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骊山争锋南星护夫


    骊山。


    登临山顶时,南星心头那点被谢澄一路用“骊岫飞泉”、“层涛蜕月”等典故喂养起来的遐思,反被眼前的真实浇熄了几分。


    倒不是骊山不美,其景足以媲美天外。只是文人的笔墨,有时比道法更为玄虚。


    时辰尚早,主客未至。九州而来的少年英杰们三三两两,散坐云集。茶烟袅袅,暗香浮动,所谈无非九州风物、诗词琴棋。偶有妙语解颐,或闻棋枰落子,便引得一阵会心低笑。


    谢澄取过盘中那枝吴茱萸,斜斜簪于南星鬓间。朱红果实衬得乌发愈黑,喜气之外,更添明艳。


    辛烈的异香随之弥漫,他收回手时,指尖竟也沾染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气息。


    “脑袋上顶一串这个,好丑,我不要。”


    “人家重阳都饮菊花酒,旨在祛灾祈福,你不饮酒,那就乖乖簪些茱萸,祛病辟邪。”


    南星拗不过他,却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出糗,低头在地上拔了根狗尾巴草,踮脚将其插入谢澄的玉冠。


    “这是什么草?”谢澄轻轻用手指勾弄着。


    南星又拔起两根狗尾草编成毛茸茸的绿色小兔子,笑着递给谢澄,骗他说:“狗尾巴草,专门逗狗玩的。”


    谢澄胸腔里溢出闷闷的轻笑,将小兔子收进香囊,抬手弹了下她额头。


    “你师兄是狗,那你是什么?”


    南星下意识捂住额头,提膝舂他小腹。


    一双手搭上谢澄肩头。


    身后,仲霖和三四位年纪相仿的郎君都盯着他俩笑,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谢澄耳廓有些红,照常寒暄过后,便给他的好兄弟们介绍南星,只说是他师妹。


    百里家的小公子百里逢扯长尾音,意味深长地复述:“哦,师妹啊。”


    “师妹是你能叫的?”谢澄笑着捏了捏他的肩,骨头咯嘣一声脆响,百里逢倒吸一口凉气,骂道:“你不至于吧!”


    仲霖则单独和南星颔首示意,算作问候,回首对谢澄说:“少陵刚在林中碰见只羚牛,打算去把它打回来。”


    谢澄没回答,目光询问南星的意见。


    “我去找酣棠她们,等会儿见。”南星浅浅一笑,顺势离开,给他们留出叙旧的空间。


    说是找沈酣棠,其实她就在漫无目的地闲逛。


    南星在此地,满打满算也只认得三人。那只小雪国之中的花彩雀莺实在过于夺目,沈酣棠甫一现身,便被一群华服贵女团团围住,连她都挤不到跟前。吴涯素不喜喧闹,早已不知躲到哪个清净角落去了。转眼之间,竟只剩她一人。也好,落得自在。


    她信步走远,不知为何心念微动,蓦然回首。


    悬崖之侧,仲霖几人腰间均已缚上长绳,看样子是要直降半山野林。唯独谢澄周身空无一物,正仰首望向她。


    隔空视线相接,他唇角轻扬,抬手拨了拨发冠间那根狗尾巴草。青翠的草穗随着他的动作悠然摇晃,毛茸茸的,倒真像极了一根在惬意时,不自觉翘起的尾巴。


    他比了个口型:等我。


    她才不等他,南星摇了摇头,错开他又气又拿她没办法的目光,寻了块山石坐下赏景。


    殊不知,两人旁若无人的暧昧落在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中。


    皇甫枫缓缓攥紧手中的罗帕。


    这是刚才众目睽睽之下,谢澄还给他的。


    “九郎,你还不知道谢澄么,一直就这种目中无人的轻狂样。”


    “对啊,我们中州多的是好女娘,你又何必单恋这一枝花。”


    一群和皇甫枫交好的世家子弟开口劝慰。


    皇甫枫远远望着那道身影,摇头说:“你们不明白。”


    他扭头,冲一旁纵酒谈笑的年轻银袍男子道:“子尧,她是你们仙门中人,你可认识?”


    谢子尧再次扫了眼南星,摇头说:“她既是谢澄的师妹,那定是天外天弟子,我没见过。”


    皇甫枫面露失望。


    “不过,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谢子尧目露隐忧,“谢澄是我兄弟,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娘遭人蒙骗,我实在于心不忍。”


    “子尧兄这是何意?”皇甫枫语气急切,“你说她被谢澄骗了?”


    谢子尧摆摆手,一副“你当我没说过”的样子。


    坐在皇甫枫左下席的少年吊儿郎当道:“子尧,谢澄是你兄弟,我们就不是了?你就放心说吧,我们保管不外传。”


    “是啊,说来听听。”


    谢子尧这才为难地说:“你们可听说过南星?”


    “当然,前几日一场神雨,救了大半个华州,听说华州悦仙祠已添了她的画像,香火鼎盛。”


    什么混沌珠、七十二神咒,人间从不关心那些。顶要紧的是天灾人祸少些,风调雨顺多些。故而,南星在世人口耳相传里,便成了想象中悲天悯人、仙气飘飘的形象。


    谢子尧叹了口气:“仙门人尽皆知,谢澄对南星情根深种,连传家宝都送给人家了。当时我听到后就觉着不对,他和宝祯娘子明明好事在即,却又和南星……这些事情,那位女娘只怕全然被蒙在鼓里。”


    “竟有这等事?!”


    “话说,谢姚两家的亲事真吹了?”


    “谢老爷子都派人去姚家登门道歉了,还说等姚娘子未来成婚,谢家会着人为她添妆,话都说死了,再无转圜余地。”


    “宝祯是我见过最温柔的女子,谢澄当真不识好歹。”


    “姚娘子再好,也得两情相悦才是,只是不知南星和如今这位生面孔,谢澄更属意谁?”


    谢子尧抿了口薄酒,轻笑道:“自然是南星。诸位有所不知,南星在仙门可谓前途无量,极有可能是下一任仙首,谢澄哪里舍得她?”


    他目光似有似无地瞥了眼面含薄怒的皇甫枫,悠悠道:“只是可惜了这位姑娘……”


    ……


    南星独坐山巅,对此一无所觉。


    初秋的中州午后微凉,山风吹过,通体舒畅,她默默运转周天循环,蓬勃而充沛的灵力顺着经脉,游走过四肢百骸。


    遥想前世,彼时的她初入驭妖司,是非善恶观被完全打碎重塑,怅惘之余,她独坐山顶,听了一夜的大雪落松声。


    惘生剑冢就莫名现身了。


    她前世尚且未到通灵境,却能因缘际会得到晦明的认可。如今,她一跃突破到观微境,却连惘生剑冢的门槛都没摸到,说不郁闷是假的。


    “晦明,你再不来,我可选别的剑了。”她托腮一笑,对着山边的彩云漫无目的地发出威胁,“我现在可没剑用。”


    天穹之外,一扇悬浮在银河上的古老巨门忽然剧烈震颤,仿佛有什么存在,想硬生生将门撞开。


    等南星回到宴会,却突然听到有人提及“二郎”,她x脚步微顿,瞥了眼数丈之外的那群人,默默竖起耳朵。


    开口的人她听沈酣棠介绍过,叫谢子尧,是谢家旁系之子,谢渊的扈从。


    谢子尧:“怎得迟迟不见二郎?”


    坐在主位的皇甫枫答:“玉皇玺封印松动,你们也知道那东西的危险,二哥和族老们去探察情况了。”


    谢子尧已带了七八分醉意,却仍攥着酒壶不放。“每见二郎,总不免想起阿渊……唉,斯人已逝,不提也罢。”他仰头又灌一口,喉结滚动间,酒液从嘴角滑落,“生不逢时,壮志难酬……叫我如何不叹!”


    座中有人劝解:“子尧兄何出此言?”


    “若今日坐在这位子上的是谢渊,我谢子尧必当心悦诚服,俯首称臣。”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为何?只因谢渊待人以宽,处事周全,那是真正的气度。”


    话音陡然一转,变得尖利:“可偏偏是谢澄!他凭什么?不过是命好,从崔氏女的肚子里爬出来罢了,有什么真本事?”


    席间众人交换着眼神,对这对堂兄弟间的龃龉早有耳闻。见他越说越不堪,便有人起身欲搀他离席醒酒。


    “别碰我!”谢子尧猛地挥袖甩开,身形晃了晃,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我清醒得很!我就是想问——好人不长命,当年为何死的偏偏是谢渊,而不是他!”


    “这……”


    咔嚓——!


    众目睽睽之下,谢子尧手中的酒杯瞬间结冰炸裂,碎瓷混着冰渣砸到脸上,擦出道道血痕。


    “你敢再说一遍?”南星一字一顿道。


    谢子尧的酒彻底醒了。


    他本能地抬手摸脸颊,看着指尖沾染的殷红,他后槽牙顶紧,低低骂了句脏话。


    这动静不小,霎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


    南星面色冷沉,周身凛冽的气息经久不散,简直比寒州的雪还凉,离她最近的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找死吗?”谢子尧咬牙道。


    南星眼尾上扬,直视他,没接话,只伸出大拇指,指尖向下一压。


    ——败者。


    她嘲讽他。


    谢子尧双拳握紧,抬手唤出自己的本命剑,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自然明白能被选中参加天阙盛会的仙门中人,绝非等闲之辈,可他也不是吃素的。


    连谢澄都不曾这般挑衅他。


    贱人。


    南星瞥了眼他手中不知排名几何的神剑,冷声道:“原来神剑也有眼瞎的。”


    两人之间的灵力波动几乎凝成实质,生人勿近,其余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斗法逼退,只有皇甫枫不退反进,快步上前,挡在南星面前。


    “子尧兄,天阙盛会旨在荟萃群英,畅谈天下事。于情于理,也不该大动干戈。”


    谢子尧声音压着火气,“九郎有所不知,这便是我们仙门人之间的‘畅谈’方式——斗法。”


    南星也冷笑:“对,生死不论的那种。”


    “既然是斗法,总得有个彩头才有趣。”谢子尧目光越过皇甫枫,死死锁定南星,将矛头对准,“如果你输了,就任我处置,敢不敢赌?”


    “谢子尧!”皇甫枫脸色骤沉。


    “别生气啊,九郎。”谢子尧笑得意味深长,“等我撒完气,就把她送给你,你不是很喜欢她么?”


    “你!”皇甫枫正要发作,就被旁边几人半拉半拽劝走。神仙打架,他们这群凡人操什么心。


    几位热闹的贵女听完这番话,极鄙夷地瞪了眼谢子尧,随即劝道:“娘子,不必跟小人论短长。任他逞一时意气,也做不了一世霸王。”


    “湘绮说的正是,他持剑,娘子你手无寸铁,多吃亏。”


    南星报以微笑,这笑容中的笃定和自信也感染了她们,令人无端觉得——她成竹在胸。


    于是没人再劝了。


    “可以。”


    南星淡定应下。


    “如果你输了,以后见到谢澄,你就给我跪下说话。”


    四周旁观的子弟相继发出倒吸冷气的嘶声。


    玩这么大?!


    “行,你别后悔就行。”谢子尧气的牙根疼,手里的青色长剑躁动铮鸣。


    “哪怕到时候谢澄来求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她似笑非笑:“他来找你的时候,你可别忘记跪下。”


    “……贱人。”


    南星收敛神色,不再跟他废话,将厘魂刀藏进袖中,开始无声吟唱。


    金色的符文环绕在她周身,如云如绸,连绵不断。但如果谢子尧眼尖,就会发现浓浓金灿之中,掺入一抹象征禁忌的银色——


    作者有话说:南星:晦明,我不要你了。


    晦明:放!我!出!去!找!主!人!这个冷漠无情薄情寡义朝三暮四的坏女人,天底下根本没有比我更好的剑!


    惘生剑冢:谁来替我发声……


    第102章 天阙盛会(二)


    谢子尧习剑十年,就没见过南星这种野路子。


    不能说毫无章法,但你永远猜不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旁人的剑式都是一气呵成,南星给人的感觉却是——她全凭身体直觉。


    即便不用剑,光靠诡异莫测的身法和层出不穷的咒律,也将谢子尧彻底揍到没脾气。


    他眼睁睁地看着南星一个左勾拳迎面而来,想躲,可双脚早被冰封咒冻住。


    “啪——!”一拳过后,紧接着清脆结实的巴掌便重重扇在脸上。


    谢子尧被扇翻在地,滚了两圈才停下,脑中一片空白。


    “你输了。”南星居高临下道。


    谢子尧哇地吐出口血沫,半张脸火辣辣疼,不用看也知道肿起来了。


    “见了他记得跪,如果忘记,我不介意帮你回忆下,只是过程注定不愉快。”


    丢下这句话,南星转身就走。


    背后,谢子尧站起身,破防大骂:“你算个什么货色,以为借谢澄的势就能为所欲为?他真正看上的是南星,你不过就是个被耍得团团转的可怜虫罢了,等他玩腻了,迟早会将你弃如敝履!”


    皇甫枫一把攥住南星的手腕,肃声说:“谢子尧,适可而止。这是谢澄的错,她是无辜的。”


    “她既是谢澄的人,却还勾引你,又何来清白可言!”


    南星回眸,似是觉得荒谬至极,只露出极浅淡的讥笑,不屑又轻蔑。


    “我就是南星,你觉得,我需要借谁的势?”


    在谢子尧和皇甫枫震撼碎裂的目光中,南星推开皇甫枫的手。所有人自动退到两边,给她让出一条坦荡无比的大道来。


    “天呐……”


    “她就是南星。”


    那名叫湘绮的贵女发出雀跃的感叹。


    谢子尧的羞怒被惊惧压过,他死死盯着南星远去的背影,不受控地翻来覆去回想起她刚那句传音——


    “再敢咒他,你就去死吧。”


    ……


    骊山平顶被屏风分成两半,原定的东侧是男席,西侧是女席,但好些人也无甚讲究忌讳,来回乱串,屏风便形同虚设了。


    等南星绕回西侧,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美到不可方物的绝世佳人。


    所谓美人,自是千娇百媚,万种风情,不拘于一类的。若说姚绛是秾纤合度的灼灼牡丹,美得惊心动魄,那眼前的女子,便是圣洁的莲、高雅的兰,雪堆玉砌就的神仙人物,可远观不可亵渎。


    她站在谢澄面前,小鸟依人地攥着他的袖角,玉颈微扬,双眸盈着泪,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任谁对上这样一双令人心碎的眼,都会想为她轻轻拭去泪痕,怜语哄慰,予取予求。


    “我不在乎旁人……你若喜欢,纳进房中便是了……可你……别退婚,我一直在等你……”


    “兆光……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九州第一美人,姚宝祯。


    仲蕾在一旁守着,看见南星,顿时手足无措,想去提醒,又不愿打扰两人,一时间左右为难。


    南星远远望了一眼谢澄岿然不动的背影,长睫微垂,终是默然转身。


    她独自回到先前那处无人的崖边,山风拂过发梢,方才紧绷的心神才渐渐松弛。


    比起宴席间的觥筹交错,她向来更偏爱这崖边的清寂。


    信手摘下鬓边那支吴茱萸,又寻来几茎狗尾巴草,指尖翻飞间,将其编成一只圆滚滚的绿毛小狗,朱红的果实点缀作眼,憨态可掬。


    她将这小物件端正摆在身侧,瞧着它不由莞尔,很快宁心入定。


    昨天处理掉兽主后,她其实和吴涯过了百十招,难分胜负,这种势均力敌的滞涩感,让她如芒在背。


    她必须更强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南星自深定中醒来,背脊沁出一层薄汗。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身后x陌生的、无恶意的气息,缓缓回头看去。


    看见了一位老熟……生人?


