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的自问消散在鼎沸人声中,谢澄正抬手挡开一朵掷向她的芍药,未曾听清。
循着花影望去,南星与一位青衫少年遥遥对视,对方朝她和煦一笑。
芍药末端系着片花笺,墨迹未干:一瞥惊鸿玉色清,天然殊胜花露浓。仙姝若厌琼霄冷,可许人间怜我情?
她刚读完,谢澄已劈手夺过花笺,连花带诗精准地掷回少年怀中。
他这么大个活人跟师妹贴着,那人是眼盲么?此诗露骨艳俗,哪里配得上她?
那少年不曾神伤,仍朝南星含笑凝望。
啧,谢澄不着痕迹地挪位,将南星挡在身后。
“他写的什么?”南星故作不知。
“……俚俗之语,不值一提。”他忘了师妹不通诗文,如此甚好。
南星的确不懂这些吟风弄月的辞藻,但她一向见微知著。单单一个“情”字,便定了整首诗的基调。之所以发问,无非是想逗逗谢澄。
南星笑道:“哦?我倒觉得写的不错。”
谢澄陷入沉默,忽然从储物锦囊中取出纸笔,就着栏杆俯身书写。不同于平日的挥洒自如,他写得格外认真,完成后状似随意地递给南星。
南星挑眉,接过来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
为了她能看懂,谢澄未像大多世家子弟般卖弄文采,写的平易近人——
今夕复何夕,迢遥赴江月。
望着淳湖的水中月,和今宵的不夜城,南星赞同地说:“月光无垠,普照世人,的确是美景良辰,值得跋涉千里来赏。”
谢澄低低“嗯”了一声。
能让他迢遥千里,仆仆来赴的,才不是什么江边月、不夜城。
人生代代无穷,江月年年依旧。时移世变,甚至物是人非,但总有些事物是永恒的——譬如明月,譬如她。
可惜她听不出他的隐喻。
南星凝视纸笺良久,面无表情地将其收入锦囊。
"不喜欢?"谢澄忍不住问。
南星这才肯露出笑容:“担心见过最好的,旁的就再入不了眼了。”
谢澄低头轻笑:“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
“你就说吃不吃吧。”
谢澄没有回答,但这巴掌之后的甜枣,似乎真的更甜些。
……
淳河之上,画舫在缀满星火的河面上徐徐前行,高喻冬手执精巧的千愿灯立在船头。两岸人声鼎沸,灯火织成绵延不绝的光河,将她身上那袭青罗裙染上暖融融的橙光。
就在此时,夜空中绽开夺目金光。
一条巨大的龙灯破云而出,金鳞在月华下流转着璀璨的光泽。龙身蜿蜒数十丈,每一片鳞甲都精心绘制,龙目镶嵌的夜明珠熠熠生辉,照亮了半片夜空。
“好精巧的花灯!是哪家铺子的大手笔?”岸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可站在柳树下的谢澄却蹙起了眉,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将南星护在身后。
“你也感觉到了?”南星凛声问,已将长生剑从储物锦囊中取出。
谢澄微微颔首,目光紧紧锁住空中那绚烂的龙影:“这气息不对。”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龙首忽然低垂,原本温润的龙目迸射出惨白的光芒,外表的花灯伪装眨眼间被烧了精光。
巨大的龙口张开,吐出的不是预想中的烟火,而是苍白得令人心悸的火焰,带着焚尽万物的死寂。
最先遭殃的是临水的茶楼,苍白的火舌舔过翘角飞檐,木制结构竟没有燃烧,反而迅速干枯、碎裂,化作飞灰。被火焰触及的人们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灰白斑纹,接着便倒地不起,口鼻溢出黑血。
“是炎蜚!”谢澄厉声喝道,纯钧已然出鞘,“上古灾兽,行水则竭,口吐苍白天火,中者必染疫而亡。”
神剑的气息令半空的炎蜚身形一滞,攻势反而更猛,颇有挑衅之态。苍白的火焰不断落下,所过之处生机断绝。
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画舫剧烈摇晃着搁浅在裸露的河床上。高喻冬踉跄一步,千愿灯从手中脱落,被她一个飞扑抱回怀里。
比瘟疫和白焰更先蔓延的,是恐惧。
灯会瞬间大乱,人们推搡着、哭喊着,盲目地奔逃。一但跌倒,就会被拥挤的人群踩进泥里,再也站不起来。
南星用长生斩出一道碧海潮生诀,试图阻挡天火,却发现水幕在接触白焰的瞬间便蒸发殆尽。
“没用。”南星面色凝重,“这白焰抗水。”
高喻冬站在倾覆的画舫旁,望着岸上混乱的景象,捧着千愿灯,双手微微颤抖,无能为力地目睹灾祸肆虐。
苍白火焰如雨落下,死亡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灯会。
“一叶平生——”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自楼顶御剑而起,沉如磐石的声音响彻云霄,令人莫名安心。
吴涯并指如剑,凌空一划,手中长剑竟化作万千碧翠竹叶,簌簌而生,瞬息间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网,干脆利落地狂刺向肆虐的炎蜚。
竹叶翻飞,每一片都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剑意,暂时阻住了炎蜚下扑的势头,为混乱的场面争取了一瞬喘息之机。
“棠儿!”吴涯沉声喝道。
“明白!”沈酣棠半蹲在一团剑气簇成的竹叶上,素手挽开相思弓,弦震颤间,橙红色的箭矢如流星般离弦,带着灼热的太阳神火与破魔之力,精准地迎上一团苍白火焰。
神火撞上灾火,竟是直接爆裂开来,橙红暖光渐渐将那x不祥的苍白中和、净化,如同晨曦驱散寒夜。
水扑不灭,唯有以火攻火!
沈酣棠和吴涯相配合,一个牵制炎蜚,一个拦截吐落的白焰。趁此间隙,谢澄倏地回身,将那枚麒麟黄玉佩塞入南星手中,目光深邃道:“千万小心。”
南星没有推拒,将那枚玉佩挂在腰间道:“你也是。”
下一刻,谢澄已御白龙飞起,直刺炎蜚巨目。空中剑啸龙吟,战况激烈。
南星收回追随他的目光,看着已千疮百孔的华州,眼神瞬间变得冷静坚定。她足尖轻点,身若惊鸿,掠过干涸的河床,精准地落在踉跄跌倒的高喻冬身边,一把撑住摇摇欲坠的画舫。
舫上其余人纷纷跳下船,四散逃命。
高喻冬脸色苍白,看着眼前混乱不堪、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试图高声组织:“大家别乱!有序往悦仙祠撤离,司马家的卫队驻扎在那里,仙人们很快会赶到的……”她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恐慌的浪潮里,无人理会。
南星见状,心知寻常方法已无法奏效。她一手护住高喻冬,另一手并指捏诀,清叱清心咒:“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柔和而强大的净化咒力以她为中心荡漾开来,如清风拂过,奇异地抚平了方圆五里内所有人狂躁的心绪。
她目光扫过混乱人群,锁定几位被挤倒在地的老人孩子,蹬地跃起,将他们一把从危机中拽出来。
就在这时,一位被南星扶起、白发苍苍的老妪,借着四周未熄的灯火和天上术法交织的光影,看清了南星的侧脸,以及她手中金光熠熠的长生剑。
那柄剑,她曾见过的……潜渊之乱时,这柄剑已救过她。
她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热与希望,颤巍巍地指着南星,用尽全身力气呼喊:“是仙人,沈仙人又来救我们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沸油中滴入冷水,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长者,纷纷将目光投向南星。
“真的是仙人吗?”
“是是,老朽见过她!感觉还更年轻了,真是仙人呐!”
恐慌奇迹般地开始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依赖感。
南星微怔,但此刻无暇解释。她顺势扬声道:“往悦仙祠撤离,仙门自会派人相护!”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一次,人群不再混乱奔逃,而是如同找到了方向的羊群,虽依旧急切,却有了秩序,纷纷汇聚到南星身后。南星持剑在前开路,不时施展咒律挡开坠落的零星火雨。
人流开始向着山顶那座在月光和火光映照下更显神秘的悦仙祠,艰难却坚定地转移。
仙门不便过多干预人界事宜,尤其是华州这般富庶又势力错杂的大州,驭妖司通常只派一队人驻扎,以应不时之需。此时华州大祸临头,他们定然已经行动了。
果不其然,华州四面八方突然涌出一个个玄衣驭妖卫,加入战局中。
南星收回目光,用冰封咒将未被侥幸留存的荷花渡冰封,以便众人横穿,抄小道赶往悦仙祠。
她放出神识,全神贯注地观察周边环境。有她坐镇,跟在她身后的百姓竟无人伤亡,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加入其中。
她不会布阵,只好将身上全部的固化符拿出贴到墙壁上,再三叮嘱百姓们不要离开祠堂。
祠堂狭小,没涌进多少老弱妇孺就满了。幸好有南星在此,未能入悦仙祠的百姓也只是憾然叹息,并未生乱。毕竟……仙人也没躲进祠堂里,而是站在悦仙祠楼顶,静默地注视着天边。
五彩的灵力和炎蜚的苍火碰撞,将夜半照的亮如白昼。百姓们的心就随着爆鸣声忽上忽下的,实在害怕,便抬头看看南星。瞧见仙人游刃有余的姿态,心也能安定不少。
高喻冬被司马靖护在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南星的视线。
天边,那道熟悉的身影正与炎蜚殊死搏斗。谢澄的剑法凌厉得近乎疯狂,大开大合,每一次出剑都像是最后的挥斩,好几次苍白的火焰堪堪擦过他的面庞,惊险得让人屏息。
炎蜚吐出的苍白火焰甚是棘手,凡物被溅到一点火星,即刻便灰飞烟灭,若是人沾到……怕是连尸骨都留不下。
高喻冬忍不住又看向南星。月光下,那人依然站得笔直,宛如定海神针般镇守在祠顶。可若细看,便会发现她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攥得指节泛白,紧绷的骨节寸寸分明。
她定是想去帮谢郎君的,却顾及这群百姓的安危,无法轻易抽身。适才她甚至敢尝试着徒手去拦苍火,置死生于度外,高喻冬还以为南星天不怕地不怕呢。
目光在天边那个搏命之人,与祠顶这个隐忍的身影之间流转,高喻冬无声慨叹——
仙人,原来也有放不下的牵挂。纵有通天之能,履冰夷险犹不畏,却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这世间最锋利的刃,从来不是神兵利器,而是……软肋——
作者有话说:其实是个回忆杀啦。
能让他迢遥千里、仆仆来赴的,是什么呢?
前世谢澄连夜从千里之外的寒州赶回,回来时甚至肩头的雪还未化,是为了谁呢?
第82章 错认神女救世神雨
南星数次提膝欲起,最终都落回原地。
沈酣棠、吴涯、谢澄——这几乎是她在这世间,仅有的、无法割舍的牵挂。
适才那一记苍火直袭沈酣棠左臂,若非她护体灵力中蕴含精纯太阳神火,天然克制阴邪,且那攻击莫名被削弱大半,后果不堪设想。
沈酣棠侥幸躲过,吴涯的气息却骤然虚弱,松柏般挺拔的身躯竟显出摇摇欲坠之态。
而直面炎蜚的谢澄,几乎时刻在和阎王打照面。
炎蜚,上古灾兽之首,凶名赫赫,已有百年绝迹人间。上一次其现世,还是在两百年前,间接导致了一个腐朽王朝的覆灭,却也阴差阳错为其续命十五载。史书对此记载含糊。
当时的仙门,为何不赶尽杀绝,以绝后患?这炎蜚又为何会重现人间,降下天灾?
“那是什么?”高喻冬的惊呼打断了南星的思绪。
她拧眉望去,只见炎蜚喷吐出的、未被太阳神火及时净化的苍白火团,竟在地面上自行蜷缩、蠕动,凝结成一个个不断搏动的苍白虫茧!
“棠儿,先烧这些茧!”
沈酣棠挽弓如满月,红豆箭矢裹挟着炽烈神火,以破风雷霆之势接连射穿数个白茧。尖锐的哀嚎声中,怪茧被神火吞噬。
然而,沈酣棠纵使箭出连珠,其速也远远赶不上这些如同瘟疫般迅速繁殖的怪茧。
转瞬间,密密麻麻的虫茧破裂,无数条体型较小、却同样狰狞的炎蜚破茧而出,近乎本能地摧毁目所能及的一切。
雕梁画栋在苍白火焰中崩塌,小桥流水化作焦土,生灵在哀嚎中化为飞灰……繁华似锦的华州,顷刻沦为人间炼狱。
“阿宝——!”
撕心裂肺的哀嚎刺破喧嚣,一名妇人状若疯癫,径直扑向不远处那个口鼻淌着黑血、浑身布满疫病脓疮的小小身影。
南星纵身跃起,拼上全速将人拉住。这妇人的力气出奇的大,为着不伤到她,南星只勉力将人制住。妇人甩脱不开,回头见是南星,涕泗横流间骂道:“你既救不了阿宝,又何苦救我?既救不了所有人,就不要给人希望!”
语罢,她猛地挣脱南星,扑向地上已不成人形的孩子,母子二人的身影在苍白火焰中一同化作飞灰脓水,消散于天地。
徒留南星静默地站在原地,俯视残痕,眸色深沉如夜。
高喻冬提裙一路小跑,拨开瑟瑟发抖的人群,站在三步外,小心翼翼道:“沈仙人,丧子之痛实在难捱,她一时失言,说了疯话,我代华州子民向您赔罪。”
她生怕南星因这迁怒之言,就此袖手旁观,将华州丢下不管不顾了!
