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宁可把小师妹许给谢澄,也不肯成全我。而小师妹……她也许喜欢我的脸,却不是非我不可。”
得,人尽皆知沈酣棠是个见色起意的,她就算想替沈酣棠争辩,也苦于没有依据。
此外,原来吴涯格外关心她与谢澄的事情,是因为沈去浊动了和谢家结姻亲的心思。
谢澄重情重义,堪为良配。但沈去浊就没想过——这俩人凑在一起……真不会把对方往死里揍吗……
南星浅笑说:“既如此,你却还要争。”
沉默片刻,吴涯平静地说:“因为我非她不可。”
“哦。”南星笑靥更盛。
身为大师兄,怎么能被自家师妹看笑话,吴涯瞥了她一眼,淡定回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爱痛交织的亲情,不是你我这种孤儿能体味的。据我所知,中州想和谢家结亲的世家,数不胜数。”
吴涯与南星皆无根基,亦无亲族,全凭自身拼搏。某种意义上,他们极为相似。但不同之处在于——沈酣棠心意未明,而谢澄却是非南星不可的。
故而南星只是无所谓道:“哦。”
“……”
吴涯还欲说些什么,可谢澄和沈酣棠已经走近了,他只得敛口不言。
隔老远谢澄就看见南星面色不虞,因此他嗔怪又警告地扫了吴涯好几眼。
吴涯:?
谢澄饶有兴致地指着陂下停泊的几艘精巧画舫,让南星猜他选了哪个。南星不假思索地x跳上一艘用银杏叶装饰的,他唇角翘起连忙跟上。
满湖画舫争奇斗艳,多缀名花妍华,反衬的这艘独具野趣。
这艘画舫的船公身形精壮,三十有余,眼睛炯炯有神。船公撑桨带着南星与谢澄游淳湖,兴致勃勃地讲遇仙楼的来历。
几十年的前这楼还叫绮春楼,是九州最大的青楼,有大量俊俏的小倌和富才情的女妓,日进斗金。名头虽响,干的却还是不入流的营生。
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有个书生散尽家财想替绮春楼的柳都知赎身,假母不肯轻易放过这棵花容月貌的摇钱树。僵持许久,直到柳都知显怀又宁死不肯落胎,假母没法子才松了口。毕竟怀过孕的都知娘子姿容难盛从前,抓紧捞一笔才是上策。
柳都知大喜过望,连忙给书生传信,邀他当晚相叙。
讲到这里画舫差点撞上一只野鸭,船公闪避后便没了下文。
南星心道肯定又是痴心错付、韶华蹉跎的苦情戏,不爱听,也就没追问。谢澄却无法忍受讲到一半的故事,催着船公说下去。
船公就笑啊,他说:“书生变卖家当,欢天喜地去赴约了。”
南星眉头微蹙,本能地觉得不对。这种坊间轶闻都讲究一个跌宕起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往往是大厦将倾的前兆。柳都知故事的“伏”若并非遇见薄情郎,只怕……
谢澄颔首:“天有道,有情人终成眷属。”
“天有道……”船公声音低下去,“当晚有位豪强在绮春楼设宴,醉酒后强压着有孕在身的柳都知求欢,正被那瘦弱书生撞见。此后书生就没了踪迹,大家都说他是收钱了事,把柳都知转卖给豪强了。”
南星和谢澄默默对视,相继叹气。
仙门势大,王朝覆灭,人间也无官员维持秩序,全靠监人宗。可王氏落在王玄腾那个莽夫手中,整日只知贪色作乐、弄权专断,上行下效,苦的还是百姓。
船公话锋一转:“千幸万幸,那晚有位游历凡间的仙人因好奇来到绮春楼,循着血腥味发现了这出惨剧。仙人怒不可遏,脚踩豪强脸,嘴骂王老蛇,火烧绮春楼,保住了柳都知母子二人。”
骂什么王老蛇……该不会就是王玄腾吧……
谢澄此时突然问:“既然柳都知母子平安,哪里来的血腥味?”
船公呵呵一笑,避而不答。
仙门门规众多,惩恶扬善是对,可烧楼却太过,那位冲冠一怒的性情中人,牢狱之灾是免不掉的。
南星:“闹这么大,华州城主作何反应?”
船公突然大笑,笑的畅快淋漓,笑的豪气干云。
“华州潜渊之乱,若非沈仙人以一敌万,何来今朝遇仙楼的盛世风华?杀一恶人却救万万人,烧一座恶贯满盈的青楼却保住整个城,孰功孰过?城主自然是千恩万谢,将其奉为神女。”
沈仙人?沈留清!居然是她。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前任仙首,竟是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么……
“沈仙人还说,诸姝本怀昆山片玉之才,奈何堕身媚世,竟需借色相娱人。明珠委尘,清商入俚,这般营生,怎配得上冰雪襟怀?”
“为答仙人大恩,城主下令让绮春楼改名为遇仙楼,自此只奏阳春雅曲,论兰畹花间,再无俳优谄笑。”
本来只是随意听个故事并没有往心里放的南星难掩惊讶。就像在街头听说书的,结果千丝万缕都和自己某个前辈有关,这未免太巧了,她偏头向谢澄求证。
谢澄眯眼,只觉这船公的谈吐与举止都不同凡俗,定是受过良好教育。
两人一样的懵圈,没人知道当年的潜渊之乱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船行至淳湖中央,南星和谢澄跳上岸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栋纸醉金迷的高楼,楼上张灯结彩,天还未黑就舍得点起绚丽灯烛,五光十色,尽显奢华。
这座楼是因沈留清存在的……思及此处,南星竟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怅惘。
遇仙楼盛世风华依旧,那位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天才少女,却深埋进时光的地底,红颜转瞬成白骨,化作天地间最寻常的黄沙。
沈留清究竟怎么死的?为何仙门对此讳莫如深?
二人愣神之际,船公笑呵呵道:“家母曾有幸得仙人救命,仙人说她容颜百年不老,纵使来日再见,也权作不相识,以免家母惹祸上身。家母谨记叮咛,可她毕生夙愿就是再见仙人一面,不想抱恨终天。”
船公注视着正抱着杏脯吃的南星,突然伏地大拜。
南星手一抖,送到嘴边的杏脯砸入水中。
“家母在城东经营一家杏脯铺子,坊间百姓抬举,喊声金老板。其实金乃亡父之姓,几十年前,家母正是绮春楼的柳都知。我母子皆已横生白发,恩人犹在少年,如此极好,如此极好。”
船公礼毕,再抬头时却已老泪纵横。
“……时移事迁,您并未见过沈仙人,又是如何认出来的。”谢澄巧妙地替南星解了围。
船公连忙答道:“家母最擅丹青,当年画了两幅仙人的肖像,一幅供在城主府,另一个就在家中,日日祷告拜谢。”
南星澄清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原来世上还有人记得沈留清。
沈留清的强大虽深入人心,却如空中楼阁般缥缈虚无,可在船公的故事里,她是那么鲜活生动。想必柳都知年年复年年,为他一讲再讲。
南星目送船公远去,到了也没忍心解释她和沈留清八竿子打不着,只是有些挂相。
更没法告诉这个淳朴的中年男人,仙人也并非不老不死,沈留清未能免俗。
谢澄轻声说:“误打误撞,可若能了却这桩因果,也算大功德。”
南星久立湖边,苦苦思索。
虽说遇仙楼的前身是绮春楼,但如今朱门玉匾,回廊里挂满名家书画,往来皆鸿儒,谈笑风生,畅谈古今,早褪尽了风尘气。
这里有最珍奇的芍药,最风流的才子,和最明丽的佳人。
席间鲈鱼脍切得薄如蝉翼,沈酣棠钟爱于淋上蜂王浆的樱桃酪,一口气吃了两大盅,意犹未尽,南星便将自己那碗推给她。
沈酣棠眨眨眼,摇头拒绝,她肚子吃了个滚圆,南星还一直没动过筷呢。
谢澄又用干净筷子往南星碟中夹了口虾橙脍,南星的碟子里堆着葱泼兔、酥琼叶、闲笋蒸鹅……已放不下了,可没有任何一道菜能令南星垂青。
“胃口不好试试这个,多少吃点,当心饿坏了。”谢澄将一碗燕窝羹推到南星手边,自从适才南星随船公去拜访柳都知……不,该叫金老板了。回来后她就变成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杏脯都失了宠。
南星端起燕窝羹一饮而尽,继续撑着脑袋发呆。
吴涯抿了口六安茶,眼皮都没抬就拦下想喝第三盅樱桃酪的沈酣棠。
怀疑大师兄开天眼的沈酣棠:“……”
众人吃饱喝足之后,谢澄无奈叹气,他抬手唤来离得最近的小二,“我家大小姐心情不好,你们楼里有什么好玩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
小二目光快速在四人身上扫过,连连哈腰点头,连侍卫都如此气度不凡俊美无俦,可见这两位千金小姐的财力之雄厚。小二小跑着请示过管事后,不卑不亢道:“娘子,请。”
小二一路带着四人直上三楼。
三楼没有大堂,只有一处处用纱幔隔开的雅座,隐隐传来丝竹之声。由此俯瞰,可以看到一楼大堂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谢澄不愉道:“方才我等用餐岂不被人看光了。”但凡早知有雅座,他绝不会留在大堂,吵吵嚷嚷的。
小二陪笑:“三楼只对贵客开放,两位娘子行事低调,都怪小的眼盲心瞎。”见谢澄望着更高一层的雅座和其间的人影,小二连忙解释:“四楼是东家宴请亲朋的地方,不对外开放。”
见小二是个知趣的伶俐人,谢澄赏了他一块碎银,小二笑出满脸褶子退下了。
不多时,小二领着一水儿身量相仿的清倌上来,个个垂首敛目,手捧黑漆托盘,里面盛着时新果脯、精巧茶点,纹丝不动地举在胸前。
有个身段如纤柳的清倌悄悄向南星递出含情脉脉的一眼,软声软语道:“点茶对诗、抚琴题画,只要能博娘子一笑,奴等无有不会的。”
谢澄:“……这就是你们楼里‘好玩的’?”
呵呵。沈前辈还是没烧干净——
作者有话说:更新后作者突然无法评论发红包了,只能翻到每章里去回复,等我研究一下怎么回事(此处请脑补地铁老人看手机表情包)[托腮]
第72章 吹给她的杏花疏雨
小二恭敬解释:“遇仙楼只卖才情,不卖风月。”
谢澄礼貌微笑:“琴棋书画我也精通,这些把戏讨不了我家小姐欢心。”
被点名的“梨儿小姐”回神,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幽怨眼眸。她无语点头,摆摆手让小二将清倌都带走。
清倌们放下果脯和茶点,一步三回头离去。
谢澄不动声色地撤了桌上的糖荸荠和蜜金柑,拿出一袋金杏枝买的杏脯捧给南星,南星的确馋了,抱着油纸袋吃起来。
沈酣棠也抓了一把,刚吃两口就酸的倒牙,想吃口蜜金柑压压,却发现被谢澄撤了,于是瞪着谢澄指桑骂槐道:“酸溜溜的,真倒胃口。”
状况外的南星拿着杏脯纳闷道:“挺好吃的呀。”
其余三人:“……”
南星长叹一口气,直勾勾望着谢澄,不说话也不眨眼,盯到谢澄垂眸避开她灼灼目光,南星才悠悠道:“谁说我不喜欢那些把戏了?”
