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有座圣山,传说初代妖王便是于此受神明点化,获赐窥命金瞳,率妖界开疆扩土,与仙门平分秋色。
想当年,在初代妖王修出人形前,妖兽还是人人喊打的畜生。它们凭天性行事,生于斯守于斯,饿了觅食,累了休眠,无聊了就随意找找乐子。这本是天性,无可厚非,坏就坏在彼时还没有人间妖域之分,妖会生在湖泊深林里,亦会长于院落水田间,它们意识不到“人”和其它动物有何不同,在它们看来,天生万物供他们取用,妖杀人和人杀鸡并无区别,不违天理。
但人不是家禽,他们的反抗比任何生物都激烈。
妖残害生民,人群起攻之,一时间人类屠妖成风,大有灭尽世间妖族之势。
人有谋而无力,妖有勇而无谋,两方斗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神明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遍观天下择出一人一妖,点化那少年人调用天地灵气为己力,点化那白泽妖生出情智。
自此,初代妖王带领妖族退至边界,将北境、南海、西域三州划成妖域,与人间井水不犯河水。
纵然如此,千年来,人与妖从没有放下经年仇恨,誓要将对方永远消失在这片大陆之上。
历朝历代多少风云人物试图让人妖和平共处,却都被埋于黄土,无一人能做到。
南星大不敬地立在圣山之巅,俯瞰山下乌泱泱的人与妖,真没想到第一个做成这件事的人是自己。
“呵x。”
静默已久的人终于发出一声冷笑,送给这些为杀她而勉强合作的人与妖,也送给这座只有她一人敢踏足的圣山。
南星站得太高,所有人不得不仰头看她,白泽侗狸负手而立,面色沉静,心中已是恨意滔天。
他生来尊贵,白泽柒在位时他又贵为王储,可一片光明的未来都尽数毁在白泽零手里。他这位大伯为了骗自己女儿回妖界,演了好大一出戏,将他们骗得团团转,王权霸业转瞬成空!
这份怒气撒不去南海,只能撒在眼前孤身一人的南星身上。
“胆小鼠辈,只知龟缩在圣山上,你也觉得自己身世不堪,见不得人吗?!”一名公鸭嗓的修士扯着嗓子骂道。
南星终于有了动作,她从站着改为坐着,手悬在膝上,冲那人勾勾手说:“圣山不归我管,你可以上来。”
公鸭嗓修士见南星形容憔悴,似乎下一瞬就会随风而折,被恐惧扼住的心又歪歪扭扭地挣出来,鬼使神差地,他还真迈出左腿,一脚踏上圣山。
一步步,他离山巅上的女子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她眉心的混沌珠印记,那可是神明至宝啊,错过今日良机,此生他再无机会接近南星半步……这样想着,他的脚步更快了些。
妖心怀敬畏,不愿血染圣山,只能将圣山围住不让南星逃跑,修士倒没这种顾忌,见公鸭嗓平安爬到山腰,他们也蠢蠢欲动,怕被捷足先登者已飞掠而出,追在公鸭嗓身后朝南星逼近。
就在此刻,数柱火红的岩浆自覆雪山地上暴冲而起,挟着精纯而神圣的天然灵力,将所有冒犯圣山的无知者尽数焚为乌有。
黑色灰烬很快被飘雪覆过,圣山还是那个洁白的圣山。
“上来啊。”慵懒的女声自山顶传来。
白泽侗狸的脸色愈发难看,妖族不敢踏足圣山一方面是出于信仰,另一方面就是圣山会焚尽一切外来者。这座看似圣洁的雪山,实则是个随时随地会爆发的火山!
他看着毫发无伤的南星,不甘心问:“圣山为何不攻击你!”
南星拂去肩头的雪,居高临下道:“因为这圣山认可我是白泽王族的后代,却不认可你,因为天命在我,不在你。”
白泽侗狸背在身后的手猛地蜷紧。
南星似笑非笑道:“不信?你大可以亲自验证下。”
明知南星在胡说八道,白泽侗狸还是没忍住心头的怒火,飞身而起,直冲圣山而去。
“王兄——!”
白泽侗狸被妹妹的呼喊唤回理智,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南星的计,谁说圣山不会攻击白泽王族?只是她一人之辞罢了。
清醒的瞬间,白泽侗狸后背冷汗涔涔,扭头飞回妹妹身旁。
白泽意欢嗔怪地瞪了眼冲动的王兄,无声怨怪他的莽撞,随即一双氤着紫雾的漂亮金眸望向南星。
她已许久没见过南星,当年一面,至今梦见那比肩神明的恐怖一剑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白泽意欢依然会惊醒。
如今再次相见,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庆幸现在的南星不如那道幻影强,也远比那道幻影心慈手软,只用一个下属就能将她诓来。
紫色的烟雾细丝缠住舟岱的四肢与脖颈,白泽意欢扯着他,冲南星嚷道:“你不下来,我就杀了他。”
无人在意的舟岱睁开半只眼,跟南星隐秘地交换了下眼神。
南星叹了口气,没耐心再陪这兄妹俩过家家,但真正的大鱼还没钓到,她只能装出一副愤怒又忌惮的神色,跳下圣山。
那一瞬,如星火落入冰潭,灵力碰撞相击的灵爆声令天地为之一寂。
昼夜轮转,大雪未停。
圣山脚下横七竖八倒着尸体,血融了雪,又凝成冰。
南星站在尸堆中心,脚下是白泽侗狸的头颅,不远处,白泽意欢化作的紫雾正被狂风吹散。她抬手抹去唇边血迹,这个动作牵动了暗处无数视线。人群与妖群同时骚动,却又忌惮地停在圣山边界之外。
方才那场屠杀足够震慑人心。
混沌珠在眉心隐隐发烫,过度消耗灵力的空虚感阵阵袭来。南星适时地晃了晃身子,单膝跪倒在雪地中,喘息声沉重得连风雪都盖不住。
“她不行了!”有妖嘶吼。
南星垂着头,目光悄然转向侧后方。只见舟岱倒在雪堆里,浑身是血,看上去比她更狼狈。只有南星知道,那些血大多不是他的。
她朝他伸出手,声音清冽:“到我身后来。”
舟岱艰难地抬头,乖乖走到她身后,像被强大羽翼庇护的雏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庇护他的人,久久没能下得去手。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他父母都死在那场席卷寒州的瘟疫中。他也染了疫病,不想连累邻里,自己爬出霜息城流浪。饿了挖草根,渴了挖雪吃。所有人都说这瘟疫没得治,他不想像父母一样在痛苦中死去,于是费尽心思生了堆火,贪恋片刻温暖后,他打算把自己烧死。
小少年性子倔,火把点燃他的衣服,火舌燎灼他的肌肤,就在他以为一切都结束时,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火苗。他还没来得及恼怒,就发现这雨一点也不像寒州的雨那般冷冽刮骨,温润细腻,治愈一切伤痕与病痛。
他活了下来,把赚来的第一笔钱全都捐给了城郊一座无名小庙,因为那庙中塑了他救命恩人的金像。金像熠熠生辉,他不敢多看,只将那张脸牢牢记在心底。
后来他狩猎时偶然撞见一伙神秘的剑客。剑客中有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忽而轻笑,指着他道:“这该不会是谢澄的儿子吧?他照着自己都生不出这么像的。”
被簇拥在中心的女子闻言,淡漠的金瞳扫过来。在看清她面目的一瞬间,舟岱忘了反应,努力牵动唇角朝她笑了笑。
他不爱笑,那笑容多半挺难看的,但就因为那一笑,他被南星捡了回去。
南星不知舟岱的满腹少年心事,转身专心对敌,镜昙在她掌心盛放,碎镜如雨,将闪至半空想偷袭的几人割成血雾。
碎镜余晖未散,风雪中响起低语。
肩扛宣花斧的疤面汉子盯着南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的镜昙遇水则强,得把地上的雪都铲掉才行。老子折了七八个兄弟才试探出的消息,免费分享给你们。你们这几只大妖总得出点力吧。”
“把北境的雪全铲掉?你他娘真是个天才。”旁边雪堆忽然隆起,一头通体赤红的祸斗口吐人言:“嘿,我们又不要她的命,只是想要她一罐血,凭什么帮你们探路,你怎么不让躲在最后那些去?”
几步外,被点名的几伙鬼市赏金客冷哼道:“再拖下去,等她恢复灵力,或者北斗的人赶来,在场的都得死。”
“……话说回来,她灵力到现在也没耗尽,真受伤了吗?”
就在多方势力互相推诿,谁也不愿率先出手之际,那头祸斗不知被何刺激,突然发出一声震天咆哮,周身赤红毛发根根倒竖,炙热妖火冲天而起,将漫天风雪都蒸腾成白雾。妖火化作巨爪,撕裂空气,直取南星心口。
有人打头阵,其它人也不再犹疑,纷纷祭出看家本领,无数力量叠加着攻向南星。
南星眼神一凛,不得不全力应对。掌中镜昙光华大盛,万千镜影层层叠叠展开,在她身前构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光壁。妖火巨爪与镜壁轰然相撞,刺目的光芒让所有人瞬间失明,逸散的力量将周围积雪尽数蒸发,露出下方焦黑的土地。
光芒散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一处,南星仍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
“……”
直到此刻,众人才反应过来南星应当没有受伤,如果她受伤仍有如此实力,那他们还是趁早自尽为好。
两方僵持之际,一直安静待在南星身后的舟岱忽然拔出一柄幽绿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其刺进南星的后心口!
这北斗中人自相残杀的变故,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是厘魂刀!”有识货者认出了这柄刀,眸光轻闪道:“厘魂刀下,神魂俱灭,不得往生,连生死境的尊者都扛不住一刀。”
众目睽睽之下舟岱平静地拔出厘魂刀,劈手夺过晦明剑,如矫健的鹞鹰翻到几丈外,头也不回地跑了。
任南星是神仙降世,挨着一刀也死透了。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周身灵力飞速散去,她缓缓蜷缩起来,直到气息愈发微弱,重重砸进雪地。
千愿灯幽幽飘在半空中,护住她的身体和灵魂不受厘魂刀伤腐蚀。但也仅限于此。
就在此时,天边x一群乌鸦飞来,在圣山上久久盘旋不去,若有心者留意观察,便会发现这乌鸦群盘旋的轨迹像极了一颗睁开的眼睛。
“听说杀了神剑剑主,有可能获得神剑的认可,为了一柄剑,背后偷袭来救自己的人,真不要脸。”祸斗呸道,“你们人类还骂我们妖兽是畜生,畜生还懂恩义呢!”
祸斗不齿这种行径,而且南星一死,她的血也失去神性,这一趟算白来了,祸斗忿忿不满,但木已成舟,他只能割些南星的肉试试还有无效果。其余人终于从舟岱偷袭的震惊中回神,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南星已死的狂喜。
无数道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随即不约而同去抢夺南星的尸体,以便夺得残留在她体内的混沌珠。
那鬼市的赏金客终于不再保留实力,一路过关斩将飞速靠近南星,鬼镰刀挡掉宣花斧,又一脚踹塌疤面男的心窝。眨眼间,他成了离南星最近的人。
铁链飞出,链头拴着的鬼镰刀往南星腰部勾去,就在他以为大功告成,在思谋退路之际,南星腰间的储物锦囊突然绽放出金色的华光。
赏金客面色一凛,匆匆收刀,却还是慢了一步。
金光破空而出!
轩辕剑直直插在南星身旁的雪地中,剑身日月星辰流转。清越剑鸣响彻天地,战场上所有兵刃尽数低鸣。
那柄鬼镰刀剧烈震颤,节节碎裂,赏金客离得太近,在轩辕剑气下瞬间蒸发。
金辉如幕,笼罩住南星的身躯。长剑静立,却令万物噤声。
无人再敢上前半步。
祸斗心中后怕:“谢澄的轩辕剑,怎会在她手中!还做出这般护主姿态,真是怪了。”
他说完这句话,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回应。祸斗后脑勺一凉,妖兽的本能让他回头望去。
天地皆白,野原茫茫,玄衣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目光越过他,静静看向雪地中生机断绝的女子。
祸斗远远见过谢澄几次,知道他是监察众仙的仙君,这位仙君表里如一地不好惹,一柄轩辕剑可破万法,人鬼仙妖避之不及。在祸斗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不提剑的谢澄。
因为那柄万剑之祖此刻插在他身后,护着南星。
剑修会把自己的本命剑送给谁?
如果此刻再反应不过来谢澄和南星间的关系,祸斗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了。什么狗屁敌人,分明是……
祸斗四肢发软,下意识想跑,又怕引起谢澄注意,索性僵在原地一丁点动作不敢有。
谢澄越过祸斗,径直走向雪地中央那抹刺眼的红。南星脸色比雪地还白,甚至能看到泛青的细小血管,身体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蜷缩在地,瞧着可怜的紧,一点也没有往昔的神气与威风。
他跪坐下来,玄色衣摆浸在血水里。伸手去碰她脸颊时,指尖在空气中停顿了一瞬,最终极轻地落在她冰冷的肌肤上。
不会吧……?
他摸她颈脉,探她神魂,甚至去听她心跳,得到的都是同样荒谬的答案。
如果是做戏,那她真的做了全套,连他都能骗到。谢澄依旧不信,她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悄无声息死在这里?
“南星。”他声音发紧,带着颤抖,“是我。别玩了。”
不许再演了,不管她有什么筹谋与布局通通都不许再演下去了。
怀里的人毫无回应,眉眼安静得陌生。
谢澄将她从冰冷的雪地中揽进怀里,手心的湿热令他一愣,翻开掌心,只见满手鲜红的血迹。她的后心口被捅出一道刀伤,那阴冷的禁忌气息他不会认错,正是厘魂刀无疑。
没有人能从厘魂刀下存活,它被尸邪滋养数百年,邪气会抹杀一切有生命力的存在。这样从背后捅来的一刀,南星的确防备不及。
她的手臂在他怀抱中软软垂落,心口那个被厘魂刀刺穿的黑洞触目惊心。他徒劳地按住伤口,灵力疯狂涌入,却悉数被千愿灯柔和的光晕挡回。
指尖的颤抖终于蔓延至全身,这个总是挺直如剑的脊背,此刻竟瞬间塌了下去,埋在冰冷的躯壳颈间。
啪嗒啪嗒。
远处有妖兽在低吼,修士在窃窃私语。谢澄置若罔闻,小心翼翼地,像是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般,轻轻拂开她脸颊旁沾染血迹的发丝,抹去滴在她脖颈的泪水。
他单手将她抱起,拔出轩辕剑,冷漠地看着身后早作鸟兽散的乌合之众。
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
藏在云层间的独眼始终注视着谢澄,在看到他眼底一片死寂与荒芜时,神异光彩闪过,独眼发出愉悦的咕哝声。
乌鸦飞过,跟着谢澄离开。
圣山背后的石洞中,廉贞一把按住就要冲出去的武曲。
贪狼按按眉心:“谢澄怎么在这里?这也是老大计策中的一环?可他把人都杀了,我们没任务做了啊。”
舟岱从山洞中钻出,接过廉贞递来的丹药服下,被砍掉的断指重新长了出来,只是还没有知觉,需要养一段时间。他抱着晦明剑和厘魂刀,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锋刃上的鲜血,心疼道:“老大挨这一刀真没事儿?”
