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能见度更低,风忽然大了,雪开始肆虐起来,恶狠狠拍到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几乎罢工,更糟糕的是大风带下来山崖的落石,太大块,挡住了路。
“我没事儿!我数一二三一起用力!”
冯月出对着周钺喊道,风雪太大,声音刚离开嘴巴,一眨眼就被刮走了,她努力抬眼对着周钺喊,周钺冷的直打哆嗦,哈了一口手掌,随着冯月出一起用力。
柔软的鹅毛大雪变成了冷冽的雪粒子,刮到人脸上像留下一道红痕,冯月出跟周钺走在前头清理大石块,后面的汽车慢吞吞地跟着,原来底下的视线要更好一些,莹白的雪反射着银色的月光,时间变得很慢。
手套已经被雪水浸湿,冯月出索性扔到一边用雪粒子狠狠搓了两把,直到整个手掌通红,血液好像流通起来了,她又跺了跺脚,老家冬天温度更低,下雪更是常态,有时候早上睁眼一晚上攒的雪就把猪圈压塌了,每年还有冻死的人,去年有户得了病的老人被儿女撵出去,躲到山上羊官儿搭的草房子里冻死的,听说死时候想喝水,掀开水缸看见冻成冰坨了,心气没了,窝到旁边就咽了气。也有跑去把大河凿开抓鱼的小孩,捞上来时候手里还抓着条鱼,跟棉衣冻到了一起,像冻梨一样,外头覆了一层冰。
总之冬天是跟死亡挂钩的,比如一个人得了重病,那别人总会忧心忡忡地说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冯月出每到冬天便会提起所有精神,她边奋力把石头往路边推,边机敏的注视着周围的环境,风雪大,远处似乎还传来动物的嚎叫声,冯月出眯着眼,透过斜刮着的刀片一样的雪花间隙看着天边的荆棘怪石,不知道是不是狼,冯月出见过狼,绿油油的眼睛,饿急了它们会下山吃人。
冯月出吸了下鼻涕,鼻腔都是火辣辣的疼,像被冻住了。
“小心!”
大风卷着石头滚下来,雪做缓冲使得一切都很虚幻,周钺二十出头,在北京是蜜罐儿里长大的,扔到军校部队去是吃苦了,但生活经验有限,就像这样的暴风雪,他是第一次感受。
冯月出扑过去把周钺拽开,两个人一起向前倒到了雪地里,周钺有点呆滞,半人高的巨石从他刚站着的地方滚过去,他浑身麻木,僵硬,仰头看见趴在他身上的冯月出,她背后的雪花像巨浪一样翻滚飞舞着朝他们两人涌来,无边的苍穹要吞噬掉所有,他看着冯月出眨着眼,雪珠子从她的睫毛上抖掉,落到了他的脸上,微凉的,微涩的。
“嘿,你没事吧?”
冯月出觉得周钺可能吓坏了,再怎么说年纪也小,在她眼里宋行简都不大,周钺辈分更小,在老家被吓到晚上还要叫魂的。
但这属于封建迷信了吧,所以还是别了,冯月出上妇联组织的思育课光标语都能抄半个笔记本。
“哦没事没事……”
周钺还是呆呆的,在场的三个人都被吓够呛,冯月出不知道周钺万一真被砸出个残废自己有没有责任,太吓人了。
冯月出走过去把大衣给周钺披上,被雪冻硬的大衣纽扣又粗又粝,周钺躲开时候肩膀撞到了路结石上,可能错位了,使不上劲儿,汽车兵用绷带给他固定住。
过了那片山路就是一片开阔地带,也是风口,毫无遮挡的狂风导致那的雪积起来有一米厚,车肯定过不去,万一发动机熄了火那他们就都交代在那了,雪很快会像个坟包一样把他们覆盖。
所以他们就先往山上开,躲到那个废弃林场的老厂部躲一躲,墙上还留着当年灰炭笔写的护林防火标语,小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呼一口气就要咳嗽半天,窗户早被打碎了,又被人用帆布雨披钉上,屋里不透一点光,风沿着四面八方的缝往屋里吹,炉子里还有剩炭,只是不知道多少年了还能不能着。
他们留着后半夜再点,前半夜是一个剪半的废弃轮胎,上面扔了蜡油干柴,能将就烧前半夜,至于后半夜,只能指望那木碳了。
有着不少压缩饼干,干巴巴的扎嗓子,冯月出还是吃了几块,不吃东西没有力气的,她们三个轮班守夜,每个人都得保持体力。
车刚停好发动机就熄了火,那一车的训练器材是上面新派过来的,几个营都盯着要用,不能出一点差池,只是最后有信号时候发的定位和现在的有点偏差,不知道救援同志能不能找到了。
这种天气是没法救援的,最早也得明天,明天也不一定能,这天救援车都开不进来,太冷了,人也等不得,他们得自救,所以每个人都做好明天走回去的准备,最起码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不至于冻死。
冯月出争分夺秒地把自己湿掉的衣物烤干,靠近火焰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她有点想家了,想念一大碗暖和的牛奶,想念舒服的被窝,也想念宋行简,宋行简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好个屁,也不是很好。
冯月出撇了撇嘴。
她想妈妈,她好害怕自己出事,哥已经死了,她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村里人一定会欺负妈的,冯秀容干什么都拼命的性格就和她的遭遇有关,明明丈夫是给村里修路别人炸药使用不当被落石砸死的,但七拐八拐就能怪到女人头上,说是冯秀容克死的,村里有个手掌心有道横纹的女人,别人说是什么断掌克夫,好不容易结了亲临门前又反悔,活活把人气疯了。
所以她每回回家都要穿得体面,还买一兜子的贵糖给小孩分,假装自己是个大官夫人。
她不需要别人的艳羡,但妈需要,只要妈需要的东西冯月出都愿意给。
也是冯月出喜欢上宋行简的原因,如果看脸的话谁喜欢上宋行简都是理所当然,但冯月出更喜欢宋行简的品性,这乍一听有些好笑,但是千真万确。
就比如要是让他听到什么断掌克夫的传言,他一定会掀起他那俊雅冷傲的单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就会让大肆宣扬落后思想的人无地自容。
所以他才会觉得娶战友的大龄遗孀没有什么不妥,冯月出早先曾发誓如果宋行简但凡流露出那种居高临下的悲悯、高尚的牺牲感,那她就算是回去跟妈要饭也不会委屈自己过一辈子这种被道德压制的生活。但宋行简不是那样的人,他确实不够朴实,有缺点,再掩盖也有一些傲慢,但这些都没什么,冯月出自己的性格也并非十全十美。
他有着和冯月出以前的生活脱节的、她很少见到的,文明。
一定要把湿了的衣服烤干,不知道明天要走多远,长时间处于低温冻伤是会截肢的,冯月出又有点想哭了,厂里最近要培养一批销售,她还想报名呢,万一残了瘸了他们肯定不会选她的!
汽车兵跟周钺在分着喝水壶里装着的白酒,冯月出也要过来喝了一大口,辛辣从脑门儿一下冲到脚底板,她觉得身上麻麻的,有点发热了,陈旧木材燃烧时不时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暴风雪呼啸着冲向木屋,像猛兽的利爪扑到上面。
冯月出又有点想念杜辉,因为杜辉她度过很多个这样提心吊胆的冬天,老家的大山里遗留着早些年挖了一半的洞穴,他们都叫老鼠洞,狭窄逼仄,像杜辉那么高大的男人只能匍匐着通过,据说里面有金子,但还没听说谁挖到过,倒是有不少人送了命,断了腿,冯月出每天都提心吊胆。
总出事,洞就被封住,只能晚上偷跑去,冯月出早上醒来见到枕头旁边放着一把柿饼,深山里有柿子树,挂在枝头鸟吃不完,冬天就晒成柿子干了。
冯月出忽然觉得自己印象中杜辉的脸有点模糊了,她很少回忆这些,但现在时间太漫长了,外面是暴怒的风雪,窸窸窣窣不知什么动物的细语,冯月出盯着火堆发呆,她正守夜,要等轮胎上的木柴再烧一会儿换木炭,要熬到天明,需要节省。
冯月出小心地把木炭换好,已经在后半夜,该周钺换岗,冯月出小声叫了几声周钺名字,没人应,她蹲下身,发现周钺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脸上一片绯红,他发烧了。
完了,他发烧了。
冯月出又坐回去。
她低头想了想,她平日睡眠都很好,午休还会眯一下,每天睡的觉加起来能到十个小时,也不少这一天的,算了,她眯着再看一会儿也行。
就算眼前的人不是周钺,是别人,冯月出大概也会这样做的,小时候小朋友爱给她起外号取笑她,说她是别人不要的,捡来的,说她是杜辉的跟屁虫小媳妇,但有一回村里来了拐子,是她勇敢跳下车跑回村里找到大人才救了那几个小孩的。
冯月出越来越困,她抱着腿依着梁柱,火焰照耀着她的后背,她的身影被放得无限大,她举起手对着墙动了动手指,一只灵活灵现的小兔子手影就映到了墙壁上头。
外面的暴风雪好像安静了,冯月出的呼吸变得更平稳,她努力支着眼皮,觉得自己似乎幻听了,好像有吱嘎吱嘎踩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吱呀——
抵在老木门上的石块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开门时发出生涩又沉重的摩擦声,在那人身后,柳絮状的雪花一股脑儿地涌进来,悄无声息落到了火焰上。
看到那张熟悉的冷峻脸庞,冯月出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
我好想你——
她没说出口。
“你怎么才来!”
