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星拱紫薇长庚入垣


    谢澄长睫微颤,嘴唇轻启,沉声道:“她是为了救人。”


    崔白鹤扶着额头嘀咕:“我又没瞎,但天外天的长老院迂腐的很,你可未必保得住她。”


    谢澄却丝毫没有避讳,直直望着柳允儿和王进宝,平静道:“杀人不好。”


    “……您清高。”崔白鹤无语,最终竖了个大拇指。


    柳允儿眼中的忌惮并未褪去,她护在王进宝身前,眼神示意让他先走。


    “哈哈你们忙,我去上个茅厕,很快回来。”王进宝一边说话一边往门口跑,孰料刚打开门就被守在外面的谢氏族人打晕。


    柳允儿拔出沉璧剑,看着气定神闲的谢澄,质问道:“崔家主,谢少主,您二人这是何意?”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同门。”谢澄大拇指摩挲着杯腹,声音低沉,“但你们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想透露出去,这可不行。”


    他冲着打昏王进宝的络腮胡道:“让他俩忘掉今天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想起来。”


    “你!”


    柳允儿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于是强按下怒火,主动收起沉璧剑,任由络腮胡将其打晕带走。


    燕决明适时开口:“南星师姐待我很好,我什么也不知道。”


    崔白鹤很满意他的乖觉,随即他斜眼瞪向谢澄。


    好赖话都让你说完了!


    迟早把你小子的真面目捅到南星跟前!


    此时南星已吟诵到咒律末尾,银色咒文如绸如缎如月华流水,在南星周身飞绕。当她吟诵完毕时,所有咒文瞬间消失,南星额头上也冒出涔涔冷汗。


    纵然灵力充沛,可施展如此大型的转移型禁咒,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是负担过重了。


    另一边,在卞垚炎的尖叫声中,黄粱卦彻底破碎,除了悠哉悠哉的慕容璟,其余人拎起武器就打算血战到底。


    谁料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震颤,伴随着隆隆声,一大块圆形土地载着所有人腾空而起,高速飞向驻仙台!


    “啊啊啊啊啊啊——快趴下——”


    天,地,合。


    神咒止戈的效果褪去,那两只破灵虎率先冲破禁锢,探爪朝南星扑来。南星耳边传来嗡鸣,她摇了摇头,瞬发冰封咒,却被身姿矫健的破灵虎躲过。


    趁着灵力充沛,南星瞄准空中铁锅的位置,决定再用一次止戈后逃跑。


    可她张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南星:“……”


    她觉得自己被天道针对了。


    用九天雷这种杀伤力强的禁咒遭天谴就算了,怎么连转移型禁咒也这样?


    天地合剥夺的,是她的“说”。


    长生剑剑气如虹,削去破灵虎的半只爪子,不能用咒律她就会被缠战到死,南星当机立断朝着照妖镜的方向招手。


    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谢澄立即坐端,他面露喜色,沿着月缚输送灵力。


    可下一刻,谢澄的笑容僵在脸上。


    月缚的法则,被阻断了。


    他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瞬移到门外,这次崔白鹤连阻拦的话都没说,幽幽开口:“好好好。你是做了有情有义的好郎君,烂摊子都交给我收拾。”


    崔白鹤并不担心南星的安危,谢澄杀了玉衡玉枢那天,崔白鹤就替南星算了一卦。仙门算命,不看八字也不靠面相,只观“命线”。


    崔白鹤二十年来只为三人观过命线,毕竟窥探天机的代价不小。


    除了他自己,便是谢澄和南星。


    紫垣垂象,龙德守垣。


    北斗悬杀,孤清不灭。


    一个龙章凤姿,是众星拱卫的紫薇帝星,一个命途多舛,是长庚入垣的天选之人。


    先不管是好是坏,通俗来说,南星命比石头还硬。


    两人命线纠缠极深,站在命运罗盘对峙鼎立,堪称命中注定的孽缘。只是不知是紫薇犯北斗,还是北斗破紫薇?


    崔白鹤深深叹气,唤出自己的罗盘神器,金针划圆,卦指西南。


    趁谢澄不在,燕决明也知趣离开,崔白鹤唇角微勾,使出了那招“离鸾别凤”。


    虽说鸾盘自爆后要十年才能恢复,还会赔上他的寿元。但能杀一只妖王级别的白泽,很划算。


    更何况,崔白鹤向来是个信命也认命的人。窥探命运,就要做好被命运玩弄的准备。


    谢澄御剑而行,刚飞至前线就撞见兽潮匆忙退去,还有被连人带地传回来正头晕目眩的沈酣棠等人。他无暇顾及,朝西域腹地飞去。


    却被谢冕拦住去路。


    谢澄抿唇,唯有在谢冕面前他才有几分顾忌,急声道:“冕伯,南星在等我。”


    谢冕覆着面具看不清神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御剑送灵力枯竭的谢澄一程。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谢澄终于感知到月缚。他连忙输送灵力,得到了南星烦躁的回应。


    谢澄轻笑,立马靠法则禁制将人往回拽,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远远的,谢澄看着肥嘟嘟的铁锅扑棱着大翅膀飞来,南星潇洒自如地斜坐在鸟背上,一人一妖都挂了彩,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妖血。


    谢澄从来没有看铁锅这么顺眼过,他对天发誓,以后绝不再嘲笑它像鸭子。


    而南星见到谢澄第一句话是:你早不拽晚不拽,我好不容易快把那只难缠的臭老虎杀了,结果被你拽走了!


    当然,这些话南星只能在心底嚷嚷,根本没法讲出。不得已,她只能朝谢澄挥挥拳,双手抱臂偏过头去,的确气得不轻。


    铁锅和那群禽妖狠狠打了一架,虽说他战斗力不高,可是被沈酣棠养的膘肥体壮,防御力拉满。别的禽妖靠爪子靠羽毛靠喙攻击,铁锅全靠屁股撞。现下也筋疲力尽,变回小鹦鹉懒洋洋趴在南星肩头。


    谢澄便拉着南星站到纯钧剑上,摸着她松散的长蝎子辫说:“打架把头发弄乱了,回房后我重新给你梳。”


    南星将辫子甩到胸前,自己摸着头发检查了一遍,发现明明整整齐齐,只有几根碎发而已。


    这个谢澄,她是瞎了又不是傻了,居然还敢骗她。南星伸出手指在脸上戳了戳,意思是:你要不要脸?


    谢澄:“……”


    独自飞在一旁护卫的谢冕顺手清理了整片空域的禽妖,为三人扫清前障,随后他面朝谢澄指了指南星的嘴巴。


    谢澄拧眉,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南星的嘴唇,“你怎么不说话?”他原本以为南星还在生他的气,可……


    南星倒平静得多,天地合远不如九天雷威力大,九天雷必然招致天谴,天地合只是她运气不好。所以眼睛的伤势愈合困难,但舌头很快就能恢复。


    所以她拉着谢澄的手在掌心写道:“会好。”


    谢澄神情复杂,他抬眼,见霞光漫天,橙红喜人。蜀州驻仙台下妖兽尽数退去,伽蓝带着沈酣棠和岳平君等人守在城外,遥遥朝他们招手,雀跃不已。


    夕阳的余晖洒在所有人身上,如灾厄度尽,披上得证大道的袈裟。


    他低头看去,温暖的光辉也照不透南星周身冷冽的神息。阴镜已被完整收回她体内,女娲石心又镶嵌回照妖镜镜背。


    世人只知混沌珠由五颗宝珠组成,却不知它们单独现世时有何用处。女娲石心目前的作用,貌似只是加持,令照妖镜阴镜迈入超品神器之列。


    而南星的境界还不足以压制超品神器的气息。


    谢澄明白,三州战事平定,外患既解,内乱将起,而身负过多秘密和宝贝的南星必将成为风暴中心。他平复呼吸,反手握住南星的手,浅笑说:“嗯,都会好的。”


    两人从纯钧剑上跃下,共同回到驻仙台。


    蜀州的战役,也随着白泽玖的死亡消弭。妖界大祭司重伤逃走,白泽峒狸被沈去浊斩下一耳。得益于崔白鹤与谢澄联手敲定的斩首计划,这场由妖界挑起的中、寒、蜀三州战役,最终被仙门付出最小的代价摆平。


    仙界与妖界都需休养生息,三界局势,达到了微妙而岌岌可危的平衡。


    而九州各大鬼市中,一群鬼面人夜夜来往舌楼,风云榜上“北斗”的身价一翻再翻,攀升到恐怖的数字,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生死境,晦明剑主,七十二神咒,照妖镜,混沌珠……


    即便此时的南星无权无位,只是天外天一名普通弟子,但她在蜀州战役中崭露出的“可能性”,足以让她成为三大世家甚至妖界、人界拉拢的香饽饽。相应的,她所拥有的宝物,也令潜伏在暗处的夺宝者疯狂。


    驻仙台天字四号房中,气氛低沉得可怕。


    王玄腾抡圆手臂扇了王进宝一巴掌,还不解气,抬脚想踹向王进宝的肚子。柳允儿连忙抱住他的腿跪下求情:“家主,我们莫名失去一天记忆,定是谢澄和崔白鹤的手笔。x但……这恰恰说明他们心中有鬼。”


    “我当然知道!没证据有什么用!”王玄腾满肚子火气。崔白鹤和谢澄打小熟识,比亲兄弟还亲,若等谢澄那狼崽子继任家主,崔谢联手,指不定怎么挤兑他!


    柳允儿跪在王进宝和王玄腾之间,柔声劝说:“属下打探到战斗中倪清露的队员全数覆灭,她带着照妖镜和司马富等人会合。想来,应当看见了全过程。”


    “活着的人里,司马父子都是崔白鹤的人,倪清露素来清高,那纪茯苓更是个油盐不进的软钉子,套不出话来。”王玄腾冷静下来,坐到榻上思索。


    柳允儿用膝盖挪到王玄腾身边,跪着给他捶腿,吐气如兰轻声说了些什么。


    “当真?”王玄腾浑浊的老眼射出精光,他抬手掐住了柳允儿的下巴,逼她仰起头来看自己。


    如此靡颜腻理的绝色佳人挺着柳腰,顺从地贴在他掌心,为王玄腾带来极大的心理满足。


    若非柳允儿太强也太聪明,实在是件趁手的好兵器,王玄腾早就霸王硬上弓把她带回府里了。可惜美人易得,能人难觅,只好罢休。


    王进宝擦干唇角的血迹,双拳紧握,冷冷看着他的父亲。


    而此时柳允儿背在身后的手轻摆,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王进宝闭上眼,压下冲天怒火——


    作者有话说:哎,老而不死是为贼,王玄腾曾经也是银枪白马的青年才俊呢,yue~


    沈留清、沈去浊、谢黄麟三人组年轻时给王玄腾起过外号,叫王八蛇[捂脸笑哭]


    第62章 自古功名多属少年


    最终,王玄腾轻轻抚摸过柳允儿的侧颜,便意犹未尽地将人松开,抖了抖下摆道:“允儿,此事便交给你去做,别让我失望。”


    柳允儿喏喏应和:“不负家主所托。”


    王玄腾笑着点头,看都没看王进宝一眼,起身离开客房。


    确认王玄腾的气息远离蜀州,王进宝才走上前将柳允儿扶到榻上休息。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出血来也没松口,眼眶红红的。


    柳允儿笑着叹气,“哭什么?你做的很好,王宣昌一死,我们会顺利很多。”


    “柳姐。”王进宝闷声道:“我……我见不得你受委屈,要不然我们提前动手吧。”


    柳允儿微愣,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老色鬼,神色也冷下来,她勾唇道:“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轻举妄动,没关系,只要我们能赢,什么都值得。其余的,不重要。”


    “谢澄知道王宣昌和王宣薇的事情了。”王进宝沮丧垂头,带着几分孩子气委屈地说:“但他没证据,光踹了我一脚。”


    柳允儿眯起眼,她轻轻摸了摸王进宝红肿的脸颊,安抚道:“别理那个疯子,日后你若与他平起平坐,他安敢再对你动手?”


    王进宝破涕为笑,擦去眼泪道:“柳姐,亦岚那边……她收下假死丹了吗?”


    “放心,我都安排妥当了,届时将她送回老家平安度日。”柳允儿笑得温柔,带给王进宝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慰藉。


    王玄腾子嗣众多,除了最受宠的几个,他连人名都记不全。王进宝儿时像个透明人,十五岁后展现天资才得到王玄腾的关注。


    父母的爱护,手足的扶持,家族的拥簇,下属的追随,他通通没有。


    因此他一直很羡慕谢澄,甚至是嫉妒。


    惟有柳允儿告诉他:谢澄有的,你也能有。


    王进宝望着柳允儿,没了往日的混不吝和纨绔,眼里惟有少年人的真挚与赤诚。


    蜀州城外的大漠中,崔白鹤下令大摆三日庆功宴犒赏驻军。


    残阳沉入沙海,将最后一缕金辉泼在西域上。成千上万的仙士团团围坐,最中央的都是天外天的年轻弟子们。


    这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围坐在篝火周围,火光映着他们染血的衣袍,在流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接着!”青衣少年甩出朴黄酒葫芦,葫芦在空中划出弧光,被一柄飞剑稳稳接住。剑身轻颤,琼浆如银河倾泻,落入张开的唇齿间。有人大笑,震得袖中未散的剑气簌簌作响。


    沙丘忽然流动起来,却是一帮醉醺醺的阵修在结印玩闹。卞垚炎将黄沙凝成大雁模样,绕着众人盘旋,最后哗啦散落,淋了最年少的医修满头。


    这医修皮笑肉不笑,从怀中掏出一堆炼坏的丹药砸向卞垚炎脑门儿,可惜失了准头,不知伤及哪位无辜人士,惹来鸡飞狗跳。


    忽有笛声破空。众人转头,见倪清露独坐沙丘之巅,琵琶横抱,豪迈中夹杂哀伤,似送别的挽歌。


    音波荡开时,百里流沙如涟漪般层层推远。


    不知是谁率先掷出符箓,带动了不少符修。霎时间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炸开,照得整片沙漠恍如白昼。


    沙狐从洞窟中探头,潭水般的眼珠里,倒映着这群浑身是伤却笑得恣意的少年仙君。它看了许久,最终叼起地上半块灵糕,悄悄隐入夜色之中。


    喧嚷人群之中,崔白鹤献宝般搬出十几壶酒,如数家珍介绍道:“蜀州别的不说,就是山多酒烈,我掐指一算,今日当一醉方休!”


