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父母爱情


    水镜中映出一双灿金色的眼,如流淌的黄金,昭示着白泽王族的辉煌与荣光。


    白泽王族的金瞳能窥探命运,亦可穿梭时空,它是神明赐予的、与生俱来的法宝。


    “你!”南星扭头瞪他。


    “这才是你原本的样子。”白泽零满意地端详,“顺眼多了。”


    南星恨不得把白泽零的眼睛剜出来,她才不要像他!


    “脾性像我,却偏偏是个人。”


    白泽零冷哼一声,金眸掠过一丝复杂,“当年那颗红色的混沌珠躲进你的身体,冥王——也就是你认识的严鸣,找到我,托我进行一则预言。因此,我看到了壁画中如上古时期般……被混沌吞噬的未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那远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可怕。混沌会无止境放大人性之恶,九州沦陷为他的神国。一个乐于玩弄人心的邪神,一个充斥着妒恨、贪婪的神国,你若不死,这便是九州大陆的未来。”


    南星笑笑:“混沌想蛊惑我,你和严鸣想杀我,天道也要抹杀我。我打小福薄命贱,能好端端活到现在,该谢诸位高抬贵手才是。”


    她话语中的嘲讽之意甚浓,白泽零却不放在心上。


    “不瞒你,我的确打算顺应天意,让你早夭而亡,求得解脱。”他目光飘渺,看着虚空,勾唇道:“可你母亲不愿意。甚至因此与我决裂。”


    “她只信手中剑,不信命,更不信预言。她逼退严鸣,自损两成修为,逆天而行,强行将混沌珠炼化成你的心脏。你因此活了下来,生命力甚至顽强得远超常人。”


    南星倏然抬眼,眸中水光闪动。


    逆天而行,需要气运、坚定、还有对自身实力近乎狂妄的自信,缺一不可。在所有人认为她该死时,她的母亲一人对抗三方势力,保住她的命,还给了她一副强健的身躯。


    本该早夭的幼童跌跌撞撞长大,本该孱弱的身体数次大难不死,南星本以为是天无绝人之路,其实上天无路,是母亲为她创造了奇迹。


    南星长睫轻颤:“我母亲她,怎么会喜欢上你?你根本配不上她。”


    白泽零罕见地沉默。


    记忆深处那个模糊而明媚的身影从未如此清晰,她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道决绝的背影,和一封她同别人的婚柬。


    白泽零道:“我和你母亲的相遇很有趣,可惜你现在没心思听。我被族群放逐时,遇见了入世修行的她。那时我们都误以为对方是凡人,结庐神女峰,种些花果时蔬,闲散度日。”


    他轻轻摇头,为年轻时的青涩与笨拙扶额道:“但我二人压根儿不会种地,只能夜半趁对方熟睡悄悄给植被施法,可那些植被全都枯死了。起初留清还打趣我二人什么也养不活,结果那天晚上,我们在地里遇到了再次来施法的对方。”


    灵力与妖力相克,被仙与妖共同照料的作物,自然会枯死。


    与南星猜想不同的是,沈留清与白泽零是真心相爱的,且并不知对方的身份。


    “你们因此决裂?”她皱眉,“那我……”


    白泽零静静注视她:“留清当时已怀有你,我们才发现从最开始就错了。”


    “……你们不该生我。”南星语气平淡,“不想要我,但又不忍心杀生,是吧?何必呢,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白泽零的金眸微微眯起:“你竟是这样想我们的?”


    沈留清那张明媚又哀伤的脸再次浮现。她双手捧着孕肚,轻轻抚摸,动作温柔,眼底却一片冰冷。


    但她还是语气戏谑,笑道:“原来仙和妖在一起,真的什么都养不活。我们养的花花草草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会死,这便是天道,是你常说的宿命,对吗?”


    白泽零正照着书在地里犁水渠,想把山泉引一脉x下来。仙和妖养不活,就慢慢学着人类的方式去养,卓有成效,起码有根辣椒发芽了。


    “不会。”他将那根嫩芽指给沈留清看,“我们养的花花草草不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死。”


    白泽零那时是全心全意,想保住他们的孩子,不计一切代价。


    南星出生当天,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掌上明珠起名字,就被一群阴兵围住了小院。


    森森鬼气下,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辣椒迅速枯萎,沈留清一剑斩出去,阴兵尽数消散,连冥王严鸣都得避其锋芒。


    面对一个正道魁首,一个未来妖王,严鸣只好放弃将南星夺走的打算,但临走时,他还是说服了白泽零。


    ——去看看,你女儿缔造的未来吧。


    于是他食言了。


    白泽零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南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遥远的痛楚,“你母亲跟我决裂,是因为我要杀你。在我的预言中,你是本不该存于世的错误,是第五颗混沌珠的容器,是随时可能令三界重归混沌的灾星。”


    灾星。


    这两个字从外人口中说出,跟自己亲生父亲说是全然不同的。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南星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为了你的天下太平,为了你做妖王的职责,为何不杀了我?”


    她脸色微微发白,却倔强地挺直脊背,不曾后退半步。


    白泽零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金色波涛,看着她与记忆中那人相似的眉眼因愤怒而染上鲜活色彩。


    舱内陷入死寂,只有孤灯灯焰轻微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他周身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小星,你是我和留清的孩子啊。”


    他怎么下得去手。


    南星倔强地别过脸,肩膀却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她是仙首,我是妖王,我们之间注定有一方要妥协,可没人愿意,分开是必然的。”他顿了顿,眼底深处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掠过,快得抓不住。


    “彼时你尚在襁褓,睁眼后金瞳粲然,我们以为你随我,是妖,她很伤心,但也只能将你留在妖界。我抚养你到三岁,才发现你是人。白泽族早慧,幼崽五岁便要被放逐,直到修出人形才能归来,可你人族之躯,如何能在妖域生存?我只好将你送人。”


    他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角不自觉滑落的泪,却被南星猛地侧首躲过。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很可爱,见到人就笑,活泼好动,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父王……”白泽零面露慈爱。


    “够了!”南星打断他,“所以你就是把我丢了,让我在人间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白泽零低笑一声,“我若真任凭你自生自灭,严鸣会容你活到今日?又怎会将你的魂魄还于人间,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


    南星瞳孔微缩。


    时间倒流,死而复生,太荒谬了。想做到此事,唯有冥王与妖王联手。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怪谁。沈留清为她逆天而行,白泽零为她穿梭时间,怪来怪去,只能怪命运?


    舱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父女二人相对而立,中间隔着几十年光阴,隔着两世生死。


    “送你去人间,令你囿于仇恨直至死亡,是我身为人父,最大的憾事。”


    白泽零的声音低沉下去,语气几乎带着恳求:“我想弥补。小星,你是我和留清唯一的孩子。你母亲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而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是妖族尊贵的王女,亦是我最属意的王储。待你血脉彻底觉醒,我便将这王位送给你,作为迟到的成年礼。父王一言九鼎。”


    作为妖王,族内自有无数人愿意替他繁衍子息、抚育后代。但沈留清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爱过的人,也只有南星是他亲自养在膝下,一口羊奶一口鱼羹喂大的。


    他拙劣地模仿人类,努力去做一个好父亲,希望能从爱女脸上看到儿时那种笑容。


    可南星却面无表情,抿唇道:“你还只是个阶下囚,谈何王位。另外,我永远是人,不是妖。”


    白泽零眼中划过一抹失望。


    但看见南星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黄金瞳,又很快重整旗鼓,从容道:“血脉之事可从长计议,父王先带你回家。”-


    瀛洲,谢府。


    已然年关,大大小小的门户都贴春联、挂灯笼,放烟花爆竹,迎接新的一年。


    往年,瀛洲世家也会庆贺新春,今年却透着死寂。


    崔家家主在调养身体,料想时日无多。王家更甚,临近年关,王玄腾竟走火入魔,暴毙于家中,如今王家人正为新家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没工夫迎新年。


    至于谢府……


    一只仙鹤飞入阆风院,谢羽廷解下仙鹤腿绑的信筒,取出秘信,轻敲屋门。


    “家主,王氏的新家主定了。”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两声咳嗽。


    “进来吧。”


    谢羽廷将门推开极小的缝隙钻进来,又快速合上,一阵冷风也不肯放进来。


    他守在榻前,看往常意气风发的人面色苍白,捧信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谢羽廷知道,刚谢澄是在试着调用灵力修复纯钧,只要剑主剑心尚存,神剑就永不会折。


    如果丢了剑心,就提不起剑了。


    谢羽廷垂眸,掩去眸底的暗色,说:“按照您的吩咐,王玄腾并非王氏血脉的事情已传遍仙门,消息一出,拥护王进宝的人作鸟兽散,柳允儿继任王氏家主已是板上钉钉。”


    一个外姓人成为王家家主,匪夷所思。短短一个月,柳允儿已将王氏搅得天翻地覆。


    她先是从王玄腾的心腹,变为王进宝的心腹,旁人还没来得及艳羡她选主家的好眼光,柳允儿却爆出一件惊天丑闻。


    王玄腾,其实是两个人。


    真王玄腾入世归来,回瀛洲途中遇凶兽夔牛欲引起洪涝,出手阻止,自己也陷入虚弱。他的扈从及时赶到,面对虚弱的真王玄腾,他恶从胆边生,杀了他,取而代之。


    因为俩人自幼一起长大,容貌相仿,真王玄腾又离家三年未归,只有书信往来,假王玄腾李代桃僵,竟无一人察觉。


    百密一疏。


    假王玄腾万万没想到,真王玄腾入世后邂逅一民间女子,与其私定终身,育有一女,那次归家,便是准备提亲的。


    柳允儿就是真王玄腾的女儿。


    她怀揣满心仇恨入天外天,却意外从一则鬼市消息得知——父亲不是抛妻弃子的混账,而是遭人陷害,死无葬身之地!


    谢羽廷并不关心王玄腾的真假,思索片刻,还是没忍住问:“家主,我们为何要支持柳允儿?”


    谢澄头也不抬说:“王进宝表面上风流不羁,骨子里却甚肖其父,古板又传统。奉信尊卑有别、仙妖殊途那套,我不喜欢。柳允儿比他聪明,还比他识趣。”


    谢羽廷沉默。


    所谓识趣,只是因为柳允儿是仙门中少有的对南星评价中肯者。


    “派人送些贺礼,我就不露面了。”谢澄收起密信,沉默片刻,抬眸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谢羽廷从怀中捧出另一份信。


    用的是白泽王族专用的洒金笺——


    作者有话说:嗯,白泽零其实只有南星一个孩子,也只和留清女神有亲密关系。作者不允许小星的父亲是烂黄瓜!既然是你先背叛了誓言,那你就给留清女神守贞吧!一辈子忏悔去吧你!


    哦,但酣棠的确是留清亲生的,跟崔竹韫也是真爱。沈留清就是这样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奇女子。


    第122章 寄雁传书谢不能


    见是南海来信,谢澄竟有些近乡情怯,不敢拆开来看。


    “是妖王白泽零寄来的。”谢羽廷欲言又止,“白泽零逃出永夜深渊后,斩杀白泽柒,仅用一月便荡清南海王廷,在妖族中一呼百应,威望比之前更甚。”


    白泽零寄来的。


    谢澄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拆开那封尊贵华美的信笺,逐字逐句看过去。


    ——本王爱女流落在外,多谢谢仙君顾及同门情谊,对其多有照拂。本想亲自登门道谢,但到底仙妖有别,不便叨扰,一点薄礼随信奉上,聊表心意。


    只字不提南星在仙门的杀孽,以及那桩无疾而终的婚事。


    只是同门情谊,只是照拂。


    谢澄将信叠好,咳嗽几声,咳出一手血。他沉默着擦干净,说:“知道了,出去吧。”


    谢羽廷躬身退出,轻轻合上门扉。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谢澄x独自坐在榻上,目光落在脚边地面。断成两截的纯钧剑静静躺在青石板上,剑身黯淡,映不出半点光影。


    他缓缓俯身,伸手握住剑柄。指尖触到冰冷的瞬间,经脉传来针扎似的刺痛。他试图调动灵力,那力量却在丹田溃散无踪。


    长剑从指间滑落,再次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


    “让我进去!我有要事求见仙君!”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穿透门板,是崔家子弟崔卓。


    谢府的侍从很快将人按在阶下,拽着腿往院外拉。


    谢羽廷的劝阻声随之响起:“崔六公子,家主正在静养。”


    “静养?”崔卓狼狈至极,声音陡然拔高,“我看是没脸见人了吧?非要娶那妖王之女,结果被人家弃如敝履,还被打得道心破碎!连剑都拿不稳的废人,还有什么资格做谢家家主!”


    这话说得极重,院中护卫皆变了脸色,有人不知从哪里摸出块破布塞进他腿里。谢羽廷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却听见屋内传来平静的回应:


    “让他嚷。”


    崔卓口中的破布又被抽走。


    崔卓干呕几下,气势一滞,随即更加恼怒:“谢澄!你断我与王家的交易,就是公报私仇!”


    “你的交易?”门内的声音依旧平稳,“呈的是谢家的名帖,走的是谢家的渠道,用的是我谢澄的人情。我想断便断。”


    这话轻描淡写,崔卓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狠狠啐了一口,带着守在院外瑟瑟发抖的随从悻悻离去。


    崔卓和一行人擦肩而过。


    “尊者。”房外的侍卫忽而齐声道。


    从花窗看去,十余名身着各色宗门服饰的修士在谢恕的带领下走进院中,为首的少女一身素缟,眼中满是恨意。


    谢澄和衣起身,推门站去檐下,俯视阶下众人。


    谢恕看着不复往日神采的孙儿,心头阵痛,叹了口气道:“这些都是那十六位掌门的子女或亲传弟子。”


    谢恕一一介绍过。


    谢澄听罢,轻轻颔首:“诸位掌门都是仙门肱骨,如今惨死人手,拘仙署不会坐视不理。但拘仙署的职责是监察众仙,杀人者已被天外天除名,非仙门中人,我等也爱莫能助。”


    这群仙士听完差点儿当场气晕过去。


    当时是他们嚷着要将南星自仙门除名,要她遭人唾骂耻笑,可谁能料到白泽零轻而易举夺回王位,南星摇身一变成了金贵的妖王之女,驭妖司不敢管,拘仙署管不着。


    “那我父亲和其它掌门就白死了吗?”为首的少女泪眼盈盈,却倔强地不肯哭于人前,“师兄,那妖女血染天外天,又害你至此,若因忌惮妖王就将其放过,我仙门颜面何存?灾星有违天道,妖王理应大义灭亲,交出其女,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谢澄认得她,青莲宗掌门独女,法瑶。


    法瑶跟谢羽廷等人同辈,算起来还是谢澄他们的师妹。之前在后山兽窟遇大妖袭击的那群人中就有她,是南星救了她。


    跟杀父之仇比起来,那点恩情和好处算不得什么,法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但谢澄还记得。


    “其一,我已不是天外天弟子,你该称我仙君。”他淡淡开口:“其二,你口中的灾星,却救了整个寒州。只要她不离开妖界,拘仙署就无权追捕。”


    法瑶脸色一白,还是无助地哭起来。


    法慈在世时,她是众星捧月的掌门之女,比之沈酣棠也差不到哪里去,那些师兄弟姐妹都围着她团团转。


    可法慈一死,素日对她宠爱有加的师兄继任青莲宗掌门,不光不追究南星弑师之恨,言语中还对南星多加褒扬,说她“人如其剑,只斩恶人”,这与指着法慈鼻子骂无异。


    最令法瑶伤心的是,师兄自父亲对她冷眼相待,不复往日温情。


    “送客。”谢澄拂袖回屋。


    谢羽廷立即带人上前,将激愤的人群半请半迫地送出院落。


    法瑶一咬牙,带着其他人离开谢府,没有回天外天,而是直奔瀛洲而去。


    院中重归寂静。


    谢澄依旧在尝试调动灵力去握剑,可纯钧和他之间半点呼应也无。


    仙门人都以为纯钧剑是南星折断的,或许南星也如此认为,可谢澄知道,纯钧是自己断开的。


    本命剑与主人同气连枝,自行断裂只有两种可能。


    纯钧不再认可他的道。


    他不再认可自己的道。


    谢澄静默地望着地上的剑,直到一团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越过窗棂。


    威猛的雪虎踱步到他身边,颈前的金项圈一晃一晃,用硕大的头颅轻轻蹭着他的手心。


    谢澄屈指弹了弹雪虎的额头:“她不要你了,小废物,就知道你不中用。”


    雪虎喉间发出咕噜声,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看我做什么?”谢澄扯了扯嘴角,“我也一样。”


    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正在思考剑心之事的谢澄再次想起南星离去时的话。


    ——你可以不在乎你的仙骨、清誉、性命,但你能否认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吗?