武曲只顾着感叹:“老大的演技真好,你看那脸色,再看那晕过去后的肌肉反应,没见过成百上千个死人学不了这么像。”
廉贞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又皱起自己的短眉道:“装死不能骗过一位神明,老大在体内种了咒,一个时辰后才会‘死而复生’,现在是真的死在厘魂刀下,全靠千愿灯的奇迹之力吊着命。如果一个时辰内混沌珠被剥离出她身体,或者再受致命伤,她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这次是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实打实在赌命。”
武曲的声音都变了调:“……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不然此前我为何要阻拦?”良好的教养让廉贞没有翻白眼。
南星只给每个人交代了对应的任务,没有告知全部计划,只有廉贞仅凭自己的任务倒推出全貌,完全参透了南星的布局。
南星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白泽侗狸这群人,而是混沌。五年之期已到,今日便是混沌破封而出的第一天。
她起初还在犹豫,但拿到轩辕剑的当晚南便决定要对混沌出手,永绝后患。
想不牵连无辜除掉混沌的前提是引出混沌的本体,混沌是一位以人性之恶为供奉的邪神,背叛是他最喜欢的情绪,南星便以身入局,为祂搭了座戏台。她笃定混沌会因舟岱的背叛现身,并出于取回混沌珠的想法将她的尸身带回老巢。
计划很周全,唯独没料到谢澄会来,抢先一步将她带走。
贪狼想起适才谢澄苍白又绝望的神色,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乖乖,谢澄该不会以为老大真死了吧?”
武曲急眼:“我们得把老大抢回来,万一被谢澄随手刨个坑埋了,那就完蛋了!”
最后还是廉贞震住场子:“别坏大计!老大一个时辰后自会复苏,既然这厢已被谢澄解决,我们就按原计划推进即可。混沌珠还在老大体内,混沌不会任由谢澄将她带离。”
贪狼、武曲都没意见,舟岱却摇摇头:“你们去办正事,我跟上去看看,万一谢澄出事,老大会发飙的。”
“你疯了,现在你可是‘杀’了老大的叛徒,他个半只脚迈进生死境的仙君,抬手就能碾死你。”贪狼一副让他别多此一举的口吻。
舟岱却不理会,他将晦明剑背在身后,手攥厘魂刀,焚去一张南星给他的足以骗过混沌的至高境匿形符,踩着满地落雪与腥红,执意跟了上去。
也许他跟谢澄真的很像,以至于在场只有他能读懂谢澄眼底的枯败。
曾经他打算烧死自己时,也是这样不顾一切的神情。
第132章 复生
北境的妖兽大多只有杀戮本能,一路走过来,轩辕剑已浸满血色,但一向爱惜它的剑主却没有如往常般,舀起雪水将它拭净。
轩辕很愧疚,它没有保护好剑主的道侣,愧疚到一声剑鸣都不肯发出,只沉默地扫清前障。
谢澄几乎变成了移动的雪雕,他怀中人却被护得周全,半点风雪也吹不到。
他走出北境,一路到了寒州,兜兜转转没有进霜息城,而是来到了供奉南星的那座小庙。
他来得不巧,庙中还是只有知客僧和小沙弥两人,他们还记得谢澄,毕竟他曾出钱为庙中法像重塑金身,是以印象深刻。而他怀中的女子被掩去面容,看不真切,但知客僧凭那青白的手臂断定,那是一位已逝之人。
春日的寒州依旧在下小雪,x落在身上酥酥麻麻。谢澄没要斋房,只坐在无雪亦无人的廊下,替怀中人烘化结冰的发丝,等头发恢复以往的温暖蓬松,他便耐心地为她梳发。
他不想让旁人碰她,也不许她离开自己视线哪怕一瞬,最终还是抱着她进了斋房,褪去湿冷破损的衣物,亲自帮她沐浴更衣。
这期间,南星就像个了无生机的木偶,任他摆弄。
换上新衣,披上大红斗篷,少女的脸颊埋在柔软的狐毛里,恬静又乖顺。她的脸被斗篷映出几分血色,谢澄怔愣地望了半晌,却并没有等到她醒来。
他沉默着将她背起,走到佛堂,倒出一袋又一袋金子将福德箱填满,悄无声息地再次步入风雪中。
天地广袤,人烟袅袅,他却像个漫无目的的行尸走肉,除了赶路,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回首看看肩上人的反应。
崔兰珉在世时,常跟他说“执念难消易成劫”,心无挂碍才能成就大道,少年时谢澄活得轰轰烈烈、春风得意,看似人生赢家的少年其实连自己为什么而活都不知道。
可世上居然有人从始至终目标明确,无论贫富贵贱、强弱兴衰,她永远大胆追逐自己的执念。敢离经叛道,敢快意恩仇,敢杀不可杀之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创立北斗。
谢澄默默关注少女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也生出执念,执念的彼端只有她一人,谢澄像不知疲惫的旅人,跋涉千里去到他的归宿身边。为此,他拜入仙门,愿意接替家主之位,清洗仙门格局……
但如果让他诞生执念的人已经消失,那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他无心再管。
谢澄打算去岚州白鹅村,记得南星很喜欢那地方,说是个山清水秀的埋骨地。
他也很喜欢。
走着走着,谢澄抬头,冷冷注视着空中盘旋不去的乌鸦群。这群畜生居然在觊觎他背上的女子,或者说,在窥探他们二人。
一道足以开山断海的剑气斩出,竟没能驱逐掉鸟群。
戏谑又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明明知道吾乃神明,神明无所不能,吾说有办法救活她,你为何不信?”
谢澄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拉紧斗篷的帽檐,不想让他盯着南星。
“哦,我知道。”混沌笑笑,“你堂堂仙君,名门正派出身,不愿与邪神为伍,即便这个邪神可以让她死而复生,你也要为了所谓的正直道义而拒绝,亲手放走她的最后一丝可能,对吗?哈哈。”
“吾的这位继承人真是不成器,被自己的心腹背叛,死得凄惨不甘,真令人唏嘘。”
混沌不断嘲讽,试图激怒谢澄,祂实在盼着这位轩辕剑主过得不舒心,谢澄越难过,混沌就越畅快。
但他百般挑衅,得到的也始终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滚”字。
乌鸦群还跟着二人,但很久没有再发出嘈杂的声音。谢澄目不斜视地走着,路边山石下压着一具尸体,他的半个身子都被轩辕剑削去,形容可怖,是谢澄赶去找南星时随手处理掉的杂鱼。
就在这时,乌鸦又重新凝聚成独眼,一道灰色神光从天而降,包拢住那具尸体。
转瞬间,白骨生肌,血液流淌,沉寂的心脏再次跳动,断掉的四肢重新长出。那意外重拾生命的男子愕然地爬出碎石堆,见到谢澄,面色惊骇,手脚并用着跑远了。
谢澄终于停下脚步,指尖颤抖,死死盯着那死而复生的男子。
“看来你改主意了。”混沌笑得轻蔑。
活生生的例子在前,谢澄终于信了混沌的话,神明的确可以扭转生死,把南星带回人间。
谢澄长睫轻颤,掀起眼帘,沉声道:“条件。”
乌鸦群有一瞬躁动,像是混沌激动到不能自已,他嗓音愉悦道:“吾也舍不得她死,毕竟世间就剩吾一位神,无聊透顶,也就她还算得上有趣。吾会信守承诺救活她,作为交换,你要献上自己的命当祭祀品。”
春寒料峭,吹落南星的斗篷,谢澄侧首替她拢好,平静地说:“好。”
混沌发出愉悦的咕哝。
神明的贪婪非人心能测,混沌不光要轩辕剑主死,还要谢澄做他的信徒,以命为祭品向祂祈祷。如此一来,谢澄的魂魄也将永世沦为他的奴隶。
到时候……可以用来逗小继承人玩,她一定会气急败坏,然后对祂言听计从吧。
谢澄跟在乌鸦群后,没人注意到伏在他背上的少女神智已经苏醒,碍于咒术限制无法醒来,她耳廓轻轻颤动,不知听去多少。
她刚做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在梦里,谢澄也是像现在这样,被混沌诓骗,为她而死。
而最后,混沌也没有信守承诺-
不知走了多久,雪原上凭空出现一座恢弘神庙,踏进神庙前,混沌很谨慎地让谢澄弃剑。
谢澄将轩辕剑插进雪地,毫不犹豫地埋上石阶。
神庙内部与外表俨然不符,外面有多辉煌,里面就有多破败,灰色的经幡像晒干的海带悬在绳上,整个大殿中惟余一尊破损的石像。
石像只剩一只眼睛,独眼紧闭着,却令人莫名生出冷意,仿佛再直视下去内心就要被它看透。
谢澄不关心神庙中的陈设,只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将背上的南星小心翼翼放在衣服上。他最后看了看她,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温热的唇瓣被她的冰冷刺得轻颤,颤落一滴泪珠。
“来吧。”他冷声道,“你若不信守承诺救她,我拼个魂飞魄散也要你神陨。”
混沌干笑了两声,一根灰色的星线自残缺神像的独眼中钻出,缠上谢澄的脖颈。
星线没有第一时间将谢澄绞杀,祂生出逗弄的心思,冲站得笔直的谢澄说:“跪下,祈祷。”
消灭身体的快乐远远比不上对灵魂的摧毁,祂知道谢澄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傲,所以乐于折辱。
“你想都别想。”谢澄神色沉得吓人。
他不可能跪下引颈受戮,这样南星一醒过来,看到的就是那样屈辱的他。她会很难过,很生气,甚至大有可能跟混沌当场翻脸。
谢澄不会去赌混沌是个好脾气的邪神,假如祂感到冒犯,兴许会突然反悔再杀南星一次。
混沌松了星线,转而缠住南星的手腕,作势要断她一只手,“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信徒对神明,就该无条件献祭一切,包括尊严与灵魂。”
谢澄最后还是妥协,星线又缠回他颈部。
他膝盖越来越弯,在跪下去前,他已能感受到星线嗜血的兴奋,鬼使神差地,谢澄又望向南星。
他清晰地捕捉到南星手指弯了弯,似乎在掐诀。
混沌看着不再下跪,反而重新站端的谢澄:“你在挑战吾的耐心?我没时间陪你耗。”
“没时间,是赶着去死吗?”
一声音量不大却不掩怒意的声音回荡在神庙中,与此同时六颗陨星从天而降,透过天花板上的白色星痕砸进神庙,瞬间将石像砸得粉碎。
神咒陨星,与神咒裂空。
混沌见南星诈尸,顿感不妙,急忙收拢星线去绞杀谢澄。孰料谢澄反应极快,运转全身灵力对抗。谢澄有轩辕剑的龙气护体,他不配合,混沌还真没办法杀他。
祂很快转换目标去杀南星。
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他神威、触犯他底线的继承人,不能留了!
南星等的就是这一刻:“拔剑!”
神庙是神明私域,会隔绝神剑与剑主之间的关联,但听到南星呼喊的瞬间,谢澄还是凝神,尝试着召唤轩辕。
南星不退反进,放弃掐诀,直接祭出象征咒律法则的那根星线,跟混沌的星线缠斗在一起。
千愿灯自她眉心飞到谢澄手边,明黄色的奇迹之力倒灌而出,在谢澄手中渐渐凝出一柄轩辕剑的雏形。借助这股神力,谢澄反手一握,真正的轩辕剑与这柄奇迹化作的赝品对调。
轩辕出现的瞬间,混沌生出遁意。
祂本就不是擅长战斗的神明,蛊惑人心的手段又对南星和谢澄没有用,一个拥有神明法则和三颗混沌珠的半神,一个手握轩辕剑的半步生死境尊者,混沌宁肯重新沉眠,也不会冒这种风险和二人硬拼。
但南星可不许祂再跑,敢用她胁迫谢澄三次,混沌今日必须死!
她两手攥住自己那根星线,星线另一端缠住混沌本体,不准祂溜走。谢澄手掌划过剑锋,通身灵力倾注入剑,耗费十成功力,使出了一招“朝天阙”。
身是云中客,剑履谒x天门,一念通天朝天阙。
龙吟不息,金龙盘旋,轩辕一剑,斩落身为混沌本体的那根灰色星线。
尘埃落定,南星脱力向后倒,跌入一个瞬移而来的温暖怀抱中。
晕倒前,南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敢脱我衣服,谢澄你完了!”
谢澄指尖颤抖,去搭她的颈脉。脉搏蓬勃有力,脸颊气血充沛,再无此前的灰败之相。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谢澄沉寂的黑眸重新有了人气。
“……骗子。”
幸好,她是骗子。
混沌本体被斩,这座神庙也濒临崩塌,谢澄抱着南星重回茫茫雪原之中,一路北上返回瀛洲。
把月主送回北斗?不可能,他抢到,就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谢澄心里美滋滋,手慢无!
第133章 前误尽释
平平无奇的春日,天外天二师兄墨澜的魂灯熄灭,长老院震怒,传讯拘仙署欲彻查此事,沈去浊对此倒不甚热络,半点儿没有失去亲传弟子的悲痛。
因为同日,北斗月主南星的死讯就传遍天下,不少人即可出发攻打月崖,却破不开月崖的结界法阵,无功而返。
沈去浊抿了口清茶,掩去眼底的笑意。墨澜虽死,却并没有令他失望。
瀛洲,谢府。
“混账!”谢恕被孙子气得心肝疼,“你再说一遍,你、你给我过来,过来!”
谢澄置若罔闻地摘取花园里新开的金系腰和碧玉楼,随口应道:“墨澜是我杀的。”
谢恕一口气堵在胸口,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最后猛地一跺脚:“胡闹!我真是管不了你了,你连仙首亲传弟子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的!于公他是仙门中人,于私是你的同门师兄,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道义公心?!”