    崔黛云眸光流转,半蹲在地上,凑近南星的脸细细端详,她的声音是很有特色的烟嗓。


    “你的果千丝万缕,可我为何看不见你的因?”


    南星唇角微扬,注视着崔黛云眼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顾左右而言他,客观道:“你的瞳色真漂亮。”


    崔黛云笑而不语。


    她生而紫眸,可观人因果。其它卦修的本命神器大多是罗盘、木牌、算箸一类,可她的本命神器,便是这一双与生俱来的眼睛。


    是以只有她能看见如此荒诞又疯狂的一幕。


    ——成千上万条白色的“果”线从南星体内钻出,连接到骊山上的所有人,包括崔黛云自己。


    而任凭她再看多少次,也没能从漫山遍野的白中找出一丝红色。


    这意味着方圆五里人的命运都或多或少将因南星改变,五里距离是崔黛云能力的极限,而未必是南星的极限。


    她的果将缔造无数人的因,而没有人能影响她的果,她甚至不曾拥有因。


    竟无人能对她的命运,产生分毫影响?


    这简直……违背天理。


    “我叫崔黛云。是个卦修。”


    好奇心驱使她向南星伸出手,语气神秘,近乎蛊惑般地笑道:“你想不想窥探自己的命运?我可以帮你。”


    “不想。”南星斩钉截铁。


    “……”


    “我观你命线,十分奇异。虽逢华盖蔽月之厄,终遇破云见日之机,金乌坠处非劫数,蜕鳞点睛。这命格听着像否极泰来,实则全然不是那回事,相比柳暗花明,更有可能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子错,满盘输。”


    “听不懂。”


    “……”


    “意思是你今日必有血光之灾!不破解会死的!”


    “哦。”


    “……”


    崔黛云忍无可忍,深呼吸,挤出个笑容,挽尊说:“好,很有个性,其实我也不是很想讲给你听。看在这么有缘的份上,我勉强答应交你这个朋友。”


    “不……”


    “不许再拒绝我!”


    南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霸道逗笑,这样不容置疑、喜欢掌控全局的性子,才是她记忆中的崔黛云。


    ——前世弑兄篡权上位的崔家新家主。


    ——她的老东家。


    南星嘴角的弧度一瞬即逝:“行,朋友,找我有事吗?”


    崔黛云紫眸粲然一亮,展臂便揽住南星的脖颈,调侃道:“蜀州之战的事情,我听说了,那可是象征无上权柄的金铎,未来的‘驭妖官大人’。”


    她不说,南星都差点忘了这茬事。


    “命运这种悬而未决的东西,即便是神器,也未必能料定。你权作笑谈便是,当不得真。”


    “且不论未来之事,就凭你把司马富逼出崔家,说明你这人就对我胃口。”


    崔黛云语气亲昵,如前世一般说:“要不要跟着我混,成就一番千古留名的大业?我做你的东家,许你高官厚禄,大权在握,万人之上——如何?”


    南星此时才知,原来崔黛云这么早就在招揽人才,为继位做准备。


    “不……”


    “嗯?!”崔黛云再次打断她。


    这次南星没有松口,她沉吟片刻,坦坦荡荡地直言:“我要做仙首,做不成你的幕僚,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崔黛云一愣,随即拍了拍她肩,像个大姐姐般,语重心长地说:“原来如此,你倒是比我还胆大。”


    两人没聊两句,崔黛云忽而面色一变。


    探手至南星头顶的虚空,捻住那根仅她可见的果线。


    原本纯白的果线,竟从遥远的彼端开始缓慢变色,逐渐变成鲜明的、夺目的大红。


    崔黛云神情严肃,眉目间流露出些许急切,一把拉住南星小臂,沉声说:“骊山之上,有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么?重要到,甚至会影响你的命运。”


    南星眉头微蹙,不好的预感席卷全身。


    “有。”


    崔黛云使力扯出那根果线,循丝回溯,很快,她额头便渗出涔涔冷汗。


    “那你动作得快些……他快死了。”


    那一刹那,南星如坠冰窟。


    崔黛云抬起脱力的手,为她指了个极其精准的方向。


    话音未落,南星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掠出。她循着指引疾奔,刚折回西侧宴席,便撞见人群正神色惶惶地朝玉皇顶涌去。


    所谓玉皇顶,实是后人于骊山主峰之上垒石筑台,仿古意而建的一处峭壁观景台。


    目光相接时,沈酣棠万分焦急地冲她扬手,气喘吁吁,高声道:“谢澄……他出事了!”


    玉皇顶。


    玉皇顶上,人群低语纷纷。见南星与沈酣棠疾步而来,围观者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通路,目光中交织着探究与议论。


    适才她自曝身份后,不少人闻声而来,意图结交者众,可偏偏找不到人影,只得作罢。


    玉皇顶中央地面赫然洞开一道深渊,幽暗不见其底。立于边缘,只觉罡风扑面,令人腿肚打颤。


    仲霖腰上绑着绳子,似乎刚沿壁攀爬下去过。


    仲霖腰间绳索尚未解下,衣袍沾尘,显然刚攀援而上。他眉头深锁:“绳索已尽,仍不见底……这玉皇顶,何时变得如此深邃?”


    沈酣棠二话不说,纤手一展,相思弓应念而现。指尖搭弦的刹那,红豆箭已破空而出,携着灼灼神火直坠深渊。


    象征着正义之光、生命之火的太阳神火瞬间照亮深渊上空,可底部就像有漆黑的结界,半点光也照不透。


    “居然是个秘境?”南星蹲在深渊旁,眉头紧锁。


    “此乃我皇甫家守护玉皇玺之秘境,凶险异常。”一道温润嗓音自身后传来,“内有七重迷宫,不能回头,有进无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玉皇玺……南星心下一沉。此物蕴藏历代王朝龙气,堪称皇甫一族的命脉。用来守护它的秘境,必定是十死无生。


    “更可怕的是,每过一重迷宫,秘境便会剥夺闯入者一种情感。即便谢二公子侥幸生还,恐怕也……”


    失去七情之人,还能算是完整的人吗?


    南星蓦然回首,只见一位气度雍容的年轻公子立于不远处,眉目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在下皇甫烨。”他微微颔首,唇边含笑,“南星姑娘,久仰。”


    南星却丝毫不买账,现在她可没心思跟皇甫烨说场面话。


    “既是皇甫家的秘境,谢澄为何会坠入其中?”


    皇甫烨笑意微敛,神色转为凝重:“此事……我等也尚未查明。他刚是跟姚娘子待在一处,也是姚娘子说他掉进其中的。”


    南星怒火中烧,面上却平静无波。现在不是向皇甫家问责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找回谢澄。


    此时,一片竹叶轻飘飘荡到沈酣棠身边,眨眼间变作吴涯。


    吴涯嘴里叼着竹叶,平静道:“这秘境很危险,人进去后会慢慢丧失理智,蠢人死得快,但越聪明越容易迷失,几乎无解。”


    “我去把他带回来。”


    吴涯刚跳上逍遥,就被南星一把拽住。


    “我去吧。”


    千愿灯象征奇迹,在迷宫中或许能发挥奇效。吴涯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默默颔首,跟她说了声“多加小心”。


    南星回身,冷冽目光掠过在场众人,将每一张面孔、每一分神色刻入心底,最后在皇甫烨处微微一顿。


    最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跳下无底深渊。


    第103章 七情尽弃六欲甚嚣


    玉皇秘境深埋于地底,传闻中恢弘如神造迷宫。


    可入目所及,只有一条向黑暗深处无限延伸的甬道。千愿灯悬浮在半空,灯芯幽微,勉强映亮脚下三尺青石。


    南星独自走了很久,久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陌生,久到几乎要疑心这永无止境的黑暗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术。


    就在她停下脚步,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时,前方景象豁然一变。


    是岔路。


    她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有千愿灯引路,倒也不必纠结方向,随意选一条都能蒙对。正打算向左,余光却骤然捕捉到右侧墙角一抹极淡的白芒。


    凝神看去,那是一道凌厉剑痕,深入石壁三寸,断口平滑如镜。纯钧罡气残留在痕迹边缘,流转着华美的光晕。那剑气一往无前,澄明果断,其间萦绕的气息……


    是她闭着眼睛都能认出的,属于谢澄的剑意。


    看来他选择了右侧,并留下记号。


    这家伙……第一个岔路口就选错了么?


    玉皇迷宫一旦踏入便无法回头。一步错,步步错,直至万劫不复。崔黛云的警告犹在耳边回响,可南星的脚步却已毫不犹豫地踏向了那条注定为“死路”的通道。


    她要把他找回来。


    南星追随着石壁上那道道凌厉x的纯钧剑痕,在错综复杂的岔路间穿行。依照常理,既是死路,终有尽头,即便是杀机四伏、十死无生的绝境她也不怕。


    可直到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南星猝然止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眼前矗立的,竟是第一道七情门——


    喜门。


    通过七情门方能逃离秘境,这本是该出现在正确路径上的考验。可他们分明走的是错误的道路……为何会遇见七情门?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冰锥刺入心底:若谢澄始终以为自己所行是生路,那么这条从伊始就注定通向毁灭的歧途,究竟会将他引向怎样的深渊?


    担忧与焦灼在胸腔翻涌,她咬住舌尖,用痛楚逼退杂念,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抬手在门扉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声。


    “不是要问问题吗?快问。”她赶时间。


    只要不问些诗词歌赋、佛谒经史、天文地理等考校学问的刁钻问题,她应当能答上来。对自己的智力,南星还是颇有信心,毕竟她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破译七十二神咒的人。


    喜门中央的虎头石雕徐徐睁眼,语气平和问道:“《心经》中言‘照见五蕴皆空’,请问是哪五蕴?按照次第诵来。”


    南星:“……”


    良久沉默后,南星挽了个刀花,怒极反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意料之中,石虎没回应。


    南星叹了口气,还是问道:“有没有人强闯过这里?”


    “……”


    “嘭——!”


    霎时间,火星四溅,碎片横飞,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贯穿整座地宫。


    就连地宫深处,那许久没有露出过表情的少年人,也终于因这爆炸声抬眸,漆黑瞳仁里映出一丝极淡的涟漪。


    ……


    “咳咳。”南星咳出两口血,抬手又冰封住一群扑上来的骷髅。


    炸开喜门的代价是巨大的。地宫天花板上不断坠落下骷髅,这骷髅打不死,烧不灭,只能靠冰封咒将其暂且冰封。


    她将厘魂刀插在腰后,趁此间隙,飞快咬牙往前跑,骷髅无穷无尽,而她的灵力却有限,再打下去,她只怕要被耗死在这里。


    一路狂奔,终于看到了第二扇七情门——


    怒门。


    “快问。”南星回头竖了面冰墙,暂时阻挡住骷髅的进攻,连声催促石虎。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石虎似乎怒目圆睁,狠狠瞪她,死活不肯开口。


    “是你自己出的问题太刁钻,怎么还好意思记仇?”南星指尖掐起雷火暴诀,威胁道:“再不开门,我还炸你。”


    石虎憋了半晌,不情不愿地发问:“‘碾玉雕冰作小盆,五弦初响月黄昏中’中,五弦指什么?”


    “琴!”


    “错。”


    怒门应声开启。门后是白森森、望不到尽头的骷髅海。


    南星生平难得想破口大骂。


    照妖镜与千愿灯分守左右,她用手背擦去唇边残血,咸腥味在口中弥漫。腹背受敌……莫非今日真要葬身于此?


    苏醒的骷髅如潮水涌来,墙壁、穹顶,目之所及皆被白骨淹没。最近处,甚至有一具倒悬的骷髅,正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她。


    “咯咯——”


    骨架摩擦声令人齿冷,它们互相踩踏着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扇亘古巨门凭空出现,轰然坠地!怒门在巨响中化为齑粉,汹涌的骷髅潮被彻底隔绝。


    惘生剑冢!


    晦明还是舍不得她死。


    南星唇角轻扬,周身紧绷的弦骤然松开,任由惘生剑冢的引力将自己吞没。


    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她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恶心,第无数次发誓,要改良传送阵法惯有的该死副作用。


    待视野清明,她抬眸望向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


    剑冢中央碧潭如镜,崖顶飞瀑倾泻,湍流激水,泻玉漱石。潭心横跨一座青石桥,将剑冢泾渭分明地划作两域。


    神剑亦分善恶。


    当她足尖踏上石桥的刹那,如前世宿命重演,两侧百余柄神剑同时绽放瑰丽光华,争鸣之音如凤唳龙吟,皆在渴求她的垂青。


    可南星的目光,却穿透这片绚烂光海,直抵石桥尽头。


    那柄金光熠熠,九龙盘旋的长剑静卧在瀑布之下,寂然无声,守着古老无情的岁月,静候有缘人到来。


    万剑之祖,轩辕。


    它没有亮。


    显然,南星不是轩辕在等的有缘人。


    意料之中的结局,但心头难免掠过一丝怅然。她只好伸出手,想试着摘它剑柄上镶嵌的混沌珠,却被轩辕的罡气震开。


    其实轩辕的力道很克制,甚至算得上柔和,却还是惊动了崖巅那位孤高的存在。


    瀑布上方,一念崖巅,晦明正独自矗立于此,俯瞰众剑,包括崖下的万剑之祖轩辕。


    普天之下,晦明所向披靡,无可与其争锋。除了认定的剑主,晦明不把任何人或物放在眼里,尤其是总拿来和它比较的轩辕。


    本来和南星重逢,晦明雀跃不已,只有无敌的它才配得上无敌的剑主!结果南星居然不来找它,而是先去拔轩辕,晦明简直气个半死。


    更可恨的是,轩辕那故作姿态的装货竟还敢震开它的剑主!


    晦明怒不可遏,当场暴走,水墨剑气如雪崩倾泻,直贯轩辕剑脊。


    惘生剑冢的意志叹息着压下这道锋芒,将暴怒的晦明禁锢在原地。


    南星在晦明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与轩辕半推半就的罡气间,还是执拗地将轩辕剑从头到尾抚了个遍,最后遗憾又眼馋地叹息。


    ……撬不下来。


    她恋恋不舍地瞥了眼金光流转的剑身,终是足尖轻点,纵身跃上一念崖,握住这柄天地难容、非正非邪之剑。


    神剑晦明,主宰审判、杀戮、天罚。连万剑之祖轩辕也难敌其锋芒,是真正意义上的世间最强剑。


    南星是它诞生以来,选中的第一位剑主。


    传说晦明剑择主后,便不会再有新的主人,剑主死,晦明亦自绝于世。也不知道前世她死后,晦明是否也陪她一起消亡?