谢澄便作势要把小倌们叫回来。
“我不要他们。”南星托腮笑,“他们可没说自己精通琴棋书画。”
沈酣棠刻意咳嗽几声,在桌下拽南星的衣角阻拦。
南星拿谢澄同小倌比较,高傲如谢澄,居然完全没生气,只道多年未练可能生疏了。说罢从储物戒中翻出一管长箫,轻轻擦拭着说:“我吹完,你可不许再伤神了。”
南星认真点点头。
谢澄没有选择《梅花三弄》或《平沙落雁》等脍炙人口的名曲,横箫吹奏了一首《杏花疏雨》。
轻盈灵动的曲调引来满楼仰头瞩目,娴熟高超的技巧盖过了遇仙楼所有乐伎的风头,一曲过半,喝彩声一重接一重。
忽而,遇仙楼顶垂下数条彩绸。
一位身着飞天服饰的都知娘子纵身跃上朱漆阑干,足尖勾着红绸绕梁飞转,环佩叮当。她体态丰腴饱满,肌肤莹润如雪,媚态天成,真真是艳夺明霞的绝色佳人。
“绛夭娘子!”大堂爆发出狂热的追捧,三楼对面的一处雅座甚至抛出把把银币撒到舞台中央。
谢澄的箫声却没有停,旁人如何他不在意,反正他是为讨南星欢心才肯吹的。
与此同时,绛夭绕场三圈,飞掠至谢澄身旁,抬手将噙在朱唇间的一朵芍药别在谢澄鬓边。
谢澄侧身躲过,那朵芍药打着旋坠地,曲子因此断了。
谢澄的脸沉下来。
说好的他吹完一首南星就别不高兴了,现在被朵花打断,这怎么行。
恼火的谢澄比自得的谢澄更有趣,起码南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曲子没吹完,她反而心情好了不少。
南星清楚沈酣棠刚阻拦自己的原因。
听说谢澄十来岁时出席某位名流的寿辰宴,酒过三巡,谢澄为主家抚琴祝寿。主家顺口夸奖谢澄弹得不错,以后宴饮助兴都靠他了。
本是一句玩笑话,但在心高气傲的谢澄看来是莫大的侮辱。谢澄虽未当场翻脸,但自此疏于乐道,甚是忌讳。
这首谢澄破例吹奏的《杏花疏雨》给予南星莫大的底气,人声鼎沸中,她终于下定决心,笑眼弯弯:“曲子很好听,晚点儿给你个奖励。”
相似的夸赞轻易唤起那晚的荒唐记忆,谢澄下意识瞥向南星清润的唇。
“不是那个奖励!”南星恼羞成怒,连装失忆都忘了,提膝跺了下谢澄的脚,扭过头去看绛夭的表演,不理他。
谢澄唇角微微上扬。
……
大堂中宾客尽欢,吴涯和谢澄在猜测今年受邀参加天阙盛会的名单,这等绝密在他们面前如同透明,三言两语就猜了个十成十。
半肚子金枝杏下肚,沈酣棠终于习惯了这挠人的酸涩,实在上瘾,她随手摸出颗从姚黄那里买的粉色糖丸丢进嘴里,“硌嘣”一声,沈酣棠皱皱眉,从嘴里拿出张字条来。
“子夜东市,鬼门大开。”
“华州鬼市的确藏在东市,这小黄莺的名号实至名归,消息很灵通。”吴涯接连掰开几枚黄色糖丸,都是实心的,想来只有粉色糖丸里才藏着消息,随机送给光顾的熟客,吸引他们主动买消息。
南星转过头,“姚黄当时给我那张纸条上写着桩子……就是有人跟踪的行话,不过我沿途都留意着,并未察觉到行踪古怪的尾巴。”
“也正常啦,姚黄再机灵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凡人女孩,一时错看说得过去。”沈酣棠并非怀疑姚黄,只是南星是不会判断错误的,她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谢澄沉吟片刻:“兴许阿梨和姚黄说的都对。”
他和南星对视一眼。
“的确有人在跟踪,但跟的不是我们,姚黄发现了这件事,却误以为是冲着我们来的。”
吴涯:“一个市井讨生活的小女孩,既不穿金戴银也未招摇过市,恩怨情仇更谈不上,有什么值得跟的?”
既穿金戴银又招摇过市的谢澄:“……姚黄约莫也是这样被误导的。”
南星眼睛微眯:“做消息贩子,常常祸从口出,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姚黄可能连自己卖了什么不该卖的消息都不清楚,就被盯上了。
谢澄和南星同步起身。
虽说仙门不能过多插手人间事,但萍水相逢就是缘,置之不理岂非坏了道心?
沈酣棠眼疾手快抱住南星的腰,指着吴涯嚷道:“南……阿梨你陪我嘛,让小乌鸦去,小乌鸦最厉害了对吧。”说罢冲吴涯可怜兮兮地撇嘴。
明知小师妹又打算整幺蛾子,但无法抵挡小师妹夸赞和装可怜的吴涯一言不发,随着谢澄去救人。
被强行留下的南星无奈叹气,吴涯俩人前脚刚走,就听沈酣棠雀跃道:“把那些小倌都喊回来吧,难得出来玩!”
“……”
遇仙楼的小倌们个个身怀绝技,沈酣棠不喜音律,他们就陪沈酣棠玩些简单热闹的小游戏,输者自罚一杯,几轮下来将沈酣棠哄的眉开眼笑,豪掷五千文买了瓶春阳酒,把酒言欢,相当肆意。
南星无奈道她个天外天的大小姐,寻欢作乐大可不必背着吴涯,沈酣棠却缩着脖子不敢接话。
打沈酣棠记事起吴涯就是陪伴她最多的人。她尚在襁褓时吴涯就日日去探望,抱着她在花圃旁逗弄。他天性少言,时常坐在摇篮旁哄沈酣棠午睡,一坐就是整日也不嫌烦。
吴涯擅剑,沈酣棠却喜弓,为此他早上练剑,晚上练弓,下午监督沈酣棠一起练弓。风雨无阻,全年无休,非人哉!
十余年来寸步不离的守护,令沈酣棠对吴涯又爱又恨。他简直比沈去浊这个老舅还像她老爹!
沈酣棠严重怀疑是因为她刚会说话时“呀呀”了两声,吴涯以为她在喊“涯涯”……
所以,为了沈酣棠不被她“老爹”批评,南星靠在漆栏边默默望风。
大堂中央起高台,佳人腰肢款摆,水袖飘逸,相比此前的飞天装扮,更添几分世外仙姝的出尘。
领舞的正是此前想为谢澄簪花的绛夭。
听大堂的几桌客人讲,绛夭乃遇仙楼今年声名鹊起的都知娘子,体态丰腴却不失轻盈,脾性温柔小意,畅通诗画音律,还写得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
这些本领足以让绛夭在遇仙楼立身。
可真正令绛夭扬名天下的,是她那张肖似九州第一美人、豪强姚氏千金——姚宝祯的美人面。
不同的是绛夭眼尾的泪痣为她添了万种风情,而姚宝祯眉心却长着一颗朱砂痣,神圣而端庄。
观音相,美人皮,世家门第,姚宝祯高高在上不可肖想,绛夭却活色生香触手可及。
客人们越聊越起劲,南星本是不感兴趣的,她既不认识绛夭更没见过姚宝祯,哪管兰花芍药谁竞风流?可谁让她耳清目明,躲都躲不掉。
因此,有句话强横地、不容忽视地钻进她的耳中。
“姚娘子早定亲了,似乎是和瀛洲某位姓谢的公子?”
“瀛洲?那可是仙人待的地方,不晓得噢,不过也只有仙君配得上姚娘子了,之前寒州瘟疫,她还施粥于民,真真菩萨心肠。”
南星长睫轻颤,目光终于投向台上香汗淋漓的绝色美人,认真打量起来。
姚宝祯,定是极美的。她想。
雅乐声中断,楼下传来骚动,拽回南星的心神。
一精瘦鼠目的青年男子醉酒闹事,硬逼绛夭陪酒助兴。任旁边的小二磨破嘴皮子,绛夭依旧杵在原地,不肯作陪。
陪酒陪酒,姿态要低。绛夭虽生的妩媚,眼中却无半分谄媚逢迎。会写簪花小楷,想必家中也是有过好光景的,只是不知遭何变故,沦落至此。
遇仙楼说是卖艺不卖身,但遇上些x动手动脚的豪强,楼里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那男子耍起酒疯,抡起胳膊作势要扇绛夭。小二连忙上前一步接下这结实的一巴掌,脸颊登时肿起来,还得给这精瘦男子陪笑脸。
小二递了台阶,男子却不肯罢休,执意要绛夭补偿他的好心情。
南星手里悄悄掐起一道痒痒咒,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给这精瘦男一个教训。
孰料火红的木箭力破千钧,擦着南星右侧飞过,直直射穿飘荡的彩绸,贯入精瘦男的发髻。
惯性推着精瘦男趔趄后退,仰面栽进台边的花池中,喝了满肚水。
南星回头,对着面色红润,手握半人高长弓的沈酣棠,扶额说:“姑奶奶,咱不是说好要低调吗。”
沈酣棠抱着酒壶骂道:“本姑娘在此,岂容你个臭王八放肆!”
南星:“……”
这爆脾气一看就是沈留清亲生的。
在沈酣棠射箭时,屏风后就冲出一群护卫,捞人的捞人,抓人的抓人,分工明确训练有素。
南星双臂屈起靠在栏上,悠哉悠哉目送着一个个护卫冲上来,又一个个被沈酣棠打晕,无须她再出手。
好好的遇仙楼霎时间乌烟瘴气人仰马翻。
精瘦男子披着绸巾,发丝还在淌水,冲着沈酣棠歪鼻子骂道:“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便是遇仙楼的东家在这里,见了爷爷我也得打哆嗦!”
在一旁陪笑脸的小二登时变脸,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四楼。
第73章 旧识是真情深是假
“哦?”四楼的湘妃色帷幔被撩起,扎着高马尾,头戴金冠的青年男子手握银杯,居高临下说:“娄老板,你找我?”
趾高气扬的精瘦男闻声猛地抬头,双腿发软,背下意识弯了,一下子矮七寸。
“……靖公子,您怎么……在这里,今日不是城主千金的笈礼吗?”
“我在哪儿,还需要跟你报备?”靖公子把玩着银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却寒如冰霜。他身边的灰眼随从身影一动,众人只听“砰”一声闷响,精瘦男已瘫软在地,额角渗血,不知死活。
适才狗仗人势的一窝护卫竟无人敢置喙,抬着主家忙不迭跑了。
靖公子和南星视线交汇,他微微笑道:“鄙人司马靖,是这遇仙楼的东家,有礼了。”
南星面无表情,未作回应。
青碧色的帘子放下,司马靖隐在暗中,毒蛇般的目光却依旧黏在南星身上,他声音不含任何感情:“这俩姑娘如何?”
那随行之人诺诺上前,他眼球是浑浊的灰色,如同蒙上一层阴翳。细细端详后说:“根骨极佳,天赋异禀,尤其是性子冷些那个……”
随行之人吃痛地捂住眼睛,骤然停顿。
“还得我请你说?”司马靖瞥他一眼。
“……天资乃我生平仅见,千年难遇,她体内甚至有浓烈的神明气息。”
“好,很好。若她的命能助堂妹成为仙人,也算没白活一遭。”
司马靖眼里溢泛精光道:“不惜一切代价,把她给我抓到暗牢去。之前那几个被挖完灵根疯了的废物,处理掉吧,太不中用。”
“她最好给我个惊喜。”
……
看着四楼的层层纱幔,沈酣棠不屑道:“他现在跑来充什么好人,自家都知受人欺负他无动于衷,宾客互殴他权当看戏,自己被嘲讽了才蹦蹦跳跳出来找场子,不要脸。”
她做了个鬼脸,逗笑了南星,忽而南星笑容收敛,若有所思说:“他刚说他叫司马靖。”
也姓司马。
一个小插曲并未影响遇仙楼的笙歌曼舞,抱着古筝的小娘子向绛夭递了个眼色,接过表演将绛夭换下去了。
绛夭拾起地上那根红豆箭,款款走到三楼来。碰巧此时谢澄和吴涯回来,与绛夭擦肩而过。
吴涯换了身衣服,脸色也不太好,在看到酒后面色绯红的沈酣棠,和守在楼梯口那群清倌后,脸色更是奇差无比。
南星三言两语将适才娄老板和绛夭的冲突以及司马靖的出现讲清楚。谢澄敏锐捕捉到重点,瞥了眼四楼。
可吴涯并没有在听。
两两相望,面色阴沉的大师兄直接把醉醺醺的沈酣棠吓清醒了,拔腿就跑。
吴涯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追去。
绛夭千恩万谢,言辞恳切,泪光点点触人冷肠。将人安抚好,南星不经意道:“你们东家似乎心情很差。”
绛夭环视周围,小声说:“二东家前阵子惹城主千金不快,二人青梅竹马,人家却连笈礼都没请他。”
怪不得拿银杯砸那娄老板,原来是被戳中伤心事了。
“二东家?”谢澄挑眉,“一个二东家都能在华州只手遮天,你们东家到底是何许人也?”
绛夭支支吾吾。
“秘密?”谢澄坐在沈酣棠原本的位置,摇晃着空荡荡的春阳酒壶,“不能说就算了。”
绛夭头埋的更低了,南星甚至能看到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奴家没见过东家,只知道东家是二东家的堂兄,城主的儿子,叫……高喻夏。”?
“你说谁?”南星眼睛睁大,难以置信道:“他不是岚州城主的侄子吗?”