第32章 排练节目
“月出姐,你着什么急呢?你又没小孩要接,排练结束了咱们去吃馄饨呗。”
是罗雅燕在说话,就是获得服装大赛第一名那个小姑娘,高考好几回都落榜了来服装厂接她姐姐班的那个。
冯月出本来跟她离得挺远,但最近部门调整,以前做帽子的打散了插到别的组里,她俩距离就近了,休息时候她总能听到罗雅燕录音机放的音乐,实在是太好听,她总是故意斜靠在那竖着耳朵听,有一回罗雅燕直接问她要不要拿回家去,她能借她一个周末。
冯月出也爱听音乐,不过她就只会哼一些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之类的,现在小年轻听的邓丽君的甜歌,抄的歌词本,她都不太知道。宋行简也不是一个非常追随潮流的人,偶尔月色好时候他会把大衣柜上头的手风琴盒子取下来演奏演奏,大多是一些苏联民歌或者西方曲目,不过冯月出最爱听的是军港之夜,她觉得闭上眼睛好像真的就能听到温柔的波涛,看到宁静的圆月。
不过他俩打算明年买一台电视机了,彩色的肯定是买不起,不说价格高得吓人,彩色电视机票属于特供,宋行简指不定多少年能排上号了,他俩等的是黑白的票,听说等年初会放一批,现在开始多跑跑后勤部,到时候一下来就赶紧申请。
冯月出对此充满期待。
她其实也买了一台录音机,是正经牡丹牌的,不过她舍不得拿出来用,因为那是给她妈买的,要等过年时候给她妈带回去,能听新闻联播能听天气预报,甚至还有相声戏曲和评书呢,还带电池,拿到地头上去听都行。
花了她一个月工资,冯月出好几回打电话时候话口都到了唇边,但也强压着激动,没说出口,还是回到家再拿出来,妈准笑得合不拢嘴。
“我没着急,我哪有着急。”
冯月出微微偏过头跟罗雅燕说话,她们正在排练阳历春节晚会时候的节目,她们车间依旧是压轴的大合唱,不过跟往年有不一样,据老工人说往年都唱团结就是力量,今年罗雅燕和几个年轻小姑娘强烈建议换一个,最后还真换了,换成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然后还有些创新,就是她们脖子上都带一条厂里的
围巾,一条红色的围巾,自从那个红裙子的电影,大红色在街上越来越多了。
罗雅燕轻轻哼了一声,她早就发现了,冯月出有时候不说实话,就比方以前,她刚把录音机拿厂子里放歌时候冯月出总是偷偷听,表面上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甚至她被车间经理骂了,冯月出还有点得意的感觉,后面服装大赛她俩都做的大衣,她得了第一名,冯月出摸着她得奖的那把剪刀可怜兮兮的,跟要哭出来一样,她差点心一软就送出去!
不过罗雅燕也不讨厌冯月出,这人有时候有点土气,有时候思想又很前卫,但肯定不是个坏人。
还很好玩儿,排练她俩挨着,罗雅燕无聊就爱逗她。
“你男人出差回来啦?小媳妇心都要飞走喽。”
“你、你!”
冯月出要气死了,别人调侃调侃也就算了,这个罗雅燕怎么脸皮这样厚,什么话口都说,她还是个没结婚的小姑娘呢!
“哎哎你别生气嘛,厂里谁不知道你家情况呀,你老公长得跟天仙一样,好看得不像个真人,我要是有那样老公我出门都把他锁屋里,才不来服装厂里蹬缝纫机呢!”
“你瞎说什么呢!快闭嘴!”
这个罗雅燕简直口无遮拦胡说八道,冯月出四周看害怕被别人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她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她热爱她的工作,她愿意蹬一辈子缝纫机,现在分配工作越来越难了,后半年随军的军属好些还在家待着呢,别看是个小小的厂,如果不是接家里人的班,得是中专学历才能分配进来。
“都安静着点!除夕晚会可不是个小事儿,有点团结精神……”
车间主任瞪了冯月出一眼,冯月出真的冤死了,明明捣乱的不是她!
罗雅燕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她不是故意连累冯月出被骂的,她是真懒得站,就一个合唱,回家背下来词,唱两遍得了呗,有什么可练的,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呢。
冯月出也不咋高兴,她不知道一个阳历年有什么可过的,而且她今天真是有点事。
还被罗雅燕说中了,宋行简又领队去学习了,今天回来。
其实罗雅燕跟冯月出排到一起也是有原因的,到时候舞台上就一个话筒收音,罗雅燕设计大赛刚拿第一名,在厂子里风头正盛,冯月出是嗓子亮,一唱就像过了个丰收年。
“哎哎,冯姐你别生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经理耳朵那么尖哇,我把我上回那奖品,就那个剪子,借你用一个星期怎么样?”
“真的?”
……
两个人又好起来,挽着手往外走,冯月出最近不骑自行车了,有个同事骑自行车摔了胳膊,骨折了,可耽误事了,冯月出就走路上下班了。
罗雅燕是县城人,但她回家也没啥事可干,就想跟冯月出待一会儿。
天都黑了,她俩坐在马扎子上吃馄饨儿,烫的嘴巴说话都不机敏。
“冯姐你男人平时在家里都干什么呀,他怎么那么白?是不是都吃雪水呀,他是不是跟西方人一样用刀叉吃饭?”
罗雅燕了解得也不多,她是看电影上都那样。
“刀叉?为啥要用刀叉吃饭?刀怎么能吃饭呢?”
“哎呀谁知道……”
罗雅燕低头呼噜呼噜吹着喝馄饨汤。
“冯姐你那个弟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呗,上回到厂里给你送芝麻糖的那个,看人这样,说话那样的那个,小北京。”
冯月出有点迟疑了,按说罗雅燕跟周钺其实有点配的,都年轻,都鬼灵精怪的,周钺别说了,正经军校毕业的,罗雅燕工作也积极稳定,长得眉清目秀,圆盘脸,好看。
但自从动物园回来遇到暴风雪那次,冯月出就觉得周钺变得很奇怪,他总是呆愣愣的,其实以前也有这种感觉,但现在更明显了,忽然就直勾勾看着她,毛嗖嗖,怪吓人的。
冯月出其实不好意思说,她觉得周钺没准喜欢她,但她可不敢跟别人说,有点难以置信了,万一别人再笑话她自作多情,她脸皮可薄。
她就离周钺远点。
这种情况下她肯定没法介绍,再害了人家女孩。
“他……宋行简说这小孩有点不靠谱,以前净惹事,你还是看看别的。”
“哦,好的。”
罗雅燕本来也没喜欢,就是看着还不赖而已,她跟别的害羞的姑娘不一样,她都追着别人帮她介绍对象,但等人真介绍了,她又挑挑拣拣,总之脑子转得可快了。
“行,就到这吧,我走了,你快回家吧。”
周雅燕家就在县城,冯月出冲她摆了摆手,把头巾裹严实了就往家属院方向走。
围巾围得严严实实,呼吸的哈气糊到眼睫毛上,跟结了冰珠一样。
地冻得梆硬,冯月出觉得自己鞋底子冰凉冰凉的,虽然垫了两层鞋垫,还是冻脚。
一进到村头就看见大灯泡底下几个小孩在跳皮筋,热得把棉袄都脱下来堆在碾子上,边跳边念叨,什么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什么的。
“月出姐,月出姐你快来跟我们一伙!我们跳不过去了,段杰太笨!”
姚观夏对着冯月出招手,气势汹汹的告状,其实她自己也不聪明,姚春晓一下子救不来两个,她们这伙就总得撑皮筋,人家另一伙都跳到脖子往上举过头顶那了,她们还在腋下。
冯月出可不去给小孩拉架,再加上这皮筋都是用废旧的自行车轮胎剪的,跳着蹭的哪都是黑。
“行,这回就让你们耍一回赖,月出姐,你能帮她们跳。”
段杰虽然笨蛋,但是个子高,他撑皮筋越高越难跳,正好她们缓口气。
冯月出看着这伙小孩,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就把围巾扯下来活动活动脚腕。
“我先说我也不一定会了啊,好久没跳过了。”
年纪一大身子就沉,人就变笨拙了,但她一抬脚,嘿,还真能跳上去。
“耶!月出姐真厉害!”
姚观夏高兴得要蹦高,冯月出跟姚春晓一回救一个人,都要赶上另一伙了,那伙小孩就不高兴了。
冯月出看到段杰也在那笑,他现在已经完全投靠姚家姐俩了,屁股蛋子上再没有别的孩子踢的脚印,不再整天一股受气包样儿,有点正常小孩的神气了。
“姚大姚二,那个叫你俩你俩也不回家!都什么时间了。”
周颖生气地找过来,一见有大人来了,小孩们就都撤了,冯月出也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也长着爱玩心一样。
周颖不在服装厂上班之后她俩交流就少了,所以关系也淡了不少,冯月出摸摸姚二脑袋就往家走。
周颖看着冯月出背影在心底磨叨,倒是没生过孩子,她生完姚大还能跑能跳的,生完姚二就不行了。
第33章 夫妻俩
哐当——
屋里灯亮着,冯月出回身把大门插上。
推开门一股暖意就涌上脸来,炉子生得通红,冯月出像扒包菜一样一层层把自己的棉衣耳包口罩围巾帽子手套摘下来挂到衣架上。
宋行简正蹲在地上灌热水,冯月出晚上睡觉要搂着的暖水瓶,还有她洗漱洗脚用的热水,到了冬天她每晚都要泡脚,用开水烫阴干的艾草,这也是很有说法的,冯月出特意端午那天太阳出来前去摘的,不能太阳直晒,要放在阴凉处阴干。
都泡出来一道楚河汉界了,脚脖子往下都是黄的。宋行简体温偏低,一到冬天凉得跟个冰坨子一样,冯月出特意买了个大洗脚盆,拉着宋行简一起泡。
宋行简拗不过冯月出,但他每次泡完脚都要认认真真地刷一遍,他不想脚被泡出两个颜色。
冯月出有点看不惯,她觉得洗下去那圈儿黄药效就减小了,宋行简这个人事儿多又缺心眼儿,不过她愿意包容宋行简,因为她是个心胸开阔的人。
“今天有没有想我?”
冯月出脱下棉袄,洗干净手才往宋行简背上扑,他个子高,她要跳一下才能勾搭到他脖子。
那次
暴风雪之后俩人的关系才算是又近了,以前好像总有层透明的膜,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有,现在终于有点夫妻的样儿了,冯月出是这么觉得的,她已经收敛很多了,以前杜辉那会儿每回回家都抱着她不撒手,让人害臊的话更是说个没完没了,有时候玩闹还经常骑人脖子上去的。
“一周没到有什么可想的,下去。”
宋行简话是这么说,一只胳膊向后反搂着冯月出的腰,一挪窝儿夹着冯月出在自个腋下,照着她屁股不轻不重就拍了两下。
冯月出浑身都是痒痒肉,她笑得乱颤,照着宋行简下身摸了一把。
“再睁眼说瞎话。”
……
冯月出大腿搭在宋行简腰上,闭着眼,感受某种舒适如潮水般的痉挛感一点点消逝,懒洋洋的,舒服的,手指头尖都懒得动一下。
她不知道什么是精神世界,但她确定在某些事情上她跟宋行简是合拍的,甚至合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宋行简正仰着头,他巨大的喉结在昏黄的灯光下留着剪影,晶莹细密的汗珠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宝石,冯月出懒洋洋地直起身照着滑动的喉结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宋行简“嘶”一声。
冯月出掐了一把他的腹肌就又开始笑,她有些软肉长得特别好,比如白腻的膀子,大腿根的肉,整个身形像一把大提琴。
宋行简翻过身,伸出手,冯月出又抱着被子躲开。
“书上说了,老干那种事不好。”
“哪本书,谁说的,有什么依据。”
冯月出字识多了以后是爱看书的,犄角旮旯哪儿的都看,以至于现在有些字不知道读音但一看字形就能猜出什么意思了。
冯月出还真下床掏出来一本,是本讲宗教的。
冯月出其实也不怎么信,但让宋行简吃瘪的事她乐于做。
宋行简翻了翻,上面还真写了,这种该烧的书怎么没烧。
“没收了,这书违背科学精神,小心把你抓走。”
“嘿,你这人。”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不说他书房里那些一到关键时刻就“哦,上帝!主啊!”的小说,怎么不来人把他抓走。
“哎,你知道不,厂里春节晚会我们车间压轴,我还站第一排呢,主任说我声音洪亮好听,你快听听我唱的!”