南星良久无言。
她本非悲天悯人之辈,人人有人人的命数,不必强留。对这人世间,她自己本都无甚留恋,更难说是否有什么大是大非、救国救民的宏愿。
只是……她想起并不久远的上辈子。彼时她弄权专断,执掌杀伐,冷血之名远播。无人敢当面置喙,但她心知肚明。
手刃王玄腾那晚,这死到临头的人渣见求生无门,便一改卑微乞求的嘴脸,对她极尽咒骂。
骂她天煞孤星,克死血亲还不够,带累养父母和琼花村死于非命。骂她可悲可笑,一生连个亲朋好友也不x配有,半点人情暖意未曾尝。骂她是个被彻底毁掉而不自知的怪物,即便复仇成功,也早已面目全非,永负污名。
最后咒她——永生永世,不得好死,不得真心。
南星的目光掠过惶恐的高喻冬,掠过奋力支撑的沈酣棠与吴涯,最终定格在谢澄那与灾兽搏杀、坚定无畏的背影上。
她一直记得他那句——“若舍我一命可救天下人,我万死不辞,但舍你的命,就是不行。”
“放心吧,不会再有人,死在我面前了。”
南星的声音如同冬日最后一场雪,告别孤寂而凌冽的寒冬,缓慢而坚定地迈入初春。冰霜化雨,润物无声。
高喻冬微怔,旋即面露狂喜,连道谢都忘了,忙不迭地转身跑去协助司马靖疏散百姓。
南星抬手,轻轻按住沉寂的心口,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心关,终究差临门一脚。想要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达成目的,终究是奢望。
她不再犹豫,双手并未掐动复杂诀印,只是于身前缓缓合十,低头,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吟诵出古老而尊贵的咒言:“江河为脉,云雨为息,四方水御,闻我微音。愿以此身……承天之悯。”
七十二神咒神雨!
起初,只是一滴。
一滴晶莹剔透,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净化之力的雨珠,穿透了弥漫的焦枯与死寂,轻轻滴落在干裂焦黑的大地上。
“嗒。”
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钟声被敲响,无形的波纹以那滴雨珠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天地骤然失色。
浩瀚磅礴的雨幕,如同九天银河决堤,又似整个四海之水被无形之手提起,再轰然倾泻于华州之上!
抗水的苍白火焰还是不敌神雨的净化之力,被不甘地扑灭。疫病的脓疮接触到雨水后,竟神奇地痊愈。
雨水汇成奔腾的溪流,涌入干涸的河床,浸润着每一寸皲裂的土地。焦黑的梁柱被洗净,街巷间的狼藉被冲刷一空。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焦枯与绝望气息,被一种浩瀚、湿润、充满生机的磅礴气息彻底取代。
满城华灯灭尽,唯有几簇最为顽强的太阳神火,还能在这仿佛要重塑天地的神雨浇灌下,不屈地燃烧。
纵观古今,再没有第二人能将七十二神咒神雨使出这样泽被八方的奇效。以凡躯引动四海,以己心代天行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此后千秋万代,后人也只能在史册中仰望今夜的辉光,并穷尽一生去追逐。
天边,忙于和炎蜚缠斗的谢澄身形骤滞,他在这场及时雨中感受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灵力,尝试在漫漫人海寻找南星的踪迹。
散灵于雨,承天之悯,她折了多少阳寿?五年,还是十年?
炎蜚凭借妖兽的本能,捕捉到了他的失神,于是拼尽全力冲谢澄喷出一大口苍火。
谢澄险险避过,再抬眼时,眸中已凝满凛冽杀意。
“若不是你,她何须如此。”谢澄拊掌于剑锋,将雪白的纯钧剑染成血红,带着滔天怒火,以一种更不要命的打法斩向炎蜚。
“神雨,真是神雨啊!”围在悦仙祠外的百姓们震撼地望着这宛若神迹的景象,纷纷张开双臂,泪流满面地迎接赋予新生的甘霖。
“多谢仙人!多谢沈仙人再造之恩!”高喻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激与敬畏,朝着南星的方向深深拜下。
其余百姓见状,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高喻冬伏地大拜。
无人注意到,已被妥帖供奉在悦仙祠内的千愿灯,突然发出莹润的微光。
炎蜚引发的灾火被这铺天盖地的神雨彻底压制。南星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以长生剑为杖,指引着惊魂未定却已重燃希望的人们有序撤入悦仙祠。
她脊背挺得笔直,面容在祠内长明灯的映照下,宛若神女垂怜,沉静而悲悯,又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接受着劫后余生的人们感激涕零的跪拜。
直到最后一位老者蹒跚的身影没入祠门,她周身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悄然松脱。
施展“神雨”的反噬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灵脉深处针扎似的锐痛,丹田空荡得如同被掏空。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刻真实的状况。
绝不能在此刻倒下。
她借着雨幕与夜色的双重掩护,悄然退至祠后古树下。远离了那无数道寄托着信仰与期盼的目光,强撑的从容与威严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背靠着一株虬枝盘曲的古树,南星缓缓滑坐在地,指尖冰凉,微微发颤,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打湿了鬓角。
方才呼风唤雨、净化灾厄的“神女”,此刻只剩下近乎虚脱的疲惫。她合上眼,长睫湿漉漉地垂着,细细调息,试图压□□内翻江倒海的气血与无处不在的锐痛。
就在意识有些模糊之际,耳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很轻,带着几分犹豫。
南星倏然睁眼,本能地唤出长生剑。
却见一个穿着鹅黄布裙的小女孩从树后探出头来,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清水。
是姚黄。
她不像其他百姓那样带着敬畏的仰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和一丝了然的聪慧。
“梨儿娘子。”姚黄刻意压着嘹亮的嗓门,像怕惊扰了她,小声说:“你喝点水吧。”
南星微微一怔。
姚黄走近几步,将陶碗轻轻放在她手边,然后挨着她坐下,小手学着大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南星的手背,动作稚嫩却充满安抚的意味。
“我知道的。”姚黄歪着头,人小鬼大,“爹爹累极的时候,也会偷偷躲起来歇一会儿,不让我和娘亲看见。”
孩子的话语简单直接,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南星坚硬的心防。
她没有像惯常般拒绝来历不明的食物,接过陶碗,清冽的泉水划过干涩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她看着姚黄,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
姚黄也不多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仰头看向被古树枝叶和恢弘雨幕切割成碎片的玄青天空。
远处斗法的轰鸣仍在持续,但祠后这一小方天地,却因这无声的陪伴,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你爹娘也是华州人?”南星声音有些沙哑。
姚黄摇头:“我家祖籍在中州,家道中落,爹娘带着我们姐妹二人在岚州安家,种杏度日,倒也安乐。”
“既如此,何必来华州当消息贩子,脑袋挂裤腰上的营生,早些弃了吧。”南星强撑着一口气劝道。
姚黄鼓着腮帮子,反驳道:“不行,我要发大财,家人就没那么辛苦了。”
“发大财?挺好,我小时候也就这一个愿望……”南星脑袋昏沉,无力深究姚黄话中的细节,只从鼻间逸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冰凉的雨丝泽被八方,落在古树的虬枝上,顺着叶片滴落,打湿了南星的肩头,浸透她微烫的肌肤,带走几分力竭后的燥意,也让她有些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她微微仰起脸,手覆在腰间温润的玉佩上,任由雨点落在额头、脸颊,与细密的冷汗混在一处,再顺着下颌滑落。
恍惚间,南星仿佛又回到了将王玄腾踩在脚下的那个冰冷雨夜。只是这次,她可以居高临下,对着那早已湮灭的怨魂,平静宣告:看,你毁不掉我。
她没有面目全非,没有满身骂名,她对得起自己,也未辜负天下人。
她好像,真的有些舍不得死了。
南星重新闭上眼,全力引导体内残存的灵力,对抗着反噬。这一次,身边多了份小小的、真实的温暖依靠,让她从这片狼藉的天地间,汲取到一丝微弱却切实的力量。
然而,就在睡意朦胧,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她听到了姚黄一声压抑的、充满痛苦的惊呼——
作者有话说:
家星这一晚会超级超级超级忙,这只是个开始。
今晚来迟,抱歉呀。
以后打算在固定的时间发文,这样大家就不会跑空,就是不知道大家一般喜欢什么时候看。
早九、午十二、午三、晚六、晚九?
第83章 是死是活是强是弱
南星猛地睁眼,只见姚黄抱住她,生生接下了这一鞭。
灵力被抽空,南星的思维不受控地变迟钝。她愣了许久,才分辨出眼前x的场景。
姚黄背上的鞭痕触目惊心,原本这一鞭只是想将南星束缚起来,却不想被姚黄挡住。可饱含灵力的一鞭,于凡人来讲是致命的。
姚黄小脸惨白,缩在南星怀里不动了。
十余名蒙面仙士抱臂而立,手持精兵,幽幽的目光泛着绿。就像一伙觅食的狼,终于包围到可口的猎物,上下打量着南星。
“七十二神咒,原来你就是南星。”
这群人彼此互不相识,也许是江湖散修,也是出身世家,甚至有可能是天外天弟子。因缘巧合,跑来悦仙灯会观礼,谁料正撞见炎蜚作乱。他们本想及时逃跑,却在目睹神雨降落后改了主意。
施展完神咒的南星,现在一定很虚弱吧。
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南星非但力竭昏迷,身边还只有个凡人小孩,倒省去他们闯进悦仙祠将人掳出来的麻烦。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高马尾少年半蹲下身,张扬笑道:“还挺漂亮的,可惜了。”
“召阳,别废话了,动手。”手持长鞭的青衣男子提醒道。
被换做召阳的高马尾少年依旧吊儿郎当的,斜眼道:“你们怎么不上?我怜香惜玉,不杀美人。”
在场的其它人都变了脸色。
召阳虽然年轻,且来路不明,却是他们之中实力最强的。原想着让他先动手,他们再联合起来除掉五竹,却漏算了他这怪性子。怜香惜玉,说的多好听,可言下之意就是等别人杀了南星,他再来做这黄雀。
青衣男子敛住狠色,劝道:“再没人敢上,她同伴就察觉了。”
众人目光一凝,想起那三个敢跟炎蜚硬碰硬的家伙,不由急切起来。其中有个沉不住气的率先出手,手执短刃直刺南星眉心。
南星刚给姚黄包扎好。所幸此刻神雨未停,姚黄的伤势被及时治愈,否则这一鞭子下去,姚黄必死无疑。
人脑袋一昏,就容易失去理智。姚黄的布裙被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濡湿,刺激着南星的感官。她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已伸出两指夹住了刺来的短刃。
那人瞳孔瞪大,不可置信地想抽刃,可手腕就如同不受控制般,被生生翻折过去。他慌忙松手,还是被扭伤手腕,随即,那柄淬毒短刃被南星两指夹碎。
南星弹指将那一截薄刃刺出。她动作太快,以至于那人倒退了好几步,才察觉到疼痛,捂住被割破的喉咙,仰头栽倒在地。
就这一击,适才围堵的三十余人霎时间少了大半,就连瞧上去最稳重的青衣男子也退到安全范围内,混沌珠固然好,那也得有命使才行。
除了召阳,不退反进。
“你终于打算出手了。”青衣男子埋怨道,他回头招呼其它人:“一起上吧,先杀了她我们再争。”
众人目光相接,默默点头。
青衣男子开始倒数:“三……二……一!”
没一个人动。
良久沉默,一时间尴尬气氛弥漫,召阳嗤笑道:“怕死成这样,就赶紧滚吧,再不滚,滚的就是脑袋了。”
其它人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南星已晃悠悠站起,眼睛半眯着,像一只被触犯领地的狮子,幽幽打量着他们的喉管,不知观望了多久。
最终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神落在了青衣男子手边。
他面上看不出惊惧,却还是本能地将那根鞭子往背后藏了藏。
召阳的语气十分欠揍:“糟糕,滚不掉咯。”
青衣男子咬牙喊道:“慌什么?她连站都站不稳。”
话音未落,南星唤出敛春光,轻轻戴在头上遮蔽气息。随即手中凭空出现一朵镜昙,两层三十片披针形花瓣无风自动,明明是镜片组成,却和真正的昙花一般无二。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在昙花异样的芬芳里,无声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
芬芳撩人也杀人。
“镜昙……”有人嘶哑地低语,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是照妖镜神技‘镜花水月’里的镜花!”
虽说早有预料,可想象难以与现实相较,这群亡命之徒、乌合之众到底还是怕了,但有舍才有得。
“动手!”