他慢慢抬起脸,看着祖父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忽然很淡地笑了一下。
“祖父,当年你用邪术把兄长的命换给小叔时,可曾想过道义,想过公心啊?”
谢恕像是被人迎面劈了一掌,脚下踉跄,险些没站稳。他猛地环顾四周,发觉这院中人已悉数被遣散,微松了口气,咬牙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
他明明已将此事尽数栽在白泽零头上才对。
谢澄看着祖父瞬间失血的脸,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褪尽了。有些事,比如他消失那五日去了何处,比如他曾与白泽零刀锋相抵,双方却又堪堪停手,比如如何从自己“仇人”口中得知昔年真相……他永远不会说。
尤其是对南星。
谢澄信了白泽零的话,狠下心派人去深查,不惜胁迫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才窥见当年惊天丑事的一隅。
原来当年沈留清难产而死,谢黄麟用秘术想替她向天借寿,非但失败,还遭受反噬,走火入魔,被谢家族老锁在房中,秘而不宣。那时王、谢两家正势如水火,谢黄麟之事无异于灭顶之灾。于是谢氏不得已用了邪术——换命。
换命之术,可将二人命格交换,仲霖就一直想用换命之术复活他妹妹仲蕾。但这换命之术是名副其实的邪术,换命双方必须是同源血亲,而且要自愿交换,要求极为苛刻。
谢渊和弟弟是两样的,他性子静,像月光下的深潭,对谁都温温和和地笑。为了家族兴盛,年少的谢渊又一次游历归来,面对换命的安排,只是将怀中给弟弟带的礼物递出去,默默接受。
他比不得谢黄麟重要,也没有弟弟天资出众,所以注定要被牺牲。
可笑这道疤痕埋在谢澄心底多年,剜出一看,竟横竖都是自家人捅的。让他怨也不能,恨也不能,因为谢渊是“自愿”的,因为得利者无权指摘对错。
谢澄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意。他低头拨弄着怀里的花枝,花瓣柔软,让他无端想起屋里那人睡着时的侧脸。于是冷硬的眉眼,便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祖父,”他开口,声音里有种疲惫的平静,“一个连自己骨肉都能权衡着舍弃的家,就不必再对我院子里的事指手画脚了。我做事有我的规矩,该杀的,我不会留;不该动的,我也不会碰。”
他虽杀了墨澜,却没有伤害其他仙门弟子,只抹去他们这段记忆。他虽不再秉持纯钧至纯至善的道,却依旧能守住是非善恶的界限。
“我劝过墨澜,他不听,非要从我怀里抢人,那他只能死。”谢澄眼神冷峭,向前略倾了身道:“至于南星的下落,祖父大可抖落出去,哪怕仙门百家齐攻阆风院,也休想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谢恕望着眼前人,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真是他那个会蹲在廊下喂麻雀、被他训了会梗着脖子冲他笑的孙儿吗?从什么时候起,那身少年意气被磨成了这副……这副寸土不让、遇神杀神的冷硬模样?
视线触及他臂弯里娇艳欲滴的牡丹,又想起谢澄藏在院中的大麻烦,谢恕只觉得一股浊气直冲头顶:“你眼里除了那丫头,可还容得下别的?!师门不要了,家不要了,连我这个祖父,你也不要了?!”
“我在乎南星,也在乎仙门。”他终于开口,“所以我可以容忍北斗的存在,却不会允许它破坏仙门秩序,这是我的职责,不因任何人改变。可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有私情。”
“法不容情!”谢恕直言,“你既然已经知道你小叔的事情,就好好看看,他囿于情爱沦落到何等下场。”
谢澄心道不一样的。
“南星她……比谁都清楚我的心意,却从未用以爱相挟,让我为难,更没借它插手过仙门任何事。她活得坦荡,如今更是为阻止混沌之祸才昏迷不醒,难道仙门要趁人之危,做这小人吗?”
谢澄眼底那点强压的波澜终于泛起:“我能处理好仙门的麻烦,也能守好我院子里的人。这两件事,我可以同时做到。前提是——您,和所有人,都别逼我在这两者之间做选择,因为我选的答案,你们不会想看到。”
谢恕还欲再劝,却怎么都张不开口,混沌苏醒之事还是谢澄前几日在仙门中提出的,若他不说,大家都以为混沌只存在于传说中。
暂时阻止一场灭世浩劫,南星此番功在千秋,即便以前她真逞一时意气做了不少错事,但跟她积累的功德比起来,太过不值一提了。
只因血脉,沈去浊何至于抹杀她的功绩,又将人逼上绝路呢?他还是南星的亲舅舅呢!逼来逼去,结果逼出个名声赫赫的月主,逼出个和仙门对着干的北斗,哎,他都不想说。
谢恕为这命途多舛的后辈长叹一口气,连带着对沈去浊也横生怨气。
多好的孩子啊,倘若留清还在世,这孩子应当跟沈酣棠一样在仙门长大,说不准还跟兆光青梅竹马,也就没有后来这些糟心事。
望着孙儿离去的背影,谢恕闭上眼。
南星叛出仙门后,谢澄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五年煎熬,失而复得,那根弦已经紧到了极致,轻轻一碰,恐怕就是箭出弦断,伤人伤己。
谢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连叹三声“造孽”。
谢渊之死是他的一桩心病,儿子和孙子他一个也舍弃不了,偏生他年岁已高,不能将自己的命换给二儿子,否则也不会……
这些年来,谢恕将亏欠与愧疚尽数补偿在谢澄身上,他这些年对孙儿的纵容,何尝不是一种赎罪?南星的事,他本就心存不忍,如今见谢澄这般模样,更是不忍再加苛责。
左右谢澄心里还是有分寸,虽然寸步不离守着南星,但处理仙门公务丝毫没懈怠,还抽空率人把逃窜到蜀州的其余猎仙客一网打尽。
随他去吧-
谢澄刚绕过屏风,迎面一个金丝软枕就砸了过来。他也没躲,任由软枕落在胸前,才伸手接住。
抬眼望去,南星拥被坐在床上,洛神珠色的裙摆散开如榴花,脸颊却比裙色更艳,不知是裙钗衬得,还是……气的。
他将软枕轻轻放回矮榻,又把怀中的金系腰与碧玉楼一枝枝理好,插入青玉花樽。做完这些,他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在房中蔓延,只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良久,他才低声道:“醒了?”
南星没理他,又一个枕头砸过来。这次谢澄稳稳捞住,走近床边递还给她,毕竟一共就两个软枕,她没得丢了。
南星已换下大红狐裘斗篷,只着一件洛神珠色红裙盘腿坐在床上,裙摆散开,像一朵盛放的榴花x,脸蛋也染着绯色,不知是裙衫映衬的还是气的。
谢澄知道她在生气,外面床上送来的早膳她一口没动,但他不想放她离开。可站在南星面前,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若她执意要走,谁又能拦呢?
见他眉眼低垂,气息沉郁低落,南星气笑,扯着裙摆道:“我都没说什么,你还敢不高兴?来,你说说,我这身衣服是谁给我换的?”
谢澄帮她沐浴更衣时她神智已逐渐复苏,眼见着谢澄给自己换了这身漂亮衣衫,天知道她有多尴尬!现在她见到谢澄就会想起他替她擦洗时专注的样子,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交流。
“……”谢澄后知后觉意识到些什么,耳廓瞬间红透。
他那时以为南星已经……这才想要帮她整理遗容,谁知竟是误会一场,南星非但没死,甚至全程是……清醒的。
他心绪翻涌,面上却强自镇定,这淡定的神情落在南星眼里,就是无动于衷。
他无动于衷?南星一把扯过被褥将自己罩进黑暗里,恨不得世界在此刻毁灭,好让两人把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谢澄注视那蜷在自己床上的鼓包良久,也不禁以手掩面,盖住涌上面颊的滚滚热意。
二人都在回顾。
谢澄本以为她生气是气他自作主张,不将她送回月崖反而拐来瀛洲,结果是因为这件事。
谢澄唇角轻轻勾起,走到床边,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脑袋。
南星从被中钻出来一把拍掉他的手,她头发乱糟糟,脸被闷得更红了,抬手掐起一道遗忘咒就点向他眉心。
谢澄侧身避开,无奈道:“我已经忘了。”
南星冷笑,他觉得她会信吗?
“你怎么那么不听话?说别担心、不许来,没一样做到的。你要是乖乖听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
谢澄边躲着遗忘咒边道:“轩辕一直在嗡鸣,我担心你出事,再者说,混沌是三界公敌,诱杀祂不是北斗私事,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对策。”
南星心说:我准备干票大的,当然不能告诉你了。
掌心的金色咒文逐渐黯淡,她收回手,眸光轻闪,熟练地岔开话题:“也算误打误撞,提前告诉你就没有这么逼真的骗局,骗不到混沌。”
这话她倒说的是真心话,诡诈如混沌,轻易被骗到,很大一部分是谢澄的功劳,如果谢澄没来,混沌起码要亲眼见到有人破坏她尸体才会放心,虽然这在她计划之内,但少受些皮肉之苦她也愿意得很。
她抬眸,正撞进谢澄深邃的眼底。
该不会暴露了吧?南星垂眸,错开目光,正暗自思索时,脸颊被人轻轻捏住。
她又侧过脸,只见谢澄用指腹轻蹭她的面颊,他抚摸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在确认眼前人是否是活着的。
他指尖甚至在轻微颤抖。
南星顿时哑了火。她想起一路上谢澄的死寂,神庙中发生的事情,还有那场如真似幻的梦境,也稍稍有点后悔,只是稍稍。
正这样想着,南星忽然瞥到窗边一撮雪白的绒毛,连忙推开身前阻挡视线的人,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小裕奴,你长这么大了?”
被无情推开的谢澄:“……”
他摩挲着沾了她气息的指腹,面无表情地看向花窗。
雪虎熟练地用圆脑袋顶开窗,雄赳赳地跳进屋来。它正值壮年,身形高大矫健,比寻常山林猛虎还大好几圈,性子顽劣又闹腾,连谢澄都常常拿它没办法,更别提旁人。
雪虎昂首扫视自己的地盘,很快捕捉到那道熟悉的气息。谢澄招手唤它,雪虎却当没看见,兴奋地扑向床边的南星。
就在即将落进那盈着冷香的怀抱时,它被人拎住后颈扯回地上。
雪虎忿忿回首,发现谢澄冷冷盯着自己,登时缩起脖子,不敢造次,只迈着傲娇的步伐凑到床边,讨好地蹭了蹭南星的掌心。
湿热的虎鼻蹭在手中痒痒的,南星被它逗得展颜。
逆子。谢澄在心里默默给雪虎记了一过。
等裕奴撒欢陪南星玩了许久后,谢澄轻拍虎脑,赶它出去。裕奴却舍不得南星,在房中徘徊,最后还是被谢澄半哄半胁迫赶了出去。
南星揶揄道:“哪有当爹的把儿子扫地出门?”
“它太碍事了。”谢澄很绝情。
陪雪虎玩这半天,南星有些饿,谢澄离开阆风院去着人准备午膳送到房中来,他并没有走太久,可回房时,房中已是空无一人,惟余满室冷香。
他指尖在掌心攥出血来。
不过半个多时辰,谢府已被翻了个遍。结界完好,可南星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谢澄站在空荡荡的房里,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他靠在柜旁出神,心里空得发慌,却不觉得意外,她总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五年前大婚日都走得毫不犹豫,如今也不会为他停留。
谢澄想找点东西把心里的空填上,撑起身去拿酒,一抬眼,动作却顿在半空。
柜子顶层,那个他从未示人的小黑匣,匣盖竟被人掀开了。
小黑匣里储藏着一枚翡翠原石,未经雕琢,泛着莹润的冷光。跟桃源秘境很像,这小小一块翡翠,内里暗藏乾坤。
谢澄望着那被打开的黑匣,先是一愣,继而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原来她在这儿。
就知道她闲不住,在屋里翻腾,结果被秘境吸进去了。谢澄失笑,指尖触及翡翠的微凉,人也跟着进入了那片独属于他的小天地。
第134章 圆房
此处山清水秀,漫山遍野的花林竞相盛开,山崖小瀑布一路叮咚成泉,从小宅院旁欢快淌过,俨然是处世外桃源。四肢舒展平躺在原野上,抬手就能摸到云海。
南星叼着刚从林中顺来的黄杏,伫立在青砖白瓦的大宅院前,思考要不要进去。
每个秘境中的天然环境无法改变,但秘境认主后会随主人的心意发生一定变化,甚至有可能显现出主人的潜意识,这秘境既是谢澄的,她这般大大咧咧闯进去,有点不礼貌,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呢?
换做是她,肯定会把试图窥探自己心底深处的人通通丢出去。
南星遗憾地收回手,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等谢澄进来找她。孰料屁股刚一落地,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竟轰然敞开,将院内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展示给她看。
这是……邀请她进去逛逛的意思?
南星两三口解决掉大黄杏,闪身进了宅院。令她没料到的是,这院落的布局竟和阆风院大致相似,主屋窗外都有大片大片的照殿朱榴,花圃旁那株有年头的垂丝海棠下,扎着一架缠花秋千。
但南星逛了几圈,发现还是大有不同。外界的阆风院陈设古朴大气,满屋子都是古籍剑谱,唯一的人气儿就是养着光奴那条大胖鱼的浮萍缸。
这里却添了不少女儿家的物什,脂粉头油香膏、糖面人摩喝乐、珠宝首饰绮罗华裳……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南星隐隐觉得,这些东西似乎都是……为她准备的。
获得秘境认可极为不易,机缘与实力缺一不可,他当年费尽心思寻来这样一块宝地,或许是知道三界容不下她,按照她的喜好,千挑万选,闯了不知多少秘境,才为她寻来一处又安全又合心意的家。
当初他说要带她寻处世外桃源,做对儿人间最平凡的富贵闲人,并非戏言,没跟她提秘境之事,估计是想给她个惊喜。可她那时候去意已决,就算谢澄早早拿出来,她也不会动摇的。
不动摇归不动摇,喜欢还是挺喜欢,想通这秘境的来源和用处,南星又仔仔细细把宅子逛了一圈,原本被忽视的一切都在此刻浮现。
剑痕累累的竹林、堆在廊下的空酒罐、屋内鸳鸯喜帐的布置、屋外的无边杏林,还有杏花树下埋的、一坛又一坛的瑞雪酒,酒封处还都贴着大红喜字。
他在这里藏这么多好酒,是用来做他们的喜酒的,结果也没喝上。南星垂眸,又将挖出来的酒原封不动埋回去。
秘境中处处都残留着谢澄的生活痕迹,非一朝一夕能有,这些年来,他大抵时常待在这秘境中。
南星此时才发现,分别对谢澄的影响,远比她想象中更大。
五年的等待对她来说并不难熬,毕竟她知道相逢会有时,但谢澄并不知炎闵的事情,只能在日复一日、无边无际的等待中越陷越深。
她没想伤害他的。哪怕她做了这么桩桩件件胆大包天的事情,也没有想过要惹他难过。而且他难过也一声不吭,就一个人缩在这里x靠练剑和饮酒纾解,重逢后也绝口不提,这算什么?