冯月出忽然坐直身子,摆出一副一往直前的模样就开始唱歌,可能刚才累了,声音有点喘儿,尾巴像带着小钩子。
宋行简很给面子地拍了拍巴掌。
“春节那天队里也有活动,没准赶不上你唱歌了,我尽量快点,晚上去接你。”
“哎,采购的同志说今年新添了不少东西呢,有橘子还有五香的花生,你可得早点来,不然吃不上了,我可以抓两把瓜子给你留着,别的我就不好意思多拿了。”
宋行简心说我也不是贪那一把花生瓜子的人。
“那今年过那个大年我们去哪儿?”
冯月出瞥了宋行简一眼,清了清嗓子,似乎在讨论什么大事。
宋行简直想笑,没人比冯月出更会装模作样了,收音机都买了,天天蹲到挂历前撅着屁股画圈圈盼着过年探亲的日子,要是这会儿说不让她回家,她不急才怪。
他家里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没什么特意去看的必要。
“要不去看我舅舅?他在浙江山上住一个大宅子里,估计能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啊,你还有舅舅,大红包是多大。”
冯月出嘴角撇下来了,但还是顺着宋行简的话说,她觉得前两年都回自己家,对夫妻另一方是有点不公平。
宋行简这话没瞎说,他舅舅估计真能给个大红包,毕竟他就剩钱了,长辈妻儿在运动时候都喝卤水自杀了。他舅舅与宋行简母亲自幼感情深厚,宋行简前些年偶尔是会去看看的,但有些事似乎越逃避越安全,宋行简与柏柔山长得很像,每次他去了离开舅舅都得生一场大病。
“算了,太远,春节火车票不好买,要不……”
“要不还是去我家吧,我妈在地窖给咱们留了好多吃的呢,有两个拳头这么大的梨!你吃过吗?还有石榴,我家的石榴都是软籽的,不用吐直接咽就行,还有……”
冯月出说起这些来没完没了。
“行,没吃过,那你带我见见世面。”
宋行简枕着自己胳膊看着冯月出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奇怪,怎么有人能有这么多的话可说呢,听了也不让人心烦。
汪——汪——汪——
外面忽然响起来一阵阵的狗吠,夹杂着争吵的人声,宋行简立马直起身,他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枪响,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东边都是领导住的小高楼。出事了。
冯月出也听到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扭头,宋行简已经穿好衣服戴上帽子了。
“你在屋,别出去,我看看什么事。”
第34章 一只耳朵
“就那个小孩,段杰,他怎么样了?子弹打着他没?”
“命大啊,子弹擦着耳朵过去的,没打中脑袋,好像说是震聋了,反正没死,听说连夜送去省军区医院了呢。”
这种不体面的事儿肯定不能在外面说,冯月出一上午缝纫机都蹬的心不在焉,平日里她是最认真的了,好不容易等中午跑来李姐干活的养猪场来打听打听怎么回事,宋行简昨晚出去就没回来,不过那事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其实要我说,那段虹也不是个省心的,你说她早点找个男人多好?那□□死了她就不该留下那小孩,这下出了事更不好嫁人了!”
冯月出不太认同,但今天是来找李姐问话的,也不好意思反驳,就跟着笑笑从兜里又抓出来一把瓜子递过去,她用院子里种的向日葵炒出来的,没买的五香的好吃,但平时解个馋也不赖,是个很好的社交工具。
“哎,你们昨晚也听到枪声啦?……”
一个围着围裙穿着水鞋拎着半桶猪食的女人听到讲八卦立马眉飞色舞地凑过来。
“我听到风声喽……说上面想把那个小吴保下来呢。”
“保下来?这怎么保?他犯法了啊,要是拿枪的都干这种事,那世界不得乱了套?”
冯月出音调不受控制放大,握着衣角的手劲也变大。
“嘘嘘嘘……快小声点,那可说不准,没准人家现在正在交往呢,那就是家庭里的事了,听说那小吴可救过首长的命呢……”
拎着猪食的女人忙伸手,要来捂冯月出的嘴,她一靠近冯月出就闻到一股鲜热的猪血味,像杀猪时候第一刀下去喷涌出来的猪血淋到了脸上。
“怎么可能?段虹是大城市过来的,她要是想找的话早找了,哪里……”
“小冯你这就是思想觉悟问题了啊,没听过拉小城乡差距的最有效措施就是婚姻吗,城乡结合可是响应号召的,她段虹是仙女吗?看不起农村人?……”
冯月出闭嘴了,她觉得无法交流。
小吴是东边独栋小楼里某位长官的司机,说是司机,但实际上地位还要体面的多,算是半个警卫半个秘书,而且他热心,谁家有啥事他都乐意去帮忙,很淳朴,浓眉国字脸,在队里跟了长官很多年,是不少人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就连院里那几个皮猴儿小子都乐意听他的,因为小时候家里有事没少被他看着管着。
要是有年纪小一点的姑娘跟他说话,他准红着脸盯着自个脚尖,磕磕巴巴地说话,他那副靠谱的模样致使不少人都想把自己亲戚家妹妹姑娘什么的介绍认识,只不过可能因为他太害羞,都没成。
谁能想到这样害羞的人能做出来那种事。
事情发生得非常简单,他半夜趴到段虹家后院墙头上偷窥,被出来上厕所的段杰看见追过去,
段杰虽然年纪小人瘦弱,但腿脚特别快,在学校运动会八百米上还拿过名次。
老实了一辈子的小吴六神无主,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段虹太美了……他被猪油蒙了心……他一定是中邪了……他听别人说的……他第一次
中邪了的他不自觉跑到了平日上班的地方,领导的独栋家属楼那一片才算清醒过来,完了,他完了,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被人发现,万一被发现就什么都毁了。
在部队枪支管理一直都是非常严格的,私下带枪是极严重的违规行为,但事情就是那么巧,白天有一场反间谍行动的演习。
不能被人发现,不论怎样都不能被人发现,他忽然站住,一股巨大的勇气席卷了他的全身,消失就好了,身后的人消失就好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黑夜开出一枪。
随着“砰”的一声,一切都完了。
“宋行简,怎么回事儿?那人怎么处理的?”
冯月出终于盼到晚上。
“跟外面传得差不多,事儿就是这么个不体面的事儿。”
宋行简甩了两下外套,按照折痕认真挂到衣架上。
“吴勇记大过,算复员回原籍,马上遣返。”
“为什么?他所作所为不犯法吗?不应该抓起来吗?枪支的使用还能这样随意?”
冯月出有点激动,就这处罚也不解气。
“段虹同意调解了,她马上就要去省公安通信科报道。”
身后没声音,宋行简回头看了眼呆呆的冯月出继续解释。
“前些年大裁军非战斗单位撤裁了一大批,包括通信部门,段虹所在的话务连一直缩编,她身体不好,学历也一般,如果以后再有大动作,她可能就是第一批处理的。”
“边境总会彻底和平,只要从临战状态转为和平发展,还会或合并或撤裁一大批。”
冯月出不说话了,她觉得挺难受的。
段虹那边动作很快,第二天就开始搬家,外面停着辆卡车,动手帮她的人不多,抱着膀子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
段杰还躺在医院里,冯月出看着段虹一个人一趟趟地背着拎着托着锅碗瓢盆往卡车上挪,再看旁边围着看热闹的人,心里一股子气。
“我来吧,我力气大。”
段虹正走两步歇一步的搬着一套桌椅,冯月出二话不说就扛到自己肩上,真沉,她踉跄了一下,又赶忙稳住身形,旁边那么多人,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你等下再搬,我回去叫宋行简也来帮忙。”
冯月出抹了下汗,别人指使不动她还指使不动宋行简吗。
“不用不用不用,冯同志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了。”
段虹赶紧制止,她抓住冯月出的衣袖,宋行简是个不错的人,混乱的那晚咄咄逼着咬着帮她争取权益,她不想再给人添麻烦。
冯月出扯了一下袖子没扯出来,看着段虹真挚的眼睛,又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害,他不在乎这些事,没关系。”
“真的不用,谢谢你,以前的事也谢谢你,我吃过你家的枣子,很甜。”
“那行,不用他,就咱俩也没问题,我力气大着呢。”
冯月出垂下头,她看见段虹单薄的棉鞋,露出的一截脚腕细细的,这样一个病弱的、美丽的女人,冯月出却觉得她十分坚韧,老家有一种用来编筐的植物,茎干软却结实,春天时候枝头会开蓝紫色的漂亮花朵,秋天割下枝蔓,编的筐能装几十斤的石头。
“小杰没事吧?”