    “晦明,对不起。”她垂眸道。


    随着南星将其拔出,晦明的水墨剑气呼啸而过,惊得所有神剑都为之俯首低鸣。


    可那毁天灭地的气息,最终只化作一缕轻柔的墨色,缱绻缠绕在南星腕间。恰似凶兽收起利爪,用最柔软的鼻尖轻蹭主人掌心,跟撒娇卖乖没两样。


    “你……还记得我?”


    关于晦明似乎也有前世记忆这件事,南星毫无头绪,暂时将其抛诸脑后。


    因为晦明是极罕见的巨剑,她平日甚少提握,对敌时只引其剑气。此刻,晦明悬在半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南星心头一软,将染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颊贴上剑身,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叮嘱道:“一会儿杀快些,我要去救谢澄。”


    晦明:?


    谢澄答完了第七道题。


    喜、怒、哀、惧、爱、恨、欲。


    七情已失其六。


    胸腔里的心跳越来越缓,越来越轻,仿佛即将停止搏动。他分辨不出自己还残留着哪一种情感,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掏空的容器,轻飘飘的,没有着落。


    一路行来,畅通无阻。此刻,最后的门就在眼前。推开它,便能重获自由,逃离这座吞噬情感的迷宫。


    可他的手停在门前,迟迟未动。


    也许是因为纯钧剑的光芒愈发弱。


    也许是因为那声突如其来的爆炸。


    也许,是他难以接受这样的自己,去到她身边。


    玉皇秘境没有回头路,既走到这里,也别无他选,谢澄垂眸,面无表情地去推门。


    “谢澄!”


    身后传来的声音又惊又怒,几乎发颤,令他心头莫名绞痛。即便怀疑那是什么乱人心智、阻挠他离开的妖魅幻影,谢澄依旧收回手,缓缓回首望去。


    南星飞奔而来,一把将他拽到身后护着。


    第七扇门已被推至半开,她连忙将门拽紧,退至安全距离后,这才回头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几圈。


    见他一点伤没受,就是气质冷了不少,高高悬起的心这才落回肚中。


    天知道她赶过来的时候,看见谢澄站在那扇不详的门边摇摇欲坠时,是何种心情。


    “你要气死我吗?”她说。


    半晌没得到回应,南星疑惑回眸。


    往日那双深邃潋滟的桃花眼,此刻晦暗不明,冷漠的面孔配上这样炽热的目光,令南星莫名脊骨发软。


    她此刻才恍然想起,谢澄只剩一种情感了。


    会是什么?


    俩人相视无言。


    原本失去六种情感时,谢澄尚能维持理智和清醒,可不知为何,自打南星出现后,他愈发不受控。


    谢澄的目光一瞬不移,随着她的动作移动。


    如果能永远望着她就好了,他喜欢她的气味、声音和身体,想彻彻底底占有她的全部,让两人密x不可分,抵死缠绵。


    他长睫轻颤,盯着她明亮又清醒的双眼,因说话一张一合的唇瓣,还有呼吸时起伏的胸脯……


    见、听、香、味、触、意。


    贪美色、贪妙音、贪香味、贪口快、贪柔软、贪意满。这是生命诞生之初最原始的情感,近乎灵魂本能,故而来势汹汹,理智难遏,情难自禁。


    “欲”驱使人堕落,也带来灭顶的欢愉。


    她的出现,将他仅剩的情感催发到极致。


    压制这种深入灵魂的冲动是反人性的,但良久对视之后,他还是艰难垂眸,不再看她。


    “离我远点。”他的声音冰冷而漠然,不含任何感情。


    南星知道他状态不对,可骤然听到他这番疏离又排斥的话,还是没忍住心口一酸。


    “等出去后,你求我理你我都不理。”


    她冷哼一声,懒得跟无情之人动气,“跟别人叙旧把自己叙到这破地方来,谁知道你是霉运缠身还是色令智昏。”


    南星抿唇解下舜华翎,将他左手绑住,另一端系在自己腕间的编绳上,在两人间牵起一条长长的红线。


    抬起头后,见谢澄又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南星扭过头去,拽着舜华翎带他原路返回。


    “既能保持距离,又避免走散,就先这样,跟紧我。”她边走边说,语气比他这个失去感情的人还薄情。


    谢澄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背影。


    还是离得不够远,行走间,澹月梨的冷香扑面而来,她的身体因适才的剧烈运动发烫,以至于那冷淡的香气也染上暖意,令人欲罢不能。


    好香。


    他缓缓攥紧手中的舜华翎——


    作者有话说:你小子啊,要是南星真不理你就哭去吧[捂脸偷看]


    第104章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师妹,我知道错了,你理理我。”


    南星牵着舜华翎走在最前面,头都不回,压根儿不搭理他。


    谢澄试图加快脚步追上她,可每当他靠近,南星便也加快步伐,始终保持着那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谢澄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舜华翎一圈圈绕在指间,让那距离在不知不觉间缩短。


    “你封印掉那扇门后我的七情才重归正常,之前说让你离我远些,是因为……”


    南星倏然驻足转身,“因为什么?有本事继续说。”


    谢澄依旧在悄咪咪把舜华翎往掌心藏,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东西这么长?他状作不经意地问往前挪了两步,距离拉近后,那股独属于她的淡淡香气再度袭来。


    “……我怕伤到你。”他不能实话实说。


    “呵。”这理由显然无法说服南星,她打了个响指,无鞘巨剑便赫然插到两人中间,连带整个地宫都为之一震。


    剑背漆黑,剑锋如雪,整柄剑就像划破夜幕的流星。


    谢澄漆黑的瞳孔微缩,讶然道:“晦明?它认你为主了?”


    “嗯哼。”南星鼻腔中溢出愉悦又嘲讽的闷哼,仿佛在说:你伤我试试。


    她仰首的弧度恰好暴露了颈侧的灼痕,谢澄这才瞥见,也顾不得什么保持距离,扯动舜华翎将人带到身前。


    他眉头微蹙,单手捧起她脸,


    这姿势,他温热的吐息都薄薄喷在她锁骨上,南星连忙推开他,平静道:“许久不用雷火暴咒,没拿捏好力道,伤到自己了。小事,我自己闲来打坐调息便能痊愈,别大惊小怪。”


    谢澄仍盯着她伤口,“原来那爆炸是你的手笔,遇到危险了?”


    南星眼里微光闪过,模棱两可道:“算是吧。你没遇到?”


    谢澄面露疑窦,除了答些简单的题,他还真没遇到任何危险。


    “看来我运气不错。”


    南星似乎听到天大的笑话,毫不留情道:“是运气好,第一个岔路就选错,省去后面纠结的功夫,随便走,横竖左右都是错。”


    “……”


    南星大发慈悲,给他这倒霉蛋大致分享了自己的发现。


    只有两条路会遇到七情门,除了正确的那条,便是谢澄选的这条,剩下全是死路,一旦走到尽头便会撞见骷髅,十分难缠。


    “依你所言,要重新通过正确的七情门才能出秘境。可若真如此,我们要再次失去七情。”


    话至此处,谢澄眸光流转,忽然发现不对劲之处,侧首问:“可你为何从始至终没受影响?”


    南星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被夷为平地,彻底被打通的甬道,陷入沉默。


    谢澄顺着她目光看了半晌,旋即轻笑出声:“你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一路炸过来的?”


    南星脸颊染上一抹薄红,不是羞的,是气的。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以后要多读书。


    答错会被骷髅追杀,答对会被夺去情感,玉皇玺秘境简直是雁过拔毛的土匪,要么丢心要么丢命。


    可偏偏南星一点亏都不肯吃,硬是带着晦明边炸边杀,跳出规则之外。如果此处秘境有意志或看守灵兽,只怕早被她气疯了。


    谢澄胸腔中溢出阵阵闷笑。


    南星瞪他一眼,转身继续炸门开路,将谢澄甩在身后。既然这秘境吃硬不吃软,那也怪不得她下手没轻重。


    晦明倏然化作墨色小龙盘踞在她肩头,喷吐出罡气处理掉门后的骷髅,一双竖瞳还始终充满敌意地打量谢澄,不许他靠近南星。


    这明晃晃的提防令谢澄微微眯起眼,神色也冷峻不少。


    他在晦明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然而在龙瞳的死亡注视下,他依旧胆大包天地伸出手去摸南星的发尾,晦明毫无预警,果断张开口狠狠咬住谢澄的手指。


    谢澄不管不顾,就任它咬,执拗地轻握住南星的长辫。


    察觉到晦明的波动,南星偏头,看清自己肩头上那条作乱的小龙后,叱道:“晦明,松口。”


    晦明拔出自己剑气化形成的牙,在谢澄纸侧留下两个血窟窿。


    南星回头拽过他想藏起的手,啧了一声,屈指将晦明雄赳赳的小龙头敲蔫巴,说:“你咬他干嘛?”


    晦明不会说话,只好把自己蜷起来,以此表达抗议!不服!讨厌!


    指间鲜血淋漓,晦明这一口带着凛冽剑气,几乎要将他的指骨洞穿。南星正要查看伤势,谢澄却反手扣住她的掌心,十指紧紧交缠。


    “无妨。”


    他故意的。


    他嗓音平静,仿佛正在淌血的不是自己的手。鲜血顺着交握的指缝滴落,在青石上绽开点点红梅。


    南星默了一瞬,察觉到他不愿抽手,便扯过舜华翎将伤口连带着二人的手缠在一起,问他:“怎么掉下来的?”


    谢澄一向谨慎,不会莫名其妙去玉皇顶,又正巧撞上玉皇玺异动,将他卷入秘境。


    她不信巧合。


    谢澄自嘲一笑:“谢子尧和寒石引我去的……也许还有姚宝祯。”


    也许冷凇说的对,从始至终在乎这段可笑兄弟情谊的,就他一个蠢货罢了。而对方不惜和外人联手,也要置他于死地。


    “寒石?”


    “嗯,我追杀他到此,应该是谢子尧和他达成了交易。”


    “那关姚宝祯什么事?”


    谢澄用空闲的手指指自己发顶,“她戴着那根蓝牡丹发簪。”


    南星一怔。


    “兴许只是姚家主派寒石买来送爱女的,未必如你所猜。更何况,人家哭得梨花带雨想嫁你,又哪里舍得杀。”


    她语带戏谑,落在谢澄耳里却全然不是那滋味。


    “你听到了?”


    “不小心听见两句。”


    “哦。所以你就一个人躲去吃闷醋,害我一顿好找?以至于谢子尧能用你当幌子,把我骗去玉皇顶,掉到这坑里。”谢澄长睫轻颤,神色难掩落寞,“遭人暗算本就凄凄惨惨,你还不肯理我。”


    敢情不怪谢子尧无耻,怪她?南星被他的无赖折服,反驳道:“谁吃闷醋了!”


    她吃醋?再过两辈子她也不是会吃醋的人,明明是去修炼了!


    谢澄嘴角噙着笑:“不是吃醋,莫非是跑去见故人?”


    似乎也……没说错,崔黛云的确是她故人,所以南星没反驳。


    她可记仇的很。


    “我开玩笑,你来真的?!”谢澄怒极反笑,晃了晃俩人交握的手,似乎在提醒她——你已经有我了。


    南星眨眨眼,眉目弯成新月:“某人当初不是信誓旦旦,即便你心有所属,遇见我后也定会移情别恋?”


    谢澄倒想不怕,可此时非彼时,现在站在她身侧的是他,自是盼着她长情的。


    可还不等他打破砂锅问到底,龙吟乍起,晦明化作巨龙,撞破最后一扇七情门,载着二人扶摇直上。


    天光x大亮。


    甫一落地,晦明就化作一缕墨色钻回掌心剑印。


    谢澄刚想牵回南星的手,就被崔黛云和皇甫枫等人撞到一边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星被层层包围,根本顾不上他。


    就连仲霖也在同她低声交谈。


    这实在不能怪旁人——


    虽然谢澄刚劫后余生,即便没受伤,于情于理也该慰问几句,可谢澄此刻脸色沉沉,没人敢来触这煞神的霉头。


    反观南星,灰头土脸,衣服上犹挂着血迹和冰碴。偏生好言好语,瞧着便是好相与的。


    年轻子弟们岂肯放过这绝妙的搭话机会?借着关心伤势,赠礼的、嘘寒问暖的、攀谈的,皆想在这位名动天下的少女心中留下一抹痕迹。


    南星抿唇浅笑,客套地应付了几句,便用玉皇玺之事为由遣散其他人,只留下皇甫烨。


    “南星姑娘,玉皇玺之失,皇甫家定当倾力补偿。”


    “找你,并非为此事。”她垂眸沉吟,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浅影,似在斟酌字句。


    “文半梦,你可认识?”


    皇甫烨呼吸一滞,那张温柔似水的面孔竟莫名僵住,唇角依旧维持着笑的弧度,眼中却笑意全无,徐徐开口:“算认识。”


    语气不咸不淡。


    “听说你不日即将完婚?”


    “正是”,他笑意不达眼底,“原本还想请诸位仙长赏脸喝喜酒,谢二公子却说你们不便久留人间,当真是我心头憾事。”


    皇甫烨的未婚妻今日也在天阙盛会席中,是位仪态万方、蕙质兰心的女子,出身百里家,和皇甫烨堪称门当户对。


    本是良缘,南星却说不出祝福的话。


    她曾便寻那位“二郎”未果,得知文半梦出身中州后,更是央谢澄整理了所有适龄子弟的名册。那卷宗上独独没有皇甫烨——


    只因他届时已有未婚妻。


    算算日子,应当是蜀州之战前不久。


    此刻,怀中那块刻着“二郎”的留影石变得滚烫。她忽然不想将它交出去了。


    “南星姑娘素来不喜喧闹,今日肯来赴宴,定是受她所托罢?”皇甫烨打破沉寂,唇角虽噙着笑,眼底却结着寒霜,“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南星眸色深深,眼底晦暗不明,试探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吗?”


    “她若想知道,何不亲自来问?”皇甫烨语带锋芒,唇边的笑意却依旧温雅。


    “劳姑娘转告——劳烦姑娘转告——人仙殊途,她放不下逍遥道途,我亦舍不下肩上责任。既然谁都不愿退让……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没法转告。”


    南星取出那枚刻着“二郎”的留影石,灵力微注,石身泛起莹光。她将石子递到他面前:


    “此物是她临终托付,其中影像我未曾看过。许是她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所以……不必相忘,你自己忘记就行。”


    毕竟斯人已逝,万事成空。


    皇甫烨尚未触碰留影石,泪珠已先砸落在石面上。他猛地抬头,眼底尽是血丝:“不可能……你骗我?是不是她让你这般骗我的?!”


    “她为护佑苍生而死。”南星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名字将刻在天外天青云碑上,受万世景仰。”


    “那有什么用!”


    “皇甫烨,她有她的道途,正如你所说。”南星从不擅长安慰人,更不愿安慰他。


    眼前人拥有人间极致的圆满:天下英才荟萃于此,赞他年少有为、贺他新婚大喜。可文半梦呢?