    蒲陶酒、青稞酒、潼酒……还有蜀州最负盛名的赤霞酿。


    沈酣棠不知带着铁锅去哪里疯跑了,南星静静坐在谢澄身旁,听着众人的嬉笑怒骂,嘴角也微微上扬。


    崔白鹤冲谢澄挤了挤眼睛,随即开封一壶赤霞酿送到南星手边。醇厚浓郁的酒香扑了满面,酒如其名,这赤霞酿还真是红红火火轰轰烈烈,闻着都醉人。


    南星轻轻摇头。


    “滴酒不沾?”崔白鹤晃了晃水波粼粼的酒壶,劝说道:“我听兆光说你家是酿酒的,还想请你点评点评。”


    “人醉时,可是管不住嘴巴的。”南星将脑袋撑到膝盖上,在沙地表面一笔一划写字,脸色满是揶揄。


    崔白鹤:“……”


    这姑娘是白泽托生的吧!怎么这都能猜出来?


    他原本打算把南星灌醉了套套话来着,说不定喝至尽兴,什么七十二神咒残卷下落啊就一股脑儿分享出来了。


    可惜卦算不尽人心,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南星如此克制。


    崔白鹤沮丧地把赤霞酿塞给谢澄。


    谢澄兴致颇好,拎着酒壶一饮而尽。赤霞酿是烈酒中的烈酒,穿肠挂肚,辣火灼舌。谢澄也没料到赤霞酿这般冲,呛了好几口才平息。


    南星嘴角翘起,实在没忍住笑。


    “又笑话我?”谢澄鬼使神差地伸出两指捏了捏南星的脸颊,“我可是千杯不醉的。”


    南星的笑意僵住,她下巴微扬,歪头面朝谢澄。


    谢澄后知后觉,连忙将手收回。他眼角还残余着适才呛到时的粉红,悻悻道:“我喝醉了。”


    一个遍尝名酒千杯不醉的人,为了遮掩唐突而亲昵的举动,说自己喝醉了。崔白鹤浅笑无言,对谢澄这种扯谎行径表示深深的不齿。


    而此时,人群外围传来骚动。


    崔白鹤和谢澄收敛笑意,站起身来,神情严肃。


    很快,两个面色阴沉的长者在络腮胡的带领下朝南星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群腰挂金色飞剑的拘仙卫。


    谢澄下意识把南星挡在身后,崔白鹤倒是笑得温润,“长老院大驾光临,蜀州城里已备好接风宴,一洗风尘。”


    犯错的罪仙都有拘仙署处置,可天外天的弟子身份特殊,沈去浊和谢黄麟几经协商,共同创立长老院。


    长老院由天外天十二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组成,负责督查天外天弟子,皇甫肃便是长老院的首席。可以说,长老院就是拘仙署的缩影,为处置犯错弟子特设。


    “崔家主不必客气,我二人只是来捉拿违反天外天门规的弟子,即刻便走。”铁秤翁手持小秤,目光扫过谢澄身后的南星。


    与他并肩而立的阴沉长老叫哑钟公,声音嘶哑:“天外天内门弟子南星,于蜀州战役中擅用移花接木与天地会两道禁咒,违背门规,证据确凿。”


    谢澄神色冷沉:“她的事情我自会同沈仙首商议,不劳二位长老忧心。”


    “事急从权,当以结果定功过,两道禁咒除恶扬善,便不是错。”高喻夏听到动静凑过来。


    卞垚炎迎合道:“就是就是,贵……师姐可是大功臣!”


    岳平君活动手腕,将锤子砸在地上道:“喂,你们天外天规矩也太迂腐了。”


    慕容璟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讽道:“守关隘时长老院无人支援,抓门内弟子倒是积极。”


    轻飘飘一句话挑起事端,周遭天外天的弟子全都围上来,瞧向长老院和拘仙署众人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众说纷纭。x


    哑钟公猛地敲向手中的铜钟,奇怪的是铜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其震荡的余波却令在场所有人噤声。


    惟有南星的脑海中回荡着巨响,仿佛那座哑钟是在她识海里被敲响的。南星痛苦地蹲在地上,捂耳痛哼。


    一股戾气自眉心逸出,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谢澄见南星被折磨,想出声阻拦却被哑钟压制。他蹙眉,毫不犹豫地弓腰跃起冲向哑钟。


    纯钧出鞘,剑锋直斩哑钟,可下一瞬谢澄就被强大的灵力波动震飞。他在空中卸力回身,稳稳落在南星面前。


    众人看得一清二楚,哑钟公和铁秤翁无一出手,那这灵力是……


    谢澄将纯钧收回剑印,恭恭敬敬行礼道:“祖父。”


    “你没祖父,有也早被你气死了。”身披紫袍的老人发须皆白,眉目间流露出刚正之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是谢澄的祖父,谢恕。


    不过世上已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仙门中人称他“谢尊者”。


    因为谢恕已至生死境,只是他放弃冲击至高,主动卸任家主之位,多年不现身人前。


    谢恕锐利的鹰眼扫过蜷缩在地的南星,抬手按住了哑钟。


    南星如蒙大赦,半跪在地上呼呼喘气。她低着头做出恭顺的模样,舜华翎后的眉梢间杀气还未散尽。


    见谢恕解了哑钟的法则,谢澄神色逐渐缓和:“……祖父,您怎么来了?”


    谢澄淡淡瞟了络腮胡一眼,后者轻微发颤,避开谢澄的目光。


    “哼,我不来你肯交人?还敢动手,无法无天的浑小子!”谢恕沉着脸,朝谢澄摊手:“让开,别逼我。”


    众弟子都面露不服,却无一人敢反驳,惟有此前饮酒的青衣少年“切”了一声。哪怕他们为南星打抱不平,无论是长老院还是拘仙署,他们都惹不起。


    谢澄掀起眼皮,声音又轻又冷:“我不。”


    “按律,私用两道大规模禁咒已是死罪,拒不配合,就别怪我等将她就地正法。”铁秤翁干笑几声,笑着比哭还难看。


    谢澄侧身握住南星的手,温暖的掌心将她冰凉的五指捂热。谢澄轻轻捏了捏,令南星莫名心安。


    习惯了单打独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挡在她身前,告诉她别怕。


    随着月光般的灵力在二人腕间流动纠缠,兰因月缚也显露真容。


    谢澄环视四周,反手持剑,平静道:“你可以试试。”


    铁秤翁和哑钟公毫不留情地冲向南星,还不等靠近就被谢恕从半空截落。


    “谢尊者,您这是何意?”


    谢恕无视铁秤翁的质疑,死死盯着谢澄和南星腕间的月缚,气得吹胡子瞪眼:“逆子,把月缚解开!”


    谢氏不同于王氏枝繁叶茂,谢黄麟孑然一身,直系当代中仅得谢渊谢澄两兄弟,谢渊逝世,谢澄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不容有失。


    可现在他居然把自己的性命和一个有罪的盲女绑定,让谢恕怎能不愤怒?


    生气归生气,孙子还是亲孙子。起码在月缚解开前,这姑娘不能有事。


    谢澄偏过头去,依旧道:“我不。”


    谢恕:“……”


    早知道年轻时多生几个了!


    第63章 谁能与我平分秋色


    仙门中境界越高的人子嗣越艰难,当时谢恕豁出老脸让崔氏放过崔兰珉,也是因为她腹中已怀有自家儿子的骨肉。


    谢恕深吸一口气,差点儿背过气去。


    铁秤翁冷声催促:“谢尊者,无论月缚解开或不解开,我们都得按律处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长老院的话点燃了天外天弟子们压抑的怒火。人家是用禁咒了,可实打实杀了无数大妖,也真真切切救回整队人,怎么就非死不可?


    “这不公平!”


    “要不是他们刺杀成功,大家早死在兽潮里了,还能撑得到你们来兴师问罪?”


    “人家用禁咒是为了救同门,救我们。长老院转头把人杀了,天外天所有人都会被戳脊梁骨。”


    弟子们喝得醉醺醺,胆子也大了不少。况且平日除了皇甫肃,长老院其余长老都不露面,也无甚威望。


    见情况尽在掌握,南星嘴角划过微弱笑意。


    她身负神器,仙门不会轻易杀她。


    杀了她将继承女娲石心与半个照妖镜,也将背上“杀人夺宝,妄杀弟子”的骂名。


    单单“谁来杀”一问,就够仙门鸡犬不宁。


    故而保下右翼小队不光是私交,还能为她收揽人心。


    吴涯足够强也很讨诸位掌门的欢心,南星图谋昆仑印上的混沌珠,却不得不承认吴涯比她更适合当仙首。但唯一不足的就是吴涯独来独往,跟天外天弟子都不熟。


    民心是南星竞争仙首的必争之物,为此受些刑罚,不亏。


    一石二鸟,一步三算,唯一出偏差的……


    南星没料到,谢澄居然愿意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围观弟子群情激愤,局面陷入僵持,南星见时机成熟,适时咳嗽了几声。


    这下不光谢澄担心她的安危,谢恕的心也随着咳嗽声七上八下。


    南星拽动月缚,引得谢澄低头看来。


    她隔空召唤过来一根长木棍,俯身在沙地上写了行字,又立马划花,只有谢澄能够看清。


    谢澄抿嘴,眼底闪过一抹讶异,又被更深的怒气盖过。最终他还是牵着南星把她带到两位长老面前。


    “师妹愿意跟你们走。”


    哑钟公用绳索去套南星手腕却被谢澄攥住,他冷声说:“我的人要跟着护送。”


    两位长老交换眼神,点头应允。


    随即,谢冕从谢澄的影子中钻出来,瞬间移动到南星身旁。他的动作悄无声息,甚至没人发现有位观微境强者一直藏在谢澄的影子里。


    顿时,哑钟公和铁秤翁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南星?


    谢恕拧眉,猛地看向南星。篝火时明时灭,他才发现南星眉间的印记,淡淡的神韵从中飘逸。


    之前祂呼唤的名字便是南星,该不会就是这个小姑娘吧!


    谢恕的心中五味杂陈,深深看了眼自家孙子,他释放天音传向两位长老的识海,将南星的重要性言明。如木雕般的两位长老登时变脸,神色复杂地望向南星。


    最后,南星在二十个拘仙卫,一个拘仙帅,两位长老还有一个观微境强者的“押送”下返回天外天。


    高喻夏见状嘴角抽动,没忍住对谢羽廷说:“师姐有这么危险吗?押上古凶兽犼的时候也没这么大阵仗。”


    谢羽廷回想起南星一招“陨星”威震四方,仅凭剑气横扫周遭兽潮,瞬秒邬沧的种种事迹,陷入沉默。


    目送南星离去,谢澄手搭在崔白鹤肩上,“南星说她给倪清露那块阴镜收不回来,你得给我个交代。”


    认过主的法器却收不回来,放眼九州,能达成此事的只有沈去浊的镇坤环。


    有人将南星之事揭发给了沈去浊。


    崔白鹤微怔,倪清露性格和她的师尊绿蜡很像,做不出告密的事情。


    中轴小队覆灭后她艰难逃窜,与司马富等人会合,照妖镜大概率在司马富手上。


    司马富是崔白鹤的人,却出卖了南星,他的确得给谢澄一个交代。


    “我会处理。”崔白鹤云淡风轻,腰间的罗盘针缓缓转动,久久没有停止,这是他动怒的征兆。


    崔氏直系皆短命,有些下属提前为自己经营谋算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想到有人敢背叛他。


    谢澄颔首。


    转身就见谢恕背着手慢悠悠晃到他身边,小声道:“兆光,你跟祖父交个底,你这么护着南星丫头,是图色还是谋财?旁的先不论,那种谋财害命杀人夺宝的事,我谢家子弟绝不能做。”


    谢澄眉心猛跳。


    “祖父,我怎么可能是……贪图师妹的美色和宝物,我喜欢她,当然要护着。”


    在师妹没有成为神明至宝之主时,在冥河她戴着白无常鬼面具时,他就动了情,定了一生的宿命。


    谢恕连连点头:“嗯嗯,图色太肤浅,谋财非君子行径,你不是就好……等等,你说什么!”