“没事儿,外伤,不打紧,他就不回来了,正好你帮他跟姚家小姐俩道个别,那小子一听说再不回来了就开始哭。”
“你……你到新单位之后要是有什么能进修的机会就多争取争取。”
国家现在有学历再教育的政策,一九七八年前运动时期毕业的都要重新学习下主要科目,合格之后再重发文凭,再加上现在有正规的大中专学院,甚至大学的毕业生,以前的学历就稍显尴尬。
这话冯月出来说也怪,她自己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也只有个夜校文凭。
段虹扑哧一声笑出来。
“好,谢谢你月出,回去帮我跟宋营长也道个谢,那晚他帮我据理力争来着,以后你要是去省城办事就去我单位找我,大忙帮不上,吃住没问题。”
段虹把冯月出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冯月出头发本来就多,烫头之后就像爆炸了一样,她每天早上都要沾点水梳两下沾点水梳两下,就算不能梳得跟以前一样溜光水滑的,也得服服帖帖。
冯月出觉得段虹很坚强。
她们娘俩的东西很少,几趟就搬完了,似乎很局促的堆在卡车的角落,冯月出不知道段虹的人生中是不是也有很多这样局促的瞬间。
日子飞快地向前走。
失去朋友的姚家小姐妹又认识了新的朋友,冯月出坐在沙发上发呆。
“怎么了?怎么最近都无精打采的,你那个歌唱得怎么样了。”
吱嘎——
宋行简学着冯月出以前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把核桃夹在门缝里,一关门,核桃就两瓣儿了,再用针把白瓤挑出来递过去。
冯月出她母亲特意邮来的,说给她补脑用,管聪明的,也不知道三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脑可补,还要怎样聪明。
“反正就那样吧……”
冯月出说完长吁一口气向后仰躺到沙发上。
她最近不论干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心里堵得慌不舒服,在厂子里都不争先进了。
“哎,哎,宋营长您在啊,嫂子也在。”
营部的通讯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喘着粗气就撞开了门板。
“县武装部刚来电话,说,说您岳母出事了,喝农药自杀了!”
冯月出端着的装核桃仁的白瓷碗“铛”的一声就掉到了地上。
第35章 把你那些破鸟扔掉
“多少吃点,电话里也说了你母亲人没事儿。”
宋行简皱着眉,把小个的猪肉包子夹到冯月出碗里,她以前很爱吃的,两口一个两口一个,自己一个人就能吃一笼,还能再喝碗鸡蛋汤溜溜缝。
冯秀容情况还挺特殊的,不仅是宋行简岳母这样一个身份,还有杜辉那样一层关系在,组织上也比较重视,政委给特批了通行证,最近没有拉练任务,冯秀容又在偏远农村,下了火车连直达的班车都没有,部队为体现关怀,就给特派了车,甚至还想配两个司机来轮班开。
被宋行简制止了,他本身会开车,以前侦察连时候像开车通信爆破什么的都是基础技能,自然不在话下,有他轮换就行,所以就只指派了一个政委的司机。
两天没吃一顿正经饭,人坐在车上骨头颠的都要散架,紧赶慢赶,今天下午就能到,到之前踏踏实实吃一顿,别病人没怎样,别的人先趴下了,别的人说的就是冯月出。
政委的司机姓王,有点年纪了,人是很憨厚那一种,领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人虽然来了,但心里想的还是政委明天要去师部开的会,部队离了他肯定能转,但他心底就是琢磨,总觉得别人车都没他开得稳,他跟这辆车也是老战友了,平时很疼这车,一天擦一遍,爱惜得很。
他对宋行简的驾驶习惯有点不能苟同,本来山路就又陡又弯,这小宋营长还跟像开坦克冲锋一样,但有些话好像也轮不到他来说,他只能脸憋的通红。
不过看来宋营长跟他妻子的关系挺不错的,外边儿有些话传得真是离谱,他们这些跟在领导身边的别的不说,各种八卦那是手拿把掐的,这个小宋营长不仅本人有来头,娶得这个老婆也是有来头的,是战友的遗孀,那个牺牲的战友他也知道,杜辉嘛,当初越战时候还组织学习过他的精神。
宋营长多年轻啊,前途亮得照得人眼睛都疼,也搞这一套。
不过就这两天短暂相处他觉得宋营长跟他妻子是有感情的,也是,感情不都是相处来的,就跟他跟他媳妇儿一样,当初盲婚哑嫁的,生了仨娃儿也就有感情了。
哎,不过这宋营长跟冯同志怎么没有小孩呢……外边都怎么传得来着……
王师傅思绪飘得有点远了,不过这地方是真穷啊,越走越穷。
一阵北风嚎过漫天的黄尘扑过来,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尘,但凡玻璃留个缝儿,吸到鼻腔里都是呛人的空气,高处往远处瞧,瞧不出去,黄土地就像老人皲裂的皮肤,路过的包着白头巾赶着驴车的老汉瞧见小汽车都停下赶驴的鞭子,驴车上拉着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往过瞅,竟然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这还是有名的红色根据地呢,还穷成这样,王司机心里也有点不得劲,给领导开车久了就离人民远了,有时候是会产生一种全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在上涨的错觉。
“王师傅,谢谢您,这两天辛苦了,您在招待所好好休息。”
宋行简跟王师傅握手,然后塞过去两盒烟。
“回去我得好好感谢周政委。”
……
“您大可放心,我们肯定是不会让烈属寒了心的,杜辉同志的英勇事迹我们县都知道,牺牲后我们还组织过学习大会呢,只不过咱们这是小县医院,医疗条件也有限……”
光着头的医院负责人摸了一把自己没有头发的脑袋,似乎有些窘迫。
冯月出什么都听不进,自从出事后她就好像丢了魂,人在天上飘着一样,她只想狠狠地去质问妈,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真舍得把她孤零零一人儿留在世上?!
她脚步很快,心跳也很快,咬紧牙关,手握成拳头狠狠揣在兜里。
“月出,你冷静点,你母亲虽然身体无大碍,但经历那一遭……”
宋行简话还没说完,冯月出就推门进去了。
小县医院的顶楼,是个单间,看得出特殊准备了,但除了床外也就只有个孤零零的洗脸架子,还有个不配套的小桌子,上面放了个茶缸。
“妈!”
背对着门口靠床的年长妇人背影呆滞了一瞬,然后才有些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
“哈哈……月出……你怎么回来了呢……他们也真是的嘿嘿……”
“我不回来!我不回来你死了怎么办!你要是扔下我自个我恨你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一张纸都不给你烧!让你在地底下穷得连饭都吃不上!”
“那我就抢你哥的饭碗……反正每年那么多人给他烧他也花不完……”
“你还笑!你还笑!我恨死你了!”
冯月出眼泪都流下来,一边哭一边狠狠锤冯秀容屁股旁边的床,把床锤得梆梆响。
“哎呦哎呦你可别哭了,给你老娘我折寿,我还要活到百八十岁呢,这事真不怪我,我其实就是吓唬吓唬……”
冯秀容脸上带着笑,但皱纹深的跟用锤子凿的一样,去年冯月出回来带着去理发店焗的黑油已经剪掉了,新长出来的头发白里掺着黑,衣服倒是很得体,只不过看得出是特意换的,背后的线头都没剪。
冯月出还在那哭,冯秀容脾气也上来了,腾的一下就站起来骂。
“怪我吗?怪我吗?不知道哪些个缺德烂肺的黑心肝!短命鬼!烂舌根!王八犊子小瘪三儿!他家辈辈养鸡鸡瘟、养猪猪死、养驴驴尥蹶子、种地地荒、种菜菜烂根、穷的啃墙皮、死了不脱生……”
冯秀容拍着大腿骂人,唾沫喷出二里地远,罗圈腿拐拉拐拉的打着缕儿,瞪的溜圆的眼睛倒是还挺有神气,骂人的声音也洪亮。
冯月出笑出来,眼泪带着鼻涕泡的,打断冯秀容。
“粪水好喝不?回家我就把你那些破鸟全都扔掉!”
“你个小兔崽子还敢说道我!我干大事的时候你还在玩尿泥呢!”
冯秀容对着冯月出可不心软,一巴掌就拍冯月出后背上,冯月出一口唾沫咽差道了,一个劲儿地弯腰咳嗽。
宋行简这才从门外走进来,脸憋得通红。
“伯母,您别跟月出一般见识,她不会说话。”
怪不得冯月出嘴巴叭叭的永远不饶人,原来是师从这里。
冯秀容对上宋行简就觉得心里发虚了,因为她天然不占理,毕竟两年前那时候杜辉一死她混混叨叨的,有点强人所难不干人事了。
“嘿、嘿,小宋你也来啦,我都说了别告诉你们,他们非不听!我真没事,我就假装喝一口,马上就吐出来了……”
“这是能假装的事?这是能假装的事?妈你怎么越活越……”
“能耐了!你还教训起你老娘来了!”
冯秀容还想说什么,一想到宋行简还在就赶忙咳嗽了两声通通气,又一本正经解释。
“还不是一些黑心人!自个的鹌鹑不好好养,得病死了扔别人鹌鹑窝里去,害得咱家的鹌鹑死了半窝!”
冯秀容气得够呛,主要是村里有半村人都是求着她让她带着养的,赚钱时候谢天谢地的恨不得给她夸出花来,不赚钱了就不是他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妒忌冯秀容的鹌鹑蛋能直接供给国营饭店。
冯秀容嘴巴上也不是个饶人的,掐着腰就说。
“死个儿子哇,你死了儿子国营饭店也收你的鹌鹑蛋。”
“哦,忘了,你那鳖孙儿样儿子死八个也不管用。”
但说实话鹌鹑这个东西确实不能多养,刚开始时候人都吃个新鲜,需求量就大,时间久了需求少了养的人越来越多,她们这地方偏,路也不行,运不出去,县城里只有一个鹌鹑蛋加工厂,价格也是一压再压,其实光这样也能赚到钱,就是赚得少点。架不住有些人不干人事儿,光让鹌鹑下蛋不让鹌鹑吃饱,不买饲料也不听技术员的话,就跟喂鸡似的喂那小鹌鹑,鹌鹑可比鸡金贵多了。
果然,一入冬,那些人的鹌鹑就得了呼吸道的禽病,他们自己的鹌鹑死了就死了,也见不得别人赚钱,把病鹌鹑扔别人窝里去,一村的鹌鹑都要死光了,就算侥幸活下去的也没大劲了,因为产蛋率大大下降,还有可能下软蛋、坏蛋。
“早就让你别养那么多别养那么多,你非不听,这下好了,你就踏踏实实待着!领着我哥的烈士补助,从这个月开始我每月都给你十块钱,你不许再养那些破鸟!”
