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学自行车


    这场罕见的冷战还是冯月出主动和好的,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给你。”


    在宋行简住到书房里的某一天,冯月出进去,把一个绑着粉红拉花的长方形小盒子推了过去,并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宋行简。


    宋行简慢慢打开,是一根墨绿色笔身的钢笔。


    这小小的一根钢笔可太贵了!冯月出在百货大楼越逛心里头越嘀咕,能买好几斤猪肉了,而且还有更贵的,14K金尖的,竟然她三个月工资都买不下来!


    但想到是宋行简过生日,冯月出还是咬咬牙买了,毕竟一年就一次嘛,宋行简其实已经很好了,人大方,经常给家里添置东西,以前她偷偷去人家书房看书,把铅笔头落在笔筒里,人家也不生气,除了脾气有点古怪,真没什么大问题。


    “祝你生日快乐啦,你经常看书写字什么的,就给你买了根钢笔,别嫌弃便宜,也很好的呢,售货员说了,这个笔尖……”


    冯月出绞尽脑汁想着售货员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其实并不是对她说的,是对旁边国企采购的人讲解的,她在旁边也竖着耳朵听了。


    冯月出知道宋行简不缺,他好像什么东西都不缺,但毕竟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虽然她过生日他也没什么表示吧,不过没关系,谁让她是个大方不爱斤斤计较的人。


    “谢谢。”


    宋行简有点奇怪,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盯着那钢笔,安安静静的,让人发毛。


    “好,那我周末请你去镇上下馆子好吗!我们逛一逛,我工友说有一家理发店手艺可好了,她们都去烫卷了,我也想去……”


    冯月出很少会跟谁长时间冷战,她是个记性很不好的人,有什么仇什么怨睡个觉就忘了,再说,她跟宋行简这种关系,更没什么可生气的了,说了半天,她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那你今天有时间教我骑自行车吗?我已经能蹬半圈了,但还是不太敢坐上去蹬一整圈,掌握不太好方向……”


    这几天冯月出一直在自己学自行车,虽然因为考虑到她的身高家里没买那种带大梁的自行车,但自行车依旧是个大物件,不好操作,她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但宋行简不是别人。


    “行,等我换件外穿的衣服。”


    在家和去外面还要穿不一样的衣服,冯月出觉得宋行简规矩毛病多,但从不会说什么,人家自己洗的,她可没有权力管。


    “没事你慢慢来,我把着呢,别怕。”


    宋行简握着自行车后座,冯月出努力盯着前方,宋行简说了,朝前看,不要只想着脚下的车轱辘,一咬牙,就蹬了一整圈,真厉害!


    “哎,稀客呀,很少看你们小夫妻一起出现呢。”


    有人忽然凑过来打招呼,冯月出不免被打扰到,眼神一瞥脚下就乱,脚下一乱方向就歪,然后人咚的一下。


    人被宋行简提溜住了,自行车狠狠地摔到地上了。


    “我的车!”


    冯月出凑近了看,又蹭掉块漆,一天天地,怎么这么倒霉啊。


    “买自行车是为了方便,节省时间,本来就是消耗品,拿来用的,你不用这么小心。”


    话是这么说,但新车就摔了,谁不心疼,冯月出每回学完连车轴上的土都要好好擦干净,搭话的人都走了,冯月出还是闷闷不乐。


    “等冬天的,大河冻上,我教你滑冰,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冰鞋?”


    “冰鞋是什么,为什么要穿冰鞋,直接滑不就行吗,我玩过冰车,可好玩了。”


    小时候杜辉给冯月出做的冰车,用旧抽屉板,还绑上了棉布,从来不硌屁股,别的小孩都羡慕冯月出有一个什么都会的哥哥。


    “穿了能滑得更快,可以转圈,也没什么区别。”


    话题过去冯月出又开始慢慢蹬,好像摔了一跤人忽然就通透了一样,冯月出的车把越来越稳,正巧一个小下坡,风呼呼地从她脸边吹过,她觉得自己像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宋行简,我厉不厉害!”


    “喂……”


    忽然意识到宋行简早放开手了,冯月出心慌一下又很快握住车把。


    咔噔。


    车停下,冯月出得意地回过头,已经离宋行简一段路了,他都变得小小一个了,她又掌握新技能了。


    两个人推车回家时候正巧碰上太阳下山,入秋之后似乎一天比一天冷,冯月出侧过脸发现宋行简的耳朵边都被冻得通红了,这个人怎么跟瓷捏的一样。


    她盘算着可以买几斤毛线了,给他织个耳包,织件毛衣,自己也添个围巾,这儿的冬天也很冷的呢,不过得问问宋行简喜欢什么颜色,他可不像杜辉哥那样,傻乎乎的,只要她亲手做的什么都是好的。


    不过,哎。


    可能因为天变凉了,季节交接时候人就容易多愁善感,冯月出缩了缩脑袋。


    “冷?”


    宋行简把手覆到冯月出耳朵上,冯月出被凉的一哆嗦。


    “你血也太冷了,跟冰块一样。”


    冯月出就血热,她也不知道什么是血热,只是以前别人都这么说她,不管多冷的温度,她手和脚都是热乎乎的,以前小孩都爱跟她牵手,她跟杜辉哥睡觉就像两个火炉一样,大冬天的还得把脚伸出被窝儿去。


    冯月出抽出一只手握住宋行简的指尖,冰冰凉的。


    “哎——”


    自行车要倒,宋行简忙握住把,挺大一个人竟然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了。


    “对不起……我那天情绪不好……”


    太罕见了,宋行简这个人竟然主动道歉了,冯月出其实也没大放在心上,毕竟宋行简性格就是这样,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屁。


    而且。


    “原谅你了,你们小布尔乔亚就是这样弯弯绕绕的,有什么话也不直说。”


    冯月出仰着下巴,非常大度的模样。


    “你……你……”


    宋行简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什么东西来。


    “不像我们工人阶级干什么都直来直去,从来不把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


    冯月出还在那滔滔不绝,忽然发现旁边人没音儿了,她扭过头,发现宋行简正塌着脖子在那无声地笑。


    “你还笑,你有什么好笑的你那个狗脾气!”


    冯月出气的脸红了,用手哐哐哐照着宋行简的后背垂,宋行简也不躲,还在那笑,等笑的差不多了。


    才清了清嗓子。


    “跟你讲过,少跟别人学说话,你这又是听谁吵架学来的。”


    还真是冯月出跟人学的,她们车间有人趁着午休时候偷偷听邓丽君的歌曲,被巡查的领导发现大骂了一顿,好多领导都是搞阶级斗争出身的,嘴里那一套一套的可顺了。


    冯月出其实也竖着耳朵听了,但她可不敢光明正大的,她是一个极其谨小慎微的人,不只怕给自己惹麻烦,也怕给宋行简惹麻烦,虽然宋行简书房里就有能放磁带的录音机,但她从没拿出去炫耀过。


    可却把骂人的话在心底记下来了,冯月出的好学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等回到屋里,两个人已经没有隔阂了,等到晚上睡觉时候,两个人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了。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


    冯月出睡的迷迷糊糊时候,宋行简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啊……哦……我身份证上的日期也不准……”


    “没有必要过生日,这一天没有任何纪念价值。”


    “哦……”


    “生命的延续没有意义,我们不要孩……”


    “快睡吧困死了……”


    冯月出手动闭上了宋行简的嘴,该说话的时候哑巴不该说话的时候叭叭个没完没了。


    第24章 镇上赶集


    逢三六九都是集,六是大集,今天就是大集。


    大集人多,周遭几个村子的人都来,走着的赶驴车的骑自行车的,挤来挤去,遇到小偷都抓不住,衣服更是蹭来蹭去,冯月出看着自己纸上列的单子,她今天要做不少事儿,得穿得利索耐脏,索性穿了工服,就是到处都见的那种深蓝色的服装,冯月出其实还挺喜欢的,宽松舒服,干活方便。


    她这回跟宋行简一起去,只能宋行简带她了,她虽然学会骑车,但带那么大一个人暂时还不行。


    “啊——”


    车轱辘碾过一个小坑,冯月出咚的颠了下屁股,还好家里屁股垫子破布最多,冯月出拿来一个绑到后座上,就不颠屁股了,但她还是故意叫一声,去抱宋行简的腰,他就会忽然变得很硬,然后。


    “嘶”一声。


    “别闹。”


    真能装模作样,晚上时候也不谁更能闹,花样更多。


    年轻人的体力真是无穷尽,冯月出佩服得很,有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老了,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喂,我先去邮局打电话,咱们得快点,不然队伍太长了得排好久。”


    正是下坡,耳边的风很大,冯月出抱紧宋行简的腰,他的衬衣被吹出来好大一个包,冯月出靠得很近,大声嚷着说。


    宋行简没应和,他想到在军校上学时候,冯月出先提出每周日通电话的,他是非常有契约精神的,不管有什么事都把那天空出等着,但一个月也通不了两次,因为冯月出可是“大忙人”,总是排不上遇到邮局下班。