    他有什么好哭的。


    若文半梦在天有灵,像她那般抱负远大的女子,定也不乐意被有妇之夫念念不忘。


    “忘了她吧。”南星说。


    趁皇甫烨沉浸于留影石时,南星悄无声息地化出一具替身留在原地,真身已隐入风中,悄然返回宴席。


    东侧席间,谢子尧仍从容自若地与宾客谈笑,这般定力倒让人侧目。不多时,便见他借故离席,沿着青石小径往山下去。


    南星勾唇冷笑,确保无人发觉,抬脚跟上。


    谢子尧在林间驻足,神色间透出几分焦灼,似在等人。南星隐在暗处,猜测他等的应是寒石。如此也好,省得她再费心逐个寻找。


    可等了一刻钟,别说寒石,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谢子尧愤愤骂了几句,扭头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声音在他脑海乍响,谢子尧瞬间浑身寒毛倒立!


    那声音字字如刀刻剑凿,烙在脑海,挥之不去——


    “谢子尧,我记得我警告过你。”


    “自古以来弑父弑兄都会遭人诟病唾骂,他心软,我也不愿他背负手刃手足的罪孽。”


    “既然如此,这罪人就由我来当吧。”


    ……


    仲霖:“兆光,你还活着。”


    谢澄嘴角一抽:“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仲霖再了解谢澄不过,瞧他这样,定是又在生闷气,而原因不言而喻。


    “你小子呀。”仲霖叹了口气,“刚阿逢说,谢子尧酒后失言,说了你几句坏话,被南星听见,狠狠收拾了他一顿,让他以后逢你便跪。”


    谢澄猛地抬眸。


    仲霖姿态懒洋洋,语气却认真:“我难得看人看走眼。本以为南星性子凉薄,实非你良配,谁料人家对你却是掏心掏肺。”


    谢澄眼底漾开柔光:“我知道,她很好。”


    “尤其是刚才你出事,她毫不犹豫跳下去找你,给少陵他们羡慕死了。这可是救命之恩,你不得以身相许?”


    仲霖勾唇轻笑,压低声音道:“我等着喝你喜酒,要瀛洲最好的瑞雪酒。”


    “滚。”


    谢澄笑骂着反驳,眼尾却漾开清浅笑意。


    俩人等来等去,左右没等回南星,却等来了姚宝祯。


    “兆光……你还好吗?”


    仲霖收敛笑意,拍了拍谢澄的肩,识趣地走远。


    谢澄垂眸不语。


    世家联姻比比皆是,图财图名当然比图人实在,谢澄深谙其理,也从未指摘介怀。但姚家吃相实在太难看,为了促成这桩亲事,不惜手染鲜血,如此嘴脸,谢澄也不打算再给他们留脸面。


    瞥及姚宝祯鬓间的蓝珐琅牡丹发簪,他心中冷笑,但面上不显,语气疏离地说:“我们谈谈。”


    第105章 擒敌惹误自作自醋


    玉皇顶。


    秘境留下的深坑犹在,只是暂时被篱笆围起,还未来得及修复。如张开深渊大口的巨兽,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谢澄就负手站在深坑旁,见状,姚宝祯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


    “你胆子倒大。”谢澄语气难明,不知是随口夸奖,还是意有所指。


    姚宝祯笑如春华:“有你在身边,我不怕掉下去。”


    谢澄没搭腔。


    “救你性命的那位南星娘子,便是你退婚的原因?我听仲蕾讲了,是位很潇洒的姑娘,又武功高强,比起我们这些凡人女子,定是新鲜的多,你动心也合情合理。”


    姚宝祯泪眼朦胧,含春带雨,音中已带哭腔:“多亏有她,从此她便也是我的恩人了……否则真不敢想如果你出事,我该如何是好。”


    谢澄远眺晴空,笑意不达眼底:“真要是我出事,你和谢子尧一个继位家主,一个如愿当上家主夫人,能忍住不普天同庆,我就谢天谢地了。”


    姚宝祯猛地睁大眼,姣好的面容上还挂有泪痕,柔声道:“兆光,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天下好男儿何其多,你选谁不好,偏偏选中谢子尧。我猜猜看,他是否告诉你——我若身死,他便是板上钉钉的家主,而他倾慕你已久,必会许你富贵荣华、十里红妆云云。”


    谢澄转身面对她,笑得轻蔑:“他那种货色,也只会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姚宝祯顿时小脸煞白,神色慌张地连连解释:“兆光,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我就是、就是当时被你退婚的行为气狠了,一时糊涂才答应他,想出出气。但在你跟他之间,我当然是向着你的。”


    “别拿我跟他比。”谢澄冷声道。


    姚宝祯委屈地眨眨眼,将泪憋回去,“兆光,你信我,谢子尧只是外人,我就是气糊涂了才会干傻事,但我以为他伤不到你的,谁知道他胆大包天敢用玉皇玺。”


    谢澄俯瞰无底深渊,即便有灵力傍身,从这里跳下去也够惊心动魄,南星为了他,说跳便跳了。


    回过神来,谢澄侧首说:“意思是全怪谢子尧,你半点儿异心也无?”


    “当然。你为何总对我百般提防猜忌,明明我们才是最早遇见的呀。”


    在她面前,谢澄的目光锐利又冷峻,可对南星,他却又x言笑晏晏,温柔缱绻。


    她不甘心。


    谢澄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似乎想透过这身绝美的皮囊,直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兄长当年悯你年幼孤弱,怜你为家族利用,明知姚家故意设局,却还是愿娶素未谋面的你为妻。每每云游归来,他都会给你写信寄礼,对你予取予求,将你高高捧起。”


    他指节攥得发白,声音沙哑地说:“可当年他尸骨未寒,姚家急于让我承续亲事便罢了,可连你也不曾为他流过一滴泪,还说——你喜欢的一直是我。”


    当时他跪在灵堂里,披麻戴孝,如行尸走肉痛不欲生。见姚宝祯来,本以为她是祭奠兄长,孰料她当着谢渊的灵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恶心。


    他甚至羞于再祭奠兄长。


    姚宝祯令他耿耿于怀的,除了那只本该伴他长大、却因姚家设局而死的小黑豹,便是兄长谢渊的一腔真心错付。


    人走茶凉,竟能凉薄至此。


    姚宝祯眼里露出几分恍惚,似是想起了某位早已模糊远去的身影,可那追忆之色稍纵即逝,很快被一种理智到可怕的深情取代。


    她一口咬定:“兆光,感情是不分先来后到的,阿渊很好,可我只喜欢你。”


    姚宝祯的眼睛含情脉脉,这样认真而坚定的信念很难伪饰,连谢澄都分辨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不管哪一种,他都不接受。


    他叹了口气:“不要以为自己聪明,就能把旁人都当傻子。谢子尧背主弃义固然该死,至于你……”


    “兆光,我当真知错了。”姚宝祯抬起食指,轻轻沾去眼角的泪珠。还不等她继续服软,一股灵气自谢澄周身迸发,姚宝祯脚下踉跄,眼见要掉进深坑。


    “啊——!”她顾不得端庄,当即惊呼出声。


    谢澄冷眼旁观,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凭空出现,如鹰隼般俯冲而下,不顾一切地去接姚宝祯。


    孰料谢澄忽而探手将姚宝祯一把捞回,推至旁边,那玄色身影一愣,恍觉中计,转身便想逃之夭夭。


    可与此同时,一片竹叶也悠悠荡落,如飞镖般直插玄色身影。


    三里之外,坐在树上的沈酣棠微微眯眼,毫不犹豫地挽弓拉箭,破风断叶,贯穿了玄衣男子左臂。他身形一顿,便被谢澄和吴涯包围。


    眨眼间,三人已过了二十余招,对方节节败退,被吴涯一脚踹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纯钧剑搭上他颈侧。


    “明知不敌我,却还是出手救主。你倒是忠心不二。”谢澄用拘仙署的金绳将寒石捆住。


    寒石自知难逃一死,所以一句话也不肯说。


    吴涯:“为什么毁姚绛的脸,又杀姚黄?”


    寒石沉默良久,只一句:“你杀了我吧。”


    吴涯摊手,朝谢澄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笃定道:“我说过,他不会说的。”


    从斗兽场被买下的奴隶向来忠心耿耿,那种如救世主般降临到你黑暗世界的救赎感,足以让人死心塌地,再冷漠的人也不例外。


    就像吴涯永远不会背叛沈去浊和沈酣棠,寒石宁死也不会出卖姚家父女。


    “我在问她。”谢澄看向姚宝祯,“拘仙署有千百种手段逼他开口,你告诉我是私事,把人押去审问就是大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好再说。”


    姚宝祯对上寒石的目光。寒石是父亲买来保护她的奴隶,这些年来,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不出意外,这该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她心里酸酸涨涨,像被无形大掌攥住,莫名地难过。


    “……是父亲。”


    姚宝祯闭上眼,咬紧下唇道:“此前中州流言甚嚣,皆说我与华州遇仙楼的名妓容貌肖似,甚至有不少认识我的年轻郎君想出高价同她……春宵一度,兆光,那群纨绔的嘴有多恶心,你是知道的呀。”


    谢澄蹙眉,显然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遇仙楼卖艺不卖身,她并非妓者。”


    “可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姚宝祯肩膀颤抖,“我十几年来积攒的好名声,就因为那风尘女子有几分像我便付诸东流,我不无辜吗?”


    “你无辜,她更无辜。既有难处为何不说?你若求助于谢家,我定会解决好事之人。”


    “我最怕的就是你知道此事!”姚宝祯高声道。


    “人人有人人的不堪,此事说小也小,说大连我未来夫君也会遭人讥笑,说‘你的未婚妻和伶人长得真像’?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忍受这样的羞辱、娶这样的女人。”


    “兆光,我真的拦过父亲,我没想要她们的命,可、可他……”


    “可你父亲没去教训那些腌臢男人,反而选择向更无辜的弱者挥刀,真够有种的。”


    人未至,声先来。


    在场者都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金色符咒的涟漪褪去,南星不知何时出现到来,也不知听见了多少。


    谢澄目光微微闪烁:“你怎么来了?”


    南星神色疏离,笑意冰冷:“不希望我来?”


    “当然不会。”


    南星语气淡然:“为什么要在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上撒谎?谢澄,真的没必要。”


    “……”


    “姚黄姐妹同我有缘份,沾了因,须有果,我来这里只是想替她们问个原因,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南星走到寒石面前,用厘魂刀在他脸上划出一道伤口。不深,却寸寸噬心伤魂。


    寒石出了一身冷汗,硬是扛着没叫出声。


    南星冷笑:“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姚黄、姚绛,两个明妍鲜活的生命,就因为一则荒谬不堪的流言,香消玉殒。


    一个卖女求荣之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推向豹口,遑论别人的女儿。


    可笑。


    她接受不了。


    谢澄连忙接话:“我知道,我明白你在乎的是什么。”


    “你不明白。”


    南星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说:“你的谋划和布局告诉了吴涯跟酣棠,却独独瞒着我,无非是不想让我插手。现在真相大白,真凶落网,此事便到此为止,我不会再管。”


    善恶黑白她自有分辨,她又不是嗜杀失智的魔头,不至于滥杀无辜。姚宝祯表面风光,却也只是父亲结交权贵的筹码,没有话语权。姚家姐妹的账,算不到她头上。


    至于姚宝祯设计谢澄的账,他自己都不追究,她更不会管了。


    谢澄一听,便知她误会愈深,一把将绑寒石的金绳甩给吴涯,大步流星走近南星,解释道:“我不是为了袒护她才瞒着你的。”


    欲盖弥彰。


    南星置若罔闻,如波纹消散在原地,徒留谢澄在原地心慌不已。


    本尊取代替身,南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皇甫烨身边。


    皇甫烨还在呆呆出神,见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儿,南星原本差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在他脸旁打了个响指,没好气地说:“折腾大半天了,饭呢?”


    再不开席,她真要饿死了。


    皇甫烨很快恢复往日面面俱到的完美形象,勉强挤出个和煦的笑,抬手说:“这边请。”


    南星是被皇甫烨亲自引进宴席的,就坐在主位右侧首席,给足尊荣和体面。


    这安排随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一个无族无派的强者,对任何势力都是极大的诱惑。


    不巧的是,谢澄在左一,只能和南星遥遥相望。更不巧的是,南星一记眼风都没扫给过他,连相望都算不上。


    她在同右二侃侃而谈。


    右二是皇甫枫。


    跟右侧的谈笑风生对比鲜明,左侧上席三人动作整齐划一,眼巴巴地望着南星。


    第一次受南星冷落的沈酣棠完全无法接受,托腮瘪嘴,教训吴涯和谢澄,“都怪你们!我说了瞒不住南星的,现在倒好,她连我都不理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吴涯将剥好的一盘荔枝推至她手边,语气平淡道:“不关我事。”


    沈酣棠吃人嘴软,塞了两颗荔枝后,当即改口,嘴里鼓鼓囊囊地还不忘骂:“谢澄你真不是个东西!”


    谢澄转着手中的酒杯,望着眼前人同旁人巧笑倩兮的样子,转着转着就把酒杯捏碎了。“咯嘣”一声,清脆又响亮,包括南星和皇甫枫在内的不少人都看过来。


    碎片划破掌心,鲜血淋淋,原本被晦明戳出的血洞还未痊愈,又添新伤。他缓缓站起身,跟皇甫烨低声交谈几句,便离席不知去向。


    皇甫枫瞥了眼谢澄的狼狈又寂寥的背影,心中畅快不已。他转身,还想跟南星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见过狍子吗?等你闲暇时,我们去寒州围猎可好?”


    “……”


    南星低头盯了桌上的酒杯半晌,抬手将它倒扣在桌上,提箸用膳,一口接一x口,顺理成章地不接话茬——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我的小红花没有了,伤心难过躲被窝哭(夸张了)来迟且没报备,跟大家道歉orz


    今天很忙,但我以为能写完的,就没挂请假条,结果写完后不太满意,修修修到现在一点,可恶!


    第106章 定情


    酒盏碎片残留席间,锋锐处鲜红血迹斑斑,屡屡闯进视线,避无可避。


    南星没了胃口,放下银箸,想灌口清茶解腻,孰料席间只供果酒。


    酒总会放大人的情绪,轰轰烈烈,昏昏沉沉,她不喜欢。即便是果酒,也半滴不肯沾。


    晦明察觉到剑主心情的低落,无召自动,化作水墨小龙钻出剑印,蹭了蹭南星的脸。


    “这是……?”皇甫枫震撼不已。


    王朝遗孤总自称龙子龙孙,但真龙他还是第一次见。


    南星抬眼:“我的剑。”


    皇甫枫下意识想摸摸晦明,但被这昂首挺胸的高傲小黑龙觑了一眼,便悻悻收手。


    “早听说神器有灵,自择人主,今日方知所言非虚。”他笑得丰姿冶丽,“可以给我看看么?”