    ——你能让那十六位掌门的弟子、亲人放下血仇吗?


    ——你能让天下人不再视我为灾星吗?


    谢澄静静撸着雪虎的毛,看着窗外瀛洲的瑞雪绵绵,想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南海。


    那里四季如春,腊月里也是一派春暖花开,有世上最大的杏林,经年不败,杏花如雨。花虽好看,其果实却酸涩的很,制成的果脯远不如华州的好吃。


    她不会喜欢的。


    “羽廷。”谢澄唤道。


    阴影中立即传来回应:“在。”


    “刚才那个崔卓,”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杀了,头颅送回崔家。”


    檐下阴影中,静默了片刻,方才传来谢羽廷低沉的回应。


    “是。”


    谢澄缓缓弯腰,这一次,他的手稳稳地握住了纯钧剑柄。


    “白鹤还没死,这群小辈心已经乱了。”他轻抚剑身,眼神冷寂,“我帮他管教。”


    细雪落了满窗。


    这厢的寒冷却飘不到南海。


    春深似海,莺啼燕语,无垠碧涛之上悬浮着星星点点的小岛,最大的那片岛屿之上,妖王宫巍峨矗立,像一轮自海面升起、永不会落的太阳。


    南星已换上妖界的服饰,白色金纹圆领长袍,简单的衣服配上极繁复的首饰,长发披散,缀满鲛人珠,阳光照过,璀璨夺目。


    她撑着脑袋,盯着手腕上的红玉髓出神。


    身在妖界,舜华翎不便示于人前,她又不想摘下,便将舜华翎同红编绳缠在一起,加上红玉髓和铜板,编了条与之前大同小异的手绳。


    听见脚步声,她坐起,却见是决明。


    南星又撑起脑袋:“他又派你来当说客,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只想做人,不想做妖。”


    决明捧着满怀的木芙蓉走近,取出玉瓶中开败的花,换上新鲜的,坐在南星身旁的鼓凳上道:“是因为谢澄吗?因为他是仙,所以你不想当妖,否则你二人此生再无可能。”


    “与他无关。”南星没好气道。


    决明轻笑:“你一安定下来就派召阳去给他送信,难道不是要重修于好?世上少有两全之法,有得必有失,人不能什么都要。阿姐,跟王位比起来,区区一个男人又算什么?”


    南星回首,神色骤冷。难怪召阳迟迟不归,那信必然是被白泽零扣下了。


    她冷哼:“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即便没有谢澄,我也不会当妖,即便我真想与他重修旧好,你们也管不着。”


    决明劝道:“仙门下诛星令通缉你,你若离开妖域便是无穷无尽的逃亡,可想留在妖域,你就必须变成真正的妖。”


    “不、乐、意。”


    “为什么?”


    “不喜欢长毛的东西,更不想自己长毛。喜欢穿衣服,不喜欢裸奔。”


    本体毛茸茸且不穿衣服的决明:“……”


    他带着满心疑惑与委屈去跟白泽零复命了。


    他前脚刚走,召阳就灰溜溜从窗外翻进来,嘴里骂骂咧咧:“你爹真虎啊,好歹是自己人,想截你的信跟我说声不就行了,我肯定乖乖给他啊,直接派人来抢,差点给我踹海里。”


    “他是白泽,不是虎。”南星恨铁不成钢道。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可能让召阳帮忙送信。


    召阳定定注视她片刻,莫名道:“妖王这招真是高,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把人家仙门仙君耍得团团转,不费一兵一卒,杀人诛心。”


    南星反手给了他一道剑气。


    “至于吗你!”召阳侧身避开。


    南星懒得理他,扭头问:“南海上空有没有仙鹤在盘旋?”


    “没有。”召阳慵x懒地枕着双臂,躺在竹椅里轻轻摇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谢澄的信?你把他伤得骨头都不剩几根好的,还指望这个?以他的性子,爱欲其生,恨欲其死。换做是我——你若哪天落到我手里,必定把你拴在跟前,看着你哭,看着你求饶,把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一分不差地全都讨回来。”


    南星不屑道:“就凭你?”


    “喂,不要用这种藐视众生的目光看我。”


    南星斜眼睨他,笃定道:“他会给我写信的。”


    召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大婚之日你血染天外天,弃他一人迎宾敬酒,又折断纯钧剑,害他道心破碎一病不起,仙门中人都笑话他是王女弃夫、剑道废物,被拉下家主之位是迟早的事。好好的天之骄子,被你毁得彻彻底底,还给你写信?他没来杀你,我都敬他是圣人。”


    南星猛地回头,站起身道:“你再说一遍!”


    她神色一凛,御龙直上,撞破窗棂一路北飞。


    召阳嘶了声。


    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嗯,暂时分开些日子,再有两章就重逢了。


    第123章 月崖之主名为南星


    不到半炷香时间,南星已飞至北境,一阵黑雾弥漫,拦住她的去路。


    龙吟声中,南星凛声道:“我没去找你麻烦,你却自己送上门来。”


    黑雾中,严鸣缓缓走出,冲她歪头笑道:“小南星,我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严鸣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容颜,这是渔州严府那位真正的“严鸣”的脸,年轻俊秀,皮肤白皙,黑雾缭绕下平添几分妖冶之气。


    作为人皇时,他叫炎,后人给他定的谥号为闵。


    闵,慈仁不寿。


    他后来在混沌的蛊惑下犯下滔天大祸,嗜杀成性,后代却还是认为他慈仁,认为那不是真正的他。真正的炎早已死去,活着的只是混沌的傀儡。


    于是变成鬼魂后,他将炎与闵二字结合,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炎闵。偶尔借尸还魂,行走于人间时,便化名为严鸣。


    “谁跟你这个老怪物关系好。”南星面对炎闵实在拿不出好脸色,她最讨厌别人算计自己,可眼前人却整整算计她两辈子。


    她的出生与死亡,重生与选择,命运与归宿,全都有炎闵的参与。


    “让开,我没空理你。”


    炎闵摇摇头:“你不能去找他。”


    “又是宿命?”南星笑意不达眼底,“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你拆散我父母,害我无家可归,你自己被混沌蛊惑,就料定我也会重蹈覆辙。你贵为人皇,贵为冥王,活了几十年死了上千年,却还只是个胆小鬼。”


    炎闵面不改色,依旧和煦地微笑:“曾几何时,我也如你一般年少轻狂,以为一人一马一剑,天下事无可不为。但人生在世,总该有怕的东西,心怀敬畏,才能走得长远。谢澄已经想通这点,你却还没有。”


    南星按住晦明躁动的龙头,“你去见他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混沌盯上了他,为了不让前世的悲剧重演,我当然要好好保护这位轩辕剑主。当然,我没有露面,他自己处理得很好。”


    “他想通了,你却没有。你的咒律一道已入至高,天底下能拦住你去路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必须来拦你。”


    南星没好气道:“我只是去见他,又不是去杀他,说的好像我去见他这天下就要亡了似的。”


    “你现在去见他,人间离覆灭也不远了。”


    南星抬眸。


    炎闵神情难得一见的严肃。


    “寒州的瘟疫是天灾,但寒州的暴乱却是混沌的手笔,他的信徒突然活跃,他的力量正在复苏。南星,混沌快从沉睡中苏醒了,而我已无力再压制他第二次。只有九州龙脉淬炼成的轩辕剑能杀他,可轩辕剑主如今却是个废人。”


    南星说:“所以我更要去见他,想办法帮他重塑道心。”


    “他的道心犹在,只是初衷已改。”炎闵纠正道,“所以他失了剑心。”


    神剑有灵,生来有道,称为剑心。它们在选择主人时,会遴选与自己剑心相符的道心,由此择主。


    纯钧剑的剑心是至纯至善,它认可的是正道光明,崇尚的是真善美。纯钧是一柄堪称正道典范的神剑。


    谢澄失了剑心,说明他道心已改。


    南星没来由想起前世那张冷淡寡言的面孔来。


    那时候的他,是从何时性情大变的?似乎就是与谢黄麟斗法,成功继任家主之后。


    今生因为她的变故,许多事情都脱离原本的轨迹,比如谢黄麟的失踪,比如谢澄提前丢了剑心。


    她蹙眉:“你想逼他尽快得到轩辕认可?”


    炎闵没有反驳。


    南星只觉荒唐。


    “你关心过他的意愿吗?你有把我和谢澄当作人吗?我们有心有灵魂有感情,不是混沌珠,也不是轩辕剑的载体!”


    炎闵不以为意,冷眼旁观她的情绪外露。


    “轩辕剑乃神主之剑,万兵之祖,其剑心有包容四海的雅量,也有以德服人的威严,但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睥睨天下的王霸之心。


    谢澄最想拥有的是你,最想要的是这天下容得下你,是你滋养了他的野心,是你让他改了道心,所以在他拔出轩辕剑之前,你不能去见他,否则我们的全部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炎闵的态度很坚决。


    许久之后,南星垂眸,语气难明道:“只有轩辕剑能杀混沌?”


    “是。祂有灵体和本体,本体是一根星线,只有轩辕剑能斩断。本体不死,灵体无穷。”


    “混沌彻底苏醒还要多久?”


    “多则十年,少则五年。”


    南星思索片刻,说:“好,我知道了。”


    炎闵微微眯眼。他预料到南星会答应,却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


    一个叛逆的人难得如此乖顺,让炎闵都有些受宠若惊。他划出一道联通阴阳的水镜,摊手示意南星进去看看。


    “给你的补偿。”


    盯着那通往地府的鬼门,南星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


    “你是觉得我蠢吗?”


    蠢到自投罗网,主动钻进他的地盘。


    “你和谢澄当时大费周章要闯我的阴缘殿,我还以为你很想进去看看呢,他的兄长,你的林婶林叔……”炎闵笑着说。


    炎闵也知她不信他,只是遗憾道:“真不进去看看?还有些旁的东西。”


    南星凝眸不语,抬手甩出一道腾挪咒,似乎想将这扇鬼门据为己有,炎闵却早有防备,挥手将鬼门合上。


    “不是说给我的补偿?”


    “是让你进去看看,没说把门送给你,送给你我回不去了。”


    一听这门还能让炎闵无家可归,南星丝毫没有打劫失败的心虚,全是对自己动作不够快的悔恨。


    “他们在冥界如何。”


    “你这表情,我哪里敢说不好。只是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


    “没有被其它小鬼欺负,安然度日便是好。”


    炎闵笑笑:“那已经因积德乐善投了好胎,就算不好咯?”


    闻言,南星长睫轻颤,就连晦明也安静下来。


    她曾经想要得到混沌珠,是为了复活林婶林叔,可他们已经投胎转世,并将拥有全新的、美满的一生,琼花村的岁月去不复返,也不必返。


    都是她一意孤行。


    “炎闵,你连这件事都在骗我。”她的眼中一片冷寂。


    “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求生难,我只能出此下策。现在你不想死了,却满心执念,我只能向你坦白。”炎闵摊手,“总之结果很好。”


    除了化为南星心脏的那颗彼岸朱华,还有两颗混沌珠都已认南星为主。她的强大已超出炎闵的掌控,他必须加以干预。


    “混沌珠本身只是法宝,没有意识,是混沌利用它们为祸人间。但这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本就不该存在。小南星,按照约定,你该把它们交给我了。”


    南星抚上眉心,两瓣异色印记随着她的实力增长愈发鲜亮,也许等她的境界突破至高,达到神境,就能真正掌握混沌珠的力量。


    她勾唇轻笑:“我已经答应你不去见谢澄了,做鬼可不能太贪心。”


    炎闵的笑容顿住。


    “三颗混沌珠加身,妖族的换血秘术难以施展,你只能一辈子不仙不妖地活着,永无宁日。”


    南星金瞳轻闪,跃动着夕阳余晖,漫不经心道:“我天生如此,不想改。”


    她曾经介怀自己的身世,因为觉得自己是连亲生父母也厌弃的存在,可现在她知道不是的。


    她的母亲明知道她是半妖,还是生下她、救活她。


    这条命如此来之不易,她想好x好珍惜。


    炎闵身后黑雾翻腾,“天地间无处容你。”


    南星挑眉:“那我就开块新天,辟块新地,让它容得下我。”


    “……小南星,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把混沌珠给我,回妖界继续做你的王女殿下,万事大吉。”炎闵下了最后通牒。


    南星充耳未闻。


    “你很想要我的心。”她指着自己的左心口,“它就在这里,有本事你来拿。”


    南星的心是彼岸朱华,所以她天生更容易吸引混沌珠。炎闵当初放过她,也是抱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如今饵料羽翼丰满,妄图叼着大鱼自立门户,他岂能不怒?


    听见这话,炎闵不再犹豫,抬手从鬼门中唤出黑白无常。


    森森鬼气下,炎闵妖冶的面孔飞速蜕变。


    那是一张经历沧桑岁月洗礼后,依然英姿勃发的面孔。骑在幽绿的宝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南星。


    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白茫茫冰天雪地成了阴森森阴曹地府。


    牛头马面、夜叉、罗刹、八部鬼帅、东岳十太保……冥界中此刻手头无差事的鬼吏都钻出鬼门,冲着南星吸溜口水。


    除了十殿阎王没来,别的小鬼基本都齐了,为了抓她,炎闵还真是大手笔。


    一阵鬼哭狼嚎,小鬼们呲牙咧嘴地冲她扑来。


    水墨剑气化作的黑龙盘踞在南星周身,龙首高昂,一口咬向炎闵座下宝马,于此同时,南星抬手,再次用出了她最喜欢的那招。


    北斗斟天罚,星椹落九重。


    神咒,陨星。


    ……


    白泽零来得很快。


    但他赶来时,北境已重归寂静。


    “炎闵,你滚出来!”