    街上人多杂,冯月出让宋行简把自行车停在靠外头的地方,不然走的时候也不好挪,冯月出就在镇上上班,对这地方熟悉得很,比宋行简还要熟悉,他平日里几乎都是在部队,周末会在家做大扫除,连橱柜底下都要拖得发亮,然后就在书房里看书什么的,无聊得很。


    冯月出飞快的往邮局跑,毕竟她今天不仅要给妈打电话,还要邮寄两百块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赶上她小半年工资了,妈养鹌鹑一直在扩大规模,这回手里头钱有点倒不过来了,才跟她张的嘴,冯月出不是心疼钱,她就是心底有点不安,这可能是穷人的通病,到手的钱多了就觉得肯定有什么阴谋。


    哎,但是妈沉浸在那里头不能自拔,冯月出也不好说什么,只希望是她想多了吧,她今年还有几天假,连着过年时候回家多待几天,本来她是想这几天就回去看看的,正好帮忙收秋,妈非拦着,说县里都派战士来给她抢收,又快又好。


    冯月出就想着先不回去了,毕竟来回路费也不是小数目,这样过年还能多待几天。


    她其实早想把妈接过来


    ,但也没什么合适名头,又没怀孕。


    主要是妈跟宋行简的生活习惯相差太多了,不说别的,妈戒不掉烟,偶尔叼着个大烟袋,抽烟的人不可避免咽喉不太好,说说话卡下嗓子吐口痰的,那回不知道什么事有领导很晚过来,有股烟味,那么冷的天宋行简开窗放了半天的味。


    哎,妈也在乡下自由惯了不乐意来,先再放放吧。


    冯月出把兜里的钱票认认真真数了三遍才递进柜台,柜台里那个戴着眼镜的胖男人眼神都没给一个,别人问什么也不回,抬手“啪啪啪”盖了几个章,就算过去了。


    要说现在什么职业最吃香,那一定就是柜台后面干活的,谁来了干什么都得看他们脸色,冯月出倒是不怎么在意,也可能习惯了。


    汇完钱,冯月出又去排电话队,她有些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宋行简正站在墙根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没关注自己,冯月出放下心来。


    “妈,钱汇了——”


    冯月出开始跟她妈絮絮叨叨说生活里的小事,她强调好几回让妈别太累,少养点鹌鹑,累坏了身体不值当。


    话还没说怎么着呢,计时器“喀嚓”一跳,三分钟时间到了。


    哎。


    “走,我请你吃好吃的去!”


    周末再加上大集,邮局围的人多,冯月出挤出人群来,挎上宋行简的胳膊,嚷着。


    冯月出心中有一种不太好形容的微妙的开心,她不是瞎子第一眼看见宋行简就知道他长得好看,是一种非常客观的好看,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感知到这种好看的杀伤力。


    宋行简穿着训练的服装,很普通的军绿色,衬衫微微向上挽了两下,露出白皙的腕骨,戴着一块一看就很高级的表,帽檐拉得很朝下,但还是能看出非常挺拔的鼻梁,极其优异的骨相。更别说个头了,最吸引人的就是个头,高挑挺拔。


    光这一会儿就有两个小姑娘上前搭讪了,一些男人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他的身边微妙地留出来空隙,冯月出大大方方去拉他的手。


    其实冯月出是漂亮姑娘,杜辉长得也英气十足,但都不是宋行简这种,怎么说呢,可能是精细的俊美。冯月出也形容不出来,只是心底美滋滋的,怪不得姚二天天抱着那只猫到处溜达呢。


    宋行简也发现冯月出好像忽然对他格外热情,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人多拥挤,随便蹭到的衣角都让他觉得不适。离开工作时间,他更喜欢安静,不和人产生交集。


    冯月出熟练地在小摊贩之间挤来挤去,大声杀价,也不一定要砍下来,但一定要有还价的过程,不然就好像这一趟购物不完整一样。


    宋行简无语地嚼着被塞到嘴里的芝麻糖,怎么能这么甜,甜的他牙发酸。


    冯月出满意地拎着糖炒栗子、桃酥、芝麻糖,还有一种不知道叫什么的很软的蛋糕,她逛一圈儿人就已经吃饱了。


    “完蛋,我吃好饱再去下馆子好亏呀。”


    “那就别下了,我们回去煮面好了。”


    是要吃你那个清汤寡水八十岁老太太都不爱吃的面。


    “我请你去吃馄饨吧,超级超级好吃的馄饨。”


    那离服装厂不远,冯月出偶尔懒得做饭了会跟工友一起吃顿好的,两大碗她们匀成三小碗来吃,这样可以省点钱。


    一毛五一大碗,冯月出要了一大碗一小碗,这儿的老师傅特别大方,馄饨个大皮薄,圆滚滚的,透过晶莹的薄皮能看到里面的肉馅,再加上一大勺紫菜一小勺虾米,橱窗里还有香油,不过每人只能滴几滴,不然老师傅不高兴。


    简直好吃的难以形容。


    有一阵子冯月出的梦想就是天天顿顿都能吃这儿的馄饨。


    冯月出看着宋行简把筷子勺子涮了两遍,宋行简发现冯月出的目光,伸出手示意也给她涮涮。


    “不用不用。”


    冯月出忙把碗捂住,她可不敢麻烦少爷。


    好在他看起来能接受,没把虾米挑出去,冯月出松了口气。不然今天又劳烦人家拿东西又让人家付了钱,这顿饭要是还吃得不顺心,那显得她太过分了。


    “吃完饭我去烫头发,她们都烫了!你说我也烫个卷儿好看不?”


    冯月出往宋行简那边凑了凑,眼睛亮晶晶的,睫毛跟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嘴唇被馄饨汤烫得更红了。


    宋行简看了一眼冯月出的头发,她头发黑顺,发质很好,但所差就是头发太多了,每天早上都要用木梳沾了水才能把头发乖乖梳好,想不出烫了头之后得多么大一团。


    宋行简有点想笑,又觉得今天好像没有那么让人烦躁了。


    “好看。”


    冯月出满意了,她觉得宋行简的审美肯定没问题,毕竟他衣橱里的衣服整个人都那么有品位。


    “快吃快吃!今天人肯定多,烫头发可得花好久时间呢。”


    宋行简低下头连吃两大口,好像真是迫不及待一样。


    是一个又小又普通的理发店,甚至有点寒碜,店里忙来忙去只有一男一女,空气里那种廉价刺鼻的香精味直冲鼻腔,宋行简迟疑地往后倒了两步,门牌上大剌剌写着——


    红星理发店。


    还是用红漆写到木板上的。


    是冯月出嘴里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工友去了直接换了个人的理发店。


    “你确定是这?”


    冯月出却像是回到家一样,极其熟络地就跟拿着剪子的女人打了招呼。


    冯月出上回头发就是在这里卖的呢,当然熟悉了。


    “你放心,你放心,你长得漂亮,脸又这么小,烫个头绝对洋气得不行不行的,咱们这可比国营商店好多了,便宜不说,药水是新到的呢,上海来的!一点不伤头发,你们服装厂的车间主任就是在这……”


    冯月出被忽悠的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最后那大娘还靠近冯月出耳朵,悄声说一句。


    “哎哟我那个祖宗呦……你家男人长得可真俊哇,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


    冯月出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回答剪头大娘另一个问题。


    “哦,怎么认识的,他跟我哥是战友,我们看对眼就在一起了。”


    宋行简没说什么,坐在椅子上,想翻翻桌子上的《故事会》《民间小说》,发现封面是被翻的黑乎乎的手指头印,更别说小盘上放的谁都能抓一把的盐炒黄豆了,他动都没动,最后只把茶杯掀一条小缝儿闻了闻。


    茉莉花茶的味道,还可以。


    但也是没喝。


    紫色的绸布已经围上了冯月出的脖子,她正认真一页页翻着手里的发型册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哪个都好看又好像哪个都差不多,就指了第五页的一个头,冯月出最喜欢的数字是五。


    “哎,您真是会选呐!这个药水可高级了!”


    大娘还真拿出来一瓶带洋字的小瓶子,冯月出更放心了。


    时间好长,冯月出都有点昏昏欲睡了,终于到卸卷的时候。


    冯月出一睁开眼,整个人要吓死了。


    怎么那么大的头,像有三四个她的脸那么大,又像是一只山绵羊住到了她脑袋瓜上。


    “怎么这样!”


    “哎您别急你别急,还要修呢,修完就好了。”


    但不论剪子怎么修冯月出的头发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卷,脑袋还是那么大。


    最后理发店大娘也不好意思了,少收了冯月出一块钱,但冯月出一点也不高兴,气鼓鼓地推着自行车。


    “什么呀!我还想周一上班惊艳别人一把呢,这回她们准得笑话我了!”