不知谁混在人群里嚷叫一声,这次没人再当缩头乌龟,全都使出浑身解数往南星身上招呼。
南星的动作很慢,甚至带着几分虚浮的摇晃。她半垂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眸底的情绪。
其实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脑袋里仿佛塞了好几大团棉花,无法思考,全凭本能。
她轻轻松开了手。
那朵悬浮的镜昙骤然绽放出刺目的白光,三十片披针形花瓣无声崩解,化作无数流光碎影,如一场猝不及防的夏日花雨,瞬间充斥了这方狭小的天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割裂。
第一个人的护身法宝亮起,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应声而碎,碎片尚未落地,他的喉间已多了一道极细的白痕。第二个人的飞剑刚祭出一半,剑身便连同持剑的手臂被一道看不见的利刃整齐切断,断面银白,宛如镜面。
没有惨叫,没有激烈的对抗。
只有收割。
镜影过处,生命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悄无声息地湮灭。鲜血泼洒在荒芜的地面和残破的墙壁上,绘出大朵大朵凄艳的花。
只留下满地尸骸,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杀戮。神雨依旧淅淅沥沥地落下,冲刷着血迹,却一时半会,洗不尽这冲天的戾气。
召阳早在镜昙崩解的瞬间便已暴退数丈,周身泛起一层朦胧的清辉,那些致命的镜影碎片撞在清辉之上,发出雨打芭蕉般的细密声响,却无法侵入分毫。
他眯着眼,看着这场无声的屠戮,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打量。
场中站着的人,顷刻间便只剩下了三个。南星,召阳,以及那手持长鞭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反应极快,在镜影袭来的刹那,他手中长鞭已舞得密不透风,青色的鞭影如同一条护主的毒蟒,将自身团团围住。镜影与鞭影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交击之声,火花四溅。
他挡住了。
然而,不等他眼底那抹劫后余生的庆幸浮现,南星动了。
她像是根本没有在意那些碎裂的镜影是否尽全功,一步踏出,身形如鬼魅,直接穿透了尚未完全消散的光影碎片,出现在了青衣男子面前。
仿佛她就是光影本身,透过片片碎镜可折射到任何地方,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
青衣男子瞳孔骤缩,鞭势已老,新力未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星抬手——并非攻向他,而是精准地、轻描淡写地,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他那根灌注了灵力的青色长鞭的鞭梢。
就像她初次动手时那样。
召阳没有任何支援青衣男子的打算,也没有趁机绕后偷袭南星,他低声自语:“这便是你最擅长的招式么……”
双指夹剑,何其疯狂,如果有人以此为绝招,那这人离疯子也不远了。
那足以开山裂石、蕴含着青衣男子本源灵力的鞭子,在南星指间温顺得像一段死蛇。
“这鞭子,”南星终于抬眼,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抽起来,很顺手?”
青衣男子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想抽回鞭子,却发现鞭身如同被铸在了山岳之中,纹丝不动。他想弃鞭后退,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南星手腕轻轻一抖。
“啪!”
一声清晰的、皮开肉绽的爆响。
青衣男子甚至没看清鞭影来自何方,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抽在他的胸膛上。
护体灵气如同纸糊一般破碎,胸骨瞬间凹陷下去,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后方残破的墙壁上。
“呃啊——!”凄厉的惨叫这才从他喉中溢出。
南星看也没看他的尸体,目光缓缓转向场中唯一还站着的人——召阳。
召阳周身的清辉已然收敛,他摊了摊手,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南星。
南星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她脸色苍白如雪,气息也有些不稳,连续的爆发,显然让她本就虚弱的状态雪上加霜。但那双眼底深处的冰冷,却让召阳丝毫不敢大意。
最终,她没有出手。
镜昙的碎片如归巢的萤火,重新汇聚在她掌心,凝成一朵安静闭合的花苞,随即隐没不见。
召阳看着她彻底闭眼休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咂舌:“喂,为什么不杀我?”
南星懒得理,哑着嗓子道x:“你说你不杀美人。”
召阳被她的自信噎了一瞬,居然无力反驳,但想起和寒石的交易,他顺手在地上拔了几片止疼的蕖蕖草,塞进嘴里囫囵嚼了,耍赖道:“为你破例一次。”
南星掀起眼皮,被敛春光半遮住的眸中流转着冰冷剔透的光华。
——她刚在诈他。非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灵力耗尽,神器沉眠,她已底牌尽出,而召阳深浅未露,如非必要,她不想搏命。
“我对你那破珠子没兴趣,”召阳嚼着草叶,漫不经心道,“你武功倒有点意思。刚有人找到我,说你很强,让我们来比一场。”
“是死是活,且看你是强是弱咯。若你真能赢过我……”他咧嘴一笑,露出唇边的小虎牙,“我给你当奴隶,当牛做马,做狗都行。”——
作者有话说:少年,想做[狗头叼玫瑰]就直说,不必大费周折。
暂定以后工作日晚九更新,节假日包括周末早九更新[星星眼]
第84章 姚黄姚绛花开并蒂
南星没有理会召阳那看似荒唐的提议。她抱着姚黄,寻了处相对干净、能避雨的角落,小心地将女孩放下。姚黄似乎被之前的动静惊扰,眼睫颤动,发出细微的嘤咛,有转醒的迹象。
摘下敛春光,南星轻轻拍了拍姚黄的背,低声道:“没事,睡吧。”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动作却异常轻柔,与方才那个手持镜昙、杀伐果决的形象判若两人。
安置好姚黄,南星才缓缓起身,看向一直等在一旁、饶有兴味打量着她的召阳。
她语气平淡无波:“不比。”
召阳一愣,笑容更加张扬:“这可由不得你。”
他反手一握,一柄造型古朴、剑身隐有暗纹流转的长剑出现在手中,剑未出鞘,已有一股沉凝如山岳般的气息弥漫开来,正是渡厄剑。
神剑渡厄,出剑时可画地为牢,将对手困于方寸,无法移动,只能被动接招。
手握渡厄,召阳几乎战无不胜,他是个纯粹的武痴,自视甚高,不是什么人都杀的。适才见南星迎敌时不躲不避,双指断剑,他便知寒石为何笃定他愿意跟南星比一场——
渡厄现世以来,只输给过逍遥,此乃神剑之间的克制。可南星的武功,却天克渡厄。
捕捉到南星有一瞬踉跄,渡厄剑铿然出鞘!
一道无形的力场以南星为中心骤然收缩,仿佛有无形的墙壁自四面八方合拢,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连脚尖都无法挪动半分。这并非简单的定身术,更像是一种规则的强行制定,在这方寸之地,南星失去了“移动”的资格。
与此同时,召阳的剑动了。剑光并不绚烂,反而带着一种沉重压抑的灰蒙色彩,直刺南星面门,速度看似不快,却封死了所有闪避的可能,逼得人只能硬接。
南星瞳孔微缩。这渡厄剑果然诡异。
她无法移动,但并不代表她无法反击。几乎在剑光及体的瞬间,她并指如剑,指尖一点清辉凝聚,抬手夹住了渡厄剑锋。
“故技重施?”召阳可非等闲之辈,有两个人死在这招上,他早做好准备,此时竟随剑旋转,再次运气刺向南星。
指尖与剑尖精准相撞,发出清脆悠长的鸣响。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翻涌开来,吹起地面尘埃。
趁此喘息之机,南星终于拔出了长生剑。她脸色依旧苍白,站在那里,身形甚至有些单薄。长生剑意却如春水绵延,生生不息,竟隐隐将渡厄剑那股沉重力道化解、吸收,甚至反推回来。
“生生不息……不愧是神明之下第一剑。”
召阳赞道,手下却不慢,渡厄剑招式一变,剑影重重,如群山叠嶂,一波接一波向南星压去。每一剑都带着那诡异的禁锢之力,逼迫南星必须在原地接下所有攻击。
南星站在原地,双指或点、或划、或挑、或抹,将召阳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一一接下、化解。她的动作看似不快,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剑势最薄弱之处,以巧破力。
空气中尽是剑意碰撞的嗤嗤声与金铁交鸣的脆响。
召阳越打越是心惊。
他能感觉到,南星的灵力确实所剩无几,每一次碰撞,她的气息都会紊乱一分,脸色也更白一分。但她对剑意的理解和运用,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那“画地为牢”的规则压制下,她竟凭着精妙绝伦的剑招和对长生剑意生生不息的极致运用,隐隐占据了上风!
她的剑意,带着一种亘古永存的韵味,仿佛能磨灭一切锋锐,化解一切重压。渡厄剑的禁锢之力,在这绵长不绝的生机面前,竟显得有些滞涩。
这女人……果然强得离谱。
就在两人缠斗,气机牵引达到一个微妙平衡的瞬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掠出,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目标直指角落里刚刚苏醒、还揉着眼睛茫然四顾的姚黄!
那黑影手中寒光一闪,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
“你干嘛!”召阳最先察觉,厉声喝道,想要收剑回援。可他的剑气还和长生缠在一起,一时竟脱身不得。
南星像是被兜头泼了一脑门凉水,无端打了个冷颤,骤然清醒过来。
她猛地扭头,瞳孔骤缩。想动,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但渡厄剑的禁锢之力依旧存在,将她死死钉在原地。
“噗嗤——”
就这么一耽搁,利刃已割裂血肉。
姚黄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脖颈一凉,视线里的景物便开始天旋地转。她张了张嘴,想喊“姐姐”,先发出的却是嗬嗬的漏气声,温热的血液从她纤细的脖颈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身下的地面。
黑影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形如烟,向后疾退,眨眼便消失在林外。
召阳的剑势僵住。
南星周身的长生剑意骤然溃散。
两人都愣住了,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那黑影选择的时机太巧妙,正是他们气机锁定,谁也无法抽身的刹那。他必然是早早隐藏在四周观察,只等着杀姚黄。
小女孩躺在血泊里,身体微微抽搐,大眼睛茫然地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里的光正在快速消散。
南星茫然地掏出一把丹药,用力捏成粉,和着雨水往姚黄嘴里灌。
没用,根本没用。
南星颤抖着手,想要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那伤口太深,太快,寒石的刀,断绝了她所有生机。
“姐姐……”姚黄用尽最后力气,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小手艰难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我想……找……姐姐。”
南星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将所剩无几的、微弱的灵力渡过去,试图挽留那即将逝去的生命气息。
可惜她不是医修,她的灵力救不了凡人。
“你父母你姐姐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们,岚州?”
姚黄失焦的瞳孔突然亮了一下:“我看到我爷娘了……来接我。”
南星僵在原地,她突然想通了姚黄话里的漏洞。她爹娘若真在岚州卖杏度日,幸福美满,又怎会让七八岁的幼女离家,孤身打拼?
爱或许是真的,可斯人已逝。
“你姐姐呢?”南星只好问。
“绛夭……娘……就是我……”话语戛然而止。
那只小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南星握着那只逐渐冰冷的小手,整个人如同被冰封。无边的怒火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低着头,面容隐于黑夜,只有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此刻汹涌的情绪。
绛夭绛夭,倒过来不就是姚绛?绛夭和姚黄正是亲姐妹,今夜杀姚黄的黑衣人,和毁去绛夭面容的该是同一个。
什么深仇大恨,要对一个幼童赶尽杀绝?
召阳看着这一幕,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他收起渡厄剑,走到姚黄的尸体旁,沉默了片刻,猛地抬头看向寒石消失的方向,眼中怒火燃烧。
“寒石……你他妈利用我!”他低吼一声,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追了下去。他要知道,寒石为什么要杀一个凡人小孩!
而在召阳转身疾追的刹那,低着头的南星,指尖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一缕比发丝还要细微、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透明咒纹,悄无声息地飘出,精准地附在了召阳的衣角内侧,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不见。
追x踪咒,已成。
她轻轻放下姚黄逐渐冰冷的小手,为她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淅沥的神雨都似乎在避开她周身弥漫的那股森然杀意。
她以为她已经足够强,不会再有人死在她面前了。
可人在死亡面前,是如此的无力卑微。
周围的死寂被一阵踉跄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扑倒在南星面前。
是绛夭。
她面上罩着轻纱,露出的额头和眼角布满可怖的疤痕,此刻那双与姚黄有几分相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南星怀里了无生气的妹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
“怎么回事……是谁?!是谁杀了她?!”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伸出手想去触摸妹妹的脸,却又像被烫到般缩回,转而抓住南星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南星的皮肉里,身体因剧烈的悲痛而颤抖。
撕心裂肺。
南星缓缓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
“姚黄临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绛夭,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知道是谁的,对不对?”
姚黄与她们有些交情,还帮她挡了一鞭。遑论那名叫寒石的黑衣男子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还是在她刚跟高喻冬承诺过之后!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生气过了。
南星的直觉在疯狂预警,姚黄的死,绛夭的毁容,绝非简单的仇杀。那黑影寒石的目标明确,时机刁钻,背后定然有更深的缘由。
绛夭的哭声猛地一窒,抓着南星衣袖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和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普通人家,能惹到什么……”
就在她话音未落,南星因姚黄之死心神震荡、戒备降至最低的刹那——
绛夭那原本充满悲痛的眼眸中,骤然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与她气质全然不符的贪婪与狠厉。
她一直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探出,手中握着一柄不过三寸长、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幽光的短刃,往南星心口捅。
厘魂刀!
死于厘魂刀下,必定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刀锋刺来的瞬间,南星脑袋中走马灯般闪过两世的点点滴滴,最终定格在王玄腾癫狂的喊叫声里。
“南星,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不得往生!”——
作者有话说:把我们南星快烦死了[捂脸笑哭]
第85章 混沌附身逼杀谢澄
生死关头,全凭本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徒手攥住了刺来的厘魂刀刃锋。
预想中皮开肉绽、鲜血飞溅的场景并未出现。
刀锋锐利无匹,轻易割开南星掌心肌理,却不见一滴鲜血。那刀刃仿佛直接作用于魂魄,阴寒刺骨、撕裂神魂,湮灭气息顺着伤口疯狂涌入她体内,直冲识海。
本就因为灵力耗尽、心神遭受重创而虚弱不堪的南星,被这专克神魂的厘魂刀力量猛地一冲,心口“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捂住胸口,几乎是逆着经脉强运灵力,才勉强护住那团摇曳的阳魄。
可一直被小心翼翼压制在体内的混沌珠,此刻受到厘魂刀这股外来邪力的刺激,加之她自身心神失守的牵引,彻底失控。
阳魄虽被及时护住,可就在那瞬息间的动摇,混沌珠的力量已如决堤洪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冲刷着她残存的理智。一股暴戾嗜杀的疯狂意念,如野火般在她识海中蔓延。
“为什么要拒绝我?这可是世人求而不得的力量。”
那道雌雄莫辨的远古声音,再次浮现在她脑海,带着蛊惑的低语。
南星咬破舌尖,剧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她晃晃脑袋,试图甩开那道烦人的声音,对着面目全非的绛夭冷声道:“你不是绛夭,你把她怎么了?”