冯月出是个很节省的人,她吃什么一般都自己种,冬天后屋堆着一面墙的大白菜,买肉荤腥什么的也有自己的渠道,就连穿的衣服都能买块布自己搞定。服装厂也不是国营大厂,她们食堂虽然不贵但也不是免费的,冯月出拿了餐补却不去食堂吃饭,她中午都自己带铝饭盒去锅炉间蒸,就算一个月给妈十块钱,也够她自己花。
再说了还有宋行简呢,反正他那些小资情调的东西买不买也没大劲。
“我才不要!你顾好你自己得了!你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小宋,有什么事可不能忌讳就医呀,现在可都是讲科学的新型社会了……”
见话题忽转到自己身上,宋行简头皮一紧。
第36章 闪耀的勋章
“一下雪路就格外难走,小心点脚下。”
冯秀容还在医院,心底记挂着她那几只破鸟,说什么要回家,冯月出拦下来了,她听医生讲有些喝了农药的刚喝下去没事,能说能跳的,过几天心啦肝啦肺啦就烧出个大洞,人嘎巴一下就
死了,她就不允许冯秀容回去,打算自己带着宋行简回家照看那几窝破鸟。
其实冯秀容人大概是没啥事,她刚喝嘴里去隔壁婶子就去粪坑挖勺大粪灌她嘴里去了,稀里哗啦的前天吃的棒碴子粥都吐了出来,村主任也注重这件事,忙派两个青壮年扛着她送去县医院,毕竟冯秀容也是个人物,上了好几期县报,每年清明节还有学校组织来给杜辉扫墓,这样好的活招牌可得好好留着,万一这冯秀容不明不白死了,随便一个什么克扣烈属的帽子戴他脑袋上他那“村官”也就坐到头了。
“是不是越走越沉?”
冯秀容仰头对着宋行简笑,她睫毛特别长,盯着看人时候好像冷不丁就被扎了一下。
“嗯。”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远处老人沟壑一样的黄色土地积攒了一层层白雪,脚下的已经逐渐融化,走几步就踩一脚泥,厚厚的粘在一起,像穿了高跷,路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些大石块,要在上面把脚底的泥蹭掉,不然走不了几步路。
冯月出教宋行简怎么轻松把鞋底又厚又粘的黄土泥卡下来。
其实新修路了,但没铺油,遇到雨雪天还是通不了车,冯月出就带宋行简走老路,要过一座大梁,再走小十五里地才能到家。
“远不,就是因为这么远我才没读初中的,要不我没准也跟你一样上大学了呢。”
冯月出真是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她跟杜辉都没考上初中,不过可能也跟她们的小学老师有关,她们小学老师原本是个赤脚医生,上课上到一半还要出去给老母猪接生,放学下课就去劁公猪,就是给公猪绝育,这样猪肉才不会骚登登的。
所以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了,有回让他组织一场批斗大会,他在黑板上写成了“批豆大会”。
宋行简之前帮杜辉写信时候曾经看过冯月出给杜辉写的信,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都是“粮屎”,当然杜辉也不遑多让。
现在已经好太多了,自考制度推行之后冯月出一直在做准备,先是上夜校把初中的知识补全,然后开具文化知识证明就可以考中专了,通过考试科目就可以获得国家承认的学历。
冯月出极认真对待,这样自学考试不耽误上班,能赚工资,就算最后没考上也只是损失了十几块钱的报名费和书本费而已,甚至厂里提倡员工终身学习,努力进步,这十几块钱都是能报销的。
只不过每个省县的自考办都不一样,宋行简替冯月出跟北京的朋友打听过,很多好的政策这边都没引进来,或者还在试点阶段,这儿开的专业数量也差很大一截,冯月出现在的户口跟着宋行简在这儿,没办法,只能尽量选择适合自己的。
能选择的专业有限,冯月出纠结于医护类还是财会类时宋行简建议她选政治管理专业,冯月出有点云里雾里,但她看政治管理学所要求的科目,都是大学语文、哲学、马列主义基础、公文写作等,还有一些时事政策解读,最起码字书上的字大多认识,她都挺感兴趣的。
主要是对于数学的要求只是基础数学,能统计报表就行,她小学时候只学过基础的算术,数钱认钱。她们村对于小孩上学的要求就是能写自己名字,能算钱就行。
冯月出数理化一直很差,甚至夜校考核时候她都是把一些题库死记硬背下来。
所以她就选择了政治管理专业,每年五月和十一月可以考,每次最多考四门,因为每次考的四门都只提前一个月宣布,要上面统筹后下达,她今年就只报了两科,还好都过了,只不过还差六科,她有点担心自己过不了,报考年龄要求三十五岁以下,过完年她就三十一了。
主要考完中专她还想考大专,还得考好几年,宋行简说大专毕业才更有可能分配到好的单位,不然大部分都是偏远地方的妇联、档案室、什么犄角旮旯的工会之类的,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
现在都讲究干部年轻化,她那么大年龄,再分配到一辈子都没有晋升希望的岗位,那跟在服装厂也没什么区别了。
人都是越来越贪婪的,明明之前她觉得能有个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就好了。现在她希望能吃上铁饭碗,那种单位一般都有员工宿舍,就能把妈也带上了,现在住的是宋行简部队分的房子,妈是肯定不会跟着她住的。
到时候分配的地方最好离部队也不远,她可以两头跑。
“想什么呢?”
眼见冯月出就要拐到别人家去,宋行简拉住冯月出的胳膊。
“哦、没什么哈哈……”
冯月出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心底的这些小九九从来没跟别人讲过。
用钥匙打开锁,推开大门,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冯秀容一扫帚一扫帚扫干净的院子,墙角堆着摞的整整齐齐的棒架,屋檐底下挂着的一串串的红辣椒,窗户上早早就贴好的红窗花,冯秀容也有一双巧手。
还有窗台上盖着棉被摞着的大白菜,以及墙角挂着的晒干的烟叶,是一种老旱烟,冯秀容最爱晚上吃完饭坐屋檐底下抽一锅,再在鞋底磕一磕烟袋。
明明生活了那么多年,冯秀容却觉得有点陌生了,以前的日子离她远了,她怀念,但是并没有那么想回去。当然,只是指这种生活,并不是指身边的人。
冯月出推开屋门。
别人都是用牛棚猪圈改的鹌鹑窝棚,冯秀容把窝棚挪到屋里来,几乎是同吃同住,对待那些小金疙瘩,她仔细极了,半夜也得起来拌饲料,一勺勺的倒进食槽,墙角堆着鼓囊囊的饲料袋,她的大部分钱都投在这里,包括杜辉的那笔抚恤金,够她们翻新旧房子的了。
都是竹条编织的笼子,人得侧身才能通过,地上是一层鹌鹑粪便,冯月出一推开门那种燥骚的味道就直冲鼻腔,放置的水槽已经冻成冰了,粘了黄土泥的鞋底又沾了一层粪渣和鹌鹑毛,冯月出以为一推开门能看到此起彼伏扑腾着翅膀撞笼子饿的咯咯叫的鹌鹑,或是受了病缩头呆卧精神萎靡的病样,但没想到是空洞洞的一片。
只剩下北风吹进带起的乱飞的细碎绒毛、粪渣,墙角鼓囊囊的饲料袋。
“哎,这是月出吗?月出回来啦!”
“李婶儿。”
这个李婶跟冯秀容关系并不好,邻居,天天为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谁多种一垄吵架,冯秀容嘴上不饶人,没少损这李婶子,两人天天吵架。
但这回冯秀容喝药李婶子是第一个发现的,跑去粪坑就盛了一勺大粪,紧赶慢赶的跑去找村长,张搂着让自己孙子背着冯秀容去医院。
其实小时候李婶子还偷偷给过冯月出半张鸡蛋饼,但冯月出没跟妈说过,因为说了妈准打她屁股。
“哎哟,我就说!你从小我见你就有福相,你瞧瞧,白的都透粉!整整一个城里人!说话都不一样了呢。”
李婶子握着冯月出的手不撒开,她的脸又干又皱,牙都掉光了,说话瘪着嘴,像个鞋拔子,杨树屯子的风太硬了,她们的肌肤都像这片土地一样,不招人待见。
“哎呀,这就是月出女婿吧!跟村里传的一样,俊得是仙人模样!大官的面相呀!”
李婶子换了个更惊讶的语气,然后极满意地看着宋行简。
“上面说这是一种什么……烈性传染病,靠呼吸道消化道啥的传染,人、风,啥都能传染,后期还传染鸡鸭鹅上头,就都给统一销毁了……先别让你妈知道……她心眼小着呢……”
冯月出送李婶子出去,李婶子回头看了好几眼,见离宋行简有段距离了才靠近冯月出小心翼翼地说。
“你妈应该赔了不少钱,你接济接济她,她不容易呀,你哥……哎,别让小宋知道,你宽慰着你妈点,别太怪她,她就是太想争口气……她这人……她这人……”
冯月出点头,送到李婶子家门口了,李婶子停顿了一下,又摸了摸冯月出的手。
“不管咋样你都应该生个孩子呀,哪怕就一个,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肚子里下的崽儿才是真的,那小宋……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月出你别嫌婶子啰唆……”
冯月出
回去宋行简正在往外搬那些架子,说危害家畜,未来几年都不让养鹌鹑了,他们索性把这些家伙什搬到旁边小屋去,把屋子打扫收拾出来,用不了俩星期也过年了。
搬着搬着,冯月出看到了柜子上摞着放的东西,被翻得发黄卷页的鹌鹑养殖书,上面都是勾勾画画的痕迹,那个小小的铅笔头,还是她读小学时候剩下的。日历的背面记着死了几只鸟,每天产了多少蛋,越到后面字迹越乱,旁边有个小小的、带着血的鹌鹑蛋。
可能是上面要销毁派人来抓时候小鹌鹑慌张急忙产下来的。
冯月出想到冯秀容跟她打电话时候得意扬扬地说这些小家伙都是有灵性的。
墙上挂着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红布包,冯月出拿下来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掀开一角看到个五角星,是杜辉在战场上得的勋章,上面的徽已经因为常年抚摸被磨平了棱角。
“哇——”
“怎么了什么事?”
宋行简焦急地进屋里来,见到冯月出正抱着腿坐在地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迟疑了一下,把沾了鹌鹑粪的手先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去拍冯月出的背。
“呜呜——妈把钱都赔光了呜呜——呜呜好多钱——我要蹬好多年缝纫机才能赚回来呜呜呜……”
第37章 粗俗
地窖的小门掀开放了小半小时的空气,冯月出拎着放竹笼里的蜡烛,一点点小心往下爬。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拿手电筒吗?”