绛夭掰着指头算道:“岚州城主是我们城主的表嫂,也是二东家的婶婶,二东家的姑姑是城主夫人,也就是东家的母亲,东家是二东家的表哥,所以东家的确算岚州城主的侄子。”
一个字都没听懂的南星:“……麻烦再说一遍。”
旁边的谢澄发出了短促的轻笑。
……
吴涯回来时身后跟着鹌鹑般的沈酣棠和姚黄。
跟踪姚黄的人跟到一条暗巷后即刻出手,幸亏姚黄爬墙动作麻利,一路狂奔藏到那条后街的臭水沟里,这才逃出生天。
吴涯将人从污水里捞出来,拿水囊简单涮了几下,一路皱着鼻子把姚黄拎去旁边的兰汤坊沐浴更衣。
南星无语地看向鬼头鬼脑的姚黄,怪不得这丫头怂成这样。躲臭水沟?亏她想的出来。
“她知不知道那群人追她干嘛?”南星问。
谢澄摇头:“问不出来。”
指着那被沈酣棠牵在手边,梳起小花苞髻眼尾还生有泪痣的姚黄,南星道:“她怎么处理。”
谢澄和沈酣棠异口同声道:“带着吧。”
吴涯和南星冷声说:“我不同意。”
……四人齐齐沉默。
这场分歧以吴涯和南星的妥协告终,沈酣棠心满意足地带着姚黄去城里逛了,一大一小相处极好,但就沈酣棠那南北不分的路痴,谁带着谁真不好说。
虽说沈酣棠再三强调她能照顾好自己和姚黄,但吴涯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临走时绛夭退到一旁给他让路,吴涯得以看清那张脸。
吴涯停下脚步,目光在绛夭和谢澄之间转了个来回,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对谢澄扔下一句:“挺像你那个姚氏的青梅。”说罢,不等谢澄反应,便翻出窗户没了踪影。
这话说得清晰,分明是故意要让一旁的南星听见。
谢澄愣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吴涯说的青梅是谁,就见南星目光低垂:“姚娘子,谢公子,青梅竹马,原来说的真是你。”
“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谢澄心头莫名一紧,终于仔细端详起绛夭来。论相貌,与他记忆中仅有过数面之缘,端庄得近乎刻板的姚宝祯的确很像。论气质,却是截然相反了。
眼不见为净,谢澄抬手将绛夭打发走。
南星没看他,目光跟随着绛夭的背影,语气平静:“那位活菩萨,姚宝祯姚娘子,你不认识?你与她不是已定亲了?”
“姚宝祯……谁在你面前胡说的?”谢澄脸色骤变,提及姚宝祯的名姓似乎已经触碰到了他的禁忌。
见他反应如此过激,南星的心沉了下去:“作为师兄妹关心相互关心一下罢了,你不想我提,不提就是了,没必要生气。”
“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我是气有人在你面前搬弄是非。”谢澄揉了揉太阳穴,语调放缓道:“我和姚宝祯一年见不到三次,话都没说过十句!”
“是么?”南星抬眼看他,目光清凌凌的,带着一丝探究,“可若非旧识情深,外人怎会传出‘青梅竹马,佳偶天成’的话来?吴涯师兄又何必特意点明?”
她这话既点了外面的流言,也戳破了吴涯刚才故意激她的小心思。
她明明没被激到,却反过来拿话噎他。谢澄顿时有种百口莫辩的憋闷——他既恨那莫名其妙的流言,更气吴涯蒙骗南星,最让他心口发堵的,是南星这副平静x又疏离的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外人如何传言我管不着。但你我相识至今,我谢澄是何样人,你难道要凭借几句风言风语和吴涯的胡闹来断定吗?”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语气重了,倒像真的在和她吵架。他不想这样的。
“在你心里,我就这般花心博爱?有婚约在身还……”
她已记起两人做过那么亲密的事情,却依旧不懂他的心意。
谢澄鸦睫轻垂,掩去翻滚的心绪。
这次是真生气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认真和一丝……委屈?南星微微一怔,心头的郁结莫名散了些,但仍是轻声道:“街巷传闻,无风不起浪。好奇问上两句,我自然是信你的。”
“风?那风就是他们自己想当然吹起来的!”谢澄有些挫败地揉了揉眉心,索性把话挑明,“因为她曾与我兄长有过婚约,兄长去世后,有些人就以为顺理成章该轮到我。就因为这层可笑的关系,我便要和她被绑在一起称作‘青梅竹马’?”
“兄长亡故我就得继承没过门的嫂嫂?那祖母去世也没人让我继承祖父啊。”
南星:???
回想起格外钟意姚宝祯的祖父,还有那桩他厌恶至极的婚约,谢澄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若这也算青梅竹马,那这词未免太不值钱了。至于婚约……哪怕祖父以死相逼,我宁愿替他奔丧也决不答应。若非两情相悦,何苦作茧自缚?”
在很多年里,于谢澄而言,婚姻都是彼此的枷锁。他求索剑道巅峰,无心情爱,更没想过要成婚。直到遇见南星。
除了南星,他谁也不娶。
“这倒也不必……你还真孝顺。”南星被他的大逆不道惊着了。
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厌烦与无奈,她心中那点因吴涯的搅和而生的芥蒂,霎时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
南星本就不是纠缠不休的性子,见他如此坦诚,便也放缓了语气:“原来如此。旁人说千百句我也不会理会,因着是吴涯师兄说的,我才错信三分。”
她心中暗骂,吴涯瞧着正经,唬起人来毫不马虎,往死里坑。她不就在聆雨陂上笑话了他一次,吴涯憋了半晌,原来隔这儿等她呢。
“信他不信我,我退位让贤,你认他做师兄去吧。”谢澄偏过头去。
南星心想吴涯本就是他们的大师兄,这话说的实在没道理。好像他谢澄这个“师兄”,和别的师兄有多不一样似的。
“那我给你准备的奖励,也送给大师兄好了,反正你也不想要。”
“凭什么不要?你个没良心的。”谢澄转过脸来,忿忿道:“我的就是我的。”
好赖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了。
七月的黄昏,淳湖是墨色的绸。
汩汩水声是静谧中唯一的响动,谢澄执蒿破开层层叠叠的莲叶,揉碎清荷的冷香。
远处淳湖的直流如一条缀满星火的银河,千百盏花灯顺水浮沉,将人间祝愿付与海角天涯。
喧闹是那边的,此处只有一叶扁舟,载着两人驶入藕花深处。
南星抱膝屈坐,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栖息于滩涂的鹭鸶,她抬手,在支支清丽的荷花间折了一根莲蓬头递给谢澄。
谢澄丢开竹桨接过莲蓬,挨着南星坐下。生莲子又脆又苦,可嚼碎后舌尖泛起的那点清爽的甜,令人欲罢不能。
“你说不会生我的气,是真的吗?”南星突兀地问。
谢澄不假思索道:“当然。”
南星垂眸:“如果我骗了你呢?”——
作者有话说:自本周五到下周二,日更五天,爱你们呀[紫心]
第74章 荷花渡坦白情仇债
荷花渡中,月华如水。
谢澄将剥好的莲子放入南星掌心,指尖不经意相触,带来一丝暖意。南星却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微蜷,将莲子紧紧握住。
“骗我什么?其实没有奖励?”谢澄轻笑,目光柔和地落在她紧绷的侧脸上。
这样独属于二人的静谧时光,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的奖励。
南星没有看他,目光投向幽暗的湖面,声音却异常清晰:“下午我跟随船公去拜访了柳都知。虽说斯人已逝,但好歹了却一桩因果。况且我和你一样心存疑虑——船公说是血腥味引来了沈留清,可柳都知母子平安,哪里来的那么多血?”
“是金秀才的血。”谢澄接话,语气平静,“他并非抛妻弃子,而是……死了。”
南星仰首对上谢澄了然的目光。他竟已猜到了。
起初柳都知以为金秀才弃她母子于不顾,没有来赴约,却又隐隐庆幸,还好他没来。她爱着他也恨着他,每每看见儿子长高时又总想起他。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秀才是为救她而死,又怕她自责伤心,临终时让人帮忙隐瞒。殊不知这一瞒,令柳都知落下了盲疾,迎风落泪。
她为这个“薄情郎”流干了泪。
“若金秀才真是负心汉,柳都知不会用‘金枝杏’作店名。”谢澄叹息,夜色的眼眸深不见底,“你一下午都在为这个伤感?”
南星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悲悯,但很快被更坚毅的神色取代:“我是在想,出于善意的谎言,误了两个人半生。一个至死不敢言,一个抱恨到终老。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谢澄沉吟片刻,答道:“坦然相告。”
“谎言或许出于善意,但这种与保护混淆的欺瞒,又何尝不是一种轻视?”他瞥了眼南星,笑说:“我喜欢的人,有独自应对悲伤的魄力,不容我小瞧。是以……我会坦然相告。”
出于保护的谎言是一种轻视,这观点倒与南星不谋而合。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正视谢澄,眸中如同燃着冰冷的火焰,“我绝非优柔寡断之人,若注定分道扬镳,不如当断则断。撒一个谎,要用千万个谎去圆,我不乐意。”
谢澄收起了笑意,神情专注起来。
“所以?”他声音低沉,预感到了风雨欲来。
南星不再犹豫,抬手便探向腰间的舜华翎,动作快得决绝。
“做什么?”谢澄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出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南星微微蹙眉。
南星无奈道:“我又不是疯子,没有当众宽衣的癖好,只是想把舜华翎解下来。”
“你不要它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怒。
南星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已将舜华翎抽出,搭在他小臂上,“我说过,我骗了你。要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有些话我一直不想说,事到如今我也懒得瞒了,你若无法接受……我们就此别过,权做不相识。”
冰凉的丝翎如同烙铁,烫得谢澄心口一缩。他盯着南星,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试探,却只看到一片近乎残忍的认真。
“好。”他松开她的手,将舜华翎紧紧攥在掌心,指节泛白,“你说,我听着。”
他周身那种少年人的温和褪去,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审慎与压迫。
南星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心头刺痛,语气却愈发平静:“儿时救下我的,并非什么隐士高人,而是旧妖王——白泽零。”
“……”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谢澄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攥着舜华翎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像是被无形巨力击中,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被欺瞒的震怒,更是对“白泽零”这三个字本能的仇恨。
这死寂的几息,于南星如同凌迟。
谢澄死死盯着她,喉结剧烈滚动,半晌,从牙缝里挤出的问题却是:“……自那之后,白泽零还找过你吗?”
南星一怔:“他救过我两次,除此之外,再未见过。”
“这件事,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谢澄追问,语气严肃。
“无人知晓。”南星摇头,迎上他复杂的目光,“谢澄,我只是想给你句准话,你若……”
“这就是你的准话?”谢澄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厉害,“用‘就此别过’来要挟我?”
南星咬牙道:“这不是要挟,而是事实。你我之间若走到那一步,形同陌路已是最好的结局,总强过不死不休。”
“形同陌路,不死不休……你倒是潇洒,拿得起放得下。”谢澄面无表情,“你这样的反应,恕我不接受。”
“我什么反应不重要!我在和你聊白泽零。”南星抬眼反驳,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x滚的情绪太复杂,有未散的震惊与怒火,但更多的,是一种让她避之不及的伤心。
谢澄苦笑道:“这比什么都重要。算了,你从来不在乎。”
南星不说话了。
她若不在乎他,就不会跟他坦白。可话聊到这份上儿,离不欢而散也不远了。南星沉默着,将手中的莲子捏的粉碎。
她真的不希望他恨她。可她一向不会说漂亮话,示弱就更不可能。
果然还是搞砸了……
没有得到南星任何回应,谢澄暗自悔恨话说重了。明明是她骗他,他凭何这么紧张?谢澄平复心情,不动声色地悄悄看南星。
满湖月影与灯辉,他却只能看见粼粼的光在南星眸中安静地晃。她依然静如止水,不起波澜,唯独轻颤的唇出卖了她刻意压抑的情绪。
她很难过。
就因这一眼,所有关于仇恨、关于欺瞒的理智权衡,瞬间土崩瓦解。最先涌上心头的,竟是铺天盖地的,一种名为疼惜的情绪,尖锐到让他无法呼吸。
相比师妹和仇人有所牵扯,谢澄更在意的,是她那句“他救过我两次”。不算王玄腾之事,她已从鬼门关闯过三回了。
明明师妹才十七岁,他同族姊妹在这般年纪多爱插花投壶、搏丸赛马,而南星呢?她背负着那么多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
他想起她幼时的漂泊,想起她深谙三教九流的谋生之道,想起她凌厉的剑意,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彷徨与渴望……
谢澄突然很恨自己,恨这世上的一切。他的师妹千好万好,天地万物都该予取予求,她怎么能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以前在天外天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是否日夜为这个谎言而辗转难眠?
明明错不在她。他不该生气的。
见谢澄久不言语,南星释然一笑,将莲子粉末抛进河里。她心下已冷静地规划好:天阙盛会之后便独自前往南海,寻找白泽零。若动作快,还能赶上寒梅大比。至于谢澄的生辰……她应当是赶不上了。
他既已知情,想必也不欢迎她这个与白泽零牵扯的“师妹”。
“谢澄,你别恨我。”说完最后这句话,南星起身想走。却被谢澄拽住小臂拉回原位。
在谢澄心中,师妹总是神光熠熠,他欣赏她的一切,钦慕她的强大,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她的。
可此时此刻,心中密密滋生的,痛她所痛恨她所恨的怜爱,与想和师妹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冲动,令谢澄初次意识到——
仇恨、正邪、立场、真假,通通都不重要,他必须夺得师妹全部的爱,否则他会死的。
“南星。”他唤她,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你真是……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话音未落,他伸出另一只手,不是拥抱,而是带着一种强势的温柔,重新将舜华翎,无比郑重地系回她的腰间。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系好的瞬间,他没有松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南星拉入怀中,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南星僵在他怀中,能清晰听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
“白泽零与我,仇深似海。”他把脸埋在她颈侧,声音闷闷的,却字句清晰,“但他于你有恩,当涌泉相报。待你报完恩,我再来报仇,二者并不相悖。你不欠他,更不欠我。无须为此为难,更无须觉得有何横亘在我们之间。”
南星为他这段话怔然。
语罢,谢澄似乎看穿了她的计划,叮嘱道:“你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去南海救他。我今晚便飞鸽给冕伯,让他打探下情况。我们合力把他从白泽柒手下救出来,你的恩就算报了,此后不必再管我和他的恩怨,好不好?”