“绛夭”——或者说,占据了她身体的邪怪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居高临下的狞笑:“庶民,你当唤我一声公主殿下。”
南星眸中银光微闪,透过那层皮囊,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张面孔。精致、贵气,却怨毒入骨。
她忽而想起《仙门杂谈》中关于“魁怪”的记载。
命格极贵却杀孽深重,死于非命,怨气难消,且因果未报者,死后尸不得敛,即成魁怪。魁怪靠吞吃生魂来精进修为,吃掉谁的魂魄,就可以夺舍其身躯,继承其记忆,代替其存活。
生前作恶,死后不改。
“戾帝长女皇甫淳,骄奢淫逸,杀人如麻,两百年前王朝覆灭,被百姓乱棍打死,曝尸于中州南城墙七日。就是你吧。”南星声音冰冷,带着讥诮,“被你滥杀的无辜黎民都没有因怨气化成邪祟,你还有脸成邪做怪?”
她瞬间想通了关窍。怪不得那炎蜚无端重现人间,想必是为了搅乱局势,好让皇甫淳趁虚而入,换身新躯壳。
只是不知那只炎蜚和这亡国公主之间有何旧情私交,竟甘愿以命作饵,为她铺路。
皇甫淳彻底被激怒,厉喝一声,再次提刀攻来。
若是全盛时期的南星,自然不惧。但此刻她虚弱至极,又遭神魂攻击,面对这融合了古老咒术与怨力的厘魂刀,竟被逼得连连后退。
“若非想借助混沌珠重塑肉身,本殿才瞧不上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本殿所用,是你的殊荣。”皇甫淳嗤笑,攻势更疾。她存世两百年,吞噬魂魄无数,手段狠辣,经验老到,完全压制了仅凭本能作战的南星。
一记蕴含腐朽之力的掌印重重击中南星肩头,她踉跄跌倒在地,喉头涌上腥甜。
一边不得不调动混沌珠的力量对抗皇甫淳,一边又要分神死死压制混沌珠。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杀!杀光一切!毁灭所有!那疯狂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冲击着她残存的神识。
属于南星的那点清明如同风中残烛,死死坚守。她勉力眯着眼,在天空上搜寻炎蜚的踪迹,希望三人中目力最好的沈酣棠能发现她已濒临绝境。
可惜,天边空空如也,他们通通不见了。
皇甫淳看穿她的负隅顽抗,眼中笑意更盛。她猛地欺近,一把掐住南星的脖子将她狠狠掼在地上,厘魂刀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带着死亡的寒凉。
生死一线间,南星眼中那点挣扎的清明,终于被无边无际的混沌与猩红彻底吞没。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恐怖、更加古老、更加不容置疑的气息,从她体内轰然爆发!
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再无半分人类情感,只剩下俯瞰众生的绝对冰冷。周身缭绕着仿佛源自世界本初的规则韵律,难以言喻。
她看着疾刺而来的厘魂刀,以及皇甫淳那张因志在必得而扭曲的脸,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南星的声线,而是雌雄莫辨的叠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九幽之下:
“神明之威,岂容尔等亵渎?”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甫淳脸上的狞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惧!她感觉自己仿佛在面对整个世界的意志,渺小得如同尘埃。
她想逃,想抵抗,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被无形的法则之力彻底禁锢。
厘魂刀哐当落地。
不知过了多久,皇甫淳的邪魂如同被抹去的尘埃,寸寸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绛夭的皮囊,颓然倒地,死不瞑目。
然而,秒杀了强敌之后,那股恢弘又冰冷的意志却并未退去,依旧牢牢掌控着这具身体。
猩红的眼眸缓缓转动,里面没有丝毫南星本人的情感,只有对周围一切生灵纯粹的、居高临下的漠然与毁灭欲。
它,或者说“祂”,似乎很满意这具暂时属于祂的身躯。
“不过如此。”祂平静道。不知是在评价被他抹杀的皇甫淳,还是被他蛊惑的南星。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流光破开雨幕,急坠而下,显露出谢澄挺拔焦急的身影。
他目光一扫,瞬间将现场的惨状收入眼底——姚□□冷的尸体、消散的邪祟气息、落地的厘魂刀,以及……站在那里,气息却变得无比陌生危险的南星。
在看到他的瞬间,南星眼眸微微发亮,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周身那令人心悸的戾气迅速褪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你怎么才来啊?”
谢澄一字一顿,齿缝间碾出淬冰的质问:“我师妹呢。”
见没有骗过谢澄,被混沌珠掌控的南星忽然低低x地笑了。
祂不再伪装,倏然抬眼,那双曾映着山间清露的眸子,此刻唯余一片混沌的血色。她歪了歪头,唇边弯起一抹全然的陌生邪气。
既然南星不愿动手,那还是祂亲自来吧。
红眼南星眼弯如月牙,俯身捡起被丢在地上的厘魂刀,在谢澄碎裂的目光中,满不在乎地抵住自己的咽喉。
“不想让她神魂俱灭,就弃剑,上前来。”
谢澄喉结滚动,送出一声冷嗤:“你觉得我蠢?”
红眼南星挑眉,不再多言,指间厘魂刀幽光一闪,径直朝自身喉管抹去——!
谢澄瞳孔骤然凝缩,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他的身影已撕裂两人之间的距离,死死攥住祂持刀的手腕,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两股力量悍然对撞,在空中凝滞。
就在这僵持的瞬息,谢澄鸦睫猛地一颤。
他垂眸。
一截染血的剑尖,已无声无息地洞穿了他的心口,位置刁钻,精准无比。
是南星的长生剑。
旋即,红颜南星忽然调转厘魂刀锋,毫不犹豫地刺向谢澄。
谢澄岂会让祂得逞?
因谢澄的求生意志与战斗本能太过强大,祂竟半晌未能得手。只好凑近他耳畔,气息冰冷,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虽说她的意识被吾压制,可厘魂刀伤魂裂魄,各中痛楚,她依然能感受到。”
“她生来体质特殊,受伤时会比常人更痛,所以她很怕疼,你是知道的。”
言语间,祂又忽然松了力道,以至于谢澄没收住,厘魂刀竟倒转回去,险险擦着南星脖颈而过。
他心头一紧,只好又把刀往回拉,或者说,往自己的喉管处拉。
红眼南星就这样,一松一紧,一收一放,全然将南星、谢澄的命玩弄于股掌。终于逼得谢澄让步,他气息因盛怒与剧痛而紊乱:“你是混沌珠?你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别紧张,世上没人比我更在乎她。”
祂的声音陡然沉下,那双猩红的眼瞳里,翻涌着窥尽一切的冷漠,“我见过她所有狼狈与不堪,喜欢她的卑劣与算计,更看穿她的矛盾、痛苦,以及那点……完全没必要存在的良善。”
“我等了很多年,才找到这样一个满意的继承人。轻易不想杀。”红眼南星好整以暇道:“你死她生,还是共赴黄泉?谢澄,选吧。”
如祂所料。
“继承人……”谢澄盯着那双血色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惜失败了。
最终,他慢慢松开右手。
一如前世,弃了自己的剑,乖乖把命送过来。
“我就知道,能杀你的,唯有她。可她不愿配合。”
南星若早些接受祂的安排,就像皇甫曦那样,祂何至于自降身份,亲自动手。混沌和这片大陆同寿,千万年的时光里,这还是祂第一次栽跟头。
厘魂刀近在眼前,谢澄甚至能看到其上游走的幽暗光泽。
闻言,谢澄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他艰难地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那片混沌猩红,仿佛要透过这层疯狂的表象,寻回藏于其下的灵魂。
原来混沌珠要南星杀的人,是他。
而她,没有。
在成神之路和他的性命之间,南星居然选了他。
害,谢澄忽而有些不甘心。早知如此,还不如用他的命,替她换个成神的法子来。现在人财两空,她醒来肯定要气坏了。
她会为了他闹的天翻地覆吗?
谢澄极淡地勾唇。按理说不会的,他就没见过南星大发雷霆的样子,他也没那么重要。可人总是得寸进尺,她的选择,让他生出隐秘而堕落的期待。
思绪飘回启程前的坐忘道亭。
彼时,一向游刃有余、情绪内敛的少女面对混沌珠的诱惑,罕见地露出几分愤怒。
而她身后的澹月梨开得正好,那样孤清单薄的花,偏偏花期奇长,轻易不肯落败。可一旦凋零,一树繁花,一夜就落尽了。
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没人能令澹月梨改变原则,它一向自顾自的倔,开落随心。
不知是难以置信的动容,还是受宠若惊的兴奋。以至于谢澄忘记了死亡前的本能惊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灵魂深处的颤栗。
神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作者有话说:我的意中人是盖世英雌,会骑着七彩祥云来救我(bushi)
混沌真是big胆,小心把我们超护短的南星惹生气了哦。
不过上辈子混沌的确成功骗了谢澄。南星知道后会找祂算账的,燥候[垂耳兔头]
第86章 两世谢澄意外相会
混沌珠的意志冰冷地俯瞰着,如同看着一场早已注定的献祭。
厘魂刀越来越近,谢澄不肯闭眼,固执地注视着南星。
就在刀尖即将插进他□□的刹那——那只握着厘魂刀、一向稳如磐石的手,猛地剧烈颤抖起来!
“南星”脸上的漠然与邪气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痛苦与挣扎。猩红的眼眸中,混沌与清明交替闪烁。
见状,漂浮在半空中的鬼影猛地松了口气。
混沌的声音难辨喜怒,对着识海中被束缚在地的南星说:“你居然妄想反抗吾?”
祂得到的回应是,那只颤抖的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力道,硬生生将刺向谢澄的厘魂刀猛地往回一拉。
“谁准你动他了?!”
冰冷的声音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染血的沙哑与不容置疑的霸道。
原本指向谢澄的死亡利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携着未曾消散的恐怖力量,毫不犹豫地朝着她自己的脖颈抹去。
动作快、狠、准,没有半分迟疑。
熟悉的清冽嗓音让谢澄瞳孔骤缩。
这一下变故太过突然,就连混沌珠那亘古不变的意志都出现了瞬间的凝滞,祂完全没料到,南星竟会用这种不亚于同归于尽的方式,来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混沌又惊又怒,试图重新掌控手臂,阻止那抹向脖颈的厘魂刀。
同时,反应过来的谢澄也顾不得胸前还在流血的伤口,爆发出全部力量,伸手疾探,抓住南星持刀的手腕。
一时间,竟形成了诡异的局面——混沌加上谢澄的力量,竟也只能与南星自身的反抗意志打个平手。
厘魂刀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幽光狂闪。
“厘魂刀下,神魂俱灭,你真的会死!”混沌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祂看着南星长大,观察了她两世,祂不信她竟愿为谢澄做到这份上!
祂原本的计划,要尽数推翻了。
南星声音断断续续,一如往昔的平静:“那……就……一起……死。”
她的态度很坚决:如果混沌珠不离开,她不介意拖着它一起彻底湮灭。
换做旁人,混沌不信他有这份自我了断的勇气,可偏偏是南星。她前世连都天神煞大阵都敢闯,此刻绝对能做出连带着祂一并去死的疯事!
祂已经等了整整一千年,废了严鸣和皇甫曦两颗棋子,这个等了无数年才找到的、最完美的继承人,难道就要这样毁于一旦?
祂不甘心!
面对一个理智的疯子,混沌首次感到了棘手。
短暂的僵持,仿佛过去了千万年。
直到南星的力量逐渐恢复,一口气将控制权夺回大半时,那恢弘而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妥协与压抑的怒火:“……你太放肆了。”
混沌思索片刻,觉得南星的愤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被逼无奈”,她厌恶受人掣肘,而祂这种压制她思想的做法,的确有些草率。
兴许她愿意杀谢澄的,只不过得等到她真正愿意。
祂决定再等等。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股笼罩着南星的、恐怖古老的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她眼中炽盛的猩红迅速消散,周身的混沌气流也收敛无踪。
身体的掌控权彻底回归。
巨大的疲惫和神魂被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而来,南星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谢澄立刻将她稳稳接入怀中。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后怕与触动交织翻涌。
南星靠在他染血的胸膛上,气息微弱,却艰难地抬起眼睫,望进他深邃的眼底,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带着点嗔怪的弧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不是傻……”
话音未落,她眼皮沉重地阖上,彻底晕厥过去,陷入沉眠。
谢澄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几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依旧狰狞的伤口,x又看看怀中昏睡的人,最终只是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让她能睡得更舒服些。
他莫名想起那晚的对弈,竟有些冥冥之中早有征兆的玄妙。
他算尽南星的活路,却没算准她弃子的胆魄。混沌算准他会甘愿为南星而死,却没料到南星也愿意为他搏命。
连他也没料到。
有人对人人都喜欢,相当于对人人都漠然,有人对人人都漠然,却只对一人喜欢。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他命真好,好到天上有地下无,他从未觉得。
可方才濒死又被救回的瞬间,他空白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自己喜欢的人是后者,自己同时也是她的那个人,他命是真好。
“你也不聪明,师妹。”他守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来人这将一幕尽收眼底。
岁月的沉淀让他很难热烈地表达爱意,也让他善于隐藏自己的本心。可此情此景,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谢澄与少年南星在相拥,他还是没能保持沉稳,不甘心地问道:“你唤她什么?”