    “你喜欢她?你什么喜欢,你怎么就喜欢了?祖父我已经给你选好婚事了,你个不省心的臭小子,那南星丫头你护不住,当心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


    谢澄不悦道:“天上人间,谁能与我谢家平分秋色?若我护不住,世上便没人能护住了。”


    谢恕噎住,自家孙子这股锋芒毕露的气度,倒让他犹疑了。


    山登绝顶我为峰,少年人的意气凌傲,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容忽视的存在,一往无前,重情守诺。


    他要保护谁,要喜欢谁,x说了就会做,定了就不会改。


    “你们总希望我做家主。”


    “可你不愿意啊。当家主你不愿意,娶姚娘子你也不愿意,你小子打生出来就没让老子顺过心。”谢恕翻了个白眼。


    谢澄冷声道:“祖父顺了心,我便不能顺心,要我顺心,祖父便歇了与姚家结亲的心。孙儿坦白相告,正是那次逃婚让我遇到了南星,天命既定,此生我亦非她不娶。”


    还不等谢恕吹胡子瞪眼,谢澄又笑道:“不过这家主,我会好好当。”


    想起适才长老院的嘴脸,谢澄神色冷峻了几分。只有掌握无上权力,才能保护好南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师妹的璧是神明至宝,而谢澄的璧就是师妹。


    谢澄带着谢羽廷御剑而起,不顾谢恕的惊诧与狂喜,直飞天外天。


    等沈酣棠不知从哪里抓了只沙狐回来,新奇的不行,嚷着要给南星看时。高喻夏却说南星被长老院抓走了,把沈酣棠气得够呛,随手拽起高喻夏跳到铁锅背上就往天外天赶。


    而另一边,王进宝跪在王玄腾面前,脸上又添了两道火红的巴掌印。


    “心气低的废物!让你办件事还敢推脱?你不做就让你二哥去做!”


    “父亲息怒。”王进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我与南星熟稔,贸然下手会惹火上身,二哥比我更合适,他同水牢一守卫熟识,定能马到成功,助父亲夺得混沌珠。”


    南星醒来时,冰凉刺骨的水疯狂涌入她的鼻腔和腹中,肺快撑炸般胀痛。


    窒息感再度袭来,她不断复活不断死去。灵力被压制,四肢被禁锢,早已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三日?五日?还是仅仅只过了一晚?


    如果能永远昏迷下去该多好。


    偏生在神器的加持下她的神识格外坚韧,即便痛昏也能很快苏醒。这本是令人艳羡的优势,如今却成了折磨。


    自长老院从那面阴镜分镜中读取到当日影像,就凑在一起开了整晚的会议。谢澄和沈酣棠等人一直在奔波游走,为她争取。


    仙门清规,岂容亵渎?


    胆敢动用禁忌的力量,就要承担后果。


    后来谢恕和崔白鹤派人传信陈情,就连不问世事的谢黄麟也力保南星。沈去浊本就被沈酣棠缠得头疼,在得知南星舍命用移花接木是为保下自家掌上明珠时,彻底妥协。


    大人物接连插手,南星的刑罚一降再降,最后由皇甫肃拍板——七日水牢,九重雷狱。刑罚历尽,不再追究。


    肺中的气耗尽,南星吐出一连串气泡,再次窒息而亡,周而复始。


    忽然,栓住四肢的玄铁链猛地抽动,南星如腌透的酸菜被挂在半空中,随后被猛地丢在地面上。


    失去灵力,这一下撞的结结实实,吃痛不已。南星如同忘记呼吸方式,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应当是刑罚中设定的喘息之机,两日一次,否则一直泡在水牢中迟早得疯。


    原来才过去两天,南星感觉有一辈子那么长。


    眼睛接近痊愈,她试探着睁眼。虽然能看到模糊的场景,却聊胜于无。


    朦朦胧胧,她见到有熟悉的面孔朝自己走来。那人拉着她的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了两遍:别怕。她的脸被人轻柔捧起,一颗散发着花露清香的药丸送入她口中。


    吃下丹药,浑身上下所有痛觉尽数消失,南星咳嗽几声,终于缓了过来。抬眼想看,却什么都看不清。


    谢澄?


    她神色迷茫,手指蘸水,在光滑的地板上写下这两个字。正想问他溜进来了为什么又不说话,就听谢澄声音闷闷的:“是我。”


    他在难过吗?是外面出事了吗?


    还不等她追问,玄铁锁链再次抽动,将南星拽回冰凉深涧中。


    也不知谢澄给她吃了什么,虽然窒息感还在,但她感受不到痛觉了,舒服很多。


    再次从深涧中被拉出时,南星匍匐在地,不远处早已有一人等在那里。她挣扎着,一点一点用皮肉蹭着地面爬起。


    即便南星看不太清,即便那人和谢澄有七八分相像,南星还是确定那并非谢澄。谢澄不会看着她如此狼狈,却无动于衷。


    第64章 双龙戏珠斩真存孽


    “被水牢逼疯的人不少,我可以救你出去,这对我来说很简单。”来人如是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的你,谢澄无力相护。”谢黄麟慢慢走近,“而身为未来家主,他绝不能为情丧智。喜欢一个人可以,但喜欢到这份上,于你于他,这段情愫都是孽缘。”


    谢黄麟摸了摸她的耳垂,轻笑道:“若你能让他死心,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南星冷笑一声,转身自己跳入深涧,放弃了珍贵的休息时间。


    瞧着泛起圈圈涟漪的水面,谢黄麟收回空落落的手背在身后,指尖还留存一丝冷香。他失笑,随手将一枚镜片丢入深涧中,无奈离去。


    这姑娘,未免太决绝。


    镜片入水,如同倦鸟归巢,飞速钻进南星的眉心。南星打了个哆嗦,感受到体内归于完整的阴镜,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


    等她又淹死了几次,突然左臂一松,玄铁链居然断了。


    切口整齐,必是人为。


    紧接着,除了脖子上那根,其余玄铁链尽数断裂,南星面上却毫无喜色。她连忙朝深涧更深处游去,谁料还是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拽出水面,砸在地上。


    南星已确定来者不善,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能保护南星的唯有水牢。她侧身往水里滚,却被一双手拎起。


    “师妹,刀剑无眼,不想伤着自己就别挣扎。”那人用一把诡异的剪刀状神武,一点一点割着玄铁链。


    南星跪在地上平复心情,听见这声音,她的神色骤然变冷,甚至透出几分不顾一切的杀戮气息。


    王瑞吉,王玄腾的第二子,除了王宣昌外最受宠爱的孩子,他的生母是王玄腾明面上的道侣。


    此人虽说名字很土,却生得风度翩翩,儒雅斯文。


    但人不可貌相,王瑞吉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色胚,还有些变态的嗜好,最肖其父。


    前世南星去杀王玄腾时,意外救了一屋子的哑女。她们都是被王瑞吉掳来毒哑的凡人女子,其中年纪最小的才十二岁。


    可惜她杀完王玄腾后行踪暴露,匆匆逃走,没来得及收拾这个败类。


    后来谢澄顺藤摸瓜找到她们再三盘问,这些哑女被吓破了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得见光明,不能忍受因包庇罪再入囹圄,于是供出了南星。


    她千算万算不值天一划,这丝心软令南星百密一疏,才有后来的事和如今的她。


    因果循环,命途难料。想起往事,南星还是忍不住感慨造化弄人。


    见王瑞吉割着最后一根玄铁链,南星便知他并不是要杀自己,起码现在不杀。


    这定是王玄腾那个老家伙的意思,觊觎神器,杀人夺宝。但在天外天不好施展,索性将人掳走。


    南星浑身湿透,水珠顺着侧脸滴到锁骨上,流入襟间,王瑞吉剪铁链的动作慢下来。


    他早听说谢澄与自家师妹情非泛泛,那厮平日里看着正人君子,私下倒是艳福不浅。


    正当王瑞吉心猿意马时,澎湃的神威自南星眉心释放,将王瑞吉震飞,又立马收敛。


    水牢的玄铁链可压制灵力,却并不能压制神力。


    王玄腾必然是知晓南星的照妖镜有一块被关在长老院的法宝中,才敢派儿子来拐她。却没想到谢黄麟会插手,帮她补全照妖镜。


    莫非谢黄麟早就知道王氏的打算?


    思及此处,南星暂时放弃现在杀了王瑞吉的想法。


    也许谢黄麟就是想让她走上一条绝路,不得不答应他的条件,任人摆布。


    她平生最恨受人掣肘,谢澄喜不喜欢她,她又喜不喜欢谢澄,这是他俩之间的事情,谁也不能干涉。


    谁也不能。


    索性将计就计,说不定此生有机会提前扳倒王玄腾。


    杀王氏家主罪无可恕,可如果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反扑呢?


    南星在笑。


    王瑞吉惊疑不定,他将脱手的剪刀状神武捡起,试探着靠近南星,却没受到任何攻击。


    他生得风流,亲和力强,说的话却令人作呕。


    “殊死搏斗?性子真烈,放心,我是瞧不上你这款的,女子嘛,还是像沈酣棠那种天真可爱的讨人喜欢,可惜她身边拴着吴涯那条疯狗,我根本没机会得手。”


    “不过呢……”王瑞吉凑到南星身边,笑得开怀:“谢澄那种自视甚高的人,要是知道你出事,会很挫败x吧。听说他的月缚还绑着你,同生共死,杀一个赚两个,届时就随意嫁祸给妖……”


    他边说着,边将王玄腾交给他的乾坤袋展开,想把南星往袋子里塞。


    不知是计划将成还是那点摆不上台面的胜负欲,大脑被兴奋冲昏,却没发现成百上千块碎裂的镜片在他身后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南星的手猛地掐到王瑞吉脖子上。


    王瑞吉说完那些话后,在她心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什么将计就计之类的谋算都不重要,南星现在只想杀他泄愤。


    王瑞吉剧烈挣扎起来,盯着身下面无表情的南星,仿佛看到死亡的恐怖在向他招手。他调动全身灵力攻向南星,却被无数镜面反射回自身。


    他心知大事不妙。


    “不。”


    适才趾高气扬的人顿时吓得连连呼号求饶,甚至想往水牢里爬,可南星却不为所动,死死钳制住王瑞吉的脖颈。


    王瑞吉瞳孔逐渐涣散,他此时才醒悟。


    王进宝宁肯忤逆父亲也不愿来抓南星,他原本以为是因为同门情谊,然则大错特错。


    王进宝分明是觉得,南星比父亲更恐怖。


    但现在想通,已然晚了。


    王瑞吉闭上眼。


    可这时,牢外传来喧闹声,南星急忙将照妖镜收回体内装死。


    王瑞吉猛地睁眼,还未来得及因劫后余生欢喜,就眼睁睁看着水牢的门被谢澄踹开。


    他瞟向倒在地上的南星,又注视着谢澄冷峻的面庞逐渐染上怒色。


    下一瞬,只觉天旋地转,脑袋中只剩被打懵的嗡嗡声,眼前惟余一片血红。


    跟在谢澄身后的谢羽廷与小盆把王瑞吉捆成粽子,而谢澄不顾水牢守卫的阻拦,冲到南星身边将人拦腰抱起朝外走。


    而黑暗深处的角落中,一个手持蔽光符的小姑娘慢慢走出,捡起地上的乾坤袋,陷入思索。


    “少主,您别为难我们。”守卫想拦又不敢拦。


    “我为难你们?”


    谢澄指着被打成一滩烂泥的王瑞吉冷笑:“这个蠢货谁放进去的?把内应给我揪出来拖到外面杀了,谢家养着你们不是吃干饭的,滚。”


    见事情闹大,南星半睁只眼,偷偷拽了拽月缚。


    谢澄脚步一顿,瞬间松了口气,理智回笼。


    “罢了,你们守好她,我去跟仙首请示过再来接人。”


    他将南星轻轻靠墙放下,脱下外袍给他盖上。盖衣服时,谢澄仗着南星装晕,明目张胆刮了下南星鼻头,这才带着谢羽廷等人离开。


    水牢守卫齐齐擦汗,守在门外寸步不敢离。


    等水牢里就剩南星一人,她唤出照妖镜。照妖镜与她神识相连,即便失明也能看见。


    等了一会儿,谢澄很有默契地打开阳镜,将天极殿的景象传给她。


    令南星惊讶的是,小碗居然一直藏在水牢中。


    小碗说自己去水牢送药时,撞见王瑞吉鬼鬼祟祟迷晕了守卫,她也趁机跟了进去,并拜托小盆去找谢澄。


    因为身无灵力加之体弱,小碗的气息天生微弱,很难被感知到,因此目睹全过程。


    南星眉头微挑,听着小碗脸不红心不跳地添油加醋,还隐瞒了南星用照妖镜的事情。


    讲到王瑞吉对沈酣棠出言不逊时,她还特地找借口支走了其余人,只留下谢澄、吴涯和沈去浊。


    沈去浊得知王瑞吉对自家外甥女动歪心思,脸顿时黑下来。吴涯淡淡扫了王瑞吉一眼,就这一眼,把文质彬彬的王瑞吉吓得尿了裤子。


    最后,小碗拿出乾坤袋,说王瑞吉想把南星掳走,是奉了王家主的命令。


    王瑞吉嘴巴被塞住,用看鬼魅的眼神死死盯着这个体弱气虚的凡人女孩,疯狂摇头。


    他明明只字未提过父亲!


