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一路走直线跑回东厢小院。
因为她不走寻常路,甚至走的都不是路,所以沿途没有太多照明的灯。但州主府的布局已尽在脑海,她有十足的把握不走错。
足蹬假山,悄无声息摸上院墙,手一撑腿一迈,翻过去就是个小池塘,涉水而过,便到她的房间。
远远的,南星已看到橙色的暖光透过小窗,步子不由急了些。她纵身跳下,左腿绷直勾足轻点,一招蜻蜓点水。
然而,预想中的水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坚硬实地。她结结实实摔了个踉跄,脚踝处传来锐痛。
丢人,太丢人。
谁把池塘填了!
南星抱着迅速肿起的脚踝,疼得倒抽冷气,齿缝间挤出忿忿的低骂。
这一跤跌的实实在在,还撞到了一旁的盆栽,“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单脚跳着,狼狈地往屋里挪。脚踝钻心地疼。原本四肢就使不上劲,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仙师?”管事提着灯,隔着假山幽幽唤了她一声,听着竟有几分像叫魂。
饶是南星胆大,也不由心头一跳。
“是我。”南星淡淡应和。
瞥了眼被撞坏的盆栽,她补充道:“抱歉,刚弄坏了府上的东西,我会照价赔偿的。”
确认身份,管事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忙声道:“仙师这就太见外了,您不光是州主的贵客,更是华州的大恩人,一个景观盆栽,值不得什么价的。”
管事的谈吐令人如沐春风,三言两语将此事揭过去。
南星随口问:“我记得白天这里还是汪池塘,怎么填了?”
管事:“噢,是刚谢仙师不小心摔进池塘,州主很愧疚,便命人抓紧填了。刚填好,您就……”也摔了。
南星停下脚步:“他怎么掉进去的?”
谢澄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思虑片刻,管事说:“谢仙师问x我您怎么还没回来,我说您许是迷路了,他笑了笑,便寻您去了……您,没见到他吗?”
南星忽而想起些什么。她手下意识一摸,摸到了挂在腰间的那枚麒麟黄玉佩。
她忘记还给他了。
……
咚咚咚——
“谢澄,你在吗?”
南星本以为谢澄在她房外等着,结果没有,她只好跑来他院里找。房内漆黑一片,鸦雀无声,怎么都不像有人的样子。
管事劝南星先回去休息,谢澄兴许还没回来,可南星却固执地敲门,仿佛确信谢澄就在房里。
“玉佩忘记还你了。”
谢澄去开门的手顿住,旋即自嘲而笑,靠着门,颓丧地坐在地上。
放眼望去,屋子里全是春阳酒壶,空的,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
他以前总跟那帮子弟炫耀自己千杯不醉,此刻却恨自己,为什么喝这么多还不醉?一醉方休,明天醒来,他就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一门之隔,敲击声停了。
管事劝道:“仙师,还是早些休息的好,等谢仙师回来我转告他。”
南星:“……好,你先走吧,我脚扭了,想慢点逛回去。”
一番絮语,管事走了。
谢澄站起身,抬手想去开门,又忽然停下,转身将那些散落的酒壶通通收进储物戒,这才将门拉开。
空空如也,一地萧瑟。
他忙朝脚步声远去的方向追去。
“匆匆忙忙打算去哪儿?当心又掉进池塘里,丢脸。”
循声望去,南星坐在矮墙上,月光为她镀了道银边,明明在俯视他,却又仰着头,又傲又神气。
谢澄默了一瞬,走到墙边朝她张开双臂,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脚扭了还爬墙,逞能。”
南星指尖在虚空里画了个圈,意思是让她转过身去。
她不让他抱……
方才窥见的那一幕,再次刺痛了他。
“既然不愿我抱,”他收回手,声音冷了下去,“那便自己跳下来吧。”
说完,竟真的转身就走。
走出去没几步,他还是没忍住回头,只见南星下唇紧抿,定定望着他。
他又走了回去,背过身,说:“下来吧,送你回去。”
谢澄背着身,等了片刻,却没等到预料中的重量。只听身后一声闷响,夹杂着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他猛地回头,就见南星已自己跳了下来,单脚站立,身子因脚踝的剧痛而微微晃动,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只赌气地,将那枚麒麟黄玉佩塞进他手里,冰凉的玉佩还带着她的体温。
月光如水,洒在州主府精巧的园林里,假山石影影绰绰,花木扶疏,暗香浮动,可这静谧美好的夜色,此刻只衬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凝滞。
南星转身就走。
他看着前方那倔强蹦跳、仿佛随时会摔倒的单薄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
终是几步追上,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都说别逞强了,我送你回去。”
她甩开他的手,声音冷淡,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不用。等你心情好了我们再聊,现在……大家都冷静一下吧。”
谢澄看着她忍痛的模样,再听她这刻意疏远的话,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烧得更旺,混杂着酒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不再多言,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
“谢澄!”失重感让南星没忍住惊呼,她扭过头去,不肯理他。
他心情不好,刚才就可以那样对她?
刚他转身就走的时候,南星在想,如果他真撇下她不管,她定会从此与他一刀两断,绝不留情,绝不原宥。
三、二……就在她倒数时,谢澄还是先低头了。
仅仅一步之差。
夜风掠过池塘新填的平地,带着泥土的腥气,拂过道旁繁茂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澄声音闷闷的:“知道我心情不好,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骗骗他也行啊……
适才跟谢黄麟的谈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南星深吸一口气,心里罕见地摇摆与憋闷,还带着几分不知来由的落寞。
“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温柔也不玲珑。反正你众星捧月的,多的是人哄你,也不差我一个,你找别人就是了。”
谢澄原本是朝着南星厢房的方向走的,此刻被她的话彻底惹恼,脚下方向猛地一转,竟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院子折返。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坏的人,连句花言巧语都不肯说。不肯说就算了,还总把他往外推。
他才不成全她!
“好,既然不想回你那里,那就去我房里!”
他踢开自己房门,抱着南星径直走了进去,反脚将门带上。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似无的酒气。
春阳酒入口浓厚绵密,不辛辣,却后劲十足。
整个人陷在柔软的锦被中,被熟悉气息完全包裹时,南星还是懵的。
不等反应,他高大的身影便已倾覆下来。
他吻住了她。
这吻来得实在没道理。攻城掠地、狂风暴雨,半点喘息之机不肯给,十指相扣,万语千言被堵成一句似是而非、亦嗔亦喜的呜咽。
“你……醉了?”
“狗才……咬人。”
这张嘴定是淬过带毒的蜜,含起来是甜的,说话却寸寸扎心,刀刀毙命。
他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老天嫌他太顺,才把他送到她身边,让她出现在他眼前。
好的时候,情意殷殷,言笑晏晏,让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
坏起来,翻脸无情,张口闭口就是“我生来便是这样的人,改不了,不喜欢你就去找别人吧”。
不给她点惩罚,她下次还敢说。
谢澄撬开她的齿列,舌尖扫过上颚,带着醉人的春阳酒余香裹卷她的舌,甚至边磨她边咬她。血液尽数涌到头顶,炽热缠绵,深吻之后还是深吻,没完没了,乐在其中。
理智渐淡,爱欲愈浓。
他短暂抽离开,俩人呼吸依旧纠缠在一起。他单手擒住她两只手,按在她头顶,逼她仰起头,继续。
局面慢慢失控了。
吻从唇瓣落向耳边,吻她蓬勃跳动的颈脉,吻她微微颤抖的锁骨。
南星像在渔州的沙滩上躺着,海浪拍打礁石,碎成千堆细雪,迷了眼。于是她闭上眼,潮涨潮落,偶尔漫过,将她推高又拽回。
一切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两人都想不通。明明只要有一个人推拒,两人都可以及时抽身而退,可惜没有。
罪恶的酒,罪恶的他,还有作祟的嫉妒心。她不该那样激怒他的。
他太烫了,她本能地瑟缩,却被他理解为要躲,反而更紧密地贴上来,更浓烈地吻下去。
他怎么这样。
不是说自己千杯不醉么?
明明第一次时还青涩的很,像羽毛拂过水面,小心翼翼地贴上来,握着她腰的手连动都不敢动。
现在……南星突然意识到什么,倏尔睁开眼。
撞入眼中的,是他剧烈起伏的宽阔胸膛,和上下滚动的喉结。少年人如鹤如松,即便醉酒,身上的气息也清冽如初,像初雪,像夜雨,像晚风。
他半眯着眼,长睫随上睑微垂,眸色深深,无尽缱绻,恍若深潭中央的漩涡,一旦卷入,万劫不复。
他像个勾人心魄的妖怪似的,令她忘记了原本要做的事情。
妥协般的,她又将眼睛闭起来。
招惹了如此姿容的妖怪,还真是她的罪过,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原本抵在胸膛上的手移开,游走至他腰际,南星抱着他,仰头咬了口他的耳朵,力度很重,像报复,又像挑逗。
终于等到她的回应,谢澄这才肯暂时放过她,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喘息,继续下一步动作。
南星终于知道他的另一只手去哪里了。
他在单手解她的腰带——
作者有话说:不允许哈,不允许酒后!那样给不了我们南星幸福!
特此声明:最后没有do,小情侣宣泄一下情绪罢了(羞[捂脸偷看])
另,谢少主你小子命真好啊,长了张让我们南星大人频频心软的帅脸。
第92章 自己吃自己的陈醋
华州的雨一向不请自来,下得痛快,豆大的雨珠砸在芭蕉上,没碎,顺叶狂淌,噼里啪啦坠进花蕊,压的海棠折腰。
晚风吹过,没关紧的花窗嘎吱敞开,雨珠和青草湿润的香一并翻涌进屋内。轻薄床帏拦不住丝丝凉意,被风混着雨当头一吹,谢澄的酒醒了大半。
他x下意识循着冷源望去,旋即打算去关窗。
转身的刹那,他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谢澄彻彻底底愣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榻上双眼紧闭,发丝凌乱,红唇微肿还泛着水光,上襦被扯开,圆肩半露,依稀可见颈侧的暧昧红痕。
最要命的是,她腰带被解开了。
谢澄几乎呼吸停止,目光从那藕荷色的小衣,沿着那根红色细长腰带,慢慢移向自己的手——红线在指尖绕了好几圈。
一切不言而喻。
他刚在做什么?
他刚想做什么?
凉意拂过裸露在外的肌肤,南星瑟缩一下,缓缓睁眼。四目相对,她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水雾,却勾起唇角,问道:“清醒了?”
一句话,轰然点燃了谢澄脑中所有被酒模糊的记忆,也令他想起适才自己不堪的想法。
他近乎手忙脚乱地试图将腰带系回去,可方才一拽就开的东西,此刻却格外不听话。指尖数次擦过她微凉的小衣,带起一片灼热的战栗。
见他白皙的面庞越来越红,近乎要把自己羞死过去,南星便知他彻底酒醒了。
她慢悠悠拢着上襦,模仿他当初的轻狂语气说:“我可是千杯不醉——”
谢澄系腰带的手一顿,抬起眼,正撞见那抹红痕被掩盖在衣襟之下。
他猛地扯过自己的外袍,将南星严严实实地罩住,连带着那满床令人心旌摇曳的春色,一同隔绝在视线之外。翻身下床,一把关住呼啦作响的小窗。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
风声、雨声都变得遥远不可及,惟余彼此刻意压抑的呼吸。
关好窗后,他背对着床榻伫立,身形僵硬,不知该何去何从。
浅紫色床帏上映出南星的影子,她坐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腰带,斜倚在床边。
床帏被一只素手挑开,她指尖勾着他的外袍,递了出来。
谢澄大步折回,接过外袍,却没穿。衣料上还残留着她身上独有的冷香,不止衣服,他怀里、唇畔、舌尖,全都浸透了她的气息。
南星从来不熏香,也不佩戴香囊香球之类的配饰,但他很喜欢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味道,很清新的花果香气,冷冷的,像澹月梨。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明知她不可能说出“事已至此,以身相许”的话,他心底却仍存着一丝渺茫的期待。
虽然没发生实质的事情,可他们也算有肌肤之亲,这可是只有道侣才能做的事情。
说起肌肤之亲,今晚他跟着玉佩去清照阁找她时,她……算了,他不想提。
南星:“有。”
“什么打算?”谢澄的心提到嗓子眼。
南星也没打算瞒他,如实道:“天阙盛会之后的寒梅大比,我要夺魁。”
蜀州一战后,她的土狗木雕直接开裂,修复不好。皇甫肃沉默很久,说这意味着南星积攒的业力超出了法则的承载极限,木雕不堪重负,自然崩坏。
总之,因南星的带飞,他们这支队伍提前锁定了冬考之首,完全没有给燕决明留有发挥的余地,可怜他在藏经阁中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苦读。
皇甫肃吐槽说,这是他有生之年来,见过最无聊的冬考。
无聊就无聊,南星只想赢。
当年最熟悉仙门公务的是沈去浊,可最后还是由沈留清担任仙首,原因无他,因为沈留清最强。
如此看来,仙首最重要的是实力,而非资历。
这下她和吴涯都当过冬考之首,寒梅大比就成了两人必争之地。虽未明文规定,但人人心知肚明——寒梅魁首,当为未来仙首。
谢澄起初惊讶,但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凭南星的天资,没有野心岂不浪费?仙首之位,她当得起。
但,他问的不是这种打算。
她真是个木头。
“还有其他打算吗?”谢澄循循善诱。
她撩起床帏,眼神示意谢澄坐到床上来聊。
“这不合规矩,我站着就好。”谢澄没有动
“你在天外天破的规矩还少吗?皇甫长老都打算为你重新编撰弟子守则,好让他少气掉几根胡子。”
“……”
“再说,你现在守规矩是不是晚了点,刚刚……”
“停!”为了防止她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谢澄连忙脱靴上床,堵住了她的嘴。
这次用的是手。
南星眉眼弯弯,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谢澄刚松开手,就听她说:“上次我醉酒轻薄了你,这次就当是补偿你,以后不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正想问她要个名分的谢澄:“……哦。”
南星侧身靠在床头,就当没看见他失望的神情。她无意识攥了下手掌,先前被厘魂刀划破的伤被千愿灯治愈,可每每想起,那地方还会隐隐作痛。
她知道谢澄想要的是什么——确定的关系、安定的生活、稳定的感情。
这些,现在的她通通无法承诺。
不除掉混沌,她甚至不放心留谢澄在身边。万一哪天她一觉睡醒,发现谢澄死在她手里,而她全然未觉……她不敢想,也不敢赌。
可看着他难掩落寞的样子,心尖还是软了一块,所以暂且给了句算不得承诺的承诺。
“师兄,我想做个没有争议的仙首,你能明白吗?”