谢澄回过头去,只见来人紫袍玉带,长发高束,不可一世。比俊美面庞更引人瞩目的,是他手中那三尺长剑。
上刻日月星辰,九龙盘亘……
轩辕剑。
与其说照妖镜是投射某段时空的幻影,不如说它可以连通时空。此刻受谢澄召唤出现在这里的,是实打实的“谢家主”,那个傲雪凌霜的谢兆光,前世的谢澄。
“你怎么还没消散?”谢澄面色不虞地打量着青年时的自己。
两人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适才受同心镯影响,吴涯替沈酣棠扛了一半儿伤。沈酣棠的太阳神火克制炎蜚的苍火,她并无大碍,吴涯却重伤避战。
谢澄孤身对战炎蜚,势单力孤,不得已用照妖镜召唤自己。瞧外表,似乎是未来的他。谁知这家伙弄清情况后,居然不帮他,而是说自己有要事在身,急忙忙要走,把谢澄气个够呛。
不是要走吗?怎么见到南星又不走了?
谢兆光负手而立,目光久久未能从南星面上移开,面无表情道:“她不是你的师妹。”
谢澄微愣,仰头说:“你在跟我炫耀?即便未来她会是我们的妻,你也不能说她不是我的师妹。”
“我们的……妻?”谢兆光因这句话身形一颤,久久无言,“别痴心妄想了,她根本不可能爱上你。”
谢澄眯起眼,不爽道:“她爱不爱你我不知道,但她一定爱我。”
“我即你。”
“她就是爱我。”
“……”
谢兆光终于意识到对话的荒谬,他声音比夜风更沉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给我共享你的记忆。”
谢澄蹙眉,本能地排斥,但触及对方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却沉淀了太多他尚未读懂的情绪的眼眸时,一种奇异的感应让他迟疑了。
最终,他没有拒绝。
记忆的洪流汹涌而过。
渔州鬼市初遇的针锋相对,危急时刻的并肩作战,醉酒后的意乱情迷,还有方才……她为救他不惜同归于尽的决心。
谢兆光闭上了眼。
庞大的信息,尤其是少年谢澄与南星之间那些鲜活、生动、甚至带着些许青涩躁动的互动,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着他早已冰封的心湖。
十年。
他暗恋了她整整十年。
少年时惊鸿一瞥,因着那点年轻气盛博关注的幼稚,他用最愚蠢的方法接近她。
记忆里,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礼貌的疏离,公事公办的冷静,偶尔还有不易察觉的提防。何曾有过半分像此刻,她靠在他怀里,哪怕昏迷着,眉宇间也透着一种全然的松懈与信任。
“我们的……妻?”谢兆光再次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涩然。他从未敢想过这个词能将她与他联系在一起。在他那条最终通往决裂与失去的时间线里,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那是求而不得的酸楚,是看到另一种可能近在咫尺却永远不属于自己的剜心之痛。
在另一个世界,在另一条他未曾走过的路上,他……或者说,“他”,竟然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活着,她在他身边,她甚至……爱他?
这认知像甘露,又像毒药。
凭什么?
嫉妒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鲜血淋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南星从那个幸运的“自己”怀中夺过来。
如果他能留在这个时空,取代这个年轻的自己……
这念头如同鬼火,在他眼底幽幽燃烧。
良久,他猛地闭上眼,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妄念。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加深沉的偏执。
“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王玄腾,别给她做傻事的机会。那样的货色,哪里配她一命换一命。”
“谢澄,别为了大局,让自己悔恨终生。你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
“什么一命换一命,什么失去,你说清楚。”谢澄忽而有些怕。
谢兆光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最后的目光流连在南星安静的睡颜上,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灵魂深处。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身形如同被风吹散的墨水,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唯有那缕若有若无的、属于轩辕剑的王者气息,证明他曾来过。
废墟重归寂静。
谢澄低头,看着怀中一无所知的南星,心里翻腾的甜蜜逐渐被理性压制。
那个“未来的自己”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某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他收拢手臂,将脸埋在她带着淡淡冷香的发间,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我们不会分开的,对吧?”
而昏睡中的南星,只是在梦中微微蹙了蹙眉,仿佛感应到了那来自不同时空的沉重注视。
……
南星缓缓睁开眼,却见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姚黄凑到她脸边,笑得很甜。
“有缘千里来相会,咱大贵人没把我忘了吧?”
第87章 混沌的三位继承人
南星定定望着姚黄。
她脖颈处骇人的伤势依然在,配上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脸,诡异至极。
然而她现在无心于此,脑海中反复闪回的,是谢澄胸前洇开的血色。
“严鸣,”她道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声音因神魂的剧痛而低哑,“你闹够没。”
她现在心情奇差无比,没耐心陪他玩这种角色扮演的把戏。
严鸣摸了摸姚黄颈间的伤口,幽怨道:“你家小郎君又无大碍,至于这么凶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谢澄,南星心头火起。今日若非她拼着一口气夺回身体的控制,谢澄只怕已经死了。
死在她剑下。
南星抻了抻手臂,疏离地问:“找我何事?”
“哦?我还以为,是你找我有事呢。”
南星没有抬头,只用余光打量着他。确实,她正想找他问个明白——
混沌珠一个神器,为何会生出独立的意志,甚至越俎代庖,占据她的身体?
又为何称她为……继承人?
而眼前这只神秘莫测、自称人皇的鬼,又对此事了解多深?
除此之外,南星抿紧下唇问:“姚绛的魂魄,是不是救不回来了?”
不出意外,严鸣嗯了一声。
南星也没有过多纠缠这个问题,只是深深慨叹一瞬,就调整好状态。
“我们之间早有合作,我蒙在鼓里,对谁都没有好处。”南星眼里泛着寒芒,“今夜之事若再次上演,我未必能赢。”
她猜测严鸣与混沌珠之间有着更深的联系,而且这种关系绝对算不上友好。
披着姚黄皮囊的严鸣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空地,示意南星坐过来。南星没有动。
“你愿意站着听故事,我还不愿意仰着头讲呢。”严鸣支棱着脑袋不满道。
南星这才就地坐下,仍保持着距离。
严鸣也没劝,双腿盘坐撑着下巴说:“混沌珠和混沌,是两个东西。混沌珠是神器,而混沌是神。”
南星蹙眉:“……不像。”
在她看来,神诞生于信仰,而混沌那纯粹以玩弄人心为乐的行径,并不具备任何值得信仰的品质。
严鸣“哼哼”两声,敷衍过去。作为一只擅长偷听的鬼,他当然知道南星为何说不像。
严鸣:“千年前,神明至宝混沌珠降临这片大陆,五颗宝珠各有神通,却针锋相对,彼此不容。当时的神界之主,从银河中随手捻出一根星线,将五颗混沌珠强行串在一起。”
“这根星线在混沌珠的滋养下,看遍人间百态x,纵观天地兴亡,洞穿命运轮回,竟生出了自我意志,自称混沌。”
南星蹙眉:“一根星线?”
星线是卦修占卜时用的,其中多蕴含天地法则,甚至与命运息息相关。混沌的来历,听起来像……星线成神。
“祂可不是普通的星线。”严鸣故作玄虚,却在南星“再卖关子就滚”的小表情中老实下来,如实道:“那是一根诞生自远古的,由恐惧、杀戮、凶恶等法则编织而成的星线。祂最大的癖好就是——玩弄情绪。”
乐极生悲,大起大落,目见黎明却死于黑暗,心向善道却被逼屠戮……混沌,是一位喜欢恶作剧的伪神。
拥有无上神力,却生作乱之心。
听闻神明也要“修行”,方得大圆满。地藏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将全部慈悲与功德回还给沉沦的众生,这是一场永在途中的无尽修行。信仰地藏菩萨之人,渴望的是救赎。
靠海吃海的渔州信仰舟母和汐母两位娘娘,富庶丰饶的华州信仰象征“奇迹”的千愿灯,疾病肆虐的寒州信仰药师佛……什么样的人,会信仰代表毁灭的混沌呢?
南星暂时没有想通。
严鸣故意恐吓道:“混沌从未失手过,却在你身上栽了两……三次。若非你于祂有用,只怕早就被丢到永夜深渊里,受尽折磨,求死不得,了却残生。”
“都成神了,还这么小心眼?”南星莫名打了个寒颤,“视我为继承人,也没说给我点实打实的好处,又小心眼又小气。”
“你想得到美,以为当混沌的继人是什么好事么。”严鸣掐住自己的脖子,扮了个难看至极的鬼脸,“我就是祂的第一个继承人,尸骨无存。”
“……”
“你可曾听说过前朝女君,羲黎?”
南星微微颔首。
羲黎女君本名皇甫曦,算辈分,她还是皇甫淳的亲姑姑。羲黎在治国理政上有出类拔萃的天赋,史官不吝笔墨,极尽溢美之词,将她铸成一座丰碑,字里行间皆是叹惋——断言她若未英年早逝,必为王朝续命百年。
羲黎身死,国祚遂终。
这样一个完人,唯一饱受争议的,是她手刃亲夫。
那位夫君出身煊赫,却志在山水。起初宁死不尚公主,羲黎便另择了驸马。不料他听闻婚约对象是皇甫曦,竟当场反悔,费劲手段挤走原婿,如愿入赘皇甫家,侍奉公主左右。
世人说他爱惨了羲黎,哪怕死在她剑下,也甘之如饴。
至于羲黎爱不爱他,没人能说准,也甚少有人关心。毕竟跟她熠熠生辉的功绩比起来,这桩风月债实在太黯淡,以至于那男子连名姓都没留下。
他成了她完美史诗中,唯一不容于世的污点,合该被她的拥护者抹去。
严鸣笑道:“羲黎是混沌第二位继承人。”
“……”敢情她就是第三个倒霉蛋对吧!
南星气笑:“人家比你混得好,起码不是被杀的那个。”
“是么?”严鸣的嘴角噙起一丝玩味,“那你该高兴的,毕竟你差点步羲黎的后尘,而非我的。”
思及谢澄,南星嘴角的弧度瞬间冻结。
“混沌杀谢澄,是因为轩辕剑。那杀皇甫曦的驸马又是为何?”
“好玩啊,你身为混沌的继承人,这点幽默感总得有吧,多学学我,爱笑的鬼运气不会太差。”
“……”
南星突然很好奇混沌选继承人的标准是什么,她不太想跟严鸣有共同点。
严鸣忽而正色,直直望着她。
“南星,我和羲黎都走错了路。舍弃一切,赌上一切,终究是徒劳,连跟祂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混沌珠象征着至高至强,彼此却水火不容。而祂是天地间,唯一能同时拥有五颗混沌珠的人。所以,没人能战胜祂。”
“今夜之前,祂也许会想办法蛊惑你,就像蛊惑我和羲黎那般。可今夜过后,祂……我猜不透祂的心思,总归不是好事。”
“因为你拥有了‘奇迹’。”
……
未及深思,一阵剧烈的眩晕与神魂被撕扯的痛楚猛地将她从这诡异的对话中拽离。
意识自深潭底部缓缓上浮。
南星掀开沉重的眼帘,最先感知到的是萦绕在鼻尖的、清冽中混着铁锈气的味道。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谢澄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他胸前青衣上那片洇开的暗色。
伤口未曾处理,血渍凝固在衣料上,像一幅写意的残梅。
他竟就这样抱着她,任由伤口淌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视线微转,旁边是相互搀扶着的沈酣棠与吴涯。沈酣棠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正关切地望着她。吴涯脸色苍白,靠在她身上,显然伤势不轻,却也强打着精神看过来。
三双眼睛,都聚焦在她身上。
“醒了?”谢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些许。
南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她试图动一下,浑身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尤其是神魂,传来阵阵针扎似的抽痛。
稍缓过来,她干脆利落地抬手,“噗嗤”一声拔出插进谢澄胸口的长生剑,摸出锦囊里最后一枚归元丹,飞快地塞进他嘴里,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
“这么贵的丹药送我吃,某个财迷心疼死了吧。”谢澄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忍住没痛呼,边咀嚼着丹药边揶揄。
见血止住,南星没好气地将人推开,单手撑地站起,自然而然地藏起那只被厘魂刀割破的手掌。
其实真的很疼很疼很疼,比什么水牢雷刑暗狱的酷刑加起来都疼。换做别人说这话可能是夸张,但南星的评价绝对客观公正。毕竟她可是都亲身试过的。
她哼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又什么好心疼的,疼死你算了。”
血不要钱似的往外流,他也没想着处理下,不是丹药很多吗?
谢澄望着她,只笑不语。只要还剩一口气,归元丹就能救回来,但谢家再家大业大,也不可能把极品丹药当糖丸吃。出门前他把仅剩的一枚归元丹给了南星,没成想兜兜转转,她还是给他用了。
哎,她是不是对他太好了?