    当在场所有人都希望他死时,就没人在乎他的辩解了。


    良久,沈去浊盯着王瑞吉,摆手道:“你是王家主的爱子,这次就算了,回瀛洲去吧。”


    王瑞吉怔愣片刻,见谢澄和吴涯都没有阻拦,喜不自抑。


    他捋平衣衫,摆正发冠,礼数周全地行了拜别礼,连乾坤袋都忘了讨要,一溜烟跑了。


    他前脚离开天外天,后脚吴涯就跟了上去。守在门外谢羽廷思索片刻,也追二人而去。


    小碗低咳几声,无声道:“蠢货。”


    南星几乎压不住嘴角的笑。


    可笑着笑着,她识海被黑暗笼罩,一头栽进深涧中。水牢中只剩被打湿的衣服。


    未央殿。


    沈酣棠托腮守在床边,对纪茯苓一会儿说南星手指动了,一会儿说她睫毛颤了。


    纪茯苓摇摇头,满是无奈。


    突然,蓝色的神威轰然爆发,一道难以捕捉的神韵从混沌珠女娲石心中飘逸,榻上的南星眉头紧蹙,额间溢出细密的汗珠,不知陷入何种梦魇。


    “双龙戏珠,终是劫灰……汝斟天罚,若能斩真存孽……赐汝成神之道。”


    “南星……斩真存孽。”


    “斩真存孽。”


    南星猛地翻身而起,抱紧脑袋怒斥:“闭嘴!”


    她喊完,识海中阴魂不散的声音顿时消散。可周身冷冽而肃杀的怒气并未散去。她掀起眼皮,咳嗽几声,发现自己的视力和舌头已经恢复如初。


    柔软的锦被,重叠的纱幔,还有满脸担忧惊异的沈酣棠,和笑得意味深长的纪茯苓。


    第65章 初吻


    “我……”南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揉了揉太阳穴,她想解释却被沈酣棠紧紧抱住。


    “每次,每次我都怕你醒不过来了南星。”沈酣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绿蜡掌门吓唬她说被关进水牢的人大多都疯了,她怕南星醒来再也不认识她了。


    南星失笑,拇指拭去她圆嘟嘟小脸上的眼泪后,哑声道:“无事,等从雷狱出来,我们再聊。”


    沈酣棠欲言又止,把脑袋埋到她怀里,不吭声了。


    良久,沈酣棠小声道:“长老院说关你半月禁闭即可,不必再入雷狱了。”


    南星挑眉,求证的目光投向纪茯苓。纪茯苓双手捧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含笑点头。


    见状,南星紧绷的状态放松。


    她生来怕疼,水牢最多算精神折磨,可雷狱中电击雷灼的皮肉之苦,是真真切切不想受。


    此后,南星老老实实在未央殿中关了八九日,把书架上的典籍翻来覆去地看,无聊的紧。


    起初沈酣棠还常常溜进来陪她,后来被长老院训斥了几顿也不敢来了。


    令南星疑惑的是,谢澄居然一次也没来探望过她,就连照妖镜也得不到回应。


    这家伙在忙什么,居然连她都忘了?


    南星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


    正午阳光灿烂,直直透过纱窗投在殿内的木地板上,细碎跳动的光影成了南星唯一解闷的东西。


    南星抿嘴,翻身下床。


    随着眉心蓝色的光芒跳动,床榻上出现个与南星一般无二的分身,行走坐卧皆如常。若非凑近细看,瞧不出端倪。


    南星满意点头,双手合十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她用画皮咒变形成一只……猫?


    此猫通体雪白,长毛柔顺如丝绸,肉垫粉红,惟有耳尖和尾尖染上淡墨色。两眼冰蓝剔透,如宝石般明亮有神,透着清冷疏离。


    猫南星用毛茸茸的脑袋顶开轩窗,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仗着画皮咒,猫南星大大咧咧小跑到芝兰坊。眼看要到谢澄的居所,她后颈骤然一紧,被人从背后提了起来。


    猫南星剧烈挣扎,扭头正对上吴涯探究的眼神,她霎时僵在原地。


    吴涯盯了半天,盯得南星心虚地给他作揖,吴涯才收回眼神,将她拎到谢澄房前敲门。


    开门的却是纪茯苓。


    猫南星微怔,粉鼻头轻轻皱着。


    吴涯瞟了手中小猫一眼,迈着长腿踏入房中。把小猫往谢澄桌上一丢,肃声道:“南星捡的猫,她关禁闭不方便养,交给你。”


    说罢,吴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谢澄和猫南星,还有门边的纪茯苓和正在给谢澄上药的谢羽廷。


    猫南星用睥睨的眼神扫视房内,目光落在衣衫不整的谢澄身上。


    谢澄斜倚在雕花床栏上,半身赤/裸。里衣松垮堆在腰间,肌理分明的腰腹在烛火下泛着蜜色光泽。


    自幼习武的骨架匀称挺拔,肩背线条如刀削般利落,肌肉恰到好处。


    只是……暗红伤疤自肩颈蜿蜒至腰际,狰狞可怖,却无损谢澄周身那股慵懒贵气。


    南星的耳朵颤了颤。


    药膏的凉意让谢澄微微眯起眼,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了片阴翳。


    听到是南星的猫,他周身戾气退去,眼底盈起温柔。


    纪茯苓浅笑嫣然:“伤势大多痊愈,只需日后按时敷药祛疤即可。”见谢澄颔首示意,谢羽廷便领着纪茯苓离开了。


    药膏未干,谢澄便没x拢起上衫,径直起身走到桌前,打量起这只“不速之客”。


    这只小猫长尾蓬松,自然垂落如流云,时而微微翘起,行走时轻盈无声。


    它扬起爪子舔了舔,眼神孤傲又淡漠,外形如缩小的雪山猞猁,却比猞猁还凶。


    谢澄定定望着这只猫,忽而轻笑,长臂一展将其捞到怀里,揉着它的肚皮道:“还真是随主人。”


    南星两手……两爪拍紧,将谢澄作乱的手制服。


    谢澄停手,挑眉道:“更像了。”?


    南星的修为比谢澄高,自认谢澄不可能看穿她的画皮咒,却不可避免地心虚。


    南星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肉垫趁机贴住谢澄身上纵横的伤疤,探查其中的气息。


    雷电所伤。


    此时谢羽廷推门回来,见谢澄抬起的手臂拉扯到肩胛骨的伤开裂,他却恍然未觉地逗猫,不由叹了口气:“少主,南星师姐并不娇气,您何必非闹着要替她入雷狱,如今雷灼加家法,定会留疤。”


    “她哪里是不娇气,只是不懂得心疼自己罢了。”


    怀里的猫突然“喵”了一声,谢澄摸摸她的脑袋道:“你这小家伙,记得在主人面前替我说点好话。”


    谢羽廷张口想劝,可看到谢澄笑意盈盈陪猫玩的样子,最终按下不提。


    谢澄单手抱着猫斜坐在床边,修长手指随意搭在屈起的膝头上说:“王瑞吉杀了吗?”


    “死了,但不是我们的人做的。”谢羽廷比了个五的手势,“身上无利器伤,活活被打死的。”


    “意料之中,吴涯可是个狠角色。”


    谢澄慢悠悠捋着猫背毛,冷声道:“把王瑞吉的灵根挖出来,手脚剁了,尸体挂到王氏宗祠去,动作不必太干净。”


    谢羽廷抱拳应和:“杀鸡儆猴,属下明白。”


    说罢他闪身出了谢澄的居室。


    无意偷听完主仆俩对话的南星瞪着冰蓝色的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澄。


    南星一直坚信两世谢澄的性格天差地别。


    一个杀伐决断,一个霁月光风。即便谢澄偶尔表现出几分偏执与凛冽,南星也只当他性子傲娇在拗气。


    今日,却让她猛然惊醒。


    本性难移。


    两世的谢澄或许是同样的性格,只是前世今生在她面前表露的面不一样。


    谢澄像个芝麻馅汤圆般,只将自己最真善美的形象展现给南星。


    而前世的南星,早早将这颗面白心黑的汤圆咬破了。


    南星蓦然迷茫。


    谢澄抱着她逗了好一会儿,把南星实在折腾得够呛,她一爪子拍飞谢澄的手,从他怀里跳下来就打算变回原形。


    变回原形……


    完了,她好像忘记画皮咒是至高阶咒律,可她心境上还未到至高阶,想使用画皮咒必须掐诀。


    南星抬起自己蒜头般的爪子,陷入深深的绝望。


    只能等灵力耗尽。


    她瘫倒在地,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谢澄以为她是困了便没有管,坐在书桌前提笔蘸墨,不知在给谁写信。


    南星尾巴翘起,轻盈跳到桌上偷瞄。


    只见谢澄字迹遒劲端方,不输书法大家。他在询问崔白鹤有没有抓到司马富,还提供了几个需要重点排查的藏身地。


    司马富在目睹南星腰挂金铎后,恐南星取代他的位置,索性借长老院之手想除掉南星。


    事情败露,他这老油条在崔氏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混的,惯擅趋利避害,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他惊跑了。


    崔白鹤下令在九州各地通缉司马富和司马春,但他们既是崔氏下属,又属于仙门中人,还极有可能逃往人界。


    一桩案件牵涉三大世家,在权柄归属上又起了争执,很是棘手。


    南星看得无聊,两爪凑在一起端端坐在桌上打哈欠。直到谢澄又拿出一张新纸,思虑良久,提笔写下“南星”二字。


    猫尾巴瞬间翘起,脑袋探到跟前偷看,看谢澄和崔白鹤聊她作甚。


    孰料谢澄抱起她放回地上,“你不许看,休想通风报信。”


    南星:“……”


    她不知该说谢澄傻还是聪明。


    首先,猫不会说话更不认字。其次,这家伙直觉太准了吧!


    南星背毛炸起,忿忿不平地跳到床边的红木桌上,嗅了嗅谢澄刚倒的水,一股清甜的花果香味令……猫陶醉。


    她没忍住伸出舌头,将整杯水都喝光了。


    等谢澄写好信回头,就看见一只醉倒在床上的小猫。


    而他为自己准备的醉仙酿已经没了。


    谢澄动作利落地翻身上床躺在猫南星身边,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他轻轻将小猫揽在怀里,相拥而眠。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谢澄被腰间又痒又热的异物感磨醒。


    他倦怠地半睁眼,瞳孔猛地收缩。


    怀里抱着的哪里是什么小猫。


    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师妹!


    只是……


    师妹的脑袋上冒出两只淡墨色的猫耳朵,脸颊因醉酒飘红,而尾椎骨后雾凇般毛绒绒的大尾巴反卷,缠在谢澄腰间。


    他在做梦吗?


    南星枕在谢澄左臂弯,睡颜恬静。


    谢澄的右手握着她的后腰,触手温软。这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太疯狂了。


    谢澄呼吸停止,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生怕惊醒这难得的美梦,他心甘情愿堕落在梦境中。


    既然是梦,他的举动也放肆许多。谢澄的右手沿着少女脊骨轻轻抚摸至后颈,他新奇地探手,戳了戳猫耳朵。


    猫耳朵轻颤,南星的尾巴扫动,谢澄暗暗失望这梦怕是要醒了。


    可醒来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师妹。


    南星似乎没注意到身旁的谢澄,她抱紧双膝坐在床角,大尾巴以保护的姿态将自己圈住。


    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很熟悉,她醉了。


    腮边升腾起的热意令南星昏昏沉沉,没有安全感。


    她歪头盯住谢澄,熟悉的面庞,可靠的气息,还有极具诱惑力的……身体。


    尾巴在身后摆动,南星就像扑蝶的小猫,扑倒了谢澄。她喜上眉梢,用指尖在谢澄锁骨下方没有受伤的地方慢慢划动。


    谢澄身体一颤,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划过的地方,将触感放大到极致。


    奖励。


    她写的是奖励。


    “师妹,什么奖励?”谢澄喉头滚动,他没有得到回应。


    只见南星双眼轻轻闭合,在他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清香软润。


    蜻蜓点水,却掀起惊涛骇浪——


    作者有话说:苦尽甘来[奶茶],发糖发糖[橘糖]


    第66章 仙首之位我属意她


    南星双臂攀上他的肩头,声音一如往昔的清冷,可说出的话却令谢澄心神剧震。


    她说:“师兄为我做了很多,这是给师兄的奖励。”


    “只给我?”谢澄不动声色,顺势环抱住南星。


    他不喜欢仰视别人,但如果是和师妹,无有不愿的。


    他声音暗哑,装可怜讨赏:“我从雷狱出来还挨了顿家法,可疼了。两轮伤,该给两个奖励,对不对?”


    南星思索片刻,觉得格外有道理,静静点点头。


    谢澄顿时欺身而上,反客为主。


    他试探地贴上少女清甜的唇瓣,又忘情含住。舌尖撬开贝齿,探入口中轻吮。


    “唔……”


    这是一个极其绵长而深重的吻,两人身躯都有些发软,南星唇舌间的花果香味被谢澄尽数掠夺。


    她喝了醉仙酿?


    她醉了?


    谢澄停下深深索求的动作,勾出几缕暧昧的银丝。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南星,摸不准她现在是否清醒,是否真真切切理解两人在做多亲密的事情。


    “……嗯?”南星迷离望他。


    谢澄的气息倏尔抽离,南星心中和口中都空落落的,有些患得患失。


    猫耳耷拉下来,她的手顺着锁骨摸向谢澄喉结,眼睛湿漉漉的泛着薄红,抿嘴不满道:“不许走。”


    “我不走。”谢澄捂住她的眼睛,扯过寝衣穿好,以此按捺住汹涌的心潮。


    有些事情他必须确认。


    他问:“我是谁?”