谢澄微微一怔,随即,眼底重新亮起细碎的光。他唇角慢慢扬起,郑重道:“好,无论你作何打算,我都支持。”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拒绝他的——
未来仙首的人选,都是综合考量天外天内门弟子、三大世家,还有现任仙首的意见。谢氏的选择,占了五之其一。
若他和南星的事情早早定下,只怕会有闲言碎语。
得她一句承诺比破镜还难,虽然说得模棱两可,但对他而言,已是万金不换。
他的气是消了,南星还气着呢。她拉起下摆,露出红肿的脚踝,打量完伤势后笑意敛尽,平淡无波道:“话说完了,送我回去吧。”
说罢她放下裤腿,作势要走,却被谢澄攥住脚腕。
“怎么肿成这样?”谢澄单膝跪在床尾,轻轻将南星的右脚搭在他大腿上,细细端详伤势,“入通灵境后几天,本就四肢疲软,你还爬高乱跑,不受伤才怪。”
随即,他掏出一个紫色胖肚葫芦瓶,从中倒出泛着薄荷香的冰片,边说着会有点凉,边把冰片敷到扭伤的地方。
“嘶。”不光凉,还很痒,南星倒吸一口冷气,“这要敷多久啊。”
“敷到冰片彻底融化为止。”谢澄帮她揉着小腿肚活血化淤,不由讽道:“去见谁了?把自己弄这么狼狈,看来他克你啊。记住今天的疼,以后别碰面为好,避祸。”
南星手撑在身后,睨他一眼:“都拜你们姓谢的所赐,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小叔那么……扭曲,我何必摸黑翻墙?如果不是你摔进池塘,我怎么会预判失误,扭伤了脚?你自己说说怪谁。”
谢澄没料到,她居然就大大方方承认了清照阁的会面。但情况好像跟他想象中的“夜会情郎”不同。
“扭曲?他做什么了?”谢澄当场变了脸色。
打算把那段离谱至极的对话烂在肚子里、恨不得把谢黄麟灭口的南星:“……”
“现在没事了,他当时定住我,然后拿走了我腰后的长生剑。”南星言之凿凿。
谢澄陷入沉默。
这沉默一部分来自于对自己“眼神有问题,想象力丰富”的无语,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你确定,他抢走了长生?”身为神剑惊鸿的剑主,身为谢氏家主,谢黄麟大老远跑来华州,抢晚辈的剑,横竖听着都离谱。
南星隐去前情,只说:“你小叔对留清前辈有些旧情,长生剑是他俩一起打造的,他拿走,也算物归原主。”
孰料,谢澄竟直截了当地点破:“不止如此吧。因为你和沈前辈有几分挂相,所以他才对你青眼有加。他走了吗?”
“我已经解决了。你别这样。”她不理解,谢澄是怎么凭三言两语,猜出她隐瞒的部分的。她之所以不肯说,就是怕他这幅要找人算账的架势。
冰片彻底融化,谢澄找出干净丝绸把她脚踝包起来。
南星啧了一声,“你没有纱布吗?”谁家包伤口用绸带啊。
原本沉着脸的谢澄被逗笑:“你财迷成这样,连块布都舍不得。现在剑被别人拿了,不报复回来,晚上估计都睡不着。”
他还没告诉她:那剑鞘是纯金的,而且是用品质上乘的羽毫金制成,轻如木料,价比隋珠。
要是她知道,肯定比他还急着去找谢黄麟算账。
“拿走就拿走吧,刚我把他骂了一顿,但愿x你小叔耳背没听清,否则到时候极力反对我当仙首怎么办?”
谢澄被她这副后知后觉、暗自懊恼的样子逗笑,歇了去找谢黄麟的心思。万一到时候真撕破脸,影响了南星的前程,她估计就把他撕了。
原来全是误会。她根本不喜欢小叔。想起自己方才借着酒意,压着她讨吻的孟浪行径……实在过分。
他轻咳几声,余光悄悄观察,见她面色酡红,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惬意,未见被冒犯的不虞,心下稍安。
指尖揉着她酸麻的小腿,谢澄出了许久的神,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所以不是他。那你情天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不是谢黄麟,还跟他长得很像……不可能,她总不可能认识他亡兄吧。
南星正眯着眼,安然享受免费的按摩服务,常年习武的人对力度把握及其精准,驱除疲劳之余还很舒服。
忽然听这么一问,她睁开眼,正撞进谢澄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见他给她按摩的专注样子,那句“怎么又问”噎在嗓子里,到了也没说出来。
她垂下眼帘,轻声答:
“一个故人。”
“哦?”谢澄笑意不达眼底,“该不会是什么两小无猜、微末相扶的邻家兄长,还是萍水相逢、年少情深的天降郎君?”
他手下力道重了几分,冷哼一声。
“结果他英年早逝,亦或与你分道扬镳,你孤身入仙门,遇到了我,打眼一看——疑是‘故人’来。”
“……”
第93章 茶狗师兄木头师妹
南星心道:确是故人来。
但,不是郎骑竹马来,不是一见误平生,而是初遇便结下梁子、分庭抗礼的政敌。
谢、崔两家的确是同进退的盟友,可这情谊随着崔白鹤的早逝告终。
崔白鹤钦定的继承人心太软,即便有谢澄明里暗里的帮衬,上位没多久就被人篡权夺位。
于新任崔家主而言,谢澄曾是她最大的绊脚石;于谢澄而言,她逼死了自己故友留给他的、仅存的念想。
家主不擅武力,更喜钻营,作为她最看重的心腹,南星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殊荣与权柄。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理所应当同仇敌忾,和谢澄势如水火。
但,她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他。
所有人都说,谢澄对她,总是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以往雷霆手段的人,在有关她的事情上,却总举棋不定。就连争执过后,还会亲手扎个秋千示好。
谢澄还给谁低过头?从未。
其实他秋千扎的很精巧,只是她不肯荡。毕竟那样无忧无虑荡秋千的时光,于她而言,早已一去不返,不堪回首。
南星垂下眼睫,蓦地怀念起那架秋千来。
“被我猜中了。”谢澄幽幽道。
南星恍然惊醒,眼前人与忆中人在眼前如水波交融,恍惚难辨。她无奈道:“别胡思乱想,我小时候连个朋友都没有,哪来的什么竹马和意中人。”
谢澄挑眉:“就算有我也不怕,总归是比不过我,你迟早会移情别恋的。”
南星一怔,旋即扶额:“你够了。
真按他设想的来,他俩成什么人了,她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
“谢澄,你少看点话本子吧。”
“我只看剑谱,从不看话本子。”
“那你哪里编出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无边风月来?”
“托你的福。”
“……”
嘴上说着不怕,但横竖从她嘴里套不出那位“故人”的丝毫痕迹,谢澄又默默生起闷气。
这气生得荒唐,偏偏对着绝不能发作的人。于是成了困兽,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最终却只敢啃噬自己的骨血。
那些细小的不快被反复咀嚼,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无休无止。直到她递来一个眼神、一句软语,这漫长的自我凌迟才得以赦免。
世上竟有她这种人——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旁人隐晦的不愉,却又从不肯哄。
敏锐,但无情。
年年复年年,说不定他早早就被她气死了。
一边气着她的“故人”,一边还得任劳任怨地替人揉腿,混成他这样,也算是独一份了。
“喏,你帮我戴上。”南星随意道。
谢澄抬眸,只见南星递给他一根红绳,乍一看他还以为是刚那根腰带,不由怔了一瞬。旋即,他就看到了红绳中央,坠着的那枚红玉髓。
银杏叶,他雕的。
“长生剑不是被拿走了,剑坠怎么还在?”
“当然是我抢回来的。”
谢澄接过,发现南星还在红玉髓两侧串了两枚铜币,一正一反,一花一字,不是什么珍奇古币,就是市面上流通的最常见的铜钱。
“为什么穿两枚铜钱?我有一盒前朝留存的古币,成色犹可,送……”
南星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墓里沾了死人味的东西,再值钱我也不要。”
更何况,这铜币对她意义非凡。
她总是和常人想法不同,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见解,谢澄便笑:“戴在哪里?”
南星撸起袖子,露出左小臂。
谢澄将编好的红绳系在她手腕上,南星晃了晃手腕,半展示半炫耀。古朴的铜色、血红,还有白皙的肤色映在一起,为她平添几分恣肆的江湖邪气。
谢澄的视线凝在那枚红玉髓上,仿佛看见自己捧出去的那颗心,被她用同样的珍重轻轻接住。
他原本不曾奢求回响。
可此刻,这截不开窍的木头竟真的开出花来。她不仅接住了他沉甸甸的心意,更将它戴在明处,
她其实,还挺会哄人的。谢澄想。
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替她垫高两个枕头,让她靠得舒服些。随即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床崭新锦被,铺在窗边的小榻上,自顾自躺下。
已经准备穿靴离开的南星动作一顿:“?”
不是说要送她回去么?
谢澄面色如常,语气坦然:“外面暴雨狂风,不便出行,暂且凑合一夜罢。”
区区风雨,以他的修为,用灵力震开便是。南星狐疑地瞥他一眼,终究还是应了声:“好。”
他屈指一弹,屋内灯烛应声而灭,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唯有博古架上的几尊瓷瓶,泛着幽微的光泽。
雨淅淅沥沥,催人好眠。
有床帏相隔,四下昏暗,连影子也映不出分毫。南星便也无须避忌,坐在床沿换了寝衣,侧身卧下,酝酿睡意。
她素来觉浅,身处陌生环境更难安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她。
雨声、蝉鸣、枝头鸟雀的扑翅声、乃至谢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见谢澄低低咳嗽了两声。
修仙之人,体魄强健,总不至于吹些风就染上风寒。南星阖着眼,没理会。
过了许久,他又翻了个身,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这榻好硬。”
简直娇气。南星依旧没理。
夜渐深,她却毫无睡意,脑中反复推演着明晚的秘密会面,越想越是精神。暗中交易并非目的,将事情摊到明面上,才更有趣。
正思忖间,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入床帏,轻轻勾住了她的袖角。
那手的主人似乎笃定她已熟睡,指尖得寸进尺地勾缠上她腕间的红绳,极轻地摩挲着那颗红玉髓,流连不去。
南星静静等待着,想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可那只手只是徘徊片刻,便又悄悄缩了回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缓缓睁开眼,余光扫过厚重的床帏,只见一片漆黑。
这家伙……醉酒时不是大胆得很么?如今连碰一碰她的手都不敢。
她无声地向里挪了挪,腾出外侧的空位,语气平静无波:“要不要睡上来?那榻太小,腿都伸不直。”
话音未落,谢澄已单手掀开床帏,带着一身微凉的夜气,沉默而迅速地滑入她被中。
她是让他抱着被子上来,不是跟她……算了。
少年剑修身躯如火炉,那点寒气只附着在衣料表面,肌肤相贴处,唯有滚烫的热意源源传来。
当谢澄自身后拥住她时,南星漫无边际地想:他的寝衣定然只是虚虚拢着,否则这温度怎会传递得毫无阻隔。
他极其自然地调整着姿势,手臂自她颈下穿过,让她枕在自己臂弯里,另一手则稳稳扶住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两手都占得满满当当,还理直气壮地低声解释:“你身上太凉,我替你暖暖。”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南星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是说不合规矩?”她用手肘撞了下他胸膛。
谢澄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指腹无意识在她腰间画着圈,嗓音里带着理直气壮的笑意:“我何时x守过规矩?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切。”
夏日的寝衣轻薄如无物,两人紧密相贴,皆不敢妄动。不知是否谢澄身上涂了什么迷魂的香料,在这暖烘烘的坚实怀抱里,南星竟很快沉入黑甜乡,一夜无梦。
次日,天光大亮。
南星揉了揉惺忪睡眼,按时醒来。刚睁眼,便见谢澄寝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露出一线若隐若现的胸肌轮廓。
他手捧一本南星没见过的史书,支着脑袋看得认真。神情专注,姿态慵懒,相较平时的霁月光风,平添几分风流潇洒的色气。
南星盯了几眼,面无表情地起身去梳洗。轻薄透气的夏式寝衣在晚上不觉什么,此刻白天阳光一照,就太透了。
她刚俯身掬水,背上便是一暖——一件外袍轻轻披落。她颊侧水珠未擦,回头望去,正对上谢澄深邃的眼眸。
四目相交的刹那,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那些晦涩难言、翻涌不息的心绪。
“擦擦吧。”谢澄将干净帕巾递给她。
一滴水顺着下颌滑入衣领,南星恍然未觉,问:“你一直这么早起吗?”
谢澄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他一整晚都没睡,一直在看她,直到她有转醒的迹象,他才捞过书本,装成风轻云淡的样子。
南星接过帕巾,三下五除二擦净面部还有淌进脖子的清水,顺势坐到镜前,等谢澄给她编发。
谢澄的手指卷着她的头发,提议道:“今日无事,要不要梳个好看的发式,我们去城里转转?”
南星摇头:“不了,就蝎子辫吧。我今天不想出门。”
她今夜还要去悦仙祠密会那两位买家,吉凶未卜,还是利落的长辫更为妥当。
“也是,你脚伤未愈,还是在屋里静养为好。”谢澄从善如流,取过桌上的舜华翎,指尖翻飞间,一条利落的长辫已编好,轻轻搭在她肩头,“我可以念书给你听。”
南星转过身,“读什么书?刚刚你看的那本吗?”