谢澄绝不允许有笔糊涂账横在他和南星中间,更不允许因为白泽零,让师妹疏远了他。
白泽零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他谢澄手里,轮不到白泽柒。他的仇要报,但不能因为报仇和南星分道扬镳。为了仇人丢了心上人?他谢澄又不是蠢货,做不来这种蠢事。
南星静静望着他的侧颜,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熟悉的夜雨气息,心中冰堡轰然倒塌。
她伸出双臂,回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清冽气息的衣襟里,“好。一言为定。”
“我怎么会恨你?”他低声呢喃,语气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舜华翎我既送给你,就不会收回。你也休想把它还回来。”
更别想弃他而不顾,一走了之。
只给他抱了一下,南星就理智地将人推开,重新规划好来日的打算,笑道:“如此珍贵的法宝,我才不还你。”
言语间,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刚刚被他系回腰间的舜华翎。
谢澄便也笑了。
感受到她的回应,谢澄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后怕——
作者有话说:每次有读者宝猜中了剧情的发展,我都不敢回复hh,哎呀哎呀,太聪明了。
俩人之间虽然存在很多无法避免的冲突,但彼此足够坚定,谢澄自不必说,纯师妹脑。
至于南星对谢澄的感情到了哪种程度……且听下回分解[橘糖]
另外,这本书其实已经可以入v了,之所以迟迟没行动,是想着把华州篇写到高潮部分再说。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呀,每次看到有新评论我都很开心,你们真的太好了(这可恶的版本bug依旧没有修复)
大概率下下周入v吧,还没考虑好。届时会提前告知老大们的[垂耳兔头]
第75章 势均力敌棋盘对峙
他想起南星平日里那种近乎决绝的洒脱,想起她刚才交出舜华翎时那双漠然的眼睛……这个狠心的人,若他刚才反应稍有差池,她必定会转身消失得干干净净。以她的本事和心性,天地之大,他可能真的再也寻不回她。
蒿尾滴落的水珠敲在竹心上,声声,再声声。
南星和谢澄沐浴更衣,一同从各自房里出来,正撞上沈酣棠。
沈酣棠打量着他们半湿的头发,神色古怪:“又没下雨,你俩刚怎么湿透回来的?”
姚黄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南星没好气地剜了谢澄一眼——都怪这家伙,为了剥莲蓬顺手扔了竹桨。她说用轻功飞回来,他偏要御剑,结果差点撞上一对放河灯的小夫妻。为免惊扰凡人,两人只好慌忙收剑,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
她心事重重,便没掐诀衣裳将衣裳烘干,而是打着沐浴的借口独处。没承想谢澄也未用内力蒸去水汽,两人便这般淌着水回来,各自在房中发了半晌的呆。
视线一触即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开。昨夜摊牌后,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二人。最大的秘密已然揭开,最坏的预期并未发生,横亘其中的冰山消融,但也带来一丝微妙的、不知如何自处的生涩。
吴涯瞥见二人之间流动的微妙氛围,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反正有阳魄护体,也冻不着。”
南星被吴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弄得有些心绪不宁,率先打破沉默:“我渴了。”
“我去沏茶。”谢澄从善如流地接话。
是夜,南星毫无睡意,索性起身走到谢澄门前。指节还未叩下,门扉已自内无声开启。
谢澄仿佛早有预料,侧身让她进来,不知何时已备好一张梨花木棋盘。
他饶有兴致地教南星弈棋。南星在感兴趣的事情上都进步飞快,你来我往,渐入佳境。
“要看便光明正大地看,自家师兄,不收你钱。”谢澄拈子沉思,又道:“师妹,你这里气太紧,这手‘点方’,你大龙的眼位就不足了。若再应,十七步之内,必会净死。这盘棋,我要赢了。”
偷瞧别人被抓个正着的南星并未赧然,听到后半句话却有些恼了,探手就想把那枚她信手落下的黑子收回,却被谢澄挡了回去。
“落子无悔,不许耍赖。”他白子应声而落,封住所有退路。
悔棋不成,南星眉头微蹙,仔细验算。确如谢澄所说,她中了圈套,局部已无活路。
但她眼波一转,笑道:“‘棋长一尺,无眼自活’的道理,是可是你教的。这大龙我不要,送你了。”
谢澄摇头,眼底却含了笑:“你总有一套歪理邪说,我是说不过的。”
分明是她的棋路太短,要死了x。这样被逼上绝路的败局从她嘴里转一圈,就变成他教错了?也罢,师妹犯错,外人的确得怨师兄教导无方的。
南星托腮,轻飘飘地弹指,一枚黑棋就在灵力包裹下,如天外飞仙,猛地扳在中腹一处无关紧要的断点上。
谢澄原本松弛的身体微微前倾,凝视棋局片刻,再抬眼时,神色中终于有了几分讶然。
“舍弃三十目的大龙,却将一个原本无关紧要的劫争,变成了决定胜负的‘天下劫’。”话至此处,谢澄眼里已不掩惊艳。
父母、兄长都亡故后,他和小叔的关系也降至冰点。谢羽廷不通棋道,除了崔白鹤,没人再能同他酣畅淋漓地对弈了。南星才学了短短几个时辰,居然能杀灭他这老手的锐气。
她的聪明,远超他想象。
南星挑眉道:“此处争不过,就在别处造个新的乱局出来,叫人左支右绌,难以取舍。顾了那边,可就顾不得这边了。这招在棋道中叫什么我不知,不过在我这里,叫浑水摸鱼。”
“浑水摸鱼,你倒会起名。”
谢澄全神贯注地重新评估全局,他发现自己若去吃龙,中腹的潜力将荡然无存,攻守之势易也。原本明朗的棋局,因为这一记弃子,瞬间变得混沌莫测,重回均势。
良久,谢澄呼出一口气,摇头轻笑,语气中满是赞赏:“好一手‘相思断’,我只算尽你的活路,却没算准你弃子的决心与胆魄。这盘棋,又被你拖进官子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夸你。”
烛火摇曳,映得二人身影在墙上交叠。南星忽然收敛笑意,语气转凉:“棋道之妙,暂且不论。我另有一事问你。”
谢澄执棋的手停在半空。
她目光如刃,直直刺来:“白泽零之事,你接受得太快,快得不合常理。以你的性子,即便不计前嫌,也该追根究底。你……是否早有猜测?”
室内烛火微微一晃。
谢澄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闪。他深知,此刻如同棋局,一步错,满盘皆输。南星想要的是可堪托付的关系,她会一遍遍反复确认对方的真心。她怀疑,恰恰代表她在乎。
所以谢澄会一遍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晾在太阳下面,捧给她看。
“我有大概的猜想,但猜错了。”他又揶揄道:“你当时扯谎,骗我说你是白泽零的女儿,我都接受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南星气的拿棋子丢他。他也不躲,就任她丢。
“什么猜想?”
谢澄的思绪忽而飘的很远:“你记得那只魇妖吗?我同崔白鹤讲过此事,不久前驭妖司在渔州抓到只魇妖,我觉得它们的妖术很奇特,就问崔白鹤讨了来,想询问一二。我没想到,居然是同一只。”
南星瞳孔猛地凝缩,复又释然一笑:“原来如此。”
“它还挺讲义气,不肯出卖你。但它还活着,就已说明一切。费了我好一番口舌,它才肯相告一二。”
谢澄不继续往下说,南星却心知肚明。那魇妖年幼无知,是为王玄腾利用才对谢澄下手,让南星想起自己被王玄腾欺骗的经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当时她在枕月山受白泽袭击,之后那只白泽却如人间蒸发般消失无踪。是以她只问了魇妖一个问题——妖王是否派了白泽族人,潜入天外天?
谢澄后仰靠在椅背上:“我本猜测,你有可能是白泽零的线人来着。”
南星:“你就不怕我真是?”
他以为她是白泽零的线人,却没有把她抓起来,甚至毫无反应,这太荒唐。
“说实话,相比救命之恩,我更希望你是妖界派来的奸细。”谢澄笑笑,“恩情难计,立场却可转圜。若为利诱,我能予你更多;若为胁迫,我能为你斩断枷锁。总有法子让你弃暗投明。”
南星怔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种。“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你自信还是自大。”
反正心挺大的。
谢澄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我的事情已尽数摊开。南星,你呢?可还有事瞒我?”
迎着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南星看见他眼底的认真,也看见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她轻声说:“我也是。”
两人对坐手谈,直至灯花落尽。棋局间少了些针锋相对,多了几分沉静的默契。
翌日清晨,南星如往常一样托着腮等谢澄为他梳发。蜀州之战后,长长的蝎子辫就成了南星最常梳的发式,舜华翎编进浓密的发中也不会引人注目,简单又明媚。
虽说谢澄因无法大展身手遗憾,但相比那些典雅高贵的发髻,她还是更喜欢轻便利落的编发。
谢澄的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指尖偶尔擦过她的后颈,带来细微的触感。
他状作无意地提起:“今晚悦仙灯会,听说很是热闹。”
“嗯。”南星应了一声,从镜中看到他专注的神情,心头微微一动,移开了目光。
夜幕垂落,华灯初上。
吴涯已带着沈酣棠和姚黄去夜市闲逛,南星和谢澄补了午觉,傍晚方醒,正撞见绛夭身穿绮丽纱裙,恭敬地提着一盏八角琉璃灯上楼。
那灯触手生寒,灯芯处一点金芒凝滞不动,不似烛光,倒像颗极亮的星辰被封冻其间。
南星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漫上心头。
谢澄开口将人拦下:“这灯卖不卖?”
绛夭回头,发现是南星和谢澄,神色温柔不少:“郎君有所不知,此灯是华州人世代相传的宝贝,千愿灯。华州人不信神佛,只尊千愿灯,每年悦仙灯会,悦的,便是此仙灯。”
“在下唐突了。”谢澄诚恳致歉。
他初来乍到,张口就是要把人家供奉的仙灯买回去,这话跟对着人家家里许愿的牌位说“你这牌位真好看卖不卖”没差别。还好华州百姓开明,楼里的宾客也未同他计较,不知者不怪。
“不过,若郎君想为娘子博个彩头,倒有机会。”绛夭的目光在南星与谢澄间转了一圈,“今晚的灯会上会设三处小把戏,能赢下两场者,便是本年的‘灯女’,可提着千愿灯登上彩舫,巡游整个华州。”
“传言灯女今晚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千愿灯一定会实现,很多青年俊才都卯足力气,想为心上人博来彩头,好上门提亲呢。”
绛夭神秘一笑,提着千愿灯登上遇仙楼顶楼,这盏承载着一城信仰的琉璃灯,将被悬挂在华州中央的最高点。
谢澄挑眉:“你今晚许愿了吗?”
南星沉思片刻,她早上下棋下不过谢澄,恼羞成怒许愿让谢澄一见到她就变成笨蛋算不算……
“没有。”南星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76章 悦仙灯会(一)
二人再次信步至僻静的荷花渡。相比淳湖的人声鼎沸,此间水波寂寂,鲜有人打扰。
南星提笔,在河灯愿笺上写下“此生尽欢,天下太平”。
而谢澄思索片刻,竟是端端正正写下了“南星”二字。他将愿笺小心放入河灯,却迟迟不肯松手。
“灯这样多,若撞翻了该如何?”他望着粼粼水面,眉头微蹙。
南星淡淡道:““随波逐流,浮沉由天,本是常态。许愿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不必强求。”
“我偏要强求。”谢澄薄唇抿起,眼神执拗同南星讨要符咒,“贴几张符,它们就不会沉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南星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回应。
前世,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犹记上辈子不可一世的少年打落她贴了悬浮咒的愿灯,神情孤傲又淡漠。久远的记忆一瞬间击中南星,她下意识复述了那句——“你盼神明祈福,岂敢作弊亵渎?”
谢澄笑得肆意:“凡事既能求己,不必求神,可我别无他求。神若有此闲心怨我渎神,就尽早遂了我的愿。愿望成真,我就不来烦祂了。”
“……”
南星一时无言,只得低头为两盏莲花灯贴上符咒,轻轻推入水中。看着灯影荡碎满湖月光,她心头莫名升起一丝烦闷和怅然。
“怎么突然不开心了?”谢澄敏锐察觉她情绪有异,回想方才言语,并无不妥。
河灯顺流飘远,平静的湖面上倒映出人影,南星没忍住掬起一捧清水,掸到谢澄脸上,埋怨道:“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以前?”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滴落,谢澄茫然道:“说什么?”
南x星冷脸:“仙门祭月大典,我在愿灯上贴了张悬浮咒,你一个响指把我的灯打破了,说我作弊!就是刚那句话。”
“我怎不记得……”谢澄欲辩无言,那话确像是年少轻狂的他会说的,这事也像他做的出来的。
“你十五岁的时候,反正就是有。”南星心道前世的谢澄也是谢澄,他还想抵赖不成?