    “谢澄啊。”


    他又问:“你喜欢谢澄吗?不是朋友、亲人、师兄妹之间的喜欢,是你想……”


    南星有样学样,也捂住谢澄灼热的目光,打断了他的问题。


    “我想你吻我。”她如是说。


    此话一出,谢澄气息骤然紊乱。他靠墙坐端,直接将人托着臀抱起。


    南星双腿分开跨坐在谢澄大腿上,手撑住他胸膛,指尖蜷缩。


    谢澄灼烫的掌心撑在南星腰后,另一只手扶住她后脑勺,指尖微微陷入青丝,欺得她退无可退。


    两人上半身紧紧贴住,唇舌纠缠,亲密无间。


    这太荒唐了。


    可他还想要更多。


    谢澄吻去师妹腮边的泪珠。师妹总是冷静强大,他还没见她哭过。


    而此刻,师妹在面无表情地哭。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幸而理智拘回情欲,即便x南星很纵容,谢澄也并无再进一步的想法——他太贪心,人要争,心也要争。他想听师妹亲口说喜欢他,说想要他。


    他垂眸,俯身在睡熟的南星额头中央落下虔诚又克制的最后一吻。


    随即静默地注视着南星,舍不得移眼。


    南星除了嘴巴有些肿,衣服和头发都整整齐齐的。反观谢澄,上身的寝袍已被扯的凌乱不堪,丢到床尾去了。


    谢澄气笑,轻轻捻住南星的耳垂道:“胆大包天,连师兄的便宜都敢占?”


    夜间微凉,睡梦中的南星往唯一的热源怀里钻了钻。


    谢澄眼神晦暗,一寸寸撑开南星的手,十指相扣,以绝对占有的姿势把人圈在怀里。


    “师妹,好梦。”


    “噗——咳咳。”


    另一边的云穆殿中,皇甫肃一口茶水喷在地板上,差点儿给自己送走。


    正在对弈的沈去浊和谢黄麟偏头看来,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闲来无事,皇甫肃担心司马富剑走偏锋,躲到天外天来。便将神识外放搜查各个角落,却撞见芝兰坊里谢澄和南星……意乱情迷,浑然忘我。


    他这一把年纪的老骨头属实经受不起这种年轻气盛的刺激,匆匆瞥了一眼就立马将神识收回。


    皇甫肃挥袖蒸发掉地上的水,颇为心虚地瞄向谢黄麟。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谢黄麟下棋中居然未曾眨过眼,这可是神识离体的征兆。


    莫非……他也放出神识在看自家亲侄子的旖旎情事?


    皇甫肃暗自替谢澄捏了把汗。


    而谢黄麟不动声色,不知看了多久。


    直到他看见那双冷淡的眼被爱欲侵染,甚至因窒息感落泪连连,谢黄麟黑子落定,赢下这一局。


    沈去浊哑然失笑:“你棋艺精绝,肃伯都不肯与你交手。如今一点面子不留给我,看以后找谁对弈去?罢了,兆光善弈,我唤他来跟你手谈一局,看看你叔侄二人谁输谁赢。”


    话音刚落,整个棋盘以最终那枚黑子为源头崩裂,直接碎成好几瓣。


    沈去浊愣在原地,抱着碎片心疼得不行,这可是沈酣棠去岁送他的寿礼。


    沉默良久,谢黄麟挥袖将棋盘复原。


    “没意思,不玩了。”谢黄麟起身说想出门转转,一闪便消失在原地,徒留面面相觑的皇甫肃和沈去浊。


    谢黄麟前脚刚走,后脚吴涯就推门而入。他未曾避讳皇甫肃,平静陈述:“师尊,办好了。”


    沈去浊露出赞赏的微笑,又听吴涯道:“尸体被谢家人挂到了王氏祖宅去,王家主发了很大的脾气。”


    皇甫肃捋着胡须,冲吴涯悄悄递眼色:“谢澄?这可不是那小子的行事风格。”


    吴涯不着痕迹地接过话茬:“人总有逆鳞,事关南星,情理之中。”


    沈去浊将手中的棋子投回盅内,拧眉道:“南星?她和兆光感情很好么?我竟不知。”


    皇甫肃想起适才自己意外看到的画面,嘴角抽搐。


    岂止是感情好,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谢恕马上就能抱重孙了。


    但他轻咳两声道:“天赐良缘呐。”


    沈去浊抚摸着棋盘,叹了口气,“兆光这孩子重情重义,我本想撮合他与棠儿的。罢了,姻缘天定,不好强求。”


    吴涯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等吴涯回禀完事情离去,沈去浊这才无奈摇头,“肃伯,您也太偏心吴涯了。”


    皇甫肃心里清楚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沈去浊,便摆出副老顽童的无理架势,横眉说:“小乌鸦是你的亲传,是天外天首徒,论样貌论天资不比兆光差。这么多年他对棠儿的情意你我都看在眼里,怎么就不能成全呢?”


    “差就差在心性和家世上。”沈去浊插科打诨,到了也不肯点头。


    皇甫肃急眼了:“生老病死,仙人亦不可免俗,你这位子迟早是要交到吴涯手里的。既成仙首,寒门贫户又何妨?我偏心小乌鸦不假,可棠儿还管我叫爷爷呢,我只盼着她好。”


    沈去浊微微摇头。


    皇甫肃突然一顿,继而万分震惊地问道:“你该不会……你不支持吴涯做仙首!为何啊?”


    “我曾经支持吴涯,是因为没得选。仙首非绝世天才不可胜任,我又有替棠儿筹谋的私心。因而张乘风、倪清露、卜黎都不合适,兆光若不姓谢,我一定属意他。”


    沈去浊叹了口气,复而笑道:“可蜀州之战后,我有了钟意的人选。天赋堪称当世第一,前途无量,又为了棠儿舍生忘死,简直是不二人选。”


    “南星。”皇甫肃欲言又止。他认可南星的出众,却为吴涯鸣不平。


    “不对不对,嘿我还是想不通,小乌鸦也满足这三点啊。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沈去浊自顾自下棋,神色凝重道:“当年我下凡历练,在中州鬼市看斗兽。那斗兽居然是五个奴隶男孩斗一匹狼。”


    “有个奴隶屏住呼吸站在角落,一动不动,大家都以为他吓傻了。直到狼咬破其它四人的气管,他才突然暴起将狼一击毙命。”


    皇甫肃变了脸色。


    “我买下他,问为什么不跟其他伙伴合作,这样也许能减轻伤亡。”沈去浊皱眉道:“你猜他答什么?他说若早早入场,胜算不足四成。而狼猎杀四人后力竭,胜算有九成。”


    皇甫肃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这男孩何其无情,何其冷漠。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人命完全不在他考虑问题的范畴内。


    因为胜算高,所以漠视同伴的死亡。


    皇甫肃已然知晓这男孩便是吴涯,他深呼吸道:“我不认可。他那时年幼,泡在腥风血雨里长大,不通情义再正常不过。如今的小乌鸦绝不会这样对身边任何人,尤其是棠儿。”


    沈去浊:“可我不敢赌。我见过他最不堪的样子,所以时常担心他会像用那四个男孩铺路般对待棠儿。”


    沈去浊深思熟虑,他能把自己的心肝托付给一柄血腥的刀吗?


    不能。


    因为刀太危险,因为刀不配。


    次日清晨,天外天淅淅沥沥落起小雨。


    曾经的天外天十年如一日的晴朗明彻,沈留清很不喜欢。


    她自人间游历归来,便联合皇甫肃设下这道四时法则。自此天外天中也有阴晴雨雪,春秋冬夏。


    雨声催人好睡,南星迷迷糊糊间想翻身,却被人禁锢着动弹不得。


    熟悉的气味将她包裹,像雪山之巅的夜风,凛冽而干净。


    谢澄温热的呼吸吐在她颈间,密密麻麻的痒意令南星脑海中闪过细碎的记忆。


    似乎……似乎他们之间,有过更逾越的举动。


    她定定望着和谢澄十指紧握的手,陷入无边的沉默。


    呃,谢澄很喜欢猫?晚上睡觉还紧紧抱着么。


    南星并非生来便不饮酒,可她不光一杯倒,还是个喝酒忘事的酒蒙子。


    虽说醉酒后她还能保持一定的清醒,可一觉醒来就会把酒后的事忘个干净。


    她将手抽出,掐诀念咒想变成猫再溜回去,可金色的咒文刚飘出没几个字,南星的手就被人攥住。


    谢澄两只手臂从南星身后绕过将她环住,攥着她的手问:“去哪儿?”


    这幅紧张的情态,仿佛被骗心骗身后生怕人跑了。?


    他知道猫是自己变的?


    南星疑惑偏头,撞进谢澄明亮的桃花眼里。两人不约而同视线下移,盯上彼此红肿的嘴唇。


    南星毫不留情地将谢澄推开,她垂眸,满脸复杂道:“师兄,你怎么没穿上衣?”


    谢澄愣住,沉下脸来。


    “昨晚的事,你忘了?”


    语罢,南星睁大眼睛,立马低头观察自己,见衣衫整端,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昨晚……我怎么了吗?”


    扯过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谢澄面色深沉,睫毛轻颤,他低声道:“没有,好的很。”


    “哦,我就是闷的无聊来看看你,溜出来太久会暴露的。”


    “那你走吧。”


    南星点点头,化成小猫蹿出窗外。


    谢澄沉默着目送师妹果决离开。


    她非但没听出他话里的酸涩,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谢澄复而躺倒在床上,回想起昨夜,犹如大梦荒唐。


    师妹居然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明明咒修都追求至情至性的心境,可她有心吗?


    有心才怪。


    许久,谢澄挪到书桌前,将满腹心事写就,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瀛洲。


    南星顺利溜到未央殿门口,远远的,她甚至能看到偏殿外鬼头鬼脑的沈酣棠。这丫头刚被训完时乖了几天,如今又忍不住来找她了。


    猫爪不由自主提速。


    结果!她再一次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吴涯拦截!


    “喵。”南星绝望地发出一声哀鸣。


    吴涯揪住猫后颈,半点儿怜惜也无,就像逮住了只作乱的小毛头畜x生。他一步一步绕过廊柱,朝沈酣棠走去。


    “喵呜。”南星弱弱发声,希望能唤起这位大师兄的同情心,好歹放开她命运的后颈!


    等沈酣棠笑颜如花出现在眼前,南星又卖萌地叫了两声,试图吸引沈酣棠的注意力,早早把她从吴涯手里解救出来。


    沈酣棠看都没看她一眼,甜甜笑道:“大师兄,您怎么来啦?”


    南星蓦然愣住。


    沈酣棠向来喜欢可爱漂亮的东西,却没理她,难道她变得这只猫没有长在沈酣棠的审美点上?


    南星仰头瞥见未央殿门窗紧闭,就连她离开时用脑袋顶开的那扇窗也关着。挂在窗檐下的那串银沙编的金元宝形贝壳风铃,也杳无踪迹。


    熟悉的未央殿此刻疑点重重,南星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怪异,她只能剧烈挣扎起来,想提醒吴涯和沈酣棠。


    可这挣扎未引起吴涯半分注意,被忽视的感觉令南星更别扭了。她眼见着沈酣棠邀请吴涯去湖心亭里赏荷,这才松了口气。


    “赏荷就不必了。”


    在南星溜圆的猫眼中,吴涯剑指平举,逍遥剑捅穿了沈酣棠的左肩。


    第67章 权力倾轧初现端倪


    剑势未减,将沈酣棠死死钉在廊柱上,每每挣扎都是徒劳,只会流更多的血受更多的疼。


    南星顷刻间浑身炸毛,蹬爪想扑吴涯。


    吴涯单手将她拎到沈酣棠面门前,冷冷道:“人人皆知你亲近小师妹,却与她相识不过一载,了解并不深。”


    吴涯看都没看鲜血淋淋的沈酣棠,抬脚踹开未央殿偏殿的小门。


    屋内墙壁、地面、天花板,甚至纱幔和茶几上都画满了大凶大恶的符咒。


    黑色与红色的符文交织,犹如一只吐信的长蛇,冲着床榻喷出致死的咒力。


    而南星留下的替身,已是面灰嘴紫,血肉横飞,死的不能再死了。


    吴涯淡淡道:“大手笔,够舍得。”


    “有舍才有得,跟混沌珠相比,折损的法器与寿命算什么?”被钉在柱上的沈酣棠掀起眼皮,那双杏眼中饱淬怨毒,令南星浑身的血液都冷下来。


    画皮咒!


    少女娇憨的容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雀斑脸。这张脸南星有印象,她是咒律宗某位长老的徒弟,于咒律上造诣颇深。


    南星心中大骇,四肢僵透。


    仙门中人都知她在未央殿偏殿关禁闭,于是她的替身惨死。


    而凶手也意识到这并非本尊,于是在未央殿中布满各种阵法与咒律甚至机关,守株待兔。


    还有位假的沈酣棠在殿外迷惑她、引诱她,且差点儿成功了。


    凶手绝对不止一个。


    南星不敢深想——若非她一时兴起去找谢澄,若非她变成猫以致假沈酣棠没能认出来,若非她撞见吴涯,若非那串失踪的风铃……


    她只怕已经死了!