南星自动忽略谢澄愈发滚烫的目光,手撑着脖子做拉伸。就在这时,周围的声音如同逐渐涨潮的海水,涌入她的耳中。
原本死寂的华州城,开始重现生机。
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冬眠苏醒的虫豸,谨慎地探知着外界。
一扇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缝隙。紧接着,是第二扇,第三扇……藏匿于地窖、蜷缩在残屋角落的百姓,如同惊弓之鸟,试探着踏出庇护之所。
悦仙祠的门也从内被缓缓拉开。
他们脸上蒙着灰烬,眼中残留着未散的恐惧,呆滞地望向不再被苍火染灰的天空,望向满目疮痍却终于归于平静的城池。
危机真的过去了。
死里逃生的茫然最先浮现,随即,低低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迅速点燃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呜咽、哽咽、劫后余生的嚎啕,交织成一片。
这悲声并未持续太久。
不知是谁第一个屈膝。如同风吹麦浪,一片接着一片,残存的百姓们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跪伏下来。
起初是杂乱的低泣与感激的喃喃自语。渐渐地,零散的声音开始汇聚,寻找着共同的依托。
“天生地育,日运月行……”
“长养万物,生生不息……”
齐颂《长生经》,是华州子民的最高敬意,谨以此经,祝君长生。
谢澄微微侧首,靠近南星耳畔,气息拂过:“早年犯错被罚跪祠堂,我也曾抄过此经。你猜,我最喜其中哪一句?”
南星目不斜视,轻声应道:“不自生,故长生。”
把自身置之度外,反而能地久天长,得证长生。
此言不虚。欲得长生,便需突破至高境界;欲要突破,便需不畏死——可不就是越近乎“找死”,越能触摸长生么?
“你也读过此经?”
“刚听他们念了一遍,只记住了这句。”
“……”
满城幸存的百姓,乌压压地环绕着他们跪伏而下,再厚的脸皮也经受不住这般场面。南星只觉得耳根发热,几乎想当场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去。
虔诚的声浪无形无质,却引动了某种玄妙的力量。磅礴的、纯粹的信仰之力,自每一个叩首的百姓身上升腾而起,如同万千萤火,汇向悦仙x祠,涌向气息最为微弱、却处在漩涡中心的南星。
供奉于悦仙祠正殿,那盏沉寂已久的古灯,无人催动,却自顾自地,漾开了一轮柔和的光晕。
千愿灯自神坛缓缓悬浮而起,古朴灯身上,仿佛有无数生灵的祈愿在生灭流转。它化作一道温润的流光,越过残垣,无视距离,在所有或震惊、或敬畏、或茫然的目光中,径直来到南星身前。
光华内敛,灯芯处,一点萤火悄然点亮。
听着这满城的祝祷,南星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她下意识抚向自己仍在剧痛的眉心——那里沉睡着一个以毁灭信仰为乐的神。
混沌许给她的成神之道,大概就是继承祂的衣钵,做一个玩弄人心的恶神。换做前世的她,说不准真愿意。混沌要怪,就怪自己生不逢时吧。
严鸣说他和羲黎选错了路,人永远无法战胜神,他们注定一败涂地。
那么,如果她也能成神,她也能修得“大圆满”,将来也会有一群人,追随她、信仰她,将她的“道”奉为圭臬吗?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个流星,短暂却极其耀眼。近乎狂妄,却挥之不去。
就在她心绪翻涌之际,千愿灯化作流光,来到了她的身前。
南星眨眨眼。
她此时才发现,千愿灯的灯芯,不是烛火和夜萤,而是一颗明黄色的宝珠——
作者有话说:会有的[摸头]
最近发文时间没做到很规律hhh,忍不住想发。
第88章 旧账清算故人重提
南星心头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预感。
不好,不坏。如同走在路上,一个精心包裹的礼物从天而降,稳稳砸进怀里。多么幸运,可她偏偏是那种会反复思量“它图我什么”的人。
这样的人,注定很难快乐。
因此,即便清晰地感应到了那超品神器的召唤,她心中也无半分松快。那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
一种血脉相连、神魂相系的紧密联系,在她与那盏悄然浮现的古灯之间无声建立。
神器千愿灯,于万众信仰汇聚之时,择主而归。
一股温和却浩瀚无边的力量波动,以华州城为中心,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无息扩散至九州每一个角落。那是神器的气息,是千愿灯彻底苏醒,并择定主人的无上宣告。
无数神识、目光,瞬间跨越千山万水,纷至沓来。
顺理成章地,千愿灯中心那点温暖如晨曦的萤火飞出,亲昵地贴上她的脸颊。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把将其攥住,提到眼前仔细打量。
光晕中心,是如凝结的星辰般明亮的黄色,内里镌刻着古老的铭文:太虚月华。想来,这便是第二颗混沌珠的名讳了。
千愿灯燃众生念,太虚月照一梦间。
南星最喜欢红色,因为那是愿望的颜色。愿望饱含信仰,而信仰,是足以创造神明的力量,可谓世间至强。因此,这太虚月华亦是五颗混沌珠中最为特殊的一颗,它的强大不在于摧枯拉朽的杀伤,而在于其本身代表的——无限可能。
它象征着奇迹。
只有混沌能让五颗混沌珠和平共处。除非奇迹发生。
太虚月华绕着她飞了两圈,似乎有些不甘心地在她眉心处啄了啄,仿佛想将沉睡其中的女娲石心撞出来,终究未能如愿。它只好妥协,化作一道温顺的流光,没入南星眉心,留下一枚小小的明黄花瓣印记,与原本那抹冰蓝静静相对。
不知为何,相比女娲石心,太虚月华对她格外亲近。
浩瀚的愿力如同最温柔的海洋,滋养着她干涸的经脉与受创的神魂,剧痛竟在飞速消弭。
她居然在一颗珠子上察觉到了委屈的情绪?
光华渐敛,异象缓缓平息。
但九州各处,因这突如其来的神器认主而掀起的暗流与风暴,却才刚刚开始。
整个大陆,所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存在,无论人族、妖族,无论在闭关、在厮杀、在沉眠,心头皆是不约而同地一震!
不算遥远的瀛洲上空,沈去浊和皇甫肃正在优化天外天的结界,忽而同时噤声,默契地陷入沉默,“又是她?这怎么可能……”
寒州风雪呜咽,一座古老的神庙悄无声息地浮现,等檐角落满霜雪,又再度消失。神庙之中的破碎石像,终于睁开那只独眼,不同于以往的漠然,瞧上去竟有些愠怒。
周围,跪伏的百姓们依旧沉浸在震撼与虔诚之中,诵经之声愈发宏大。
沈酣棠自是为她开心的,吴涯则蹙着眉。谢澄低头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映着她苍白却仿佛被一层无形光辉笼罩的侧脸,复杂难言。
南星微微吸了口气,无人得见的嘴角,极轻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拥有奇迹么?
也好。
暮色四合,州主府内一处僻静水隅。
南星独自坐在一方冰凉青石上,指尖捻着细长柳条,百无聊赖地垂入脚边蜿蜒溪流。
这华州州主府倒是别具匠心,引活水成溪,穿廊过院。她所在的这处角落,水流清浅,可见底部圆润卵石与几尾悠游不怕人的锦鲤。
空气里弥漫着清润潮湿的气味,源自溪边丛生的水生植物,她能辨别其形其态,却叫不出名字。
他们是被高喻冬邀请回府做客的。华州州主忙于赈灾与水利,收到消息后正快马加鞭赶回,抵达恐怕已是半夜。一行人便先在客房安顿下来。
听来悠闲,却也折腾了大半天。
得益于那张追踪咒,吴涯很快寻到了召阳的踪迹。召阳浑身挂彩,显然是与寒石有过一场恶斗,可盘问起寒石下落时,他却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南星本想动用些非常手段,却被沈酣棠、谢澄乃至吴涯三人同时制止。
沈酣棠和谢澄是担忧她动用禁咒反噬自身,而吴涯的态度却有些奇怪。
最终,南星选择了暂时放手。因为吴涯说——
“他是我朋友,交给我吧。”
言语间,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恳求。连沈酣棠都未曾见过大师兄露出过那般神情,说痛苦太重,说厌恶又太偏,那是一种挣扎在过往与当下之间的疲惫。
大师兄第一次求人,该给个面子。于是她便默然离开,漫无目的地乱逛,到了这里。
事实上,她素来对“做客”心存抗拒。在别人的地盘,总觉束手束脚,难以真正放松。她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勾勒州主府的构造舆图,随即默默感叹:怪不得谢澄能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掳走高喻冬。
此间布局,重雅致而轻兵防,易攻难守。她实在想不通,怎会有人把自己的家造成这样?要美不要命啊?
若换做她,绝不会如此。她理想中的家,最好像天外天的桃源秘境般。在内,自成天地,广阔无垠,变化随心。在外,不过就是一颗小巧的石桃,揣怀里就能带走。最重要的是,它无坚不摧。
届时,便可将她所有贵重的宝贝,以及……重要的人,统统妥善藏匿其中。如此,她才肯安心出门。
否则,若满怀疲惫与赚取些许希望的微光归家,推开门,入目的却是满墙满地暗沉凝固的血色……这个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只需在脑海中稍一浮现,便能轻易引动她心底的暴戾煞气。
她忽然有些反悔了。
先前忙于追寻混沌珠,无暇他顾。如今五珠已得其二,连轩辕剑与昆仑印的下落也已掌握线索,是不是……该提前清算一下旧账了?
令人纠结的是,眼下时机,似乎并不算太好。
指间柳条微动,有胆大的锦鲤试探着触碰。南星指节无意识地在微湿的青石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最终,她还是依照脑海中构建的详尽地图,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府邸,身法轻灵,连一尾游鱼都未曾惊动。
……
华州的黄昏,总是朦朦胧胧,烟波浩渺。
经历昨夜一场浩劫,城中百废待兴,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颓丧之气,但很快便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勃发的生机所覆盖。
时值盛夏,几场酣畅的暴雨泼洒而下,冲洗净尘埃,淳湖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潋滟光景——城中的百姓都这般说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期盼。
她的动作很快,虽然前世没来过华州鬼市,但凭借混迹鬼市多年的经验,还是成功找到了华州鬼市的联络点。
与渔州百相斋相仿,此地的联络点是一间卖鲜切花的铺子,叫“花深深”。
未到时辰,鬼市不开,只能托花深深的老板替她联系上舌楼,又走舌楼的路子搭上那位曾买她消息的人。
舌楼一条消息不二贩,除非买家、卖x家都同意。她当时卖消息的本意就是借刀杀人,谁知对方也太沉得住气了,至今丝毫动静不曾有。
她不想等了。
碰巧,舌楼那边回复,有位大顾客出悬赏,明里暗里打探王玄腾这些年的阴私勾当,瞧着很急。
最初的买家也同意南星将那条消息二贩。
三方一拍即合,约定好明晚在华州悦仙祠碰面。说是碰面,实则不必交谈、不必露面,只是旧买家将消息给新买家,新买家付钱给南星,南星分账给旧买家,环环相扣,互相监督。
办好事,南星拐道去郊外,在姚绛、姚黄两姐妹的坟茔前,放下了几捧开到极盛、色泽浓烈的牡丹。
她素来坚信“人死则万事空”,并不认为这些祭品真能送达逝者手中。但她还是买了,买了许多。
或许,只是因为放眼望去,周遭其他坟冢前或多或少都摆放着鲜花果品,她不愿让这对姐妹显得太过冷清寂寞。
皇甫淳吞噬了姚绛的魂魄,只留下一具空洞的皮囊。魂魄既已消散,这皮囊留着又有何用?
