不能有一刻沉湎于这种在脱轨边缘的行为。


    程明笃闭了闭眼,呼吸略重。


    他沉声说:“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


    她沉默了好久,可是神色却格外清醒,如同澄澈的石潭,将她心里的每一点情绪迪欧展示得一清二楚,她鼓起勇气说:“我知道,从很早就知道,如果这一天到来,我要不然和你分道扬镳,要不然……”


    长相厮守……但是这种情况她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一直以来,这份喜欢,被隐瞒得很深,憋得她太过痛苦,要不然解决痛苦,要不然用更大的痛苦来覆盖……


    她忽而低下头:“让一切退回到原点,我们都失忆。”


    程明笃闭上眼,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所承受的道德难题,是更尖锐。


    “阿婴……”他叫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还小。”


    “我不小了。”


    她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意外的平静。


    “尽管我仍然年少无知,但是将自己的情感想明白,和年龄有关系吗?”


    “我能明确我的情感,也能承担这件事的后果,这不就够了吗?”


    “你不用给我回应,我能为我的行为负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一切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幻觉。我是真实地喜欢你,我尝试过转移注意力喜欢别人,但是我依旧做不到,我想象不出我身边如果不是你,是他人,该是多么痛苦,喜欢到哪怕从此往后你不再看我,我也能心甘情愿地承受。”


    许久,他才缓缓抬手,按了按眉心,心绪下沉:“你知道这话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我们……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她眼神一片晴明。


    那一刻,他没说话,在极度的克制中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权衡和思索


    她脸色依旧带着病色,发丝被汗打湿,贴在额前,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改她骨子里的叛逆和执拗。


    她与生俱来的勇气,一点都没变。


    叶语莺替他关掉灯,室内陷入温柔的暗。


    再也回不去了,可她也从未像此刻这样轻松,那种轻松,带着一种破碎的释然。


    “你该回房间了。”他最终还是开口,声音低哑,却极缓,“明天,也许你就改变主意了。”


    那语气温柔到近乎无害,却让她的心一点点坠下去。


    她笑了一下,极轻,有些黯淡。


    *


    翌日一早,吴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发现她的烧


    一夜未退,整个人虚脱地陷在枕边,整个人像是钉在床上的木乃伊。


    输液的针头刺破她的皮肤扎在她的手背上,药液通过青色的血管蔓延进身体。


    她不知道是药液太冷,还是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她一直在颤抖,连同手上的灵魂也一同蜷缩在被子里


    她能忍很多剧痛,就算小时候跟人搏斗到头破血流她都能忍,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泪还是从眼角滑下来。


    那种疼,不只是身体的,是从心底蔓延开的荒凉,一种意识到余生可能没有程明笃存在的那种空洞感。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具体的事情,是疼,是病,还是为昨晚那句我喜欢你后再无回应的结局。


    她用力咬着嘴唇,不想出声,可喉咙里还是溢出细微的呜咽。


    那一瞬,她恨自己的冲动,恨自己昨夜为什么要让一切撕开,如今连看他的理由都不再有了。


    她以为他不会再下来。


    毕竟他是程明笃,永远理智清醒,克己复礼,懂得边界的人。


    可是当脚步声却从楼梯那头传来。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


    直到那熟系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停住。


    “医生说你病情有些严重。”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平时惯有语气,和内敛的关怀。


    她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手上在输液,不断流泪,想擦,却越擦越乱,眼泪顺着脸颊留下,盐分让脸颊都干裂了。


    他走到床边,站在那里,看着她手背上插着针的地方,眉心微蹙。


    一阵轻微的声音过后,她察觉到他在自己床边坐下。


    “怎么样才能让你不那么难过……”他是真心发问,程明笃再怎么冷酷,对她多年来的好意没有半点虚假。


    她本想强装镇定,可一听到这句话,就彻底绷不住了。


    “哥哥……”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回过头,双眼哭出了红血丝,整个人都憔悴到脱相。