冯月出仰头看向蹲在地窖口的宋行简,冬天的太阳总给人一种白惨惨的感觉,光照很足,但是没有温度,正当头的太阳光落下来,宋行简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疏离,他的五官非常立体,眉骨的阴影遮住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安静垂下,那双眼珠的颜色很淡,正看向冯月出。
“不知道。”
冯月出便开始心满意足地卖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果蜡烛灭了那人就不能再继续下了,得赶紧上去,不然会缺氧中毒的。”
冯月出有个童年伙伴就是这样死的,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躲到别人家荒废的地窖里去了,他们全村的大人小孩上山下河的找了好几天,都以为被偷小孩的拐子带走了,最后才无意间在地窖发现,身上早都青紫了。
不过那时候的小孩太多,一家怎么也得有四五个,死一个也没啥,死的小孩多了,过段时间就忘了。
冯月出每回下地窖都会想起来。
“待会儿上去你跟我妈说这些水果好吃,听见没。”
冯秀容已经被冯月出从医院接回来了,但还在生气,她说那些鹌鹑好好喂药还有救的,说什么要去县里闹一闹,冯月出赶紧拦着,说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不讲撒泼那一套。但对于冯秀容来说往往最直接的办法最好用,比如以前她背着石榴枣子沙果去县城卖,被市容监察的给没收了,她就跟着那领导屁股后面不走,后来还真就还给她了。
“嗯。”
宋行简应下了,不能否认冯秀容是个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太,但是冯月出对于这种老太太自有一套妙招。
“要拿这么多吗?”
宋行简跟在冯月出身后,见她在细沙里掏了一次又一次,诱红的大石榴就放到了铁盘上,宋行简端着过年装花生瓜子印着花开富贵的盘子,有年头了,边上有点露出铁锈了。
“对,最多就储存到过年时候,再长时间就烂了,而且传染的很快的。”
冯月出走走转转一圈掏了很多东西放到托盘上,冯秀容很能攒,跟仓鼠一样,他们要是不吃等放坏了冯秀容再吃,更不安全。
宋行简又知道了冯月出好东西总要留到快过期吃的坏习惯跟谁学的了。
石榴壳薄薄一层很硬,摘下来的果柄处用滴蜡封住了切口,跟冯月出相处的过程中他偶尔也会佩服她朴素的生活智慧。
“这是什么?猪油吗?油为什么要放在地窖里。”
冯月出白了宋行简一眼,有时候真觉得他是大笨蛋。
宋行简微微抿着唇,隐隐绰绰的蜡烛光下,烛光映亮了他高挺的鼻骨和锋利的下颌线,冷白的肌肤在阴暗处像是被镀了一层圣光一样。
冯月出又对他多了很多耐心。
“这是蜂蜜,冬天冷了就会结晶,就像这样凝固在一起了。”
不过说实话是有一点像的,家里就有猪油,冯月出买肉爱买肥肉,这样炼出来的油就能留着炒菜,猪油炒青菜,再好吃不过了。
冯月出拿起来拧开瓶盖,举到宋行简鼻子底下。
宋行简靠近闻了闻,是有一股甜味。
“这个也要拿吗?不给妈留着?”
宋行简没叫过冯秀容妈,他觉得这种叫法很奇怪,但这时候如果连带着一起说就没有那么不适了。
“对,拿上去我们冲蜂蜜水喝。”
这罐蜂蜜还是杜辉在的时候弄来的,他胆子大,敢把胳膊伸到蜂窝里去摘蜜巢,密密麻麻的蜂子扑在他胳膊上耷拉下来他也不害怕,冯月出在远处急地直哭直喊,但也不敢上前去。
等杜辉拿着蜜巢回来,眼皮上跟长了俩鸡蛋一样,连着小两个星期睁不开眼睛。
“哼哼——”
冯月出想到杜辉那样子就想笑,也就闷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又是这种感觉,宋行简再一次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冯月出并不是他能独享的,她的很多枝条和叶子,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
两个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没人说得清这种沉默的原因。
冯月出想到杜辉第一次为什么要跑到野蜂窝去摘蜂蜜巢,因为他们买不起山楂罐头,冯月出想吃,杜辉就说他会做,把蜜巢里的蜜攥出来,山里红放进里头煮,酸果子贮满甜腻的蜜,是那么好吃,后来冯月出吃过很多山楂罐头,但都没有那次的好吃。
“我家的梨最好吃了,你别看皮厚,但……”
“我不喜欢。”
宋行简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冯月出脾气也上来了。
“爱喜欢不喜欢,谁管你喜不喜欢。”
冯秀容明显察觉到从地窖里上来后小两口的情绪就不太对,吵架了?
她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如果别人之间有矛盾,那她就不会再制造矛盾。
“冯月出,还不快去把面板搬上来,等着我去搬呐?”
破冰永远得从自己孩子身上下手,宋行简已经够惨的了,这地方冬天冷得要命,出了屋离了炉子待不了一会鼻子里的鼻涕都能冻住,他不抽烟,人也不爱说话,就面对墙站得笔直,看过年时候糊的报纸,得七八年之前的了。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干嘛嚷我……不能好好说话吗……”
冯月出也不是家长说啥都无怨言的年纪了,她拖着脚步嘴里磨磨叨叨的去西屋拿面板,今晚她们包酸菜馅儿的饺子,冯月出最想吃这一口了,冯秀容的什么手艺她都学的好好的,就腌酸菜这一项,说不上原因,她腌的总差点儿事。
“你去,你去给小宋冲碗蜂蜜水,用开水冲啊,加几朵菊花儿,装菊花那罐子就在你那屋柜上呢。”
“自己没长手吗又让我去……”
“快去!嘴里憋憋嘟嘟说什么呢!”
冯月出又不情不愿地去西屋找晒干的菊花给宋行简冲蜂蜜水。
背对着大家,盯着那段停留在七八年前了的报纸看了好几遍的宋行简,嘴角默不作声地弯了下,又马上绷直。
“手怎么那么笨,不能那样压!那样准露馅儿,煮一锅片汤,饺子汤都不好喝了!”
“要能立住,你的饺子要跟我的饺子朝向一样!”
“月出你怎么说话呢!小宋你别搭理她,能吃就得了呗哪有那么多毛病。”
“妈!”
冯月出眼睛瞪得圆圆的,震惊地看向冯秀容,小时候她跟哥饺子包的不好看可没少被唠叨。
“妈什么妈,好好包你的饺子。”
冯秀容瞪了冯月
出一眼,但心底是舒心的,哎,这就对了嘛。
其实她是放心的,月出在外面见了世面懂得多了,但身上那种被保护得很好的纯真劲儿依旧在,宋行简没让她吃苦,小宋是个好人。
“伯母,月出教得对,我平时在部队里忙,是应该多学些家务分担的,月出把家里收拾得很好,我很感谢她。”
冯月出有点脸红了,她都不好意思说,之前周末宋行简都去部队食堂吃饭,因为她剩余的粮票还想跟别人换东西。
“哎,月出!月出在家吗?”
冯月出直起身往外头看,是隔壁的李婶子从大门口进来了,端着个盘子。
冯秀容也见到了,马上“噌”地直起身子,对冯月出做了个“嘘”的手势,放下擀面杖往身上拍了拍面粉,拐拉着小脚就往西屋跑。
“月出,就你俩在家呀,听说你妈不是回来了吗?”
李婶子张望了一下,把手上端着的盘子放到柜子上。
“婶子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估计你在外面啥都吃过,正好蒸花馒头,说给你送来两个尝尝,让你这小女婿也尝一尝,别嫌弃婶子手艺不好。”
“李婶儿你可别瞎说,村里谁不知道你手艺最好,谁家喜事都雇你去帮厨,净说这些!”
冯月出亲昵地迎上去,伸嘴朝西屋的方向努了努。
李婶果然往西屋去。
“哎哟,你在这怵着干吗呢,吓我这一大跳……”
哼,果然有人治的了妈,冯月出捏了一块馒头放嘴里,李婶这馒头里添了红枣泥,好吃得很,一回头,见宋行简也伸着脖子往西屋看。
“你看什么热闹!包你的饺子!”
冯月出耀武扬威的噘着嘴,仰着那张粉白的小脸,厚厚的嘴唇软得像红缎子。
罕见的,宋行简的动作要比他的脑子更快。
“你发什么神经……”
冯月出压低声音,照着宋行简的大腿拧了一下。
他倒是一声不吭,顿了一下才回答。
“我就是想尝尝那个馒头。”
“……”
送走李婶子,冯秀容拐着小脚回来了。
“哎……”
“妈你叹什么气。”
冯月出明知故问道。
“包你的饺子!哪那么多问题!”
冯秀容也不能直接说,跟李婶子吵了那么多年,关键时候还是人家救了命。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倒是带着人家养了几个月鹌鹑,后来都死了。
但李婶子也没怪她,还好就是养来玩玩,养得也不多,村里也就她赔得最多,杜辉的抚恤金都赔进去了。
冯秀容心有沉下来,那么多钱,谁说不心疼都是假的。
“哎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冯月出正趴在炕上剥石榴,看了看站在地上对着镜子刮胡子的宋行简,前几天太匆忙了,他没时间也不好做这些事。
也不知道就那几根毛有什么好刮的,冯月出心想。
这倒是真的,宋行简毛发十分不旺盛,甚至可以说没有,就连腿上腋下都没有,以及……
算了不想了,冯月出脸红起来,怎么还会有粉色的,听都没听过,要搁以前没准被当成怪物抓起来。
也不一定,那种地方也没人去看……
宋行简还在那装,转过身看着冯月出。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
“你跟妈说之前工作忙,现在考虑要小孩,真的假的啊。”
宋行简又不说话了,冯月出又翻了个白眼,就没见过比他更难搞奇怪的人了!
“嗯。”
又过了有几分钟,宋行简悄悄嗯了一声。
“哈哈哈——”
冯月出狂笑起来,笑的上不来气,两颊都染了红晕,人显得异常鲜艳。
哼,装模作样的男人!
宋行简也脸红起来,他有些着急地想转移掉话题。
“石榴要这样认真剥吗?”
冯月出正把石榴籽一粒一粒抠出来放到白瓷碗里。
冯月出喜欢这样剥完再大口吃掉。
“对啊,哪像你,那么能吸,那么会吸,估计有个口就能把石榴吸成汁儿了吧。”
宋行简脸红极了,比碗里的石榴籽还要红,他深呼吸了几下,也没说出话来。
过了两分钟才咬牙切齿道。
“冯月出,请注意你的言行,粗俗。”
“再粗俗的事儿也是你干的。”
……
第38章 一个陌生男人
第二天刮了很大风,天灰蒙蒙的,沙土石头被风卷着刮到了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冯月出跟宋行简坐在西屋炕上玩扑克,地上的火盆是早上挑的烧得好的炭,冯月出在里面埋了个苹果烤熟了吃,密闭温暖的空间都是熟苹果那种焦糖的香甜味,其实还埋了一个鸡蛋,但不知怎的蛋崩了,吓两个人一大跳。
“你确定这个牌可以管这个吗?我记得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冯月出在教宋行简玩牌,两个地方的玩法还是差很多的,冯月出以前其实没怎么摸过扑克牌,小时候她都是跟杜辉自己做的,他们会画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记号,在外面就会所向披靡。
“对啊,你记错了!”