谢澄低头瞥了眼她轻薄的寝衣,在南星坦荡的目光中,忍无可忍地把外袍往前一拢,低声应道:“嗯。”
南星对此倒还有些兴趣。她少时没有读过书,前世进驭妖司后,白天练武,晚上读书,总算把基础补上。但她读的书都是跟修行、捉妖有关的,那些诗词经注之类,却是从未涉猎。
谢澄手中那本《史传》显然已被翻过多次,页间批注密密麻麻。他为南星讲解时,总会将那些诘屈聱牙的句子化作明白如话的讲述,其间还不时穿插几句冷到极致的笑话,惹得南星频频莞尔。
她的笑点可能真与旁人不同,这些笑话换任何一个人来听,都听不出是“笑话”。
边听着,她找出一卷纸和笔墨,伏在桌上,写写画画。谢澄问起,她只说是给州主准备的谢礼。
此时,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每声之间停顿完全相同、不像人能敲出来的。不必看来人,他们也知是吴涯。
谢澄回头,确认过南星外袍披得牢牢的,这才给吴涯开门。
“什么事?”他问。
吴涯飞速扫过屋内景象——南星披着谢澄的衣服,盘坐在榻上画画。
他收回目光,完全听不出有任何愧疚之意道:“对不住,打扰你俩了。”
仍穿着寝衣的谢澄:“……你别乱想。”
吴涯:“也行。”?
一旁,南星大功告成,将画卷收入锦囊,开口道:“大师兄,是关于召阳的事情吗?”
吴涯颔首。
“召阳人不坏,他自小脾气就怪,是个剑痴,只服比他强的人,最爱跟人比武。寒石就是摸准这点,才会利用他牵制你。”
南星信手翻动着《史传》,这本书首篇是“人皇本传”,末篇则是“羲黎本传”。她边看边道:“谁管他服不服,我只要他吐出寒石的下落。”
吴涯:“他不肯说,非要你跟他打一架。说等他死了,就托梦告诉你。”
“呵。”南星嗤笑,“行啊,那我抓紧送他上路,带来吧。”——
作者有话说:其实就是一见误平生啊家星[可怜]
其实本来也可以青梅竹马的[闭嘴]
命运捉弄人,好期待他俩发现真相的那天。
吐槽:谢澄你故意不好好穿衣服的吧!
第94章 打服召阳追踪寒石
州主府,跑马场。
高喻冬闹着要看,州主劝到口干舌燥都没把人拉回去,最后还是南星出马,就说了句“练武去”,高喻冬就乖乖走了。
一时之间,偌大的跑马场只剩南星四人,还有召阳。
沈酣棠好奇地打量着那陌生的身影,凑近吴涯小声问:“大师兄,原来你有朋友呀,我都没听你提过。”
吴涯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攥紧,直至掌心被汗水浸透,才霍然松开。
“儿时旧识,不算相熟。”
沈酣棠笑吟吟的,“我一猜就是,你还是跟我们三个关系最好。”
吴涯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回应道:“嗯。”
沈酣棠目光转回场上,面露疑惑:“不是召阳要找南星比试吗?谢澄杵在中间做什么?南星定然会赢,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吴涯平静道:“或许是,不想让他的师妹养狗吧。”
“啊?”沈酣棠晕头了。
场上。
自从召阳又重复了一遍那天的话,说只要南星能赢过他和渡厄,他不光乖乖交待寒石的下落,从此还愿意给南星当狗使,气氛便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谢澄当即冷笑:“就你,配吗?”
召阳睨他一眼:“关你屁事。”
南星揉了揉眉头,没心思看他俩斗嘴,大拇指指向斜后方的吴涯,“逍遥是渡厄的克星,逍遥剑主就站在后面,你找他比去。”
召阳从地上一跃而起:“不一样。他赢我,靠的是神剑克制,不能证明剑术高低,我才不跟他比。”
谢澄唤出纯钧,“我师妹懒得理你,咱俩比,你输了,当狗我倒用不上,滚远就行。”
召阳差点中了谢澄的激将法,骂了声“你大爷的”就想动手,却又猛地反应过来。
“不要,我就要她。”召阳指着南星,满脸执拗。
他这人便是如此,认准了剑道便一头扎进去,想变强便追求极致,如今盯上了南星,就死咬着不放。
南星拍了拍谢澄的肩,让他下场。
“可你没有剑。”
“用不着。”
“那可不行,这家伙命硬,不用剑打不死。”谢澄一句话差点又惹毛召阳。
南星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柄短刀。刀身泛着幽冷光泽,刀刃翠色流转。她朝谢澄晃了晃:“我用这个就行。”
这下,谢澄和召阳齐齐闭嘴。
过了半晌,召阳忽然笑了,笑得咬牙切齿,从嗓子眼憋出来句:“厘魂刀?真他娘的最毒妇人心啊,算你狠。”
“别跟她说脏话。”谢澄皱眉。
召阳简直受不了他这般处处挑刺:“我那只是语气词!”
南星脚踝的伤经过昨夜敷药已好了大半,行走无碍,发力时却仍会隐痛。与召阳交手倒有个好处——不必过多移动。她站在原地,手腕轻转,挽了个利落的刀花,语气平淡无波:“行了,来吧。”
见南星应战,谢澄低声嘱咐了她一句当心脚伤,便转身走向吴涯与沈酣棠,立于篱栏之外静观。
“渡厄绝技——方寸天地。”
南星再次被渡厄剑限制在原地,相比第一次,她已见怪不怪。
召阳的剑意变幻莫测,来去如风,过而无痕。以剑观人,他本该是那般性子——执拗,随心所欲,却并非恶徒。
直至交手途中,召阳忽然用剑背轻佻地拍了下她的脸颊,南星眸色骤然一冷,对他的评价立刻添上一笔:
有病。
他自己找死,南星乐得成全。
召阳步步紧逼,剑势凌厉。南星却只守不攻,看似落入下风。待他彻底闯入攻击范围的那刻,她倏然探出两指,直取渡厄剑身!
召阳早有防备,手腕一抖便让剑刃滑开,得意笑道:“这招你在我面前用了三次!我脑子又没病,岂会再上当?”
话音未落,南星那夹空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顺势下探,猛地扣住他双臂,同时单腿别住他双膝关节!
一瞬间,召阳竟也被这巧劲锁住,动弹不得。
“渡厄最大的弱点,便由我来告诉你吧。”
下一瞬,南星足尖猛地蹬地,借力腾空,使出一招“绕鹤回梁”,身形如鹤般回旋,右腿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扫召阳!
这一腿若落实,不死也残。
在召阳瞳孔急遽收缩的刹那,南星却骤然收力。不知是顾及自己伤处,x还是终究留了情面,那原本扫向面门的腿势一屈,只重重踹在他腹部。
即便如此,召阳仍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狠狠砸进地里,溅起漫天烟尘。
“咳——咳咳!”他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任由沙尘迷眼,目光仍死死锁住南星。
这个骗子……她甚至连厘魂刀都未曾动用,只赏了他一脚,便断了他三根肋骨。
召阳大半个身子嵌在土里,浑身麻木,连痛觉都暂时消失——这绝非好兆头。但他顾不上旁的,歪头吐净血沫,断断续续问:“你怎么逃脱渡厄禁锢的……渡厄有弱点,我……我都不知道,你告诉我……告诉我。”
“你是为人所骗,我不杀你。但如果不是你,她不会死。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寒石呢?”
召阳闭上眼,气息奄奄:“中州,紫郡,我只知道他咳咳,他要买一件东西。”
目的已达,南星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别走……告诉我。”
召阳命果然硬,至此境地,竟还能自行从土坑中挣扎而出,以手肘撑地,拖着残躯向南星爬去。
他伸出手,用尽最后力气攥住了一片衣角。他笑着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吴涯复杂难辨的神情。
“乌鸦……帮、帮我给南星带句话……我会去找她的……”
吴涯默然片刻,弹出一枚丹药落在他身前,长叹一声,不知听没听进去,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走出数步,他听见身后传来召阳吞咽丹药、运功调息的微弱声响。随即,那带着喘息的语声再度响起:“乌鸦……多年不见,你过得很好……只怕早忘了我……”
吴涯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侧身留下冰冷一句:“忘记,是我们共同的选择。”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本该上场的是我……如果……也许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就是我的……”
那天几乎是必死局。每每有这种伤亡惨重的局,都意味着有大人物来观赛。
绝大部分小奴隶都拼命往角落躲,却还是被连哭带喊地拖出去,召阳从不哭,但他也不想死。
于是中州紫郡的奴隶中,出现了第一位异类——
小吴涯浑身带彩,泥土混着血痂沾在脸上,眼睛却泛着淡淡的绿光,像一团鬼火,在深渊里不屈地燃烧。
他主动换下召阳,说:“我想去。”
周遭的气流骤然失控,吴涯停下脚步,回首睨了召阳一眼。
“我敢用命去赌一个赏识,你呢?你太蠢了,那位贵人看不上。”
“你大爷……我就想跟你叙个旧……至于这么贬我吗?”
“我不想听。”
那段生于泥泞、互相依偎又互相撕咬的岁月,如同沼泽里疯狂滋生的毒藤。
为了爬向一线天光,它们不得不紧紧缠绕,借力向上。可一旦危机降临,最先反噬、将同伴踩入更深处深渊的,也往往是身边最近的那一根。
在那不见天日的烂泥潭里,那点可怜的温暖是真,彼此算计的假意也是真。他们将真心与鲜血、污泥混杂着囫囵咽下,日复一日,除了恶心,只剩恶心。
直到有一天,有几十根毒藤终于合力爬出了泥沼,触及阳光。而它们不约而同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想要杀光彼此。
除了运气好、提前被买走的吴涯和寒石,杀到最后,也就剩下召阳。
如此,便再无人会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过去,竟都如此不堪。
吴涯的背影决绝远去。
得益于那枚丹药,召阳很快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而来的剧痛,仿佛全身骨骼尽碎,深入骨髓。
他倒吸着凉气,额上冷汗如雨,双拳死死握紧,嘴角却依然挂着那混不吝的笑。他逐渐放松身体,全盘接纳这蚀骨的痛楚,最终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输给了她,而他一向说到做到。
他要去找她。
……
另一边,吴涯与南星三人汇合,开门见山问道:“渡厄的弱点,究竟是什么?”略一停顿,他又补充,“我不会告诉他。”
“你告诉他也无妨,我只是懒得解释。”南星笑了笑,“答案就在他自己话里。他说逍遥是渡厄的克星,而逍遥剑的本质,是通过竹叶操控气流。我便猜想,渡厄禁锢他人,倚仗的或许是‘望气’之术。”
“所以,屏住呼吸即可。”
“原来如此!”沈酣棠很捧场地夸了一通连环彩虹屁,直到南星无奈地笑,沈酣棠才戳戳她脸,“那召阳好笨,答案近在咫尺,却想不到,只怕要记你一辈子了。”
南星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傲然:“输给我,不丢人。”
她走路时,长辫随之轻轻晃动。被冷落许久的谢澄,手指自然而然地绕上她发辫末梢的舜华翎,低着头出神。
她斗法的状态和平时总判若两人。平日里,那双眼睛就像冰凌,轻飘飘地扫过,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你。只有战斗,能让她全神贯注地,将所有注意力全都投注给你,直到你像以往的所有人一般,输给她。
引起她注意的感觉太上瘾,以至于无法戒断,想和她一直比一直比,直到赢过她,看她错愕、兴奋、欣赏、杀心渐浓……可惜,不能。
输给她,的确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滋味。
他深有体会。
吴涯落在队伍最后,沈酣棠发觉他半晌没跟上来,歪头看过去,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她。
沈酣棠双肩一耸,被他吓了一大跳。
被发现后吴涯也没慌张,只是淡定地移开眼,问南星:“什么计划?”
“算不上计划。”南星瞥了眼玩她辫子的谢澄,“我没兴趣理会他们的恩怨情仇,也不在乎他为何要对姚黄姐妹赶尽杀绝。既然顺路,途经紫郡时,顺手替她俩把仇报了便是。”
吴涯提醒道:“寒石实力绝不在召阳之下,若被缠上会非常棘手。中州势力盘根错节,天阙盛会在即,你身份特殊,最好不要横生枝节。”
南星罕见地沉默了。
她早已习惯独来独往,行事但凭己心,生死自负,从无顾忌。可如今,她不得不为身边的伙伴考量——中州世家林立,若寒石背后有所倚仗,那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麻烦。
“分头行动吧,我们在骊山脚下会合。”
“不行。”谢澄手下的动作一顿,似乎洞悉到她心中顾虑,依旧低着头,对南星说:“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必顾虑。就算寒石是皇甫家的人,杀人也得偿命。”
南星闻言,极轻地勾起唇角。
谢澄思索片刻,手搭上吴涯的肩,对着南星和沈酣棠笑说:“中州最值得一看的,莫过于骊山和紫郡。你俩第一次参加天阙盛会,想必都没逛过,去紫郡正好,我能尽尽地主之谊。”
“诶这个听着好玩儿,紫郡曾经可是皇城,我支持。”沈酣棠举起手,强烈表示要跟南星一起去紫郡抓寒石。
谢澄自不必说。一时间,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尚未表态的吴涯。
沈酣棠皱了皱鼻子,神色复杂地问:“大师兄,这寒石……该不会也是你的朋友吧?
吴涯摇头:“不。就那一个。”
沈酣棠便笑了:“既然如此,全票通过,去紫郡!”
吴涯:……他好像还没发表意见。
少数服从多数,既然拦不住,吴涯也不纠结,立马开始思考怎么高效又隐蔽地除掉寒石。
“我们今晚启程,早去早办事,以免夜长梦多。”
“不行。明早走。”
还没等南星编好阻拦的理由,谢澄就率先开口否决。
“为何?”