“那时你目中无人,桀骜不驯,整日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性子薄凉,嘴巴还毒,三言两语便能惹人生恼,当真讨厌得很。我用悬浮咒是不对,但许愿而已,就是图个好兆头,你何必咄咄逼人?”
谢澄:“……”好像真是他。
虽然谢澄十七岁才拜师天外天,但他的生辰和祭月大典同一天。所以每年祭月大典谢澄都会参加,仙门众人赏月完便顺势为他祝寿。南星说的有鼻子有眼,多半是他自己忘了。
可……十五岁的时候,南星分明还未入天外天。
谢澄的疑惑被懊恼盖过,却不知从何解释,只好怜语哄道:“师妹,那时年少无知,口无遮拦,是我混账,你别往心里去。”
见他这般模样,南星心绪更复杂。她并非真动气,只是前世今生的区别对待,让她一时难以适从。
眼巴巴也没能将人哄好,谢澄又冤又悔,只想扇以前的自己几巴掌。技穷之时,正巧瞧见了遇仙楼顶悬挂着的千愿灯,心念一动。
他拉起南星便往市集方向走去。
“做什么?”
“欠你一盏灯,我得补给你。”
“那是人家搏给心上人的彩头,你去凑什么热闹。”南星试图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谢澄回首笑笑,灯火恰在此时漫上他的眉梢,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轻狂:“既然如此,只好让华州的有情郎们多等一年了。”
南星哑然:“我才不要出这个风头,万一消息传出去,我们俩成什么了。”
她这话本是推拒,谁知谢澄听在耳中,心思却转到了别处——“我们俩”。这三个字莫名取悦了他,让他更坚定了要让她做这“灯女”的念头。
“放心。”他唇角微扬,成竹在胸,“有我在,消息传不传得出去,能传多远,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心下已有了计较:消息自然不会传到仙门去徒增烦扰,但让那位深藏不露的华州城主之子、遇仙楼的大东家恰好知道,却是很有必要的。
师妹会原谅他的卑劣的。
谢澄忽然驻足,拉着南星挤进一处喧闹的灯阵。
百盏琉璃灯高低错落,悬成一道璀璨星瀑。每盏灯下系着的镂花铜钱在风中轻旋,其下朱红谜笺相互碰撞,发出清越如金铃般的脆响。
摊主是个精神矍铄的白须老翁,见谢澄与南星气度不凡,立即拊掌迎上。
“郎君、娘子贵安,有没有兴趣参加‘金铃射虎’?这可是遇仙楼流出来的风雅把戏,就剩一个名额了。”
老翁笑吟吟道:“您看这百盏琉璃灯下悬的铜钱,每枚钱孔都系着灯谜,得先用虎头布弓射中铜钱,再猜中谜面,方能积一分。今日头彩是那盏活灵活现的虎灯,赢下它,离成为悦仙灯女便只差一步了。”
“算我一个。”谢澄摆弄着特制的布弓,前端钝圆,掂起来分量极轻。
老翁说着吉祥话:“祝郎君拔得头筹,与娘子白首永偕!”这话正中说谢澄心坎,给了一块碎银的赏钱。
南星看着随风翻转的铜钱,随口道:“要是酣棠在这里,只怕旁人毫无胜算。”
谢澄闻言挑眉:“你瞧不起师兄?”
又把这小心眼惹到了,南星从善如流地敷衍道:“师兄最是厉害。”心下却不以为然,她就没见谢澄用过弓,再厉害能比弓修还厉害?
比试开始,十人竞逐,南星随着人流退到一旁的看台上。
场地内,谢澄选择了一罐红色弓箭,他执弓而立,衣袂在灯影中翻飞如鹤。只见他挽弓搭箭,布矢破风时竟带起清越铮鸣,第一箭穿过铜钱方孔,朱笺轻旋,红色虎头箭耷拉在孔内。
“杯杯不离夜已临,可是‘梦’字?”他含笑问道,老翁抚掌称妙。
其余人还在挑挑拣拣没瞄准时,谢澄已率先积下一分。
接连九箭流星赶月,当射中第五十盏时,箭簇堪堪挑开“疏星残月映重门”的谜笺,他脱口便道:“此乃‘中’字。”
四周惊叹未绝,最后一箭已穿透最高处那枚铜钱。
“天下一绝。”他目光缱绻,望着看台上面露惊诧的南星轻笑:“是‘人’字。”
恰好五十一分。稳操胜券。
比赛尚未结束,满场参赛者尚在第十箭徘徊,谢澄已将弓轻搁案上,朝老翁摊手:“我的彩头。”
他不仅要赢,更要赢得毫无悬念,赢得让她眼中只剩下他。
老翁回过神来,连忙撑竿将最高处的那盏写着“天下一绝”的虎灯勾下,递给谢澄。
这灯做的虎头虎脑,憨态可掬间又不失百兽之王的威严,南星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花灯,正想凑过去看,就见一唇红齿白的少年将谢澄拦住。
少年一袭孔雀蓝色锦袍,长发高束,脚踩长靴,声音却细:“兄台瞧着面生,不知是何方人氏?”
南星有印象,这人适才得了十五分,是仅次于谢澄的最高分。
谢澄急着哄师妹开心,却被人一言不发地拦下,冷声道:“姑娘,借过。”
女扮男装的年轻姑娘见谢澄点破自己的伪装,眼中欣赏之色更甚,她拎起手中绘有兔子的花灯晃了晃。
那是三个把戏之一“穿花过叶”的彩头。
“郎君唤我冬儿即可,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即是有缘,不若我请郎君去遇仙楼喝几盅春阳酒,郎君将金铃射虎的彩头相让于我,成全我一番苦心,可好?”
看客三三两两散去,南星本已站起,见状又坐回台上,好整以暇地观望。
华州富庶,民风开放,娘子们亦大胆热情,那日见绛夭做男装打扮,她疑惑不解。
绛夭说是因为城主千金及笄礼时扮作儿郎,表明她要像儿郎般顶天立地,志在四方。自那之后,女扮男装就成了华州新的风尚。
谢澄指着那盏精巧的兔子灯,缓缓开口:“开个价吧。”
冬儿嗤笑:“华州城里,还没人敢从我手里买东西。”
“九州之内,也没有我买不起的东西。”谢澄如是说。
冬儿复又打量谢澄。
衣裳并不华丽,可绣工超凡。宽肩窄腰,明明生了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可处处透着的疏离孤傲,为他平添人中龙凤的气度。
这话说的狂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非但不惹人嫌,还犹为可信。
“郎君是中州人?”
中州乃大齐皇都遗址,虽说几百年前大齐覆灭,九州再无王朝。可天潢贵胄、门阀世家的血脉依旧盘亘在中州,占据着人间的权力与财富。
冬儿静静等着谢澄的回应,却发现他的目光直直越过自己。
她顺着那道视线回头——一位梳着长辫的清冷美人正闲适地倚在座旁,眉宇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笃定与从容。
她的底气从何而来?冬儿心下不解。在她看来,这般金丝雀,若非倚仗身旁男子的宠爱,何以如此坦然?
回过神时,谢澄已径直走向看台,含笑朝那女子伸出手。那盏费心赢来的虎灯被他随意递出,他抬手轻轻捻了捻她的耳垂,姿态亲昵而珍重。
面对她时,他敛去了所有傲慢与疏离。那双桃花眼像是终于盼得了归鸟,漾开毫不掩饰的柔情蜜意,勾人心魄,引人沉沦。可瞧那女子对自家郎君的兴趣,还没对虎灯的浓烈。
两人相偕往最后一个把戏“蟾宫折桂”走去。稍作迟疑,冬儿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杯杯不离夜已临——梦
疏星残月映重门——中
天、下、一、绝——人
[摸头]有没有人发现呀?
第77章 悦仙灯会(二)
“蟾宫折桂”的场地是一汪池塘,水面上铺着错落的桂花砖,只够单足落脚。池塘中红鲤游弋,就显得独一只的金黄色的胖鲤鱼格外扎眼。
规则也很简单。二十人踩在桂花砖上摸鱼,可游走,可碰撞,落水出局,捉到黄金鲤者胜。
可不知为何,却无一人报名。
“郎君可敢和我比一场?我自幼习武,你要赢我可不容易。”冬儿追过来问道。三局两胜,这蟾宫折桂便是二人的决胜之局。
谢澄x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南星方才还笑他身为仙君与凡人相争,即便不动用灵力,亦是胜之不武。
他侧首,果见南星唇边含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这笑落在冬儿眼里,就藏着几分嘲弄和轻蔑了。她原本觉得谢澄颇合她眼缘,想招他做赘婿,可得知谢澄来自中州且已有佳人在侧,她便歇了心思。这样的郎君,多半是不愿入赘的。
男人多的是,她不屑于抢,却无法忍受被人嘲弄。既如此,冬儿反倒不肯轻易罢休。
她目光移向南星,自下而上审视道:“灯月交辉,竟也不及娘子光彩照人,难怪兄台如此珍视,寸步不离护在身侧,想是怕这街市人流,唐突了佳人吧。”
“只是……”冬儿话锋一转,“娘子这般娇柔的人儿,合该藏在金屋玉阁中,细细呵护。灯会喧闹,等会儿兄台与我比试时怕惊着娘子,不若我做东,为娘子寻一清净雅处歇息?”
冬儿断定谢澄出身名门望族,郎君少年时都贪恋美人,红烛昏罗帐,白马纵轻风,而南星的从容不过是依附于他的宠眷。
只是她没注意到随着讲出这番话,气氛越来越凝滞。
在听到“娇柔”两字时,谢澄原本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
娇柔?他垂眸望向面不改色的南星。
恐怕是鬼市初遇时,南星戴鬼面,于万丈冥河之上逞技留给他的印象过深,谢澄难以想象师妹和这两字有何关联。
怒气被荒诞可笑盖过。
“姑娘叫冬儿?”南星微笑着开口,目光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我倒有个问题想请教。”
冬儿:“你说来听听。”
“姑娘你除了食指侧有些执笔的薄茧,双手莹润如玉,这可不是吃过苦的手。明明同是金玉阁中养就的,何以你便觉得,换上男装,就比深闺女子高一等?”
“我跟你们中州女子不同!”冬儿瞟了眼南星道:“重门深锁,楼台巍峨,为博郎君一丝宠爱,勾心斗角万千争夺。我要的,便是像那些儿郎一般建功立业。着男装,便是为表鸿鹄之志!”
中州,皇朝遗都,世家云集。
谢、王、崔三大家也是自中州迁往瀛洲的,瀛洲不入九州之列,如此说来,谢澄也是中州人。
南星深深看了谢澄一眼,笑意不达眼底:“一丝宠爱,万千争夺,听着倒是热闹。”
谢澄心头一紧。刚解释清楚姚宝祯,这又是哪来的无妄之灾?他侧身低语:“师妹,我的情天里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一个”被咬得很重,醋味大的不行。这件事已经成了谢澄心里过不去的坎,一丝宠爱万千争夺,还真是说他心坎上了。
这说的可不就是他谢澄吗?
南星:“……怎么又提。”
她的情天里是有两个人,但这俩人明明是同一个人,这让她找谁说理去。
南星和谢澄在咬耳朵,被隔绝在外的冬儿义正言辞对南星道:“我奉劝娘子一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南星微微颔首:“这话倒在理。”
她无意和冬儿争论,也没兴趣解释。或唇舌相讥,或千夫所指,她南星都还是那个南星。把信心建立在他人评价之上,跟建在废墟上无异。
谢澄正专注于同师妹“剖白”,再三被打断,眉宇间已染上薄怒。他侧身将南星护在身后,嗤笑道:“女娘之贵,在于本心志气,何需假借男装以明志?若天下女子皆如此自轻,只怕也不会有昊姜、羲黎等流芳百世的女君。”
“我家夫人珍贵,合该寸步不离护着,仔细被人唐突。”谢澄目光冷峻,捂着南星的耳朵轻蔑道:“你的话,也就这句能听。”
“我家夫人”四字,他说得自然而然,南星感觉耳根微微发热。他话语中的回护之意如此直白,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又并不讨厌。
谢澄掌心感受到她耳垂升高的温度,垂眸见她颊染绯色,不由笑了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轻易挑动他的心绪。
“你怎敢这般无礼,可知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
冬儿的白脸又涨的通红,她恼怒地指着蟾宫折桂的池塘道:“休逞口舌之快!你就说,敢不敢比?”
谢澄垂眸征求师妹的意见。
南星沉吟片刻,抬头迎向冬儿的目光,清晰地说道:“冬儿姑娘,我和你比一场。”
冬儿愣住,偷偷摸摸在一旁听闲话的人群也愣住。除却兴致勃勃看热闹者,人群中还有几位中年女子连声劝阻。
“小娘子,虽说是暑日,掉进夜间的池塘里也很难受的。”
“嘿,肯定是提兔灯的小姐赢啊。我刚从穿花过叶那边来,她身手很敏捷的!小娘子还是莫自讨苦吃为好。”
“啧啧,蓝颜祸水,美色误人啊。长这么张扬也不知戴个帷帽,净给自家夫人惹祸。”
谢澄:“……”笑笑算了。
冬儿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南星:“跟你比,赢了也无甚意思。我不欺负女娘,你好生歇着吧。”
南星笑道:“我若落败,灯让给你,人也让给你。”
冬儿怔住,下意识去望立在南星身后的谢澄。只见那双桃花眼幽深难辨,他轻轻眨了下眼,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总归是不开心的。
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于是冬儿笑了:“若你赢呢?”