冯月出玩玩就不好好玩,她输得多了就开始耍赖。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统一下规则……”
宋行简脑袋上被弹的都要麻木了,冯月出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她只会蹬鼻子上脸,越做越过分。
“哎,有人过来了!”
冯月出扔下手里的牌,趴到窗户往外看,有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人拎着东西往院里走,看得出他有些瘦弱,风吹得他快要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围巾跟飞到天上去一样,那人把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到脚背上,把乱飞着的围巾胡乱绕了几圈围到脖子上,一转眼放脚边上的袋子又被吹跑了。
“哈哈,真笨!”
冯月出自言自语道,她认真看了又看,也没认出是谁来,冯秀容年轻时候不让别人占便宜,娘家亲戚都不怎么走动了。
“哎,小高呀,上回不说了让你别来了吗你还来,这天多赖!受罪。”
冯秀容撩开厚重的门帘冲向院子里的人招手。
姓高?冯月出心里过了一遍没想到有谁姓高,但还是礼貌过去。
那姓高的小伙子狼狈得很,人本来就瘦,还拎着重重的东西,手又冻着被勒的不过血,看起来肿的跟个大胡萝卜一样,棉袄上被大风吹的沾了不少枯黄的柴火叶子,那带着的两个圆圆的小眼镜,一进屋受了热就变成了白哈气,很狼狈的模样。
冯月出差点笑出声来,她认出是谁了,还跟以前一样蠢笨蠢笨的。
“冯姨,我跟导师来这边办事路过,这不快过年了,顺道来看看您。”
那人嘿嘿笑着回话,手脚冻得也不麻利,眼睛也看不着,打转一样。
等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哆嗦着手把眼镜拿下来要擦一擦,就听见前边有人说。
“高水良,你现在有出息了!”
“冯冯……月出,你怎么这会儿回来!”
高水良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近视度数非常高,摘了跟瞎子差不多,只见到朦朦胧胧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人,身形比较圆润,歪着脑袋跟他搭话。
等他慌手慌脚把眼镜戴上,冯月出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了。
真跟以前一模一样,高水良是下放到杨树屯子的知青,来的时候刚初中毕业,个头小,瘦,还常生病,那会儿知青工分是一起算的,他干得慢耽误大家的事,平时没人待见他。
在比较压抑的环境下大鱼小鱼虾米的事情是常有的,高水良理所当然就变成被欺负的对象,再加上他成分也不好,欺负他的人有时候还给自己找个光伟正的借口。
最严重时候他眼镜都被别人踩碎了,整天只能眯着眼睛扶着犁,吃饭时候得捂着碗,因为怕别人忽然往里扔虫子,他近视厉害,别人常整蛊他。
冯月出跟那些知青不怎么熟悉,她每天干活有自
己的小圈子,不过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点儿,第一次有交集是在村口的水井,那时候整个村只有一口井,家家户户都得挑水吃,早上得早点去排队,冯月出发现不论她什么时候去挑水都能遇到那个高水良。
他佝偻着腰,挑着两个破破烂烂的水梢,人也不聪明,眯着眼睛,离得特别远才敢往下放绳子,来来回回好几次都弄不满一梢水,排他后边的人忍不住骂骂咧咧了,他好像又聋又哑,就蹲在那弄他那不满的水梢。
“让一下让一下……”
“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呀,你要这样抡出来个圆,猛地一扽,然后慢慢提起来就行了,你这样每回都只能打到表面的水,灰土絮毛子啥都有,不干净的,听懂没。”
冯月出实在看不去,她最见不得笨人干活。
高水良细声细语地道谢,冯月出心情好一点,这城里来的是懂礼貌。
但等他挑上水往回走,那水桶就跟不听话一样摇摇晃晃的,洒得他棉鞋湿呱呱的,冯月出又生气了,这人真是笨得不透气。
这两人算是认识了。
认识了才看清他后腰那还有个大鞋印子,被人踢的,一看就没少被人欺负,冯月出一直算是比较有正义感的,杜辉当兵之后告诉过她,他不在家,让她少管别人的破事,省得沾染了麻烦。
但这高水良真有点太惨了,水摇摇晃晃的挑不动,弯下腰咳嗽,跟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甚至还吐出来一口带血的痰,可把冯月出吓死了,她以为是这两梢水太沉了,自己给人闹的太满,赶忙接过来。
“别别别,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我给你们挑我给你们挑。”
冯月出抢过来扁担,连着给知青点挑了好几天水。
冯月出不是个好惹的人,嘴上也不饶人,都是杜辉在时候惯的,指桑骂槐挑三拣四的说那些人是孬种,欺负小孩,天天让小孩去挑水。
后来她又跟朋友跑县里垃圾场买了一副破破的二手眼镜,听说越厚度数越高,冯月出挑着最厚的买的,那时候县里没有配眼镜的,高水良家是其他省份的,也受冲击,根本无暇管他,就这副并不合适的眼镜,直到高水良考上大学才有能力换掉。
“学历史?历史有什么可学的?历史不就是发生过的事儿,过去的事儿就摆在那儿,有什么可研究的吗?”
冯秀容给高水良冲的鸡蛋水,冯月出也非要一碗,因为加了白矾,那种味道很涩口好玩,冯月出就也要跟着凑热闹。
高水良蹲在炉子边烤火,冯月出坐在炕上,两只脚晃来晃去,好奇地跟高水良聊天,高水良学的是历史系,研究生毕业还打算继续读博士。
冯月出觉得读书挺适合他的,他性子太软,跟文化程度高的人打交道可能不那么容易挨欺负。
但那只是冯月出记忆中的高水良了,过去那么多年,很多人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对,其实没什么可学的……”
高水良跟着笑,他眼镜上的雾气完全消了,露出一张很清秀的脸,薄薄的脸皮,长眼睛高鼻梁窄嘴唇。他又开始咳嗽,当年下乡落下的毛病是好不了了。
他特意挑这个时间段来的,因为不是冯月出回乡探亲的时间,他知道冯月出又嫁了。前几年他一直不敢来,他还被杜辉揍过,但估计冯月出不知道,那个杜辉,惯会装的,但他并不希望杜辉出事。
“哎哎,行简,你吃这个,这个好吃着呢。”
冯秀容看出宋行简脸色越来越差,抓了一把在炉子上烤的榛子递过去,又瞪了眼又说又笑的冯月出,真是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他才不吃呢。”
冯月出直接从妈手里接过来,冲着宋行简挤了挤眼睛。
“谁说我不吃的。”
宋行简又从冯月出手里拿过来,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嗑榛子,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困难事,没人用学。
“呦,今天下凡了。”
宋行简以前没嗑过,自然就不知道吃多了嘴巴那一圈儿都是黑的,他皮肤又白,没一会儿嘴边就黢黑。
这下旁边三个人都笑了。
宋行简这人脾气特别大,人高水良也没待多久,烤火身上热乎热乎就走了,整个过程都特别礼貌,宋行简从人家来了就不说话,走了也待搭不理的,直到晚上。
西屋已经按了电灯,就是灯泡不够亮,很暗。
冯月出趴在电灯底下看书,明年五月份还考,她希望自己最好四科都过了,要不说读书这个事真看天赋,看看人家高水良,都要博士了,天啊,中专、大专、大学、研究生、博士,这一下子比她高那么多,高水良年纪也比她小呢。
不过听说高水良他母亲本来学历就很高,是搞什么物理研究的,不过去世也有些年头了,怪不得她跟哥学习都不好呢,原来是遗传的妈。
“哎你别没完没了啊。”
冯月出把书翻得哗哗响,宋行简觉得很烦躁,这人怎么那么笨,就那么几本资料,翻来覆去的记不住。
“我心肠好,长得又漂亮,有人喜欢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在冯月出看来宋行简就是太小心眼,他长那样招人的脸,平时看了他脸走不动道的小姑娘多了,也没见她给谁脸色呀。
宋行简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停顿了一下。
“请拉灯,我要睡觉了。”
“睡呗,你闭着眼睛不就能睡了吗。”
……
黑暗中,冯月出睁着圆圆的眼睛,她回到家情绪就格外兴奋。
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宋行简。
“你真生气了?那你还带我回北京吗?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废话,都说好的,睡觉。”
第39章 坐火车
“你跟小宋回去嘴甜点,见到长辈好好叫人,人勤快点,别一点不顺心就给人甩脸子……”
又要送走了,冯秀容心底舍不得,嘴上不闲着唠叨,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怕自己家闺女受了委屈。
“妈你甭担心我,我聪明着呢,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从下个月就给你生活费,没了的钱就没了,反正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呸呸呸,你再瞎说一个!”
冯秀容照着冯月出后背拍了一下子,她本来个子就不高,年纪上来之后佝偻着更矮了。
“等我生小孩儿了你就去照顾我,还有……”
冯月出瞥了一眼宋行简,凑到冯秀容耳朵边悄悄说。
“嘿嘿,等我到时候考上学分配部门有了自己房子,就给你住,咱们俩就不分开……”
冯月出口气真大,且不说她考得上考不上,就算考上了也未必分到能解决住房的强势单位,现在房子是那么好分的?多少单位有人等了几年十几年都没能分成,或者一家几口人挤在巴掌大的地方,连个上下水都没有,怎么就她想得那么美呢。
不过想想也是好的,冯秀容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
哎。
冯月出跟宋行简搭去县城送货的拖拉机,他俩得先去县城坐班车到市里,然后再从市里坐火车到北京,现在年根儿了,也不知道票还能不能买着。
他们第二天就通知司机回去了,宋行简工作特殊,几乎没有完整休过假,平日里谁要是有事也是能顶便顶上,这些年春节都是留守,节后错开时间再探亲,冯月出也不大在乎那一天,只要能回家就行。
她往日过年都在厂子加班,工作积极更容易评优,年后休不仅有法定的那三天,还能给额外申请三天路途假,再连上周日,这样休更划算呢。
这就导致他们今年时间宽裕了些,冯秀容明里暗里让宋行简带冯月出回他家那边看看,她是个很传统的人,不带媳妇见公婆是怎么回事哦。
怕不得是那里还藏着些个什么的,冯秀容总爱把人往坏处想。
冯月出就爱往好处想,宋行简说了,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离休住进养老院,家庭关系不太和睦,家庭成员彼此独立,冯月出乐得每年都回自己家。
那这次回北京就当带她去玩了,她还只在书上看过长城
跟天安门。
“回去我们住……那只有我姐一个人,我带你去见一位阿姨,小时候她照看过我一段时间,是我母亲的奶娘,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可能比较糊涂。”
“天啊,什么年代,你妈还有奶娘?那你有吗,你不会也吃别人奶长大的吧?”