“昨晚风雨太大,我着凉了,要休息一晚。”谢澄适时握拳咳嗽了两声。
“……”
“谢不要脸,你演技真的很差。”沈酣棠如是点评。
这种拙劣的说辞连沈酣棠都骗不过,更何况吴涯。他冷嗤一声,讽道:“身体虚,就多补补,省的耽误南星的事。”
谢澄:“……你能不能少说些有歧义的话。”
第95章 画皮假面不欺君心
云遮雾障,夜成泼墨,只怕又是一场大雨将至。
南星跷起腿,将厘魂刀仔细缚于小腿之后,随即以臂作枕,仰躺于粗壮的树干上假寐。
她用画皮咒为自己换了副陌生皮囊,不至于让人过目不忘,却娇憨耐看,让人没来由地心生亲近,放下戒备心。
画皮咒虽然号称“无物不可画,万象皆成皮”,却有个弊端——无论变什么,都跟原本的自己有三分像。
南星对着云隙间偶尔漏出的月光,反复练习着唇角弯起的弧度,试图将那三分本相也彻底掩去。
直至颊边肌肉都有些发僵,悦仙祠后方,才无声无息地多x出两条人影。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两个买家居然是一同来的,是巧合还是相识?
南星没有主动露面,而是隐去气息,暗中打量着两人。
一女一男。女子戴紫纱帷帽,身型高挑,男子面覆银具,气度非凡,二人毫无交流,始终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偶尔,那女子脚程慢些,男子还会刻意放慢脚步等她赶上。
见状,南星暗自放下心来。
她敢断言,这俩人定是不相识的。
那男子看似体贴,实则防备,放慢脚步等人,不过是怕被女子偷袭罢了。而那女子试探过这一遭后,也知男子警惕心强,便不再生事,步伐稳健地朝悦仙祠走去。
两人走近些后,那男子忽而仰头,鹰隼般的锐利目光毫无征兆地和南星对上。
南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克制住了下意识躲避的冲动,稳稳跳下树,走近二人。
“雁字回时。”画皮咒连声音也一并更改,甫一开口,那甜腻的嗓音让她自己都微微一怔。
“……”
罢了,倒也符合她给自己打造的人设——一位因王玄腾家破人亡的单纯孤女。
她主动提出二贩消息,甚至要求当面交易,两位买家必定对她心生疑窦,怕遭算计。可若她是一位有点小聪明,但不识人间险恶的落魄千金,为报仇雪恨,才鼓起勇气找三教九流的人合作,这经历就可信的多。
太笨不行,太精明也不行,实在考验她的演技。
那一男一女对视过后,齐声答复:“信自南来。”
对完暗号,那男子很爽快地给她一袋金币,摊手向女子要消息纸条。消息到手,男子大致扫了几眼,而后极轻地笑了一声,将纸条收起,转身就走。
“还请二位留步。”
南星挤出她刚练习好的笑容,语气真挚道:“奔波至此,就得一条消息走,未免太亏。”
刚说完,她又略带急切地补充:“我有杀了他的法子,只恨势单力薄。此次二贩消息并非谋财,而是想与二位合作,我们有共同的仇人,不是吗?”
果不其然,她这一番略显焦躁的稚嫩话语,成功让两人驻足。
银面男:“共同的仇人,这可未必吧。”
“我明白大家的顾虑。”南星适时拿出一张试言纸,这是她问花深深老板讨的,“我们用这个来交流,如何?”
银面男也拿出张试言纸,“好巧,要不用我的?”
再看他身旁,紫纱女手里也有。
呵,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南星心里吐槽,面上却保持笑容:“好。”
银面男把他的试言纸递给南星,南星又将自己的递给紫纱女,紫纱女再给银面男。虽然繁琐,但也算积累了一点信任度。
紫纱女率先提问,她问:“为了杀王玄腾,你们愿意付出生命吗?”
三人的回答分别是:
只要能杀他,我愿意付出生命,付出我的一切。
他算什么货色,也配让我付出生命?
我已经付出过生命了。
试言纸无一变色。紫纱女的目光在最后一张纸上停留良久,没忍住问道:“付出过,是何意思?”
南星弯起眉眼,甜笑依旧:“字面意思。我为杀他死过,阴差阳错被人救活。行尸走肉也好,孤魂野鬼也罢,只要目标一致,就可以合作。”
银面男子凝视着她,目光如有实质,过了许久,才缓缓移开。
紫纱女声音温柔:“此言在理,我没什么好问的了,你刚说杀他的法子,可否相告?”
王玄腾虽老而昏聩,身手却不减当年。生死境尊者,除了谢黄麟和沈去浊,放眼天下,也无一人敢说“有杀他之法”。
南星露出为难之色:“我是有法子,但必须得接近他才行。我混不进王家,这才在鬼市找人合作的。”
这句话她没撒谎,但凡前世她有法子接触到王玄腾的身边人,也不至于铤而走险,闯府杀人。
王玄腾那老贼,根本不让侍奉在侧的人出门,就连他儿子王瑞吉,也只敢养一屋子哑女,可见这家人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阴损勾当。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紫纱女主动道:“我能接近他,你说吧。”
南星不着痕迹地用神识扫了她一眼,可惜她那帷帽似乎是个遮蔽类法宝,什么都看不见。
她未急着回答紫纱女的问题,转而面对银面男。没说话,但那双笑成弯月的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也得出点力吧。
银面男风轻云淡地张口:“缺什么我都能补,你说吧。”
南星笑容中总算含了几分情真意切,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琉璃瓶,晃了晃,递给紫纱女。
“白泽王族的血,能令妖功力大涨、滋补修为,人类若口服,起初也会稳固道基。但久而久之,便会上瘾,继而……异化。”
“王玄腾的身世二位也已知晓。家主血脉有疑,下属未必在意,可若家主是人妖混血呢?”
她不光要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受人唾骂,永世不得翻身,要他所有的罪行公之于众,天下咸怨,以告慰亡魂。
紫纱女子欲拔开瓶塞验证,却被南星抬手阻止。
“在此处打开,不消片刻,方圆百里灵智未开的妖兽,都会被吸引而来。”
“白泽王血……”紫纱女子将琉璃瓶小心翼翼收好,语气中难掩惊疑,“此物太过罕见,你是从何处得来?”
不怪她生疑。欲得白泽王血,除非白泽自愿赠予,便只剩斩杀白泽强取一途。无论哪种,都显得匪夷所思。
“是我家传之物。”南星眼底适时泛起恰到好处的恨意与哀伤,“若非因为它,或许我家也不会……”
“原来如此。”紫纱女子也不知信了几分,但只要东西是真便好。隔着衣衫,她紧紧握住那宝瓶,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金瞳王力的血液在汩汩流动,应和着她难以抑制的、激动的心跳。
一旁沉默许久的银面男子,又瞥了南星一眼,自储物戒中取出一只玉盒,同样递给紫纱女子。
“修为凭空暴涨,易惹猜疑。用此物混合吧,上品滋养丹,他难以察觉。”
滋养丹是许多世家子弟用以夯实根基的丹药,确然有益无害。此人随手便是一盒,身份想必非同一般。
几人又商定些许细节,便各自散去。
和紫纱女擦肩而过时,冷亮的月光打在她背上,南星侧脸,正好看见她后腰挂的细剑。
眼底一点寒芒闪过,南星脚步微顿,随即走远了。
那柄剑,她见过的。
刚入天外天那年,桃源秘境,石棋斗法,一花一剑,她险胜柳允儿。
后来她得沉璧剑认主,就再没用过这柄藏有冰蜥毒针的剑了。
居然是她?!
南星步履不停,向城内走去。刚拐过街角,便见不远处巷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静立等候。
谢澄背倚墙壁,神色平淡,似是已等了许久。
她此刻尚未解除画皮咒,一边懊恼这家伙如何识破她的行踪,一边又暗自庆幸,这番“抓包”注定要落空。
她佯装未见,大大方方地从他身旁走过。
“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谢澄抿了抿唇,声音听不出情绪。
南星身形一僵,打算装作没听见快步溜走,下一瞬,手腕却被人牢牢握住。
“郎君,此举太过冒失。”她对自己的画皮咒尚有信心,试图挣扎。
谢澄却径直在她身前蹲下,语气辨不出喜怒:“上来。脚伤未愈,乱跑什么?”
南星鼻尖轻皱:“你不问我去干嘛了吗?”
谢澄冷哼道:“不是去私会故人就行。”
……
趴在谢澄背上,南星越想越气,扯住他耳垂道:“那个戴银色面具的人就是你吧!”
谢澄没打算瞒他,应了声:“嗯。”
“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一眼。”
“我不信,凭我现在的境界,我的画皮咒该天下无敌才是。你是因为那瓶白泽王血认出来的吧。”
谢澄侧首,鼻尖微微蹭过她的脸颊,轻嗅过后,语气含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很香。”
她身上的味道于他而言,太浓烈,以至于想忽视都难。明明是近似澹月梨的冷香,却总会让他身心一热。
南星忙闻闻自己:“根本没有,我从来不熏香,酣棠都闻不到。”
谢澄将人往上掂了掂,“只有我能闻到。”
放眼天下咒修,会画皮咒的也没几个,像她这样能化人化动物的,更是少之又少。但任她千变万化,他也总能认出她的。
南星不死心:“可我之前变猫,你没认出来。”
当时,吴涯因为境界远超她,才能看穿她的伪装。
“谢x澄,你要是敢说你当时其实认出了我,那你就完蛋了!”
谢澄也想起当晚的事情,她的尾巴勾在他腰上,情动时耳朵不受控制的轻颤,实在是……
“谢澄!”她真的生气了。
谢澄连忙解释:“那次我闻到了,但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猫,我以为只是沾了主人的味道。”
“真的,我发誓。如果我认出来,绝对不会在你面前衣衫不整,也不会抱着你睡……”
“停!我信。”南星急急忙忙打断他,咬牙切齿,将脸埋在他肩头,不吭声了。
走了很远,背上人也没动静,谢澄垂眸道:“你真不想理我了吗?”
南星扬起头,攀着他肩的手指无意识敲着,就像她以往思考时敲桌子敲石头般。
“戴紫纱帷帽的人,是柳允儿。真有意思,原来她和王玄腾之间也有血海深仇,愿意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
“……你刚是在想这个?”
“不然呢?”
谢澄重重吁出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郁结,避免自己被她气死。
“谢谢,我知道你对付王玄腾是为了我。”南星自顾自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觉得此事我独自亦可办成,没必要把你扯进来。”
谢澄蓦地停住脚步,脑海中全是谢兆光那句“那种货色,哪里配她一命换一命”。
“我说过,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也早就……不分彼此了。”
他单手稳稳托住南星的腿弯,另一只手探入胸前衣襟,取出那张被攥得发皱的试言纸,反手递到她眼前,气息有些不稳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能告诉我吗?”
纸上是她写的:我已经付出过生命了。
南星沉默。
大雨,在此时轰然倾落。
第96章 中州古地紫郡风云
风呼喇作响,青石铺就的地面很快被打湿,万万个月亮破碎在万万个水潭里,将二人的眼映得透亮。
护体灵力犹如无形屏障,蒸却雨丝风片,在两人之间氤氲出潮湿的暖意。
南星拢住谢澄的脖子,将下巴轻抵在他肩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朦胧。
“其实我真是只孤魂野鬼,来人间索命的,你怕不怕?”
谢澄就知道她不会认真回答,却还是闷声应道:“怕。”
南星乐了,“你居然怕?怕我把你这仙君拽进地府,入孽海受苦业去?”
“你拽我,我当然去,我怕的就是你孽海自渡,弃我于不顾。”
谢澄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沙哑,笑道:“到时候,我就只能在奈何桥上徘徊不去,日日唱着人鬼情未了的戏文,烦死黑白无常夜叉罗刹,等你这只鬼回来找我。”
南星看不见他眼底浓浓的哀愁,只当他在逗笑,便顺着话茬胡言乱语:“那你嗓门得大些,我就算当鬼也是最厉害的鬼,轻易请不出来。”
“你就不能自己出来见我吗?”谢澄被她气得牙痒痒,没忍住捏了下她腿弯,南星倒吸一口凉气,不甘示弱,把冰凉的手掌塞进他颈侧,想好好报复下他。
可奇怪的是,谢澄的身体反而更烫了。
见他不吭声,面不改色的,南星自觉没趣,将自己反被捂热的手抽出。
“捏我干嘛。”她控诉。
“你心硬的跟石头一样,我试试能不能捏软。”她胡说,他也胡说,谁怕谁?
“嫌我心硬,那你不该捏我腿,你该捏……咳咳……”南星及时住嘴,沉默半晌,又道:“说让你嗓门大些就算铁石心肠,谢澄,你讲不讲道理?我还有更心硬的话没说呢。”
谢澄抿唇:“我不想听。”
“真不听?”
“……你说。”
南星捏住他泛红的耳垂来回揉捻,罕见地流露出温柔和向往的神情,带着几分笃定的自信与从容,轻声道:“等我处理好所有事情,天大地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
握在她膝弯后的手掌缓缓收紧,将彼此的心跳按在一起,敲得他挺拔的后背不受控地一颤。
周遭的雨声、风声瞬间褪去,万籁俱寂,唯有她轻描淡写许下的未来,在他耳中反复回荡。整个世界只剩下背上之人的重量与体温。他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真的?”
他知道她背负良多,知道她身处漩涡,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那一句借玩笑说出口的承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知道,他就不会只是像现在这样,借着大雨,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将那阵汹涌的酸涩逼退。
“我当真了,你别反悔。”他眼眶微红,语气却含笑。
只要不和她分开,即便真去阴曹地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南星刚露出笑容,心口却猛地一悸。一股冰冷暴戾的意志,如同深水下的暗礁,悄然触碰到她的意识边缘,旋即隐没。
她搭在谢澄颈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僵。
她深呼吸调整,默默运气压制这突如其来的试探,跟没事人般,挤出个笑道:“不反悔。”
檐雨轻敲夜夜,长街空旷,只他二人,步步深而坚,徒留背影重叠,相伴向前,不曾回头。
次日。
晨光熹微,昨夜的雨水将天地涤荡得格外明净。四人收拾停当,正准备向州主辞行,高喻冬却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
“就不能多住几天吗?”
她刚给南星展示过她新练的两招掌法,得了几句夸奖和指点,尾巴正往天上翘。忽然听南星等人即刻要走,立马瘪起嘴不开心了。
“哪有你这样的师父,才教了没几招,就撂下徒弟不管不顾了。”
南星错愕道:“谁是你师父?”