    南星心不在焉,随手将晦明召唤到身后。


    那是一柄无鞘巨剑,三臂宽,剑身几乎和坐时的南星等高。很难想象,南星居然能挥舞这样的巨剑来去自如。


    皇甫枫凝目细看,不由有感而发:“此剑声势赫奕,却稍显笨重,与你的气质并不相配。”


    忽觉失言,他又连忙找补,语气带了几分真诚的歉意:“当然,你的剑,自是好的。”


    南星闻言,忽而掀起眼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轻笑出声。


    虽然不知她在笑什么,但皇甫枫也跟着展颜。


    她也觉得这笑来得古怪,只是忽然想起上辈子,也有人说晦明不适合她,当时还是天外天弟子的谢澄罕见地插话:


    “晦明乃裁决之剑,一剑劈出有开山断海之威,难以轻易挥动便是时刻警醒剑主——落剑无悔。晦明遇上一个从不挥剑的剑主,也算求仁得仁。”


    那是南星初次觉得,谢澄和她是一类人。


    恼也是他,喜也是他,南星纤长的手指搭上那只倒扣的白玉酒杯,轻轻将它翻了过来,心里那股莫名的郁气,竟也随之散了大半。


    跟他发脾气自己心里也不痛快,她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虽说现在回过味来,意识到谢澄的确不会那般恶意揣度她,但无缘无故隐瞒也是错。错处在他,总不能她先低头。


    “谁在吹箫?”皇甫枫拧眉问。


    只听缥缈的箫声忽自远方来,如一线清泉注入喧嚣,打断了南星的遐思。


    这箫声情丰意沛、风月无边,定是首浪漫抒怀的情曲。可她不通音律,偏偏从中听出一股自由洒脱的决心,就像意中人飞奔而来,朝你伸出手,朗声笑谈,漫不经心道:


    要不要同我去浪迹天涯?


    她远眺箫声传来的方向,似乎是骊山旁的荡云峰,荡云峰人迹罕至,无山路可攀援,想登顶,只有……飞上去。


    宴席上宾客都竖起耳朵品乐。


    “《凤凰台上》。”皇甫烨喃喃道。


    《凤凰台上》是当年羲黎女君的王夫所编,靠这首曲子成功挽回女君的圣心,在羲黎和其王夫双双逝世之前,此曲一度被引为佳话,广为流传。


    可时移事迁,此曲早已绝迹于世。


    皇甫枫神情不虞:“这首曲子居然还有人会吹?当真晦气。”


    宾客闻言,也都纷纷低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能登顶荡云峰,还无所顾忌吹奏此曲的,也只有那位了。


    南星静静听了半晌,忽而起身离席,不顾席间众人的打量,御剑飞行,直赴荡云峰。


    荡云峰名副其实,云生如涌泉,云散如翻水,至险之境,往往有至美之景。谢澄斜坐在迎客松枝干上,背对云海,面向她。


    一曲终了。


    谢澄笑如朗月入怀,洞箫在手中转了几圈,指尖一扣,将其收起,似是笃定她会来。


    南星在他几步外站定,双手抱臂,下巴微扬:“别人用膳你吹曲,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长臂一撑,轻巧地跳下树,稳稳落到她面前,带起一阵清冽的风。他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送你个礼物补偿下胃口,猜猜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谢澄藏着的手没动,只是微微歪头,眼底笑意更深,带着点戏谑,摇头:“猜错了。”


    她伸出手,语气坚持:“不信,给我看看。”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你应该说:那左手呢?”


    南星不为所动,依旧盯着他:“给我看看右手。”


    谢澄拿她丁点儿办法没有,摇头轻笑一声,这才从背后抽出一直藏着的左手,摊开掌心——


    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耳边还簪了朵酢浆草的小黄花,栩栩如生。


    南星拿起草兔,在指尖转了转,挑眉看他:“拿我编的兔子送我?亏你想得出来。”


    她话音刚落,谢澄左手翻覆间,如变戏法般,蓦地提出一只……雪虎?!


    还没反应过来,那毛绒绒热烘烘的雪团子就被塞进她怀里。


    幼崽时期的小兽很粘人,喉咙里立刻发出满足的咕噜声,用湿润的鼻尖去蹭她颈侧,反复在她身上标记自己的气息。


    谢澄看着那在她怀里乱拱的小家伙,屈指,用指节轻轻摸了摸雪虎的脑袋,声音里带着笑意:“它很喜欢你。”


    南星双手托在雪虎肋下,将它举到眼前仔细打量。


    四目相对,那雪虎琥珀色的眼瞳里映着她的影子,随即“嗷呜”一声,挣扎着重新扑回她怀里,爪子扒着她的衣襟,拽都拽不开。


    雪虎是纯阳之体,偏生喜寒,南星通体冰凉,它巴不得一直缩在她怀里。


    南星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温暖,抬眼问他:“全九州都找不出几头的异兽,你哪里寻来的?”


    “没偷没抢,问皇甫家要的。在他家地盘上差点丢了小命,自该讨些补偿。中州的最好的宝贝,莫过于紫郡的奇珍异兽,这只雪虎尤为稀罕,眼如琉璃,我一眼就相中了,喜欢吗?”


    南星抱着年幼但已沉甸甸的幼虎,将半张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中,违心道:“凑合吧。”


    谢澄闻言,轻弹了一下雪虎的脑门,对着那小畜生连连叹道:“不中用,连句好都讨不着,原还指望你替我美言几句,现在怕是自身都难保。”


    那雪虎仿佛听懂了一般,前脚开花,收起锋锐的爪,粉嫩的肉垫在空中乱晃,不知是求抱还是想打他。


    南星侧身,用手护住雪虎的脑袋,挡住了他作乱的手指,哼了一声:“自作自受,自食恶果。谁知道你肚子里憋什么坏水,才要背着旁人暗中行事。”


    还不是旁人,是背着她。


    谢澄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伸手,将方才那只草兔耳边的酢浆草小心摘下,动作轻柔地戴在了雪虎毛茸茸的耳边。


    “是,我自作自受,活该被你冷着。”他目光微垂,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之所以瞒着你,是本以为谢子尧也会来,不想脏你的眼。”


    就像姚宝祯说的——人人有人人的不堪。而他不想给她留下六亲不认、狠心薄情的不堪印象。


    为人师兄,总该做好表率。


    南星:“……”


    她尚不理解一种因在意而患得患失、甚至令高傲之人自卑的复杂情感,只误以为谢澄对她的认知大错特错——


    天神啊,在他心里,她竟是这般不染纤尘、高坐莲台的纯良之辈?


    她现在赶回去把谢子尧救活还来得及吗……


    雪虎像个活泼的暖炉,不断往她怀里拱,这小家伙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百兽之尊,半点威严也无。


    它这副谄媚粘人的德行,让送礼的谢澄也一并觉得有些丢脸。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点面子:“给这只还凑合的小虎起个名字吧。”


    取过名,就是她的虎了,不退不换。


    南星略一沉吟,问:“我听《长生经》中有句‘兆光有裕’,是什么意思?”


    “祥瑞之光,丰盈绵长。”


    “祥瑞之光……?那就叫裕奴罢。”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家伙,又抬眼看他,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余晖斜照,一双眼如黑蓝色远海,浮光跃金,亮得惊人。


    她手臂扬过头顶,将雪虎高高抛起又接住,裕奴惊得四爪乱蹬,她却清脆地笑了起来,语气戏谑道:“原来你的字是这个意思。”


    谢澄平静的眸光几不可查地一颤,似有千言万语在唇齿间流转,最x后却只化作一句轻飘飘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


    “你喜欢就好。”


    南星又逗弄了裕奴一会儿,觉得这小家伙分量实在不轻,便顺手将这沉甸甸的暖炉塞回谢澄怀里,自己则迎着风,舒展手臂,伸了个畅快淋漓的懒腰,目光沉醉于荡云峰变幻莫测的烟岚云岫。


    目之所及,还能隐约看见附近几座山峰上零星的袅袅炊烟,人间烟火气,隔着云海传来,竟也觉得温暖。


    她望着那炊烟,忽而轻声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做了仙首,是不是除非天下大乱,须得其亲自上阵力挽狂澜,否则此生再不能来人间?”


    他抱着不安分的裕奴,颔首:“嗯。”


    南星便轻轻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复杂的感慨:“以前觉得人间太无聊,不知何所生,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可现在,又觉得人间很好,”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也许人就是永远不知足。”


    “我会陪着你,天外天也很漂亮。枕月山、落星崖、太湖……有很多地方我们可以逛。”


    “难不成你也一辈子不出瀛洲?你的理想明明是浪迹天涯,当个行侠仗义的红尘剑客。”


    “那是小时候的愿望,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谢澄眼含笑意,无比认真地看着她。


    南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追问道:“何事?”


    他却没直接回答,反而环视四周,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话:“千百年前,仙门未立,谢氏还只是中州诸多世家之一。得帝王青眼,特许谢氏族人死后葬于骊山王陵旁,便是荡云峰。”


    “啊?”


    意思是她刚在皇甫家祖坟上吃饭,现在在谢氏祖坟上赏景吗?


    这些世家后人居然比她还不讲究!


    “突然聊这个作甚?”她不解。


    谢澄弯腰,将怀里扭来扭去的裕奴放在地下,任它立刻欢快地绕着两人的衣摆撒欢奔跑。


    “荡云峰是块风水宝地,许愿应当很灵。你欠我一个愿望,还记得吗?我现在要许。”


    那还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他居然一直记到现在。当时的她连唤他一声师兄都不愿,谁能想到如今两人会走到这一步,谁也离不开谁。


    南星瞥他一眼,带着点小小的不服气:“给你实现愿望的人是我,要灵也是我灵,跟这地方有何关系?”


    说罢,又觉得似乎对他的祖先有不敬之嫌,便抿了抿唇,轻声道:“罢了,你许。”


    “那你可得保佑我所愿得偿。”


    她仰起头,正对上他低垂的、无比虔诚的眼眸,风声在此刻似乎都变得轻柔,卷着几片丹枫落叶,悄无声息地环绕着他们。


    荡云峰上丹枫万叶,黄花千点,回首斜阳渐远,霜天一抹霞萦。


    她听见他清晰而缓慢地说:


    “腊月廿三,既是黄道吉日,又合星象命轨,是个花团锦簇的好日子。佳期良遇难得,正巧——天地万象更新,人间太平无事,你我两情相悦……”


    “我们成婚吧。”


    第107章 他只想做她的夫君


    林风飒飒,也吹不弯他劲瘦挺拔的腰背,吹不散他潋滟眸中的温柔。


    那目光分明含蓄克制,南星却觉得脸颊微微发烫。像是被春日最和煦的阳光一寸寸照过,从肌肤到心底都暖了起来。


    秋枫似火,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的炽烈色彩在他身后不断褪色,归于黯淡。


    眼中天地间,唯剩他一抹浓墨重彩。


    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她闭了闭眼睛:“我们还没在一起,你连婚期都想好了?”


    “……你是说,我们已经心意相通,甚至同榻而眠过,但还不算在一起。”


    谢澄眸色如夜潭,晦暗不明,不激她几句,她就永远那副冰清水冷的漠然样,仿佛他在她心里,跟旁人也无甚两样。


    “难道在你看来,非要携云握雨才算有情?”


    南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气势先弱了两分。


    “携云握雨,是什么意思?”


    谢澄心中有郁气,心思难免恶劣起来,平时决然不会说的话也脸不红心不跳地往外蹦。


    “男、女、欢、合。”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南星脑海中轰然一声。他怎么能一本正经的,把浑话说得这般别出心裁!


    她抬手将他推开,抱起窜到脚边的裕奴,声音清凌凌的,嘴里却毫无顾忌地回击道:“你自己欢合去吧,我不嫁!”


    谢澄立马老实了,快步上前,连人带虎打横抱起,走到崖边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丹枫林中。


    半山腰的枫叶已老,凋零在棕褐色的泥地,一重两重堆叠成山。


    谢澄盘坐在柔软的冷红枫叶堆里,顺势引怀抱里的人坐在他两腿间的空处,侧身对着他。裕奴夹在两人中间,悠哉游哉仰躺,四爪朝天,好不惬意。


    身下的树叶沙沙作响,谢澄左手慵懒地搭在膝盖上,指尖时不时勾她的手绳,一边道:“不许说气话。”


    南星一把捉住他作乱的手,“不是气话,我不嫁。”


    他笑容一凝,反手握住她掌心,长腿微蜷,将范围缩小,把人拘得更近。这种被人用身体完全包围的姿势,如高山倾覆,无处可逃。


    黑沉沉、湿漉漉的眼眸定定望着她,似在审度她认真与否,孰真孰假。


    可惜她是认真的。


    她不想嫁他。


    “为什么?”谢澄声音暗哑,意识到或许她真不想同他成婚,一切只是自己一腔情愿,他就浑身燥热难安。


    “我——”


    “慢着,我先说——”


    谢澄的心高高提起来,连忙给自己加码:“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你……心里无我,跟我成婚也有利无弊。


    若你图财,在人间,我名下盐海矿山良多,商铺田庄更是数不胜数。在仙门,我私库中尽是天材地宝,价值连城,等我们婚后,这些通通是你的。


    若你图色……我自认完全可以满足你。”


    “你胡说些什么啊!”南星无言以对。


    哪有他这样表白心迹的?说得好好的就突然加句“图色我也可以满足你”,让她一颗好不容易春波荡漾的芳心差点儿变杀心。


    呸!她才不是这种人!


    南星轻声叹息:“我只是有点怕。”


    “怕?你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会怕和我成婚?怕我影响你前程,还是怕我变心?”


    “其一,我合过你我的命线,前缘注定,天造地设,而且我很旺你。其二,我只喜欢过你,也只会喜欢你。”


    曾经年少无知,以为无情才是大道,一沾情爱,即便是仙人圣人也不过饮食男女、肉体凡胎。可现在,他不想做仙人圣人了。


    他只想做她的夫君。


    她却不肯成全。


    山间雾气分明刺骨的湿冷,可和着他的吐息自耳边吹过,莫名令人耳廓发烫。心头软了又软,完全招架不住的南星几乎想落荒而逃。


    “我是怕……”她深吸一口气,取出厘魂刀,幽绿的光芒在暮色中流转,“怕混沌利用我伤害你。”


    厘魂刀的微光,映亮了她眼底深藏的忧虑。这是她唯一没有把握的事,因为她输不起。


    谢澄却低笑一声,那点笑意像风拂过林梢,轻松得不可思议。他夺过厘魂刀,随手丢在厚厚的枫叶上,扣住她的手腕。


    “就因为这个?”


    “这很重要。”


    “你不是羲黎,我们也不会重蹈覆辙。”


    他俯身靠近,枫叶的清苦气息混着他身上干净的冷香,将她完全笼罩。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就算真死在你手里,我也甘之如饴。”


    南星心神巨震。


    未及弱冠的年纪,重逾千钧的承诺,就这样轻飘飘地给出了。


    她想说些什么,唇瓣微启,却发不出声音。


    晚风掠过,几片绯红的枫叶旋转着落下,有一片恰好沾在他的发间。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为他拂去。


    指尖刚触碰到那微凉的发丝,便被他握住,将她的手径直按在了他的心口。


    “动听的情话谁都会说,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她试图挣扎,声音却软了下来。


    “不信?那你听好——”


    他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侧脸,眼中映着天边最后的霞光。


    “皇天诸神在上,列祖列宗在下,如我适才所言有半分虚言,便让我谢澄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困在南星身边,任她驱遣。”


    脸颊被晚霞染上绯红,她试图抽回手:“你这发誓算什么啊,横竖一点亏都不肯吃。”


    谢澄笑意愈浓:“你可以驱遣我,也没吃亏,双赢,考虑一下?”