    最初的惊骇慢慢平复,南星心中满是杀意与愤怒。在天外天的日子太过悠闲,以至于她丧失了警惕性,差点遭人算计横死。


    今日之事,给南星留下血的教训与耻辱,也唤醒了在驭妖司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记忆,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


    送信回来的谢澄正撞上未央殿外的骚动,他快步走到房门前,瞳孔凝缩。


    见到吴涯手中熟悉的猫安然无恙后,谢澄默默松了口气,抿着嘴向吴涯讨要。


    吴涯干脆利落地将南星塞到谢澄怀里,拔出逍遥剑,用剑背将雀斑脸打晕,拖在地上走向天极殿:“仙首找你们。”


    这似乎在谢澄意料之中。


    一路上,南星和谢澄都没交流。


    准确来说,是谢澄幽幽盯着南星,却又不说话。而南星被盯得心里发慌,不敢说话。


    谢澄带着几分报复的心思捏捏小猫的后脖颈。


    ——昨晚,他也是这样捏她的。师妹还记得吗?谢澄默默地想。


    南星忍无可忍,反正吴涯和谢澄早都看穿了她的画皮咒,索性一肉垫拍在谢澄脸上,想变回人形。


    等等……她好像又忘记了什么。


    在伽蓝的帮助下,南星成功恢复人形。她尴尬地退回堂下,悄悄观望天极殿中的情形。


    沈去浊独坐高堂,皇甫肃、伽蓝、绿蜡还有十几位脸生的掌门都在。被吴涯生生拖回来的假沈酣棠已经在几轮审问中昏死过去,生息微弱。


    沈去浊面如渊水,不见波澜,“今岁的天阙盛会,天外天有两个名额。诸君以为,该择何人赴会?”


    语毕,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交谈声。


    南星微微思索,总算想起天阙盛会的来历。


    天阙盛会并非仙门兴起,乃是把持中州的天潢贵胄之后皇甫一族举办,意在荟萃各方势力英杰,谈笑风生,互通友好。


    每至九月重阳,中州骊山山巅茱萸遍插,菊满篱笆,皇甫一族会下发“天阙令”,邀请九州各方势力代表赴宴。


    天阙令数量有限,饶是天外天每年也只能获两枚。


    前世有一年,这天阙令莫名其妙落在南星头上,可她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便让给了旁人。


    如今她身负混沌珠,对这些鱼龙混杂的聚会就更抗拒了。


    吴涯自不必说,而谢恕一早便派人将谢澄的天阙令送来了,不占天外天的名额。


    掌门们商讨来辩论去,却迟迟未定下最后一枚给谁。


    蜀州战役刚了结,张乘风、倪清露在养伤,文半梦、袁式开、谭松牺牲,卜黎闭关,纪茯苓生来喜静不愿参加——天外天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竟是元气大伤折损过半。


    沈去浊任由掌门们争执,未做干预。


    待这群人吵到口干舌燥,沈去浊才悠悠开口:“既如此,便让棠儿去吧。”


    满堂寂静。


    “仙首好坦荡!蜀州之战各宗门弟子死伤惨重,唯独你内门无人折损。早知今日,当初我等绝不会允许弟子驰援蜀州。”


    说话这人四十来岁,五官锋锐,皮肤黝黑,也算相貌堂堂一身正气。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气势恢弘。他便是天外天悬剑宗掌门,张儒霆。


    悬剑宗中人人剑修,战力堪称天外天最强宗。正因如此,悬剑宗也是蜀州战役中死伤最惨重的,张儒霆心中有怨气也是正常。


    毕竟若非沈去浊趁各个掌门都在寒州御敌时应下驭妖司的请求,派年轻弟子支援蜀州。此刻参加天阙盛会的,该是他儿子张乘风!


    沈去浊沉声道:“张掌门,棠儿单刀赴会杀了白泽玖,舍生忘死,说是蜀州头功也不为过。天阙令给她,不失公允。”


    张儒霆一拳捶在桌上,强劲的罡风吹乱了旁边绿蜡的青丝。


    绿蜡本忙着给新得的琵琶调弦,被波及到后也是毫不留情,抄起琵琶就把两人间的桌子砸成碎片。


    在其他掌门见怪不怪没眼看的目光中,绿蜡叉腰骂道:“你个老男人现在倒逞神通,在寒州吃屎去啦,要不是老娘厉害你早死了!乘风是自请上阵的,那敢死队中也有不少内门弟子。都是自家孩子,吵什么吵!”


    南星和谢澄不约而同嘴角抽搐。


    张儒霆脸涨的通红,偏生被绿蜡骂得无法回嘴。适才的威严荡然无存,他憋了半晌憋出句:“泼妇,我是心疼咱儿子……”


    绿蜡反抱琵琶妩媚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是万种风情,仿佛适才砸碎桌子破口大骂的不是她。绿蜡不屑冷哼:“老娘我阅男无数,就数你最麻烦,总拿儿子拴我。”


    南星:?


    谢澄:?


    吴涯:……


    伽蓝轻咳几声,无奈道:“还有晚辈在,都别浑说了,也不怕惹人笑话。”


    左席却有人轻笑,吸引了南星的注意。


    此人面容清秀,但也仅仅就是清秀。真正让南星侧目的,是他十指间用来编花绳的星线。


    卦修凭命线算人平生,靠星线定阵制卦。如此玄妙莫测的星线在这人手中却只是玩物。


    玄机宗掌门东方桑扯着命线轻笑:“我听说有个小姑娘用两道禁咒救下近十名出色弟子,还斩杀大妖无数。若论头功,也该是她才对吧。”


    张儒霆连声附和:“没错,那姑娘叫南星,蜀州之战前神明降下天谕,念的可不就是这名字?后来我的赤霄剑发出嗡鸣,也和她有关……晦明剑主,虽说只是预言,但这还是晦明剑首次问世吧。”


    “不错,了不得。”


    “后生可畏啊。”


    仙门众掌门议论纷纷。


    听见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纵然南星不情愿,也只能向前迈一步,抱拳道:“弟子南星见过诸位掌门。弟子出身乡野不通礼数,怕闹笑话伤及天外天颜面,对天x阙盛会更是兴味乏乏。还是沈师妹更合适。”


    沈酣棠喜欢花团锦簇的热闹,也重面子,若是能参加必然欣喜,上蹿下跳地炫耀。


    思及此处,南星唇角微扬。


    张儒霆:“这丫头……竟是个傻的。”


    当事人都慷慨相让,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沈去浊看南星的眼神多了几分满意,抚掌一笑,拍板定下此事。


    纵有千般不满万般不耐,各位掌门也只能悻悻离去。伽蓝、皇甫肃和沈去浊却稳如泰山。


    南星本也想走,却被谢澄拉住,站到一旁等候。


    等天极殿中闲人散尽,沈去浊才道:“而今离天阙盛会还有段时日,倒是华州的悦仙灯庆快开始了。吴涯,你带着他们三个去转转吧。”


    “至于南星……”沈去浊朝伽蓝微微一笑,“南星自然是被今日的刺杀吓坏了,躲到未央殿内不肯出门,连天阙盛会也不便参加。”


    南星睁大眼睛,一抹精光闪过,她躬身道:“多谢仙首体恤。”


    “嗯。”沈去浊更满意了。


    “皇甫一族指名道姓邀你赴宴,为此今年多给了天外天一枚天阙令。为保护你的安全,此事密不外泄,等开宴后再揭晓身份也不迟。”


    沈去浊从怀中掏出两枚天阙令丢给吴涯和谢澄,摆摆手让他们速速去收拾行囊,“今时不同往日,你等出门在外,务必低调处事。”


    等南星回到未央殿时,一尊和她别无二致的替身正靠在屋中同沈酣棠闲话。


    这尊替身出自伽蓝之手,比南星捏的逼真多了,不光会跑会跳,还能同人闲谈。所幸南星平日话就不多,若换成沈酣棠,只怕早早会露馅儿。


    南星坐在替身旁任由沈酣棠反复比对打量,心思已飞到九霄云外。


    沈去浊大费周章隐瞒她的行踪,其中兴许有几分保护之意,但最紧要的是以她为饵攘除内忧,这也和南星心意相合。


    毕竟出门在外提心吊胆也就罢了,她可不想晚上睁一只眼睡觉。


    陪沈酣棠闲话一会儿,南星感受到月缚另一端频繁传来扯动,忽然想起件要紧事,匆匆撇下沈酣棠直奔芝兰坊而去——


    作者有话说:本周日更[撒花]


    第68章 怪道他像个怨夫般


    可她到了芝兰坊,谢澄却不在屋中。


    这家伙不好好待房里收拾行囊,跑哪里野去了?


    南星扑了个空,却也没急着走,她要紧的东西都在储物锦囊中,无须收拾。于是自顾自在屋里徘徊。


    陈设虽简单却不失奢华,雅致亮堂,相较寻常弟子的陈设另添置了许多物件。


    世家子弟多喜奇珍异宝、法器珠玩,谢澄的博古架上却只有一盆……冰草。草上虽萦绕灵韵,可横看竖看就只是株无名小草,还没底下的花盆值钱。天外天随手揪一根都比它强,谢澄却当宝贝悉心照料着。


    旁侧书架上垒满了兵书和剑谱,还有一本氏族谱,架子顶层空落落的,单一本《九州山水录》横放着。南星踮脚取下翻了翻,正是自己送谢澄那本。


    她不由微微一笑,旋即又因这没来由的笑意敛起神色。


    屋内门窗紧闭,待久了便有些闷。南星推窗望去,眼前豁然开朗。


    一池清水中浮萍点点,红鲤自在游弋,漾起圈圈涟漪。池边栽了株矮小银杏,似是移栽而来。


    方才七月,银杏尚翠,有颗白果咚的砸到池塘中,红鲤受惊四散,幸免于难,逗得南星展颜。


    原来这间屋子的位置如此讨巧,难怪能入谢澄的尊眼。


    左等右等也不见谢澄归来,南星便打算回去,余光突然瞥到谢澄的床榻,榻上有面反光的镜子。


    照妖镜?


    南星犹豫片刻,还是靠近谢澄床边,拾起那面被主人粗心遗落的神器。


    她知道阴镜主杀伐,阳镜主洞察,却不知是个什么洞察法。自蜀州之后,她只了解阳镜可以窥探与重现人的过去与未来。


    古老的镜面映照出南星的面庞,她眨了眨眼,阳镜却突然亮起,浮现出一段画面来。


    镜中二人以暧昧的姿态拥吻,少女往后退想喘口气,少年却不依不饶追上来,难舍难分。渐渐的少女得了乐趣,缠着吻了许多次,被人哄睡着才肯罢休。


    等等……


    南星终于想起来了……


    她如遭雷击,再维持不住平日冷静,一把将滚烫的脸埋进被中,羞愤捶床,恨不得把这记忆从脑海里挖出去。


    光她忘了有什么用?谢澄定然记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怪不得今天他如此奇怪,像个怨夫一样。


    脸被被子捂住,专属于谢澄的气味与那晚的窒息感再度袭来,南星突然想起二人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荒唐一夜的。


    她立刻翻身下床,手忙脚乱地铺好床褥,将照妖镜放回原处,扒在门边左右张望,看准时机一溜烟跑了。


    连原本的要事都抛诸脑后,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屋外不远处茂盛的合欢树上,粉绒花开得正闹。


    见南星逃也似地离去,一道身影倏然拨开枝叶,自树上利落跃下。衣角扬风,惊起几点飘散的绒花。


    谢澄稳稳落地,唇角轻扬,眼底映着细碎阳光,亮得惊人。肩头还沾着几缕未曾拂去的嫣红。


    他抖开刚收到的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公务部分——司马富父子尚未抓获,最后现身华州。华州是司马族根基所在,城主拒不配合通缉。王玄腾虚与委蛇,崔白鹤正在交涉。


    信中竟还夹着谢恕的叮嘱,提及姚氏今年也将参加天阙盛会,托谢澄多加照拂。谢澄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忍烦躁翻到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亦出自崔白鹤之手,无关公务,无关氏族,却是谢澄最在乎的。


    崔白鹤还是一贯戏谑口吻,笑他这副魂牵梦萦的可怜相。


    谢澄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全盘接受这些嘲讽,看到信的末尾,眼前忽然一亮。


    信上写着:


    你觉得南星是酒后冲动才如此?那你未免太小瞧南星,也太侮辱你自己。凭她的性子就算醉酒,本能也只可能是揍人,不会是……


    害,打小我刚习卦,就知道你小子注定情路坎坷。命线太顺命格太贵并非好事,想想你的姻缘线。


    信至此而终,末了还画了个鬼脸。


    谢澄抿嘴,提到姻缘线他就来气。


    十岁那年他与崔白鹤仿照古书自占命线,诸事皆顺,唯独姻缘线如断线风筝难以捉摸。


    小谢澄哪里吃过这种亏,当即去找母亲帮忙,可即便是崔兰珉也束手无策。母亲将小谢澄抱在怀里,良久不语,连连叹气:“吾儿情缘所系,如细绳之于孽海孤舟。”


    孤舟飘摇于万顷沧波,孽海自渡,岂是细绳可束缚?