一向自傲的月主顿感挫败——要是男人的心思跟咒律一样好懂,那该多好?-
谢澄踏入秘境,方才遍寻不着的恐慌还缠绕在心头,让他气息微乱。而当他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扉,落在退红色纱幔后,那斜躺着的朦胧身影时,本就乱的呼吸彻底失了方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扯回五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婚期。他穿着礼服,从清晨等到日暮,等到心口那点滚烫的热血彻底凉透。
秘境里的一切,本是他疯魔时为自己构筑的囚笼,是绝不敢示于人前的偏执。此刻却被当事人猝不及防地撞破。
他站在门口,竟有些不敢上前。
床幔内,南星听到脚步声,能感觉到他的注视,沉重又复杂,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怯然?
这不像他。
她拨开了一道纱幔缝隙,对上他的眼睛。
谢澄站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唇线紧抿,眼神像是被烫到一般,从她身上的红裙、身下的红被,移到她脸上,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虚空处。
“你怎么躺在这里?”他声音有些哑。
“逛累了,歇歇。”
谢澄:“我带你回阆风院休息。”
“这不就是阆风院吗?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休息?”南星故意逗他。
这房里有鸳鸯喜被、龙凤喜烛,打眼望去一水的大红,分明就是大婚之日的布置,谢澄将此处布置成这样,还保持了这么多年,很难说是什么心思。
但总归,不是能示于人前的心思。
南星撩起帷幔,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提着裙摆在谢澄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嫁衣的广袖荡开优美的弧度,带着一阵清浅的香风。
“这秘境,这屋子,还有这身衣裙,都是你准备的,敢准备,不敢看?”
华裳曳地,她在离他一步之遥处站定。她靠得太近,身上澹月梨香气让人目眩神迷,谢澄几乎是用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将她拉入怀中的冲动。
她总是这样挑逗他,跟他说些好听但不会实现的哄人话,然后随时随地一走了之,让他像个笑话。
这些年吃过的苦头足够令谢澄冷静下来,“别逗我玩了,回去用膳吧,你一日未吃东西,对身体会有损伤。”
“我刚摘了不少杏子,不饿。”南星在屋中旁若无人地走动起来,“我觉得这地方比外面好玩,暂时不想出去。”
谢澄抬眸:“你喜欢这里?”
南星颔首。
“跟月崖比起来呢。”他追问。
“那当然是我的月崖最漂亮。”
谢澄神色淡淡:“意料之中。”
南星看着他这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决定好好调教下。
“师兄,你知不知道你本可以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你错失良机,所以现在听不到了。”
谢澄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师兄喊得一怔,心里莫名又麻又酥痒,说不清道不明。但他此时无暇他顾,只顾着琢磨自己错过了什么“良机”。
他想不出来,南星也不肯解救,只下巴微扬道:“你求我,用实打实的好处求我。我可不缺宝贝,你好好想想,怎么求?求到我心坎上,我就说你爱听的话。”
南星嘴下从不饶人,想听她一句好听话难如登天,谢澄不想错过,却真不知道该怎么求她。
南星给他时间想,撩起帘子坐回床边,托腮看他,一寸一寸,似乎要把这些年来亏欠的都看回来,少看一眼都不行。
许是她的目光太热烈,谢澄福至心灵,竟真的会悟了她的言下之意。
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青年家主顿时方寸大乱,窗外的照殿朱榴一瞬间全然盛放,就连远处的杏花林似也觉察到主人情绪的动荡,簌簌摇动起来,摇落满地烟雪。
谢澄恼于这秘境的出卖,闭了闭眼道:“不行……那是夫妻才能做的事情。”
南星:“……”
喂,你想太歪了吧,她不是这个意思!
这下尴尬的人变成了两个。
沉默良久,南星忽然道:“也对,我们虽然合过命线,办过婚仪,但没拜过天地,也没有洞房花烛,的确算不得夫妻。”
“又拿话激我?”
南星笑笑,抬眼直视他:“事实如此,你可要小心了,没名分你就管不着我,万一某天我红鸾星动,突发奇想抢个年轻貌美的小郎君回月崖当……”
忽然,南星主动闭嘴,停止一切胡说八道的挑衅之语。
她眼见着谢澄修长的手指搭上腰间玉扣,有条不紊地去解。他动作分明不急不躁,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滞,可等南星反应过来时,他已……
说实话,比她想象中还要令人满意。
剑修的体魄,宽肩窄腰,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无可挑剔。但轻易不动怒的人一旦生起气来,也是真吓人。
南星抬手拉上帘子,绝情地阻挡他的视线。
谢澄将衣袍随手丢到一旁,慢慢走近,眼底愈发晦暗。
如今的她活泼不少,许是跟江湖人打交道更多,言谈也变得大胆,他对她的若即若离毫无招架之力。
她方才那句“设想”令谢澄莫名想起舟岱,那少年是比自己年轻,以至于他居然真的还在耿耿于怀。这辈子,他也只会在关乎她心意的事上,生出这般可笑的自卑。
谢澄心念一动,一道劲风刮过,灭了满室灯火,只余两根喜烛。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对此处的一切都万分熟悉,数千个日夜,他孤身在此以酒浇愁,偏生又千杯不醉,连酩酊入梦去见她都做不到。
而现在,她自己闯进来了。
南星终于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她的调教颇有成效,谢澄现在终于知道生闷气不好,要直白地、露骨地、横冲直撞地表述出来。
滚烫的身躯从身后靠近,将她压进柔软的被褥与帷帐之间,火红的洛神色长裙如花瓣般被层层剥落,呼吸纠缠着漫上来,他含住她最敏感的耳垂,轻喘着控诉:“……拜天地,入洞房……这本该是我们五年前就做完的事。”
窗外花枝轻颤,泉水叮咚,屋内烛影摇红,帐暖春深。
五年隔阂被撞碎,那些说不出口的思念、歉疚、爱恋,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宣泄口。
“不是说让我好好‘求’你?别躲,躲了求不到心坎上。”
“……”
“满意吗?师妹。”
“……滚。”
“这就是你承诺的‘好听话’?嗯,确实很好听。”
“……”
事毕,谢澄先抱着昏睡的南星沐浴,再自己简单洗漱,他撩起纱帐,重新将人揽回怀里,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
她总对他很好,即便自己已被喂到餍足,几次三番有停歇的意思,但又架不住他半哄半求,屡屡纵容。
谢澄指尖绕着她刚擦干的发丝,凝眸望去,怀中人睡得正沉,暖融的烛光映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几处他情难自禁时留下的红痕若隐若现。
他指腹极轻地拂过那些痕迹,心头被一种饱胀的、滚烫的情绪填满。
南星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更深地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讨厌你……”
谢澄无声轻笑,忽然又想起之前混沌提过,幻情天的效果在同房后会消失,他又低头,追着她轻声问:“是喜欢的讨厌,还是讨厌的讨厌?”
睡梦中的南星伸手去堵他的嘴,这人折腾她整晚,现在还不肯放过。
谢澄不依不饶。
被褥外有些冷,把南星冻得半醒,她连忙收回光溜溜的手臂,塞进他怀里捂热,不耐烦道:“喜欢喜欢,我喜欢不死你。”
南星趴在谢澄臂间,使唤他给自己捏肩捶腰,累归累,但还是挺……舒服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说修士做这事时边渡灵力边做,会别有一番乐趣,两人最后一次试了试,结果现在丹田里灵力充沛的快炸了。
她后知后觉——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双、修吧?
谢澄低下头,下颌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在那带着水汽的清甜发间落下一个个细碎而珍重的吻。所有的忐忑不安,所有的患得患失,都在今夜酸软得一塌糊涂。
“我也喜欢你。”他低声回应,声音沙哑而缱绻,融在静谧的夜色里,“只喜欢你。”
南星忙着消化他渡来的灵力,听到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作者有话说:咳咳[黄心]
宝宝们我明天要到晚上九、十点左右才能忙完,可能要请假一天,我尽量写,宝宝们明天别苦等哦,我后天会满血复活滴~
第135章 风云起
南星拈起一枚黑子落于棋x盘,几乎没有思考,她下棋总是如此,不喜欢费力劳神,凭直觉判断,就凭这种野路子,倒也跟谢澄玩得有来有回。
“你棋艺见长。”谢澄目光落在棋盘上,客观地说。
南星的棋艺是他手把手教的,曾经他跟她对弈就像跟另一个自己,如今她的路数却令他陌生。
南星没觉出他话中的深意,头也不抬道:“我麾下有位棋道高手,每次他来游说我时都会拿切磋棋艺当借口,最后我输了棋,还得采纳他的谏言,烦得很。”
谢澄若有所思:“北斗七宿中的廉贞?听说他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十二岁时便有神童之称,是人间棋圣的关门弟子。”
“你倒没少打听我们北斗的人。”南星有些乏味,将棋子丢回篓中,不肯下了。
谢澄不喜欢她总我们你们的,仙门和北斗同为修士,虽观念不同,出发点却都是为守护三界秩序,只不过北斗的守护方式比较……另类,理想中的秩序也与和现实不同。
“你为什么,坚信北斗的道才是对的?”
谢澄终于问出了横亘在他与南星之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南星后仰靠在软垫上,理所当然道:“北斗是我一手创立,北斗的道就是我的道,我当然相信自己。”
沉默片刻,她又说:“不过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因为想让三界容得下我一个不妖不仙的怪物,又或者只是想变强,变强之后……毁天灭地?”
谢澄定定望着她。
南星扑哧笑了:“你现在的表情,跟廉贞当初一模一样。怎么,难以接受?人人有人人的道,有人想拯救苍生,就有人想毁灭世界,这很正常,你看混沌的信徒那么多,说明跟我一样想法的人不少,只是他们都没我强,所以才没被混沌选中。”
“可你最终没有与混沌为伍。”谢澄正色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是你还是北斗,本质都是为民图利,北斗和仙门不是敌人,我们可以……”
“你猜我为什么会改了主意?”南星打断他的话。
察觉到南星态度的坚决,谢澄将招安的话咽回肚子,决定不再提。相比解决北斗这一心头大患,他更怕再次失去南星。
“你心向正道,本就不会误入歧途。”
谢澄对南星总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哪怕在北斗最猖狂、仙门人人担心她为祸世间的时候,他也坚信南星不会行差踏错。叛出天外天那晚她明明恨意滔天,却也没有伤害任何一个无辜弟子,她对仙门,始终留存了一份情义。
听完谢澄的话,南星坐直了身体,似乎想骂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躺了回去,满脸无奈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把我想这么好?”
全然的信任可贵又沉重,压在肩头,弄得她都不好意思干坏事。她自认成大事者无须顾全小节,有些很麻烦的事情一旦舍弃道德,就会变得很简单。但每次那颗坏心刚发芽,一想到谢澄到处维护她替她争辩,坏芽又自己钻回去了。
好烦。
南星扯过毛毯将自己蒙住,挡住透窗照来的细碎阳光。
就在谢澄以为她不想讲了的时候,南星忽然开口:“廉贞是凡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来到月崖的,当时他嘴里嚷嚷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废话,气得我想把他丢出去。结果当时他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就让他留在了月崖,后来我越想越觉得那句话有点意思,便和他、贪狼、天璇还有召阳一起,创立了最初的北斗。”
比大名鼎鼎的廉贞是凡人更令谢澄惊讶的是,北斗居然诞生于一个凡人的一句话。
怕把她闷坏,谢澄凑过去扯开毛毯,自己顺势背靠窗坐下,挡住了正午的阳光。
南星笑笑,毫无顾忌道:“廉贞说:天下失序,其根源在仙门,因为仙永远是人,而非神。”
由神眷者组成的仙门归根结底就是修炼仙法的人,他们跟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难逃生老病死,不像真正的神明般寿与天齐、无情无欲,可以做到绝对的公正公平,静默地守着三界,千万年不改。
最好的例子就是两百年前皇甫王朝因仙门干预而覆灭。皇室灭亡,人间再无帝王、官僚、律法,一切的基本运转只能靠州主与仙门监人宗。
这太矛盾了,仙门不能插手人间事,却有“监人宗”的存在,但因这顺其自然的理念,监人宗名存实亡。
——仙不是神,却要仿照神明处事,是人,却又要抑制人性远离人世。
在廉贞、南星、以致所有北斗中人看来,这就是三界秩序混乱不堪的本源。
谢澄陷入沉思。
“所以,你想怎么做?扶持一位凡人,让他登基称帝复辟王朝?还是……灭了仙门?”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拦。
前者是廉贞的想法,后者是召阳的主张,南星一个也不赞同。
她双手撑在棋盘上,冲谢澄招招手,后者起身凑近,耳边传来她清浅的呼吸声,和一句带着笑意,似玩笑话,却无比清晰的话语。
“我要仙门,到人间来。”
谢澄先是松了口气,庆幸她没有选择那两条更为极端的道路,但与此同时,新的一口气又提起来。
说实话,这设想惊世骇俗,也没比另外两个好哪里去。
王朝仅仅灭亡百年,想要复辟已很不易,仙门可是整整存在千年,一直高悬在天外天,与世隔绝,让仙门到人间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南星说服不了谢澄,谢澄也不敢游说南星,俩人谁也不肯妥协。
谢澄状作无事地继续剥橘子,将剔除橘络的橙黄果肉递给南星,南星没接,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再次忐忑起来。
她生气了?她又要走吗?她会因为北斗与仙门的事情跟他分道扬镳吗?