    金色的妖力席卷妖域,探查每一处的异界波动,回应他的,是一阵更愤怒的鬼哭声。


    炎闵踏出被剑斩去一角的鬼门,牵着独耳马,脸色阴沉地浮在半空中。


    堂堂冥王从未如此狼狈过,即便被誉为神明之下第一人的沈留清在世时,也不过一剑将他逼退回冥界。


    而南星的第一剑,却是直接斩向他的鬼门。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滞留在此修门。


    “念及你我往日交情,我没有赶尽杀绝,但她若再一意孤行,拒不交出混沌珠,我会让十殿阎罗来请她去死。”


    留下这句话,炎闵摸摸爱驹的鬃毛,化作一阵鬼雾消散。


    没有赶尽杀绝……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怕南星一死,前世的惨剧会重新上演。


    炽金色妖力如滚滚波涛,抹杀了北境中所有没来得及钻回鬼门的小鬼。


    妖王震怒,以往杀戮不断的北境连一声嘶吼都听不到,妖兽们纷纷缩进巢穴中。有只已开灵智的极冰熊颇有颜色,匍匐在白泽零脚下,为他指了个方向。


    滚烫鲜血滴入雪地,如红梅绽放,但转眼间红梅覆雪,被掩盖无踪。白泽零循着空气中愈发浓郁的王血气息,找到了缩在一处洞穴中,遍体鳞伤、高烧昏迷的爱女。


    晦明守在洞窟前,将那些未开灵智,被王血吸引而来的妖兽通通砍成两半。


    连白泽零都被拦在外面。


    炎闵的确手下留情,他不会杀南星,只想把她带回冥界,但失败了。


    晦明战无不胜。


    剑主的重伤使它杀意滔天,谁来杀谁,晦明是斩神之剑,炎闵生性谨慎不想冒险,只好先放弃。


    金瞳半眯,白泽零伸手去抱南星。


    晦明正想砍他,忽然想起之前也有个人顶着自己的剑意去靠近主人。


    它咬了他一口,主人很心疼,晚上回去教育它:


    “他没有想伤害我,你不该咬他。”


    晦明气得想翻白眼,可惜它没有眼睛,也不会说话,只能在心里怒吼:“可他上辈子伤害过你!”


    晦明很记仇。


    人可以原谅,可以释怀,可以放下仇恨,但不代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不代表可以重修于好。


    剑不懂人过于复杂的情感,但它能感受到,剑主对那个人有爱无恨,对眼前人有恨无爱。


    于是水墨剑气破风而去,如千刀万刃卷向白泽零。


    白泽零却执拗地靠近南星,想将她从冰冷的雪洞抱回家去。踩上玉阶住进金阙,身披鲛绡发戴浦珠,金尊玉贵,千娇万宠,那才该是她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孤零零缩在雪里,宁肯以命搏杀,也不愿意向自己的生父妥协,不愿意回家。


    晦明的剑气刮破王袍,刺穿血肉,白泽零却像不知疼痛般,屈身走进雪洞。


    晦明剑突然没了动静。


    白泽零伸到一半的手僵住,因为南星正睁着眼睛,静静注视他。


    她脸色红得病态,人跟鬼打架,输赢都吃亏,寻常人沾了鬼气,轻则一病不起,重则折寿早亡。也就南星能凭着这颗神明至宝化作的心脏与之一搏。


    白泽零蹲下身,温柔慈爱道:“小星,我们回家?”


    他身上鲜血淋淋,功能堪比神丹妙药的白泽王血一边流淌,一边修复伤口。


    南星垂眸:“为什么不躲?”


    白泽零看着她熟练地撕下裙摆,用嘴叼着,手抓一把三七粉,洒在几处危险的致命伤处,三下五除二包扎好。


    他知道她天生对痛觉敏感,彼岸朱华赐予她新生、强健体魄,与顽强生命力,却也让她饱受疼痛折磨。


    一个小小的划破伤,对她来说跟被捅一刀没区别。


    而现在她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却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白泽零竟有些手足无措。


    南星不悦地蹙眉,“你还没回答我。”


    白泽零抿唇:“我丢下过你一次,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南星低下头,轻而短促地闷笑一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五岁,在村里儿童的笑话中,她意识到自己是捡来的孤儿。


    八岁,她用石头砸伤了常欺负她的小孩,却被逼着下跪道歉。她发誓要变强,开始习武。


    十二岁,她在渔州鬼市濒死,求有人拯她于黑暗,求诸天神佛垂怜,求来求去,最后她自己爬到了光明处,捡回一条命,从此只求己不求人。


    十五岁,她家破人亡,孤苦飘零,觉醒灵脉,拜入仙门报仇。


    二十岁,她名扬天下,手握大权,神剑在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二十七岁,她大仇得报,毁誉加身,独来独往,独生独死,求仁得仁。


    前世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几十年,一辈子,恍若大梦一场。在她最需要时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再给,她已经不稀罕了。


    南星哈出口白气,释然笑道:“你给了我生命,却也动过杀心,你抛弃过我,却也保护了我这么些年,你我之间,两不相欠,就此别过吧。”


    白泽零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


    “小星,你还在怪父王?我……”


    南星却已踉跄起身,拔出插在雪地上的晦明,缓慢而坚定地走向风雪。


    “我不怪你,也不怪炎闵,护卫苍生是你们的职责,舍我一人能保九州安定,何乐而不为?”


    白泽零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几片冰凉的雪花。


    “仙门也好,妖界也罢,你们的道我都不喜欢,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南星头也不回道。


    白泽零颓然看着自己的女儿远去,张开的怀抱空落落的,冷风刮过,锥心刺骨。


    上一次抱她,还是将她丢去渔州之际。


    没想到那便是最后一次。


    白泽零头痛欲裂,本能地向前追了几步,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昏迷前,他看见了匆匆跑来的决明,咿呀学语要他抱的小南星,还有……还有留清……


    “天南海北,与君长决。”


    她对他说。


    ……


    南星与妖王的决裂很快传遍九州大陆,追杀她的人纷至沓来,却无人找得到她的踪迹。


    有人说,她被仙门通缉,又失妖王庇护,必定躲在某地龟缩不出。


    又有人说,没地方给她躲,没地方容得下她。


    他们的疑惑很快得解。


    在南海之极,北境之际,这南与北的交接处,那黑与白间的灰色地带,一颗陨星轰然砸落,震惊四海。


    南星生生用神咒,在海面上炸出一座岛屿,千年来亘古不变的大陆版图,自此多了一点。


    南星给它起名为月崖,因为在岛屿上有座极高的山丘,坐在崖顶俯瞰整座小岛,正像一弯半满的月牙。


    这座新生之岛,成了她主宰的世界。


    她的初衷只是给自己找个喜欢的栖身之地,谁料日日夜夜都有人上门来杀她。不过在她杀了几波之后,就很少有人敢来了。


    召阳第一个找上门来,死缠烂打,住进了月崖,给南星劈柴挑水做苦力。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个又一个人住进月崖,有的是来杀南星反而被她打服,“自愿”认她当老大的,有的是南星看根骨不错顺手捡回x来的。


    春去秋来,月崖上楼阁林立,再没有人敢惦记南星的项上人头。


    北斗的身价还在不断飙升,五年内都稳居风云榜榜首,唯一的变化就是——


    北斗从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一个组织的名称。


    南星的名字又再次被三界中人频频提起。


    仙门不再喊她妖女灾星,而是说她狼子野心,是乱世者。


    受过北斗恩惠者或惧怕北斗威名者,都敬她一声月主。


    至于北斗中人,都管她叫老大。


    满打满算,世上也就剩那么几个人,依旧唤她南星——


    作者有话说:超级无敌肥章哈哈,终于码完了仰天长笑,求夸夸[垂耳兔头]


    嗯,对,我们小情侣分开五年了,重逢后的谢澄,不知道南星老大能不能招架住[捂脸偷看]


    第124章 重逢


    天初暖,日初长。


    寒州歇了风雪,黑土地上冒出嫩黄的草芽,肃穆的雪山连绵不绝,跟蜀州的青青群山连在一起,抵挡住西域的漫卷黄沙。


    一男一女掠险峰如平地,跳下陡峭的雪山。


    此地离霜息城还有十里,只有零散几户人家,和一座红泥盖的小庙。


    寒州人都信奉药师佛,虽说庙小,但也香火鼎盛,小有规模。


    见有远方而来的生面孔,院中扫地的小沙弥神色讷讷,双手合十问好后便低下头,继续做手中事。知客僧迎上前,婉言道:“施主,如今正值传授三坛大戒,小庙清修,谢绝外客。”


    彩裙少女与玄衣剑客闻言,也表示理解,正想离开另寻歇脚处时,天公不作美,大雨倾盆而落。


    二人既未撑伞,也未戴斗笠,却还是径直出了雨檐,似乎不怕这雨似的。


    接客僧踌躇片刻,还是追上前将人唤了回来。


    “施主,雨大风急,进屋喝碗自种茶,再赶路也无妨。”


    彩裙少女回首笑道:“那就多谢啦。”


    她牵着黑衣剑客进了主禅堂旁的小殿,殿内供的并非药师佛,而是一位年轻姑娘,宝相金身,仙姿飘逸。


    彩裙少女怔怔盯了半晌。


    知客僧见她入了迷,温言道:“五年前寒州大疫,逝者愈十万,是一位无名无姓的仙人下凡,未露一面,唤来场神雨,才免了寒州的灭顶之灾。我等无以为报,只能供些香火,添些功德。”


    细细看去,便会发现这法像并非镀了层金漆,而是纯金打造,黑衣剑客问:“既未露面,为何塑成这番模样?”


    知客僧微笑说:“原本是个无面泥像,单刻了北斗二字。去年秋,有位施主途经此地,见着那泥人像便走不动道了,竟重新选泥拉胚烧制,照其样打成金像送来。我们主持问他:施主怎知神女真容?施主猜他作何答?”


    彩衣女子摇摇头。


    没给知客僧卖关子的机会,门外的小沙弥挑着水桶路过,绘声绘色地模仿那男子当初的回答:


    “一位故人。”


    这番故事,倒颇有些佛家爱谈的缘分与因果在,听罢,雨势渐小,彩裙少女很捧场地接了几句话,便匆匆拜别知客僧和小沙弥,和玄衣剑客相携离开小庙。


    小沙弥捧着油纸伞想送他们一程,却见二人从容不迫地漫步雨中,而雨丝竟沾衣不湿。


    他心中纳罕,揉揉眼睛,再看去时,二人已消失不见。


    “怪哉,怪哉。”小沙弥跑回庙里去像佛发问。


    消失的二人此刻正御剑而飞,颈部的土狗木雕传来一条音讯,沈酣棠将手放上去,发现依旧是仙门弟子失踪之事。


    “师兄,雅雅师妹出事了,我们不去霜息,改道去岚州。”


    吴涯调转剑头向东南方。


    自从南星之事后,皇甫肃便联合伽蓝和东方桑,一同打造出这可以传简讯的木雕。其余人的木雕都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唯有沈酣棠沿用冬考组队时的小土狗。


    沈酣棠攥住木雕,给沈去浊报了平安,又一一回复问她何时回天外天的师弟师妹们。


    吴涯对着木雕低语几句,便收了逍遥,抱着仍在回消息的沈酣棠稳稳落在白鹅村中。


    春山苍苍,春水漾漾,白鹅村确是一处世外桃源。


    沈酣棠四人曾经在此诛杀幻情天与誓恨海两只妖狐,她对白鹅村还有些印象。凭记忆,很快找到了村中一处药斋。


    素问堂。


    沈酣棠道:“这里就是雅雅师妹消失的地方。”


    吴涯用神识扫过,确认屋里没人,正想推门而入,门却从内被拉开。


    一年轻男子从内走出,睡眼惺忪,衣襟半敞,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靠在门边道:“今天大夫不在,不面诊。”


    吴涯和沈酣棠齐声道:“仲霖?!”


    沈酣棠惊呼:“你不是死……”


    她后半句话顿住。


    仲霖睁开眼,看清来人,慢慢站直身体。那一瞬,他似乎又从乡野村夫,变回了天阙盛会上那位鸣珂锵玉的贵公子。


    他眯了眯眼,拢好衣衫道:“好久不见,吴郎君,沈娘子。”


    沈酣棠错愕难言,只神色复杂地说:“喊我们名字就行,虽说没见过几面,但也算朋友了。”


    仲霖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将二人安置在屋内。


    吴涯忽然开口,毫不避讳地问:“你还活着?”


    仲霖失笑,温热的大掌按了按他肩头,说:“侥幸。”


    他不愿多说,吴涯也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打量屋内简单的陈设。他们来此本是想查探有无雅雅失踪的线索,但仙门中事也不便告知凡人。


    正当屋内陷入沉默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仲霖起身打开门,自然而然接过纪茯苓背上的药篓,回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吴涯和沈酣棠,转身对纪茯苓说:“我去砍点新柴。”


    沈酣棠凑近吴涯耳语:“茯苓师姐和仲霖怎么认识的?还很熟的样子。”


    吴涯想起适才看到的一张小榻,一床薄被,还有仲霖适才毫无避讳之心,衣衫半敞便来开门的举动,心道何止认识,或许已经熟过头了。


    俩人都很有眼色地忽略掉这件事。


    仲霖走后,三人直奔主题。


    雅雅失踪,正是纪茯苓发现的,但她没想到最先赶来的会是吴涯与沈酣棠。自四年前仙门内斗结束后,这两人便入世云游,再没回过天外天。


    “我与雅雅为修功德,在此建素问堂替白鹅村的村民治病,本来这月下旬就要回宗复命,谁料雅雅上山采药,竟一去不回。”纪茯苓细长的柳眉微微蹙起,“这已经是失踪的第九位仙门弟子了。”


    沈酣棠气得拍桌:“这妖邪未免太猖狂!”


    “未必是妖邪所为。”吴涯神色冷沉,“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东西在猎仙。”


    “专挑独行的修士下手,丝毫不把仙门放在眼里,除了妖邪,谁敢?”说完,沈酣棠一愣,继而沉默。


    这些年里,每每想起那个人,她都只能沉默。


    纪茯苓抿茶不语。


    放眼天下,敢如此胆大妄为,视仙门为无物的,唯有北斗。


    在第五位弟子失踪后,沈去浊便派人前往月崖交涉,孰料连南星的面都没能见着。


    饭后,沈酣棠想去雅雅失踪的山上探查,吴涯却不许。弓修不重体魄,杀伤力拉满,防御力为零,万一遇见猎仙者防不胜防。


    “我去。”吴涯提剑出门。


    白鹅村旁只有一座小山丘,植被低矮,吴涯在一处灌木丛中找到了刻有雅雅印记的木雕,周遭却无丝毫打斗痕迹。雅雅被抓走时,已经失去抵抗之力,或者完全来不及抵抗。


    吴涯将木雕收起,顺手打了只山鸡,下山回素问堂。


    走到一半,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很轻,像皮肤被粗糙的沙砾和石块摩擦出血,紧接着是整个人砸在地上的闷痛,还有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就像……被活埋。


    他猛地撸起袖子,同心镯在腕间微微发热。同心镯是一对,能将凤镯的伤害分摊一半给龙镯。而凤镯曾被他作为及笄礼送给了沈酣棠。


    说明此刻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沈酣棠正在经历的。


    吴涯丢下山鸡,御剑飞下山,全速赶回素问堂。


    堂中空空如也。


    沈酣棠、纪茯苓、仲霖,全都消失无踪。


    ……


    仅仅一刻钟,方圆三十里内所有仙门弟子都赶来白鹅村,甚至玄机宗掌门东方桑和咒律宗掌门伽蓝,也奉沈去浊之命来襄助拘仙署办案。


    连续三位弟子失踪于此,其中一位还是沈酣棠,仙门弟子人人自危,各展神通,用奇门八卦、命线观星、寻踪的咒律与法宝等多方勘探计算,竟得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以东方桑为首的卦修,主极北之x地。


    以伽蓝为首的咒修,主东方,华州。


    东方桑笃定道:“北斗豺狼当道,那南星与我仙门有死仇,必定是他们寻衅报复,绑我仙门弟子。卦象显示,定是北方无疑。”


    听罢,吴涯给谢澄传了条急讯,直奔华州而去。


    “啧。”东方桑挤出个笑,“仙首这大弟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完全不通人情世故。


    伽蓝帮忙拾起地上错综复杂的星线与灵石,递还给东方桑的徒弟,无奈道:“南星曾在天外天做弟子时,独独与酣棠交好,仙首的面子她都未必给,酣棠的要求再稀奇古怪,她也予取予求。两方闹得再难看,她也不会对酣棠不利呀。这道理我都懂,吴涯自然更懂。”


    东方桑缠着星线,不以为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她当年可不知道小沈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


    话不投机半句多,伽蓝决定带着门下弟子先回天外天复命。临走前,她将慕容璟派去华州继续帮忙找人,又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保护好自己。


    慕容璟听得乖顺,伽蓝每说一句他都点头。


    “光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几句。”伽蓝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做师尊真难啊。”-


    华州。


    夜海低垂,冷月残勾。


    箭矢射中,两道重叠的身影自屋檐翻落,砸在地上。


    “你别管我了,把消息带给老大。”


    明野试着站起,断掉的那条腿却已毫无知觉。


    “走啊,再不走都得死!”