    他面色从容自若,波澜不惊,仿佛尽在掌握似的。


    可隔着一层衣料,掌下是他失控的、剧烈的心跳。怦怦然,一声声,如飞蛾x扑火,不顾一切地撞进她掌心,与她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


    这颗心是为她而跳的。


    她忽然不再挣扎了。


    指尖在他胸口微微蜷缩,仿佛想要抓住那为她而狂乱的律动。


    山间的风变得轻柔,远处归巢的鸟鸣也模糊起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和这具身体传递给她的、无声却最滚烫的告白。


    那份如附骨之疽、关于混沌的隐忧,此刻在他雷霆般的心跳声里,竟显得遥远而模糊,像冰雪遇初阳,悄无声息地消融了一角。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命运本就是一场豪赌,她运气虽差,却从不曾输。


    她心一横,脱口而出:“我当然也只喜欢你。”


    “……”


    暧昧抚摸下,本就心绪翻沸的谢澄哪里经得住她这种话?他长睫轻颤,单手揽过她腰,又将人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拥进怀里。


    两人胸腔紧贴,心跳同频,气息交换,她全心全意属于他,他也全心全意被她占据。


    “能不能再说一遍。”


    “……哪句?”


    “明知故问。”


    “求我。”她下巴微微扬起,笑眼盈盈弯如月牙,明知道他在意的那句话,就是不肯说。


    眼前人张牙舞爪,朱唇微启,还下意识收拢手指,轻轻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这无异于盛情邀请。


    谢澄隐忍地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咬住她的唇,在默许中攻城略地,酥麻的快感瞬间传到全身,两人始终十指交握的手双双收紧。


    不同于初次少知慕艾的青涩懵懂,和上次酒后的意乱情迷,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吻她。


    像他想象过无数次的那样。


    起初是轻柔的触碰,带着枫叶气息的微凉。随即,他温热的气息彻底将她淹没。她闭上眼,感受着唇上传来的、小心翼翼的珍重,然后是逐渐加深的、不容错辨的渴望。


    情酣意浓间,她感到他微微撤离,滚烫的唇流连于她的唇角,暗哑的嗓音带着诱哄般的蛊惑,再次问道:“我们成婚,好不好?”


    南星半眯着氤氲的眼,脑中昏沉,被他气息全然包裹,下意识地便顺着那诱哄呢喃出声:“……好。”


    谢澄动作一顿,几乎是屏息凝神,黑沉的眼眸紧紧锁住她,很快,带着得偿所愿的狂喜,更深的吻便覆了上来。


    直到南星磕磕绊绊又复述一遍他想听的话后,他才意犹未尽将人放过。


    她脸颊贴在他胸膛上轻喘,以至于他默默运气,试图平稳愈发紊乱的心跳。否则落在她耳边,定是怦然作响。


    如此想着,心反而跳得更快了。


    南星趴在他怀里,听了半晌,终究是没忍住闷笑。


    “你练剑时可别想我,万一走火入魔,倒成了我的罪过。”


    谢澄耳廓一红,浓密纤长的睫毛微抖,捏住她后颈,低头重新堵住她这张淬了毒汁的嘴。


    软软的唇瓣,含起来跟杏脯似的酸酸甜甜。分明是他追着她的舌缠弄,也是他将她全然抱住,可却莫名觉着自己深陷在她的气息中,受她掌控,漫山遍野、满心满眼都是澹月梨的冷香。


    浓烈到,他想把自己埋进她身体里。


    握在腰后的手扶着她往上托了托。


    南星顺势手环住他脖子,上半身微微后仰,半眯着眼,近距离细看他那张仙怒人妒的俊脸,越看越满意。


    毕竟是她的人,样样都是最好的。


    就在两人都满心旖旎之时——


    “你们在干什么?!”沈酣棠难以置信的惊叫声在身后炸响。


    南星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要将谢澄推开。慌乱间,她编的那条红玉髓手绳却与谢澄的墨发死死缠在了一处,越是心急,越是解不开这突如其来的纠缠。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澄的镇定自若。他右手仍稳稳揽在她腰间,没有丝毫要松开的迹象,反而就着这个被迫紧密相贴的姿势,低头慢条斯理地去解那缕顽皮的发丝。


    灼热的呼吸掠过她敏感到发红的耳畔,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笑意与餍足:“慌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么?”


    沈酣棠一双杏眼瞪得溜圆,饱含怒气地盯着眼前这对“难舍难分”的男女,痛心疾首地控诉:“解释!”


    他们四个并肩作战好朋友,突然有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背叛了这纯洁无瑕的伟大友谊!


    沈酣棠简直要两眼一黑,表示强烈的谴责与不齿,回头一把抓住吴涯的袖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受到冲击的道心。“天呐,我得缓缓……吴涯你看到了吗?他们、他们竟然……”


    吴涯的目光淡淡扫过谢澄——后者眉梢眼角那藏不住的春风得意,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心下了然,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三言两语将正事说明,试图将跑偏的话题拉回:“谢子尧自尽。宴席已散。谢家来人找你。”


    谢子尧那种人会自尽?


    这消息让谢澄微微一怔,他不着痕迹地望向南星。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南星也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自得与一点点邀功似的狡黠,仿佛在静静等待他的反应。


    就像只高傲的猫儿叼着刚捕到的猎物回来,尾巴翘得老高,却偏不开口,只默默等着他来夸奖。


    他心头霎时软成一片。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收拾了谢子尧,是为他撑腰;在谢子尧对他动杀心后果断出手,是替他报仇;如今做得这般滴水不漏,更是为他铺平了前路。


    他何德何能。


    “辛苦了。”他语气缱绻。


    南星面上依旧维持着往日的平静风范,一本正经地微微颔首,端的是云淡风轻:“嗯,不谢。”


    而后,趁沈酣棠还在那里捶胸顿足,她飞快地、悄悄地冲他眨了眨右眼,眸中流光溢彩,胜过千言万语。


    做完这个小动作,她便转身跑去安抚濒临崩溃的好友了。


    谢澄:“……”


    他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牵起嘴角。


    好吧,他果然还是……有点见不得人——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总算定情啦。


    马上要到文案中的剧情,好激动,感谢大家一路相伴~


    谢谢金金金、打怪、沉年、agoni^的霸王票[红心]


    谢谢你是谁啊、六六、花坞、金金金、桐木、学神怎么可能不帅、VS、暮白、想捡钱的小鱼、玛卡巴卡的花园、献给元元、黑夜里的米虫、小芙蝶、墨思钰、拾忆、49855383、骑着蜗牛闯天下、35547212、沉年、随即抓住一个大大、子荔枝、看风说雨、茉的浇灌[绿心]


    第108章 忆梦


    南星一行人踏上归途。


    谢子尧的死,如一枚石子投入深潭,初时涟漪阵阵,很快便沉底无声。


    在得知其“自尽而亡”的死讯后,大多人只是长吁短叹,感慨人生无常。


    唯一隐隐知晓内情的姚宝祯却如惊弓之鸟,以抱恙之名躲回家中,闭门谢客。没多久,姚家便匆匆忙忙另择亲家,将其远嫁蜀州。


    谢澄收到消息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冷凇说:“骨肉分隔两地,也是人生憾事,索性让姚典举家搬迁,全了这份天伦。”


    数日后,姚家便悄无声息地换了新主。


    皇甫烨则莫名其妙着手广建庙宇,“普文寺”、“梦石庵”……谢澄甚至还以南星的名义捐了笔数额惊人的善款,说要为庙中神佛齐镀金衣,再添香火。


    南星问起缘由,他却玄之又玄道是为了还愿。


    至于他许的什么愿,她无从得知。


    ……


    甫一踏入瀛洲,便见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守在界碑处,人人紫袍金带,不怒自威。都是群年轻人,应当是谢澄的亲卫。


    南星一眼就看见了陈洱——那个娃娃脸、曾差点命丧她剑下的少年,如今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年纪。见到她,陈洱本能地捂住脖子,随即冲她呵呵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简直像个傻子。


    站在他身后的同伴见状,连忙踹了他一脚。


    下属犯傻,连累谢澄跟着一并丢脸,他将同样冒傻气的裕奴塞给南星,笑得潇洒不羁:“我得回家处理些事情,照顾好我儿子。”


    陈洱大惊小怪,夺命三连问:“啊,少主你都有儿子了?跟谁的?小少主在哪儿呢?!”


    说完屁股又挨了一脚。冷凇踹的。


    南星、沈酣棠、吴涯:“……”


    什么他儿子啊,又胡言乱语。


    南星没好气地瞪了谢澄一眼,抱起自家的小裕奴飞上云梯,钻进宝象井,回到了天外天。


    井外早已守着一群人。


    高喻夏、卞垚炎、谢羽廷……见到她,齐齐喊了声:“大师姐。”


    这突x然加了前缀的称呼令南星精神一振。


    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如今她已是天外天名正言顺的大师姐,排序仅次于吴涯这位大师兄。


    卞垚炎最先迎上来,叽叽喳喳地打听南星此行的经历,高喻夏就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当听到南星等人不仅去了遇仙楼,还拜访了城主后,他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


    南星看在眼里,却不好插手他的家事,只能不痛不痒地提醒:“你父亲和妹妹很想念你,有空寄封信回去吧。”


    高喻夏笑着点点头,一如往日乖巧又开朗。


    嗯……南星在心里默默想着,她现在可是很难再相信少男这般毫无破绽的伪装了。


    简单寒暄几句后,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谢羽廷。


    “你不去陪谢澄?”


    谢澄即将继任家主,谢羽廷作为他最亲近的心腹,难道不需要从旁襄助吗?


    谢羽廷沉默不语,只轻轻摇了摇头。


    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少主特意把他留在天外天,就是为了替大师姐挡桃花,顺便随时通风报信。


    幸好大师姐没深究。


    此时,沈酣棠和吴涯也从宝象井跳出,三人一并踏过虹桥,往天极殿去。


    高喻夏原本也想跟上,却被谢羽廷一把拽住。


    “怎么了?”高喻夏神色不复适才灿烂,“羽廷,你今日很奇怪。”


    总拦着他去见南星。


    谢羽廷眸色深深,竟透出几分与谢澄如出一辙的压迫感。他直视着高喻夏的眼睛,声音低沉却清晰。


    “喻夏,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就听我句劝,忘了大师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你已经出局了。”


    天极殿。


    “晦明。”沈去浊抚掌大笑,眼里是藏不住的欣赏与满意,“这柄神剑可傲得很,能得它认主的,恐怕也就你一人耳。”


    南星仍旧低着头,一副恭敬、温顺、纯良的模样。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这般乖巧姿态。


    不可否认,南星是这一代中最合沈去浊心意的弟子。他知道,南星的本色和她的外表背道而驰。一个纯粹的好人,绝无可能令晦明臣服。但纯粹的好人做不了仙首,也护不住他的棠儿。


    好人不长命,沈留清就是前车之鉴。


    她甚至连自己都没护住。


    “你是个好孩子。”沈去浊笑着说。


    南星跟着笑了笑。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眉眼间竟格外像极了沈留清。沈去浊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先前的喜色不着痕迹地淡去了几分。仿佛是记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的东西,连带着对南星也徒增了几分厌恶。


    但他很快便将这本能般的情绪压下,重新换上那副和蔼的笑脸。


    南星眸光轻轻闪动,权当没察觉到。


    “舅舅,你到底要说什么嘛,站着累死我了。”沈酣棠捶着小腿,有气无力地抱怨。


    沈去浊纵容地指了指一旁的矮凳,对这位无心权势斗争的外甥女毫无办法。他看着她坐上矮凳,先冲南星眨了眨眼,得到对方一个无奈的微笑后,又笑眯眯地看向始终沉默的吴涯。


    沈去浊无奈一笑,目光在吴涯和南星之间巡游几圈,缓缓开口:“寒梅大比,我很期待。”


    南星和吴涯对视一眼。


    皆势在必得。


    在仔细检查过千愿灯和照妖镜后,沈去浊神色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他摆了摆手,示意南星和吴涯可以先退下了。


    一时间,空旷的天极殿内只剩下舅甥二人。


    沈酣棠见还不放她走,唉声叹气连连。


    “舅舅,我最近挺乖的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沈去浊揉了揉眉心,忽然问道:“南星和吴涯,你更中意谁做仙首?”


    “啊?都很好。”沈酣棠瞌睡虫瞬间跑光了,她小跑到沈去浊的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当然,我还是最希望舅舅做仙首,一辈子陪着我。”


    外甥女的甜言蜜语令沈去浊心头松快,但他还是不得不提早筹谋身后事。


    “哼。如果让你嫁给吴涯,一辈子只守着他一人,此生或许再难离开仙门,你愿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人间多好玩,我还没玩够呢。”沈酣棠脱口而出。


    沈去浊轻敲桌檐,若有所思:“那你便是支持南星了。”


    沈酣棠猛地抬头:“舅舅这是何意?我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跟我支持谁不支持谁根本无关!南星和大师兄都很好,未来他们之中无论谁做仙首,我都会很开心。”


    “傻孩子。”沈去浊叹了口气。


    “若吴涯当上仙首,你就非得过那种日子不可。他对你的心意,你当真就半点不曾察觉?”


    那小子是他养大的,浑然是头狼崽子。若来日羽翼丰满又无人掣肘,必定会把棠儿死死拘在身边,绝不会放她自由。


    沈酣棠罕见地陷入沉默。


    良久,她才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要……”


    秋气乍凉,碧天如洗,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南星在练剑。


    准确的说,是在给晦明做思想工作。晦明有灵,能通主人心意,但它不一定听。相比其它未生灵智的神剑,就多了许多变数。


    “只是切磋,不能伤及性命。”


    现在的她发挥不出晦明全部的威力,同时也有失控的风险。幸好晦明还记得她,否则没有停雪绫作剑鞘,还真得担心压制不住它。


    商量好后,南星便练了套“玉壶光转”剑法,直练得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这剑法轻巧灵动,只适合如长生般轻巧的剑。”谢澄忽而从假山后绕到凉亭来,见她这幅累到虚脱的样子,不由失笑。


    “你抡着晦明打这套剑法,跟扛着鼎绕骊山跑两圈没区别。”


    “我当然知道!就想试试自己的力量极限。”她累瘫在他怀里,眯着眼,理所应当地使唤谢澄帮自己捏肩。


    等十月十祭月大典一过,紧接着是他的继任仪式,而后腊月便是他们的婚期。


    这段时日,他忙得团团转,又要处理公务,又要亲自跟进婚仪的布置。南星体谅他辛苦,就劝他安生留在瀛洲,别隔三差五跑来天外天找他。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默了许久,竟沉着脸,委屈巴巴地问她是不是腻了。


    她正想着这事出神,一股极淡的铁锈腥气却隐隐钻进鼻腔。那气味被皂荚和香料精心掩盖过,却依旧没逃过她的嗅觉。


    她对妖气和血腥味有近乎天性的敏锐。


    “你受伤了?”