    崔兰珉之意,是谢澄注定求而不得。那位连命线也无法窥测的奇女子,不是谢澄能留住的。


    可小谢澄腮帮子鼓起,不屑一顾,近乎冷酷的执拗取代了孩童应有的稚气,像个小大人般头头是道。


    “命线难窥,说明天意未定,如此极好。倘若老天强牵姻缘,儿必不稀罕。一根绳留不住就千丝万缕,风浪太大就将海填平。若最终还是逃不过绳断舟逝的宿命……”


    “儿亦逐舟而逝。”小谢澄说完沉默许久,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学着人家道:“心之所系,情深以往。”


    崔兰珉一怔,继而捧腹大笑。


    多年后椿萱凋零,兄长离世。谢澄整理遗物时方知母亲因何而笑——原来那句话正是父母定情之语,小谢澄是从父亲手札上偷看来的,不知怎的记到如今。


    谢澄嘴角噙着笑,抚去肩头的合欢,推门而入。他拾起自己刻意留下的照妖镜,屈指轻弹镜面,挑眉道:“你可立大功了。”


    宝镜化作流光没入眉心。


    他在门边静候良久,似料定有人会来。最终忍不住抬手拉开门——


    门外空空如也。


    他料错了,南星没有去而复返。


    谢澄倒没气馁,确认过行囊并无遗漏,便离开芝兰坊,朝四人约定碰面的梨花渡行去。


    梨花渡离宝象井不远,渡旁还有座小凉亭,题曰“坐忘道”。如今并非梨花盛开的季节,除了品种特殊的澹月梨,渡头再无其他花影,鲜有人问津。


    比约定时间早了许多,谢澄原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不料远远就瞧见南星趴x在凉亭背栏上发呆,神色恹恹,竟未察觉他的到来。


    谢澄轻笑,想突然出声吓她一跳。


    可话未出口,他猛地僵在原地——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后颈汗毛倒竖。


    他听见南星正在与人争吵。


    可亭中分明只有她一人。


    谢澄闪身躲到梨树后,半张脸被花枝掩住,神色凝重地望向南星。她心神受损至此,竟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南星的声音透着急躁与戾气,勉力维持清醒:


    “闭嘴,我不想听。”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我……”


    见南星有松口的趋势,虽说谢澄蒙在鼓里,但直觉告诉他决不能让南星答应。躲到人神识中蛊惑心智的多半是邪祟,他当即高声喊道:“师妹!”


    这一声让南星陡然清醒,她如同在冰水里涮了涮,舌尖发涩,心神却归位了。


    看见熟悉的身影忙慌慌跑向自己,南星如释重负。


    谢澄神情严肃,扒开南星的眼皮观察片刻,又扼住下巴让她将舌头吐出来。前前后后仔细检查,却发现南星并未中邪,身上也没有妖气或者恶咒的残余。


    他反而更加紧张。


    南星强扯着笑说:“师兄挺有做赤脚大夫的资质。”


    谢澄哑然,他要做也做名医,怎么会是赤脚大夫。但这说话的语气的确是他师妹没错,如假包换。


    等南星缓过来,谢澄谨慎地环视周遭确认无人后问:“你在和什么东西吵嘴?”


    南星抿着嘴沉默,满脑子盘桓着那句“斩真存孽”。


    虽说这话指向模棱两可,何谓真龙何谓孽蛟犹未可知。但谁能比轩辕剑主更担得起“真龙”之称呢?


    剑为百兵之尊,轩辕剑乃万剑之祖。传言轩辕剑是取九州龙脉锻造而成,威能斩神。“存孽”未明,“斩真”不就是让她杀了轩辕剑主吗?


    南星定定望着谢澄。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怕你忧思过重,会伤神伤身。”谢澄敛目,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与落寞。南星的秘密实在太多,也始终不肯对旁人放下心防,谢澄只恨自己帮不上忙。


    他一副可怜样,惹得南星心软。


    “其实我也不知道。”南星无奈叹气,思索片刻,指着眉心的蓝色花瓣印记道:“但我怀疑是它。”


    谢澄讶然抬眸。


    “自水牢醒来,便常听见识海中有人唤我。翻来覆去尽是……怂恿我杀人之语,利诱威逼,烦得很,但也仅限于此。”


    南星大致说了猜想经历,独独隐去了“斩真存孽”那句话。


    末了,南星纠结良久,还是同谢澄坦诚道:“它还说,若我不愿,则无法驱使混沌珠,若我成事,会赐我成神之道。”


    得照妖镜后,她原以为混沌珠之力在于增幅,可将神器加持至超品。


    如今看来,混沌珠另有用处,只是不许她用。


    她手指绞着月缚,心里压着火气。


    且不说南星生平最恨授人以柄遭人威胁,混沌珠用虚无缥缈的成神引诱她杀了谢澄,就已经犯了南星的忌讳。


    逼她做,她偏不做。


    听到南星说混沌珠用“成神之道”蛊惑她去杀某个人,谢澄的心高高提起。他不着痕迹地望向南星,发现少女眼中没有心动或神往,只有淡漠、不屑和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愤怒?


    世人只贪慕神器通天伟力,殊不知人若无法驾驭力量,就会变成力量的奴隶。


    谢澄忙问道:“是谁?它逼你杀谁?”


    “……不知道。”南星噎住,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谢澄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它出现有规律吗?”


    这一问令南星顿悟。她终于抓住那根被忽略的丝线,在脑中细细捋过,忙道:“都是我神思恍惚、心智不坚的时候。”


    声音第一次出现,是她昏迷在水牢,意识全无。刚刚则是她在想与谢澄那晚的事情,不由得心神荡漾,被钻了空子。


    谢澄忽而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办了,我有法子。”


    …………


    七月流火,梨花渡的千顷梨树早已褪尽春日喧嚣,沉入一片沉甸甸的墨绿之中。


    唯独梨花渡向西,十余株各自亭亭的澹月梨正在寂然盛放,固执地守着一段早已过去的春光。


    花开得并不热闹,甚至带些孤清的病气。


    花瓣并非是春日里那种甜腻的白,而是染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月青色。远远望去,不像长在树上的花,倒像是一团轻而凉的、误坠入凡间的雾气。


    南星和谢澄相对而立,心中纳罕。


    谢澄说谢氏中有一种秘不外传的剑诀,短小精悍仅有三式,可守心护神,荡涤戾气。但这剑诀却只能用在旁人身上,无法自惠,甚是怪异。


    第69章 金枝杏外遇小黄莺


    谢澄未动用灵力,只先在原地比划着回忆。他练过的剑法不计其数,一个对自身无益的剑诀他练过就忘,如今重新拾起颇费功夫。


    这《琉璃剑诀》乃谢氏祖上一位遁入空门的剑修所创,据说心诚则灵。谢澄惯来不信神佛,此刻却有些懊恼,只担心不能成功。


    也不知临时抱佛脚是否有用,但谢澄在心中立誓,若能助南星平安渡厄,他定为九州每座庙宇各添一份香火。


    祈祷完毕,谢澄凝气于剑,仿照《琉璃剑诀》边练剑边吟诵。


    剑势圆转,光华湛然。


    “心如琉璃,内外明澈。”将太极云手融入剑招,在身前画出连绵不绝、正反交织的剑圈,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


    “无垢无净,是究竟法。”谢澄并指抚过剑脊,一式直刺,剑身轻振如梵音清越。


    “不动如如,万邪退避。”谢澄动作干净利落,纯钧剑势一往无前。他一跃而起,身在半空腰腹猛然发力,整个人如旋风拧转,身形如弓,借势挥出一种带锐气的弧线,充满了少年人的灵动与矫健。


    攻势骤止,谢澄如鹞落地,单手挽了个剑花收起纯钧。


    他面色红润,看上去像气血过于旺盛,只觉浑身汗蒸般热,丹田中似乎有团太阳在烧。


    谢澄沉气于丹田,并指为剑从体内捻出一簇光焰。


    他牵起南星的右手,掌心相对。光焰由劳宫穴进入,沿着南星手臂内侧的手少阴心经上行,通过肩井穴,汇入膻中穴。


    暖流涌遍八脉,神识被无形屏障包裹。南星忽觉神清气爽,气血充沛。她天生体寒手足冰凉,此刻却泛红晕透温意。


    瞧见她面露欢喜,便知此法奏效了,谢澄长出一口气。


    童男子皆有阳元,纯阳之躯可从阳元中凝聚出一团至纯至精的能量,名阳魄。《琉璃剑诀》可以将阳魄的力量激发到最强,以至阳魄离体。


    所以能守心护神、荡涤戾气的并非剑诀,而是饱含元神阳气的阳魄。


    一想到自己的力量融入南星体内,此后日日夜夜保护着她,缠缠绵绵,一生无法割舍。谢澄的心中就痒痒的,像被粉绒绒的合欢花挠了几下。


    况且南星体内有了他的阳魄,再想要旁人的就不能够了。


    谢澄自恃天赋甚高,没人能比他的阳魄更强横,倘若真有其它阳魄入体,也只会被他的力量搅得粉碎。


    这些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不足与外人道也。


    此事解决,南星轻声道谢,却不受控制地瞥见谢澄水润的薄唇。那唇线条凌厉,吃起来却又甜又软……


    南星连忙错开目光。


    “师兄,我……”南星欲言又止,谢澄倒坦荡的多,替她张口道:“想解开月缚?”


    南星点点头,思虑片刻,又补充道:“此去华州中州,明枪暗箭,千难万险。同生共死,未免太亏。”


    想杀谢澄的人不比想杀南星的少,月缚之事一旦为人知晓,二人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谢澄心知南星说的在理,但忍不住逗她:“怎么,师兄死了你还打算报仇去?”


    南星嗔他一眼,没应声。


    谢澄笑了笑,弯腰去解月缚。解的时候他动作微滞,想起“细绳之于孤舟”的谶言,不由有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荒谬感。


    他主动解开了那根留不住舟的“绳”,却将一部分的自己送给南星,随舟而逝……原来如此。


    远处传来吴涯和沈酣棠的絮语,许是没找见其他人的踪影有些迷茫。


    谢澄回过神,跟在南星身后返回坐忘道亭。


    吴涯斜靠亭柱,立于沈酣棠左侧道:“此行特殊,依仙首之意,在天阙盛会前尽量不暴露身份,名姓亦要隐去。尤其是南星,她的名字决不能提。”


    “…x…”


    沈酣棠灵光一现连忙站起身,指着梨花渡中那一片澹月梨说:“这还不简单!我叫沈棠,南星是我的姐姐沈梨,两姐妹去中州探亲访友,顺道在华州游玩,如何如何?”


    南星正给自己斟酌化名,闻言扶额无语,坦然接受了沈酣棠的建议。


    “梨儿,的确很妙。”谢澄见南星吃瘪只觉可爱,轻咳几声,从储物戒中取出三箱衣服。


    仙门的服饰形制与人间不同,何况其上多绘法文。做戏做全套,谢澄特意为每人在人间的店铺裁制了许多身衣服,便衣华服,一应俱全。


    沈酣棠翻了翻,喜欢的不得了,她在身上比了比,纳罕:“谢澄,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量和偏好?”


    “切。”谢澄挑眉道:“这很难吗?”


    他脚尖轻勾踢起一箱男装给吴涯,“那我们俩什么身份?”


    吴涯单手稳稳接住箱子,漠然道:“侍卫一号,侍卫二号。”?


    谢澄皮笑肉不笑,连说三声“好好好”,在自己铺天盖地极尽奢华的衣服堆中刨出一身勉强算质朴的劲装——即便如此,劲装上还绣满了暗纹。


    四人四散开来,各自找地方换装去了。


    吴涯和谢澄的衣服都很简单,虽说袖口和衣襟处的刺绣还是能看出贵气,但也勉强符合身份。大户人家千金的贴身侍卫,穿衣讲究些正常,起码谢澄是这样说服吴涯的。


    两人的关系总是很微妙,谢澄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师兄,但敏锐如他,能察觉到吴涯对他有意见。但看在吴涯屡次撮合他与南星的份上,谢澄并未追究。


    良久,并肩站着却毫无交流的两人眼前同时一亮——


    沈酣棠拉着南星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


    她双寰结成俏皮的苞髻,系着深浅两色的粉绸带,耳坠垂着一对儿珊瑚珠。粉色绫缎裁成衣裙,领口斜斜压一道锦边,绣着几朵开到盛时的海棠花。


    南星拎起裙摆跟在她身后,衣衫用薄春纱裁成,密合色丝线在襟袖上勾勒出梨花轮廓,层层裙裾如叠雪。腰间缀一对儿珍珠扣,漾起清透的微光。


    她难得盛装,今日这般打扮令谢澄看愣了眼。相较平时的清冷,平添几分“碎玉摇枝春欲晚”的娇慵。


    谢澄欲盖弥彰地错开目光,忽又瞥见她头上的舜华翎不见了。赶忙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终于在她腰间看到一抹朱红,这才安心。


    还挺谨慎,知道把舜华翎藏在腰带后面。


    注意到谢澄的灼灼目光,南星浅笑着,故意蹙起眉头。眉心原本的神器印记被花钿遮挡,瞧不出原本的形状。


    谢澄心领神会,冲她颔首。


    孰料沈酣棠叉腰指着谢澄训斥:“你个登徒子,胆敢同大小姐眉来眼去的。小乌鸦,揍他!”


    吴涯冷若冰霜,却面不改色道:“遵命。”还真就配合着沈酣棠去逮谢澄。


    谢澄连忙闪到南星身后,不可置信道:“你俩入戏太快了吧?”