    舟岱不理他,转腕斩断后肩的飞箭,将明野背回背上,飞速逃窜。


    但他背着明野跑不快,眼见周遭围剿而来的灰袍蒙面人越来越多,舟岱疲于抵抗,无力还击,咬牙骂了句“该死”。


    跑动间,他横剑,将剑柄猛地撞向砖墙。宝石碎裂,一缕银色咒律得以释放,化作流星遁入虚空。


    北斗中人都着玄衣,佩七星剑。七星剑是南星取首山陨铁打造,通体墨黑,剑身薄而长,刻北斗七星,象征身份。


    而剑柄末端的宝石中都封印着一种禁咒,北斗中人预感死期将至,便会主动击碎宝石,使同伴感知到他们的位置。


    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顾了自己就难以顾及背上的明野,舟岱心一横,闪进一条死胡同,将明野放在草垛后,自己提剑守在巷口。


    跑不掉,就拼一把!


    箭矢如蝗,自檐角墙头疾射而来。舟岱旋身挥剑,墨色剑锋划开雨幕般的箭雨,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他虎口震得发麻,左肩又中了一箭,血浸玄衣。


    他啐出一口血沫,剑势愈狠,在重围中犹能拼杀出去,连斩数人。


    草垛后传来一声闷响,明野竟单腿撑地,将佩剑掷出!剑如黑龙出洞,贯穿正要偷袭舟岱的灰袍人咽喉。


    更多灰袍人如鬼魅围拢。


    舟岱剑锋拄地,明野挣扎着爬来与他背脊相抵。二人强催枯竭的灵力,面色惨白如纸。


    “你说老大能找到我们的尸体吗?”明野道。


    人死前难免伤春悲秋。


    舟岱却不客气地戳破明野伤感的心绪,凉凉道:“找到了老大也懒得埋。”


    一张黑色符咒凭空出现在舟岱手中,他目光沉沉看向划至眼前的寒光,眼都不眨:“但她会替我们报仇的。”


    这世间最强咒修画下的九天雷符,足够将范围内所有人炸成碎肉。


    离得最近的灰袍人瞳孔微微凝缩。


    “轰——!”


    雷暴声中,血肉四溅,焦味弥漫开来。


    “咳咳。”


    舟岱和明野眼睛被暴烈的白光灼伤,半跪在地,久久睁不开眼。只听见刀剑刺破皮肉的噗呲声和一个接一个的倒地声。


    甚至听见一声龙吟。


    “老大?”死里逃生的明野激动地仰起头。


    太安静了。


    安静到令人心慌。


    舟岱缓了一会儿,睁开半只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提剑抹向脖颈。


    一只流光溢彩的金龙摆尾腾空,撞飞了七星剑。


    明野也匆匆睁眼,只见灰袍人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挂在墙上,有的是被炸死的,更多的是被锐器一击毙命。两柄金色细剑在二人周遭飞速旋转,像两轮光圈,替他们抵挡住适才的雷暴。


    一眼望去,目之所及处,几乎都被紫色和金色填满。


    是拘仙署。


    而在众人簇拥之中,年轻家主玉冠束发,高大俊美,那双桃花眼微垂,睥睨众生般的目光淡淡扫过满地尸首,最终落在奄奄一息的二人身上。


    “北斗的人?”他声音冷如玉磐。


    明野身体绷紧,一言不发。舟岱自裁未果,定定注视着眼前呼风唤雨的青年。


    谢澄之名,天下修士无不知晓,但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


    少时天之骄子,为情所伤,道心破碎后犹能重塑,获神剑轩辕认主,一己之力镇压仙门内乱,肃清三司不作为之风,成就当世最强剑修的传奇,人鬼仙妖谈之色变。


    北斗中人对谢澄的了解却不止于此。


    毕竟听说眼前这位境界隐隐到达生死境的谢家主,几十年来顺风顺水,样样出类拔萃,堪称完人,唯一的坎坷就是五年前大婚之日,未婚妻血染仙门后弃他而去。谁也不想犯谢澄的忌讳,自此,那狠心薄情女子就成了不容提及的禁忌。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那负心女就是他们老大。


    观微境的威压压得人喘不上来气,舟岱瞥了眼被撞飞的七星剑,心道落到老大的情债手中,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家主。”一名拘仙卫钳制住唯一活着的灰袍人,“他不肯说。”


    “那就杀了。”


    谢澄缓步走近,绣着暗金龙纹的靴子踏过血水,所过之处血水倒流,污泥尽散。他在三步外驻足,垂眸审视着舟岱。


    “九天雷符珍贵,你是她的心腹。”他笃定道。


    灰袍人被尽数歼灭,舟岱顿觉棘手。这谢家主定是猜到他与明野知道内情,才干脆利落地杀了仅剩的活口。


    甚至仅凭一张雷符,就断定舟岱在北斗中地位不低。


    被忽视的明野不满道:“老大也很喜欢我,你干嘛光盘问他啊!”


    谢澄冷冷睨了他一眼。


    舟岱:“你闭嘴吧。”


    明野年纪轻、直肠子,认为喜欢等于信赖,但落在旁人耳中就相当耐人寻味。毕竟明野和舟岱皆身手不俗风华正茂,而且皮囊比遇仙楼的清倌还讨姑娘家喜欢。尤其是这个刚想自裁的少年,眉眼间竟有些像他们家主少年时……


    嘶——拘仙署众人的神情一瞬间都有些微妙。


    谢澄居高临下地俯视舟岱和明野,神色难辨道:“带回署里。”


    四名拘仙卫随即出列,收回环绕二人的金色长剑,用捆仙索将明野和舟岱绑好。他们行动时,谢澄俯身捡起遗落在地的七星剑。


    剑柄处的宝石已破碎。


    谢澄如有所感,抬头望天。


    夜色被骤然撕裂。


    天幕之上,撕裂处道道白色星痕,如宝石破碎,又似流星逆升,灼目的光华瞬间驱散了巷中的血腥与阴霾。


    几十道身影,玄衣墨剑,姿态各异,或慵懒或端肃,或站或卧,悬浮在黑白交织的虚空之中。七星剑柄的宝石闪烁,像缭绕周身的星宿。


    而在这群玄衣众星之上,一道更为庞大的阴影盘踞。


    那是一条如水墨画卷中跑出的黑龙,巨大的龙首微垂,暗金色竖瞳不可一世地俯瞰着下方拘仙署众人。龙息吞吐,威压迫人。


    龙首上立着一人。


    与所有北斗中人截然不同,她身着一袭明黄长裙,在晦暗的夜色与肃杀的玄衣衬托下,亮烈得如同撕裂昏晓的第一缕天光,如沉沉夜幕杳杳星河中最明亮的星辰。


    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她。


    包括谢澄。


    他微微抬眸,她微微垂首,最终,他不可避免地,撞入了那双如黄金流淌的眼中。


    于是其它所有人都在瞬间模糊、褪色、消失。


    谢澄握着那柄取自舟岱的七星剑,脸上没什么表情。


    五年。


    足以让少年意气沉淀,足以将人打碎重塑,足以忘却曾经,足以让天下格局重洗,也足以让一个名字成为禁忌,一道身影化为执念。


    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她却再次以最耀眼、最不容忽视的方式,悍然闯入他冰封的心湖,轻而易举地将他击败。


    她的变化不小,如今的她更张扬明媚,只是站在那里,就有无数目光始终追随她,无数人甘愿为她前赴后继肝脑涂地。


    岁月未能消磨其锋芒与棱角,至高无上的权力反而为她滋养出一股游戏人间的气质,那种举手投足间掌控全局的从容,比任何法术都要摄人心魄。


    飞蛾注定扑火,这五年的分离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此刻心跳x重新找到了它应有的节奏。


    只一眼,谢澄便背叛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orz,电脑送去维修,手机码太慢了,今天又是肥肥一章,把昨天欠的补上[狗头叼玫瑰]


    第125章 重逢(二)


    “老大!”明野惊喜交加的声音打破死寂。


    南星出现的瞬间,舟岱紧绷的身体一松,翻身仰躺在地,闭上眼喘息。


    南星并未理会下属的呼唤。


    五年间她遵守和炎闵的约定,不曾找过他。可答应炎闵时,南星却存了小心思——谢澄总会来找她的。


    可一次都没有。


    心头的愧疚逐渐被气恼抹平。


    两年前谢澄得轩辕剑认主,炎闵来找南星庆祝,反被南星一剑送回冥界。


    说见就见,说不见就不见,当她脾气是泥捏的?


    于是拖到现在,她整整五年没见过他,只是偶尔听到关于谢氏、关于他的消息。


    可听再多,也比不过此刻谢澄就站在她面前。


    锋镝收于匣内,是为藏芒。醇酒沉于瓮中,是为凝香。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少年时那般耀眼夺目的人,竟也会将一身锋锐尽数敛入鞘中,宛若宝剑归匣,华光尽敛。


    他现在沉静寡言的样子,倒与前世渐渐重合。


    心头的愧疚又漫漫滋生。


    万众瞩目下,南星主动跳下龙首,来到谢澄面前。


    “我的人我要带走。”她自认为语气温和道。


    她慢慢走来时,谢澄想起大婚前夕,身着大红喜服的少女踝间银铃叮当,不顾一切地向他跑来,踮脚吻他,将他视为所有物,全心全意、眼睛亮亮地说:你是我的。


    然后现在,平静无波,像陌生人般同他交涉,说旁的男子是她的人,她要带走。


    她当年都不肯带他走。


    心口阵阵酸胀,谢澄垂眸道:“不行。”


    北斗和拘仙署在场者纷纷拔剑。


    一金一黑,剑意对峙。


    ……


    吴涯赶到华州时,冷凇领着三十余名拘仙卫已设好结界,确保任何动静都不会惊扰百姓的正常生活。


    而他们团团围住的地方,竟是州主府。


    慕容璟再次追踪沈酣棠的木雕,确定就在此处。


    州主府大门紧闭,屡敲不应,冷凇负手而立,对天外天众人道:“仙门不宜过多插手人间事,也不能干扰人间的正常生活,还须等家主跟王家主议定,由王家主出面……”


    他话没说完,逍遥剑已凛然出鞘,直直插在大门上。


    冷凇的脸色沉下来。


    “吴涯,你这是公然违反仙律。”


    吴涯抬手唤回逍遥,指着岿然不动的朱漆府门道:“强闯民宅是违反仙律,那凡人豢养修士、擅用禁咒,又该当何罪?”


    在场者抬头望去。


    吴涯刚那一剑足以将门震得粉碎,可如今府门还完好无损。


    慕容璟手覆上府门,冷嗤一声道:“叠加了六种高阶咒律,将这州主府打造成能隔绝气息的坚固堡垒,其中有四道是禁咒。”


    “我只认识其中一种,缚灵。缚灵咒会削减人六成灵力,除了施咒者,谁都不例外。”


    吴涯问:“你能破吗?”


    慕容璟很不情愿地说:“不行。”


    不光缚灵破不开,这铁桶般的州主府他也破不开。虽然慕容璟不想承认,但此人的咒律造诣确在他之上,比之伽蓝也不差多少。


    吴涯一听,便想传简讯给沈去浊,请伽蓝过来。


    “没用的。”慕容璟凉凉道,“这是禁咒,我师尊就算认识也不会解。”


    伽蓝一向循规蹈矩,她性格宽容,对弟子研究禁咒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己却坚守初心,丝毫不肯沾染。


    慕容璟倒是会,但对方比他厉害,下的咒他解不了。


    “去求那位月主吧。”慕容璟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


    有几位年轻弟子并不认识南星,他们拜师天外天时,南星早已是名声赫赫的月主。一听慕容璟公然说这话,连忙捂住耳朵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吴涯却点点头,转身就走,似乎真打算去求南星。


    “大师兄大师兄!”卞垚炎咋咋唬唬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手舞足蹈道:“大师兄救命啊!我刚路过夷兰巷,一阵黑一阵金,墙上地上天上全都是人,还有两条巨龙……”


    吴涯被他吵得耳膜疼。


    “说重点。”


    “谢家主和北斗月主打起来了!”