    “我真的很难受,”她哽咽着,“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她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肩膀轻轻一抖一抖。


    “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


    那声音几乎是一种哀求,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孤立无援与无尽寂寥。


    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苍白如森森白骨,在颤抖。


    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生命有大片光明,可是她却还是如此固执,飞蛾扑火般固执。


    “我真的好难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管是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可以。”


    “我不想去分清楚它们的名字,我只想……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几乎被自己噎住。


    “我可以永远不结婚,”她继续说,带着一丝牵强的笑,“如果你觉得这一切很畸形,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好好和你生活下去,好不好。”


    “我环顾四周,这世上……”她的声音已经破碎,“我只有你了……”


    话一出口,她的眼前就模糊成一片,整个人像要塌下去。


    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她的抽泣声。


    程明笃站在那里,半晌没有动。


    他看着床上的女孩,那双眼仍旧是他熟悉的,倔强、脆弱、热烈。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道德绑架,她无比清醒,甚至比同龄人更加清醒,这是她这一生为数不多主动请求帮助。


    最终,他还是走上前,弯下腰,把她轻轻抱进怀里。


    那一刻,她的身体像一只被惊吓的鸟,微微颤抖,又迅速地收拢在他的怀中。


    “别哭了,”他低声说,“我在这。”


    她埋在他怀里,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


    程明笃垂眸,指骨缓缓收紧,像是在逼迫自己清醒。


    世界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温柔,又如此残酷。


    第120章


    她的哭至今还是克制的,声音很轻,只有一些无法控制的抽泣,并没有真正的哭声。


    “别哭了。”程明笃的声音低哑,似乎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身体会更难受。”


    她就着他的睡衣擦着眼泪,声音断断续续:“失去你,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难受……”


    程明笃一时语塞,悬着右手,摸她后脑勺也不是,搂着她也不是,总之是无处安放。


    “这样就好。”她红肿着眼,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但是她知道这是自己为数不多可以任性的时候。


    他垂下眼,睫毛投出淡淡的影,在她的发顶轻轻颤动,他甚至不敢深呼吸,怕这一切稍有动作就会碰碎什么。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的抽泣声渐渐平复。


    “阿婴。”他低声唤她,嗓音极轻。


    “嗯。”


    “以后不要这样求我了。”


    她彻底顿住,下意识地提起警惕,似乎等待着他的后文。


    他低头看她的侧脸。泪痕尚未干,眼角还带着一丝红,她分明内心比同龄人坚强很多,可是在此刻却好像当年站在姜新雪身旁,那个怯生生的孩子。


    她曾经内心叛逆,却又为了生存,本能性地讨好所有人。


    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试图给她一份生存的底气,让她遇到不公可以用于反抗,她的确做到了,虽然她的确险些走歪了。


    “你要相信……无论怎样,我们的关系,不是更疏远,你永远不需要哀求我。”他停顿了几分,补充道,“当然,也不要求任何人。”


    他的话音是如此柔和,又掷地有声,难怪她从前偶尔会听说,蓉城程家,世代都是谦谦君子。


    泪水又一次涌上来,他抬手为她拭去,用一寸白皙的指节。


    那动作太温柔,甚至让她有些迷失。


    可下一秒,他的手指从她脸侧滑落,重新落在被角上,重新隔开了一层距离。


    他准备把她重新放入被子里,起身时,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抓住他衣角。


    程明笃的身体一滞。


    “你不能上来和我一起躺着吗,反正我们都生病了。”她用着牵强的逻辑,轻声说。


    他没动,也没拒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她那只没输液的手紧紧抓着自己。


    “我们是兄妹,并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对吗?我们不是还可以回归到之前吗……”她的余音中带着哭腔,在某个瞬间听上去有些委屈的。


    程明笃低头,看着她湿润的睫毛,和患得患失的眼神,露出了一丝不忍,但又凝重地说道:“即便这样,也不行。”