橘汁在口中爆开,剔除了橘络的果肉只剩下清甜,谢澄却越品越苦。到最后,他几乎要被南星从身心极致亲密到情绪漠然的转变逼疯,几乎要背叛自己坚守的道义在这件事上妥协,南星却突然起身,推开花窗喊裕奴。
听见南星的召唤,正在吃饭的小裕奴丢开肉块,几息就从花圃跑来,从窗口窜进南星怀里,眷恋地蹭了蹭,翻肚皮打滚儿。
南星知道谢澄不会轻易松口,也明白只要她用自己当筹码来胁迫,谢澄一定会答应,但她不愿意。
旁人她可以用阴谋诡计,可以不择手段将对方拉入自己的阵营,但对于谢澄,南星固执地希望他发自内心认可自己的道,而不是受情所迫,被逼无奈。
她愿意多给他一点耐心,来换取一个最好的结果。
南星眸光轻闪,挠着雪虎的下巴,头也不抬道:“你光自己吃,都不知道喂我。”
闻言,谢澄如蒙大赦,端着果盘挪过来,将人捞进怀里,学着讨好卖乖的雪虎,也在她柔软的颈间蹭了蹭。
南星给裕奴梳毛,谢澄就在旁给她喂橘子,心中的恐慌却未有半分消解。
“一直盯着我看,想吃啊?”南星睨他一眼。
谢澄还真就捏住她后颈来吃。
他迫切地想要确认些什么,南星亦是如此。雪虎再次被绝情地扫地出门,日头正烈,离入夜还远,两人就在铺满碎金的长榻上,深刻地探讨了一番昨夜初见成效的功法。
一炷香后,天色骤变,乌云被狂风漫卷,两柱跟水缸差不多粗的天雷直直劈进阆风院,花圃中的垂丝海棠与照殿朱榴尽数枯竭,又很快重现生机,甚至还沾染了几缕灵气。
天外天太湖中的青云碑破水而出,南星与谢澄的名字赫然添进榜首之列,并肩而立。
那是只有步入生死境的仙士才能获得的殊荣,入生死境,人人都得称一声“尊者”,南星虽然被仙首令除名,却还是仙士,仍在青云碑法则覆盖之下。
两人同时到生死境的消息很快传遍仙门。
谢澄因此又被谢恕好生骂了一通。
“你,你二人明知自己快到生死境,干嘛还要……唉!现在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南星跟你在一起,你赶紧带着她,有多远滚多远,滚蛋!再不滚来不及了。”
刚挨完谢恕的骂,回房又被南星踹了一脚。
“青云碑还会显示我的名字,你怎么不说!”南星神态餍足,乃至于这怒气显得有些过河拆桥。
可她真的快气死了。
突破生死境本就难如登天,俩人还同时突破?根本没这么巧x的事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刚在和谢澄双、修。
南星神色冷如霜,气得提剑要砍他:“谢澄!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毁了。”
谢澄躺在床上,笑得肩膀颤个不停。
他眼中许久未见的、独属少年人的春风得意,令南星微怔:“还笑,你小心那些老顽固来找你麻烦,说你自甘堕落,跟我纠缠不清。”
谢澄头抵在她小腹上,语气含笑道:“无凭无据的事情,谁也没法摊明,再说了,坏人姻缘可是要损功德的,他们最多背地里骂我几句,不痛不痒。”
南星不乐意了:“谁敢骂你,你就把他们名字写下来,用照妖镜传画给我,我给他们找点事干,省得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房中事。”
谢澄低低应了声“好”。
虽然他肯定不会这样做,但这说明南星很在乎他,她的回应,她的在意,她主动提出用照妖镜跟他保持联系,都足以让他沉溺,沉溺到过了许久,谢澄才反应过来南星的言下之意。
“你要走了?”他问。
南星轻轻颔首。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谢澄笑得这么开怀放松,一时间,还真有些舍不得他。
谢澄接受现实,垂眸道:“好,我送你去边境,记得保持联系。”
话说得坦然,环在腰间的手却不肯撒。
南星:“……”
她深思熟虑片刻,觉得此刻是说服谢澄的良机,于是顺水推舟道:“舍不得我?”
谢澄沉默不语。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南星轻抚他疏朗的眉眼,邀请道:“既然舍不得,就跟我一起去吧。”
松雪院中,谢恕一口茶水喷出:“你说他干嘛去了?陪南星祭祖?!她拜沈留清还是……”
谢羽廷拱手道:“都不是,是南星师姐在人间的养父母,已去世多年。”
谢恕感觉丢掉的魂儿又回来了,在人间就好,总比被拐去南海拜白泽族的祖先好,否则他真是无颜见列祖列宗了,这叫什么事啊。
可能是原本的猜想太糟糕,以至于谢恕很轻易接受了谢澄陪南星祭祖的行为。
又拉着谢羽廷再三打量,问他:“你没心上人吧?”
谢羽廷额角一跳:“回禀尊者,并无。”
谢恕很欣慰,别的不说,对于谢澄挑选继承人的眼光,他还是很满意的。谢羽廷是谢恕亲弟弟的独孙,天赋好,人勤奋,还无心情爱,不像他的儿孙那般为情乱智。
谢恕拉过谢羽廷,开始考校:“来,你先给我背背祖训。”
谢羽廷:“……”-
自打南星被谢澄拐回瀛洲,舟岱每天雷打不动跑去廉贞面前,顶着一张死倔死倔的脸问:“什么时候去接老大?”
廉贞每天都耐心回答。
“老大自有分寸。”
“老大心里有数。”
“老大谋而后动。”
一连敷衍三日,舟岱不再信廉贞的鬼话,想自己去瀛洲找人,结果刚踏入寒州就被拘仙署的人发现,险些没走掉。
但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舟岱带回来一个消息。
——南星到生死境了。
这对北斗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世间生死境的强者屈指可数,刨除药王谷那位没有战斗力医修,还有花重谷的隐世大能,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人,而他们的月主年纪轻轻竟能跻身其中。
北斗中人都欢呼雀跃,武曲更是高兴地到处抱人转圈,廉贞倒坐怀不乱,平静道:“谢澄和老大同时破境,两方还在均势,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别得意忘形。”
武曲努力动了动脑子,对这种泼冷水的行为表示不满:“你可闭嘴吧。”
等赶走武曲和舟岱,廉贞独自坐在近水台中,为自己热了一壶好酒。
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白净的面庞慢慢被烈酒烧红,胸腔中堵塞多年的那股郁气尽数消散,廉贞没忍住握拳捶向桌面,生平第一次畅快到无声大笑。
好!真是太好了!原本他还觉得月主的想法太大胆,也太狂妄,如今却觉得还能更大胆,他当年抛家舍业,跟着月主一路摸爬滚打,就是为了今天!
有一位生死境尊者坐镇,北斗不必再等待下一个良机。他蹲下身,从近水台桌底撕下数张传音符,同时焚净。
半盏茶后,北斗人去楼空,只剩一座受结界保护、完全看不出异样的月崖。
比起北斗的草长莺飞与好心情,仙门则是一派萧萧之气,墨澜的死亡、南星的破境、妖族突然断了西域的通商,以及脾气日益沉郁的仙首,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们肩上。
这种沉重氛围下,谢澄同样步入生死境带来的慰藉聊胜于无。
沈去浊成日把自己关在天极殿,连沈酣棠都不见,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许多人以为他在冲击至高境,以应对北斗的狼子野心与妖族的蠢蠢欲动。
可一连等了多日,非但没等来好消息,反而等到沈去浊用仙首令召回所有仙门弟子,然后封闭了宝象井。
一时之间,天外天人心惶惶。
宝象井是天外天联通外界的出口,从未关闭过,入世历练也是仙门流传千年的规矩。可这两项约定俗成的事情,竟同时破了。
吴涯在天极殿外等了许久,才等来沈去浊的通传。
“师尊,仙门本就脱离尘世,入世历练的传统是为了让仙门弟子体察众生疾苦,不可废。”
沈去浊气色不好,揉揉眉心,沉着嗓子道:“南星在这节骨眼突破,北斗一定会有所动作,说不定会对在外历练的弟子出手,封锁天外天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再者说,仙门本就该顺应天道,不再插手人间之事,否则跟北斗那群乱世之人又有何区别?”
吴涯眉峰微蹙,本能地觉得不对,“可如此一来,天外天和处于瀛洲的三司也断了联系。”
沈去浊轻咳几声:“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之法,若有要事他们会传音。”
沈去浊态度坚决,吴涯知趣地离开。他本就没有墨澜讨师尊欢心,自从墨澜死后,沈去浊更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就连皇甫肃也渐渐跟他疏远。
所有人都觉得,沈去浊变得很可怕。
吴涯走后,殿门闭合,沈去浊双目逐渐被血丝爬满,变得腥红可怖,脑海中那道戏谑的声音再次响起:“哎呀呀,看来吾之前看走了眼,不该找南星,该找你才是。”
“我已按照约定封闭宝象井,把天外天变得与世隔绝,让冥王寻不到你的踪迹,你该兑现承诺了。”
混沌轻笑:“是,你做得很好,忠诚的信徒值得奖励。”
沈去浊感受着体内澎湃的神力,眼中涌现出一抹狂热。
第136章 千年狐狸都没她精
天外天避世不出的消息很快惊动了谢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理应原路返回,去找沈去浊问个明白。
他抬眼,看了眼跟郊游一样走走停停的南星,不想搅了她的好兴致。
陈洱故技重施,装作商贩给谢澄传递消息的小动作瞒不过南星,她扯着帷幕上的轻纱,回眸笑道:“你回去也没用,他不会见你的。”
谢澄本也没想瞒她,脸色沉沉地说:“他可以糊涂,我不能任由他胡来。”
宝象井是仙门跟人间唯一的通道,这一关不知何时才会开启,十年?百年?到时候人不知仙,仙不知人,这天下也算完了。
南星眉眼笑如弯月:“他关闭宝象井,可不是为了防我,而是防你,都被吓得龟缩在天外天闭门不出,你觉得他会见你?”
防他?
南星不会无的放矢,听她这么说,谢澄黑眸缓缓眯起,想到了一种糟糕透顶的可能。
混沌的本体星线被斩断,本体死亡,他就不能再幻化出无穷的分身,只剩下一个魂体。魂体可以寄生在人的灵魂中,寄生者若死,混沌便会彻底消亡。
所以混沌在挑选寄生者时会慎之又慎,炎闵、羲黎、南星,无一不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强者,祂给这些寄生者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混沌继承人。
继承祂的意志,继承祂的力量,继承祂的记忆,直到被祂取而代之。
若仙首变成邪神的傀儡,天外天会沦为炼狱,继而波及到人间。
谢澄神色愈发凝重,但还是柔声跟南星解释:“我必须回去,等处理好混沌,我再陪你回来扫墓,好不好?”
南星停下脚步:“不好。”
她冷着脸道:“我远比任何人都了解混沌,祂会放大人心执念,利用这一点蛊惑寄生者接受他的力量,一旦接受,就无法回头。你现在回去要面对x的,是已经接纳邪神之力的仙首。”
混沌的魂体比本体强大得多,本体说白了就是根承载法则的星线,在轩辕剑面前不堪一击,难的是找到本体的踪迹。
而魂体,是邪神混沌真正的实力。
她强硬地牵住谢澄的手,带着他往琼花村走,语气坚决道:“人是无法战胜神的,这是天道,你现在回去就是把我的把柄亲手递给混沌。”
但凡有机会寄生南星,混沌都不会选择沈去浊,因为混沌珠在她体内,寄生她,混沌会瞬间回到全盛时期。
南星不会给祂这个机会,所以她要牢牢把谢澄拴在身边。
她抬起手臂,轻轻抚摸谢澄蹙在一起也依旧俊朗的眉眼,像捧着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宽慰道:“放心吧,有人会去找混沌的麻烦,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小鬼就别凑热闹了,如果需要我们,会有人来‘三顾三请’的。”
这词还是以前谢澄教她读书时学的。
此刻若是有北斗中人在此,见到南星居然肯温声细语地哄人,估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你就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吧,真等到被找上门的那天,我可忙得没时间理你。”南星摘了敛春光,也松开牵着他的手,径直拐进村落中一户院子。
她姿态泰然,成竹在胸,谢澄适才在脑海中飞速构建的几种计划因此崩塌。
守护仙门是他的职责,谢澄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但南星早有准备,瞧着她那样子,似乎混沌寄生沈去浊真不是什么大事,谢澄也慢慢放松下来,提膝迈进小院。
谢澄当然不知,南星不是成竹在胸,她是压根儿不在乎。
不破不立,如果仙门依旧想不通其中关窍,不肯配合她建立新秩序,她不介意放任混沌将仙门毁于一旦。
她可以建一个新的,那远比改变旧的简单。
这小院原本是林家的屋子,跟几年前比起来变化不小,不光扩大了一倍,还把后院收拾出来,种了些沿海一带很稀罕的果蔬。
南星打眼一看,竟还有个葡萄架,没忍住太阳穴一跳。
她俩这小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谢澄提起墙角的斧头就开始劈柴,俨然当自己家,南星也没跟他解释这房子已经被她送人了,任由他当了半天苦力,然后跟赶集回来的银沙大眼瞪小眼。
他和银沙对彼此都有印象,谢澄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砍柴生火,没有深究南星和银沙间的联系。
银沙慌张地看向南星。
一道传音响彻银沙的脑海:“阿灯在南海帮我看家,过几天就把她全须全尾送回来。”
安抚好银沙,南星冲她一笑:“他是我道侣,跟着一起回来扫墓,晚上蹭顿你的饭,方便吗?”
谢澄拎斧头的手一顿,劈歪了。
银沙露出腼腆的笑容,欢天喜地地去给南星张罗晚餐,毕竟没有南星,就没有她今天的好日子过。
霞光滚满屋脊,谢澄坐在檐下削木签,看着银沙兴奋地围着南星讲村里的家长里短。
他果然又被骗了。银沙搬来琼花村后,几乎每天都去给林氏夫妇扫墓,哪里还需要他。
谢澄竖着耳朵听,就听见银沙替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手下动作飞快,很快削出两把木签,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刀刃上,而是似有似无地落在南星的影子上。
只见南星抱臂,一副小孩子家家别瞎打听的架势,悄悄跟银沙说:“叔叔婶婶还没见过他,带去给他们瞧瞧。”
刀刃擦着食指而过,割飞一小块血肉,谢澄满不在乎地在唇畔抿了抿,将木签码齐,转身去了屋后,等再回来时,就莫名换了身素雅又清贵的新衣服。
扫墓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三人支起炉火,敞开大门,坐在院中炙肉。
烟雾蒸腾,被火舌燎焦的五花肉滋滋冒油,再撒些盐巴,吃得南星胃口大开。
她意犹未尽,正琢磨着要捕条鱼回来,村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混杂着男人含糊的怒骂。
银沙止不住地叹息:“……肯定又是王五喝醉了打孩子,他最近走背运,干啥啥不顺,前月刚把儿子卖去做奴隶抵债,几日前又赌输了,现在又想卖女儿去做‘红铅’,那娃娃才六岁,造孽……星姐,你们仙门不管这些吗?”