高喻冬:“你啊!我的武功是你教的,理所应当是你徒弟。”
“未来仙首”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个弟子居然是这么来的,这可不行。
“你别耍赖皮,我不要你这便宜弟子。”
高喻冬咬住下唇,泫然欲泣道:“什么便宜弟子啊,我很值钱的好吗!父亲之前叮嘱我别乱跑,说我在鬼市的价钱可高了!”
“……”
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她真的不理解这小姑娘的逻辑。
南星费了好一番唇舌,最后以仙门不许年轻弟子开宗立派为由,总算将高喻冬糊弄过去。
“那好吧,”高喻冬委委屈屈地妥协,“等你老了我再去找你拜师。”
“等我老了你估计都……”
望着高喻冬倔强的神情,南星适时将话咽了回去。惹哭还得她哄,算了。
她拿出那张长长的画卷,递给高喻冬。
图是她画的,谢澄懂人间风水,修改过一二,批注是吴涯写的,而沈酣棠是唯一一个能理解州主审美的人,又在图的基础上优化了一遍。最终,四人合绘出了这份崭新的州主府布局图。
高喻冬看后,惊讶道:“这是……?”
“是我们四人的一点小心意,照着这个改建府邸,以后就不怕有人轻易闯进来把你掳走了。”
南星重点指着图上她画红圈的地方,语重心长道:“这几个地方,务必派侍卫时刻巡逻。你还知道自己身价高,万一真有亡命之徒,谋财害命怎么办?你和你父亲长点心吧。”
也就是华州富庶,治安良好。否则像他们家这一大块儿肥肉,若是放在渔州,估计早就被吃干抹净,连渣都不剩。
但正常人也想不到,一州之主的府邸能草率成这样。
高喻冬第一次知道自己家漏洞百出,不由有些后怕,认真点点头,说会转告父亲。
见她这么乖,南星真有些不习惯。高家这对兄妹,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貌似是两幅面孔。
辞别高家,四人一路北行。不过两日光景,眼前景致便豁然开朗——
中州大地,平原辽阔。
一望无际的黑土在烈日下蒸腾着沛然的地气,没有山峦阻隔,视线可以一直滑到天地缝合的那条线上。
站在这片土地上,人会觉得自身渺小,却又会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撑开胸腔。
太辽阔了,辽阔到任何一种统治都显得短暂。太肥沃了,仿佛埋下什么野心都能疯长。
脚下的每一寸土都浸过前朝的血,吹过耳畔的每一阵风都曾见证无数帝国的兴亡。南星远眺天边,突然理解了千百年来,为何屡屡有人生出逐鹿中原的豪情壮志。
既入中州,代步工具自然要换。谢澄精挑细选,买了三匹神骏的大宛马。
沈酣棠兴致勃勃地凑在马前,脸颊亲昵地蹭着浓密的鬃毛。好马通灵,嘶鸣一声回应她的触碰,惹得她心喜不已。
“怎么只买了三匹?”
谢澄望着站在山坡上俯瞰原野的南星,解释说:“难道x你会骑马?”
“好吧。”想起自己不会骑马,沈酣棠兴致骤减。
南星收回目光,随口说:“没关系,我教你。”
正想说他可以教但被人截胡的吴涯:“……”
沈酣棠身体素质很好,南星没演示过几回她就会了,一溜烟儿窜出去,扯着缰绳撒欢儿跑了好几圈,边跑边笑,喊都喊不回来。
等她兴尽归来,谢澄都打算再去买一匹了,她却摆摆手,疲倦地靠在南星肩头道:“骑马会肚子疼,我还是跟南星乘一匹吧,换着骑。”
谢澄毫不留情道:“你那是喝一肚子风,笑岔气了。”
沈酣棠刚想反驳,就感觉右肋抽疼。铁证如山,她象征性地挥挥拳头,率先上马,招呼南星。
南星单手拽住马鞍翻身而上,稳稳坐在沈酣棠身后,拉过缰绳问:“紫郡还有多远?”
“大约明天能到。”谢澄估算着距离,“放心,紫郡的卖场每月只开一天,寒石有心仪的卖品,届时必定会现身,我们能赶上。”
一路快马加鞭走大道,连过雁门、扶漱、开元三大关隘,经颍水、葭仓、绥葆等五郡,日夜兼程,总算来到千秋塞。
赤橙的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升起,为广袤的中州撒下一层金芒。
南星捏捏沈酣棠的肩,“醒醒,你不是发誓,这辈子至少要看一次千秋塞的日出吗?”
“太阳哪有我好看,唔……再眯一会儿。”沈酣棠在南星怀里拱了拱,又仰头靠在她胸前睡了过去。
谢澄给吴涯递了个眼色。
四个人里最累的就是南星,不光要赶路还得给沈酣棠当枕头,他想把人拍醒,她还舍不得,呵。
沈酣棠都快睡成猪了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吴涯感受到谢澄幽怨的神情,翻身下马,跟南星说:“你也休息下吧,我跟你换。”
南星摸摸沈酣棠脑袋,“我不累。”
吴涯看她精神头十足,便知她说的是实话。之前总听仙门传言南星晚上不睡觉,通宵修炼,他还不信,现在看来——熬夜也算一种天赋,羡慕不来。
“你给我个机会,成吗?”吴涯从旁扶住沈酣棠,无奈一笑。
“呃……哦,你早说。”
南星有些尴尬地跳下马,给吴涯腾位置。而沈酣棠似乎没察觉到自己的枕头换人了,依旧睡得香甜。
她不由失笑,转身想上吴涯那匹马,一回头,却发现谢澄已经把马卖给了路过的商队。随即在马背上俯身,冲她伸出手,面不改色道:“我向来勤俭持家,能省点钱是一点。”
“……”
南星都懒得说他这点小心思,叹了口气,搭着他的手,被某人心满意足地带到怀里。
“驾。”
谢澄的双臂自然而然环住她的腰,单手握住缰绳,手背青筋凸起,骨骼分明,引得南星多看了几眼。
“睡一觉就到了,你休息下。”
她前晚一直在琢磨王玄腾和柳允儿的事情,没睡多久,又赶了许久的路,不困也四肢疲乏。
南星却道:“你也没休息,我们换着来。”
谢澄一愣,唇角微扬,应了声“好”。
她这才点点头,抱臂在他胸前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将头轻轻靠了上去。
不过片刻,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在他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熨帖在他心口。
谢澄不由得放慢了策马的速度,小心翼翼地替她拨开颊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霞光为她的眉弓与鼻梁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金边,他凝望着,竟有些出神。
此刻方才后知后觉——难怪祖父总疑心他是见色起意。
原来她这般好看。
随即又在心底悄悄谢过爹娘,予他一副尚能匹配的容颜。
少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将怀中人护得更稳些,一振缰绳。骏马长嘶,蹄声得得,将东升旭日和滚滚红尘,远远甩在身后。
……
再醒来时,人声渐闻,城郭在望。南星睁开眼,才发现已置身于紫郡城门之外。
谢澄许是怕南星气他不守信,早已下马,正将一份热气腾腾的炙肉递到她面前:“醒了?正好,先吃点东西。”
闻着炙肉的孜然香,南星有些怀念天外天的胡炮肉,胃口大开。
两匹马儿被吴涯牵去远处的马厩里吃饲料,沈酣棠睡饱精神好,拉着南星懊恼:“啊啊啊没看上千秋塞的日出——”
被摇来摇去的南星朝她摊开掌心,挑眉道:“吹口气。”
沈酣棠不理解但照办。
随即,原本空落落的掌心恍然出现枚留影石。注入灵力后,浮现出千秋塞日出时的恢弘景致。
“南……我最爱你了!”沈酣棠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即凑近,小声嘀咕:“还不能叫你名字吗?”
南星想了想,说:“应该可以了。”
她在华州闹出的动静,被沈去浊一句“弟子顽劣”轻轻揭过。外界只当是她被关久,心生憋闷偷跑出来,恰巧在华州行侠仗义,如今已被师尊拎回山门继续面壁。
这说辞倒也滴水不漏。
昨日天音传讯至吴涯处,沈去浊只提了一句:门内已肃清。
目的达成,她似乎也不必继续隐藏身份。
谢澄把玩着马鞭,似笑非笑:“等你表明身份,他们定会把你团团围起来,恭维逢迎,招揽拉拢,恨不得请回家供着。”
“啊哈”沈酣棠咂舌:“这真是传说中群英荟萃的天阙盛会吗?怎么听着跟盘丝洞似的。”
“何止。”吴涯和谢澄一样,参加过好几次天阙盛会,也算知根知底,淡淡接话:“就凭她这举世无双的前程,结交攀附者,许以重利者,自荐枕席者……只多不少。”
南星嘴角一抽:“自荐枕席?夸张了。”
“不稀奇。”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谢澄,冷笑道:“甚至还有先杀你,再救你,设计个救命之恩,好挟恩图报的。”
南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望向谢澄,“你遇到过这种?”
“嗯。”谢澄脸色很难看。
他看向南星,反复叮嘱:“总之,受伤的男人不许救,搭话的男人不要理。”
“……”
前半句还说得过去,后半句就完全藏不住私心了。
“你答应我。”谢澄连演都不演,执意要她句保证。
“少来,那多麻烦。”南星略一思忖,很快有了决断:“不如从根源杜绝,若皇甫家的人不提,我便不主动表明身份。”
五颗混沌珠她独得其二,确实太过惹眼。她虽不惧站在风口浪尖,却也没兴趣招惹那些无谓的算计。
“我的天阙令是皇甫家单独给的,没几个人知道我会参加,若问起,你们只说我是天外天弟子即可,也不算撒谎。”
至于为何天外天多得一块天阙令……就让他们猜破脑袋去吧!
仰头望向紫郡的门楼,南星左眼皮和右眼皮依次一跳,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作者有话说:给谢澄钓成翘嘴了。
第97章 谢氏易主乱局将开
紫郡曾是风云际会的皇都,天潢贵胄往来,王侯将相代出。
而今,紫郡仍保持着三纵三横的格局,却已沧海桑田,换了人间。朱门黛瓦被推平,放眼望去不见楼阁店铺,尽是幕天席地的开敞摊子。
身为中州规模最大的玩物集市,紫郡只做三种生意——
赌石古玩、驯养禽兽、买卖奴隶。
沈酣棠对鉴宝颇有见地,蹲在一个摊子前打量海珊瑚。时不时眯着眼,让阳光透射而关,观察其中的脉络。
“阿梨,这个打成头冠肯定很漂亮,我们一人一顶好不好?”沈酣棠谈拢价钱,双手抱着那盆酒红色的海珊瑚,兴趣盎然地给南星看。
自打南星决定继续隐藏身份,沈酣棠就一直阿梨阿梨地叫她,说这样别人一听,就会觉得她俩缘分不浅。
左右不过是个称呼,南星便随她去了。
她收回思绪,笑着说好。
“说起来,”沈酣棠忽然直起身,环顾四周,眉头微蹙,”大师兄还没回来?该不会出事了吧。”
南星的目光也掠过人群,望向通往鬼市的方向。
上午在紫郡绕了几圈,都没见到寒石的踪影,吴涯便猜他要买的东西应该在鬼市。中州鬼市正在紫郡下方,吴涯不愿人跟着,执意自己孤身前去找寒石。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到现在还没消息。
“你担心他?”南星轻声问。
“当然担心,鬼市那种地方多危险啊。”沈酣棠鼻头轻皱,不自觉地绞着衣袖,“要不我们去帮帮他?”
“不行。”南星语气坚决。
这并非南星不想带她去,而是今早吴涯单独找过她,说中州鬼市是他长大的地方,出于一些原因,他不希望被沈酣棠知道,让南星替他照顾着沈酣棠,他x单独去鬼市抓寒石。
至于所谓的原因……南星隐隐有些猜测。
沈酣棠小脸一垮,眼巴巴地望着南星,见她神色未改,这才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连撒娇都没用,沈酣棠蔫巴儿了一瞬,转头就把这事儿忘了。吃饱喝足,没心没肺,从街头逛到巷尾,才终于想起些什么,问:“谢澄呢,怎么我一转身他就没影了?”
南星瞥了眼谢澄离去的方向,说:“有人找他。”
……
无人棚布之后。
谢澄抱臂倚在墙边,眉宇间凝着不悦。他盯着面前七八个熟悉的面孔,语气低沉:“你们怎么跟来了?刚要不是我拦得快,师妹差点把你脑袋切下来。”
他目光落在最年轻的拘仙卫陈洱身上,带着责备:“你吓到她了。”
“少主,到底谁吓谁?”被点名批评的人叫陈洱,是年纪最轻的拘仙卫,捂着颈侧的血痕,委屈巴巴道:“下手真狠,切我跟切萝卜似的!”
陈洱很憋闷。
想起方才的情景,他仍心有余悸。明明在街上远远对视一眼,少主就认出了他。许久没见少主,陈洱难掩激动,碍于拘仙署行事的隐秘,他佯装跌倒想借机传递消息。
谁知手还没触到少主的衣角,锋锐至极的冰片就将将擦着他脖子切过。还好少主及时踹开他,要不然他陈洱就成东耳了。
谢澄抛给他一瓶药膏,语气缓和了些:“自己处理下。”
陈洱接过药瓶,心头一暖。少主待他们这群少时玩伴,终究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还没来得及大表忠心,谢澄故作苦恼地叹息:“她啊,就是担心有人对我不利,这才出手重了些。你们说,她是不是太紧张我了?”
陈洱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想起适才,南星冰冷刺骨的眼神、毫不犹豫的杀招,陈洱等人打了个哆嗦。
有人只觉后背发凉,默默问道:“少主,那日后我们贴身保护您时,被少夫人当刺客剁了怎么办?”
谢澄耳廓飞红,轻咳几声,“还没定亲呢。”
陈洱歪头:“就是,别乱叫,什么少夫人,八字没一撇……哎呦,谁踹我!”