    “无事。”谢澄答得漫不经心,长臂一展还想将人重新捞回怀里,却扑了个空。


    南星睁开眼,坐起身,神色不虞地盯着他。


    谢澄与她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冕伯回来了。他说白泽零被关在永夜深渊,好消息是命还在,坏消息是半死不活。他试图营救,反而……所以我身上沾的是他的血。”


    谢冕受他所托,潜入妖界寻找旧妖王白泽零的关押地。堂堂观微境强者,按理说只是打探消息绝不会出事,可偏偏真让他寻到了线索。为了了却他和南星的一块心病,让两个晚辈能安心成婚,谢冕孤身深入,最终铩羽而归。


    短短一句话,越说谢澄声音越低。


    他眼见着怀中原本神采飞扬的少女,长睫猛地一颤,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小脸慢慢灰败下去,就像他房前那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的垂丝海棠,满是挫败、自责与恹恹的神情。


    仿佛这场倾盆大雨是她的过错,而被狂风暴雨摧折在地,便是她应得的报应。


    他的心跟着揪痛,对妖界那位新妖王白泽柒的怒火节节攀升。


    “……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沐浴好几遍,换了新衣裳来。”他用大拇指轻抚她的脸颊,试图逗她开心:“结果遇见个狗鼻子,失策,真是失策。”


    换做平时,南星肯定要回头打他,但现在,她只是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对不起。”


    白泽零是谢家的仇人,可为了她,谢冕却不得不去救自家的仇人,甚至为此受伤。


    她的因果,却要让他和他身边人来偿。


    总归是她亏欠他。


    “别自责,冕伯算我半个父亲,你就当——是聘礼之一吧。”谢澄想起刚为她拟的聘礼单子,还有私库清点后的名册,笑容中带着几分期待。


    南星闻言一噎,哭笑不得:“娶妻的是你,收礼的是我,受伤的却是冕伯,怎么感觉咱俩很不孝顺啊。”


    “家风优良,你习惯就好。”他挑眉,笑得理直气壮。


    “……”


    低落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南星目光一凛,便要站起身继续练剑,那副架势,俨x然是要立刻练成天下第一,然后直接杀穿南海,踏平永夜深渊。


    谢澄又把人拽回,神情严肃,叮嘱道:“绝不要冲动行事,永夜深渊是妖界禁地,非百年大妖不敢入,凶险万分,九死无生。”


    “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草率出手。”南星认真颔首。


    她早已不是那个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的南星,有人在等她回家,所以她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谢澄眉头紧蹙,黝黑的眼珠深深望着她,沉默半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就知道她不肯放弃。


    私心作祟,他原本不想交待白泽零的下落。


    白泽零对南星有再生之恩,他心中恩怨分明,认这份情,可他实在怕……


    秋风刮过,背后窜起一股凉意,让人心底发寒。他将头埋在南星肩头,声音闷闷的,不惜以命相胁,固执地要她一句保证——


    “你的命最重要,若你出事,我决不独活。”


    南星低低“嗯”了一声,心里那点叫嚣的急躁被兜头浇灭,刚得知消息后本能的筹谋与冲动暂时烟消云散。因为她知道,谢澄是认真的。


    知恩不报恩,枉为世上人。


    但——


    她不能以牺牲他们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代价去报恩。


    话虽如此,当晚,她还是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到半夜,南星才昏昏沉沉入睡。


    半梦半醒间,她的神魂似乎幽幽荡出身体,倒悬着飘在半空中。看着床榻上双眼紧闭、冷汗涔涔、肚子上有个大血窟窿的自己,南星悚然惊醒,四肢齐用力,可她的神魂始终钻不回体内。


    她忽然对这具身体好陌生。


    南星悬在半空中,低头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心道:


    我这是……死了吗?


    怔愣间,殿门被猛地推开——


    外面雷电交加,惨白的电光一次次撕裂夜幕。沈去浊半张脸忽明忽暗,阴恻恻地走到床前,拽住她的腿,毫不留情地将其扯下床!


    “咚”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拖着往门外走,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姿态,仿佛床上躺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破烂的麻布袋、无感的傀儡人偶、或是轻飘飘的稻草人……


    可那分明是个人,还是一个奄奄一息、极度虚弱的活人!


    太荒诞了……


    即便怀疑自己疯了,自保的本能也令南星猛地冲向沈去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然,不顾一切地撞过去。


    可惜她只是穿过他的身体,连一阵风都没带起,更别说造成阻碍。


    南星别无他法,只好追出去,一路上,眼睁睁看着被拖在地上的她呼吸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直到地上不再染上新的血痕,那具身体也彻彻底底死透。


    她神情麻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沈去浊在虹桥旁那颗百年银杏树下挖坑,把她那具了无生息的躯体草草掩埋。


    南星最后看见的,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一瞬间,她莫名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几乎是理智全无,毁灭一切的怒火已经快要将她焚烧殆尽,而她尚且全然不知缘由。


    “混、沌——!”


    在她神魂即将被这股无名业火撕裂的最后一刻,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轻飘飘地旋落,恰好覆盖在小小的土堆之上。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暖流包裹住她的心脏,绚烂夺目的明黄色光芒自眉心粲然绽放!


    一道温柔而缥缈的歌谣声,仿佛穿越了悠远时空,从土堆深处幽幽传来……


    南星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


    作者有话说:听说小绿江从2005飞跃发展到2015,可以使用颜文字跟特殊表情啦?我试试hh


    第109章 寒梅大比


    南星如同溺水之人被猛地拽出水面,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肺腑间火烧火燎的疼。


    “别怕,我在。”


    一直守在床边的谢澄立即俯身,声音放得极轻,伸手想将她拥入怀中,却见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眸中警惕与凌冽尚未褪去。


    “是我。”他又重复一遍。


    南星却无暇分辨眼前人是真是幻。若真是谢澄,怎会去而复返,在这夜半三更独坐她榻前?


    她掀被下床,连外衫也来不及披,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便冲出门去。


    “南星!”


    谢澄紧随其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过静默的虹桥,直至那棵他们初遇时的银杏树下才停住脚步。


    树冠亭亭如盖,太湖的夜风卷起粼粼波光,将满塘月华泼洒在枝叶之间。即便是深夜,这棵古老的银杏依旧流转着朦胧的金色光晕。


    南星径直跪倒在树下,掏出随身的厘魂刀,毫不犹豫地开始挖掘。刀刃没入湿润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澄沉默地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上,尽管满腹疑窦,仍跟着她一起徒手掘土。


    两人动作极快,不多时便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土坑。


    然而坑中除了潮湿的泥土和不断散落的银杏叶,空无一物——没有预想中的尸体,更没有任何曾被掩埋的痕迹。


    南星愣在原地,久久无言。


    梦中那一幕再次浮现:


    梦中人如同零落成泥的红梅,虚弱地任人宰割。腹间那个狰狞的血窟窿,几乎贯穿身体……仿佛被人开膛破肚。


    她抬头望天。


    云遮雾障,月色朦胧,无雷无雨。


    此刻夜风一吹,南星才冷静下来,恍然惊觉梦中承受那一切的人并非自己,她只是被迫目睹了全程。


    一个与她容貌相仿、曾孕育过子嗣的、已经死去的女子——


    只可能是沈留清。


    沈去浊,杀了沈留清。


    南星被自己无厘头的猜测震得浑身发软。


    只是个梦而已,做不得数的。


    她这般告诫自己。


    身上的外袍被拢紧,身体回暖,熟悉的气味令她心神稍安。


    回过头,只见月色下的谢澄眉目深邃,眼中是化不开的浓重担忧。更深露重,他的衣摆早已被夜露浸湿。


    一簇火光跳跃在南星指尖,迅速烘暖了他潮湿的衣角。


    “出什么大事了,让你这个时候赶来天外天?”


    她语气平缓,没有解释适才宛如疯癫的举动。


    谢澄见她神色恢复如常,紧绷的下颌却并未放松。他俯身,将蹲在地上、满手泥污的南星打横抱起。


    鲜活的、温热的她。


    “……我做了个噩梦。”


    谢澄眼睛湿漉漉,眼眶泛红。


    “梦里,你非常……讨厌我。”


    南星心尖一颤,下意识想抚上他的脸颊,却碍于手上的泥土而顿住。


    “我心想,你讨厌我也无妨,来日方长,我总有办法让你重新喜欢上我……”


    “是啊,”南星勉强笑了笑,“我总会喜欢你的。”


    虽然前世她对谢澄没有丝毫爱意,可如今,她不介意说些谎话讨他开心。


    即便命运全然改写,她依然是她,谢澄也是依然是谢澄。


    她喜欢现在的他,便也会喜欢前世的他。


    “可你死了,”谢澄闭上眼,长睫微颤,“死在我的剑下。”


    南星浑身一僵,终于知道他为何会匆匆赶来。


    那被一剑穿心的痛楚跨越时光而来,令她本能地捂住心口。


    他竟梦见了他们的前世!


    前世生命的终点,她最后看见的便是谢澄的眉宇。光华敛尽,只余厌世的疲惫与彻骨的悲伤。


    命运捉弄,谢澄那一剑反而救了她。若非如此,她只怕早在都天神煞大阵中魂飞魄散。


    等等……


    一个大胆的想法没由来涌上心头。


    谢澄是故意的!他不想她消散?!


    为什么?


    南星心情顿时复杂无比,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在震惊之余,柔声劝慰:“只是梦而已,做不得数,我刚还梦见……”


    谢澄声音暗哑,闭了闭眼。只要想起一丝一毫方才的梦境,他就压不住心中的戾气。


    她了无生机的偎在他怀里,脸上笑容定格,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她受到半分伤害。


    可他居然杀了她。


    醒来后,他几乎崩溃,所以不合时宜地闯进天外天寻她。想看她笑,听她亦喜亦嗔地唤他,畅想他们的未来。


    而不是如梦境中,他跋涉千里匆匆赶回,却见她神情麻木,一心求死,而他连劝她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谢澄苦涩地冲她笑笑,也不顾她现在浑身泥,将人抱得更紧。


    “对,只是梦而已。”


    梦都是假的。


    ……


    寒梅大比如期而至。


    桃源秘境内张灯结彩,弟子们穿梭忙碌,搬移花木、布置席案,一切井然有序,洋溢着欢声笑语。


    上宾x席间已是高朋满座。除却谢澄这位准家主在内的三大家主,沈去浊、皇甫肃、长老院的代表哑钟公、谢恕等德高望重的长辈尽数在场。


    隔着攒动的人影,南星与谢澄的目光短暂交汇,一触即分。


    她扫过台下那些若有若无投向谢澄的视线,心下暗忖,这家伙今日打扮未免太过招摇。莫说那些年轻弟子,连她见了,也不免心旌摇曳。


    乱她道心!


    “寒梅大比,为何在桃林中举行?”她回首问,试图转移注意力。


    这一问,竟让席间诸位长老一时语塞,只得含糊应道:“历来如此。”


    总不能说梅林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吧!


    那显得他们天外天多寒酸。


    参加寒梅大比的一共就四十余人,四十进二十,二十进十,十进五。这五人再分成两组,一组单挑,一组三人混斗,可谓看头十足。


    前面的比赛,南星一路过关斩将,三招之内必能将人打下台去,甚至连晦明剑都没拔,顺利进入五进二的决赛。


    很不幸,南星抽中了三人混斗。


    纪茯苓款款上前,笑得雅质如兰,高声道:“第一场,吴涯对倪清露。第二场,南星、卜离、张乘风三人混斗。”


    谢澄眉峰微蹙。


    一旁的崔白鹤歪头凑近,语气含笑道:“切磋而已,你等会儿可别急眼。”


    似乎算准他会生气。


    谢澄连个眼风都没扫给他,只凉飕飕地说:“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脸比死三天都白。”


    崔白鹤咳嗽几声,笑意愈浓:“放心,没喝到你喜酒前,死不了。”


    谢澄却笑不出来。


    吴涯和倪清露的对决堪称视听盛宴,竹叶飒飒成风,君子潇潇,琵琶琤琮相思调,红袖轻招。


    倪清露一个乐修,即便胜负早定,但能跟吴涯打得有来有回,酣畅淋漓,已是绝无仅有。


    南星将长辫利落地甩至身后,率先跃上擂台,占据一角,静静打量她的对手。


    张乘风,悬剑宗掌门和霄音宗掌门之子,万众瞩目的仙首候选人之一。


    卜离,玄机宗大弟子,年少成名的天才卦修。


    二人皆是天外天翘楚,足堪担当一派宗主。


    但也仅限于此了。她想。


    随着一声令下,卜离和张乘风默契地同时对南星出手,这也在众人预料之中。


    三人混斗,当然是两方先联手除去最强者。


    南星也毫不犹豫,一个闪身消失在原地,与张乘风擦肩而过,果断先处理卜离。


    卦修手段诡谲,阵法难缠,南星又丝毫未涉猎过阵法,她必须在他布阵完成前,先解决这个最大的变数。


    卜离显然预料到南星会率先针对自己,在南星身形消失的刹那他,并未慌乱,指间不知何时已夹着三片玉牌,口中疾诵:“坤位,陷!”


    南星原本疾掠的身影在靠近卜黎时,脚下擂台青石板仿佛瞬间化为泥沼,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意图锁住她的行动。


    台下响起一阵低呼。卦修最擅长布局控场,一旦落入其阵法之中,再强的武力也难以施展。


    然而,南星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峭。


    面对脚下泥沼与头顶阵图,她不退反进,足尖在黏稠的灵力气流上猛地一踏,竟生生将卜离的灵气冻结成冰。


    “灵力化形?!”长老席的哑钟公声音沙哑。


    控制灵力的用度是诸多仙士毕生追求的难题,可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非但能精准控制灵力的用度,甚至能用自己的灵力压制旁人的灵力。


    伽蓝也欣然点头:“不光如此,冰封咒其实是很常见的咒律,她却能用得出神入化,玄妙万千。旁人最多也就用冰封咒分割战场,她却直接冻住对方的灵气。”


    阵法被强行咒破,卜离遭受反噬,脸色一白,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踉跄后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的卦算,竟没算出南星的咒律造诣如此霸道,能直接冻住法术根基!


    南星岂会给他喘息之机?一脚将人踹下台。


    刚还夸赞不绝的众长老:“……”


    胜负已分。南星甚至没再看他一眼,身形如鬼魅般飘忽扭转,面向了已然攻至身后的张乘风。


    张乘风目睹卜黎被电光火石间解决,心中骇然,但剑已出鞘,如长虹贯日,携着精纯刚正的剑气刺向南星后心。


    他这一剑毫无花哨,将毕生修为凝聚于一点,追求的就是极致的速度与穿透力!


    长老席中的的张儒霆和绿蜡齐齐两眼一黑。


    他们的好儿子,平日为人就耿介刚直,从不知迂回变通,于剑术上虽然天赋异禀,却始终直来直往。


    平时尚能靠一身天生神力碾压对手,也算力能补智,可偏生让他撞在南星这小魔星手里,还不知要被如何戏耍!


    南星冲他眨眨眼,笑容烂漫。


    张儒霆心下冷哼。他又不是谢澄,还能被她一个笑迷惑心神不成?


    不料,紧接着便听南星声音压低、很无诚意地说:


    “对不住了——”


    她两指探出,稳稳夹住他刺来的剑,在满场惊愕的目光中,手腕劲转,将他连人带剑甩飞出场地,砸在满地桃花瓣间。


    若忽略四周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以及张乘风四仰八叉的狼狈姿态,此情此景倒也颇有几分诗意。


    张乘风涨得的脸比桃花还红,是气的!