“这算家事,仙门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心自甘堕落。”南星声音淡淡的,顺手摘了颗未熟的葡萄,酸得眯起眼。
霞光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说着,回头瞥了谢澄一眼。
谢澄停下动作,忽然问银沙:“这种事,多吗?”
银沙愣了愣,低头搅着衣角:“年景不好时,总有的……我阿爹说以前鲛人湾有个船长,靠劫船发了家,积累了硕大家业,到了晚年舍不得死,就花大价钱到处买红铅,后来莫名其妙死了,大家都说是报应,可见老天是会收恶人的。”
说罢,听着外面的哭声,银沙忿忿起身关上了门,碎碎念道:“怎么不把王五也收了!”
“报应。”南星轻轻重复这个词,笑了笑,没说话。
谢澄全然没了胃口,几道紫衣身影随着他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将王五家围住,一阵瓶罐破碎的声响之后,咒骂声彻底没了,只剩下抽噎的哭泣声隔着门板断断续续传来。
南星无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忍不了。
不多时,陈洱抱着个涕泗横流的小女孩回来,有点心虚地跟南星问好。
他们是谢澄的亲卫,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家主的安危,寸步不离的那种,他们偷偷跟了一路,生怕被南星发现。
陈洱紧张兮兮地盯着南星,她却没看陈洱,也没看那小女孩,继续慢条斯理地享用她的烤肉。
谢澄开口:“怎么解决的?”
陈洱颠了颠怀里已经不哭了的小女孩,笑着说:“我就说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我喜欢这孩子,他就报了个价。”
南星和银沙的神色一时都有些古怪。
陈洱挠挠头:“怎么了?”
银沙支支吾吾道:“道长,芽芽是被卖去当红铅的,你这么说,王五会以为你需要……他、他等会儿会把剩下两个女儿也卖给你的。”
“啊?那老王八这么多女儿?”
陈洱满不在乎地说:“卖就卖吧,跟着个赌鬼父亲,还不如跟我回瀛洲,学点武功啥的,修修典籍也好啊。”
他冲谢澄挤眉弄眼:“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
其余几个拘仙卫面面相觑,也就陈洱从小跟在家主身边,才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他们是万万没这个胆量的。
谢澄打量着陈洱怀中还在打哭嗝的芽芽,从储物戒中拿出碟牛乳糕,掰碎了喂她。芽芽瘦的跟竹竿子似的,狼吞虎咽将糕点一扫而空,有这牛乳糕的交情在,芽芽立马不肯在陈洱怀里待了,要谢澄抱她,还盯上了南星手里的肉串。
陈洱连忙将她抱远,小声道:“我滴乖乖,你胆子比我大多了,谁的东西都敢抢。”
反正他是不敢“虎口”夺食。
小孩子不在旁边,谢澄终于问道:“什么叫红铅?”
银沙欲言又止,一张脸窘到通红。
南星实在受不了那小屁孩一直盯着自己,劈手给陈洱丢了把肉串过去,见银沙羞于启齿,她主动接过话茬说:“民间有点臭钱又舍不得死的老王八,会到处买十二岁以下的幼女,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用红铅代指。”
为了方便谢澄理解,她补充道:“所以这红铅之名听着雅致,说白了就是炉鼎,凡人用的炉鼎。”
“简直荒唐。”
谢澄额角的青筋暴跳,他杀过数不胜数的邪修,却没想到人心之贪婪远比邪修更甚!好歹邪修是真的可以采阴补阳,而红铅并不能让人延年益寿,只能满足变态的凌虐欲。
最令谢澄气愤的是,他可以把邪修抓回去刑讯论罪,却不能伤害王五那个卖儿鬻女的赌棍,也不能清算买卖红铅的人。
就像南星说的,这是“家事”。
他执掌生杀,大权在握,轩辕剑下伏魔诛邪,此刻却感到这柄神剑重若千钧。律法如一张精密而冰冷的网,网住了为祸世间的妖魔,却也缚住了他斩向人间更深沉污秽的手。
谢澄闭了闭眼,抬手招来一位拘仙卫,声音冷若碎冰:“去查,买过红铅的有一个算一个,好好敲打,让他们有贼心,也没贼胆。”
谢澄看向下属:“记住,注意分寸。”
他做这些事时,南星就从旁静静听着,心里说x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晃神,再抬眼时,院中空空荡荡,惟余满树繁花。
她嘴角一撇:“输得好快,你不至于这么弱吧?”
刚从鬼门迈出的炎闵:“……”
炎闵原本的预想很美好,南星的性格太不受掌控,你硬逼她去做,她反而不愿意做,能从南星口中得知混沌魂体的下落,炎闵已受宠若惊,也不好邀请她一起,便单枪匹马跑去天外天逮人。
他心想,谢澄肯定不会坐视天外天遭难而无动于衷,有他在,不愁南星不肯来帮忙,谁知道南星直接把谢澄拐来渔州度假,让他一个人吭哧吭哧跟混沌打,千年的狐狸都没她精!
偏偏南星还悠哉悠哉地说:“来了就当自己家,想不想吃烤鱼?想吃就去抓几条来。”
明明是她自己想吃,又懒得去抓,使唤他去。炎闵活了千年,早已习惯了权衡与交易,不会轻易跟一个莫测的“合作伙伴”置气。
但低头看看自己被沈去浊和混沌联手割断、鬼气逸散的左手,再抬眼瞧瞧南星斩去一角后至今未能完全修复的鬼门,一股混杂着恼怒、憋屈,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涌上心头。
他纵横阴阳千年,见过的强者如过江之鲫,但像南星这样的,是独一份。她强大得理所当然,算计得明目张胆,偏偏你还奈何不了她,甚至……有求于她。
他压下翻腾的鬼气,皮笑肉不笑道:“小南星,你到底怎样才肯帮忙?”
他一笑,周遭温度骤降,檐下竟凝起薄霜。
南星却恍然未觉那刺骨阴寒,双手托腮,脸不红心不跳地狮子大开口:“把你的鬼门送给我呗。”
能联通阴阳两界,跟亡者对话的鬼门,南星心痒难耐。
炎闵面无表情:“你想都别想。”
“那你也想都别想。”南星瞬间收敛笑意,连敷衍都懒得给。
炎闵如果还有脏腑,此刻怕是真要气血逆行。面对这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他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鬼气,退让道:“鬼门绝无可能……你说想见谁,若魂魄尚未转入轮回,我召他来见你。以此作酬,如何?”
南星垂眸思索片刻,干脆地报了两个字。
……
谢澄似乎刚从一场短促的梦境中苏醒,说是梦境也不准确,他刚才还在跟下属交代事情,一眨眼的功夫,院落中就剩下他一个人。
风停了,虫鸣匿了,连炉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失了。银沙、陈洱、芽芽、拘仙卫……所有人,连同他们的一切声响与动作,都在他眨眼的瞬间,被从这个院落里无声地抹去。
惟余满树琼花,在诡异的静止中,繁盛得近乎妖异。
谢澄背脊瞬间绷直,眉峰压低,定定注视着树后露出的一截月白色衣角。
“南星?”他唤道。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谢澄缓缓靠近那棵琼花树,背在身后的手已握住轩辕剑柄。
就在他剑意攀升至顶峰,即将出鞘斩破这诡异寂静的刹那,树后的人影却主动走了出来。
月光与琼花破碎的光影,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岁月竟未在他的面庞上留下任何纹路或风霜,他依旧是谢澄记忆中那温润清俊的少年模样,连唇角那抹无奈又宠溺的弧度,都与当年别无二致。
时光仿佛在此刻倒流,定格在了当年诀别前最美好的一瞬。
——阿澄,你又找到我了,这次换我躲,你来找我。
那天一直找到大雨倾盆,谢澄终于找到了谢渊的尸体。
此刻,谢渊望着弟弟紧绷如弓弦的身形和眼底深藏的震惊与痛楚,微微偏了偏头,竟是轻轻笑了起来。
然后,他用那把清润的、带着些许无奈笑意的嗓音,温声说:
“阿澄,你又找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安心啦,小情侣下一章就统一战线了。
第137章 君心即我心
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银色的海浪卷上沙滩,又被海风轻轻送了回去。
南星坐在礁石上,看着浪花翻涌,潮起潮落,眼底一汪冰冷的泪慢慢干涸。
南星最想见的人就是沈留清。
她在落仙洞的镜界中想起不少儿时的事情——女人动作生疏地抱着她,用灵力变幻出金蝶给她抓玩。
小孩子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生物,母体的强大感染了小女孩,她被母亲温暖的五彩灵力包裹,天不怕地不怕,从不哭闹,对什么都好奇。
那种在极度偏爱与袒护下诞生的勇气,是南星走到今时地位,拥有今日力量的根源,她就像株被沈留清和白泽零用心血浇灌出的辣椒苗,因为芽茎足够茁壮,哪怕骤然失去庇护,也能在风雨中自保。
南星记得白泽零的好,却不能原谅他的抛弃,但对沈留清,她只有满腔无处可寄的爱意与感激。
结果炎闵告诉她,沈留清的魂魄已经散于天地,不在地府。
所有人都说她母亲是难产而亡,可结果却是她神魂俱灭,连冥界都查不到她的命线。
这说明有人抹去了她在这天地间的存在。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变成她心脏的彼岸朱华,另一个就是昆仑印。
昆仑印只有仙首能够调用,在沈留清临产之际,昆仑印必定被她交给最信任的人暂时保管。
崔竹蕴?谢黄麟?沈去浊?
南星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个有嫌疑的人名,甚至连皇甫肃也囊括在内,一一排除下来,只剩下最没理由、也最不希望是的那位。
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亲妹妹?
南星吸了口冷腥的海风,敛起周身的护体灵力,单薄衣衫下的躯干温度逐渐降低,直到血液流速降至最缓,她随便拿了柄小刀,用火诀烧热,又往上倒了壶烧酒,开始……挖自己的心脏。
眉心明黄色的花瓣一明一灭,她的心跳忽快忽慢,千愿灯的奇迹之力源源不断输入灵脉,勉强跟生命流失的速度打个平手,险之又险地吊住了南星的命。
持刀的手很稳,下刀也很果决,这样能少吃些苦头。
额间冷汗涔涔,剜心剧痛令她脚趾无意识蜷曲,握刀的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而后被一双强有力的手一把攥住。
谢澄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挟着刀柄,不许它再进一寸。
南星艰难地掀起眼皮,示意突然出现的谢澄帮帮她,毕竟自己剜自己的心还是太难了。
“你疯了?”他眼眶已经红了。
南星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想用彼岸朱华试着找找母亲的残魂,哪怕只找到一缕残念也好,没想自尽。
但谢澄哪里知道她的考量,脸色比南星还白,一股脑儿给她嘴里塞了三四颗丹药,而后扯下衣衫将刀刃缠住,死死按压住伤口,把那柄几乎插进她心脏的刀拔了出来。
“别动……你别动……”
滚烫的灵力混着鲜血从指缝里溢出,谢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醒着……你看着我……不准闭眼!”
他不断输送灵力帮她止血,因此南星恢复了些力气,重新调出护体灵罩,脱离了危险。
她平躺在嶙峋的礁石上,脊背被粗糙的石壁磨得生疼,咳了几声道:“你……你误会了,我只是试一试咳咳……不会真死的,我有把握。”
谢澄跪在她身边,看着她果真一点点重现生机,沉如深海的眼底终于浮现出细碎亮光,像海面破碎的星子,随着咸涩的水滴飞流直下,濡湿了南星额前的碎发。
南星手指还在颤抖,勉力抬起,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别哭啊。”
谢澄突然好恨她。
隐隐约约在梦中,他似乎见过南星一心求死的样子,哪怕他拼尽全力也留不住,此刻那种无力感又再次涌上心头。
而南星缓过劲来,还没心没肺地调侃他:“你咳咳、你不用哄孩子了?”
血液顺着礁石滴落大海,很快吸引来一群怪异的鱼围着礁石巡游。
谢澄垂首,看着越来越多的鱼被白泽王血吸引而来,说:“陈洱送她们去中州,会有人抚养她们长大。”
南星想坐起来讲话,奈何有心无力,只好拽着谢澄的袖子把他拽倒,两人并肩躺在染血的礁石上,一时无言。
乌云蔽月,南星忽而说:“你今日救了芽芽她们,我很开心。”
谢澄手绞着她的长辫子,侧首看来。
“银沙口中那个劫船发家的老船长,我其实认识。””我八九岁的时候,他还想把我买回去当红铅,叔叔婶婶当然舍不得我,给再多钱也不肯,他就买通我们村的仙吏,三番五次给x我家加税,不过后来他暴毙而亡,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当然,南星可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想来,那老变态的死估计是白泽零的手笔。
她歪头,迎上谢澄的视线:“我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你没见过,真可惜,自己躲被窝偷偷哭去吧。”
谢澄还真装模做样地捂着脸哭了几声,逗得南星一直笑,扯到伤口感觉到痛才停下来。
闹完,谢澄翻了个身,手肘撑在地上侧对着她:“如今的仙门跟以前不太一样,我废了福缘税和捉妖税,重设农税,这农税也不用于仙门,而是按比例散于六州州主,尽可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南星知道,自谢澄继位以来就大刀阔斧地改革仙门体系,期间受过不少阻挠与反对,但全都被他压制,无论仙门中人愿意与否,新律都有条不紊地推行了下去。
他做得很好,远超出她的想象,若非如此,南星不会对仙门一再容情。
她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谢澄的手,“我知道你胸有丘壑,想缔造一个为苍生谋福祉的仙门,我提及儿时之事,也不是诉苦,只是想说——”
“一个好的仙门弟子,和一整个好的仙门,依然解决不了人间的问题。”
“他们有力量,也有善意,但他们只能在天上看着,偶尔下来斩妖除魔,然后就必须回到天上去。他们不负责耕种、律法、贸易、治病、救灾……这些维持人间运转的琐碎。”
“仙门守护的,是人间的存在,但我要处理的,是人间的运转。仙门弟子可以继续他们的仗义执剑,但人间的秩序,不能只靠仗义执剑来维持。指望仙门来建立人间的秩序,就像指望一把锋利的剑去织布——它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干这个的料。”
“所以,必须有一个存在,能打破这个僵局。它必须高于仙、高于人、高于妖,才能迫使所有人都坐到一张桌子上,按照一套统一的、入世的规则来行事。”
谢澄的手掌在南星指下微僵,浪潮声与江边渔火忽然间都退得很远。
“听起来像痴人说梦。”谢澄低声说,嘴角却微微扬起,那是一个混合了苦涩与骄傲的弧度。
但如果是她与他联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有识之士前赴后继地加入北斗,因为没人可以拒绝这样的未来,哪怕它十分飘渺。
南星满不在意地笑笑:“对呀,人生百年本就是大梦一场,我就想让大家做个美梦。”
谢澄陷入沉思。
南星的话不是没有触动到他,犹记开蒙时读的一部道典,开篇便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师长教导他剑是守护之器,心是慈悲之源,他一直以为自己循着这条路走,便是在守护苍生。
可芽芽的事情却令他陡然惊醒,这种守护高高在上,像撒网捞鱼,漏掉的,永远比捞到的多。
信仰根基被摇撼,每一瞬都在凌迟他过往的二十余年,谢澄苦笑一声,抬起眼道:“你说得对。指望一把剑去织布,是痴心妄想,指望天上的云,去管地下的沟渠,更是自欺欺人。”
他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愧疚,最终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好,就由我来做那个……将天上云拽下来的人。”
话音落下,礁石上只剩下海浪永无止境的喧嚣。
南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下定决心,心口那未愈的伤,忽然传来一阵绵长的悸痛。
“你想好了?如果失败,我是祸乱三界的灾星,你就是自甘堕落的罪人,我们会被口诛笔伐,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我倒是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可你呢,你也不在乎吗?”