    冯月出头发本来就多,现在又多又卷膨胀好几倍包裹着脑袋,走起路来头顶一蹦一跳的,软哄哄的跟云彩一样,宋行简没忍住抓了一把,冯月出砰给宋行简一拳头。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


    烫头不好看了!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冯月出一歪脑袋更像是被雷劈炸了,宋行简憋笑憋的肚子疼,强忍着嘴角。


    “你等我一下。”


    正好前面就是百货商场,冯月出看着宋行简身影消失在门口,喂,她也想去逛,但是自行车上还挂着不少东西,得有人看着。


    哎,今天真倒霉!


    没一会儿,宋行简手上拿着个驼色的什么东西走过来,靠近了冯月出才看出来是一顶灯芯绒的帽子。


    哼,这还差不多。


    冯月出心情好不容易好一点,身后忽然凑过来一个人跟她耳朵边说。


    “哎呀,你可真会生,你这儿子成家了没?”


    早就说过冯月出身材非常丰满,她又爱穿宽松不显腰身的衣服,烂大街的蓝色工装服,从背后乍一看就让人觉得胯大屁股圆的,再加上那一头卷,也不怪人家误会。


    等冯月出瞪着眼睛转过头来。


    那人忙摆手说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月出阿姨!月出阿姨!——”


    这时候真有个认识的小身影冲着冯月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第25章 打架


    人果然是有无限潜力的。


    冯月出明明刚会骑自行车,现在却是能带人了,不仅能带人,还能站起来骑,脚镫子一圈又一圈地飞快,身后的小孩紧紧抓着她的衣服,估计也是害怕。


    其实稳得很,只是转弯时候有一点抖,幅度有点大而已。


    宋行简那个倒霉蛋不仅要自己走回去,买的大包小包还都挂他身上了,没办法,冯月出对于平衡有着极高的要求,车把上挂的东西一点不均匀都会严重影响她的骑技。


    段杰跑的脸红脖子粗地带来一个重大消息。


    “月出阿姨快去救命!姚春晓要被她爸打死了!”


    这在冯月出看来是实在不可能的,一是姚春晓极其听话,可能一户人家生的一堆孩子里总会有这么一个小孩,文静懂事听话,学习好长得乖巧,毫无疑问姚春晓就是这样的小姑娘,真真假假的,几乎见到的人都会跟周颖开玩笑说,春晓真乖,抱我们家去行不。


    二是姚春晓的父亲,冯月出跟周颖熟悉些,只不过之前的事情搞得她们有了隔阂,不过面子上还过得去,但就算不熟也知道周颖的丈夫,就是姚海洋,是出了名的脾气好,疼闺女,他是个技术员,说话有点结巴,但人有能耐,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正经技术工,可不像运动时期推荐的那种不靠谱的学生,每月工资很是可观。


    但冯月出不觉得段杰是个会开恶劣玩笑的小孩子,把自行车蹬得很快,稳稳地停到了姚大姚二家。


    此时战争正在白热化阶段,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冯月出,每个人都愣了一下子,有些小孩看到冯月出头上像被炮崩了爆炸一样的头发后,没忍住笑出声来,但又很快被大声哭泣的姚观夏吸引了目光。


    “月出姐姐!月出姐姐!救救我们!救救萤火虫!呜呜呜——爸爸要把我姐姐打死!我们不要做爸爸的孩子了——”


    小丫头哭得真的好惨,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嘴一撇,露出的门牙还在透风,冯月出也没嫌弃,把姚观夏抱到怀里就往前走几步。


    “姚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打孩子呢?你四周瞅一圈儿,咱们整个大院有几个小孩能跟春晓观夏这么懂事的,周颖回娘家探亲,姚二幼稚园下课就去她姐姐教室门口乖乖等着,小姐俩一起回家,饿了也不闹,就乖乖泡麦乳精喝,你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冯月出的身份很有说头,当然不是论资排辈,论资排辈一个小营长的媳妇算不上什么,那团长的夫人,吴二毛的妈还在呢,正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眼瞅着姚海洋教训姚春晓。


    姚海洋拿着一根小树枝,直直就抽到姚春晓身上,她细细的胳膊上一下子就起了一道红紫的痕,姚春晓哭的不如姚观夏那样惊天动地,但更让人心疼,眼皮子里的一大泡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不服输的仰着头紧紧盯着她爸爸。


    总是这样,好像鬼灵精怪的小孩更能让人喜爱,安静沉稳的那个就只能做好包容姐姐的角色,冯月出以前也是喜欢姚二多一些,姚大不爱说话又沉默,不算讨喜小孩。


    “冯同志你可是不知道,这姚春晓养的小畜生把我儿子脚咬了一大口呢,这深山里跑出来的东西,谁知道带没带什么病毒啊,她不诚心道歉就算了,连那小畜生都不肯交出来,你瞧瞧你瞧瞧,这么大一块伤,我们家二毛以后是要开飞机的,身上一点伤都不能有!”


    冯月出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面对正伸着舌头做鬼脸幸灾乐祸的吴二毛心里涌出难以抑制的恶意,就这样上牙往外呲冲锋,下巴往里缩逃兵,长得跟一场失败军事行动样的人,你说这一点伤影响到他了?


    更何况那伤口几乎就没有,他黝黑黝黑的皮肤混着皴,啥都看不出来。


    “没有!萤火虫没咬你!是你们偷跑进我家要偷萤火虫要拔它的爪子才被它抓了一下!它根本没咬你!”


    这冯月出是信的,他们那帮浑小子是真会这样,前几天才偷了老乡地里的土豆,还闹到部队了,听说不只是吃几个,是一边吃一边祸害,挖出来半亩地,用刀砍的坑坑洼洼的。


    冯月出可算是知道这个吴二毛他们为啥一天到晚总惹事了,因为家里人不但不管还给撑腰,这样能教育好孩子才算怪呢!


    表面风平浪静的家属院其实暗地里也是暗流汹涌,因着地区帮派什么的分成好几波,宋行简不爱参与那些,冯月出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时间久了自然没人给他们投橄榄枝,但别人不一样,妻子们间的关系就不只是妻子们间的关系。


    姚海洋技术再高他也只是个技术员,也就工资高一点,没有实权,吴团长就不一样了,围着看热闹的这些人,很多人的丈夫都是吴团长的下属。


    “你没听过一句老话吗,惯子如同杀子!年纪轻轻不学好,长大是要吃牢饭的!跳墙进人家家里偷东西,这和那什么?那什么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你不知道吗?严打的时候这种行为都是要拉出去枪毙的,你们家长要是不管教,早晚成为社会的蛀虫人民的公敌!坏人是忽然就成坏人的吗?不是!那一定是从小就坏!就恶!”


    宋行简说得不对,学别人说话还是有好处的,家里经常有宋行简带回来的《解放军报》,冯月出经常用那个来识字,不认识的就查字典,她最喜欢思想战线版块,因为有很多有意思的案例,这一套一套的话大概就是那上面学来的。


    “我撕烂你的嘴!!”


    果然,说不过就要上手,不过上手冯月出也不怕!早就说了她血很热,三九天被窝都滚烫的,那吴二毛的妈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的生,又自己拉扯,本来身体就虚亏,又遇到冯月出这样的,她往前使劲一顶,对面的女人就摔到地上了。


    冯月出还往后一甩,把趴着她腿上的小兔崽子就被踹了出去,把她的枣还回来!


    真感谢妈,从小就教育她,吃得饱饱长得壮壮,要不她指定就打不过了。


    周围人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主要是吴团长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官,这小冯更不是好惹,据说是那个人的儿媳妇,只能过来拦着,防止两个人再打起来。


    “宋营长真是瞎了眼娶你这么一个泼婆娘!不会下蛋的母鸡!”