环视一圈,陈洱也没找到踹自己的元凶,只觉得少主的脸色不太好看。
其余伙伴心里恨铁不成钢,连骂陈洱是木耳成精——脑子是水泡发长大的那种。连少主的心思都猜不透,还混什么混?
舜华翎都送给人家了,心心念念就盼着个名分,你居然敢说“八字没一撇”,活该挨踹。
“好了,说正经的。”陈洱的话没有影响谢澄的好心情,他嘴角压都压不住:“她的本事你们也见识了。有她保护我,不需要你们。”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温柔,“你们若在近旁,她反倒不好意思与我亲近。”
“少主,这怎么行!”陈洱大声抗议,随即被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冷淞猛地拍了下脑袋。
“没规矩。”冷淞神色漠然,语气严厉,“大呼小叫,质疑少主决策,差点搞砸任务,陈洱,你真是出息了。”
陈洱梗着脖子,愕然回首,此刻才反应过来为何只有他一人在叽叽喳喳,其他人都屏息静立,神情肃穆。
“大人……属下知错了。”
冷淞斜睨他们一眼,一群人齐齐看向谢澄,直到谢澄点头默许,众人这才如蒙大赦,低声交谈着退到远处。
“喂,你们这群王八蛋不讲义气,怎么没人提醒我?”
“你瞎啊,没看少主变脸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他踢的我?”
“闭嘴吧你……”
冷淞抱拳行礼:“少主。”
冷淞是谢冕的弟子,是谢恕一手提拔上来的,算是为谢澄培养的心腹。
“祖父让你来的?”
“是。尊者知道了华州大乱的事情,大发雷霆,气您以身犯险。”
“就这点破事儿,值得你堂堂拘仙帅亲自来?”
冷淞:“昨日,家主闭关,准备冲击至高。”
谢澄一怔,心头百味杂陈。
对这位小叔,他的感情始终复杂难言。尤其是谢黄麟曾对南星怀有那般不堪的心思,即便事过境迁,他也无法全然释怀。
可冲击至高境……一旦失败,便是身死道消。血脉相连的牵绊,让他心底泛起隐忧。
谢澄吐出一口气,平淡道:“知道了,我会做好准备。”
难怪祖父会让冷淞和陈洱等人来保护他,谢黄麟若身死,他会立刻成为新的家主。
冷淞斟酌了下语气,叹道:“少主,其实家主失踪了。只留下一封信说自己找地方闭关,结果……再无音讯。尊者压下消息,外界尚且不知,但,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谢澄的神色骤然冷峻,“他怎么会一走了之,家族的安危,拘仙署的运转,三界的稳定,他通通不管不顾了?”
“少主,家主怎么想的我们无从得知。他若成功入至高,谢家将拥有比肩神明的强者,皆大欢喜。”
“可如今,家主失踪,他若失败……当务之急,是该趁余威尚在,尽早交接权柄。”
谢澄嗤笑:“怎么?你担心我坐不稳这位子。”
冷淞定定注视着属于他的、他们的、谢家的准家主——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手腕魄力皆属上乘,那股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让人心甘情愿臣服。
但,在这种时刻,任何弱点都是致命的。
谢澄还是不够狠。
“没人能危及您的地位,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异心。”冷淞的眉眼间染上一抹杀气。
谢澄掀起眼皮,长睫轻颤。
他知道冷淞说的是谁。
谢氏旁支里不乏优秀之辈,但总拉出来跟谢澄比较的,也就谢子尧一人。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谢澄的指节无意识敲击墙壁,回了句:“我知道了。”
谢子尧实力强、好相处,又曾做过谢渊的扈从,谢恕想拿他当谢澄的磨刀石,可谁知道谢澄总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磨着磨着,没磨出谢澄的狠戾,反而磨出了谢子尧的野心。
冷淞也不好再劝,在所有有关谢渊的人和事上,谢澄都爱屋及乌,狠不下心来。
比如谢子尧,比如姚宝祯。
思及姚宝祯,冷淞不由多嘴问道:“少主,姚家明里暗里派人来拜访过多次,想把婚事定下来,尊者也赞成,您意下如何?”
“啧,祖父真看不出来姚家的心思?还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
冷淞:“……尊者也是为您好,又顾念着宝祯姑娘对您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可笑。”谢澄脸色骤沉,冷哼一声,“我真不明白姚宝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信她的鬼话不信我。他既喜欢,你让他自去续弦,我不怕丢人。”
冷淞被这话噎得一时语塞。
谢澄话锋一转,语气忽然轻快了几分:“你方才看见陈洱脖子上的伤了吗?”
冷淞一怔,随即正色道:“看见了。那冰片薄如蝉翼,却凝着化形灵力。能将冰封咒运用到如此境界,出手之人堪称天才。”
“是南星。”谢澄眼中闪过得意之色,“就在陈洱靠近我的瞬间,她就察觉了。那冰片精准地擦着颈脉而过,分毫不差。”
冷淞若有所思:“这一手确实漂亮。名不虚传。”
谢澄轻拍他肩膀:“你回去告诉祖父,与其忙着做媒,不如好好琢磨怎么把这样的人才拉拢到谢家。南星此去天阙盛会,各方势力必定蠢蠢欲动,咱们谢氏也总该有所表示,总不能全靠我色诱吧?”
冷淞:“少主,这话属下不敢传。”
“不敢传?”谢澄挑眉,语调懒洋洋的:“那你就告诉他,南星要是真被皇甫家、仲家等招揽走,他的好孙儿就只能入赘了。他这叫什么,肥水全流外人田?赔了孙子又折兵?”
冷淞面露难色:“少主,这尊者会杀了我的。”
“就这么说。”谢澄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个水缸,缸中一尾大胖金鱼悠然游弋,“带着陈洱他们回去,让他们继续找我要的那三件宝物,记住,把我的原话一字不漏地传给祖父。”
“还有这鱼,放我房里,好生照料。”
望着冷淞抱着鱼缸沧桑离去的背影,谢澄心情大好。
他这位祖父身强体壮,轻易气不死,不把话说绝了,老人家还真当他在开玩笑——
作者有话说:我笑到不行,谢恕回去天都塌了,把老子气成孙子了。
第98章 世家如土王孙遍地
栗鸢、游隼、金雕……摊上猛禽种类繁多,不少连南星都未曾见过。她目光淡淡扫过,并未停留,直至身侧的沈酣棠发出x一声低低的惊叹。
原来,沈酣棠素来喜爱漂亮稀奇之物,此刻已被一只羽色绚烂的花彩雀莺彻底勾住了脚步,蹲在笼前,看得目不转睛。
“你打算提着它去天阙盛会?”南星见她那爱不释手的模样,眉心微跳。
“谢澄不是有个能暂存活物的法器么?我问他借来便是。”沈酣棠不以为然,双手紧紧抱着鸟笼,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我真的很喜欢它。”
南星不禁失笑,提醒道:“铁锅怎么办?它要知道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怕是要伤心了。”
提及留守天外天的爱宠,沈酣棠脸上掠过一丝心虚,声音也低了几分:“我、我就是买来给它作伴的!”说着,她便伸手去掏钱。
恰在此时,一旁却伸来一只手,将沉甸甸的荷包“啪”地一声丢在摊贩脚下,随即探手去沈酣棠怀里提鸟笼。
沈酣棠下意识抱着笼子侧身避开,那男子的手便落了个空。
他神色平平,透着几分疑惑不解,似乎在说:你躲什么?
沈酣棠也不肯相让,紧紧抱着笼子,斜眼瞪道:“我先来的。”
年轻男子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鼻腔中发出短促的闷哼,云淡风轻道:“所以呢?”
“所以它是我的。”沈酣棠也掏出荷包,递给摊贩。
然而,摊贩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摊贩没有接过沈酣棠的荷包,反而弯腰,拾起那枚被丢在脚下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清点过,将多余的银两连带钱包,双手捧着还给年轻男子。
瞧摊贩的样子,应该是认识这人,且他身份不寻常。
南星无端忆起谢澄那句关于中州的、不着边际的调笑——世家多如土,王孙遍地走。
皇甫、百里、仲、姚……祖上都是天潢贵胄、王侯将相,千百年过去,王朝没传下来,其后代的傲气倒是跟姓氏一并代代传承。
沈酣棠面露怒容,却仍在跟摊贩讲道理。那男子也不催促,就静静站在一旁等着。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道清脆却带着不满的女声自东侧传来:“仲霖!让你买个生辰礼怎么磨蹭半天!”
话音未落,一男一女已绕过摊位走了过来。那少女眉眼明丽,神情娇纵,正是开口之人。
被唤作仲霖的男子眼皮都未抬一下,声线沉静无波:“仲蕾,再直呼我名,便自己去祠堂跪着。”
仲蕾闻言,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却也没再顶嘴。
跟仲蕾一道来的男子通身绮罗宝饰,贵不可言,眉眼含笑,自有一股风流痞气。而他肩头之上,立着一只野性未褪的翻山鹞。
南星的目光在那翻山鹞上停留一瞬。翻山鹞乃猛禽,脾性古怪,喜欢折磨猎物,连人都敢伤,驯养难度极大,更别说像这样,不加锁链放养。
方才这一男一女靠近时,南星就注意到了,留心听了几句,交谈间,仲蕾唤他“九郎”。
南星不免失望一瞬,为何不是“二郎”呢?
这两人一到,摊贩的态度愈发明确,他搓着手,对沈酣棠赔笑道:“娘子您看,这绣眼珍珠鸟,还有这牡丹鹦鹉,也都极漂亮的,您又何必执着于旁人之物呢?”
“旁人之物?”沈酣棠气笑了,“分明是我先来的,价钱都已说定,怎么转眼就成了旁人之物?”
摊贩摊手道:“娘子,这紫郡或大或小的摊位,都是靠仲家的漕运运过来的,我这货优先卖给人家,也是情理之中,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天下漕运,尽归中州仲家。沈酣棠明白这道理,知晓再争无益,胸中堵着口闷气无处发泄,索性一把将鸟笼塞进仲霖怀里,拉起南星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被撞了个趔趄的仲霖终于正眼瞧了瞧沈酣棠,随口点评道:“脾气大,力气也大。”
沈酣棠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毫不客气地回击:“总比你脸大好!”
仲霖:“……”
仲蕾憋着笑,侧身悄悄说:“你看吧,像我哥这样爱装深沉的男人,就是欠骂,碰见嘴皮子利的就老实了。”
半晌没得到回应,仲蕾疑惑转头,只见皇甫枫心不在焉,盯着那两位姑娘出神。准确的说,是盯着从始至终没说过话的那位。
南星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两道未加掩饰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
她微微仰首,清冷的目光越过沈酣棠,正对上翻山鹞黄澄澄的圆瞳——这猛禽歪着头,瞳仁收缩,明显是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
它的主人,那位“九郎”,此刻也上前一步,抬手轻抚着翻山鹞的胸腹羽毛,语气刻意放缓,带着几分示好:“它叫逐日。”略一停顿,他望向南星,补充道:“在下皇甫枫。”
他自报家门之后,场间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寂静。连原本在与仲蕾置气的仲霖也停下了动作,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南星身上。
南星面无表情,漫不经心道:“所以呢?”
原话奉还。
仲霖:“……”原来这话听起来这么欠揍。
皇甫枫显然没料到会遭到无视,他都自报家门了,她岂能无动于衷,莫非连皇甫家都不认?
见南星二人再次欲走,他想出言挽留,又恐有损颜面,正自踌躇,肩头却陡然一轻!
那只名唤“逐日”的翻山鹞野性难驯,平日离府皆以特制铁链束缚足胫,偏生今日忘了。
它早已不耐,此刻瞅准时机,猛地振翅,发出一声锐利啸叫,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沈酣棠发间那支随着动作摇曳的珠串步摇。
“逐日!”
仲霖习武,反应最快,霎时弓腰弹起,试图去拦截。
然而,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只见南星倏然回身,衣袂微扬,于半空中精准无误地扣住了逐日的脖颈与翅根,如探囊取物般,牢牢擒住逐日。
“它的爪喙很锋利,女娘莫要……”皇甫枫的提醒刚到嘴边,便硬生生噎住。他那凶悍难驯、曾伤过数名仆从的猛禽,此刻在南星纤细的五指间,竟瑟缩得如同鹌鹑,连挣扎都不敢,只微微颤抖着冠羽,讨好般蹭了蹭她的指节。
可这并不能勾起南星的怜爱之心,她细细打量逐日,像在看烤架上的烧鸡,跟沈酣棠说:“我小时候最爱抓鹞子,虽然肉不好吃,但很值钱。”
逐日仿佛听懂了,顿时在她掌心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凄厉的哀鸣。
皇甫枫怔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南星是这样的性子,连忙上前道:“无意冒犯娘子,可否将它还与我,容我请二位去府上小坐,以表歉意。”
仲蕾露出见鬼的表情。
“皇甫枫,你吃错药了?怎么今天说话跟二郎似的?”
仲霖看在眼里,没好气道:“闭嘴。”
这对兄妹,一个没表情,一个表情过于丰富,让南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她敏锐捕捉到了仲蕾话里的关键——二郎。
只是不知仲蕾口中的二郎,和她要找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人?
南星没理会他们之间的嘀咕,只是掂了掂手中仍在扑腾的逐日,又瞥了一眼被仲霖拎在手中的鸟笼,心念微动。
下一刻,笼中那只色彩斑斓的花彩雀莺与她掌心里躁动不安的翻山鹞,位置瞬间互换。
逐日骤然逃离魔爪,就想飞回主人身边,在笼中横冲直撞,怒啸连连。
见状,仲霖眸色深深,问:“二位是仙门中人?”
南星未置可否,等同默认。
仲蕾见得之不易的花彩雀莺到了南星手中,心下不忿,脱口道:“这是我们为好友准备的生辰礼,刚刚已经谈拢了,你怎么能突然反悔,仗着有法术横刀夺爱?”
南星拉着沈酣棠的手,语气平平:“因为那时候你们的翻山鹞还没扑我师妹。稍有差池,她定会受伤。我未处置那野性未化的畜生,只一物换一物,很公平。”
仲蕾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满腔郁闷无处发泄,只得气恼地捶了下身旁仲霖的肩头:“都怪你!谁让你忘了给宝祯准备礼物,害得我如今失信于人。”
仲霖不耐地将她推开一步,皱眉道:“她就非要这花彩不可?别的珍禽不行?”