    南星和谢澄如今都濒临生死境,是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强者。但谁是一,谁是二,没人说得准。


    就连仙门也意见相左。


    年轻一代弟子都会认为谢澄是最强的。


    因为从成为修者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谢澄像一座神圣的皑皑雪山,高不可攀,清除所有堕落邪修的同时,也庇护每一个心向正道者。


    邪不压正,虽然他们没见过南星,但一定是谢家主更强。


    但稍有资历,和南星共同参与过诛妖的仙门众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说南星最强。


    相比天下无双的剑术,南星的咒律更是出神入化,没有妖不怕她,也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因为她总会默默留心所有人的动向,及时救下濒危者,而后又满不在乎地继续向前。


    是以,即便南星连杀十六位掌门,即便她开月崖创北斗,公然挑衅仙门权柄与延续千年的秩序,依然有很多人不曾参与对她的攻讦讨伐。


    邪恶的确永远无法战胜正义,但这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


    赶去夷兰巷的路上,许多人就此展开激烈讨论,吴涯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犹记当年杏花微雨,他路过坠星崖,见师弟师妹切磋剑术,游龙惊鸿影相错,比灵力光芒更盛的,是两人眼底灿然的笑意。


    物是人非,难以释怀。


    吴涯不能接受谢澄和南星刀剑相对的那一天,但他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


    但好在他拐进夷兰巷时,两人已经歇了剑势,相对而立。


    轩辕剑下,万剑俯首,唯独晦明瞧不起它,更不怕它。


    谢澄守着自己内心的道义与秩序这么多年,但遇见南星还是只能妥协。


    他将那柄七星剑扔回舟岱脚下,眉眼间满是倦怠道:“北斗中人不许踏入人间半步,这是最后一次。”


    闻言,舟岱连忙背起明野,跑回南星身后。


    南星没有接话,只打了个响指,天空中又裂开数道星痕,北斗中人收剑归鞘,纷纷跳入星痕返回月崖。


    神咒,裂空。


    最强的传送类咒律,没有眩晕呕吐等副作用。


    北斗中人走了个一干二净,舟岱还守在南星身后,将明野打探到的消息低声禀告。


    有一群邪修在猎仙,为首者却是两只妖。


    如果是别的妖南星可以不管,偏偏这妖跟她血脉同源。


    白泽零回南海王廷夺位时,顺手杀了白泽玖和两位支持他的弟弟,其附庸也无一幸免。雷霆手腕之下,却还是跑了两个。


    弥雅不愧为妖族大祭司,远赴仙门前留给白泽玖一片龟甲,说若她一去不回,就照这龟甲上的做。


    弥雅身死后,白泽玖依她所言,将一双儿女藏进人间。


    周遭全是仙门的人,南星却旁若无人地走在夷兰巷中央,舟岱处理好肩头箭伤,跟在她身后,低声道:“老大,追杀我们的那群灰袍都被拘仙署诛杀,必然打草惊蛇,白泽侗狸和白泽意欢的踪迹断了。”


    南星回过神来说:“能找到他们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


    她可不许有人扰乱她苦心经营的三界格局。


    “站住。”


    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谢澄凛声道:“我说了,北斗中人不许踏入人间。”


    在仙门弟子警惕与畏惧的目光中,南星回首,饶有兴味地勾唇轻笑。


    “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那我当然要逛个够。”她面露讥诮,“毕竟以后再也不会来。”


    谢澄长睫一颤。


    她转身就走,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南星。”


    熟悉的嗓音并没有使南星顿足。


    “酣棠出事了!”吴涯说。


    嘭——!


    有六道咒律加持的府门被炸穿,沿路所有假山、凉亭顷刻间化为虚无。


    拘仙署的人蜂拥而入。


    踏入府门的瞬间,每个人的灵力还是瞬间被削去六成。


    门开后,南星和舟岱便没了踪影,众人只得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慕容璟。


    慕容璟抱臂道:“想解缚灵咒,必须杀了施咒者。”


    府内一片素白,挽联低垂,纸钱飘落,侍女们身着孝衣,低头啜泣,见到这群陌生人气势汹汹闯入,吓得瑟瑟发抖,挤作一团。


    灵堂前,一年轻男子穿着麻衣、神色悲戚,跪在火盆前抹泪。


    “你们……”


    一名分管华州的拘仙卫出列,跟司马靖交涉了几句。


    “司马公子。”冷淞上前x一步,“府上这般阵仗,所为何事?又为何以禁咒封锁府门,拒不应答。”


    司马靖抬起头,眼圈通红,脸上悲愤:“诸位仙师!非是我等有意隐瞒,实在是……家舅父,他……他遭奸人刺杀,重伤不治,昨日刚刚……仙逝了!”


    他指向灵堂中的棺椁,“府中连日来屡有异动,恐是刺客同党未尽,不得已才请高人布下咒律,闭门守丧,只为保府中上下平安,绝非有意违逆仙律啊!”


    冷淞走近棺椁,其中确只有一具老城主的尸体。死因是小腹处的利器伤,死亡时间也对得上。


    他道:“节哀。”


    司马靖哽咽着摇摇头。


    “我们要在府内查探一圈。”冷淞知会他。


    司马靖抬眼:“当然可以,但后院是女眷居所,城主逝世,表妹伤心惊厥,恐怕不太方便。”


    冷淞礼貌笑笑:“我们拘仙署男女都有。”


    司马靖脸色微僵:“如此甚好。”


    拘仙署在府内查探时,南星、舟岱和吴涯却已摸到后院。


    老州主很听南星的劝告,按照她给的图纸将州主府翻新过。三人费了番周折才溜进高喻冬的房间。


    拘仙署的人来了又走,没发现什么异常。舟岱和吴涯守在外面,南星掀帘而入。


    坐在梨花檀木桌前的粉裙少女正掩面哭泣,听见动静抬眸,而后呆呆扑闪着大眼睛,哽咽道:“怎么是你……”


    南星恨铁不成钢道:“你兄长呢?”


    高喻冬扑进南星怀里,“兄长他没回家。”


    高喻冬跟南星简单说了州主之死的前因后果。


    老州主身死,高喻夏下落不明,老州主的心腹都支持高喻冬,这些年她一直坚持习武,课业也一日未松懈。但司马靖却说老州主之死有蹊跷,带来一群灰袍修士,将州主府围得水泄不通。


    高喻冬被他关在这里,联系不上外界。


    “刚怎么不跟拘仙署的人讲?”南星问。


    高喻冬抹了把眼泪:“半年前,父亲就重病不起,我给兄长寄了很多家书都石沉大海。后来……那个王八蛋说要娶我!我跟他大打出手,他不敌我,但有个很厉害的灰瞳修士将我打晕,软禁在府里。”


    “我逃跑过好几次,上次是一月前,路上遇见位好心的剑客,他救我不成,反被司马靖的人杀了。怕连累其他人……刚那位紫衣姐姐来询问时,我就没敢说。”


    南星沉思片刻,问:“曾经挟持你的姑娘,你还记得吗?她就被关在此处,你有没有见过?”


    高喻冬细细回想,毫无头绪,只是指着屋内等人高的铜镜道:“我没见过她,但之前有一次我装睡时,发现司马靖居然在跟镜子对话。”


    南星将门外的舟岱和吴涯唤进来。


    “舟岱,你守着她。”


    “是。”


    南星站在镜前。


    她在看镜子,镜中人也在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陈设缓缓改变,黑暗袭来,恍惚间,南星竟看到镜中人露出了笑容。


    “你渴望力量吗?”镜中人问她。


    南星挑眉不语。


    “你有想弥补的遗憾吗?”


    “你有想改变的命运吗?”


    “你想……”


    懒得听镜鬼蛊惑人心的废话,南星主动踏入镜中。


    可在外界视角中,她却是被无数双鬼手扯住四肢拽进去的。


    南星坐在池塘边摘头上的水草,就见谢澄追着她跃出水面。


    四目相对。


    南星掐诀烘干身上的水,转头就走。


    谢澄沉默着跟上去。


    被镜鬼吞噬的人会进入另一方世界,由镜鬼主宰,死在镜中世界的人不得往生,灵魂将沦为镜鬼的怅鬼。但镜鬼和寻常鬼怪不同,它想留在人间,就必须有主。


    镜中世界会变成主人主宰的世界,镜鬼会获得离开冥界行走于世的自由。


    这方世界是一个乱葬岗。


    杂草众生,破碎的墓碑和乱石混在一起,走几步就有一个隆起的坟包。


    “别跟着我。”南星脸色很差,“等处理完这件事,我自会回月崖待着。那里可比人间漂亮得多,你以为我稀罕待在这里?”


    谢澄垂眸:“有多漂亮?”


    南星头也不回道:“没有烦人的事,没有讨厌的人,就漂亮。”


    谢澄不吭声了。


    这些年里,她每年会派人给沈酣棠送生辰礼,吴涯在花重谷得罪了一个隐世多年的大能,是南星出面摆平的。甚至崔白鹤炼丹药续命时,差了一味只生在南海的昙琉花,北斗居然隔日就送到府里。


    她那么念旧情,偏偏他寄出去的信,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烦人的事,讨厌的人。


    也包括他吗?


    第126章 重逢(三)


    南星和谢澄一前一后,在死寂的乱葬岗中前行,空气中弥漫着腐土的臭味与血腥气。


    很快,他们在一处新翻动的坟包中,挖出了第一具尸体。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修,衣衫褴褛,双目圆睁,充满了惊恐与不甘。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背部脊椎处,被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手法剖开,整条灵骨被硬生生抽走,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是悬壶宗的弟子,雅雅。”谢澄蹲下身,仔细查探后,声音沉冷。


    这姑娘在天外天内人缘很好,谢澄认得她。


    两人继续搜寻,又在附近发现了另外几具尸体,死状一模一样,皆是被取走了灵骨。这些弟子显然是在镜中世界遭遇了不测,灵魂被困,连转世的机会都被剥夺。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和打斗声。


    只见在一片较为空旷的坟地间,仲霖手持七星剑,和两名灰袍灰瞳的邪修,以及数只由怨气凝聚而成的怅鬼搏斗。


    剑势凌厉霸道,所过之处,怅鬼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退散。但那两名灰袍修士实力不俗,配合默契,加之仲霖还要分心护住身后的纪茯苓,一时竟陷入了苦战。


    谢澄一道金色剑气刺出,径直贯穿两位灰袍修士的咽喉。


    仲霖回头,见到来人,也是一怔。


    三年前,仲家在世家争斗中被清算,全族覆灭,而仲霖却凭借纪茯苓所赠的一瓣净世莲花瓣捡回一条命,还意外觉醒灵根。


    故友重逢,谢澄心里滋味难言。


    仲霖没有去瀛洲投奔他,而是选择去月崖加入北斗。


    他侧首,只见南星正在和纪茯苓闲谈,对这边的事情并不关心。


    谢澄说:“阿霖,对不住。”


    仲霖眸光闪动,只是缓缓摇头:“兆光,别说胡话,仙门不便插手人间事,是仲家技不如人。你能求茯苓保住我的命,我已感激不尽。”


    谢澄隐隐猜测到仲家的结局,所以提前求纪茯苓伪装成寻常医女,为仲霖送去一枚莲瓣。但净世莲每年只能摘下一片花瓣,保住了仲霖,就保不住仲蕾。


    仲霖后来求过他,求过纪茯苓,想把自己的命换给仲蕾。


    被拒绝后,仲霖便消失了。


    原来他是去了月崖。


    纪茯苓半跪在地,嘴角溢着鲜血。


    她的后背同样有一个可怕的伤口,虽然在那伤口深处,隐约可见一株纯净无瑕、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莲花虚影正在艰难地摇曳,试图修复恐怖的创伤。


    “净世莲,生死人,肉白骨,极品灵根。身负净世莲者,想死都难。”南星缓缓道,“北斗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纪茯苓笑颜温柔:“月主抬爱。北斗能人辈出,多我一个不多。”


    “但仙门不能帮你达成的心愿,我能帮。”南星冲她眨眨眼。


    纪茯苓面不改色:“我没有心愿,月主就别打趣我了。”


    南星半蹲在纪茯苓面前,压低声音道:“净世莲的诅咒无解,你就没有想杀的人?”


    净世莲的治愈能力极强,甚至像一种诅咒。拥有净世莲,就注定一生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纪茯苓轻轻摇头。


    南星追问:“真没有?一个都没有?”


    纪茯苓的伤口已悉数愈合,她目光掠过仲霖的背影,语气温和道:“现在,或许有了。”


    “谁?”


    “北斗的人。”


    南星默默扭头打量仲霖,却和谢澄不小心对视上,她权当没看见。


    听纪茯苓又笑吟吟道:“被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如果一个人答应和你携手白头,却又什么秘密都瞒着你,随时可能弃你而去,这人该不该死?所以,如果月主肯清理门户,帮我杀了仲霖,我就跟您走。”


    南星:“……”


    他们北斗怎么净出负心人!


    句句与她无关,但好像句句都在骂她。


    她抬眸,就见谢澄和仲霖停止交谈,分别望着她与纪茯苓。


    南星为掩盖心虚,将矛头对准仲霖:“你只是从凡人变成修士,又不是变成妖,瞒着人家干嘛?自己的债自己偿,没x处理好前别回月崖!省的坏我们北斗的口碑。”


    谢澄也轻按仲霖的肩膀,“君子立世以诚,知错就改,回头是岸。”


    “你说谁错?”南星睨他。


    仲霖默默俯身,背起纪茯苓原路返回,远离低气压的两人。


    乱葬岗中再无其它人身影,谢澄收殓尸体时,南星绕着池塘来回转,所有坟墓都被她掘了个底朝天,却没有丝毫沈酣棠的踪迹。


    虽然刚才吴涯说同心镯没有异动,说明酣棠暂时没有受重伤,但南星却想到一种更差的情况,没有告诉吴涯。


    白泽侗狸是个锻器高手,擅长锻造和破除法宝,也喜欢收集各种奇珍异宝。如果他见到沈酣棠腕间的同心镯,一定会第一时间将其化为己用。


    白泽玖被沈酣棠所杀,白泽柒又间接因南星而死。若沈酣棠真落在白泽柒那对儿女手中……


    一想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南星心中就戾气暴涨。


    她一头扎进池塘。


    可原本跟镜面连通的湖底却成淤泥一片,她一剑斩出,却激怒这镜中世界的意识,湖水开始迅速冻结。


    赶在池塘被彻底冰封前,谢澄将她拽出水面。


    镜中世界变化,说明主人已经发现他们的入侵,想将他们困死在此地。


    谢澄看着身前浑身湿漉漉,眉眼愠怒的女子,攥住她手腕的手指微微蜷紧,又骤然松开。


    “刚刚的乱葬场应该是镜鬼原本的世界,现在才是镜鬼主人的世界。”他道。


    适才的池塘犹在,阴森森的乱葬场却已变成花果飘香的春日山谷。四面环山,中间有条盘旋而下的山路,直直通往谷底。


    察觉到他的疏离,南星冷哼一声,将湿发拢到脑后烘干,甩开他,朝谷底走去。


    镜鬼主人想改变这方世界,自己也必须身处其中。


    山路一眼能望到头,却越走越深。


    两人灵力本就被缚灵削减,在镜界中周天运转也不畅。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偶尔侧身望向谷底的绚烂美景,竟有种一跃而下的冲动。


    走在前面的南星驻足,凑近崖边想看看谷底的风景,却被谢澄一把拽住。


    南星歪头:“我只是觉得漂亮,想近距离欣赏,没有想跳下去。”


    谢澄不松手:“你刚刚的眼神看起来很向往。”


    像被魇住了一样。


    南星自然不会告诉他,她刚刚的确看见了些东西。


    琼花村那颗云蒸霞蔚的花树下,林婶林叔抱着酒坛子在跟她招手,还有白泽零将她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她甚至看见了母亲。


    这些景象并非幻觉,而是她被遗忘的儿时记忆。多亏了这诡异的山谷,竟让她想起些尘封的旧事。


    此等诱人跳崖的小把戏骗不到南星,她只是突然发现,这谷底植被的走向很像一只睁到半开的眼睛。


    她在思考问题,回过神时,已经趴在了谢澄的背上。


    好像是她自己跳上去的,又好像是谢澄蹲下,主动将她背起的。


    “我真的没有被魇住。”南星道。


    谢澄见她并不抗拒被自己背,嘴角微微勾起,语调依然平静道:“镜中主人是咒律高手,我背你下去,你省点力气,待会儿对付他。”


    南星一听觉得有道理,她也的确累了,便放松下来,趴在谢澄肩头发呆。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南星忽而问。


    谢澄喉头划动轻咽:“好。”


    过了很久,他才又问:“你呢?”


    “不好。”


    谢澄步伐乱了,“为什么不好?”