    隔着拉架的人吴二毛妈嘴也不闲着,冯月出更是嘴上没吃过亏。


    “宋行简烧八辈子高香才娶到的我!你自己愿意当下蛋的母鸡自己去当,少拉上我,我可是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是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是……”


    宋行简好不容易打听找到姚海洋的家,刚一迈进院门,就听见冯


    月出义愤填膺地痛斥着。


    第26章 深秋的烦恼


    秋。


    天总是黑的格外早,北风卷着落叶吹的呼呼作响,不用说,明早准落一地密密层层的枣树叶,秋天,就是永远扫不净的地。


    小屋里很暖和,冯月出很有先见之明的,入秋之前就又糊了次窗户纸,严严实实的,一点凉风也吹不进来。


    书页也翻得唰唰作响,冯月出在看自己的笔记,全都是缝纫图样,32开的牛皮纸钉本,还夹着几片从《大众电影》上裁下来的时装图,哎,让她发愁的还不是最近的缝纫大赛,主题是什么时尚风采,这可愁死她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时髦的人呀。


    改开的风潮越刮越广,连内地都受到影响,再加上裁军大潮之后传统军需需求减少,接到的单子变少,服装厂逐渐入不敷出,领导也发愁,天天琢磨新出路,冯月出也算是个车间小组长,还跟着去隔壁省城服装厂进修学习了,他们那边的单子已经一半以上都来自社会订单了,而且有比较完备的运作流程,甚至连带的普通员工的工资都涨了呢。


    涨的还不是一丁点呢,这怎么能不让人眼红,冯月出跟着领导开会时候听了她们车间一位员工的分享,回家就着急上火的,嘴上起了好大一个泡,有一种能看见钱抓不着的感觉。


    先不说渠道,最起码得有东西,不能一说啥啥就扯到军工标准上,现在全国这么多家服装厂要军转民,这不是鲜亮的牌子了,还得是服装做得称心如意才行。


    看来之前的尝试跟别的地方一比都是小打小闹。


    于是回来厂里就举办了时尚风采为主题的缝纫大赛,推广的力度很大,就说奖品都是下了血本的呢,可不是以前一个小顶针就糊弄了的。


    冯月出画了好几幅设计稿,但又都不满意,哎,一点也不切题。


    比赛比赛没什么进展,冯月出又收起拿出来另一沓信纸,这件事也没干好呀,真是什么什么都不顺心!


    还不是姚春晓跟姚观夏的那只“猫”。


    说是猫,其实越来越不像猫了,比一般的猫要雄壮威武的多了,简直就是一只小豹子,尾巴一钩就蹿到树上去,眼睛跟祖母绿的宝石一样,浑身的皮毛油的发亮,胃口也是越来越大,姚大姚二每天偷偷喂它一个鸡蛋。


    老鼠抓得也不像猫,军粮仓库还跟姚家借过这只动物,一下午抓了一连串的老鼠,老鼠尸体在院子里摆了得好长一条。


    简直是威武极了。


    这时姚春晓和姚观夏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萤火虫送走。


    猫之所以能被人类接受大部分是因为外表温顺可爱,而显然萤火虫不具备这种特质,尤其是个头,再加上本地传的那些故事,说以前有这种“老老”找人类报仇把小孩肚皮撕开啦什么的,周围人对这只曾经的“捉鼠能手”态度都不算友善,看见准会劝早点打死万一以后出事,以及吴二毛他们彻底跟姚春晓闹掰了,他们虎视眈眈地想要把萤火虫捉走,还说要把皮扒下来做成书包。


    姚大姚二整个秋天一直在想办法,最首先的方法就是送回山里,可是不论她们送的多远,第二天萤火虫都会悄无声息地跑回来,甚至得意扬扬的展示自己在野外捉到的虫子。


    姚二有一次气急了狠狠打了萤火虫,甚至还拽下来一撮毛,但萤火虫还是不走,只是跳上院子里的树,颇为委屈地舔着自己的毛,再用那双祖母绿的大眼睛温和的瞅着姚观夏。


    姚大姚二每天都要认真检查把萤火虫锁到屋子里,一是害怕有小孩跳进院子里欺负,二是萤火虫可能到了活泼年纪,最近喜欢搞破坏,家里晾晒的东西它准要扯下来,在自己家还好,如果跑去别人家就完蛋了。


    再有人性的动物也是动物,萤火虫不能理解人类的发明——玻璃,总是一次又一次撞上去,想从屋里跑出来,它知道姚大不喜欢它搞破坏,就静悄悄地蹭着玻璃,哀怨的盯着那对小姐俩。


    冯月出带着她们去找了公安部,公安说去找林业,林业说这不归他们管,去找农业局,农业局又说,这得去找卫生防疫站吧……


    不停地兜圈。


    忽然有一天,冯月出在报纸的某个角落上看到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电话,可惜她一连打了好几天的电话也不通,冯月出开始还义愤填膺地生气,电话写在上头打不通那还写了干啥!


    到后来只是希望能有个人接电话就行了,可惜也没有。


    就只能换个办法,她们查省动物园的电话,虽然她们谁都没去过动物园,但动物园动物园,总归是保护动物的吧,可惜没找到,只找到了邮政地址,就想先寄信过去。


    姚春晓是一个非常有自我思想的小孩,她马上联系同班的伙伴联名写了信,这只小动物带给她们的欢乐,捉过多少只老鼠,和毒蛇大战了多少回合,甚至还找美术老师画了萤火虫的动物肖像,介绍了萤火虫的习性,一起寄给动物园。


    冯月出在这其中负责更为关键的一步骤,就是以大人的身份讲清楚来龙去脉,以及询问有没有对于这种野生动物的妥善安置法。这对冯月出来说不是个简单事,这世界上的字儿太多了,她说是一套一套的,写就不行了,每天惆怅地翻着新华字典。


    她打算定稿之后劳烦宋行简誊抄到信纸上,宋行简的字更体面。


    主要是大人都太忙了,也不把小孩的事当事,也就只有冯月出会帮着做这些幼稚事情了。这阵子可不少人看冯月出笑话,说她天天学雷锋忘了祖宗功,有着陪着小孩瞎闹的劲儿不如炕上努努力。


    冯月出烦得要死,她都说了是宋行简不行,结果那些人不听也不信,就得着她一人欺负。


    也是,说宋行简不行那不就是说宋行简爹不行吗,冯月出今年第一次见到宋行简父亲了,当然不是见面,也不是照片,是电视上放的国庆阅兵,李姐倒是激动地一个劲儿拽她胳膊,其实就一干瘦佝偻的老头,窝在轮椅里,腿上还放着很厚的毯子。


    宋行简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太奇怪了,不过冯月出也不是多有好奇心的人,他不说,那自然就是不想说,别人都不想说的事还好奇干嘛。


    致省动物园负责同志,您好……


    冯月出终于下笔,她紧紧皱着眉头,其实主要是询问这种动物可以个人收养吗,从小家养并且习性温顺,如果官方都说可以,那之后再有邻居提出异议就可以拿出来解释了。以及如果个人不能收养,那交给动物园需要什么手续,动物园又能保证什么样的生活条件呢……


    “咳——”


    很轻的一声咳嗽。


    “烦不烦呐,没看我正忙着?”


    却点燃了冯月出的烦躁,成年人晚上的轻咳很多时候都被赋予了其他意义。


    冯月出是个十分善解人意的人,但当两人之间产生更亲密接触之后,不免偶尔会显出一些蛮横。


    冯月出马上意识到了,很快产生一种愧疚,自己的事情做不好也不能怪宋行简,更何况宋行简还帮她来呢,找北京的朋友邮来很多本《大众电影》《现代服装》之类的杂志。


    哎,但是冯月出觉得那些书上可参考的东西又有限,小城镇需要的刚刚好的时尚,大家都能接受的时尚,一挂到集市上路过的人都想掏钱包的时尚。


    算了,冯月出把梳妆台上的书本册子都收好,又去外面洗净手,才钻到床上。


    表面上似乎冯月出做什么都打扰不到宋行简,他就那样安静地垂着眼睛看手上的报纸,偶尔翻页也只是发出很轻的声响。


    好奇怪,怎么能有人漂亮到这种份上,冯月出把眼神从宋行简的脸上往下移,连手都那么好看,手指那么长,那么白,椭圆剔透的指甲,凸起的青筋,增添了独特魅力的小伤口,整个人就像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嘶,干什么。”


    冯月出没忍住照着宋行简的胸膛捏了一把。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标准的跟服装厂广播站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面的声音一样标准。


    就是这副假正经的模样,总让人有一种想把他搞得乱七八糟的冲动。


    人都是视觉动物,宋行简的外貌,在他和冯月出日渐紧密的相处中,发挥着不容小觑的作用。


    第27章 可爱女人


    北方的冬天总会刮风。


    宋行简听到远处不知谁家的铁盆被大风推着走,蹭到水泥地上发出刺耳声音,又咚的一声撞到了柱子上,沿着台阶往下掉,最后倒扣在了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安静。


    安静,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可能是幻觉,他以前常会产生幻觉。


    风总是无孔不入的,脸上是凉的,宋行简看到蜡烛芯儿在往西偏,照亮了冯月出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眉头微微皱起,鼻梁上起了微小的皱纹,嘴唇上有一圈茸茸的细毛,在蜡烛底下才看得清。


    甚至额头上还有一小片晶莹的汗珠,她不怕冷,但是怕冻着,意思是她的体质不怕冷,但时刻害怕寒冷的冬天把自己冻坏,于是早早就穿上了臃肿的棉衣棉裤,乍一看像蜗牛在驮着她的壳子走路。


    这房子没有暖气,但是有炉子,冯月出毫不吝啬买煤,总是把炉子生得又旺火苗又高,屋里总是响着咕噜咕噜的烧水声,睡前也要压一层厚厚的细煤,早上起来还是暖的,烧水壶里的水也是热的,足够两个人洗漱。