南星后退一步,坦然轻靠谢澄的胸膛,姿态慵懒却充满力量,她眉梢轻挑,朗声道:“那自然灯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听见这话,谢澄长睫一颤。
他轻轻舔过刚被自己咬出血的下唇,那点铁锈味在舌尖泛成腥甜,适才听到那句话的低落一扫而空。
师妹不会输,更没有把他拱手相让。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轻轻攥住南星腰间的一缕衣料。这个动作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却又在触碰到她的瞬间放轻了力道。
南星未作理会,却也没阻止他越界的小动作。他垂眸看着指尖那抹素白衣料,忽然有些感谢冬儿的纠缠了。
此处有好戏看,游人们嗅到轶事的味道,如争食的鱼儿般围拢过来。
冬儿率先入场,占得先机,回身朝南星勾勾手。
南星一跃而起,接连踏过十余个桂花砖,身姿轻得像没入水影的燕,轻盈地落在池塘最中央。
“你会武功?”冬儿面色骤变。
水面铺满金桂浮砖,风过处,涟漪碎开细碎的光。两道身影点踏其间,衣袂掠风,搅动一池莲叶香。
南星的目光始终锁着那尾金黄,胖鲤鱼甩尾的姿态都透着笨拙的慵懒,在红鲤簇拥间慢吞吞吐着泡泡。
冬儿在她左近,孔雀蓝衫被风吹得鼓荡,步法却有些急了,踩得砖面微微一沉,水波漫上来湿了绣鞋尖。她咬唇,伸手欲够那鱼尾,总差半寸。
“急躁什么。”南音掠过她身侧,声线平稳,甚至带点懒洋洋的笑,“水凉,湿了衣裙可不值当。”
冬儿颊边飞红,不知是窘是恼,正要反唇,却见南星忽如箭离弦,纵身而起——原是那黄金鲤甩尾钻向两块砖石间隙。
几乎同时,冬儿也扑向那处!
砖面窄小,岂容多人落脚?腿风相交,撞得桂花砖迭荡摇晃。南星却不与她争,翻身倒跃,海底捞月。
哗啦一声水响。
她落回原处,掌心已多了一尾扑腾扭动的胖鲤鱼,鳞片在日光下淌着耀目的金。
满场惊呼乍起。
“好!娘子好身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就说她会赢吧。”
“你刚是这么说的吗?”
冬儿恰在她身侧,因方才争抢身形未稳,此刻见南星得手,心神一震,足下砖块陡滑!
“啊呀——”冬儿慌张呼叫,整个人已向后仰倒。
南星左手还攥着鱼,右手已疾探而出,扣住冬儿手腕向回一带。劲力用得巧,冬儿被扯得旋了半圈,踉跄落回砖上,心跳如鼓。
尚未回神,却见南星将那尾湿漉漉、还在甩尾的黄金鲤径直捧到她眼前。
鱼尾啪地甩出一串水珠,溅上冬儿鼻尖。她瞪大眼,对上南星含笑的眉眼。
“喏。”南星道:“不是想要么?”
冬儿骇得向后一缩,全然忘了正站在砖缘,脚下一空。
扑通!
水花四溅,红鲤惊散,那尾黄金鲤却在南星掌心安然甩尾。
她俯视着在水中扑腾的孔雀蓝身影,笑吟吟叹道:“说了水凉,怎的不听劝?”
池水沁凉,倏地浸透夏衫。冬儿呛了两口水,浮沉间望见南星蹲在砖沿,灯光在她身后镀一层金边,掌中鱼鳞熠熠生辉,唇角弯得懒散又张扬。
谢澄见状无奈一笑。
水花四溅的动静未歇,池塘四周已响起数声厉喝:
“小姐落水了!”
“快救!”
十余道青色身影x如鹞鹰般扑入水中,哗啦声不绝,顷刻将扑腾的冬儿团团围住。冬儿在浅浅的水波中浮沉,被七手八脚托起,湿发黏了满脸,好不狼狈。
她怒叱道:“大惊小怪什么,又淹不死,丢人现眼,我说过不许跟着的!”
南星仍蹲在砖上,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金鲤,正欲起身,忽觉身后劲风袭至!
一道藏蓝身影疾掠而来,掌风凌厉,直取她后心,另一手却曲指成爪,狠厉抓向她腕间黄金鲤——显是既要夺鱼,又要顺势将她推落水中——
作者有话说:抱歉呀抱歉(抱头鼠窜),我以为自己设好了定时,结果没有,晚了一点。
周三歇一天,然后周四开始继续日更[墨镜]
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同喜,事事如意[元宝]
第78章 悦仙灯会(三)
南星抱住鱼侧身,下意识抬腿想将人踢飞。孰料一枚石子动作更快,重重打在来人膝盖上,将他击落于桂花砖上。
错眼望去,正是谢澄。
“司马靖,愿赌服输,你怎么又这样!”冬儿在婢女簇拥下嗔怪道,几个侍女正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水渍。
南星讶然,望向一旁偷袭不成的司马靖。这位遇仙楼二东家这是替心上人出头来了?
“冬儿,她故意吓你。”司马靖一副温柔的样子说完,转眼毒蛇般的阴沉目光扫过南星,“不管是何方神圣,即便是真龙在天,到了华州也得夹起尾巴做人。州主千金,也是你能冒犯的?”
州主千金?南星眉心一跳,目光移向“冬儿”。
谢澄已从金蟾折桂的老板处领来彩头,是盏绘有金蟾与桂花的花灯,闻言也跳到南星身边的砖上来。
“州主千金,这位姑娘的大名莫非是……高喻冬?”
“你听说过我?”高喻冬已换了身干净的女装。
谢澄看着自家师妹瞬间泛红的脸颊,险些笑出声来。
高喻冬,高喻夏,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南星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刚刚捉弄了师弟的亲妹妹!太幼稚了,传到天外天她这个大师姐的威严何存?
南星剜了谢澄一眼:还笑,都是你惹的祸。蓝颜祸水,她总算领悟到了。
南星从谢澄手中接过那盏蟾宫折桂的花灯跳上岸,递给高喻冬,“送你。今日之事,姑娘可别跟家里人讲。”
高喻冬定定望着她,咬唇接过,仰着头道:“你现在知道怕了?”
南星:“……”
她可是要当仙首的人,跟个晚辈争什么。
“怕了怕了。”南星敷衍道。
听见南星那句“怕了怕了”,高喻冬非但没觉得解气,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敷衍的语气太过熟稔自然,不像畏惧她城主千金的身份,倒像是……长辈对闹脾气小辈的无奈纵容。
高喻冬耳根一热,却憋着股劲道:“你师从何处,武功凭什么这样好?”她声音压低,带着点不甘心的好奇,“你老实告诉我,本小姐便不计较你先前无礼了。”
南星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这大小姐的态度,转变未免太快了些。方才还剑拔弩张,此刻倒是好奇多于敌意。莫非高喻夏的妹妹,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
南星的神色有些古怪。她目光掠过正与司马靖针锋相对的谢澄,趁机问道:“你先告诉我,才见一面,你就看上他,为什么?”
声音很低,没在鼎沸人声中。
高喻冬被问得一怔,随即扬起下巴,目光追随着谢澄的身影,答案清晰而直接:“容貌俊美,家世煊赫。他很强,只有强者才配得上我的喜欢,我本想把他拐回家当赘婿来着。”这是她从小被灌输的逻辑,也是她衡量价值的标准。
“赘婿……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南星嘴边噙着浅笑:“相貌、财富,这就是强么?他的确很强,但不是因为这些。”
她语气平和道:“之于仙,实力为王,境界至高,天赋独绝即为强。之于人,权力至上,掌权独断,一呼百应即为强。”
南星曾被人轻飘飘地踹下山崖,踩进泥泞。也曾登上权力巅峰,俯仰间定人生死。这个世界的弱肉强食,她早已领会过太多次。
这两句话如金石之音,敲在高喻冬心上。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强”剖析得如此冷静而深刻,超越了表象,直指核心。
她不禁低头看向自己为了表明志向而换上的男装,又想起自己方才在水中狼狈的模样。而眼前女子擒鱼、救她又戏弄她、赠灯,举重若轻。那种从容不迫的力量感,是她一直渴望却未曾真正拥有的。
南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若想成为强者,何必扮作男儿模样?等你拥有了实力和权力,天地万物都将静卧于掌心,予取予求。”
高喻冬心头剧震,下意识反驳:“可我父亲已是一城之主,我还有护卫数十,但我仍觉得不够强。至少远不及你,不及他。”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坦诚。她似乎在向眼前这个她原本瞧不起的女子,寻求一个真正的答案。
南星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声音也沉静下来:“你父亲的权力,是你的倚仗,却非你的权力。你护卫的实力,是你的屏障,却非你的实力。”
“何时你能亲自执掌一城,何时你的武功足以令众人心服,那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强。到那时,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换做旁人,南星绝不会多嘴说这样一番有“训导”之嫌的言论。这天底下没人生来就想当弱者,只是无力自强罢了。
高喻冬不同,她有自强的资本,只是需要一点拨乱反正的警醒之语。
说罢,南星带着谢澄离去,徒留高喻冬站在原地苦思冥想。
那番话如同惊雷,在高喻冬脑海中炸开——她一直追求的“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似乎找错了方向。
她抱着那盏蟾宫折桂的花灯,怔怔地看着南星,先前那点不甘和恼怒,早已被一种混杂着钦佩、茫然和豁然开朗的复杂情绪取代。
这个女子,根本不是她最初设想中依附他人的莬丝花,而是一株能经历风雨的乔木。这种认知,让她对南星的好奇和好感,瞬间压过了最初因谢澄而产生的那点幼稚争胜之心。
她忽然懊恼怎么放她走了,该将人拐回城主府里做客的。
司马靖以为她输了比赛不开心,宽慰道:“冬儿,别为输赢挂心,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寻来。你不是羡慕那些仙人吗?我找到了让你也成为神眷者的途径。”
然而,高喻冬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司马靖顺着她目光望去,盯着南星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阴鸷的狠厉。
街上车水马龙,南星抱着水缸,看缸中金鲤摆尾。她不时瞥向身侧的谢澄,那人虽走在身旁,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谁又惹你了?”她终是忍不住问。
谢澄唇线紧抿,目光落在熙攘的人流中,半晌才低声道:“没有。”
“就因为我把那盏灯送给高喻冬?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盏灯而已,就当逗小孩玩了。”南星拉着谢澄的袖子哄道。
谢澄轻轻拂开她的手,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待高喻夏……倒是周到,连他的妹妹都这般爱屋及乌,干脆把师兄也让给你家喻夏的妹妹好了。”
话刚出口,他就想咽回去,只觉得舌尖泛苦。
南星被这酸不溜秋的话呛住,她仰头指着胖鲤鱼为自己辩驳:“三个彩头,就送了一个给她,还是我赚。”
“三个?”谢澄低头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也对,这条鱼胖得能顶两个。”
南星一时语塞。
她无奈,单手托稳鱼缸,另一手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最大的彩头不是在这儿吗?师兄归我,这还不够?别说一盏小花灯,就是千愿灯来换,我也不答应。”
依南星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已是极大的纵容了。
谢澄身形微僵,臂弯处传来的温热让他心跳漏了一拍。自荷花渡那夜后,师妹待他确实亲昵了许多,这种不经意的靠近,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旌摇曳,也更让他患得患失。
无数次,他无数次想问她,在她心里,他谢澄究竟占几分?是否,已能与她情天里的另一个人比肩?可他不敢。他怕x听到的不是想要的答案,更怕这难得的亲近会因他的急切而消失。
难以启齿。
他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师妹把所有的爱都给他?
谢澄接过鱼缸,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留下一片微凉。“可我答应过,欠你一盏灯,要还上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南星轻咳一声:“那盏虎灯就很好,至于千愿灯还是算了吧。我今日许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你……”她顿了顿。
谢澄竖起耳朵,眼底有光:“和我有关?”
南星沉默片刻,破罐子破摔道:“谁让你对弈总赢我?我许愿让你变笨点儿。所以这灯女还是别当了,万一真灵验了怎么办?”
“呵。”谢澄气笑了,“师兄我费尽心机想让你心想事成,你就许这个?还真是我的好师妹。”
“那……把这条鲤鱼送给你,当作补偿。”南星试图转移话题。
谢澄气还没消,面不改色道:“也行,待会儿你捡柴我生火,烤来吃了。”
“那怎么行!”
“舍不得?”
南星手指拨弄着水面,一本正经地分析:“这种用来观赏的锦鲤肉都老的很,味道寡淡。你想吃烤鱼,等会儿我去渡里给你抓几条鲜嫩的。”
“……不必,我还是养着吧。”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语气却故作平淡。
她连吃鱼都挑鲜嫩的,是不是说明——比起小叔,她终究是更喜欢年轻的他?