    南星扭头,看着他的侧颜,“因为你没有说真心话,所以我也不说。”


    知道她过得好,谢澄心里安定不少。


    他抿唇,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想挑个有趣的分享给她听,却实在找不出来。


    两年前仙门内乱,张儒霆和绿蜡等十余个宗门联手,夺取仙首令与昆仑印。


    一向低调的沈去浊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强行突破到生死境,打败张儒霆。夺权失败,张儒霆和绿蜡不愿被剥除灵骨,自裁而亡。


    拘仙署清算了整整五天五夜,才将所有牵涉其中的罪仙一一论罪惩处。


    无数熟悉的面孔、敬仰的前辈死在他的判决下。


    为什么人都能生出仙骨,却始终洗不清那颗人心?


    谢澄开始厌恶仙门的一切,于是那晚,他拔出了轩辕剑。


    他停下脚步,侧首看南星。


    无数次,都是想起这张脸,他才能撑过去。


    根植在爱意之上的痛苦,让人生出近乎报复的恨意。


    “不好。”谢澄眸色深深道,“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他不怀疑南星对他的喜欢,却会担心这种偏爱是因为幻情天的诅咒。


    五年里他没睡过一个好觉。


    听说又有人住进月崖。


    听说她很宠信召阳,毫不设防。


    听说她捡了个很漂亮、很像他的少年回去,取名叫舟岱。


    远山行舟,自由自在。


    谣言四起,谢澄不信。但每到无人的夜晚,他都会在竹林疯了似的练剑,练到意识全无睡去,次日在满园狼藉中醒来。


    所以刚见到舟岱拿出她亲手画的符、她还纡尊降贵亲自来救他时,谢澄是真的动了杀心。


    南星也后悔问他那个问题。


    她攀紧他的脖子,把头埋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衣袖随着动作上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和腕间火红的红玉髓手绳。


    谢澄看见了被细心编在其中的舜华翎。


    一个辫子都编不好的人,却把这根手绳编得很漂亮。


    他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那颗在无边苦海里沉浮了太久的心,忽然像是被一道暖金色的光照穿。


    他轻轻眨了下眼,不确定似的。


    草长莺飞,路边的无名小花随风摇曳,喜悦随着压抑多年的情意,自眼底满溢而出。


    “还没到吗?”肩上的人出声催促,似乎对他突然慢下来的步伐感到不满。


    以前他走路没这么慢啊,难道是道心重塑后身体变差了?


    谢澄全然不知南星的心思,压下几乎要溢出嘴角的弧度,阳奉阴违道:“快了。”


    他走得很稳,也很慢,一段螺旋山路,被他走出了一辈子的长度。


    越走四周环境越黑,等达到谷底时,天色已完全黯淡下来。


    南星跳下背来,掐起明光咒,扫视周围的环境。


    黑暗浓成实质,眼前是一个天外陨星砸出来的巨大坑洞。


    坑洞旁挂了一串骨铃,骨铃下方坠了块石头,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三个字:落仙洞——


    作者有话说:五年里的谢澄:她不爱我她丢下我她不要我……她难道真的不爱我?


    见到舟岱的谢澄:给我死。


    发现小星还戴着舜华翎的谢澄:[害怕][可怜][哈哈大笑]


    第127章 约定


    落仙洞。


    好猖狂的名字。


    此方镜界之主,对仙不掩厌恶,也难怪会做出猎仙的举动。


    南星凑近时,骨铃感受到活人气,竟轻轻颤动起来。


    赶在骨铃响动的前一瞬,南星抬手将它冰冻住。


    落仙洞深处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谢澄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贴着墙壁向洞穴深处摸索去。


    南星瞪大眼睛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他是不是忘了俩人如今僵硬的关系了!


    但她也没挣开,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走近后,那交谈声也愈发清晰起来。


    “仙门的人已经发觉了!你若不动贼心抓那俩女子,他们岂会狗急跳墙!”


    谢澄眉峰微蹙,心想外界有冷凇坐镇,不会出差错,但这声音听起来,确是司马靖无疑。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她俩的灵骨一个是扶桑木,一个是净世莲,都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灵骨。”


    “旁的不管,那个姓沈的赶紧放了。她那几个朋友跟我打过交道,棘手得很。”


    “哼,那女子的舅舅是当今仙首,我连仙首都不怕,还会怕她姐姐?”


    “疯了。”司马靖压不住火气,“你真是疯了!”


    “慌什么。”那沙哑男声气定神闲道:“人已经送出去了,查不到你头上,继续——”


    “谁!”男子嗅到了澎湃的剑意,霍然起身。


    司马靖心底升腾起强烈的不安,也朝洞口看去。


    落仙洞口处,火把被点燃,点火之人的眼底火苗跃动。


    她的身后盘踞着一条垂首巨龙,明黄的瞳孔掠过洞口处,窥探洞中渺小的人类。


    神剑有灵,剑气化龙。


    司马靖一介凡人只是本能地惊惧,而恒疆见到熟悉的黑龙,连灵魂深处都在颤栗。


    没有跟他废话,一道剑气撕裂虚空刺来,此招若中,悲欢尽忘,万事成空。


    晦明神技——一去不返。x


    恒疆在这招上吃过苦头,眼见躲不掉,他抬头迅速结印,祭出数道高阶防御型咒律,勉力接下这一击。


    缚灵咒削减她六成力量,恒疆更是这方镜界之主,若非如此,他此时已死!


    五脏六腑被搅得天翻地覆,首领和同伴都不在身边,在南星发动第二招前,恒疆连忙打断道:“月主且慢!”


    南星却不理他,抬头一道粉碎咒送上。


    恒疆跟南星打过两次交道,她不喜欢管闲事,尤其不爱管仙门的事。他抓的全是仙门中人,怎么把这位煞神招来了?


    “月主,是否有误会!”恒疆被一根冰棱刺穿左膝,痛得闷哼一声,福至心灵道:“可是误伤了北斗的人?!”


    南星停下手,步步走近,金瞳扫过恒疆,和他身后完全僵直的司马靖。


    “我妹妹呢?”她问。


    她妹妹?北斗月主哪里来的妹妹?他刚杀的那两个女修……


    恒疆心头一凉,不知该如何作答。


    司马靖此时也认出了南星。见一旁恒疆面露忌惮的样子,他便看清当下的局势,强撑镇定道:“沈姑娘不在这里。”


    “她若是在这里,我还会跟你俩废话吗?”南星面沉如水。


    与司马靖短暂交换眼神后,恒疆终于反应过来——刚白泽侗狸带走的那姑娘不光是仙首的外甥女,还是北斗月主的妹妹!


    “她是被白泽侗狸抓走的,与我二人无关。”恒疆毫不犹豫出卖了白泽侗狸。


    南星:“他人呢?”


    恒疆低头不语。


    南星下颌微扬,笑道:“天下咒律万千,你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但那样会很麻烦,对你对我都不好。”


    无意识间,恒疆已出了满额冷汗。


    他在脑海中拼命回想有哪些能逼人开口的禁咒,发现要么反噬太大,要么消耗灵力太多,南星的力量被缚灵减弱,施展不出。


    越想,恒疆底气越足,梗着脖子,坚持道:“我暂时想不起来。”


    他的确知道白泽侗狸的下落,但绝不能轻易说出,这是他唯一能从南星手中活命的筹码。


    水墨剑气如丝绸飞绕,南星轻笑一声:“想不起来没关系,我帮你。”


    恒疆瞳孔不断放大,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冲进洞穴的黑龙吞噬。


    晦明绝技,溯平生。


    溯平生的能力是审判,但若只对一人使用,就可以读取他生平点点滴滴的记忆。


    黑色沸腾,瞬间压倒白色,水墨色的剑气逐渐变成全然的漆黑,南星才停下手,看着已然疯癫的恒疆露出厌恶神色。


    这招南星很少用,因为恶心。


    她抬手想一剑杀了恒疆,却被金色长剑拦住。


    “他手段肮脏,挖取神眷者的灵骨倒卖给鬼市与凡人,牟取暴利,还把逝者的灵魂困在这里,充当镜鬼的奴隶,难道不该死?”南星面含愠色,“这你也要阻我?”


    谢澄轻轻用轩辕剑拨开晦明,扬手甩出捆仙索,将恒疆绑住。


    见她生气,谢澄解释道:“这群猎仙者无恶不作,拘仙署已追踪多日,才逮到这一个活口。”


    南星收了晦明,一脚将想趁机逃跑的司马靖踹回来,仰头道:“那是你们拘仙署没本事!”


    谢澄说:“本来有活口的,救你属下时全杀了。”


    南星嚣张的气焰被他三言两语扑灭。


    “他都傻了,你问也问不出来。”


    谢澄拎起晕倒的恒疆甩到墙边,“有纪茯苓在,能治。”


    南星随他去,抬手又将默默后退的司马靖抓到面前。


    目睹恒疆的惨状,又被猫抓耗子似的戏弄,司马靖的精神已濒临崩溃。


    他手撑住身后墙壁,看看谢澄,又看看南星,觉得哪个都不好惹,但最终他还是兀自镇定,扭头对谢澄道:“仙君,我愿意配合拘仙署办案,您把我也捆起来,带回去好好盘问吧,我知无不言。”


    被抓回去总比南星折磨死强。


    南星冷嗤一声,扭头就走。


    刚在恒疆的记忆中,她看到司马靖跟恒疆合作挖仙骨,在尝试将神眷者的灵骨移植给活人,令活人也能使用灵力。


    而他们已经成功了。


    恒疆天赋异禀,那双与生俱来的灰瞳能看破人的灵根,但他却并非神眷者。凭借“观骨”之能,他成了司马靖的心腹,怂恿他抓修士做研究。


    恒疆这一身好根骨,就是偷来的。


    这群猎仙的邪修的确归拘仙署管,她只关心白泽侗狸和白泽意欢的下落。


    就在司马靖松了口气,心甘情愿被捆仙索束缚时,他听到洞穴深处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那熟悉的嗓音令他有些心虚,只能默默祈祷谢澄和南星没听见。


    又是一声传来,这声更清晰,更坚定。


    “师、姐……”


    南星猛地回头。


    “师、姐……”


    所有人都看向洞穴深处。


    南星掉头往回走,呼喊声越来越微弱,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明光咒燃起,照亮大半个洞穴。


    只见落仙洞尽头,白骨累累,有个人被悬吊在岩壁的阴影里。


    透骨钉贯穿了他的手腕与脚踝,将他钉成一个屈辱的十字。白衣破碎,浸透暗红的血,紧紧黏在少年清瘦的躯干上,勾勒出根根肋骨的轮廓。


    他艰难地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露出一双涣散的瞳孔。当看清的确是南星时,那瞳孔中骤然迸发出一点微光,干裂的嘴唇颤抖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的人,真的出现在眼前。


    有的人或许只有几面之缘,却每次都出现在恰当的时机,刻骨铭心。


    高喻冬说从半年前,她兄长就失联了。她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司马靖竟心狠至此,为了掩盖罪行,为了一己私欲,为了那点阴毒的妒忌心,亲手毁了自己的亲表兄。


    人可以一边高谈爱意,一边杀你至亲。


    想起高喻冬爱哭又倔强的性子,南星沉默着去拔高喻夏身上的透骨钉。


    拔得过程中,高喻夏一声不吭,就望着她,除了眨眼什么动作都没有。


    两道剑气交叉斩出,砍断铁链,晦明再次化龙接住高喻夏,将他驮至南星面前。


    “没事了。”南星道。


    高喻夏冲她笑笑。


    司马靖惊恐后退,他知道高喻夏是仙门中人,但有恒疆在,他并不担心。可当他意识到高喻夏口中的师姐是南星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完了。


    南星从地上拾起一根透骨钉,甩净上面的血丝,瞬移到司马靖面前,将他钉在墙上,伤口贯穿眉心。


    谢澄没有拦。


    恒疆不死,镜界不破,南星用了点手段恐吓镜鬼,两人钻出镜子。


    离开镜界的第一时间,南星派舟岱跟吴涯一起,沿着敦瑙河的方向去追还没走远的白泽侗狸。


    冷淞已发觉外界的司马靖是傀儡人,已将州主府牢牢把控住。拘仙署忙着排查府内下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谢澄去做。


    将高喻夏与高喻冬兄妹二人交给仙门后,南星带着舟岱想走,袖子却被人紧紧拽住。


    南星回头,无奈道:“我有事要忙。”


    高喻夏的舌头受了伤,不能讲话,只固执地拉着她,想跟她一起走。


    “你是仙门弟子,不能跟北斗的人走!跟北斗扯上关系,仙首令会将你除名的!”卞垚炎从旁劝他,劝完还朝南星摆摆手,讨好一笑:“当然当然,没说北斗不好。”


    高喻夏还不肯撒手。


    南星一听这话改了主意,派晦明把高喻夏抢了回来,在卞垚炎急得快哭的目光中,恶劣道:“他是被我掳走的,再多嘴,连你也不放过。”


    谢澄正在听冷淞禀告,余光注意到此方动向,朝旁边的拘仙卫递了个眼神。


    那拘仙卫以审问细节为由,带走了高喻夏与卞垚炎。


    “你要去哪?”谢澄拦在南星面前。


    南星抱臂道:“回家。以后保证不再来碍你的眼。”


    谢澄垂眸,声音轻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家主的心思玲珑,我猜不透。”南星阴阳怪气道。


    黎明第一缕晨辉斜照,跃动在她浓密的翘睫上。他注视着她的眼睛,那瞳色虽与从前不同,可无论是墨玉般的黑,还是流金般的璨,都会令他频频恍惚。


    他说:“裕奴长大了,直立时约莫到你眉梢,它一直记得你。”


    南星语气依然冷硬:“一只畜生尚且知道念旧,倒是比人强。”


    “……”


    谢澄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思念,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衣袖滑落,露出那根编织精致的舜华翎手绳,“既然决意与我陌路,为何还戴着它?既然戴着它,为何这五年来,从不曾来找过我?”


    红玉髓在曙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像某个无法否认的证物。


    “凭什么?”她终于抬眼看他,“凭什么是我去找你,你怎么不来找我?”


    他握着她的力道稍x稍收紧,又怕弄疼她般放松,“我每月遣人送往月崖的信,都被原封退回,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信?”南星一怔,“你有给我寄信?”


    谢澄凝视着她毫不作伪的愕然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没有收到?”


    南星稍一思索,便知是炎闵的手笔。炎闵不会让谢澄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反馈,因为谢澄本身对世俗的权柄毫无兴趣,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过那点责任心和对南星的执念撑着。


    她没办法,只能替炎闵背锅,理直气壮道:“我懒得读信,谁让你不亲自来?”


    “原来如此。”谢澄没有深究,松开手道:“好,我亲自去月崖读给你听。”


    “……随你。”


    南星转身没入晨雾,在离开他视线的刹那,轻轻弯起唇角。


    第128章 她的地盘


    月崖是独立三界之外的存在。


    它处于北境和南海之间的一片陌生海域,方圆二十里皆涛涛海水,只这一座岛屿。


    岛屿上有山峰,名桂璧,将月崖一分为二。北面经年小雪,南面花开不败,因而月崖只有夏冬两季,极致的华浓与极致的萧索。


    若北斗这位月主愿意,大可以命麾下布一道四时阵法,但她却不愿。非但不愿,还喜欢得很,扬言“入我月崖北斗,严禁伤春悲秋”。


    桂璧峰顶,近水台中。


    沈酣棠和吴涯面面相觑,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无从下筷。


    筵席对面,南星和召阳无所顾忌,畅谈北斗事宜,诸如赈灾济民、开山布雨,还有震慑北境妖族、维护西域人妖通商之类的。


    北斗的理念和仙门恰恰相反,仙门的规矩是“天道无为,太上忘情”,世间万物有其自然规律,不应改,要“无为”,北斗却主张“入世”。


    若将九州大陆比作一个鱼缸,仙门不会因为喜欢某条鱼就去喂食,也不会因为讨厌水藻就去清除,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持缸壁洁净。


    北斗虽承认道的存在,但不认为道是完美或不可触碰的。鱼缸有自我平衡的能力,但代价往往太惨烈。北斗不会阻止灾祸发生,但会稍加干预,用最小的代价让鱼缸恢复平衡。


    南星二人聊公务就聊公务,毕竟是正经事,结果越聊越偏,甚至聊到要派人去偷听仙门长老院的议事,顺便吓吓他们。


    吴涯终于听不下去,打断道:“南星。我俩还在。”


    他心道干坏事能不能避着点人?这里有两个仙门弟子听得一清二楚!