    他的回答最终快刀斩乱麻般断了她的念想。


    她的手还攥着他的衣角,力气一点点在消失,却又不舍得松开。


    “为什么?”她认真地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纯粹。


    他一度被这个瞬间的念头惊到。


    他思索一阵,看向她,像是在寻找一个能安放他们两人的答案,可所有辞藻都难以形容这样的局面。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应该去上大学,那里有全新的生活,可以经历更多的人和事,而不是困在我身边,反复消耗。”


    “可那不叫消耗。”她几乎是立刻反驳,惶惑道,“你真的会认为世上还能有一个人比你对我更好,且还愿意成为我的情人吗?”


    “阿婴……”他唤她的名字,打断她荒谬的话,语气带着悠长的无奈,“你需要时间,去分辨依赖和爱的区别……”


    “我予你生存与生活,我们之间无论是年纪和阅历,都存在巨大的不对等,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大学都明令禁止师生恋吗?因为双方权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就不存在平等关系,胁迫也是从不平等衍生出来的。”


    “可现在,我才是胁迫你的那方。”道理她都懂,她知道程明笃在这方面的底线。


    在她看来,程明笃是文明人,他不会做任何苟且的事,平等不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她心里扎根已深的自卑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垂下眼帘,神情安静得近乎温顺。


    “我只是一时内心失衡了,或者从更早之前就失衡了。”她利落地松开手,翻身裹紧被子,背对着程明笃,泪光在瞳底颤着。


    她感受到身后担忧又隐忍的目光,狠了狠心,说:“你去吧,帮我把门带上。”


    她再也没上过三楼。


    叶语莺第二天起了很早,没再提昨晚的事。


    认真配合医生量体温,输液,也不哭了,就是眼睛还有些泛红,一切都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从网上买了一套高数和基础编程的材料,在学期开学之前就稍微预习下基础课。


    清X大学的学子,都是各省选拔出的精英,她深知自己水平不算什么。


    几天后,书到了,她也可以有时候下床,穿着外套去湖边散步,其他闲暇的时间,则在学习中度过。


    她和程明笃之间没有冷战,只是各自养病,阿姨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叶语莺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程明笃从走廊经过,原本是想去拿文件,却在门口停了几秒。


    他看见那扇半掩的门缝里,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她正伏案自行推导公式,额前的碎发散下来,整个人像是被光轻轻包裹着。


    她的世界似乎重新回到了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轨道上,不再缠人,不再哭闹,也不再提任何关于喜欢的禁忌之言。


    她恢复了安静、乖巧、自律,甚至比任何人都彻底。


    她没有刻意避开他,可两个人却偏偏没有什么巧合遇到,明明就在同一个房子里。


    为了用更舒适的机械键盘练习编程,叶语莺将学习地点挪到了三楼的另一个书房。


    她整天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似乎只有极度密集的学习,才足以抚平她内心的裂痕和空洞。


    夜色已经深了。


    楼下的灯早早熄灭,只剩三楼书房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电脑屏幕已经变为屏保页面,风从未关紧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凉意。


    叶语莺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明笃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一个不好的预感升腾,紧急之下,他蹙了眉头,推门快步走了进去,


    女孩半趴在桌上,脸色不正常地泛红,几缕碎发黏在鬓边,呼吸浅而急。


    他走上前,一触她的额头,几乎被那股烫意震得一怔。


    “怎么又发烧了。”


    他低声喃喃,语气里掺着压抑不住的责备与焦虑。


    叶语莺似乎听见了,努力想抬头,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还以为……康复了。”


    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


    程明笃没有再多说,半抱起她,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那一刻,她的身体在他怀里轻得像一张纸。


    她靠在他怀里,呼吸混着热,整个人都混沌起来。


    程明笃低头,声音压得极低:“你还没完全好,怎么又出门吹风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垂着眼,静静缩着,面目紧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我不能闲下来,脑子会胡思乱想,让人反而更痛苦。”她絮絮叨叨地解释着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表情在光影里极慢地变化。


    “还能走吗?”