可临到下葬前,南星却依旧动用禁咒倒洄,悄悄为她恢复了生前的容颜。那姑娘嘴上总说着不在意容貌,可若真顶着一张残破的脸长眠于地下,终归是会落寞的吧。
“倒洄”只能作用于无生命的死物,这是她唯一能为姚绛做的,最后一件事。
坟前泥土还保持着雨后的湿润,带着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微风拂过,两片飘零的牡丹花瓣被轻轻卷入泥泞之中,像是无声地掩埋了两个微小而纯净的灵魂。
……
南星刚悄无声息地溜回州主府邸,便瞧见府内的管事正带着几名小厮,遍寻她不着,脸上难掩焦躁之色。
她略感歉意,顺着墙根阴影滑至一旁的花圃,若无其事地踱步而出,给管事表演了一出“大变活人”。
管事到底是府中老人,眼中诧异一闪即逝,随即恢复谦卑而不失体面的姿态:“仙师原来在此处。州主大人已在清照阁备下薄宴,聊表谢意,烦请您随小人移步。”
南星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浅淡笑容。
管事口中的“清照阁”,坐落于府内主湖中央,是一座三层的玲珑水阁,需乘一叶扁舟方能抵达。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四面皆是大敞的轩窗,垂着半透明的鲛纱,微风拂过,纱幔轻扬,水光潋滟与阁内景象相互映照,当真担得起“无处无清照”之名。
如此奢华,如此匠心,几乎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与不俗的品味。
以上是谢澄跟管事的客套寒暄之言。
若让南星评价,这就是腹背受敌、如坐针毡、瓮中捉鳖、漏洞多的跟筛子一样,被放冷箭都找不着北更别提追凶的,经典反面例子。
还未碰面,南星也对华州州主有了大致的勾勒。
富,雅……缺心眼。
扁舟无人自渡,破开平滑如镜的湖面,悄无声息地滑向湖心水阁。踏入清照阁内,只觉清凉之意更盛,四面水光透过鲛纱漫入,波纹流转于光洁如镜的金丝楠木地板上,恍如置身水底龙宫。
华州州主早已候在席间。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儒雅,身着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并未过多佩饰,只腰间一枚水头极好的双鱼玉佩,温润生光。见几人入内,他含笑起身相迎,姿态放得颇低。
“几位仙师莅临,实乃华州之幸,快请入座。”他亲自引座,目光扫过南星时,微微一顿,笑意更深,却未多言。
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烹制得精致异常。州主举止得体,先是郑重感谢几人解救华州于危难,言辞恳切,随后又谈及城中重建与抚恤事宜,显得忧国忧民。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
南星放下玉箸,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州主,声音平静无波:“州主大人,有一事需向您言明。我并非沈留清前辈,此番只是误会,并非有意欺瞒百姓。”
她话音落下,席间有片刻微妙的寂静。
沈酣棠握着酒杯的手指悄然收紧。谢澄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继续给南星夹菜。
州主闻言,脸上却并无多少意外之色,他捋了捋颔下短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瞒仙师,在下其实早有猜测,沈仙人性格爽利,如骄阳烈火,行事风风火火,与仙师您……确是迥然不同。”
“犹记当年初见,在下也不过与小女喻冬相仿年岁,偶然得见沈仙人与一位郎君同行,惊为天人,还误以为是一对神仙眷侣,闹了乌龙。”他语气温和,带着些许追忆:“不知沈仙人如今可还安好?一别数年,在下甚是挂念。”
仙之于凡人,便如天际流云,人人知其存在,却遥不可及。唯有大灾大难之时,云化甘霖,施以援手。平日里,云自漂浮,不落凡尘。因此,九天之上去了一朵云,若非与仙门关联紧密的中州世家,寻常人等,确实难以知晓。
这话语中的真诚关切,让沈酣棠倏地低下头去,肩头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南星指尖在微凉的玉杯上轻轻摩挲,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沈留清已陨落的消息,对于这位似乎与她有旧交的州主而言,或许太过残忍。
就在这微妙的沉寂时刻,沈酣棠却抬起了头,抢在南星之前开口:“安好安好,师尊她近年来闭关修行,与世隔绝,我们四人正是奉她的命令下凡历练一番,没成想还遇到您这位老相识。”
她笑得毫无阴霾,仿佛事实便是如此。
州主恍然,眼中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温和的笑意:“原来如此!竟是沈仙人的爱徒,难怪眉宇间颇有几分故人之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是在下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他说着,便举杯一饮而尽。
南星垂下眼帘,端起酒杯。她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借抿茶的动作掩去眸中的一丝复杂。
这个谎只能由沈酣棠来撒。她无权代劳。
她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沈酣棠的手。原本沈酣棠的手绵软嫩滑,触之如暖玉,用民间的话来说:长着这种手的人,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可这小半年来,沈酣棠似乎不再精心保养这双手了。左手指根处,右手食指左侧两个指节之间,右手大拇指的指心,都被弓弦磨出了薄薄的茧子。
南星明白,她心里有执念,难消。
州主依旧谈笑风生,热情周到。还旁敲侧击地向南星打听高喻夏的事情。他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家儿子不服管教、年少叛逆的不满,说他瞒着家里人跑去瀛洲,连封家书都吝于寄回。
起初,南星只当这是为人父者惯常的客套与自谦,明贬暗褒,心里实则疼爱得紧。可听着听着……她发现州主大人语气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南星嘴角一抽。
高喻夏挺乖的啊。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高喻夏被什么邪祟掉包了,以至于在华州城耀武扬威的小霸王,到了天外天就变成她乖巧可爱的小师弟了?
她实在不擅长安慰人,尤其是安慰爱哭的人。
是以沉默良久,她搜肠刮肚,最终干巴巴地憋出一句:“州主无需过于忧心,喻夏他……是个好孩子。”
“呵。”
一声不轻不淡的轻笑自身侧传来。
谢澄迎上南星略带疑惑的目光,心道:世间男子,恐怕无人会希望自心仪女子口中得到的评价,是“好孩子”三字。这听起来,与长辈嘉许邻家稚童无异。
她就不会这么形容他。
谢澄彻底不将高喻夏放在眼里了。
酒宴气氛渐酣,沈酣棠白皙的小脸染上红晕,如同年画上送喜的福娃,她借着些许醉意,声音黏糊糊地打探:“当年与我母……与沈仙人结伴同行的那位郎君,您可还有印象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那会是她的生父吗?这个疑问,沉在沈酣棠心底太久太久——
作者有话说:南星,说实话,你觊觎人家桃源秘境很久了吧,桀桀桀(邪恶的笑)
谢澄,送你一本《心眼子放大秘籍》,好好修炼去吧,吃不完的醋。
第89章 她要的是极致的爱
州主的酒量显然配不上他的谈兴。尽管他依旧坐得笔直,言辞清晰,但南星分明看见,他刚差点把红烧肉喂进鼻孔里。
“哦,具体的在下也不知,”一阵风吹过,州主打了个激灵,浑身凉飕飕的,“不过,沈仙人唤他谢二。”
在场除了州主和随侍,其余人都愣住了。尤其是沈酣棠,x小脸霎时惨白。
与沈留清年岁相仿的谢二……不就是谢黄麟?虽说妄议先烈不好,但如果谢黄麟是沈酣棠的父亲,那她只怕会崩溃。
沈酣棠坚信过度思考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所以大多时候,她都倾向于靠直觉。每次在天外天偶尔碰到谢黄麟来访,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她的第一直觉是,谢黄麟很讨厌她。
如果一个讨厌自己的人,是自己的生父,那她宁愿没有这个父亲。
南星余光瞄了沈酣棠一眼,故作随意道:“您刚说闹了乌龙,原来他们并非道侣,此话何解?”
州主笑道:“沈仙人亲口否认的啊……”他还欲言,却莫名其妙晕了过去。
这也太不经灌了。南星默默放下茶杯。
刚那句“谢二”带给大家的冲击太大,以至于他们差点忘了这茬,沈留清的性子不屑伪饰,她既否认,那就真不是。
沈酣棠与谢澄对视一眼,倒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主家醉倒,客不便留,几位接引婢女将三人送回各自客房。分别时,南星与谢澄目光相接,虽说她避开的够快,却还是看到对方冲她比了个手势。
等我。
夜风微凉,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欢愉,竟让她生不出半点搪塞的念头。
怎么办?舍命相救这种事情,于她而来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靠死亡来验证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地位,这种行为太愚蠢,却相当管用。凑巧的是,今晚他们被迫轮流验证了一次。
如果谢澄等会儿问她的心意,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还是否?
吴涯说他非沈酣棠不可。沈酣棠说她最喜欢大师兄,却也不讨厌其它俊俏的儿郎。谢澄更是坦然……爱明明是那么难的事,为什么他们都能言之凿凿地说“是”?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惹得她前方带路的侍女频频回望。
直到她彻底停住脚步。
这倒不是因为什么风花雪月的心绪,而是她发现,这侍女在带着她兜圈子。
“我还有事。”南星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要动手,就痛快些。”
那侍女为搞砸了任务懊恼一瞬,旋即躬身道:“娘子恕罪。是谢家主有请。”
……
千愿灯入体后,南星的境界也飞速攀升,突破到了通灵境。通灵境,天人交感,万法随心。
破境后她掌心的厘魂刀伤自然痊愈,就是浑身疲软,提不上劲。这是突破后的正常反应,缓几天就好。
所以谢澄白天没来找她,是以为她在静修养神,不想打扰?想到自己利用休息时间溜出去干的“好事”,南星莫名有些心虚。
“娘子,到了。”
她揉着酸胀的小腿抬头,饶是脾气再好,看见“清照阁”四字后,脸色也有些挂不住。
领着她绕了个大圈子,结果又回到原处来。不知谢黄麟是存心戏弄,还是压根儿没把她的劳累放在心上。
罢了,毕竟是谢澄的小叔,南星决定给他个面子。她敛起情绪,撩开鲛纱步入阁中。
席散人空,烛泪堆叠,光线比方才晦暗许多。谢黄麟独坐主位,慵懒地靠着椅背,那双与谢澄极为相似的桃花眼微挑,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身上。
鹅蛋脸,远山眉,浅粉的唇,透亮的眼……只不过一个热情似火,一个清韧如水。
世间之大,居然真有容貌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南星站定,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面对这种近乎挑衅的目光,退让意味着服软,她才不肯。
平时,她总会避开谢澄的注视,因为每每对视时,她都能透过潋滟的瞳孔照见自己。可谢黄麟这双看狗都深情的眼,却只让她感到了审视。
分明是亲叔侄,分明眼睛生的一模一样,但她就觉得不一样。因为被看见和被审视是不一样的,她分得清。
“坐过来。”谢黄麟用下巴指了指他身旁的矮凳。
正想落座的南星闻言,收回了刚迈出的腿。
他的语气令她很不爽。
南星形容不出这种别扭的感觉,但她忽然觉得谢黄麟虽然高大俊美,却和王玄腾没什么两样。
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于是她站在原地不肯动。
谢黄麟一早察觉出小姑娘的疲惫与酸麻,自认为贴心地准备好软凳,没料到她反骨硬得很。
明明静默垂眸,小脸恬静的不像话,做足了乖顺的样子。可谢黄麟却从她后腰的长生剑里,感知到了愈来愈旺的锋芒与征服欲。
谢黄麟忽而轻笑:“你对谢澄,是征服欲作祟吗?”
南星不明所以,抬眼望他。
扯谢澄做什么?
她刚明明在想着——迟早有一天,谢黄麟终将成为她翻过去的山。那时,他还敢勾勾手指、扬扬下巴,招猫逗狗似的让她坐到他下位吗?
他、敢、才、怪。
可此刻技不如人,不得不低头,南星深吸一口气,挤出个无甚诚意的笑道:“谢家主不妨直言,我还有事。”
“他在等你?”
第二次了,这是今晚第二次谢黄麟提起谢澄。南星忽然有些猜测——该不会是觉得她诱拐良家少男,来兴师问罪的吧?
于是南星“嗯”了一声。
她的回应隔了很久,以至于谢黄麟摸不准她在回答哪个问题,亦或都是。
谢黄麟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扶手,不知该怎么跟晚辈开这个口。
他本就是不喜欢直抒胸臆的人。本以为南星跟他是同类——说话婉转迂回,处处留余地。可惜似乎不尽然。
南星虽是这种人,但她又不喜欢这种人。
他沉默,她也沉默,他在伺机而动,她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千愿灯认你为主,很……”他试图缓和。
“很厉害”还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他就见南星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
谢黄麟再次闭嘴。这话听着的确像要抢她宝贝,但他其实是想夸夸她的,她不是很喜欢被谢澄夸吗?
原本是想循循善诱,先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可南星就跟只浑身是刺的灵猫似的,人一凑近,她便弓起脊背,你想后退几步让她放下警惕,刚退一步,她转身便没了踪影。
无从下手。
“你和谢澄,真的不合适。他不似表面那般好相处。”他模仿着别人的直率,诚恳地说。
从见面起,他三句话不离谢澄,句句都在她耐性的边缘试探。南星那点残余的、因他是谢澄小叔而保留的敬意,终于消耗殆尽。
她默了几瞬,只当谢黄麟是不满意她和谢澄的事情,又不好贬低她,只能贬低自家侄子让她却步。
话已至此,她不再装温良恭俭的后辈,拉过凳子,隔着长桌,遥遥坐在谢黄麟正对面,笑道:“哦?怎么个不合适法?”
“他光芒万丈,很耀眼,对吧?”谢黄麟不疾不徐地开口,“如纯钧剑,华美尊贵,凛然不可侵,这是世人皆见的谢澄,也的确很讨小姑娘欢心。”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
“可剑终是利器,锋芒毕露,诱人,也伤人。”
谢澄其人,就像雪山之巅的寒阳,令人因光芒而神往,可若真的靠近,感受到的或许只有刺骨的寒凉。
然而,对在意的、喜欢的人,这轮寒阳便会沉入冰山与之一同融化,予取予求,无所不应,恨不得摘星星送月亮把人捧到天上。
他会倾其所有,真诚、纯粹、忠贞不渝——他的爱太浓烈,因而也格外危险。
百转千回,谢黄麟真正想说的话就一句:这种极端的爱,只会伤人伤己。
南星笑笑:“世事圆滑,行止随心有赖实力,爱憎分明需要资本,而他恰好两者都有,我都有点嫉妒,遑论旁人。”
说什么“锋芒诱人又伤人”,文邹邹的,不就是在谢澄面前,又想攀附,又不可避免地自卑么。
感到自卑就去自强,怎么还怨人家锋芒过盛?
“……”察觉到她话语中的回护与讥讽之意,谢黄麟暂且岔开不提。
“别看他总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内里却执拗至极,拿得起放不下。一旦认准什么,就不可能罢休。”
他看向南星,目光锐利:“这种心性,于修行大有裨益,于情爱,却是劫数。他付出一分,便期待能看到一分回应,若得不到,便会自疑自苦。而你……你会因他的过度在意而厌烦,因他的占有欲而痛苦,他也会因你的不在意而受伤。”
“比如?”南星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比如现在。”谢黄麟轻笑道:“他定是在房中辗转反侧,猜测你为何迟迟未归,是遇到了危险,还是……存心躲着他。而你,大概从x未为他如此牵肠挂肚过吧?”
南星指尖一顿。
她眼前倏然浮现出谢澄苦等她不得、暗自神伤却不肯离去的模样。她的确没把那句随口约定放在心上。
谢黄麟乘势放缓语气,语重心长:“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对爱的期待自然不同。他要的是全然交付两心相许,而你的天性注定做不到。一时的吸引终会褪色,长久相伴,需要的是灵魂的契合。”
话至尾声,他才图穷匕见,露出几分真实的意图。
“你或许,该考虑一个和自己更相似的人。”
烛火噼啪轻响,在南星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她沉默了许久,就在谢黄麟以为她已被说动时,她却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恍然,甚至……一丝隐秘的悸动。
“如果我说,”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你口中所有的不合适,恰恰是我看中的呢?”