南星见他神色缓和,嘴角微弯:“养着?储物戒可放不了活物,你就打算一路端着去?”
谢澄手掌托住黄金鲤圆滚滚的肚子,目光柔和下来,平静道:“以后,你就叫辰奴。”
星辰的辰。
黄金鲤乖顺地贴上掌心,在缸内打了个旋,鱼尾溅起几滴水甩到谢澄脸上,瞧着挺满意这名字。
南星立刻不满:“我和鱼同名?”
“你叫星,它叫辰,不同。”
“分明就是一个意思,你给它改一个。”
谢澄抬眼望她,眸色深深,语气里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猫爱吃鱼,我得给它取个贵重的名字护体,省的被哪只大馋猫烤来吃了。吃干抹净,还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
南星听懂了他在指桑骂槐,又羞又恼:“我那晚是喝醉了!你……你也没推开我!”
“当时你还说咒修都追求至情至性的心境,我若想破心关,就得先动情,找别人不如找师兄。这些混账话是狗说的不成?”
说什么吃干抹净,明明都是相互的,他偏要一副被占便宜的样子,成日在她面前扮可怜。
得了便宜还卖乖!
谢澄笑意不达眼底:“记得倒清楚,看来只是不想认账罢了。”
南星冷脸:“仙门创立千岁,为追求至高大道双修的男女只不知凡几,有性无情也稀松平常,各取所需罢了,犯不着逼人认账。”
她又没说不认。
话音未落,谢澄抚鱼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从水中抽出手,湿漉的指尖轻轻捏住她的后颈。
一滴水珠,自他指尖滑落,没入她的衣领。凉意顺着脊背蔓延,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作者有话说:哎呀呀,你俩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捂脸偷看]
第79章 我帮你双修破心关
谢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有性无情,各取所需。好,师妹真是通透得很,不愧是百年一遇的修道天才。”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冷硬:“既然师妹修行至上,那师兄成全你。破心关是吧?何必等以后。”
南星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谢澄的目光锁住她,像是要将她看穿,“我谢澄,还不至于需要谁‘负责’。但你也休想,将你我那晚的情谊,当作一场可有可无的修行助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他气极了,先来撩拨的是她,如今轻描淡写想划清界限的也是她。他一直以为她是性子冷,却没想过,她或许真的……未曾真正放在心上。
“我哪里需要这种助益?”南星为自己辩驳。
那晚她的确冲动了,可能有一丝美色误人的成分在,却也是出于本心的。
可惜谢澄并未听出她话里的隐晦。他越想越觉得心口发堵,无名火灼烧着理智。
谢澄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一缕精纯的灵力不由分说地渡入,直冲她心脉而去,如同上次渡她阳魄时一般,那灵力熟门熟路地扑入她心口的光团,引得南星心跳加快。
“你既已受了我的阳魄,”谢澄唇线紧抿,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偏执,“便不能再与旁人灵力交融,除非那人想尝尝经脉逆行、修为尽毁的滋味。所以,你趁早歇了这心吧。”
就在这时,南星忽然闷哼一声,捂住心口,眉头微蹙。
谢澄的怨气瞬间被担忧取代:“怎么了?”
南星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诧异:“我的心关……好像真的松动了。”那种玄之又玄的感应做不得假。
在方才的某一瞬间,她看到了这片大陆之外的存在。漫天星海,还有化为实质的法则。可就在她伸出手,想要捕捉那缕咒文时,却倏尔被弹回原地。
就像一扇半开的门,她一步踏入,门却关上了。
谢澄先是一怔,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下意识就想输送更多灵力助她。
南星却抬手制止:“还差一步,机缘未到,强求不来。”
谢澄长睫轻颤,默然收手。他深知修行到了瓶颈,有时确实需要某种触动。双修……他曾对此道不屑一顾,认为是对剑心的玷污。可此刻,这个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某种隐秘的诱惑。
若是与她……
这个想法让他耳根发烫,几乎不敢看南星的眼睛。他挣扎了半晌,才用尽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你体内有我的阳魄,无法和别人双修。但……可以试试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大街,闹市,人潮汹涌,他居然对师妹说出如此孟浪的话!
若是被家中长辈知道,定要重罚他跪祠堂。他下意识别开脸,只觉脸颊耳后烧得厉害,连脖颈都漫上一层薄红。
辰奴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缩在水底一动不动。
南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见他侧着脸,紧抿着唇,玉带束着的腰身绷得笔直,仿佛在承受极大的煎熬,连指尖都微微蜷缩着。
只是提议双修助她破关,就让他羞惭成这样?
南星自然不信双修能破心关,但谢澄这副罕见的、强自镇定下的慌乱模样,却莫名取悦了她。他越是克制隐忍,她就越生出几分想看他失控的念头。
她状似无意地向前迈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瞬间紊乱的呼吸。
“师兄对此道本是颇为不齿,如今为了我,竟甘愿违背本心么?你是想助我突破心关,还是……”南星故意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另有私心?”
她的话像柔软的藤蔓,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
谢澄只觉得被她目光扫的地方都泛起细密的痒意,他几乎要后退,脚跟却像钉在原地。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清冷的幽香,却比任何暖香都更让人心神摇曳。
“此一时,彼一时。”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师妹之事,岂能等同视之。”
南星笑问:“那你可知,双修之时,具体该如何行事?灵脉如何运转?气机如何交融?身心……又该如何契合?”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轻又缓,每一个字却都像小锤,敲在谢澄紧绷的心弦上。
他脑中嗡的一声,那些只在古籍中瞥见过、从未细想的字句模糊闪过。一开始分明他占据主动,三言两语又被南星逼至窘境,谢澄喉间发紧道:“不知。”
“那便有劳师兄先去查阅典籍了。”她见好就收,终于退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眼底却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待你准备周全,我们再议不迟。”
谢澄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缓缓转回头,眼底暗潮翻涌,却连追问都不敢。
她这是愿意的意思?
“……好。”他最终只故作随意地吐出一个字,努力维持着语调的沉稳。然而那x骤然亮起、如同盛满星辰的眼眸,却早已将他的心事泄露无遗。
长街千灯如昼,人潮涌动似河,而谢澄站在光海最盛处,眼底淌着温软的澄澈。仿佛岁月也在这一霎错步,将斑驳前尘洗成他眸中一抹流转的星子。
南星忽然觉得,原来人间烟火万千这般好,连天边那轮孤月也远离了寂寥。
这样稍纵即逝的瞬间,似乎该做些什么才算不虚度。
可她念头刚起,不远处的蓼花汀便爆发出大规模骚动。
“啊——!”
一声刺耳尖叫划破喧嚣,随即有人高喊:“快救救我家绛夭娘子!”
下一瞬,就有穿着夜行服的黑衣人飞檐走壁,从旁边铺子的屋顶上翻了过去。几乎同时,谢澄蹬柱借力,追凶而去。
南星眉头微蹙,正欲前往蓼花汀查看绛夭状况,身旁却传来一声哀嚎。
“唉哟,疼呐,疼死我个老骨头了。”
一位老妪倒在谢澄方才借力的柱子旁,似是受了内力波及。既是谢澄惹的祸,南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她走上前去扶起老妪,掏出一吊钱作为补偿。老妪脸上沟壑纵横,并未推脱。颤巍巍从旁边货架取下一顶做工精巧的白色簪花帏帽,嗓音干哑:“好孩子,钱我收了,这顶帏帽送你遮尘吧。”
南星客气回笑,顺手将帏帽戴上。
嗡——
就在帏帽落下的瞬间,风声、人声、烟花声、灯芯爆花声通通消失,万籁俱寂。
白色的轻纱遮蔽了视线,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南星耳尖微动,在盲视状态下侧身,一道闷棍擦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呼啸而过。
透过纱帘缝隙,她看见整条长街空空荡荡,先前的人潮烟火消失无踪。头顶的帏帽散发出淡淡珍珠光泽,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枷锁般禁锢了她周身灵力。
南星抬手欲掀,帏帽却纹丝不动,仿佛与空间融为一体。
“此宝名为‘敛春光’。”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街心响起,“非但压制灵力,更能将人无声无息拖入结界,你跑不掉了。”
南星循声回首,站在街道中央的,不是司马富又是谁?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没去司马靖家逮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个司马富,外加二十余个散修,就凭这样的配置,也敢来擒她?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既然到了华京,生死就由不得你了。乖乖跟我们走,还能免去不少皮肉之苦。”司马富语气平稳。
原来他不知她是南星。既非为混沌珠而来……南星心念电转,冷笑道:“司马靖派你们来的?”是为他那位表妹出气?
司马富不置可否,挥手示意。
二十余名散修当即合围而上。一个失去灵力的修士,在他们眼中与待宰羔羊无异。
南星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素手轻抬,撩起面前珠帘,眸光如冰刃,似笑非笑道:“司马富,当日被我一缕幻影吓得抱头鼠窜,逃回老巢。如今见了正主,反倒认不出了?”
“南星!?”
司马富瞳孔骤缩,失声厉喝:“退!全都退开!”
若知司马靖要抓的人是南星,司马富死也不会来。敛春光能压制灵力,却偏偏撞上了这世间唯一身负神力之人。
若在闹市,南星兴许会顾及招来更多敌人,不敢动用照妖镜。可他们亲手把她拉进结界里,这和自掘坟墓有何区别!
“现在叙旧似乎晚了些。”南星额间花钿之下,湛蓝神光流转氤氲。她语气略带遗憾,“学会这招后还没用过,本想先给谢澄看的,便宜你们了。”
在场修士皆非蠢人,见情况骤变,顿时四散奔逃。可目标未死,结界未破,又能逃往何处?
“镜花水月。”
南星足下,一面剔透冰镜骤然浮现,镜面清晰地倒映出二十张惊惧扭曲的面孔。她甚至未曾抬眼,只微微动了动指尖。
铿——
整面冰镜轰然炸裂,化作万千璀璨碎片,银光流泻如星河奔涌,将她笼罩在一片圣洁而致命的昙花状光晕之中。
所有碎片悬停一瞬,随即化作夺命银虹,激射而出!
那些维持着逃窜姿势的修士,咽喉已被镜片精准洞穿。血珠甫一溅出,便被周遭其他碎片再度折射、切割,化作更细密的猩红冰晶,弥漫空中。
司马富暴退十余丈,面色铁青,“一重境是一重天,即便拥有神力,你也休想杀我!”
他祭出本命神器,紫电锏引动漫天雷暴,锏身缠绕的紫电将空气灼出焦痕,携着煌煌天威,直刺南星。
南星眯眼,眼中闪过一抹银色镜光。
“碧海无量,涛声负浪。”南星瞬发碧海潮生诀,水波顺着镜面化作氤氲水汽,扑向司马富,被紫电锏节节斩碎。破碎的镜片又化作更小更薄的利刃,再次发起进攻。
此时,水将雷电导向紫电锏,反噬的雷火倒卷而回。
司马富竟在这四两拨千斤的一击中,直面濒死的恐惧。他连连后退,却被自己的法宝灼得经脉焦黑,踉跄倒地。
雷电再强,也会被水导走。
他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卑鄙!你怎会知晓紫电锏的弱点?”
无人回应他的质问。万千镜片汇成璀璨银河,将他彻底吞没、撕碎。
镜雨停歇,银辉散尽。
南星仍立在最初的位置。鬓边一缕青丝轻轻飘落,被尚未消散的镜光温柔托住,缓缓送回她肩头。
“我今生本无意杀你。”她漠然环顾漫天血雾,恍若神佛垂目,俯视尘埃。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筹谋都是枉费心机。
随着原主陨落,敛春光也颇有眼色地主动撩起珠帘,以免遮挡它尊贵的新主人的视线。
南星很满意它的识趣。这宝贝不光压制灵力,还自带隔绝气息的结界,对于她这个不便泄露神息的人来说,实在趁手。
血滴入帏帽,法宝正式易主。
等血雾彻底被风吹散,南星才缓缓揭下帏帽。
周遭喧嚣瞬间涌入耳膜,华灯璀璨,人声鼎沸,华州依旧是那个繁华不夜的华州。方才死了二十余人,未在外界激起半分涟漪,更无人察觉有个少女曾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长街,锁定那个仓皇遁走的老妪背影。
刻意放任其逃出一段距离后,南星才不疾不徐地迈步,悄然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入v啦入v啦,好开心!尤其是发现已经有宝订阅了哎!