    南星失笑,她也没料到吴涯胡闹起来能脸不红心不跳,真是被沈酣棠带偏了。于是歪头逗谢澄:“小橙子别怕,我保护你。”


    谢澄:“……”


    他就知道跟沈酣棠待久了人会疯的。


    就因为“小橙子”这个南星一时兴起想的绰号,谢澄被沈酣棠从天外天笑到华州城,三句不离题。


    幸好吴涯提前准备好假身份的路引,四人很顺利地进入华州城。好巧不巧,城门口就有位卖橙子的老奶奶,沈酣棠为了气谢澄买了一大筐。


    浮城不借蓬莱力,华州水里住神仙。


    白日的华州城是浮在万千波光上的,处处是小桥流水,烟波细渠。满河碎金在橹声欸乃中轻轻摇晃,两岸粉墙蠡窗下,卖花船挤着茶船,新采的莲蓬还滴着水珠,便已堆在竹匾里。


    水阁人家推开雕花槛窗,晾出的染花布匹垂向河面。画舫静静泊在柳荫下,帘拢里飘出琵琶试音的零丁声响。游人们已挤在临水的酒肆栏杆边,等着看今夜第一盏河灯。


    游人如织,街边的食肆也热闹极了。其中有个买甜食的糖铺子飘着果脯的酸甜,吸引了南星的注意。


    她自幼嗜好食杏脯,每每年关,林叔宁可少割些腊肉,也要为她称袋果脯解馋。


    “金枝杏”外排着长队,想来口碑不错,四人也并无安排,便排到队伍末尾闲话。


    东侧忽而传来清脆嘹亮的叫卖声。


    “南来的风北往的雀儿,甜头儿里藏着话头儿。搬浆子挎篮子,卖那糖丸子啦!”


    听见这句“搬浆子”,南星不着痕迹地回首望去。


    吆喝声由远极近,在人群中徘徊两圈,径直朝沈酣棠走来。


    “娘子初到华州,来包糖丸尝尝?三文钱。”说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一副油滑市井腔,嗓音清脆响亮,头发松垮垮绾个揪,插着根自制磨光的羊骨簪。衣裳颜色杂乱但手脚干净,眼睛亮得像黑琉璃。


    居然是个小孩?


    南星的神色有些古怪。


    小女孩挎着小巧的竹编花篮,里面铺满荷叶,还簪着朵荷花。荷叶里是个小盒子,装着黄、粉两色的糖丸。


    沈酣棠低头,没看糖丸,只盯着小女孩看。女孩也没害羞,大大方方笑得敞亮。


    “好,买两包,小乌鸦给钱吧。”沈酣棠扯着乌鸦的袖角收回目光,静静看着女孩包了两包黄色的糖丸,一包十个,每包里又添了一枚粉色的。


    沈酣棠连忙道:“要一包黄一包粉吧,我喜欢粉色。”


    “娘子有所不知,我这粉色糖只送不卖,历来只有老主顾才有。娘子人美心善,这才破例送了两颗呢。”


    沈酣棠也没再计较。


    不过打了个照面,这女孩就从人群中精准挑出脾气最好也最有钱的沈酣棠,还知道她们是初来华州。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可见一斑。


    女孩遇到沈酣棠这般爽快的好主顾,一时舍不得走,目光在其余三人中巡游。瞥见南星时她瑟缩了一下,最后冲着谢澄道:“郎君要买一包吗?”


    第70章 千般纵容万般偏爱


    南星:?


    她这么不招小孩子喜欢吗?


    谢澄蹲下身,温和地笑道:“我是梨儿小姐的侍卫,她不发话,我可不敢买哦。”


    小女孩看看南星又看看谢澄,神情古怪,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转向南星,瞬间笑成一朵花,格外讨好地说:“好娘子,您想吃糖丸吗?我可以送你两颗粉色的。”


    南星浅笑:“我不想吃糖丸,有春点吗?”


    小女孩一愣,警惕地环视四周,才微微点头。


    瞧见她这副又怕又舍不得肥鱼的财迷样,南星心道罢了罢了,何必吓一个小姑娘。于是问:“这华州城里,哪家酒楼最好吃,哪家客栈最舒适?”


    这问题随处拦个游人便可解惑,是送上门的钱。


    小女孩瞥了眼南星虎口的茧子,和她似笑非笑的双眼,没敢宰人,乖乖比了个“十”。


    吴涯递给她十文钱,小女孩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脆生生答:“遇仙楼,必须是遇仙楼。九州之中,再没有比那更令人流连忘返的去处啦!”


    钱货两讫,小女孩挎着篮子就想走,可兜了一圈她又绕回来,对谢澄笑道:“两位郎君还是扮作兄长好,哪有侍卫敢和小姐并肩而立的。”


    她冲着南星俏皮地眨眨眼:“好娘子,我叫姚黄,道上都唤我小黄莺,日后□□点还找我哦。”


    说罢,她往南星掌心塞了枚粉糖丸,彻底跑没影了。


    南星拇指轻按,糖咯嘣一声裂成两半,露出中间的纸条,纸条上用簪花小楷写着:桩子。


    意思是有人在跟踪他们。


    沈酣棠脑袋凑过来,还未看清,南星指尖一抹将纸条化为灰烬。她不想扫了伙伴的兴致,一些杂鱼,她来处理就是。


    谢澄扯起自己绣满精致暗纹的衣袍,无奈道:“我打扮这么素,居然被个小女孩一眼看穿,真是后生可畏。”


    沈酣棠不赞同道:“姚黄才七八岁就孤身走江湖,岂会是寻常孩童?”


    南星嘴角抽抽。


    吴涯问:“你倒是涉猎甚广,这些行话也懂?”


    “就别揶揄我了,一些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的黑话,不懂是好事。”南星瞥了眼毫无移动的长队,肚子里的馋虫更盛,随口解释道:“搬浆子就是卖消息,□□点是买消息,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俩人,瞧着挺喜欢那小黄莺。”


    说话时轻声细语,眼里都冒星星。


    被点名的沈酣棠吐舌头扮鬼脸,“姚黄的眼睛真像你,看见她我都能想象到小时候的你了,多有趣啊。”


    谢澄也唇角翘起,默默颔首。


    像她?


    南星回想了一下,横x看竖看都没觉得姚黄和自己有半分相似,至多眼型略同。她漫不经心笑说:“我儿时,若有她一半的伶牙俐齿就好了。”


    如此兴许能少吃点苦头。可她的性子,生来就是不会说漂亮话的,多亏有点拳脚功夫傍身,否则早都死透透的。


    南星语调轻快,可听起来却难掩落寞。


    谢澄和沈酣棠无意勾起南星的伤心事,连连懊恼。吴涯也盯着南星,若有所思。


    队伍忽然缩短一大截。


    金枝杏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难得这岁数的凡人还头发乌亮,精神头十足。


    听其他顾客说这金杏枝的杏脯每日限量,排到跟前也未必能买上,须得掷骰子,骰子掷到六点金老板才接这单。


    吴涯第一个尝试,掷出五点,与杏脯失之交臂。


    南星不负众望掷了个“一”,憾然离场。金老板呆呆望着她许久,说她是今天第百位顾客,居然送了她一包杏脯。南星心满意足,依旧给老板付了钱。


    她运气从来没这么好过!


    金枝杏名不虚传,店内的杏脯黄澄澄的,又大又饱满。南星迫不及待地拈起枚杏脯放入口中,酸甜怡人,是远超预期的美味。


    谢澄不负众望地投出六点。见南星欢喜地眼睛都眯起来,像只餍足的小猫,他指着店内十二个大架子上层层叠叠的竹盘,让金老板全帮他包起来。


    南星微怔,脚下没留意崴了一下,被吴涯攥着手腕扶稳。


    金老板有些耳背,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澄在台面上码出二十两银子,金老板这才“哎呦哎呦”,转身去装杏脯了。


    二十两银子,足够在渔州买个小宅子,这家伙……还真是挥金如土。


    如此霸道的包圆行为引起了后方队伍的强烈谴责与抗议,谢澄摆摆手说:“我做东,送大家每人两袋。”


    “……如此甚好。”


    这句话瞬间平息众怒,大家伙喷火的眼神顿时成笑眯眯的了。


    谢澄不好当着凡人的面将成堆的杏脯收入储物戒,只好等所有人离去,他指向吴涯道:“老板,你看这郎君生得如何?”


    金老板回头先看了南星一眼,才望着吴涯直夸:“好俊,好俊,放在遇仙楼也是一等一的人物。”


    趁着这当口,谢澄眼疾手快将所有杏脯收入储物戒。


    许是人年纪大了总是忘事,金老板回头时看着空空如也的店面,居然也没多问。


    四人走远,南星如有所感回头,金老板遥遥目送,笑着冲南星挥挥手。


    华州城中央乃一汪历史久远的碧湖,水波潋滟,得名“淳湖”。淳湖的水绝非浪得虚名,用沈酣棠的话来说,就是油亮油亮的,十分“肥美”。


    沿着淳湖,有蓼花汀、青罗带、聆雨陂等奇景。只恨四人赶路匆匆,现下饥肠辘辘,忙赶着前往淳湖湖心的遇仙楼,没心思赏景。


    湖上未架桥通路,惟有聆雨陂旁泊着几十余艘小画舫。四人决定分成两队各自乘船游湖,约定在遇仙楼门口碰面。


    谢澄和沈酣棠跑去挑画舫,只留下吴涯与南星在聆雨陂上相顾无言。


    南星不在乎尴尬的氛围,仰头去看天边的鸥鹭。


    吴涯突然开口:“你和谢澄的事情定下来了吗?”


    “什么事情?”南星侧头,面露茫然。


    吴涯定定注视南星,发现她没在装傻,眼底掠过一丝失望:“谢澄连阳魄都舍得给你,我还以为你俩好事将近了。”


    结果,又只是谢澄一厢情愿。


    “阳魄?”南星先是一怔,随即恍然。方才崴脚时吴涯扶她那一下,恐怕就是那时探出来的,而她竟毫无所觉。


    想通此节,南星陷入沉默,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原来如此,她早该想到的——


    能护心凝神的不是什么《琉璃剑诀》,而是谢澄的阳魄!


    南星深知阳魄何其珍贵,更难以想象谢澄竟愿为她付出至此。


    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她做不到。


    抚摸着眉心被花钿遮挡的神印,南星只觉胸膛里那颗沉寂的心越跳越快,而心脏之外,有股温暖的力量在默默保护着她的经脉。


    荡漾的心神归于平静。


    吴涯的声音再度响起:“谢澄心悦于你,你知道吗?”


    南星唇瓣微动,最终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答案显然出乎吴涯意料,过了许久,他才追问:“那你喜欢他吗?”


    在吴涯发问前,南星就已思量过这个问题。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思绪飘过前世,最终落回今生。


    她想起两辈子与谢澄的初遇都不甚愉快,想起他赠她的剑鞘与灵丹,亲手打磨的银杏剑坠,还有舜华翎。想起他替她受刑,与她拥吻,为她编发、添衣,予取予求,无有不应,惯得她都快娇气了。就像今日,他买下整间金枝杏的果脯,不必问,她也知道那是为她备下的。


    他总是予她千般纵容,万般偏爱。


    她也从来没有如此信赖过一个人。


    于是,南星摇了摇头。


    吴涯脸色一变,却听南星轻声道:“还不是时候。”


    “那就是喜欢。”吴涯暗自松了口气,“你在怕什么?家世悬殊?且不说谢澄根本不会在意此等俗物,以你如今的地位,也算的上名声赫赫的新贵,不出十年,兴许你已能开宗立派,自成门户。”


    南星抬眸,目光深邃地看向吴涯。


    她所求的,并非一派掌门之位,而是万仙之首。唯有立于权力至巅,才能在拥有混沌珠的同时不遭人觊觎。世人只会嫉恨、猎杀一个怀璧其罪的无名小卒,却不敢妄图冒犯执掌神明至宝的仙首。


    正如世人熙熙攘攘,会和同门、邻里、亲朋相较,却不会拿自己和神明比。


    仙首之于众生,犹如神明之于凡尘。


    仙首愈强,天下愈安。


    她必须胜过吴涯,夺得仙首令,彻底掌控混沌珠,偿还白泽零的恩情,扫清前路一切障碍。那时,她才能安然回首……坦白自己的心意。


    于是,南星似笑非笑道:“现在的我,还不够强。”


    吴涯默然。


    “怎样才算强?”


    “入生死境,打败你。”


    “……”


    吴涯双手抱臂:“你小我三岁,仅低我一境,已是万中无一。通灵境的我尚不敢轻言生死境之事,你才至凝神,未免过于狂妄。”


    生死境……他心下暗叹,若按此标准,谢澄只怕有的苦等。


    “至于打败我。”吴涯语气淡漠:“今年冬考前的寒梅大比,我等你。虽盼你与谢澄早日定下,但我绝不会相让。”


    寒梅大比,既是冬考前最后积攒业力的机会,更是遴选未来仙首的重要赛事。吴涯和南星,注定有此一战。


    南星大致明了吴涯为何执着于当仙首。


    想猜中一个人的心思,就看他是如何揣度别人的。吴涯认为南星是因家世却步,恰说明他自身便是如此。这位大师兄沉静寡言、实力深不可测,竟也会因出身而自卑么?


    “仙首和棠儿都很钟意你,何必把自己逼这么紧?”南星不解。


    吴涯垂眸道:“你真如此认为?觉得他们对我很是满意?”


    “不然呢?”


    吴涯发出了短促的嗤笑。饱含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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