南星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她不会慷他人之慨,替谢澄做决定。
时间在潮起潮落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月色凄清,谢澄回握住她的手,露出的笑清朗到令人心折。
“是非成败转瞬成空,但求你我,过在当代,功在千秋。”
……
西域,黄沙漫卷,舟岱背着巨剑坐在沙丘之上,遥望召阳赶着一队骆驼而来。
召阳做游商打扮,招呼其它人都换成跟他一样风格的服饰,准备带着这一支北斗队伍从西域混入蜀州,跟贪狼会合。
他清点完人数,发现少一个,四下张望,一抬头才看见站在高处的舟岱,气不打一处来:“喂,你别一天天摆出张死人脸行不行,南星只是临时改变计划,没按时回来,又不是死了。”
舟岱并不搭理,他目光依旧落在远处天地相接的黄沙线上,他背后的巨剑晦明,在烈日下反射着沉黯的光,与舟岱沉默如山的气质融为一体。
在北斗,舟岱虽无实权,地位却与七宿并列,除了南星的命令他谁也不听,召阳也不例外。
召阳暗骂一声,却也拿这尊“门神”没办法。他正要转身带队出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舟岱背上的晦明剑。
这剑……
召阳心头微动。他是少数知道这剑真正意义的人之一,一旦时机成熟,晦明剑会自动飞离,化作一颗划破长空的信号。
而北斗所有人,无论身在何处,在做什么,见到晦明归位,便意味着要立刻向仙门发动总攻,死战不退。
召阳的眼神在晦明剑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剑还在,说明南星那边尚未到最极端的时刻,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南星的计划临时变更,至今音讯寥寥,谁知道那疯女人又独自去捅了什么天大的窟窿?
“走了!”召阳压下纷乱的思绪,提高声音招呼众人,率先牵着骆驼向东方行去。驼铃在热风中发出单调的脆响,队伍缓缓移动,融入滚滚黄沙。
忽然,一声低沉却清晰的剑鸣,毫无预兆地自舟岱背后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沙丘高处。
水墨剑气盘旋在剑身上,清越激昂的龙吟响彻四野,晦明化作一条黑色巨龙,撕裂长空,向着东南方向疾射而去。
召阳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时,再无半分之前的随意。
“朋友们,成王败寇,就在此一时见分晓了。”
第138章 囊中之物
松竹苍翠,流泉淙淙,空气中流淌着极淡的乳白灵气,滋养得坪边老梅四季花开,药圃灵草凝露欲滴。
小碗蹲在藤萝坞的小溪旁摘取萍蓬草,远远看见身着鹅黄长裙的法瑶自虹桥过来,她连忙沥干湿漉漉的萍蓬草丢进药篓,背在肩上,扭头就走。
“站住。”
小碗见躲不过,只能转过身,低下头乖顺地问好:“法瑶仙子。”
法瑶气冲冲跑下台阶,一巴掌甩过来,“装什么装,你不给我药草就算了,还敢跑去跟大师兄告状!”
小碗被她扇的头脑发昏,半张脸火辣辣的疼,一阵耳鸣。
见小碗被打得身形摇晃,法瑶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十六七的女孩是个凡人,经不住她这用了全力的一巴掌,登时有些心虚。
她就是气不过,父亲死后,往日同门对她冷嘲热讽就罢了,连一个凡人杂役都敢违抗她的命令,凭什么!
可现在不是她能仗势欺人的时候了,这小碗本就病病殃殃的,万一死在她手里,大师兄肯定会按律惩处她。
想起吴涯那冷若冰霜的样子,法瑶立马换了副嘴脸,将小碗从地上拉起,饱含歉意道:“对不住呀,我也是一时情急,你别往心里去。”
小碗捂着肿胀的脸,点了点头。
法瑶被她的窝囊样逗笑,又硬是憋了回去,悄悄给她塞了个玉镯,好言好语地说:“这个,就给你当赔礼,瞧你素的,另外……大师兄的训诫我也听进去了,我也不知道那药草是禁药,这样吧,那个我不要了,你给我一两淫羊藿,好不好?”
小碗将镯子推了回去:“……茯苓仙子说了,无论您来讨什么药,都不能给。”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啊!”
法瑶顿觉棘手,但她就差一味药引,实在不肯放弃,还欲再劝,身后突然传来温柔的女声——
“你身为青莲宗弟子,既然缺药,该先请示掌门,拿到药牌后再来藤萝坞取药材。”
法瑶怒而回首:“纪茯苓,关你什么事?我只是要一味淫羊藿罢了,又不值钱,也不是什么禁药,怎么就不行?要不是宝象井关了,我早跑去人间采,至于跟你们废话吗!”
纪茯苓和小碗对视一眼,轻笑道:“师妹既想x要,明日再来取吧,我要带小碗去梨花渡采集灵花。”
法瑶一向是欺软怕硬,旁人越让着她,她反而觉得自己占理,是别人怕她。
见纪茯苓松口,法瑶反而蹬鼻子上脸:“凭什么让我等?她一个杂役,本就是伺候我们的,我现在就要!”
闻言,小碗忽而冷嗤一声。
法瑶瞪大了眼,看着小碗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一时间愣在原地。
一个凡人也敢笑话她?反应过来后,法瑶气得扬手又想打小碗,却被纪茯苓攥住手臂,法瑶使劲挣扎,竟没能挣开。
“你放开我!”
纪茯苓轻叹道:“为什么不听劝呢?这下我可救不了你了。”
纪茯苓说起来话来令人如沐春风,此刻的法瑶却莫名感受到一股寒意。
一把药粉迎面撒来,她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整个人已被捆在一株梨树下。
法瑶呆若木鸡,愣愣看着眼前围着宝象井勘测的纪茯苓与小碗,她们似乎在破解宝象井的封印。
只见小碗拿着梨花枝,在地上计算,很快确定了四个点位。
测算完毕,她掏出四张金红色的符纸,贴在相应的点位上,随着纪茯苓输送灵力,宝象井的封印开始松动。
法瑶忽然激动起来:“你们也要溜出去摘草药对不对?带着我一起吧,好师姐,我嘴巴很牢,不会说出……”
突然,法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所有声音都断在喉管里。
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玄衣人悄无声息地冒出宝象井,单凭七星剑,法瑶也认出这都是北斗中人。
她缩紧脖子,小腿都在打颤,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不敢有。
有个长相清俊的男子竟径直挽住纪茯苓的手,眉眼间满是疑惑不解,询问她是何时加入的北斗。
纪茯苓轻轻拂开他,避而不答。
法瑶此时才反应过来,纪茯苓和那杂役小碗竟是北斗的奸细!
二人潜伏在天外天,来了招里应外合!
法瑶神情麻木,直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男子疑惑地问小碗:“文曲大人,您的脸怎么受伤了?”
文曲……大人?
那个总受自己欺辱的凡人少女是北斗七宿之一的文曲?
法瑶彻底变了脸色。
听说北斗文曲过目不忘,在华州一带替那月主敛财无数,这样的人物居然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凭什么?这样的好运气怎么不肯眷顾她?
她根骨虽佳,却实在惫懒,从不肯去各种各样的秘境厮杀,反正最后师兄都会把拼命夺来的机缘和法宝送给她,为什么还要努力?
人命有贵贱,法瑶自认是人上人。
父亲死后,她从高高的枝头跌落淤泥,没人再给她当垫脚石,但她依旧没有耐心修炼,只好哭着问师兄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她了,师兄笑了笑,说只要法瑶甘愿像他以前一样,跪着服侍他,他就会继续给她金尊玉贵的生活。
法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在掌门师兄那里收到的屈辱,她都会拿小碗出气,颐指气使,动辄打骂,反正这杂役比自己还可怜,贱如草芥,不是么?
居然不是。
在那玄衣男子拔剑朝她走来时,法瑶彻底崩溃了-
芝兰坊,吴涯感受到了天外天灵力浓度的异动,能引起这种程度的异动不会是寻常弟子,他推开窗,发觉天外天里静的出奇。
吴涯眉头微蹙,单手撑桌从窗户翻了出去,落地无声。
他顺着鱼塘往未央殿赶,许多弟子也频频听见古怪的动静,纷纷推开窗查看。
“关好门窗,我去看看情况。”吴涯边叮嘱只探出个脑袋的师弟师妹们,闪身出了芝兰坊。
他前脚刚离开芝兰坊,一道黄粱卦阵法拔地而起,将这弟子居所与外界隔绝开来,只能进,不能出。
六七个北斗人从鱼塘中跳出,浑身湿漉漉的,几人不约而同开始用灵力烘衣服,像一排等待自己晾干的咸鱼。
“老大有令,非必要不杀,只限制他们行动。”
“小的被抓了,老的肯定急眼,想办法把他们骗进去。”
“刚那个就是天外天大师兄?我怎么觉得他比武曲大人还……厉害些。”
“……敢说武曲大人比别人弱,你真是活腻了。”
其余人都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跟那人保持距离。
吴涯走到藏书阁外时停下脚步,他早就察觉到了跟在身后的尾巴,但他急着去确认酣棠的安危,没有理睬,可现在迎面撞上一位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老熟人。
对方比他反应还过激。
“啊哈?怎么是你这只臭乌鸦,不对不对,我肯定是走错了。”
召阳瞥了眼他怀中的逍遥剑,很识好歹地原路返回,权当没见过吴涯。
开玩笑,他宁肯被南星暴揍一顿也不想碰见逍遥剑主,天克他的渡厄。
吴涯却不会给他重新选一条路的机会,起手就是一招万叶飞花,召阳退路被断,硬着头皮回头跟他打,打了两招完全不是对手,这下也顾不得面子了,对着虚空骂道:“武曲,你丫不是要跟这家伙一较高下吗?再不出手你就是低下!回去我就跟南星告状。”
召阳总有一两句话把人惹毛的本事,武曲从天而降,一锤先将召阳抡飞,第二锤才轮到吴涯,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好半天召阳才重新插进去。
吴涯心里记挂着沈酣棠,屡屡想将二人甩开,结果那武曲身形虽胖,身法却灵活,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不放。
此时此刻的沈酣棠也没能及时脱身,她手挽相思弓,屏息凝神,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无视所有空间类法术。
一道诡异莫测的身影被逼现形。
禄存手指转动着红豆箭,垂眸看了眼自己被太阳神火烧成灰的半边衣服,妖冶的狐狸眼微微眯起。
“好凶的小仙子。”
禄存没有佩七星剑,沈酣棠之前去北斗做客时他又正好外出办差,两人谁也不认得谁。
“大胆妖邪,竟敢在我天外天作祟!”沈酣棠三箭齐发。
禄存接连躲避,围着沈酣棠打转,“小仙子,我还有事儿呢,你可别惹恼我。”
禄存很烦她的太阳神火,那种纯粹又正直的气息让人闻之生厌,但他不敢违抗南星的命令擅自杀仙门弟子。
非必要不杀,对吧?
他动了坏心思,问沈酣棠:“小仙子,沈酣棠你肯定认识,你带我去见她,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禄存心道这女修一身浩然正气,必然不会出卖同门,届时他就有理由将她连带着那讨厌的火一并消灭。
他静静等待这女修的回应,只见她突然古怪地笑了笑:“行啊,我带你去找她。”
今日天外天乱得一团糟。
这群北斗的乱世者不知用什么办法闯了进来,没杀多少人,但是用各种办法将他们困住。
但这种好待遇仅限年轻弟子,长老和掌门们有的仍在顽强抵抗,其余的都被塞进麻袋打包送去问仙岛,也就一两个是被恭恭敬敬请过去的。
亲眼目睹师尊被“请”走后,躲在山洞里的卞垚炎才满脸泪痕地爬出,浑身的泥,跌跌撞撞往问仙岛跑。
一路上,他路过芝兰坊,路过坠星崖,所到之处无不被强大的阵法笼罩,他全凭往日打探小道消息摸索出不少小路的经验,这才险险避开所有阵法范围。
所有阵法的气息都如出一辙,紫黑色的灵力如潮如渊,深邃而神秘,卞垚炎只试着拽了下阵法边缘的星线,就被余波割破手指,能一人支撑整个天外天范围的阵法运转,对方是他见过的除师尊东方桑以外最强大的卦修。
必须把有敌袭的事情传递出去!
硕大的自鸣钟悬于头顶,卞垚炎手脚并用开始攀爬云梯,平日只觉得这老钟太吵,此刻却可望而不可即,半天也爬不到跟前。
他平日缺乏锻炼,没爬几圈就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爬到钟楼顶端,却被一道莫名的防护阵法弹飞出去。
“啊——!”