    但是炉子只管到卧室,书房没有,宋行简对外界的感知比较迟钝,像寒冷、疼痛,还有一些个人情绪,他总会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身体或者心理不适,从小就是他生活中的常态,时间久了,那些便成为他正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对冯月出来说是大事,她不仅自己不能挨冻,也见不得宋行简受冻,甚至夸张到每天早上检查他有没有穿棉裤,还织了配套的围巾帽子耳包手套,考虑到宋行简的风格,冯月出选择了最无聊的深灰色,不长,也不臃肿,但是毛线是好毛线,保暖得很。


    冯月出做这些事情时候也不是毫无怨言,她总会一边骂宋行简缺心眼儿,一边又见不得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挨冻,她心底也平衡了,宋行简并不是毫无缺点的,他虽然超级聪明懂得多很会读书,工作上也做得好,但生活上是白痴,白痴到虐待自己,要是没有她,估计他活不到太老就会把自己虐待死掉。


    还是平凡一点好,适度的平凡有利于身心健康,快乐自在。


    冯月出又在心底美滋滋了,她既善于从别人的不幸中发现自己的优点,也善于从别人的幸福中发现自己的优点。


    于是书房里便放着火盆,从灶膛里挑出来的木炭,烧得红彤彤旺旺的,冯月出偶尔会在里头埋个红薯土豆,屋里便有一种朴素的农作物的味道。


    冯月出给自己织的是又厚又长的红围巾,别说整张脸了,就是整个脑袋都能埋进去,她兜里总是揣着一个输液瓶,里面装着热水,外面一层是冯月出用旧毛线织的围兜,这样不烫手又暖和,她像是在照顾一株珍贵植物一样在照顾自己。


    宋行简抬起手,想摸一摸冯月出的脸,又怕吵醒她,桌上的烛台上正燃着一根生肖鸡的蜡烛,蜡油从红鸡冠子上往下流,挂到掺了硫磺粉的黄鸡爪子上,血红一片,鸡很快就没了形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廉价香料的气味,宋行简却觉得还可以接受。


    这是冯月出的奖品,参加服装竞赛的奖品,三等奖,她在众多蜡烛套装里,比如西游记、米老鼠、二十四节气什么的里面,选了这套十二生肖的,她爱不释手,放在客厅里观赏了很久。今天才舍得点一支,是生肖鸡的,那里面她最不喜欢的一支,据说小时候村里一只大公鸡整天追着对着她屁股啄,那会儿她还穿开裆裤,有一天真给她啄了好大一口,现在还留一小块儿月牙形状的疤,宋行简每晚看到都忍不住把手指覆到上面。


    但刚点没一会儿,她盯着摇摇晃晃的烛芯就睡着了。


    冯月出最近学习很刻苦,但学的东西很杂,比如一些上海服装厂出版的剪裁书籍,一些中外电影画报研究色彩搭配,甚至缝纫机护理与维修她都看下去,还有民家老裁缝的绝活,以及什么绘画临摹练比例,总之能借到就看。


    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她对于第一名十分不服,她和第一名的参赛作品都是红色毛呢大衣,在她看来她的版型更好更厚实用料还节俭,以及领子是可拆卸的,冬天头发油蹭上去脏了不用大面积洗,多方便。


    但还是输给人家了,因为那个姑娘的纽扣做得更有巧思,玫瑰金的大扣,里面刻着芍药的暗纹,表面涂了很薄一层透明的东西,不知道是锡纸还是什么,阳光一照还散发出细微的亮晶。


    就是那个之前在车间听邓丽君歌被车间主任训斥的小姑娘,一等奖的奖品是一把德国进口的裁缝剪刀呢,据说不论剪什么都丝滑得不可思议,就连以前做将校呢大衣的料子都能轻轻松松剪开。


    虽然冯月出也很喜欢自己的十二生肖蜡烛吧,但是相比还是差一点,哎,那小姑娘就是特别爱读书爱学习,爱接受新事物,就是运气不太好,听说考了好几次大学都落榜了,这才来服装厂接她姐的班,她姐去南方打工了,听说混得可好了,净给她邮寄新鲜玩意儿。


    冯月出就也每晚回来都学习,她觉得外面发展得太快了,再不学就要被落下了,谁能想到纽扣在太阳底下还能发光呢。


    本来这件事就有点打击人了,还有另一件事,出了名次,厂里就要试试水跟供销社什么的联系一下了,争取订货名额打动采购员,首先是制作一本服装的实拍图,让人更直观的能看到,别看冯月出是第三名,厂里有一大批第三名呢,也有不少衣服要展示的。


    就又在厂里招“模特”,还从市里特意请了个高级摄像师,拍的都是彩色照片,还会教人摆姿势,冯月出自然自信满满就报名了,她从小就被人夸好看,对自己可是很有信心的。


    不出所料第一回就被刷下去了。


    她嘴唇都够红了,还跟人家学,借了支口红,又抹了一圈,简直吓死个人。


    那天她本来心情就不好,回家遇到提前下班的宋行简,一照面宋行简就笑弯腰,冯月出气急了,卷着宋行简的铺盖就扔到书房去了,她才不要跟嘲笑自己的人一起睡觉!


    但第二天冯月出又高兴了,因为有一位被选中的模特出了点状况不敢拍,冯月出就勇敢举手又争取了一次机会,这回她清清爽爽素着一张脸,马上就过了。


    主要是单件毛衣也比较好拍,冯月出笑得喜气洋洋,很快就好了,她其实还没拍过瘾。


    被选中模特没什么奖励,但会送一张拍摄照片,冯月出美滋滋拿回家挂到了客厅里,对着宋行简好一顿奚落,让他昨天嘲笑自己!


    其实就算选不上冯月出也能理解,她不够高嘛,好像又有点胖,穿大衣的都是那种瘦高瘦高的,她们的腿又长又直,这样穿着才好看,哪像她,大腿根都是肉,不过她也有很多优点的,比如力气大得很之类的。


    作为创作者,她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穿在合适的模特身上。


    剩下的大概就是销售推广搞关系部门的事情了,冯月出无比期待能在商场里看见自己设计的衣服,最好还定个贵的咂舌的价格,这样她就能到处跟人吹嘘了,不过这大概是不可能的,冯月出设计的衣服还是适合走亲民路线,只不过就不知道民愿不愿意亲她了。


    冯月出想最好能卖到老家去,让妈也能跟人炫耀炫耀!


    “嗯——”


    趴在桌子上的人嘟囔了一下,浓密卷翘的睫毛动了动,烛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层细密的阴影,她睁开眼。


    眼见自己的大公鸡蜡烛已经燃的没有了形,她赶紧凑上去用力闻两下,以求能闻回本来。


    一种很好闻的苹果味,就是太用力了有点呛鼻子。


    “你怎么不叫我啊?我说了我要是睡着就叫醒我。”


    冯月出对着眼前人抱怨,发现宋行简正一动不动的,虽然坐得笔直。


    她凑上去,发现宋行简笔尖几乎还停在她睡着前的地方,甚至可能因为停顿时间过久,纸上洇出


    很大一团墨蓝。


    “好哇,你也睡着了对不对!”


    自己睡觉的时候别人没在学习,这让冯月出开心起来。


    第28章 送走萤火虫


    天还是黑的,启明星挂在蓝汪汪的夜空,周围是一片亮晶晶的白,冯月出有些笨拙的裹着一件棉猴儿,就是棉大衣,这还是杜辉留给她的,杜辉留给她的东西很多,但留给她他的东西并不多,或者说杜辉本身自己的东西不多,这件厚实的军大衣算是一件。


    只不过严重不合身,杜辉得有一米八五多,裹到冯月出身上大衣沾了地,她努力往上耸了耸。


    宋行简安静站在冯月出身边,她们的脚下放着一个木笼子,木笼子上围着一层黑布,是很薄的那种黑布,不影响空气流通,只是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里面的动物正在很乖的呼呼大睡,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周围太安静了,这呼吸声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一样。


    这类动物有着厚厚的皮毛,根本不怕冷,但姚大姚二还是给它的窝底下垫了一层厚厚的旧衣服,就像早就说了今天凌晨三点钟出发,小孩不能起那么早,她们还是偷偷跑过来,冻得直打哆嗦,被冯月出训斥了好几句才撵回去,万一生病可不是小事,最近有户人家的小孩就因为感冒高烧,差点烧成傻子。


    萤火虫跟冯月出也熟悉得很,所以搬笼子时候它懒洋洋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见认识就翻了个身继续睡,长长的尾巴尖从笼子里垂了出来,姚大姚二紧急捂着嘴巴,怕哭的声音露出来。


    必须得送走了,不得不送走了,萤火虫已经长得像狼狗那么大了,力气也大得惊人,对着树干一爪子,留下好明显的抓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野兽,以及它可能快要到发情期,往日温和的脾性也有些改变,小孩哭一样的叫声更是掩饰不住了。


    冯月出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动物环保部门省城动物园林业局什么的来回踢皮球,好不容易联系上了,那个说要进动物园得有动物环保部门的推荐信,那个说要有推荐信得先确定是什么动物,是否到达保护标准,找到林业局又说目前无法确定有没有到达标准,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动物,只能看出是猫科,因为以前没有准确记载,只有一些民间传闻,不能证实。


    都要死光了没有了找不到了连记载都没有了,那还不是保护动物吗?