    南星看他一眼:“哦,你们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吴涯:“……”


    他认命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沈酣棠胃口倒是很好。她没受重伤,在月崖被各种天材地宝悉心照料数日,早已痊愈,脸颊还圆润不少。


    白泽侗狸本计划把沈酣棠的灵骨练成法器,却没能得逞,因为他妹妹白泽意欢更想把沈酣棠制成傀儡。


    吴涯和舟岱赶到时,俩人为此大打出手,沈酣棠侥幸逃过一劫。


    而白泽侗狸刚跟胞妹大战完,不敌吴涯,只好把沈酣棠丢下悬崖,以此牵制吴涯。吴涯和舟岱相继跳下崖去,救下沈酣棠,却还是放跑了白泽侗狸。


    舟岱很失落,觉得愧对老大的信任,但南星不以为意。


    跑了就跑了,总能再抓。


    召阳走后,南星总算想起来用膳。转过头,见沈酣棠给她单独拨出来一碟没动过的菜,每样都来一点,还摆得整整齐齐。


    南星被这久违的感觉击中,迟迟没能动筷。沈酣棠见状,将口中的糍粑咽进肚,说:“饭放久已经凉了,你别吃了吧,我给你做点别的去。”


    “没关系。”南星手扶住盘沿,输送灵力将饭菜重新加热,低头吃起来。


    被拒绝后,沈酣棠垂下脑袋。


    纸包不住火,南星叛离仙门不久,沈酣棠就从卞垚炎那个大嘴巴口中得知了真相,原来南星竟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原来她不是主动走的,是被仙门逼走的。


    南星走前一直躲着不肯见她,沈酣棠一度以为南星生她的气,毕竟她从小到达万千宠爱加身,南星却连饭都吃不饱。再者说,不是谁都能接受从天而降的便宜妹妹。


    直到有一次她发现了橱柜中洗净的白梨瓷碗,那是她买的“南星专用碗”,当时她就是用这碗给南星端去一碗鱼面。事后,仙门忙着颁布诛星令,她也没心思去管一个碗了。


    沈酣棠这才知道,南星临走前吃了那碗面,这说明她起码不讨厌自己。


    但不讨厌和喜欢之间差着一大截,这种落差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沈酣棠心不在焉的样子太明显,南星放下银箸,“接下来什么打算,回仙门还是继续游历?”


    沈酣棠眼睛一亮:“我想在月崖住一段时间,可以吗?”


    让沈酣棠住在月崖会有很多麻烦,别的先不论,沈去浊肯定会大发雷霆。但南星一口答应下来:“可以。你自己挑间喜欢的屋子。”


    沈酣棠顺杆爬:“我能跟你住一间吗?”


    南星:“……”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抬手招呼沈酣棠来窗边,起身推开两敞的明窗。


    月崖北面细雪绒绒,只有一条碎冰漂浮的小溪,一隅屋舍,和一株金黄高大的银杏。南星手肘撑在窗檐上说:“这就是我的屋子,你确定要住?”


    北斗所有人都住在南面,南面春暖花开,人多热闹,可他们的月主却独自住在北面,没人敢过问,问就是嫌他们吵。


    沈酣棠打眼一看,那屋舍跟雪洞似的,从琉璃窗看进去,房中似乎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方桌。


    “你堂堂北斗月主就住在那儿!”沈酣棠气不打一处来,“没人敢管你,你就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衣食住行最为紧要,你却总不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在心上!不行!从今晚开始你跟我一起住,住在最暖和的屋子里,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沈酣棠知道南星是她姐姐,但她压根儿没把自己当妹妹。


    她对南星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初遇时。任后者在外界叱咤风云只手遮天,在她看来也只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姑娘。不会编辫子、不挑食但闹脾气时就不吃饭、睡眠浅所以宁愿通宵不眠……南星处处需要人照顾,在沈酣棠看来,她才该做妹妹!


    沈酣棠这副絮絮叨叨的长辈口吻,把门外来禀报的两个北斗中人吓得不行,毕竟自家月主最烦被人管东管西。


    本以为南星要将人丢出去,孰料她只是一本正经道:“不要。我屋子不算冷,你晚上睡觉踢我被子,会更冷。”


    “……”


    门外两人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诡异,脑袋懵懵的,转身跃下桂璧峰去跟其他人分享。


    没走多远,就见明野接连几个瞬移闪到门前。


    “老大老大,仙门打过来啦!”明野语气兴奋不已。


    吴涯神色骤沉,沈酣棠也变了脸色。


    北斗的人虽不算多,却都是百里挑一的天才。沈去浊自仙门内乱后就闭关静修,南星却如日中天。这绝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谁在犯蠢?


    南星相当淡定:“来了多少人?”


    明野:“一个!”


    南星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葡萄砸到他脑门上。


    一个人开什么战,赢了也丢人。


    明野一把捞回弹飞的葡萄,丢进嘴里,激动道:“来的可是最厉害的一个哎!就是之前被老大你甩了的那位,他肯定是来报仇的。我们都等着看他被揍得落花流水,只能乖乖被老大收入麾下的惨状!”


    下属这蠢样实在拿不出手,南星深吸一口气,笑着拍拍明野的肩道:“以后换个人来通报,你歇着吧。”


    “啊!”


    “嗯?”


    “……好吧,属下遵命。”


    明野只失落了一瞬间,随即就跑没影,去呼朋引伴等着看好戏了。


    半柱香后,北境的防线与结界悄然撤去,南星静坐桂璧峰顶,望着那道穿越风雪的身影一步步走近。


    这片被称作“杀戮之地”的极北境域,从来无人能够全身而退。如今却有人斩尽拦路妖兽,踏过尸山血海,跋涉千里横穿北境,轩辕剑上妖兽的血迹还未干涸,隔着风霜雨雪,谢澄抬眸望来。


    南星抬手在海面上冻出一道冰桥,以便谢澄一路畅通无阻,堂而皇之踏足月崖。


    他先是看到了灿若朝阳的银杏,而后看到了满树金叶后姿态倨傲的南星。


    谢澄还记得第一次在天外天见到南星时,太湖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所有少年人都目露向往,唯有她神色淡漠,对这世间一切美好惟余厌倦。


    当时的南星像根回光返照的x朽木,勉强开出朵伪装得生机勃勃的花,实则根基已腐。


    谢澄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她的腰间挂着他的玉佩。这才知道原来冥河之上,她不是炫技,而是真的视生死为游戏。


    但如今,她明媚耀眼,性格底色被全然激发,仿佛什么也拦不住她的脚步。她舍弃了腐朽的过去,因此枯木逢春。


    谢澄在此刻释怀了五年的分别。


    “我的信呢?”南星理所当然地伸手讨要。


    谢澄舀了捧雪,洗净轩辕剑上的血迹,将剑背在身后道:“忘带了。”


    南星像只灵动的鸾鸟,自桂璧峰一跃而下,轻盈落到雪地上。


    “没带?空手上门,你也真好意思。瀛洲离这里也不远,回去取。”她任性道。


    谢澄还真就原路返回。


    南星最怕他这副不声不响、言听计从的样子,似乎就算她让他去死,他也会照办。


    “我不想听了。”她将人拦住。


    谢澄无声勾唇,转过身来:“我还记得,不用信也可以读。”


    他就这样住进了南星的房间。


    南星也很郁闷,她让谢澄随意挑间屋子住,反正他又不能在月崖逗留太久,仙门离不开他,谁成想——


    谢澄问:“随便挑?”


    作为月崖之主,南星大手一挥道:“当然。”


    谁成想,在无数砌红堆绿的楼阁中,他偏偏选中了南星的房间。


    见南星面露难色,谢澄轻笑:“月主舍不得?”


    “怎么可能,一间屋子而已。”承诺已给,南星不好反悔,只是问:“你为什么选这间?怕跟我的人合不来?”


    谢澄一道剑气荡出,卷起满地银杏,如振翅欲飞的金蝶环绕在二人周身,他想了想说:“这间屋子很有趣。”


    “有趣?”南星环视平平无奇的小屋。


    谢澄:“听说月崖只有冬夏两季,那这棵银杏就是月崖唯一的秋色。”


    南星心道如此一想的确有趣,就听他又道:“最重要的是,这株银杏很眼熟,一看便是南边移栽来的洞庭皇。我曾在芝兰坊种过一颗,后来丢了,倒和这株很……”


    “一点都不像!”南星气急败坏道,“树都长一个样,你别乱猜。”


    “……”


    谢澄本来没想乱猜的。


    他无奈一笑。


    来月崖的事情谢澄只告诉了崔白鹤。


    临走前崔白鹤怒其不争,说月崖是南星的地盘,他这种行为跟洗干净送上门没区别。


    其实崔白鹤的意思是:洗干净脖子任人宰割,但谢澄显然有所误解。


    所以当他在南星的房中沐浴更衣后,南星却要搬去跟沈酣棠一起住时,谢澄在心里将崔白鹤贬得一文不值。


    第129章 送给她的轩辕剑


    北斗中人对仙门或多或少存着偏见。


    他们大多是不肯拜入仙门、一直遭正统排挤的散修。这些人自不必说,其余的,如舟岱这般未觉醒灵根前被捡回来的,也都因南星的遭遇对仙门难有好感。


    所以大家对谢澄这个仙门仙君,大多是戒备提防的态度,没有好脸色,生怕他对南星不利。


    但谢澄最终还是在雪屋住了下来,他的日子过得极静,与月崖上下的张扬格格不入。北斗众人虽对他横眉冷对,但南星发了话,倒也无人真去寻衅。


    不速之客的到来使月崖陷入诡异的沉默,这沉默里,混杂着浓重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说的惊悚。


    那位传闻中与月主势同水火的谢仙君,如今不仅登堂入室,更是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月主那间位于桂璧峰北的雪屋。而他们的月主竟也默许了这种鸠占鹊巢的行径,自己搬去了南面夏日繁花深处的客舍。


    更让北斗众人头皮发麻的是,每日天不亮,月崖上养的鸡都没打鸣,那位清冷矜贵的仙君就已翻过桂璧峰,无视一路上打量的目光,神色自若地出现在客舍门外,用千奇百怪的理由接近月主。


    “今日桂璧峰北的雪景极佳,想登顶看看,但不认识路。”


    “上次读给你的信漏了几句,重读一次。”


    “屋后那棵银杏,似乎生虫了。”


    “……”


    而他们说一不二的月主,每每在短暂的蹙眉或一声冷哼之后,竟真的会随着他离开。这一去,往往便是一整天。


    屋门紧闭,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这比仙门打进来还吓人。”明野搓着胳膊,看着又一次被骗去雪屋的南星背影,小声嘀咕:“老大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那谢仙君给她下蛊了?”


    召阳抱着臂,远远望着那扇再次闭拢的木门,和谢澄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神情复杂。


    “几年过去,仙门还是只会用这招。”


    明野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二把手吓了一大跳,“召阳哥,哪一招?他难道要暗算老大?!”


    一旁的舟岱的反应尤为激烈,他见识过谢澄的实力与手腕,说:“谢澄城府深沉,又对老大怀恨在心,当杀之,绝后患。”


    “他对南星怀恨在心?”召阳对此,唯有送上一声嗤笑。


    怀恨在心倒是没有,另有企图是实打实。


    陆陆续续不少北斗中人围拢过来,就听召阳语气懒洋洋,又道:“还能是什么招数,南星软硬不吃,只能用美人计咯。”


    “……”


    至此,北斗中人才隐隐反应过来,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仙君不是来寻仇,而是来讨债的。


    “什么债,讨谁的债?”明野将脑袋凑进人堆。


    正在用谢澄开赌局的花榴笑得意味深长:“笨呐你,当然是情债啊!”


    舟岱不乐意旁人如此揣度南星,拧眉道:“私情易惑,大业为重,老大自有分寸。”


    听完舟岱的话,召阳若有所思。


    次日,谢澄去寻南星,推开门却发现是召阳,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动静之大,让不少人以为有敌袭,惊动了南星。就因为南星先关心召阳的伤势,谢澄收起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澄走后,南星立在原地,面上看不出喜怒。她目光转向召阳,平静道:“你故意的。”


    召阳迎上她的视线,坦然承认:“是啊。我就是让他看清自己的位置,这里是月崖,不是瀛洲,仙门能给他特权,北斗却容不下他。”


    南星的神色冷下来:“他是我的客人。”


    召阳:“再待下去,或许就不是了。”


    南星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月崖的气氛愈发凝滞。南星照常处理事务,神色如常,只是周身的气压低得让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召阳来道歉,她“嗯”了一声,让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南星再没踏足过桂璧峰北的雪屋,却也未曾命人收拾谢澄留下的任何东西。


    直到第五日,谢澄依旧没有音讯,她站在桂璧峰顶,望着结界外翻涌的海浪,一个闪身回了南海王廷。


    白泽零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跟爱女叙旧,就见她东闻闻西嗅嗅,问他有没有见过谢澄。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连饭都不肯留下吃,转身走了。


    没被什么大妖抓走,那就是谢澄自己不想回来。真是……惯得他。


    就在南星决心杀去瀛洲把人绑回来时,谢澄却自己回来了。


    见到海面上御剑悬停的男人,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桂璧峰北的雪下得密了些,谢澄穿过结界,沉默着,捧出满匣品质上乘的鲛人泪递给她。


    “你消失几天,就是去找这东西?”南星声音里压着怒火,“我要什么宝贝没有?我以为你”


    她突然收声,别过脸去。


    比失去更可怕的是得而复失,她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人不声不响地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中。


    谢澄长睫微颤,落雪簌簌,“赔礼。”


    “我要的是赔礼吗?”南星不由分说,将人拽回雪屋里,反手关上门。木门隔绝冷风寒雪,万籁俱寂,她咬牙切齿道:“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或走或留,我说了算,我没发话,你也敢不辞而别?”


    南海的妖不曾见过他,北境也没有轩辕剑的波动,她把月崖附近的海域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影。赔礼赔礼,他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送她床上当赔礼!