高空坠落之际,卞垚炎双手结印布阵以作缓冲,结果根本来不及。
他本以为自己会摔个粉身碎骨,结果一道软弹的灵力罩突然在他身下张开,卞垚炎弹了两下,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眼前是一双玄色长靴。
视线缓缓上移,卞垚炎看见了一双泛着暗光的金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大……师姐?”他吓傻了。
南星没理他,随手救下这倒霉蛋后,便带着一队人涉过太湖,迈入问仙岛,被留下的其它北斗中人都在打量形容狼狈的卞垚炎。
卞垚炎咬牙站起来,双腿发软,一言不发地杵在北斗的防守线外。
悄咪咪观察了半天,发现北x斗的人对他半点儿敌意都没有,这才敢挺直腰杆抬眼观察周遭形势。
不观察不要紧,这一抬头,就见到粗壮树干上那双腿盘坐的女子,紫黑色的灵力自她掌心源源不断涌出,流光溢彩的星线穿梭在绿叶红葩间,织成细密的网,供那女子取用。
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那女子睨他一眼,轻飘飘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好意思跟我们月主攀亲道故,也不嫌给她丢人。”
卞垚炎目瞪口呆,下巴几乎要坠到地上。
“你是天璇?”
他话音刚落,两柄七星剑就架上他的脖子。
天璇冷脸道:“你刚一路鬼哭狼嚎,到处找人救师尊,还妄图破我的阵法,你莫不是东方桑的亲传?”
卞垚炎咽了口口水,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不是,我不认识什么东方桑。”
天璇何许人也?她可是最早追随南星的四人之一。
半年前,北斗天璇与仙门东方桑于珞珈山狭路相逢,二人以阵斗法,天璇略逊一筹,败给东方桑,却因此突破瓶颈,步入观微巅峰,破生死境指日可待,自此成为北斗中修为仅次于南星的存在。
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家师尊招惹了这样的强者,也怪不得他欺师灭祖了!
天璇冷笑一声,抬手拨出两根星线将卞垚炎的嘴巴封住。
“呜呜。”
卞垚炎又吓出眼泪来。
师尊说他有两道命中注定的死劫,若遇贵人,便可逢凶化吉,他坚信南星就是自己的贵人,毕竟她刚刚又一次救他于水火。
至于水火怎么来的——
卞垚炎泪眼婆娑地盯着打算把他缠成粽子的天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39章 终章之战
仙门百家的掌门齐聚问仙岛,吵嚷声几乎要将穹顶掀翻。
各派掌门、长老,平日皆是仙风道骨、威仪深重的人物,此刻却或多或少有些狼狈。
东方桑盘膝坐在角落,面色苍白,显然适才跟北斗搏斗时消耗巨大。皇甫肃与悬壶宗掌门年事已高,被北斗中人单独安排在软椅上休整,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伽蓝有这好待遇,甚至还有几个人恭恭敬敬地给她沏茶喝。
因为老大特意嘱咐过,说伽蓝是她唯一的师尊,她的咒律就是伽蓝教的,行动时务必多加照顾。
能教出一位至高境的咒修,北斗中人对伽蓝的尊崇是发自内心的。
其余掌门脸色铁青地看着这边动向。
“北斗月主,哼,好大的排场!竟敢将我等五花大绑来,是要与整个仙门开战吗?!”
“她南星想做什么?凭这些祸乱时局的邪魔外道,也想号令天下?”
“她都已经打进来了,你还说这些……且稍安勿躁罢,且看她到底意欲何为。”
东方桑静静听着仙门掌门的交流,在心中暗骂他们修行多年修成傻子了。
那北斗月主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还在这里摆主人的谱子,也不想想该如何保命!他颇为艳羡地看了眼被前簇后拥的伽蓝,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的徒弟就没一个省心的,尤其是那只爱写文章的哭包,不知道跑没跑掉。
东方桑叹了口气,又取出一袋星线,默默测算起来,良久,他看向生门的方位——大殿主位之上,谢澄正单手撑脸,姿态闲闲地打量殿内众人。
察觉到东方桑的视线,他淡淡瞥了一眼过来。
东方桑突然亢奋起来,虽说沈去浊闭关未出,但还有谢澄在此!虽说只是一道幻影,但能拖住那月主就还有戏。
谢澄沉默地移开目光。
他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在想:东方桑看出来了?
一炷香前,谢澄光明正大跟着南星从宝象井进入天外天,但他不能坦白告诉仙门众人,只能佯装幻影。
就在这时,东方桑突然开口:“谢仙尊,北斗廉贞跟您谈判的条件是什么?”
谢澄掀起眼帘,沉声道:“他们要仙门百家搬离天外天的神明遗址,迁往人间自寻洞天福地,不从者,死。”
死寂。
“荒谬绝伦!”赤阳宗掌门拍案而起,须发戟张,“我辈修士,餐霞饮露,避世清修,以求大道!人间浊气纷扰,岂是修行之地?此乃自毁道基,断送传承!”
“北斗莫不是失心疯了?让我等与凡夫俗子杂处,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俗务?”另一位女修声音尖利,充满鄙夷,“斩妖除魔,护卫一方安宁,已是莫大功德!难不成还要去管凡人邻里吵架、田亩纠纷?滑天下之大稽!”
激烈的反对声浪瞬间涌起。但也有一部分人,尤其是几位年纪较轻、或游历人间较久的掌门,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并未立刻出言反驳。更多人则是沉默观望,眉头紧锁。
谢澄任由反对声喧嚣,神色未变,只是等那最初的激烈情绪略微平复,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餐霞饮露,避世清修,数千年了,修出了什么?是与天地同心,还是……与人间隔阂?”
“妖邪滋生,往往源于人间怨怼、不平、浊气淤积。诸位高高在上,等妖魔成了气候,再去斩妖除魔,收取百姓供奉,美其名曰护卫一方。可曾想过,若修士就在人间,教化引导,扶助民生,消解怨气于未萌,更能从根源上减少妖邪。”
反对者一时语塞。有人冷哼:“说得轻巧!人间灵气稀薄,如何维持修为?传承岂不断绝?”
“灵气稀薄?”谢澄想起南星那一番轻狂至极的话,不由无奈一笑,稍加美化后才原话转告:“北斗月主说她北斗部众,常年行走于污浊混乱之地,生死搏杀,红尘历练,修为进境反而比闭门清修者更快。”
谢澄的笑意极浅淡,但还是没能逃过东方桑的眼睛。
他微微眯起眼:“谢仙尊似乎并不排斥北斗的言论。”
谢澄上半身微微后仰,坦然道:“我同意了北斗的提议。”
满殿哗然!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皇甫肃猛地转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甚至有一丝被背叛的怒火,其他激烈反对的掌门更是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仙尊,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赤阳宗掌门气得浑身发抖,“仙凡有别,自古皆然,你这是要将仙门千年基业,毁于一旦!要将我辈修士,贬为凡俗吏卒!此乃颠倒纲常,祸乱三界之始!”
就在这时,殿门处的光线被一道身影遮挡。
南星步伐沉稳,在一队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一片夜幕般的玄色中,她是耀眼到夺目的金黄。她将生死境的气息收敛得极好,可她一出现,那股沛然莫御的威压还是弥漫开来。
“吵出结果了吗?”她问。
大殿内温度骤然下降,赤阳宗掌门站起身,指着南星鼻子骂妖女、灾星,说她果真是悖逆天道降世的祸端。
“看来是没有了。”
南星笑笑,一道银色的符咒化作银蛇攀上赤阳宗掌门的脖颈。
见她出手便是杀招,伽蓝心急如焚,一时也顾及不了太多,匆匆起身道:“南……月主,还请手下留情!”
最终银蛇只是将赤阳宗掌门勒晕,两个北斗中人将他拖了出去。
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仙门百家或青或白的脸色。
此时此刻近距离接触,他们才深刻意识到——南星早已不是当年要对他们行礼问安的弟子,而是久居上位,能执掌生杀的北斗月主,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强者。
规矩本就是强者制定的。
若是谢澄本尊在此,跟南星还有一战之力,可现在他只能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让南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仙门的杀手锏被仙首亲自关门外,说出去都丢人!
真真假假只能蒙蔽局外人,操控全局的二人心照不宣。
晦明钻出掌心,调整好姿势乖乖给主人当龙皮座椅,南星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尤其是那些依旧满脸怒容或深深犹疑的人。
“不强迫。”南星说,“只是越早答应,越能优先选择人间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北斗还会助其一臂之力,帮忙梳理地脉,搭建宗门,与人间共生。”
说完这话,她给了这些掌门半盏茶的思考时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最终有三十几个小宗门都答应了南星的提议,毕竟他们在仙门也属于末流,分不到多少资源,不如赌一把,抢占先机。
而五大宗门中,咒律宗掌门伽蓝和霄x音宗新掌门倪清露也愿意去人间。
伽蓝是觉得谢澄所言在理,既然去人间能救更多人,那就去吧。
至于倪清露,她说:“我不喜欢仙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再待下去我们门里弟子只会奏哀乐了,还不如去人间当泥腿子。”
南星笑着点头,当场给这些人松绑,统一安顿在大殿西侧。站在南星身后的小碗出列,给他们每人递上一张详细备至的人间地图,标注出了山川林野、矿脉宝穴、灵气浓度……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这些掌门都看直了眼,纷纷松了口气。
没选错。
场内一时间泾渭分明,只有东方桑杵在中间,一只脚踩在西侧,那双眼却粘在伽蓝手中的地图上,移也移不开。
他听见小碗给伽蓝推荐:“华州富庶,民风开放,灵气充沛,还是唯一以仙门为信仰的大州,月主已经打点好了,您可以直接带整个宗门迁去神女峰。”
“……”东方桑一时间心痒难耐。
见他左摇右摆的墙头墙样子,南星似笑非笑道:“东方掌门,你这是何意?”
东方桑连忙正色:“……月主,你只说了愿意的人,那不愿意的呢?”
“不愿者,自可留在原处。”
其余人一听,顿时面露喜色。
南星顿了顿,声音冷下来:“到时候跟着天外天一起散灵,反哺人间,也算一桩功德,去了阴曹地府必能投个好胎,兴许正好投到某个已在人间传代的宗门里,省去搬迁的功夫,于人于己,都方便。”
东方桑:“……”
没人想要这种方便吧。
他心一横,扭头坐到了伽蓝旁边,他与伽蓝素来交好,有这一道关系在,去人间的日子也不会难过,毕竟听说连如今的华州州主都是南星的徒弟。
“我也要去华州。”东方桑跟小碗说。
小碗头也不抬,将神女峰旁的璞翡山指给他看。
南星目光移向东侧的掌门们。
在这满殿肃杀之气下,不少人已有动摇之心,但他们仍固执地梗着脖子不松口。
他们在等。
就在此时,一道冲天灵光掀翻了天极殿的屋顶,直冲问仙岛而来。
“仙首出关了!”
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南星已和沈去浊过了百来招。
刚下定决心站队的东方桑登时急了,沈去浊能出关说明他已顺利突破至高,若是南星败给沈去浊,他们这些人就算不被清算,在仙门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两方心思各异,一时间暗流涌动。
东方桑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眼见东侧的掌门们和北斗缠斗在一起,也立马结印布阵。
不过他帮的不是仙门,而是北斗。
有人道:“东方桑,你个东倒西歪的墙头草,也不怕闪了腰!”
东方桑回击:“是你格局太小,只要对三界有利,不分北斗与仙门。”
场面愈发混乱,谢澄抬手荡出一道剑气镇住场,冷声道:“还嫌不够乱?都给我安静。”
皇甫肃见他这一剑威势赫赫,心里转过弯来,明白了十成十。
这哪里是什么幻影,分明是跟着南星破开宝象井封印的本尊!非但没有帮着沈去浊对付南星,还光明正大支持北斗的主张。
皇甫肃气得浑身发抖,连尊卑上下都忘了顾忌,指着谢澄鼻子怒斥道:“谢兆光,你怎能与北斗为伍,帮着他们对付你的师门!”
事已至此,谢澄本也没想欺瞒,总归他问心无愧,可还不等他回答,半空的刀光剑影中忽然传来南星的声音。
她高声道:“皇甫长老,这里也是我的师门,你不会忘了吧?师门对弟子赶尽杀绝翻脸无情就可以,弟子替仙门清理门户就不行?”
皇甫肃讶然仰首,一片云遮雾障中只能看见寒霜与金环碰撞,看不见具体的战况。
按理说,生死境的南星绝对不敌至高境的沈去浊,可南星却越战越酣,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闲情打断谢澄跟皇甫肃的争执,反而是沈去浊无暇多顾,一言不发。
有人疑惑地问:“这……这逆贼为何还生龙活虎,难道她也快破至高境了?”
皇甫肃观察片刻,眉头紧锁道:“不,仙首他……或许没到真正的至高。”
入至高,长生不老,犹如人间半神。
沈去浊出关时虽有至高境的灵力波动,却没有百鸟庆贺、霞灿星摇的天地异象,也没引起青云碑的共鸣。
皇甫肃叹了口气:“仙首只怕是用了什么办法暂时突破,跟真正的至高境比起来还有很大差距。”
苍穹之上,灵光爆裂,金石交击之声震彻寰宇。南星与沈去浊的身影在云海雾障中高速穿梭碰撞,每一次交手都引得问仙岛护山大阵明灭不定。
就在这时,沈酣棠赶来,看见半空中交手的两人,一时间肝胆俱裂。
沈酣棠喊道:“舅舅!南星!”
回应她的是南星一声清叱:“天璇,带着她有多远滚多远。”
天璇一边骂着禄存是个废物,一边用阵法将沈酣棠转移去吴涯和武曲那边。
下方大殿前,仙门众人紧张仰视,心情复杂,支持北斗的暗自为南星捏汗,固守旧规的则期盼沈去浊能力挽狂澜。
百招过后,南星虽未露败相,但沈去浊那伪至高之力确实磅礴绵长,久战对她不利。
又一次硬撼分开,两人凌空对峙,气息稍缓。
破境之后,沈去浊眼角的细纹被尽数抚平,华发再作青丝,犹见青年时的英姿勃发。
他脚踏镇坤环,手捧昆仑印,肃声道:“无知小儿不自量力,有我在此,你就算机关算尽,也休想颠覆仙门千年根基!”
他神态太坦荡,换做不知情者在此,见了这仙风道骨的皮囊,听了这冠冕堂皇的宣言,还真以为他是一心守护苍生的朗朗仙君。
“你到底在装什么?”南星横剑而立,晦明剑身映照着天光与她清冽的眉眼。
她没有立刻抢攻,而是忽然开口,声音灌注灵力,清晰无比地传遍整个问仙岛,传入下方每一个修士耳中:
“沈去浊,在分生死之前,有些话,该让天下人听一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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