    冯月出再生气也没办法,那阵日子宋行简被调去高原做联合演习,连个能发脾气的人都没有,她只能自己吭哧吭哧地生气,嘴上都气出两个大痘来,但还是耐着性子来回调和。


    等宋行简终于回来,她就让宋行简誊抄她写好的信,宋行简的字更像是有文化的体面的大人,没准儿能好办一些。


    没想到,嘿,还真就成了,凭什么!


    明明都是她写的内容!


    其实也有一点不同,但就一点,宋行简写的落款跟冯月出的不一样,冯月出严格遵守来这随军第一天妇联同志组织的学习课程,大概意思是军队有着极其严格的纪律条令,军属不能搞特权化,在外办事更是要注意影响,万一真搞出什么事端来,是直接影响到另一半的,轻则口头警告,重则撤职处分都是有可能的,政治部也多次下发文件,经常组织对军属的教育管理,冯月出每次都听得极其专注。


    所以她理所当然落款写的自己名字,地址老老实实填的什么省什么市什么县什么镇的邮局。


    哪知道烦恼她良久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一个落款就解决了。


    冯月出说不出什么感觉,既有对宋行简投机取巧的恼怒,又有对办事单位不作为的气愤,要真的就是普通的老百姓呢,他们就这样来回踢皮球吗?直到那动物把人抓了咬了然后再打死?或者一开始他们说自行处置的意思就是直接打死别给他们添麻烦?


    生气归生气,该送还是得送,要说人类要是无法负担动物的一生就不要去招惹,你释放的友善会降低它对人类的戒心,冯月出确定,这回要是再放生,前脚放生后脚就得被人打死扒皮,因为它那一身皮毛是真的油光水滑,毕竟连外国佬都喜欢,能创汇的东西。


    如果和萤火虫没相处过,那冯月出顶多觉得残忍,但事实是相处过,还有感情,冯月出觉得自己不能接受,就算没结果也得做。


    好在终于解决了。


    “凉了你就别吃鸡蛋了,跟着车上的同志好好吃饭,粮票和钱收好。”


    周颖昨天给冯月出送了一兜子鸡蛋,一半是给冯月出的,一半是给萤火虫的,她是真的感谢冯月出,因为这只猫不猫的动物,真的给她的家庭造成很多困扰。


    “我知道,不用你说。”


    因为是第一次自己去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跟完全陌生的人,冯月出其实心里有点没底儿,有点紧张,语气就不算温和。


    “你又不多穿衣服!反正等你老了冻得拉拉尿了我是不会伺候你的!”


    宋行简的肤色简直跟落在地上的月光一样白,但看到又穿得那么单薄,冯月出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宋行简把手指怼在冯月出嘴唇上,比出一个“嘘”的姿势,冯月出真想直接咬他一口。


    远远的两道车灯劈了过来,很短的一声鸣笛,一辆军用皮卡停下。


    当然不是公车私用,是宋行简说明情况向后勤部申请的,虽然国家目前还没正式出台动物保护法,但已经处于立法准备期,部队自然应该带头执行,再说了家属有这种环保意识,在不影响公务的情况下顺路运送,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是要去省城拉一批训练器材,早上走这么早因为天气预测傍晚有场大雪,得在那之前赶回来,要不是着急用,他们也不会今天非得跑这一趟。


    “哥!嫂子!”


    副驾驶是个熟人,周钺跳了下来,把椅背折下来。


    这种皮卡是二座的,后面有个窄小的车斗,过去得从副驾爬过去,远程运输的话司机可以勉强在那凑合一晚,上面摆着不少东西,工具维修箱被子什么的,留出半个小地方。


    冯月出愣了一下,疑惑看向宋行简,他可没提前说周钺也跟着,宋行简也愣了一下,他只知道主驾驶是个汽车兵,副驾一般是会开车的连队成员,负责和对面交涉,处理突发情况之类的,之前扫过一眼,两个陌生名字。


    “嘿,任务发到我舍友头上了,我一瞅,那不是熟人吗?我就上了,还能照顾着点嫂子,哥你放心!”


    周钺又笑嘻嘻地敬了个礼。


    远距离运输不是个轻松活,路不好,颠簸着坐的屁股疼,一般轮到谁谁都不愿意干。


    时间比较紧,他们也没多说,把笼子搬到车厢上,冯月出想学着周钺的样子轻松跳上去,可她的大衣太臃肿,很费劲,宋行简拖着冯月出屁股推了上去,冯月出爬到后面的车斗,发现自己旁边放着的是一摞铁碗和半袋小米。


    很辛苦的,有时候长距离运输只能风餐露宿。


    “嫂子,你放心,我就在省城读的军校,熟悉得很,到了带你去吃一绝正宗的店!”


    周钺笑起来眼睛特别亮,酒窝也显得很少年气,冯月出默默压住往日心底那一点点的怪异感。


    长途这么辛苦都要跟着,原来他是个很乐于奉献的人。


    第29章 动物园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冯月出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倚靠着旁边的杂物,眼睛透过一小块不算干净的小窗户往天上瞧,路况颠簸,旁边的碗差点砸到她脸上,她又挪了挪,整个人塞在臃肿的棉大衣里,大红围巾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


    冯月出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儿,气温太低,车内温度高一点玻璃上就蒙一层雾,所以只能给窗户留条缝,风就顺着那缝吹进来,吹到人脸上有种火辣辣的疼,开车的汽车兵


    叠带着毛线手套棉绒手套,还一支烟接着一支烟的抽抵御寒冷。


    冯月出正看着天空发呆,天是一种很厚的土黄色,风不再是那么干冷,而是带着一种黏糊糊的湿,一种往骨头缝儿里钻的难受,要下雪了,应该还是一场大雪,常年生活在自然中的人对于自然本身就会有一种超越科学的直觉。


    “会下大雪吧,我感觉要下大雪了。”


    冯月出声音不算大,但还是很容易被人抓到。


    “嫂子放心,没事儿,天气预报明天傍晚才有雪呢,咱们完全能赶那之前回来。”


    周钺回过头跟冯月出说话,他眼睛特别亮,笑起来就显得格外真诚,还有酒窝,两颗不算明显的虎牙,非常有少年感。他想的也周到,拿了不少吃的,太热情,冯月出拿了一块酥心糖,好吃是好吃,就是齁的嗓子现在还喇喇的。


    冯月出也把鸡蛋掏出来分给大家,没人客气,毕竟早饭指不定什么时候了。


    周钺穿得不算多,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穿了一件将校呢大衣,好看是好看,双排扣收腰,深藏青色的,挺括又厚实,但可能穿着没那么暖和,因为他一直打哆嗦,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跟打仗一样。


    这是他爹的,以前他哥就经常穿出去炫耀,他哥炫耀完轮到他了,过了几回水就没那么保暖,光剩好看了。


    冯月出稍微想了一下就理解了,倒是小孩,想炫耀的心思。


    “给你拿着这个,可暖和了。”


    冯月出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她暖手用的输液瓶,外面用旧毛线针织的瓶套,还带个拎着的把。她都计算好了,出门时候灌一瓶,等到省城吃饭地方再灌一瓶回来用,渴了时候还能喝,多好。


    野外上厕所不方便,不能多喝水,这她是知道的。


    周钺接过来,里面的水还是温烫的,冯月出从家出来时候才接的开水,手指尖一碰都是麻麻的。


    冯月出斜歪着看到天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下落,她靠过玻璃去,发现是小小的雪花。


    “这破天,靠,这么早就开始下!”