“我海口都夸出去了……”
“自作自受。”
二人一言不合就能吵起来,仲霖虽然话少,却总一针见血,将仲蕾气的心肝疼。
南星不再理会他们,转而摊开掌心。那只失而复得的花彩雀莺扑棱着轻盈的翅膀飞出,带着些许惊慌,绕着沈酣棠盘旋不定。
“哇——”沈酣棠忽而惊呼出声。
只见南星指尖微动,一团云絮般柔和剔透的结界凭空出现,将那只雀莺温柔地笼住,既许它振翅飞翔,又不离沈酣x棠左右。
紧接着,她食指凌空虚划,灵光闪过,那结界之内,竟有点点莹白雪花凭空凝结,簌簌飘落,顷刻间便在虚幻的枝头积起一层薄雪。
花彩雀莺先是一愣,随即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故乡,兴奋地在微雪中飞跃,绚丽的羽色在雪光映衬下愈发夺目。
沈酣棠不懂咒律,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冰封咒。更别提皇甫枫、仲霖等凡夫俗子了。四人目光追随着花彩雀莺,被生灵之美、道法之玄深深震撼。
冰天雪地之中,它是唯一鲜活灵动的精灵。
而她举手投足间,便为它造了一个如影随形的小小雪国。
空气中余寒未散,南星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望着结界中欢鸣的雀莺,眉眼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追忆之色。
“花彩雀莺生于寒州雪山,离不得冰雪严寒。中州温热,即便你们带走,等着它的也是死路一条。”
仲蕾:“这……”
皇甫枫此刻方才从眼前这奇幻美妙的景象中回过神来,眼底闪过惊艳与叹服。他上前几步,少有的放下姿态,轻声细语,甚至带上了几分殷勤:“君子不夺人所好,能得娘子怜惜,是这只雀莺的造化。”
“九郎!”仲蕾戳戳仲霖,压低声音道:“他疯了吧,装什么儒雅,害得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仲霖屈指,重重敲了敲躁动不安的鸟笼,引得其中的逐日暂时安静,他垂眸打量着逐日,淡声开口:“开屏呢,别管他。”
南星对皇甫枫的奉承仿若未闻,她低头沉吟片刻,忽而抬起眼帘,望向皇甫枫,问了一句在旁人听来没头没尾的话:“你有二哥吗?”
“有。”皇甫枫被她问得一怔,虽不明所以,但见她主动开口,仍是压下心中疑惑,殷勤答道,“我不光有二哥,府上还豢养了许多珍禽异兽,颇具意趣,娘子若是喜欢……”
皇甫枫突然住口。
仲霖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冲来人道:“兆光,好久不见。”
南星若有所感,蓦然回首。
但见谢澄不知何时已静立于她身后几步之外,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气息。面对皇甫枫等人,他似乎瞬间褪去少年气,变得成熟稳重。
他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极其自然地牵起南星的手,指尖微凉,在她温热的掌心不轻不重地一勾,带着些许不满的亲昵,仿佛在无声地埋怨。
两人并肩而立,交相辉映,当真是一对儿天造地设的璧人。
谢澄掀起眼皮,就像才看见皇甫枫等人似的,慵懒一笑,寒暄道:“是好久不见,你们在跟我家师妹聊什么?”
话说的是“你们”,可他深邃的目光,却只沉沉地落在皇甫枫一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下午吃了颗止痛药,我都怀疑吃成安眠药了,让大家久等啦[比心]
第99章 中州鬼市(一)
谢澄这明晃晃示威的样子,就差把他和南星关系非同一般写在脸上。
仲霖面色如常,只是多看了南星几眼。可皇甫枫和仲蕾的反应就耐人寻味得多。
自打谢澄出现,皇甫枫就再没露出过适才那般和煦的笑容。他打开鸟笼,将逐日托上臂弯,修长的手指缓缓梳理着鸟羽,目露不屑。
“谢二,你如此行事,可曾想过姚娘子该如何自处?”
仲蕾也忿忿道:“谢澄,宝祯一直在等你。你迟迟不松口,原来是早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把恩情道义通通忘了个干净。”
面对指责,谢澄只是鸦睫轻覆,居高临下道:“一桩捕风捉影的口头婚约,也轮得到你搬出来教训我?”
“你这是要翻脸不认账了?”仲蕾瞪了眼仲霖,表情骂的很脏,仿佛在用脸说:物以类聚,你看看你交的什么狐朋狗友!
这番争执让南星微微蹙眉。她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不适。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想要抽离,却被谢澄更用力地握住。
说好的在外保持距离呢?
谢澄轻轻捏了下她的指节,示意她别乱动。
仲蕾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中州都知你和宝祯即将定亲,可如今你说不娶就不娶,她岂不是要沦为笑柄?她于你可有大恩!”
“呵。”谢澄逸出一声冷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金银珠宝她看不上,灵矿盐海她也不稀罕,除了家主夫人的名头,她什么也不要。她这大恩大德,我还真是无以为报。”
“宝祯才不是这般肤浅之人!她别无所图,只是真心喜欢你罢了。”
谢澄微微仰首,露出锋锐的下颌线:“喜欢我?那怎么当年救下我后,她却说是爱屋及乌,为了兄长呢?她哪里是无所图,我看她是太贪心。她要是不这么说,祖父也不会敲定两家的婚事。还是说她的喜欢无关乎人,谁是谢家少主,她就喜欢谁?”
这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仲蕾抬手指向南星,随即觉得不妥,又悻悻放下,只质问道:“你敢说她对你就是单纯的喜欢,而非有所图?”
谢澄垂眸与南星对视,在她眼中读出了浓浓的警告。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当然”在唇边转了几转,最终不情不愿地改口:“她不图我什么,也……不喜欢我。”
此地无银三百两,横竖听着像被威胁着说的,哀怨的很。
南星:“……”
仲蕾、仲霖、皇甫枫:“……”
仲霖看着谢澄这副样子,什么都明白了,敢情他兄弟才是没名没份那个,在人前连关系都不能承认,怎一个惨字了得。
“好,那忘了,那我帮你回忆一下。”
见他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仲蕾彻底爆发,声音扬高:“八岁那年,你豢养的黑豹无端发疯,差点撕咬于你,是宝祯替你挡了一口,至今疤痕犹在。你现在却对别的女子情根深种,谢澄,你配为人吗?”
“蕾娘!你过分了。”仲霖出声制止。
南星眉头微微蹙起,抬头看谢澄。
罕见地,谢澄避开了她的目光。伤怀、厌恶、愠怒,甚至还有……耻辱,这种情绪太复杂,南星竟一时也没能看透。
不过,结合今晨谢澄和吴涯的讨论,南星已或多或少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沈酣棠闻言,面色古怪,无所顾忌道:“谢澄自幼习武,八岁时他早已觉醒灵根,一只豹子而已,本就伤不到他呀。”
这话让仲蕾一愣,连仲霖也皱起了眉头。他们这才意识到,若谢澄八岁时真能战胜豹子,那姚家所谓的救命之恩,恐怕另有隐情。
南星的大拇指抚过谢澄手背,勾起一路寒凉。
谢澄垂眸看来,扯出个笑道:“你的手怎么捂不热?”
明明很伤心,却还要跟她逗笑。瞧着他落寞的眉眼,她实在笑不出来。
“那只黑豹,对你很重要?”
谢澄心头一颤,密密麻麻的痒意顺着血液上涌,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他忍不住冲动地想,想让世上只剩她与他二人,其余事情通通不重要,他只想与她难舍难分,纠缠到死。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那么厉害,想来不会喜欢脆弱的人。
于是他轻轻点头,承认那只因伤人被处死的黑豹对他很重要,而后又轻声说:“你最重要。”
他这突如其来的示爱让南星摸不着头脑。聊豹子呢,怎么扯她身上去了?
很快,谢澄又恢复以往潇洒自如的镇定,轻描淡写道:“仲蕾,这是最后一次。”
说罢,他牵着南星转身离去。南星顺手拉上沈酣棠,沈酣棠还回头,冲仲霖做了个鬼脸。三人朝着紫郡深处走去。
待他们走远,仲霖才无奈摇头:“分明是你惹的他,怎么连我也一并被恼上了?”
“仲霖!你到底是哪边的?”仲蕾怒目而视。
“废话。”仲霖面色平平,语气也平平,“肯定是你的另一边。”
“你——!”仲蕾从小到大就没跟仲霖和平相处过,更别提他是谢澄的好兄弟,眼下不可能跟她同仇敌忾。仲蕾的目光又移向皇甫枫。
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皇甫枫喃喃自语——
“这天底下的好事,凭什么被他一人占尽了。”
那话里的怔忪与酸妒,是仲蕾从未在皇甫枫身上见过的。
皇甫枫出身“皇室”,姿仪俊逸,性喜交游,所到之处无不前呼后拥,自有一派天潢贵胄的气度。唯独每逢谢澄在场,两人便如日月争辉,互不相让。可直到此刻,皇甫枫才惊觉那不仅是意气之争—x—
谢澄素来不在他们面前施展道法,久而久之,他们几乎都要忘却仙凡有别。
那是天壤之别。
方才南星信手拈来的那个雪国,莹莹清辉在结界中流转,花彩雀莺翩跹其间,是皇甫枫穷尽人间富贵也求不得的玄妙。当众人皆沉醉于雪国奇景时,唯有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缔造奇迹的身影。
天高地迥,鹰飞雕啸,她就像奉天谕下凡的神女,神光熠熠,照见他的渺小。
皇甫枫方恍然惊觉:纵使他贵为天潢贵胄,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红尘中稍显尊贵的蜉蝣罢了。不值得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真是可悲啊……
“九郎,你怎么了?”仲蕾担心地问。
皇甫枫蓦地回神,甫抬眼,便见那道令他魂牵的身影竟去而复返,此刻正静立在他面前。
他呼吸骤然一滞。
南星是一个人过来的。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仲蕾面前,递给她一青瓷瓶。
“凡人用的祛疤膏药,我以前自制的,很管用,送给那位姚娘子。”
仲蕾梗着脖子,不肯接,“谢澄和宝祯之间的债,外人是还不清的。”
南星见她不要,随手丢给皇甫枫,语气疏离,一针见血道:“凭姚家的家业,一道疤痕而已,何至于经年难消?留着疤,无非是想让谢澄永远记得欠着这份情。”
“他的确心软好脾性,又重情义,但不代表别人能一直借此胁迫他。不要这药膏可以,从今以后,别再拿此事要挟于他。”
仲蕾下意识反驳:“凭什么?”
南星似笑非笑道:“就凭我铁石心肠,脾气差,还薄情寡义……杀人不见血。”
仲蕾连忙缩到仲霖身后。
南星的语气太凛冽,让人摸不准她在开玩笑还是说真心话,仲蕾敢跟谢澄大呼小叫,却在南星面前哑了火。
或许正如南星所说,她就是拿准了谢澄骨子里的好脾性,遇上个恶人就怕了。
见她这般乖觉,南星放缓语气,笑笑说:“明天见。”
随即一个闪身,消失在原地。
“哥!”仲蕾见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吓出一身冷汗,终于知道向仲霖低头服软。南星哪里像仙门中人,分明像只邪气四溢的妖魅!
“她说明天见是什么意思,她明天来收拾我?”
“活该,谁让你多嘴。”仲霖敲了下自家妹妹的脑门儿,“你就作吧,人家迟早把你变成锯嘴葫芦,一辈子别想再放屁。”
“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放屁!”仲蕾瞬间忘记自家兄长的好,发泄一通后,又隐隐替自己的好友担心,“那位仙子神通广大,宝祯娇弱,不得被欺负死?”
仲霖神色冷峻:“你还做梦呢?我早说过,兆光不情愿的事情,没人能逼他。”
凭仲霖对谢澄的多年了解,谢澄虽然心软,但绝对是块难啃至极的硬骨头。他会因为恩情对姚宝祯多加补偿,但绝不会因恩情娶自己不爱的人。
他有原则,有底线。
仲蕾也知道,仙门讲究从一而终,要么一心向道,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可能像中州男子般妻妾成群,齐人之福。
仲蕾一直坚信这样才是对的,但……谢澄已有那位仙子,她的宝祯可怎么办?
仲蕾将胞妹的苦恼神色尽收眼底,不由气道:“和姚宝祯断了,别给仲家惹祸。”
为了姚家开罪谢家与仙门,爹娘生她的时候怕是撞到肚子把人磕傻了,被人卖了犹不自知。
“你怎么总视宝祯为蛇蝎,她性子恬静,就是容貌盛些命格好些,才招来小人碎语闲言,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你不会也信吧?”
“我不瞎,会识人。”
“你意思是我瞎?!”
“还用问?”
仲霖忙着和仲蕾吵嘴,目光却时有时无地落向皇甫枫。
只见皇甫枫摩挲着那枚青瓷小瓶。物肖其主,小瓶触手寒凉,不带一丝人气,凑到鼻尖轻嗅,只有淡淡的药草清香混着冷香。
他默默将它收进怀里。
以为无人知晓。
……
紫郡之下。
与渔州鬼市的阴森古旧不同,中州鬼市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沉埋地底的煌煌宫阙。它共分三层,上层是拍卖场,下层是斗兽场,还有一层不知。
南星立于拍卖场高台,俯瞰着下方的生死搏杀。
五六名奴隶手持短刃,围着一只花豹苦苦周旋。花豹饿的瘦骨嶙峋,困兽犹斗,孩童们也面黄肌瘦,眼睛却个个亮的出奇,死死盯住中心的豹子。
谁先走神,谁就先死。
“为什么全是孩子。”南星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扶栏,神色难辨,“健壮的武士和迅猛的野兽殊死搏斗,这才是最原始的斗兽。看弱童与饿兽拼杀,我不明白。”
她知道世间万物存必有因,却看不懂这种营生的盈利逻辑。这是一场必死无疑、没有赢家的战斗,谁会为此喝彩?