    谢澄被她堵在墙边,眸色深深道:“我伤了你的人,与其被你扫地出门,不如有自知之明,自行离去。”


    南星一噎:“我没有要赶你走。”


    谢澄勾唇轻笑,笑意却冷极:“我也没有不辞而别,只是你忙着关心召阳的伤x势,没听见。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召阳想杀你,你打断召阳的肋骨,短短五年,化敌为友,如今竟已是情深意重。”


    南星静静注视着他,认真道:“五年并不短,你我从相遇到分开也只有三年。召阳是北斗的二把手,他很重要。”


    谢澄不得不接受现实。五年,连召阳陪她的时间都比他长,她身边早已无他一席之地。


    “嗯,召阳比我重要。”他平静地说。


    换做以前的谢澄,只会说“他算什么东西”,不认为任何人比他更配得上南星,但俩人分开这么久,即便他比少时更强大,也再没有如此想的底气。


    他眉眼疏淡,垂眸不语,仿佛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南星却闻到好大一股醋味。


    “召阳是我得力的下属,你怎么总跟他比?你没受伤,他半个大臂都是血,我当然先关心伤员。”南星眼神半明半睐,缓缓开口:“召阳若丢了,我肯定懒得寻,你若是丢了,我翻天覆地也得找回来,你说谁更重要?”


    谢澄眼底郁色一扫而空。


    “你有找我?”


    “……没有,不可能,想都别想。”


    其间吴涯给南星端来沈酣棠做的鱼面,走到窗边,看见屋内衣摆如雪堆在一起的两人,默默走开,昧下了那碗不属于自己的鱼面。


    为了哄人,当天晚上,南星破天荒留宿在雪屋里。


    雪屋内只有一张床,南星还没想好怎么安顿谢澄,他已从储物戒中捞出一床被子铺在她身边。


    “……你倒挺自觉。”南星翻了个身,给他腾出些位置。长发如瀑披散在枕间,谢澄食指轻弯,将一缕勾来指间。


    夜风敲窗,谢澄忽而开口:“我明日便走了。”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乍响。


    听见动静,谢澄下床用灵力将破碎的琉璃花窗修复好,再回身时,南星已坐起,抱膝坐在床边看他。


    “走了就别回来了。”她威胁道。


    但俩人都心知肚明,谢澄不可能永远待在月崖,正如南星不愿意待在瀛洲。俩人有自己的天地,偶尔见一面,还名不正言不顺,任谁都要来拆散。


    谢澄捞起被子将人拢住,“白鹤身体一直不好,治标不治本,连悬壶宗掌门也束手无策。他想去药王谷碰碰运气,但他中意的继承人年纪尚小,群狼环伺,他不在时我得替他护着些。”


    南星低垂着眼帘道:“优胜劣汰,天理如此。一个连自身性命都护不住的人,又如何担得起崔氏家主的重任?血雨争锋固然残酷,却是甄选出最强者的上策。关乎家族百年兴衰,唯有力压群伦者,方能屹立不倒,你有什么可管的?”


    前世纵然有崔白鹤铺路、谢澄庇护,那位钦定的继承人还是输给了崔黛云,说明他技不如人。南星希望谢澄能劝崔白鹤回心转意,如此一来,那人起码不必死,谢澄也不会抱憾终生。


    谢澄静默片刻,眼底似有寒星明灭。


    察觉他情绪顿宕,南星仰头看来:“不爱听实话?”


    谢澄没盖自己的被子,半跪在床上,将南星连人带被捞进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就埋在她颈间。


    “怎么了?”她语气放缓。


    南星凝视着他眼底的执拗,终是叹了口气:“反正仙门的事情又跟我没关系,你爱帮谁帮谁吧。”


    南星一时心绪复杂,谢澄却已轻轻吻了上来。


    阔别已久的晚风气息扑面而来,他比之前更高大健壮,清冽的少年气息褪去,更加成熟沉稳,寡静少言,也更……只是被他全心全意注视着,南星就不争气地心潮微漾。


    他在她唇边低语:“你收了我的赔礼……就不能再赶我走,我会回来的。我不在时,不许旁人再进你房间……”


    南星耳根微软,刚别过脸,热气就蔓延到颈间。


    夜半。


    明日就要分开,俩人迟迟没有睡去,肩并肩躺着发呆。思来想去,南星突然道:“我想要轩辕剑,你给不给?”


    谢澄睁开眼:“要轩辕剑给,要混沌珠不行。”


    南星抬脚将他踹下床去。


    “……”


    谢澄重新躺下,手臂带着试探的意味轻轻环过她的腰。见南星没有推开,他才收拢臂弯,将人完整地拥入怀中。


    窗外玉麟飞舞,三界风波未平,仙门与北斗的界限依然横亘其间,可在此刻,他们却得以相拥在此。


    这安稳如此疯狂,这幸福如此荒唐。


    南星背对着他,在朦胧睡意中握住他的手掌,声音轻得像梦呓:“我要混沌珠又不做伤天害理的坏事,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舍得惹你失望。”


    明知道她是在说好听话哄自己,谢澄那颗浮沉的心依旧一软再软。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小雪初歇,南星伸了个懒腰坐起,下意识摸向身边。


    床榻余温尚在,人却早已走了。


    她掀开沾满他气息的被褥,目光掠过空寂的房间,最终怔忪地落在窗边——


    窗边露台上,轩辕剑静卧在晨光里,宛若游龙浅眠,一朵盛放的金叠玉莲犹沾寒露,被人连茎折来搭在剑柄上,金色的剑身映着花色雪色,就像一份稍加点缀的……礼物。


    第130章 布局


    还不等南星拿起轩辕剑,小黑龙就从她掌心钻出,“梆梆”给了轩辕两尾巴。轩辕似乎习以为常,没有异动。


    “别调皮。”南星将晦明拘回手中,转而拿起轩辕,翻来覆去细细观察这柄万剑之祖,笑道:“你别生你家剑主的气,他很珍惜你,是我问他讨的,等他下次来我就把你还回去。”


    轩辕轻轻嗡鸣,以作回应。


    被主人圈在手掌中的晦明无声怒骂:夹什么夹,平时震慑其它神剑的剑啸呢?都是千年的老剑你还装上了!


    相比之前惘生剑冢中的欲拒还迎,轩辕现在是任南星摆弄,但任她用尽浑身解数,也拔不出轩辕分毫,更别提得到混沌珠的认主。


    南星顿觉郁闷,她心脏就是一颗混沌珠变得,按理说该更引混沌珠亲近才是。难道是她没有完成不落之阳的考验?得女娲石心,是因她两世斩妖除魔多;得太虚月华,是因她获得了华州子民的信仰之力。那想得到不落之阳,就要先获得它的认可。


    可宝珠的心思难猜,南星也没有头绪,只能从眉心唤出女娲石心和太虚月华两颗宝珠,让它们试着游说不落之阳。


    一蓝一黄两颗宝珠悬浮在轩辕剑旁,高低起伏的架势还真像在交流。南星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简单梳洗后照旧去近水台处理公务。


    晌午,召阳端着午膳走进近水台,南星头也没抬,让他放在旁边。召阳一改往日闲散不羁的态度,端端蹲在南星身边,视线微仰,歪头道:“老大,祖宗,姑奶奶,您还生气呢?我把人给您绑回来成不成?”


    南星:“滚蛋。”


    听到南星骂自己,召阳便知她消气了,连忙殷勤地将饭盒端来桌上,抬手比了个投降的手势:“以后甭管是谢澄还是王澄李澄,只要你别再十天半个月不理人都成。”


    说罢,不等南星踹他,召阳已闪到门边。走出去没几步,又被南星喊回来。


    南星屈指轻叩桌面,“除了文曲,召其它七宿来见我,还有舟岱。”


    北斗设有七宿堂,每堂负责的事务不同,七宿堂的堂主分别由七个南星钦定的佼佼者担任,并称七宿,都是最早加入北斗的一批人,也是南星的心腹。召阳原本是破军堂的堂主,但他嫌琐事太多,辞了。


    召阳:“禄存在蜀州追踪那群猎仙者,一时半会儿只怕赶不回来。”


    南星:“既然仙门已经察觉到猎仙者的存在,便不会坐视不理,我们正好省点力气。让禄存回来,我可不等他,到时候错过又说大家不带他玩。”


    召阳嗯了声:“白泽侗狸和白泽意欢也不管了?”


    南星垂眸,看着手中白泽零寄来的、关于白泽侗狸在北境行踪诡异的密报,无声冷笑:“随他们去折腾,正好一网打尽。”


    她端出食盒里最后一碟菜肴,又道:“明日就把吴涯和酣棠送回仙门,你亲自去送,别出岔子。”


    太阳落到海平线时,近水台的议事才结束。


    走出近水台很远,禄存脸上依旧挂着笑,再没有匆匆赶路的烦躁。毕竟人在筹备干坏事时,往往最有耐心。


    廉贞是正儿八经书香门第出身,读的是诗书礼义,习的是君子九思,一向谨慎,听完南星一番胆大x妄为的计划,冷汗都出了好几层。北斗如今家大业大,若徐徐图之,总有一日能建立他理想中的秩序,可月主却总剑走偏锋。


    万一……一子错,满盘皆输啊。


    贪狼揽住他清瘦的肩膀,朗声道:“怕什么,以前北斗就咱们几个人,跟着老大出生入死几度搏命,脑袋挂裤腰带上活一天算一天,才拼来月崖今日之盛势。不敢赌的人,永远不会赢,你说对吧?”


    天璇也将手肘搭上来,附和道:“老大的决策从没错过,照办就是,你整天愁眉不展,我都想给你把眉毛剃光。”


    廉贞肩膀被两人压得一沉,捂着自己的眉毛,无奈道:“道理我懂,风险太大。”


    贪狼做事不计后果,禄存和召阳唯恐天下不乱,武曲和破军无所畏惧只爱打架,天璇又唯南星是从,唯一跟他一样谨慎的文曲又被派去当卧底。他再不多思多虑杀杀自家威风,这群人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廉贞此刻无比庆幸谢澄那日和召阳大打出手,让北斗中人意识到——仙门还有这样一位定海神针,不是好对付的。


    可谦虚些吧!廉贞一一扫视过在场的同伴,在心中苦口婆心道。


    廉贞拧紧的眉头没有感染到任何一个人,六道身影如流星般划过天际,迫不及待地各奔四海。


    随即,近水台中爆发前所未有的争执声。


    守在门外的侍卫只听“砰”的一声脆响,似是瓷器碎裂,随后便是月主一声压抑着痛苦与怒火的低斥:“滚!”紧接着,便是舟岱摔门而去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两道消息传遍月崖。


    ——舟岱负气出走。


    ——南星重伤闭关。


    具体发生何事无人知晓,只知道二人决裂,月主因此生出心魔,修为大减,正在闭关调养。北斗中人对此缄口不言,南星是北斗的核心,她闭关之事非同小可。孰料这等绝密讯息竟被卖到鬼市舌楼,又莫名其妙传遍三界,一时之间三界风雨如晦,种种心思又活络起来。


    南海的齿鲨一族突然骚扰月崖边界,被南星留下的结界挡了回去。


    此后几日都风平浪静,直到第十天,黑云压境,风雨欲来。


    一群不知来路的修者与妖包围月崖,合力破界,试图强逼南星出关,却被北斗其余人尽数逼退。他们也丝毫未恋战,刚打起来就走。


    两番试探,世人终于相信南星重伤的消息。按照北斗以往的作风,敢来犯月崖者,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必诛之。如今却畏首畏尾,守在家中大门不出,仿佛生怕有人调虎离山,趁机对他们月主不利。


    没有南星坐镇的北斗战力依旧不容小觑,探清南星的底细已经足够,这些三教九流游走黑暗中的“赏金客”暂时安分下来,仙门却泛起不小的波澜。


    天极殿内。


    沈去浊擦拭着昆仑印,掀起眼帘瞥了眼殿内沉寂的众人,以及端坐上席寸步不让的谢澄,缓声道:“谢家主这是何意?那孽障闭关,北斗势弱,人心涣散,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良机,你屡屡阻拦,莫非对那月主还有旧情?”


    和张儒霆一战后,沈去浊似乎一夜老去,笑起来眼角堆褶,又道:“有也罢,没有也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大义当前私情当摒,你可不要犯糊涂。”


    柳允儿抿了口清茶,余光瞥了眼谢澄。


    他倒淡定。


    “我拦,是怕仙首做这千古罪人。”谢澄面沉如水,平静道:“我敢断言,此去非但杀不了月主,派去的人还会尽数折损。更何况,换作我是妖王,今日仙门攻打北斗,明日就派人攻打仙门。”


    玄机宗掌门东方桑轻笑一声:“这话言过其实,有危言耸听之嫌啊。”


    “言尽于此,诸位自便。”谢澄不再跟这群人周旋,离席而去。


    他自幼长于仙门,把大大小小掌门长老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


    非要南星死不可的也就沈去浊、长老院和那十六位掌门的亲眷,其它人只是想打压北斗罢了。但北斗和仙门再闹也是人类内乱,妖族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若为除掉北斗而让妖族坐收渔翁之利,祖师爷只怕要气活。


    谢澄走后,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虽不好当面拂沈去浊的面子,但心中都觉得谢澄说的有道理。


    想要南星命的人不少,还是让他们先去探探路吧。


    一场酝酿已久的讨伐就此搁置。


    天极殿内人都走光时,沈去浊的目光彻底冷下来,问自己座下的二弟子:“棠儿和吴涯还没回来?”


    二弟子答:“大师兄已候在殿外等着通传,小师妹……躲在未央殿不肯出来。”


    沈去浊长叹一口气。自从有不长眼的弟子将南星之事捅给沈酣棠,他的乖外甥女就跟她疏远不少,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怨他的,否则也不会游历多年不肯归家。


    酣棠的名字是他起的,在他膝下养得天真烂漫,五年过去,心竟野了不少,连他都敢违拗,不知是越长越像她生母,还是随她长姐。


    沈去浊将昆仑印重重封印起来,抬手将二弟子招呼来身边。


    “墨澜,你亲自带人去月崖附近守着,一旦南星离开月崖,不计任何代价将她诛杀。”沈去浊重重按住他的肩,承诺道:“等我退位,你便是下一任仙首。”


    “弟子不才,比不得大师兄功力深厚。”墨澜姿态惶恐。


    沈去浊:“孰强孰弱,本尊说了算。”


    墨澜眸中暗光闪过,垂首道:“谢师尊抬爱,弟子必不负厚望。”


    沈去浊满意点头:“去吧。”


    四月,春夏交际之时,一方黑匣顺水漂流,被送到了北斗。北斗中人捡来不敢贸然打开,送到了擅长锻器的天璇堂中。堂主天璇不在,其余人慎之又慎打开后,竟是一柄宝石已经破碎的七星剑,和一根鲜血淋漓的手指。


    手指下压着一封写给南星的战书。


    同日,闭关已久的南星强行破关而出,孤身赴北境救人。


    消息像一场突降的冰雹,砸得三界哗然。世人皆咂舌于月主此番的不智——若说她重情重义,当年却对谢澄弃如敝履;若说她薄情寡义,如今又为叛徒自投罗网。


    月崖的结界是这天下唯一至高境的咒修所设,无人能破,但只要趁南星虚弱将其除去,北斗这块无主肥肉迟早被诸方势力拆吃入腹。


    几乎就在南星离开月崖的同一刻,远在万里之外的谢澄,怀中的照妖镜倏尔发烫,他掏出来一看,只见南星笑意盈盈望着他,身后风雪漫天。


    照妖镜只能传画不能传音,南星往镜上哈了口热气,写道:别担心,不许来。


    即便早已猜到她的筹谋与布局,直到亲眼确认她无恙,谢澄悬着的心才沉沉落下。他捧着重归冰冷与黑暗的宝镜,将其贴近脸颊,感受她带来的余温——


    作者有话说:下注下注,谢澄会不会去呢?[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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