你们真的[可怜]
我想我真的很幸运,也为自己选择晋江作为毕生耕耘的平台开心(签了二十年哈哈),很多人说晋江小作者难熬出头赚不到钱,但我依旧最喜欢阿江,喜欢这里和谐的氛围和充满善意的读者,在快节奏的社会,它就像我自己的乌托邦。
接下来将埋头日更,会给大家一个完美的、盛大的结局,不会断更、跑路、仓促收尾。它就像我用心血浇灌的一颗幼苗,看着它从花苞变成果实,大家有缘路过,见没成熟还会帮忙浇营养液,陪伴我、包容我、鼓励我,跟我说看着就很甜,说喜欢。这种雀跃太浓烈了,以至于让我上瘾,患得患失,精益求精,继而期待未来。
就像我的作者自白中写的
我喜欢酸甜、盛大、圆满、he的故事
愿你我皆如是
第80章 她是你唯一的变数
华州郊外,司马家私卫封锁了整片草地。
“你敢!”司马靖再无此前的风度翩翩,满眼的红血丝怒视着沈酣棠。
红豆箭死死抵在高喻冬的喉管上,沈酣棠感受到怀中女子的颤抖,狠下心道:“把我朋友还回来!”
吴涯和谢澄分守两侧,脸色皆阴沉的吓人。
他们三人在追踪凶手的路上回合,联手都没抓住人,本就窝一肚子火。结果把南星还弄丢了!满华州翻来覆去找遍也没踪影,给他们急出一身冷汗。
不得已,沈酣棠提议找华州州主帮忙寻人,谢澄突然想起司马靖这号人来。
和司马富父子有牵扯,又跟南星起过冲突,在华州只手遮天……若说南星的失踪并非意外,那极有可能是他做的。
谁知道吴涯威逼利诱了半晌,司马靖只来回敷衍,这让谢澄确信南星的失踪是拜他所赐,一怒之下闯进州主府,把高喻冬绑了出来。
司马靖咬牙道:“挟持州主之女,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
红豆箭往前猛推一寸,吓得高喻冬当即泪流满面,沈酣棠还是那句话:“我说把我朋友还回来!”
司马靖咬牙切齿:“好……我们交换。”
谢澄本就差到极点的脸色更x差了:“司马靖……你好的很,她要是出半点岔子,就等着把你司马家的命全赔进去。”
司马靖终于没忍住爆了粗口。
疯子,一群疯子。
“还愣着等死吗,去把他们喊回来!”司马靖回头冲灰瞳男子骂道。
灰瞳男子喏喏应是,刚窜出去一截就猛地刹住脚步,连连倒退回司马靖左侧。
“不必麻烦,喊来喊去多折腾人,我全给你带回来了。”
清冷嗓音自林外传来。南星拎着昏迷的老妪缓步走出,唇边噙着讥诮:“要尊老爱幼啊,派个老婆婆干这种诓人的勾当,也不怕损阴德。”
她不过笑了笑,这老妪便吓晕过去。不怪她,许是老年人缺觉吧。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向南星。
沈酣棠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出门前舅舅反复叮嘱,说会有无数人想要南星的命,让她遇到危险赶紧跑。她别的没记住,只牢牢记住了“无数人想要南星的命”这一句。
她生怕某个稀松平常的分别后,南星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哭什……”南星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被清冽的夜雨气息包裹。谢澄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手臂收得那样用力,仿佛她是个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
南星丢开老妪,腾出手轻拍他微微颤抖的脊背:“我没事,别担心。”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谢澄不住地道歉,他怎能为了追凶独留她一人在街市?他怎么能!
“行侠仗义本就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本心若失,也不配为人了。”南星懂他为何自责,她不会怪他。
从前她和林叔林婶在琼花村受仙吏压迫时,她在黑市被人追杀时,她家破人亡求告无门时,无数次希望有人能从天而降,拯她于水火。
可惜没有。南星自己成为了那个人。
她经历过太多无人援手的绝望时刻,深知仗义出手何等珍贵。世上若多几个谢澄,就会少几个濒临绝境的南星。这太重要了,远比一个南星重要。
南星回抱住谢澄,认真道:“我就喜欢你这点,继续保持。”
谢澄浑身一僵,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声音暗哑:“……我不配。”
“人既然平安归来,该把冬儿还给我了。”司马靖不甘地打断二人。南星没抓到,表妹还赔了进去,他从未如此挫败。
“另外,这位娘子说会把人全带回来……人呢?”
南星从谢澄怀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抬手,感受着郊野的微风。
风过无痕,那片血雾早已消散。
“都在风里了。”她轻声道。
司马靖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数步,连他身旁的灰瞳男子也面露惊惧。这看似柔弱的少女,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令人胆寒的话,带来的压迫感竟比方才那三个疯子更甚。
他们着实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司马靖强自镇定,朝沈酣棠伸出手索要高喻冬。而高喻冬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南星身上,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吓傻了。
见南星平安归来,沈酣棠哪里还管什么春夏秋冬,正想交人,却被吴涯拦住。
“你们这是何意?”司马靖忍着怒火。
谢澄抱着南星不肯撒手,抬眸望向司马靖,杀意凛然:“想要你表妹,就拿司马富和司马春的人头来换。”
“司马富已经被你怀里那人杀了!”
“司马春还活着。”
司马靖深吸一口气,精疲力尽道:“好。司马春给你,放了冬儿。”
司马春被华州拘仙署的人押走,署长则被谢澄留下“商谈公务”。看着署长额角的冷汗,便知这场谈话绝不轻松。
如今的谢澄,早已不是当初渔州中不知世事险恶的贵公子。
司马靖牵住高喻冬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尤其要远离南星。不料高喻冬挣脱他的手,朝南星跑来。
“他是个坏人!大骗子!你别被他骗了!”她指着谢澄喊道。
“……多谢提醒。”南星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高喻冬泪痕未干,哽咽道:“要不是为了见你,我怎么会轻易被他掳走!”
南星讶然:“你找我何事?”
高喻夏咬住下唇,支支吾吾道:“你武功很厉害……我也想学……你夫君将我吓成这样,你总得补偿我吧!”?
南星心下好笑,指尖在储物锦囊掠过,将自己启蒙时所用的《碧波掌》秘册塞进她手中。经她数次改良,这本基础功法已臻完美。
既然是高喻夏的妹妹,那也算她半个小师妹了,一本她早已用不着的功法,随手便送出了。
高喻冬一怔,低头看清封皮字样,眼中霎时绽出惊喜光亮:“你学的就是这个?”
南星颔首以应。
得偿所愿,高喻冬欢天喜地跑回司马靖身边,许是察觉到两方几乎化为实质的敌意,她眼珠一转,破天荒地主动挽住司马靖臂弯,甜甜唤了声“靖哥哥”。
这一声瞬间抚平了司马靖脸上的阴霾。
“冬儿,你不生我气了?”
高喻冬本就任性,想一出是一出,连司马靖如何惹恼的她都忘记了。一直晾着他,也并非耍性子闹矛盾,实在是好玩的事情太多,没工夫想司马靖罢了。
如今司马靖开罪了她的“师父”,于情于理她都该做这个中间人。
高喻夏知道表哥最吃她这套,故而露出小虎牙笑道:“靖哥哥,我饿了,我们走吧。”
司马靖思虑片刻,温柔答“好”。
罢了,南星惹不起,表妹又意外与他重修旧好,司马靖彻底打消了原先的念头。他迅速调整好状态,温和地朝南星等人一笑,带着高喻冬离去。
仿佛方才剑拔弩张,不过幻梦一场。
南星跟伙伴们展示完自己新得的宝贝后,忽而发现少了个人,她问道:“姚黄呢?”
遇仙楼。
悦仙灯会已然开始,遇仙楼中不复笑语欢声,寂寥无人,只剩几位洒扫的小厮往来。其余人都聚在二楼绛夭的卧房外,皆面露不忍。
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上,如今交错着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如同名瓷上无法弥补的裂纹。
遭此横祸,绛夭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号,只是沉默地坐在菱花镜前。容貌虽毁,风骨不折,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破碎的轮廓间,撑着昔日的绝伦。
沈酣棠赠了她一瓶生肌膏。可绛夭到底是凡人,无法消化其中的灵蕴,眼见是无法痊愈了。
姚黄似乎和绛夭是旧识,见状伤心极了。难为她一个小孩子,却能咬紧牙关不哭出声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默默陪着绛夭。
那凶手能甩脱谢澄三人的围追堵截,身手极有可能不逊于吴涯。如此能人冒风险当街行凶,却未取绛夭性命,只是毁掉她的脸,实在太古怪。
沈酣棠压低声音道:“我跟小厮打听到,绛夭数月前失足落水,就是被姚黄捞出来的。当时绛夭气都断了,姚黄却坚持给她渡气,好歹抢回条命来。如今又出这档子事……”
吴涯:“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必定事出有因。”
杀人不成,改作毁容。幕后之人一开始就是奔着绛夭的脸来的。可还不等南星询问绛夭有无和她交恶的都知娘子,绛夭便款款走出房间。
“多谢诸位郎君、娘子,再次帮绛夭费心。绛夭只求莫要再追查此事,就当过去了吧。”
沈酣棠惊诧道:“这是为何?莫非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他有权有势,你惹不起?不必担心,你说出来,自有我为你主持公道。”
绛夭轻轻摇头:“如今奴容貌已毁,他既无意取奴性命,以后便安全了。就当绛夭求诸位,奴家实在不愿节外生枝,牵连家人。”
沈酣棠欲劝却被南星拉住。人人有人人的顾虑,能快意恩仇已是最大的幸运。可这种幸运,不是谁都有的。
绛夭笑道:“生来贫贱,容貌却盛,实非幸事。如今失去这张脸,奴家反而一身轻松,如同卸去枷锁,实在没什么可埋怨的。今日可是悦仙灯会,这样好的日子,奴家不想错过,也不想诸位错过。”
绛夭从屏风后唤出姚黄,牵起她道:“奴家先行一步,诸位还请自行便宜。”
绛夭下楼时,回首看了南星一眼。
…………
夜如白昼。
千盏荷花灯沿水铺开,蜿蜒十数里,倒映在柔波里,恍如天河坠入人间。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与笑语随暖风飘荡,才子佳人凭栏,互掷香囊诗词,以表情思。巨大的龙形灯阵在城楼之上翻腾,光芒璀璨,照得飞檐斗拱一片通明。
河畔市肆喧嚣,游人摩肩,少女们戴着精巧面具,裙x裾飞扬,鬓边新折的芍药还带着水汽。空中不时有烟花炸响,碎金泼落,引来阵阵喝彩,处处弥漫着糖蜜、酒香与荷风交织的奢靡气息。
南星一干人立在聆雨陂旁,观赏灯会最重要的“悦仙”。
身为灯女的高喻冬双手捧着千愿灯,端坐在最大的彩舫之上,沿着淳湖支流环城巡游一整圈,才能前往悦仙祠,将千愿灯供奉回原处。
华州的子民信仰着,千愿灯会庇护这座富庶的水城,水流不息,华州永昌。
作为外来者的谢澄等人虽无信仰,却也被这一派祥和的氛围感染。南星的思绪却飘回了琼花村的岁月。
有别于华州悦仙的盛大,渔州供奉汐母娘娘就是用珠贝、鲛纱、豚油等沿海的稀罕物,村民抬着汐母娘娘的轿子,沿海岸线一直走,不回头。走到退潮,这仪式方能结束。
那时她就追在轿后,摔倒了就爬起来继续追,一直跑,一直跑……
此时,右手腕被轻轻攥了一下,南星恍然回神。
“在发什么呆?”谢澄问道。就因为南星黄昏时走丢了一次,谢澄现在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到人流密集处,便不容商量地握住她手腕。旁人都赏灯赏花赏水,偏他一直盯着她看。
南星还有些恍惚,此情此景,竟让她觉得十分不真实。
在她两辈子加起来几十年的短暂人生中,谢澄就像一场梦,轰轰烈烈、突如其来地闯进她沉寂的世界。
她轻声问:“我在想,神明,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祂们生来就是神吗?如果神明强大至此,又何来诸神黄昏,神明陨落?”
谢澄垂眸道:“规则。神无情却有道,神即天道,即规则。”
在他看来,神明是天地间的至高法则,近乎一种形而上的道,冷静运转,不涉尘寰。信众焚香祈愿,如同向深井投石,回声杳然。
他敬其威能,却不屑谄媚。
百姓的欢呼与祈愿声频频传来。南星静静望着那盏被众星捧月的千愿灯,又抚上眉心的混沌珠印记,声音轻如梦呓。
“我倒觉得,神生于人心晦明之间。不是神明创世,而是人心造神。信仰聚则神强,信仰散则神陨。”
“如果一个人获得海量的信仰,会成神吗?”她喃喃自问。
……
无人得见的虚空中,有一道超脱三界之外的鬼影,闻言,仰天大笑。
他轻蔑地俯视南星眉心的花钿,似乎在透过被遮掩的印记,和更飘渺的存在对话。
“混沌,你不是自诩玩弄天下于股掌,算尽人心么?可纵观两世,她依然是你唯一的变数。你赢了我,赢了皇甫曦,却注定输给她。”
一道来自远古的声音悠悠回应——
“这才有点意思。”——
作者有话说:八十章啦[哈哈大笑]
好的欢迎大家收听今日的“砚之有理”,让我们跟着铃砚的脚步一起看看天外天F4在做什么吧。
这边,我们南星已经洞察天道法则,参悟了成神之道。
旁边,谢澄光顾着看南星(你小子啊)
那边,吴涯未婚单身,沈酣棠未婚单身,所以他们在……当街溜子(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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