谢黄麟似乎愣住,难以置信、带着几分逼迫道:“你想清楚再说。”
可南星终于想清楚了。再没有这么清楚过。
为什么她对谢澄如此信任呢?
因为谢澄让她心安。
在他面前,她很自在,无论她做什么,回过头去,他永远都还在等她。
原来在别人眼中这种“爱”很偏执啊。
但,那种细水长流、相敬如宾、随时可以好聚好散,相忘于江湖的爱,她不喜欢。
她就喜欢他非她不可,非要她喜欢他不可的固执。喜欢他吃飞醋,喜欢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实则明显的要死的占有欲,喜欢他的目光永远追随着她。
爱意沉重、难以割舍、深入骨血、至死方休。
如果说谢澄想要的爱太偏执,那她又何尝不是呢?
但她没法把这句话说给谢黄麟,因为听起来显得她有点扭曲。所以她只是说:“我觉得我们很配。”
谁说了都不算,她觉得配那就是配,谁不同意证明谁没眼光。
“他等我很久了,谢家主。”说罢,南星利落行礼,转身就走,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仿佛在说恕不奉陪。
“慢着。”谢黄麟长叹一口气,出言挽留。
他起身,缓步踱到南星身边,看着她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庞,忍住了冒犯的冲动。
他不想吓到她。也不屑强制。
所以他只是借助境界,给她施加了一层限制行动的封印。
他语气很温柔,说出的话却令南星如坠冰窟——
“别怕,我准备了一份礼物,带你一起去看看。也许看完,你会改变主意。”
“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天造地设,你只是还没有看清。”——
作者有话说:南星: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选择这样的你。
谢澄:呵呵,这章没有我,但处处是我。她嘴上不爱我,心里……
南星:闭嘴[化了]
与其说这种爱极端,不如说极致,俩人都是眼里揉不得丁点儿沙子的类型,堪称情感洁癖,在别的地方可以算计、权衡,但感情no。
断情绝爱,可证大道;至情至性,方证我心。
第90章 故人之姿假作真来
夜风穿过水阁,拂动鲛纱,带来远山模糊的轮廓与近处水波的微响。
谢黄麟手从她侧腰和小臂的空隙中探入,莫名其妙地摩挲着她挂在身后的长生剑柄。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隔着层层鲛纱望去,就像一对儿缱绻拥吻的眷侣。
南星腰间不属于自己的那枚黄玉佩,似乎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突然发烫,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挣着使不上劲的手臂,冷笑一声,“你不嫌恶心吗?”
他不嫌,她还嫌呢。
谢黄麟倒没有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取下长生在大掌中把玩,但也没解开对她的封印。
长生居然没有抗拒他的接触。南星瞪大了眼,几乎要怒斥长生的不争气。
喂,你可是我的剑,怎能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还是晦明好!
谢黄麟将她的疑惑尽收眼底,解释道:“这柄剑,是我和她联手打造的。”
“用天外天的百年银杏枝,取首山之铜,择南海之玉,还有近乎半个仓库的碎星金。”遥远的记忆、活色生香的佳人,令谢黄麟的眼中盈满温柔,“长生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你什么意思,扯了半天是来讨剑的?”南星眉头一皱。
谢黄麟再次噎住。真不知道谢澄平时是怎么跟她谈情说爱的,她眼里除了剑就是混沌珠,哪有半分情爱?
“你长得很像她。”
一语落,满堂落针可闻。
这下,于情事上再迟钝的人也听懂了。
南星眯起眼,双拳慢慢攥起,咬牙切齿道:“你敢拿我当替代品?”
谢黄麟见她气狠了,伸出手想哄哄她,却被她扭头躲过。他毫不怀疑,倘若没有那层封印,南星估计早就一巴掌扇他脸上了。
“跟我在一起,好处会很多。权势、地位、财富,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你和王玄腾有仇,我可以替你杀了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能给你实打实的东西。这种关系,远比爱更牢固,这不是你最看重的吗?”
南星冷嗤道:“这些东西,我自己也能得到,不需要你。”
谢黄麟揉揉眉心。南星的油盐不进让他心力交瘁,她和沈留清相貌像、实力像,性格却大相径庭。
于是他幽幽望着南星,南星也冷冷盯着他。
还没等他决定好是否要采用更激进的方法逼她服软时,南星忽而道:“她为什么没选你,因为你们不配吗?”
真是睚眦必报啊。
他说她跟谢澄不合适,她就要说他跟沈留清不相配。
而且一击毙命。
“天底下,只有我配得上她!”谢黄麟额间青筋凸起,压着怒火道:“我们早有婚约,可有个花言巧语的混蛋骗了她。”
察觉他波澜不惊的心情被掀翻,南星忽而冷静下来。她顺着话说:“哦?仅凭花言巧语,就能骗得一任仙首的芳心,我不信。”
“留清是个剑痴,只知道修行,又被保护得太好,才会被那一点不知所谓的新奇蒙骗。”
谢黄麟的记忆被拉回那年深秋。
天外天的银杏金黄,碧空如洗,年少成名的少女呈“大”字型躺倒在草地上,跷着腿点评道:“天外天十年如一日,无聊死了。阿瑜,我最近认识个讨厌鬼,本事不大,嘴巴特毒,还说天上百年,不如人间一夜,什么嘛。”
彼时,还未继任家主、还未改名为谢黄麟的谢瑜递给她枚瑶果,说:“谁敢惹我们的未来仙首?你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少女翻了个身,豪爽地啃着果子,耳朵却红了,“嗯……不跟他一般见识。”
后来,她笑着跟他说,她把那个讨厌鬼抢回来了。说她毁了人家清白,该负责的。
一个从来没守过规矩的人,偏偏要守这条规矩。
那他呢?他们之间的婚约是自幼定的,她宁肯顶着压力对那个男子负责,也不愿顺应人心对他负责。
谢黄麟当时觉得自己差劲透了。
他面色沉沉:“那崔氏男子,天生体弱,无法修行,只会算卦,给她提鞋都不配,居然妄想做仙首的夫君。”
事关沈酣棠的亲生父母,南星打起十足的精神,一个字都不敢错漏。仙门瞒着沈酣棠,必有缘由,可她是沈酣棠最好的朋友,她得替她多打听才是。
于是南星斟酌再三,试探道:“留清前辈卓尔不群,她自己选中的人,想来定有不同凡响之处。”
“如果不是他哄骗,她绝瞧不上他。他一个天生体弱的病秧子,如果不是为他寻药,留清也不会死于非命!”谢黄麟再也维持不住淡定,双目赤红,整个人颓然不已。
这就是沈酣棠的身世……
仙门不认可这桩孽缘,便强硬地抹去沈酣棠生父的存在。可沈留清没做错任何事情,为何也成了被掩盖的禁忌?
直觉告诉她,谢黄麟没骗她,但这事没那么简单。
出于道德,南星没有继续补刀。但她真的很想问谢黄麟:既然你对她情深,怎么能做出找替身这种荒唐事,不光侮辱了她,也是背叛了沈留清,玷污了自己的情意。
换做是她,就算谢……心仪之人死了,她也不会找替身来慰藉自己的。
那是对彼此的亵渎。
呸!
她一向嘴臭,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谢黄麟只情绪崩溃了片刻,很快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又恢复了以往清冷出尘x的尊者样子。
他似乎没觉得尴尬,而是弓身至和南星平视的高度,勾起一抹带着邪气的笑:“你问我不觉得愧对谢澄吗,我的答案是不。”
“他的母亲害死了我的兄长,他的舅舅害死了我的爱人,我难道不可以迁怒于他?崔家那对儿姐弟,就是祸水。”
南星猛地抬头直视他。
听到这里,她心中已有了脉络,但她此刻的怒火并非源于沈留清的往事,而是眼前这荒谬的局面。她盯着谢黄麟,语气冰冷刺骨:“所以呢?你告诉我这些陈年旧事,是想证明你用情至深,深到……需要找一个替身来慰藉自己?”
谢黄麟眉头微蹙,似乎想辩解。
南星却不给他机会,言辞愈发犀利,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你说你爱她,天下无人比你更配得上她。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看着我的脸,想着她,做着这些暧昧的举动——谢家主,你这究竟是在怀念她,还是在玷污她?!”
他身形猛地一僵。
“你口口声声的爱,就是在她死后,找一个容貌相似的人来扮演她,满足你那可悲的思念和占有欲吗?”南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你这根本不是爱,是亵渎。是对沈留清,也是对我最大的侮辱。你真恶心。”
“你懂什么!”谢黄麟低吼一声,周身灵力因情绪激荡而瞬间失控,水阁内卷起一阵狂风,吹得鲛纱狂舞,器物嗡鸣。他眼底爬满血丝,“我若能留住她,何须……”
“何须找我这个赝品?”南星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骇人的目光,接过他的话,语气带着致命的嘲讽,“看,连你自己都承认了。你留不住她,只能找一个影子来自欺欺人。你这般行径,若沈留清在天有灵,是会感动,还是会觉得悲哀与不齿?她若真如你所说那般骄傲耀眼,看到你如今这样,只会觉得——你根本不懂爱,也不配被爱。”
“你住口!”谢黄麟抬手,一道凌厉的灵力眼看就要挥出,将南星打晕带走。
然而,那预料中的力量并未落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
南星睁开眼,只见谢黄麟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失望……不齿……”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一切的苍白和……惊悸。
“你根本不懂爱……”
谢黄麟像被兜头浇了几壶冰水,遍体生寒,眼里流露出几分痛色。
原来当年,原来当年她说这句话时,是这样的想法?
他曾杀过崔竹韫。可惜失败了。
那家伙身无灵力,偏偏料事如神,算得一手好卦,居然真能从他手下逃脱。
挫败和愤怒之余,是害怕。
他怕沈留清知道后,再也不理他了。可崔竹韫却像个没事儿人般,每天只围着沈留清转,闭口不提那日之事,每每碰面,还会主动跟他打招呼。
后来,沈留清还是知道了。身为仙首,想查明自己夫君为何受伤,实在太简单。
谢黄麟从没见过沈留清那种神色。她失望透顶,跟他大吵一架。
她说就当没他这个朋友。
她说:“谢瑜,你根本不懂爱。”
即便几十年过去,再也没人会喊他谢瑜,但他依旧会被这句话伤到,剥皮抽筋,刮骨钻心,让他无所遁形。
到底怎么才算爱?
他为了复活沈留清,赔上自己,赔上谢渊的命,这还不算爱吗?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南星只是个赝品,却还是爱屋及乌,这还不算爱吗?
她早已给过他答案的。这不算。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深渊,瞬间将他吞没。他站在那里,像是骤然被剥去皮囊,显露出内里从未愈合、此刻更是鲜血淋漓的巨大创口。
原来他这几十年的疯狂追寻、不择手段,在旁人,甚至在当年的沈留清眼里,竟是如此不堪、如此可笑的一场自我欺骗?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更让他无力招架。
那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重重落在南星肩头,只是小幅度地拍了拍。
封印解除。
南星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瞬间溃散的眼神和颓然后退的身影,没工夫管谢黄麟怎么突然改了想法,不顾四肢的酸麻,转身离开。
这一对比,她觉得她对谢澄的感情并不扭曲,因为变态另有其人!
跑出数丈,她又一咬牙折返回来,不顾谢黄麟透着几分哀求与希冀的双眼,一把拽走了长生剑鞘上的红玉髓。
剑她是不想要了,但这剑坠是谢澄亲手雕琢的,若是落入旁人之手,他只怕会生气。那家伙生起来闷闷的,不声不响,顾影自怜,怪可怜的。
南星连船都没顾上坐,一路大轻功飞走。
图财图命的她见过不少,图色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沉稳如她,也不由得露出几分落荒而逃的仓皇。
望着南星毫不留情的背影,谢黄麟抱着长生剑,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想起沈留清。
他肯放南星走,不全然是因为那句话,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终究不是她。
幸好不是……
他不想让她在天之灵,因此讨厌他。
谢黄麟小时候很笨,笨到只知道两件事:一个是他不必当家主,改成这个难听的名字。一个是沈留清真可爱,而他会成为她的夫君。
谢恕嫌弃他笨,兄长也嫌弃他笨,只有沈留清这个孩子王肯带着他玩。后来沈留清只练剑,没工夫玩了,他就大清早去帮她磨剑。
谢恕和皇甫肃看在眼里,恐吓他说:“阿瑜,你再偷懒,以后留清踏入至高,得证长生,你就只能成为她漫长岁月里的匆匆过客。她永垂不朽,你却行将就木,她青春永驻,你却垂垂老矣,她迟早会忘记你,找别人玩的。”
于是一夜间,谢黄麟就开窍了。
可如今,他成为当代最有希望冲击至高之人,那个让他贪恋长生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他都不在乎。长生不老,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至高处呆久了,冷暖自知,不可示弱于人前,不可行差踏错……真的,好孤独。
但他这条命是偷来的。
他不能求死,他必须长生。
刚刚,有一句话他骗了南星,他对谢澄,心中的确是有愧的——
作者有话说:一场巨大的、贯穿两代人的蝴蝶效应
谢澄,你小子不知道有种视觉欺骗叫“错位”吗?[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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