沈酣棠早已跑到一旁呕吐,回来时小脸惨白。连带着看那只取名“彩虹”的花彩雀莺,都觉得荒谬而刺眼。
挥金如土的拍卖场、血肉模糊的斗兽场。
不染尘埃的仙门、深陷泥潭的鬼市。
被娇养的爱宠、贱如草芥的奴隶。
……
这一切让她没来由地难过,抱住南星的手臂哽咽:“我觉得自己坏透了……活该遭报应的那种。”
看到别人的苦难,她忍不住怪罪自己的幸福。
南星漠然看着场下,拍了拍沈酣棠的肩,近乎冷酷地说:“有什么可哭的,先破后立,等世界糟烂透顶,方能迎来新生。”
物极必反,不破不立,待这世间的沉疴积重难返,自有破局者应运而生——这便是宇宙亘古不变的法则。
只是这破局者,千百年未见一个。
她话中的厌恶之情太微妙,引得谢澄侧目,若有所思。
一个想做仙首的人,却似乎并不赞成如今三界的格局与秩序。很多时候,连谢澄也猜不透南星的想法,她的道,究竟是什么?
沈酣棠渐渐止住了哭泣。在天外天时,她每次落泪总有人温言安慰,南星却从不如此。可恰恰是这份冷静的陪伴,让她学会自己整理心绪。
被哄好的哭,这次停了还有下次。
想明白的哭,以后就不会再哭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斗兽场——残肢遍地,唯剩一个男孩还在苦苦支撑。心头蓦地一紧,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沈酣棠缓过神,轻轻拉住南星的衣袖:“大师兄……还没消息吗?”——
作者有话说:最近太忙啦,可能都会晚点更,九点十点这种[垂耳兔头]
第100章 中州鬼市(二)
“求求你,放过我吧,让我死,让我死!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啊啊啊——”
越是穷凶极恶、趾高气扬的人类,在死亡面前,就越是丑陋卑贱。
南星沉默地俯视匍匐在她脚下的中年男人,她生气时,向来是安静的。
折磨和虐杀曾是她最为不齿的行径,因为林叔教过她,当一个人对生命失去敬畏之心时,离丧失人性也不远了,没有人性,就是畜生。
所以她喜欢给敌人一个痛快。
唯二的例外,便是王玄腾,和眼前这位自称“兽主”的男人。
“管我大师兄叫贱奴,叫猪狗。”南星俯下身,地底的房间无窗,漆黑一片,蜡烛照在眼里如怒火熊熊,“你怎么敢?”
兽主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被他自己挠得皮肉翻飞,猩红连着猩红,像一大坨移动的烂泥。偏生伤势不致命,南星又一直在帮他止血,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谁能想到,他一个时辰前还在斗兽场外作威作福,威风凛凛地鞭笞着奴隶们,像这方地下世界的王。
南星心情奇差无比。
方才架不住沈酣棠的再三要求,又不能辜负吴涯的嘱托,她只能以“万一寒石就在拍卖场”为由,将沈酣棠和谢澄打发去拍卖场,她自己则溜进鬼市最底层的奴隶场,寻找吴涯的踪迹。
除了符咒,鬼市无法使用任何灵力,但南星也不担心吴涯会出事。
凭他的本事,杀穿这里也不在话下。
奴隶场七拐八绕,南星是个路痴,一通胡走,居然还真摸着些门道,找到了奴隶场中央。听说这里住着统管所有奴隶的兽主。
走近后,她居然听到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在辱骂吴涯,就仿佛吴涯是他养的一条哈巴狗儿似的,打骂随心,尽情宣泄。
而吴涯居然面不改色地全盘接受,从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寒石的主家是谁?”
这太诡异了,天外天首徒、神剑剑主、观微境天才,居然任凭个凡人蹬鼻子上脸,言语折辱。
南星难以x忍受,所以在她得知吴涯儿时便被这兽主捡回斗兽场,被他打骂多年直至被买走后,她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门。
砰——!
踹门的力度太大,站在门后的兽主当场跟门一并飞砸到墙上,昏死过去。
“为什么不杀他。”南星的语气冷冽。
吴涯见到她,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她身后。
“只有我,酣棠和谢澄没来。”南星站在他身后,也观察起这里的环境来。
黑暗、逼仄、恶臭。这就是吴涯的第一个家。
再没人比他更熟悉更厌恶这里,如非必要,他永生永世也不想再见到有关这里的任何人。
“……抱歉,我不知道。”南星沉沉吐出一口郁气。如果她知道,就不会让吴涯来鬼市里找寒石,而是她亲自来。
得知沈酣棠不在,吴涯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像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他缓缓坐在地上。
“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怪你。”
“你既然憎恨这里,憎恨他,为什么不动手?”南星走到他面前,将厘魂刀递出,“别告诉我你吴涯连个恶人都不愿杀,若真是如此,庙里不该供菩萨,该供你才对。”
吴涯失笑:“你和谢澄讲话都如出一辙的难听,怪不得仇人多。”
“过奖。”
说来说去,吴涯就是不肯接刀。
他油盐不进,给南星气够呛,索性冷哼一声:“你不杀他,终究是个隐患,他若知晓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必会以此要挟,说不定还会把消息高价买给舌楼,到时候酣棠想不知道都难。”
提及沈酣棠,吴涯冷沉的神色有一瞬融化,旋即又枯败下去。
“我不能杀他。”吴涯随手拔了根蕖蕖草叼在嘴边,仿佛这样就能麻痹痛苦,自嘲一笑:“师尊不让我杀他。”
南星难以置信,“为什么?”
“忍辱含垢,常若畏惧,而后知君子。”吴涯的瞳孔聚焦在靴底的泥上,“这是我识字后,师尊教我的第一句话。”
“他总说我心性不佳,戾气太重。所以要永远记住屈辱,常怀畏惧,经年磨砺,方成君子。那人就是我的辱与垢,他不许我杀,我就不会杀。”
沈去浊给了他新生。否则他不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甚至有和沈酣棠相提并论的资格。他本蝼蚁,所以格外贪恋当下。
于是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兽主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奴隶,原本陌生的忌惮之心散去,变成了习惯性的羞辱。兽主背靠鬼市之主,在自己的地盘上本就无所畏惧,而吴涯的放任,让他变本加厉。
南星学着他,也俯身拔起一根蕖蕖草,尝了一口,又酸又涩,舌头都麻了半截。吴涯没吐,她也倔着不肯吐,就生生咽下去,苦辣穿肠。
而后,她见吴涯只是只是抿了抿草根,就将其丢到地上。
“……”顶着发麻的舌头,她含糊道:“我现在满脑子就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吴涯掀起眼皮。
南星小脸皱成一团,咳嗽几声,指着那丛蕖蕖草,说:“自讨苦吃。”
吴涯一怔,旋即低低地笑了。
“先苦后甜,我觉得值得。”
不等南星接话,屋内传来男人痛苦的呻吟声,她脸色一沉,目光幽幽,似在同吴涯对话,又似在自说自话。
“行,不杀就不杀,他注定是要死的,死在谁手上也无所谓。”
……
兽主是在熏烘烘的臭味中醒来的。
漫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对形色各异的瞳孔忽明忽暗,嘶吼着,想冲破牢笼,顺便饱餐一顿。
走廊尽头,两道身影被拉得长而扭曲,像古老崖窟神话中的什陀魔。
男人眯起眼,终于勉强看清了那一男一女的容貌。
下一瞬,一滴混着金光脉络的血珠迎面而来,被直直弹进他眼里。他下意识闭眼,可那股被死死盯住的感觉让他如蛆附骨,又强撑着将眼睁开。
被浸染成血红的世界中,他对上了一双明黄色的禽眼。
“啊啊啊啊——!”
几乎所有的野兽都发了狂,死命撞着牢门,但除了提前被南星放出来的两只豺狼,它们都没能得逞。
饿了许久的豺狼疯狂撕咬着兽主,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翻山鹞啄出了他的眼珠。
白泽的血液,足以让任何灵智未开的妖与兽发狂。
南星拍了拍吴涯的肩,揶揄道:“辱与垢已死,你做不成君子了。不过你也的确没杀他,不用担心你的好师尊生气。”
吴涯:“……”
他真没想到还能这般行事。
“逐日?逐日?”走廊彼端,突然传来阵阵呼喊声。
听见熟悉的声音,南星暗道不好,拉着吴涯想溜,却还是晚了一步。
皇甫枫从阴影中走出,看见地上的尸体和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逐日扑棱着翅膀飞回主人肩头。
一时之间,只剩下豺狼扯咬皮肉的吞咽声和骨头嘎哒作响的咀嚼声。
南星扯了扯吴涯的袖子,压低声音:“你应该也认识他吧,打点一下。”
吴涯瞥了皇甫枫一眼,毫不避讳地说:“不熟。”
南星:“……”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皇甫枫,打算当无事发生径直绕过他。毕竟没人证没物证,他也不好揪她小辫子。况且,明明是他那只翻山鹞杀的,谁也别说谁。
二人擦肩而过时,皇甫枫却陡然出声——“慢着。”
南星眸光一凛,手无意识攥紧刀柄。
顾及吴涯在场,皇甫枫斟酌片刻,还是直白道:“萍水相逢,我还不知娘子芳名。”
……南星嘴角一抽。
“不便说也没事。”皇甫枫笑笑,“我听另一位女娘喊你阿梨,我可以唤你梨娘吗?只是不知是棠梨的梨,还是黄鹂的鹂?”
“走了。”吴涯在前面喊她。
南星没回答皇甫枫的问题,只说“借过”,便侧身离去。
受尽冷落的皇甫枫咬牙,还是放低姿态追了上去。
“还有何事?”南星不耐道。
皇甫枫递给她一块儿绢帕,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平静道:“梨娘,你脸上溅着血,擦擦吧。”
“……咳,谢了。”
南星用手背抹去脸上血迹,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随手接过帕子,忙不迭走远。
最底层臭气熏天,又热又闷,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屏息。一口气走回拍卖场,南星才大口呼吸起来。
不知为何,原本的站位处多了几张裘皮软椅,谢澄面前还摆着一排紫光檀小盒,和些许茶点。
“怎么去这么久?”谢澄问道。
南星坐在边缘,身体被柔软的毛包拢,舒服到让她反应迟钝了一瞬,才回答:“有点事情耽误了。”
谢澄和沈酣棠换了位置,坐到南星旁边来,静静看了她半晌,才伸出手从她腰旁抽出那方罗帕。
雪青色,款式简洁,一看便是男子之物,左下角还绣着一簇火红的枫叶。
南星本在闭目养神,被他这动作扰醒,下意识去夺。可谢澄却手扬高,不肯还她。她嗔了他一眼,便重新闭眼,随他去了。
见她这幅无所谓的样子,谢澄微微勾唇,暗自将这碍眼的帕子昧下。
他不想打扰南星休息,便扭头问吴涯:“你们有收获吗?”
吴涯颔首:“问到了当年买走寒石的主家。”
“谁?”
“姚典。”
谢澄陷入沉思。
姚典是姚家如今的家主,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没理由派人杀姚黄姚绛两姐妹。
“都姓姚?这姚典该不会是年轻时欠下什么孽债,如今心虚,才想着杀人灭口吧。”沈酣棠拈了串提子送进嘴,“听说姚绛和姚宝祯容貌肖似,说不定就是因为血缘关系。”
吴涯:“牵扯到中州世家,有些难办。”
闻言,一直假寐的南星睁开眼,缓缓道:“有拍品名单吗?”
“有。”谢澄从那一排紫光檀木盒后抽出张绢帛递给南星,她打眼一看,一共就十来件拍品,按照起拍价依次排列。
其余三人都围过来,谢澄手指逐个划过,“这几件确定不是寒石买的,买主都现身过。”
“这个玉养丹也不是,被我买了。”沈酣棠讪讪一笑,“我打算送给舅舅。”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给沈去浊送润肤养颜的丹药,但南星还是表示尊重。
一通分析下来,就剩排在第一和第七两件拍品的买家身份不明。
第一:北斗。是很罕见的消息类拍品。
第二:蓝牡丹。一个外形是景泰蓝牡丹发簪的护身法宝。
南星迟疑不决,猜测道:“寒石买的应该是这组消息。”
这可麻烦了,物品犹能追踪,消息可无从找起。
她说完,许久没得到回应。疑惑抬眼,就见沈酣棠和谢澄都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谢澄拍了拍面前x的六个紫光檀木盒,默默道:“第一个被我买了。”
南星又看了眼那堪比抄家的起拍价,蹙眉道:“什么东西这么贵?你买来干嘛?”
谢澄抽出其中一个木盒,轻按机括,里面是一封已被撕开的密信,信上写着:北斗不在天外天。
“北斗,指代南星。”谢澄轻声解释。
南星瞳孔微缩,无语笑道:“给我改名经过我同意了没?可真行。”
“北斗……他们还挺会取名字。”她勉强满意,扯过密信,溢出一声嗤笑:“早知道我的消息这么值钱,我就自己卖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命和钱我总得落一样。”
“别胡说,”谢澄打断她这不吉利的诨话。虽说拍下后才发现这些消息都不致命,但事关南星,他不敢赌。
一想到白花花金灿灿的钱流水般送出去,南星忍不住肉痛,思虑片刻,她灵光一现,提议道:“刚竞拍的人如果多,你可以把这些消息二贩,回些本。”
“都拆开了,哪还有人买?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谢澄刚说完,就见南星手中凭空出现一张提前画好的黄符,青烟燃尽,密信就恢复如初,再无半点儿拆开过的痕迹。
禁咒倒洄。
南星笑眯眯地将复原的密信递给他,“按我如今的境界,放眼九州,已没几人能杀我。所以放心拿去卖吧,‘勤俭持家’的谢公子。”
谢澄深深叹了口气。
心关将破,她现在用起禁咒来愈发得心应手,等彻底突破心关,兴许她再也不用顾忌禁咒的反噬。
何其恐怖的设想。
他真是谢天谢地,他的好师妹只想当奸商,而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魔头,否则,混沌当真是后继有人——
作者有话说:100章啦[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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