    叶语莺没再说话,只是微微蜷缩。


    她停留在原地,在昏昏沉沉中低声叹息,有些痛楚,叹出来了,反倒好了。


    她叹气了一次又一次,双脚略微挪动,莫名地摇头。


    她抬起眼望着他,声音湿润,郑重地说:“我即将要去上大学了,上了大学,以后直接留在首都工作,这么算起来,我们能相伴的日子不多了。”


    “你不想回蓉城吗?这里的薪水不比北城差……”他问道,连自己都未曾察觉这细微的局促。


    叶语莺笑容有些疲惫,她摇摇头,哽咽着:“不是这样的,这份喜欢过于沉重,我这些年忍耐得太辛苦了。”


    她思绪闪回初中时代,“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巷子里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吗?”


    “你没有问过我原因吧。”她说,“你也不可能知道原因。”


    程明笃心脏悬停,启唇道:“你说。”


    她说:“她们打我,欺辱我,这些我都可以忍耐,但是她们偷走了我的情书,用我对你的心思威胁我……我当时怕到了极点,她们对我的欺负也变本加厉,让我去百货大楼门口脱掉上一衣站着……我忍无可忍……”


    她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滑过,声音发抖:“我想我最大原罪就动了这层心思,现在太好了,我终于下定决心远离你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会无条件保护……”他在开口时,嗓音也跟着沙哑了。


    她偏过头,避过了他伸过来的手,“我说不出口,就如同现在一样,真相大白只会带给我更多的苦难,可能比校园霸凌还可怕。”


    “我少女时代的那些反常举动,有很多都和对你的想法有关,我像个小偷,永远偷偷地,只敢用余光看你,太狼狈了。”


    她仰头看他,发现他比平时离自己更近,他此刻为了迁就她的身高扶着她,而略微弯了弯后背,气息从喉间缓缓溢出,令她耳痒。


    泪水再次充盈眼眶,她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上他的衣襟。


    “程明笃,”她低声唤他,语调温柔到近乎呢喃,“你再也不用回应,也不用解释……”


    她的呼吸极轻,几乎能与他胸前的起伏重叠。


    “吻一次和两次……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对吗?”她缓慢踮起脚,低声问。


    程明笃的喉结微动,片刻后才开口,声音清越:“可你已经吻了两次了。”


    她一开始惶惑不解,“船上那次不是……”


    “你喝酒之后咬的。”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又极快移开。


    空气忽然变得极静。


    叶语莺愣了好几秒,仿佛在努力回忆那晚的细节。


    “原来那不是梦。”她轻轻说。


    “是真的。”


    灯光在他侧脸晕开,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梦境、压抑、和渴望都在这一刻有了出处。


    她轻轻呼吸,睫毛颤了几下,再度靠近,这一次却有了更大的勇气,“所以,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说完这句话,踮起脚,极轻地吻上他的唇。


    那一吻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试探。


    只是一个几乎无声的触碰。


    那一瞬间,程明笃的瞳孔骤缩。


    当她心满意足想离开的时候,后脑勺忽然被一只大手及时托住,用更大的侵略性的力度,让她动弹不得。


    最终,选择加深这个吻的,却不是她。


    那一瞬间,所有克制都坍塌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触到她发间细碎的温度。


    她愣住,眼中愈发不解,失神地问道:


    “为什么,在我要放弃的时候……”


    他伸手攫住她的下巴,低沉道:“别说话。”


    灯光极暗,窗外风声细碎。


    这次是他主动,比自己那些吻,更加暴烈一些,带着欲和张力,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时的模样。


    这次换她被动,大脑短暂空白,呼吸急促,却没推开他,只是怔怔地仰着脸,被他的气息一点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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