    前头的汽车兵抱怨,这儿的冬天虽然没那么冷,比不上内蒙,野外极端低温能到零下三四十度,但要是零下二十度也够他们喝一壶了,离哪哪都远又没什么完备的救援体系,碰到极端天气是比较麻烦。


    冯月出没想到第一回出远门就遇到这种问题,心有点提到嗓子眼儿上了,但他们两个似乎是比较有经验,开始每三十分钟下去活动活动手脚,轮番开,打算从老路去省城,以前有段老土路的,离山近,把山上林场的木材往出运,后来山上的树砍光了,水土流失严重,夏天会遇到山洪,就新修了路,绕了一大圈过去到省城,走老路能节约一个多小时,但有时候运气不好碰到落石就没法了。


    “没事儿,前两天我们有同志才从那边穿过来的,路况好得很,咱们从那去能省不少时间。得抓紧回去,今天往后都是雪,刚下时候还凑合,是粉雪,要是过一晚上被车轧了或者遇到太阳化一半那才是糟了,冻成冰就根本没法儿开。”


    有细小的雪花从窗户缝吹进来,落到冯月出的围巾上,是一个晶莹的六边形,像个小精灵。


    这时候车厢后面响起来尖锐的抓挠声音,冯月出一骨碌坐起来,扒着后面的窗户瞧,天已经完全亮了,黑色的布料上堆攒了不少雪花,里面不时传来咚铛的声音。


    正好到了前头俩人下一轮换岗时间,趁着他们跺脚的时间,冯月出爬上后车厢,掀开一小角瞧。


    萤火虫的爪子抓到了蒙着的那层黑布上,线丝儿缠绕着勒到肉里,它疑惑地向周围看了看,温绿的眼珠里满是不解,又像小孩哭一样,呜咽着要往冯月出身上凑,但再怎么努力也隔着木栅栏。


    冯月出心里头有点难受,风呼呼地把雪碎子往人身上招呼,也吹到了萤火虫油光水滑的皮毛上,它的眼睛奇大,碧绿色的,很少眨眼,雪花吹到了上面,然后缓慢地融化。


    冯月出打开栅栏,把萤火虫抱到怀里,沉甸甸的沉,它现在已经要比姚春晓都要高了,赶上半个成年人。


    车厢里空间并不大,冯月出索性把大衣给了周钺,他在前面更冷。


    “冯同志,这是什么动物呀?好家伙,赶上小豹子那么大了。”


    驾驶座上的汽车兵不住地回头想看看,这动物长得太气派了,他从未见过,他以前在内蒙当兵,也送过野生动物,草原雕,蒙古野驴,纱狐什么的都送过,但这一号可是见都没见过,看得出还没长大,但已经初具猛兽的模样了,长长的尾巴懒洋洋地扫,能扫到他耳朵边上去。


    “不知道学名,她们说是猫科动物的一种,可能同类都要死绝了。”


    后车斗将将招下她们一人一猫,冯月出不得已把旁边的东西都归拢到一旁了,现在更不冷了,萤火虫身上的皮毛暖洋洋的,尤其是趴冯月出怀里的肚皮。


    它就像个小孩一样,乖乖又好奇地往四周望。


    冯月出眼睛有点酸,她还记得最开始见到萤火虫时候,真像一只小猫,趴在姚二肩膀上。


    冯月出一个接一个的喂它吃鸡蛋,它开心的直用脑袋蹭冯月出的手背。平时都是姚大姚二每天偷偷省下一个鸡蛋喂它,它还没这么肆意吃过。


    “周钺,你去过动物园没,里面的动物生活什么样?”


    “哎哟,好着呢,你可别担心,一张嘴就有吃的,一闭眼就有枕头,我们小时候老跑去动物园看大熊猫,找准地方跳墙进去都不用花钱呢。”


    周钺这样说着,忍不住抓抓这挠挠那,他觉得浑身不得劲,冯月出穿过的大衣好像暖洋洋的,说不出来什么味,尤其是一想到包裹过她的身体,他又有种热烘烘的感觉。


    他这瞅瞅那瞅瞅,又觉得有点不对,这大衣……有点太脏了,能看出认真洗过留下的印儿,一个圈儿套着一个圈儿的,可不像是宋行简的风格,应该是冯月出以前那个丈夫的。


    叫杜辉的那个,可真是大高个儿,他算是不矮了,在队里都拔尖,将近一米八,但穿在身上还是显得大,晃荡着。


    周钺没见过杜辉,但跟别人打听过,据说长得很精神,不然也不能让上面的人相中非要留着做女婿,卡着转业,最后抗洪时候窝窝囊囊的死了,那可是正正经经上过战场挨过枪子儿的。


    没头脑,不懂得变通,就算答应了那老头子想法子熬几年不就熬死了吗。


    周钺对杜辉的做法不太认同,他看了一眼冯月出,眼里有隐晦的同情。


    冯月出没注意到,她把最后一个鸡蛋喂给萤火虫,把掉在衣服上的碎渣小心的拾捡起来,看着兴奋地朝四周望的大猫,心里头说不上什么感受。


    有人管吃有地方管睡就是好事吗,冯月出不知道。


    只是她向外面望去,被大雪覆盖的一片广袤,远处暗绿的苍山,奔腾的溪流,轮回的四季,风雨云霞,无数的动物植物。


    她有一种冲动,她想现在就把萤火虫放出去,随便去哪里,山那边的山,河那边的河,只要到没有人的地方。


    可是她大概不能,萤火虫正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呼噜呼噜地睡着觉。被人类像猫一样饲养长大的动物,能在野外生存吗,更何况它还被野兽夹夹掉了半截腿。


    冯月出心情有些低落。


    他们速度确实不慢,也万幸雪一直是稀稀拉拉的,等到九十点钟的时候已经到省城边界了,动物园和军械所算是一条道上,只要绕三五公里就到了,因为要拉一车训练器材,所以他们先送萤火虫去动物园。


    车停在路边,冯月出垂着头抱着萤火虫往动物园走,崭新的一片雪,地上只有冯月出一个人的脚印,深灰色的皮毛像一件昂贵的名牌


    大衣,萤火虫长长的尾巴后锤着,一点一点的像在捉着空中的雪花。


    “哎,你哪来的,哎,说你呢站住。”


    “雪天动物园不营业,你怎么还往里走!”


    门卫追出来一个老大爷,眼睛奇小,脸上的褶子像搭在一起了,语气不太友善地截住冯月出,冯月出有点呆呆的,她愣了一下,把挎兜里的介绍信拿出来,萤火虫的介绍信。


    “行,那你得等等啊,饲养班的张班长不一定在办公室,他可是大忙人。这家伙怎么搞的,腿夹断啦,不好看可没人爱来看啊,我们动物园年年赔钱,今年好不容易开始卖门票了……”


    “怎么了?什么事?”


    周钺拎着那个木笼子过来,里面还垫着姚大姚二的旧衣裳,这条线路已经来拉过好几次了,都是车到了直接装,他们去吃饭,吃完开车正好出发,那个汽车兵自己就能办,待会儿直接来接他们回去,趁着雪还不大。


    “哎,没事儿没事儿,我说我这就去找下张班长,你们先坐值班室等等哈。”


    老头不好意思地揭开帽子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那几根毛,连带对着冯月出也友善地笑。


    冯月出还有什么不懂的,周钺迈着四方步,穿着他那件挺括的将校呢大衣。


    “这柃狸真精神啊,虽然断了只脚,现在可太少见了,主要是十几年前的捕杀太严重,卖得比貂还贵,也因为它食物链的断裂,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穿着蓝色大褂的工作人员给萤火虫做检查,因为萤火虫不配合,所以冯月出一直安抚的摸着它的脊背,从脊背一路抚到尾巴尖。


    体检的工作人员拿着简易的检疫箱比比画画,掀开萤火虫的嘴巴看看牙齿,萤火虫疑惑地朝着冯月出看过来,被烦得生气了,就用尾巴扫着箱子里的工具,想推地上去。


    冯月出不忍心看,她抬起眼睛,透过检查站的玻璃看到动物园其中一个园区,水泥地上放着一个个钢筋笼子,笼子里装的是瘦骨嶙峋的老虎,四周有排泄物,黄色的一坨坨冻着挂在笼子边。


    “那老虎那样瘦,正常吗?”


    “哎,这请您放心,我们有专业的营养师,那老虎可贵呢,就是下雪,皮毛湿了,才显得瘦。”


    冯月出低下头,等了一会儿才说。


    “这柃狸聪明,最能抓老鼠,一串串地抓,因为它我们营地这个秋天粮仓都安全,连首长都夸它是捉鼠英雄。”


    “我们大家伙都喜欢它,要不是越来越大看着吓人,也不舍得送来,连宣传部的同志都写过稿子夸它呢,这回也交给我任务了,说要好好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愿意接收,还要写篇稿子投给解放军画报,多好的保护野生动物资源案例。”


    ……


    冯月出已经走出动物园大门了,还能听到萤火虫的叫声,极其抓耳,就像是不会说话的小孩在哭嚎,冯月出攥了攥拳,手指甲摁到掌心里,她也真的没办法,她最后也没忍心看那双温顺的绿眼睛。


    它那么信任她。


    她能做的只有半强迫着园方开接收联单,签移交公证书,以及把那个破破烂烂的木笼子留下,和园区商量慢慢过渡,不要直接就关铁笼子里。


    走到外面,雪更大了,漫天地落。


    第30章 不一样的她


    人果然不能听信谣言,她才不是个无趣庸俗的文盲乡下人。


    周钺一眼不眨地看冯月出吃面。


    像是怕眼睛里的东西淌出来,那两扇浓密的睫毛在飞速眨着,低头盯着碗里热气腾腾的面条,有泪珠子不小心掉进去就飞快擦一下,然后把一大块牛肉送进艳红的厚嘴唇之间,板凳上放着她厚重的军大衣,长长的大红围巾,室内有火炉,蒸腾的热气里她把毛衣领口的扣子解开两个。