    南星叹了口气,跃下擂台想去扶他。张乘风却利落翻身而起,避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无奈地撇了撇嘴。


    其实她原本没打算用这招对付他,但是他就那般直冲冲把剑尖刺过来,简直是完全按照剑谱出招的梦中情敌!比她练剑时的木桩子还适合施展这招,一时技痒没忍住就……


    纪茯苓压下眼中的波澜,扬声宣布:“三人混斗,南星胜!”


    台下终于爆发出惊呼。


    连赢四场,直至闯入决赛,南星竟连剑都未曾出鞘。


    “大师姐无敌——!”


    南星的目光却越过众人,与谢澄遥遥相撞。他紧蹙的眉峰已然舒展,眼中满是为她骄傲的熠熠神采,薄唇轻启,无声道:


    “坏蛋。”


    南星深以为然,笑着收回目光。


    崔白鹤用扇子掩住半张脸,低声对谢澄笑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这未婚妻,凶得很呐。”


    谢澄这次没有反驳,只是看着擂台上的南星,把“未婚妻”三个字在心中品了又品,却怎么都觉得……不顺耳。


    何时才能去掉前面那两个字?


    两个多月,整整八十三日,原来岁月竟如此漫长……


    台下,吴涯轻轻拂去落在肩上的桃花瓣,眼神凝重地按住了剑柄。


    纪茯苓走上前,温声询问:“要休息片刻吗?”


    南星轻轻摇头,看向吴涯,双手抱臂道:“大师兄,我最想跟你打。”


    吴涯闻声抬眸。


    在满场注视下,他伸手取过案几上的醉仙酿,举盏遥对擂台,仰头将清冽酒液一饮而尽。


    台下一片哗然。


    就连长老席上的几位也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谁不知道吴涯向来沉稳持重,何时见过他在比试前饮酒?


    “我会拼尽全力,你也不许手下留情。”吴涯将空盏随意置于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他不爱酒,但逍遥喜欢。


    他不是君子,但逍遥却崇尚君子。


    也不知道它怎么选中他做剑主,一人一剑性格天差地别。


    吴涯按下心绪,勾唇道:“给我留条命就行。”


    南星先是一怔,随即笑开了。


    第110章 未来仙首的未婚夫


    沈酣棠一夜未眠,破天荒头一遭。


    以至于她日上三竿才从榻上爬起,恍恍惚惚想起今日是寒梅大比,连衣裳都来不及仔细挑,匆匆赶往桃源秘境。


    擂台上,南星和吴涯皆已浑身挂彩。


    南星的衣裳色浅,大片濡湿的血迹触目惊心,都是被锋锐竹叶刮破的长痕,脚下铺满银镜碎片,血滴在镜面上,折射出目眩神昏的朦胧血雾,宛如一场血腥的梦。


    大师兄怎么能下手这般重!


    沈酣棠忿忿将目光移向飞速穿梭在场内的吴涯。


    吴涯惯爱着玄袍,今日也不例外。


    黑衣即便泡血,也看不出端倪,可那一直往地上淌的血水却不会骗人。


    他左手袖子被南星的咒律毁去,显露出左臂狰狞的青筋与血路,新伤旧疤混合盘虬在肌肉上,目之所及没一块好肉。


    他们俩是疯了吗!


    她愕然地看着南星和吴涯厮杀,迷离惝恍间,似乎回到了中州鬼市的斗兽场。


    有的野兽谋而后动,不动则已,若出手必是一击毙命。有的野兽却步步紧逼,一点点耗干猎物的血和心气x。


    可南星不能将吴涯一击毙命,吴涯也耗不死南星,两人竟硬生生僵持了半个时辰。


    吴涯一把将剩下的袖子扯干净,流露出几分混迹江湖的匪气,咳呛几声,凛声道:“事到如今,你若还瞻前顾后,我们才真的做不成朋友。”


    若单论剑法,吴涯的剑势比南星更精纯,未必会输。


    但南星咒剑双修,咒术的造诣甚至更在剑术之上。咒律变化无穷,总能出奇制胜,打他个措手不及。


    遑论,她至今还没动过真正的杀招。


    再拖下去,两人血都快流干了,南星扬臂擦去脸上的血痕,终于抬手,唤出了晦明。


    晦明剑出,天地失色。


    没有璀璨光华,没有凛冽剑气,那柄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剑,只是静静地被南星握在手中。然而吴涯周身流转自如的逍遥剑气却骤然凝滞,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晦明所向披靡。


    水墨色剑气卷起满地桃花瓣同青翠竹叶撞击交锋,发出金石相击的嗡鸣。


    两人身影在擂台上高速穿梭,每一次兵刃交击,都是红尘嚣嚣、气浪翻滚。


    晦明剑悍然出招!


    剑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墨色与雪色光华交织缠绕,最终融成一道水墨剑气,瞬间跨越时空。


    所过之处,连逍遥剑气所化的青翠竹叶都纷纷失去色彩、凋零破碎,仿佛被剥夺了所有生机。


    晦明第三式——兴尽悲来,一去不返。


    吴涯将逍遥剑竖于身前,所有剑意收敛凝聚,化作一丛虚影青竹,坚韧挺拔,正是其最强守势。


    “嗤。”


    然而——


    水墨剑气触及青竹虚影,只有一声如同春雪消融般的轻响,挺拔的青竹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色彩,枯萎消散。


    剑气毫无阻碍地穿透防御,正中吴涯胸膛。


    身形剧震,一口鲜血喷出,吴涯整个人倒飞出去,手中的逍遥剑也脱手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师兄!”沈酣棠惊呼着冲上前,在他落地前奋力接住他,两人一同跌坐在地。


    吴涯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泪眼朦胧的脸上,他想像往常一样对她笑笑,却只扯出一个痛苦的弧度。


    沈酣棠紧紧抱着他,感受着胸前湿热,泪水夺眶而出:“只是切磋而已,何至于搏命!仙首之位就那么好?”


    吴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点头。


    如果做不成仙首,她那样花团锦簇、明媚耀眼的人,又怎么会喜欢上灰蒙蒙的他呢?


    老天总是不眷他。


    “你还点头?!实话告诉你,我其实不希望你做仙首,天外天无聊透顶,哪有人间好玩。我想去人间,更想带你一起去,我要你陪我去游历九州!”


    一股脑将心底话倒豆似的吐出,沈酣棠顿觉身心通畅,浑身燥热。


    “……你别误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离不开你,至于你……你这点义气总得有吧!陪我一起又不委屈你!虽然是比不上做仙首风光……”


    吴涯耳边嗡鸣,完全听不清她之后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些“我离不开你”、“陪我游历九州”的暧昧字眼。


    他嘴唇微动,似乎怕她反悔,牢牢将人手攥住,随即无力地合上眼,安心晕厥过去。


    擂台上,南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萦绕于心的最后一丝忧虑也荡然无存。


    她以晦明剑拄地,身形摇晃。


    施展最后一式几乎抽空了她的力量,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


    纪茯苓用净世莲稳住吴涯伤势后,款款上台,朗声宣布:“寒梅大比终战,南星胜!魁首——南星!”


    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


    众弟子、众长老皆起身,目光一瞬不眨地落在南星身上。


    白衣尽染血,风骨却未折。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观微境强者,身负神明至宝,手握最强神剑,神咒信手拈来……


    ——这便是他们的未来仙首。


    谢澄第一时间来到南星身边,稳稳扶住她虚脱的身体,温和的灵力不断输入。


    她发间沾染血污,小脸煞白,眼睛却亮亮的。


    伤这么重,她还有心思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得对我的伤负责,刚要不是看你一眼,后背就不会嘶……疼。”


    谢澄连忙放缓动作。


    “看我作甚?”


    “好看啊。”


    “……好色则不能好贤,君子不以色亲人,前日才教你读过。”


    “读完之后你做了什么呢?我的好师兄、好君子。”南星哼了哼。


    此前在玉皇顶被几句诗文难倒的囧事历历在目,南星发誓要博学广读,真心请谢澄晚上来天外天教她。


    谁成想是引狼入室!


    背对,就哄着她亲,美其名曰是奖励。背错,就压着她亲,顺理成章当惩罚。


    有这种师兄从旁“倾囊相授”,她能记住那些五经六义才怪。都说名师出高徒,他也只能教出个色中饿鬼。


    谢澄眸色幽幽,克制住将这如簧巧舌堵住的冲动,似笑非笑道:“师妹如此贪色,也是我教导不利之错,书中自有颜如玉,今晚师兄继续教你读。”


    “……”


    她发现表面看上去越正经的人,不正经起来就越可怕。


    他甚至可以一本正经地不正经!


    在沈去浊登上擂台的同时,谢澄也颇有眼色的回归上席。


    南星瞪他一眼,甩甩辫子,将这些旖旎情事都抛诸脑后,满心欢喜地盯着她的冠冕。


    透过那冠,她已隐约看到了不远的未来,交到她手里的昆仑印,和终将被自己收入囊中的第三颗混沌珠。


    万众瞩目之下,沈去浊取过那顶寒玉为枝、灵梅永绽的寒梅冠,动作轻柔而郑重地为她戴上。


    清雅的梅冠与她满身血污形成极致对比,却更显一种惊心动魄的荣光。


    “恭喜。”沈去浊眼角笑纹凸显。


    南星抬眼,恭默守静地冲他轻轻颔首。


    梅冠的冰凉透过皮肤传来,她赢得了魁首,站上了更高的位置,得以扫视全场,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王玄腾、张儒霆、张乘风没有站起来为她鼓掌。


    其中,王玄腾的脸色最为难看。不只是心情差,能看得出他原本老当益壮的身体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即便如此,他仍旧稳坐高台,不屑一顾地隔绝在欢呼人潮之外。


    不服?


    看来柳允儿下药的剂量还是太保守,该提点她动作更快些了。


    南星垂眸,唇角牵起浅淡弧度。


    ……


    寒梅大比之后,南星日日往返于天极殿、未央殿、藏经阁之间,几乎寸步不离跟着沈去浊学习公务。


    那晚的诡异梦境被她归于混沌的恶作剧,但每每看见沈去浊,她总还会想起。


    连续多日的案牍劳形后,她便将什么沈去浊、什么混沌统统抛诸脑后,连谢澄都无暇顾及,整个人清心寡欲得快要羽化登仙。


    一个字,累。


    仙首活像一口宝象井,是连通仙门与人间的唯一通道,也是天外天与三大世家的话事人。诸事繁杂,琐务缠身,南星没日没夜地批阅公文、调度人员,不得片刻清闲。


    可今日却不一样。


    十月十,一年一度的祭月大典,仙门人人得闲,内外门解禁,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深秋时节,雨湿落红飞不起。


    太湖里娇贵的金叠玉莲刚冒头,就被疾风甚雨兜头打退,再不肯开。坠星崖的瑶果也纷纷坠地,正在陪吴涯练剑的沈酣棠瞧着可惜,通通拾去给仙鹤加餐。


    南星刚出天极殿,就一脚踩进水洼里,鞋袜湿透。


    沈去浊掀起眼皮,情绪未明,只叹道:“该让皇甫长老把这四时阵法去除,连日淫雨霏霏,我养的芋兰都长霉了。”


    “一成不变多无趣,这样也挺好。”南星淡淡说完,用灵力将浑身湿气烘干,缓缓踏进雨幕,背影清韧,步伐沉稳。


    原本听见那句熟悉的话,沈去浊手下毛笔一歪。可再看那背影,又倏尔回神。


    时而像,时而不像。


    他揉皱写坏的字笺,随手丢在一旁。


    ……


    瀛洲,谢府。


    秋日的阳光透过层叠的银杏叶筛落,在阆风院的青石小径上跳跃,却驱不散此处弥漫的低压。


    一群家丁和婢女捧着各式物品来去匆匆,步履虽急却井然有序,生怕惊扰了此间的主人。


    不知是因天外天的连绵大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他们的家主将生辰和继任仪式放在同一天,还要求继任仪式一切从简,但务必赶在晚上前完成,这倒为底下人省却不少心力。


    继任仪式在午膳前顺利结束,谢府迎来了它史上最年轻的家主。


    可瞧那位端坐于书房深处的正主,心x情却差得很,连例行的庆贺午膳都未曾露面。


    南星跟着谢羽廷一路畅通无阻,踏入这处象征着谢氏权柄核心的院落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阆风院的书房轩窗洞开,窗外数株“照殿朱榴”开得正盛。


    这灵花枝干遒劲,叶片深碧,却在深秋时节绽放出霞光般的重瓣花朵,秾丽如烧灼的云锦。


    谢澄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


    秋阳下,他已然换去仪式所需的繁复礼服,着一身墨色暗纹锦袍,尊贵却带着疏离。墨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露出了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条。


    然而,那束发之处,空空如也。


    未戴冠。


    这让他处于一种介于少年与掌权者之间的微妙状态——既显露出即将完全执掌权柄的威严雏形,又保留了最后一抹少年意气。


    他站得笔直,肩背宽阔,已能担起一族之重,可那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压抑的失望与委屈。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木樨香与书墨沉香,几名侍从垂手恭立在门外廊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谢澄望着满庭秋色,声音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雾气。


    晾了他小半月,又因公务错过继任仪式,南星自觉理亏。进门后一句辩解也无,直接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温声哄道:“君子好贤而不好色,这可是你教的。”


    “所以你就六根清净,超脱红尘,把自己的未婚夫屡屡拒之门外?那我今天教句新的——”


    谢澄回身,将她抱到窗边书案上。


    门外的侍从一眼不敢多看,齐齐低头。


    明窗净几,台案上的水缸中,被主人精心饲养的金黄鲤悠然游弋,顶起一片浮萍,悄悄打量四周。


    暧昧的水声频频传来。


    辰奴又连忙把头缩回去。


    “啪。”花窗被重重合拢。


    一吻过后,她趴在他肩头喘息,谢澄大掌抚摸过脊背,盯着那白皙肩头鲜明的指印,神色懊恼:“……是不是弄疼你了?”


    南星粉面含春,半眯眼,姿态慵懒地冲他笑笑:“说好了任你处置当赔罪的,我可不像某人一样,什么气都生。再说了——”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一句话,把谢澄那点可笑的闷气抚得平平如也。


    她对他已经很是纵容。


    “其实你没来迟,来得正好,刚巧能为我选顶冠。”他指着桌上的一众发冠道。


    刚还发誓这次定要她好好哄上一番的谢家主,瞬间背弃了两个时辰前的自己。


    南星不由失笑。


    什么正好,瞧他那样子,分明是专门等着她来替他加冠。


    视线在案几上几顶华美尊贵的金冠、玉冠上扫过,她果断拿起那顶白玉莲瓣状冠。


    谢澄瞥了一眼,唇角笑意变了意味。


    “为什么选它?”


    “很衬你。”


    前世见谢澄常戴此冠,想来是最心仪的一顶。今日他生辰,自然要让他戴最喜欢的。


    “不要。”


    “……?”


    “换一顶,除了这顶都可以。”


    南星自然是随他去,转而挑出一顶龙纹如意冠为他簪上。


    谢澄望着镜中人,展颜一笑,回身将人拉进怀里。


    趁她不备,他指尖轻弹,那顶白玉莲瓣冠悄无声息地没入窗外池塘——


    这顶冠,正是梦中他所戴的——


    作者有话说:工作狂和恋爱脑[捂脸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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