    周钺眼神非常好,他看见她粉白颈上的那两个窝窝,好像汗津津的。


    省城虽然经济不咋样,但很有文化底蕴,军校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周钺就是这毕业的,不过哪儿毕业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哥还是哈军工的呢,轮战时候还不是吃不了苦,闹着要回家要转业,回去就南下做生意了,搞什么外贸,赚了大钱了,喝的肚子一回比一回大,每回打电话都是不同的秘书接,最近还在外认了个拜把子哥们,每次打电话都得夸上两句。


    他爹禁止他们哥俩有沟通,他爹是非常传统的人,即使周璋钱赚的跟印钞机一样,但在老一辈的眼里那就是不务正业,再多也没用,每回都要耳提面命地警告他,好好在部队待着,务必熬着,当个职业军人。


    周钺想带冯月出吃羊肉火锅来着,冬天绝配,还是铜锅涮的,离这也不远,他跟老板老熟人,插个队的赶忙赶忙也来得及,但没想到冯月出太认真了,把园区协议里写着“自愿放弃追责”字样条款的全都挑了出来掰扯。


    谁说她是一字不识的村妇啊,这不认得挺好的吗。


    几个人争得耳红脖子粗谁都不让谁,在周钺看来真不值得,一个小牲口,不过他肯定得向着冯月出,软硬兼施的说几句,然后再和和稀泥,差不多就搞定了。


    周钺发现冯月出跟她那个前夫一样,有点太直了,直得发轴,可不像他们,见啥人说啥话的能力打小就练得好。


    办完事时间不多了,周钺就只能请冯月出吃碗牛肉面了,另多给她加了份牛肉。


    周钺看着冯月出扒开手腕看了眼表,然后从兜里掏出来手绢抹了把脸,就夹起一大柱面条开始往嘴里送,在车斗佝偻着头发也散了些,浓密的碎发黏着湿润的汗渍,脸被热气熏的红晕晕的,不过还是嘴唇更红一些。


    以往出现在周钺生活中的女性总是认真的,体面的,一丝不苟的,美丽的恰到好处的,而不是像冯月出这样。


    冯月出什么样呢,很难说,粗糙,让人产生最原始的悸动。


    他早注意过冯月出那表,越战时候最早一批送上去的上海表,表盘夜光的还带指南针,给不适应丛林战的战士带来不少便利。


    大码的表盘配着一条细细的女士链,怎么看怎么不搭,估计也是死的那个前夫送的,宋行简不可能是这种眼光。


    周钺觉得挺可惜的,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不错,不然杜辉也不会不论上头怎么卡都不低头,冯月出也不会死人的遗物还妥善留着用,两个正直真诚的人,日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只是啊,都是命。


    周钺扬起嘴角笑了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俏皮又恶毒。


    冯月出对于外人有比较强的时间观念,她觉得搭部队的车已经是很大的麻烦了,切不能再给人家添一丝一毫麻烦,于是时不时就要看两眼表。


    即使心里很难过,她还是擦干净眼泪认真又迅速的把一大碗牛肉面都解决了,不说浪费不好,就是万一路上遇到个什么事,她饿着肚子也使不出来劲儿啊,解决好自己健康问题,也是不给同志添麻烦的一种。


    但她停下筷子,甚至端起碗喝了两口汤了都,一抬眼,周钺还剩半碗,搅来搅去那几根面条,就是不往嘴里送,冯月出有点着急了。


    因为相比那个汽车兵而言,她肯定是跟周钺关系更好一些。


    “你不饿吗?”


    冯月出友善地笑了笑,好一些也不算熟,再加上她不清楚现在小孩想法,也不好直接就催人家快点吃,他对于流程什么的肯定比她熟悉多了。


    “饿,但是好像又吃饱了。”


    周钺对着冯月出笑,明明是很少年气的动作,但说不出原因,冯月出觉得有点毛毛的。


    她就起身去找店家灌瓶热水,好留着回去暖手,暖壶靠墙根儿放着,她蹲下身去拿,一看见眼泪就又要掉下来,跟家里的一样,不过那种绿色的暖壶全中国一半家庭都用过。


    她本来就是眼泪浅的性格,小时候跟人发生矛盾别人都骂她是爱哭鬼,有一回儿杜辉去深山老林给她掏蜂蜜吃,被蜜蜂蜇的跟猪头一


    样,她一见到就哭了,但蜂蜜太好吃了,她每回吃都是先掉几滴眼泪再吃。


    以前这种时刻她都是想杜辉的,现在变成想宋行简了,这很正常,杜辉死了,宋行简还活着,再怎样他们是一家人。


    冯月出又有点想笑,好像她咒着宋行简死一样。


    但是她心底有一个记账的本本儿,上面全是她受的委屈,过年她回去给杜辉上坟儿的时候一定都告诉杜辉哥,每回她都能絮絮叨叨念叨一上午,她相信杜辉会给她报仇的,杜辉哥对她那么好。


    不过她一般说着说着就不委屈了,最后又说,算了,还是别帮我报仇了,某某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大不了以后再不跟他交流就好了。


    她想如果宋行简跟着的话就好了,一定能把那些人说的服服帖帖,他嘴皮子厉害懂得又多,说什么都一针见血,哎,不过也不一定,那些人太狡猾了,想着法儿的给自己免责,恨不得脑袋上长一句话,你非要送来的,死了病了我们可不管啊。


    都什么人呀!


    工作人员都吃得膘肥体胖,动物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还口口声声说是什么科学喂养,真搞笑。


    冯月出走了一下神,差点儿把热水洒到手上,不行,回去她还得继续写信,她是人民,人民是有监督权力的。


    不过她打听到动物园要从纯事业单位向企业化管理转了,每天接待的游客多了,也能起到监督作用吧,再加上动物法处于立法准备阶段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哎。


    冯月出最近这方面的知识飞速增长,但能查到的有用知识太少了,她翻来覆去地查也只找到那么点。


    等她把眼泪擦干净,喘口气平复心情再回去,周钺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冯月出舒了口气,她可怕耽误时间让人等了。


    早了,冯月出跟周钺在路边站了有十多分钟皮卡车才来,雪又大了,飞飞扬扬铺天盖地地往下飘,冯月出把围巾解下来包住脑袋,不然雪花掉头发上化了潮湿万一头疼怎么办。


    肚子里暖暖的,冯月出心情也好多了,只可惜刚才没好好品味,那么大块的牛肉,多嚼一会儿就好了。


    这回回到车上竟然没那么冷了,也是,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嘛,前头的汽车兵也精气十足,一般兄弟部队招待战友的伙食都不错,他今天在食堂还吃着了红烧肉,当然心情好了。


    不过回程的路得加倍小心了,后头拉了那么多器材不说,光是下雪道滑这一点就让人提起万分精神来,因为这地方雪不多,整个冬天顶多下两三回,一般还都是小雪,所以运输车都没配备防滑轮胎。


    回去还是抄近路,近路走的车少,路面被压的就少,刚下的雪软,不滑,不开快了一般都没什么事儿。


    可雪越来越大了,远处看去白茫茫的一片,原本细碎的雪花变成鹅毛大雪,灰蒙蒙的天,雾灯也只能照出眼前的一小块路,车轮碾压过宣软的雪地,发出让人牙疼的嘎吱声音,外面的世界好像停止了,时间变得很缓慢。


    “靠!”


    周钺骂了句脏话,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雪太大了,几乎看不清路,就忽视了这是背阴山路,原先路上就有一小块积水冻成了冰层,轱辘打滑,卡车晃动,周钺猛打一把方向盘然后迅速挂低速挡,轻点刹车。


    有惊无险的过去,前面两人下车检查发动机,跺跺脚活络下肢体,冯月出也快速爬下去,用兵工铲背敲打轮胎,雪太大了,走一会儿雪就填满了轮胎上的纹路沟槽,大部分积雪比较松软,敲敲轮胎侧面一震就落,有些却被压得很实,敲不出来,冯月出就用指甲抠出来,掉到地上哐当一声,压得跟冰块似的。


    “冯同志,真是谢谢你啊,让你也跟着一起受罪了。”


    前头的汽车兵扭过头来跟冯月出道谢,冯月出忙摆手,在她看来都是应该的,让她白坐她还不好意思呢。


    电台的信号也断断续续,冯月出听到前面的人一遍遍汇报坐标,心也越来越紧。


    天见黑了,路终于走完一大半,车像是蜗牛在缓慢移动,冯月出早就把自己的热水瓶贡献出来,已经凉得不能再凉,冯月出怕冻上,隔一会儿就摇摇,晃晃。


    她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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