“我小时候喝奶粉。”
“真牛,还有奶粉,我都喝米糊长大的。”
冯月出酸溜溜的对着宋行简竖起大拇指,他们正坐在拖拉机上,今天风倒是不大,但是天冷,干冷干冷的,前几天化雪的泥冻成一坨一坨的,拖拉机车轱辘压上去哐当哐当的,冯月出见宋行简又皱眉,他真跟个雪做的神仙娃娃似的,一点不舒服都不行。
不过这点小事她可不放在心上,冯月出就故意往宋行简身上撞。
“怕不怕冷?有没有那天冷?”
“哪天?”
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大极了,加上路不好走,一颠簸说出口的话就变得奔奔砍砍的,宋行简也学着冯月出的样子,嚷着说话,但一张嘴,一阵风过来,就被刮了一嘴的黄土沙子。
“就我跟运输车去省动物园送萤火虫,被暴风雪拦住,你去接我那一次啊,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指导员可都告诉我了!某人急得不行,撇开两条腿宁愿走着都要去找我呢!”
冯月出得意扬扬的,她是一个对别人情绪非常敏感的人,比如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察觉到宋行简是真喜欢她的了,那种喜欢可能比杜辉的差远了,但相对于宋行简那种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巨大的进步。
喜欢她,那就好办了。
宋行简偏头看向冯月出,他们两个人都被包的像粽子一样,行动都不便捷,冯月出尤其是,她从一大蛋红围巾里露出来半张脸,东边的太阳慢慢爬上来,暖阳洒遍整片黄土地,远处银带样波涛的河流被冻住,时间似乎按了暂停键,冯月出粉白的脸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样。她浓密卷翘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上,挂着呼吸出来的白气凝成的冰霜,像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银边。
宋行简抬起自己的手,用掌心捂住冯月出的眼睛。
他本身体温就低,也就掌心一点热量,冰霜开始簌簌化掉,似乎融成了水痕。
冯月出眼前一片黑,听觉就变得格外敏感,拖拉机的轰轰巨响震得她耳膜疼,颠簸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抛出去。
她就不会知道,宋行简微微动了嘴唇。
但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猜到宋行简说了什么。
他可能说。
没有那天冷,不会有哪天再比那天冷了。
那天他是真的害怕,他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害怕过。
但他不会说,说了就不是宋行简了。
冯月出也就不会知道,如果知道,以后就不会再出那么多事端了。
“啊,你好烦人,我脸上更凉了!要结成冰了!”
冯月出气哄哄地往宋行简怀里钻,但也管不了什么事儿。
等到了县城,两个人都冻得手脚发麻,冯月出跺跺脚,又做了一套操活动筋骨,旁边有扎着大红花的小姑娘好奇地跟着冯月出一起做,冯月出还给人家纠正动作。
到市里的车是隔天发车,今天上午有一趟,但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要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我带你去喝羊汤!最正宗的羊汤!”
每次送杜辉归队时候冯月出他们都会来这喝,是在车站支起来的露天小棚子,摊主是一个秃顶的老大爷,据说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都是卖羊汤的,就说他有多重要吧,不允许私有制时候他都能特意分配到国有饭店支个摊继续卖羊汤。
都是用羊大骨头熬的浓汤,浮头有一层亮晶晶的羊油,羊杂碎配着青绿的葱花,鲜亮的辣椒油,鲜中带着一点点的膻,很烫,冯月出吸溜着喝了一大口,觉得浑身都舒展起来了,就又有精神头对着宋行简挑挑拣拣。
“羊肉能有什么味儿?吃草的动物能有什么味儿?就你鼻子灵!资本家的小少爷!”
宋行简依旧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粉,他是粉丝汤面,搭配芝麻饼,也是好吃的,他吃粉也不嗦,连个响都没有。
板板正正坐在那,那鼻子那眼睛,就连用着筷子的五根手指头都跟别人不一样,冯月出就觉得真好看。
连带着面饼看起来都好吃了,她掰了一块儿,吃到嘴里觉得跟自己泡在羊汤里的面饼差远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美色误人,冯月出觉得她们厂应该找宋行简这样的人来做模特,来看衣服的人一准儿稀里糊涂的就买了,说实话,她还没见过谁比宋行简更好看。
“毛妮儿,好久不看你来喝汤了,哎哟……这……”
“你家的也瘦了,白了,更俊了!”
冯月出一抬眼,果然,某人的脸又挂下来了。
破老头子,记性那么好干嘛,熬好他的羊汤就得了呗。
但是那能怪她吗,那时候宋行简还戴着大队长的红袖标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呢。
这话可是宋行简自己说,冯月出一想起来就想笑。
“你这人就是一根筋,你算算,你今年二十六,过完年二十七,你二十四咱们在一起的,你要是能活到六七十岁,那咱们在一起的日子比不在一起的日子多得多的了。那过去的日子就是过去了,我有什么办法呀,一说以前你就生气,真没劲!”
“你活到多少岁?”
“我?我怎么也得活到八九十吧。”
“为什么我死得那么早?”
“因为……爱生气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正在颠簸着通往市区的大巴车上,阳光刺得人睁有点儿不开眼睛,正说着话,宋行简猛然把脑袋转到了另一边,结束了这场对话。
冯月出默默在心底加了一句。
你瞧……
冯月出对火车不算陌生了,她每回坐第一件事都是买斤橘子,不仅吃了解乏不说,还能把橘子皮罩到鼻子外面,火车上什么气味都有,闻着不舒服。
但是她们这回临时定的决定,没有提前买票,宋行简还行,他有军官证可以优先购票,当然他的所有手续都是严格遵守相关制度,无半点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冯月出就需要跟普通群众一样在窗口排队买票了,没有直达的了,她只能先买短途票,之后再补,这也就是说她没有座,得站十三四个小时,那时候通北京的火车还没有快车,只有那种站站停的慢车。
总之挤上火车非常不容易,宋行简肯定让冯月出去座位上,他站在靠车尾的地方,站得很直,远远看去跟棵小白杨似的。
冯月出屁股还没坐热乎就来找宋行简了。
“你座位呢?”
“有个怀孕的大姐,肚子挺着跟座小山一样,我让给她坐一会儿。”
“思想觉悟真够高的。”
“我来找你有正经事儿的。”
“说。”
火车上冯月出对面坐了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手指头有五根胡萝卜那么粗,一张嘴就有很重的鼻音,他一上来就摆弄自己的随身听,没一会儿就开始炫耀,说自己是搞外贸的大款,这随身听是日本最贵的那一款,还说日本的电器是全世界最好的。
冯月出就不爱听了,她讨厌小日本,但觉得自己知识不够丰富,没准说不过人家,就气势汹汹地来找宋行简了。
“你说,日本的电器是最好的吗?”
“当然不是。”
世界上电器种类繁多,不是全面领先可以不算。
“我们家的冰箱是哪个国家的?”
“……德国……”
“那就行!”
宋行简松了口气,又升起对冯月出学业的担忧,她自学的速度也太慢了,怎么还没到二战爆发。
第40章 北京北京
冯月出蹭了蹭了玻璃,把窗上的雾气擦干净。
看着雪地里的那只灰兔子前脚一缩后腿一蹬,像颗炮弹一样弹射,溅起来的碎雪连成了一条线,但很快又被哐当——哐当——行驶着的火车落在了后边。
天边泛亮了,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又饿了,明明每顿饭都没少吃,还在火车上吃了好贵的盒饭,但你别说,真好吃哇,油亮亮的红烧肉,清炒的蔫巴青菜,还有脆爽的酱黄瓜,冯月出还吃了宋行简盒饭里的鸭腿,他嫌调料味太重,真是毛病多。
冯月出精神头特别好,也可能跟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她每天都要睡十分充足的觉,中午还要眯一下,所以偶尔几天休息得不好也不会对整体造成什么影响。宋行简就不行,他神经经常衰弱,每天又睡得晚醒得早,所以冯月出总担心他身体出问题,万一真出了问题,他连六七十岁都活不到呢!
冯月出很珍惜坐火车的时间,毕竟一年也就坐那么两次,应该说她对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保持浓烈的兴趣,在别人看来很不可思议。
她真觉得很好玩,她爱观察身边陌生的一切,从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这次擦肩而过大概就是她们彼此这辈子唯一的交集,多么神奇!
神奇在哪?没人理解,宋行简也不理解,宋行简加钱买下了旁边的座位,此时他高大的身子正微微佝缩在小小的椅子上,脑袋慢慢向着冯月出的方向滑——
乍一碰到时皱起眉全身僵硬,然后又很快舒展开,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靠着冯月出当然舒服了,她身上不少软肉。
冯月出翻了个很大的白眼,真的是,他看起来跟喝露水长大似的,但人其实重的要死!把她肩膀压得都麻了,像没信号的电视,长满了雪花屏滋啦滋啦响的那种!电视,开春买不上电视了,哎。
但一瞥过头去,目光就扫到宋行简那两根快要划到太阳穴去的剑眉。
哎,算了,麻就麻吧。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北京的火车即将……”
播报前会放一段东方红的旋律,冯月出听到旋律就把宋行简摇晃醒,然后一遍遍检查身上带着的包,来回数了好几遍,她是那种出门前一晚会打开包检查好几次证件、证明、各种材料的性格,总是疑心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哎,这马路怎么这么宽,你看那个汽车怎么怪模怪样……”
冯月出眼睛亮晶晶的四处看着,觉得首都就是不一般,她见到一块公交站牌都要停下脚来看看,上面写着她在书里才看到过的站名,什么王府井、天安门、东单西单崇文门……
这种感觉让她心荡神驰,但又不得不关照身边好像病恹恹的宋行简,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皱着眉毛。
冯月出出了火车站就叫饿,兴致勃勃买了路边早点摊子的吊炉火烧,刚出炉的空心火烧现烤现吃外酥里嫩,宋行简推荐她加了卤牛肉,香喷喷的肉汁浸透了酥皮儿,一口咬下去,果然是绝!
反正也买不起电视机了,所以她决定破罐子破摔最近先不攒钱了,就又给自己买了三毛一个的袋儿奶,小摊贩从放着棉被的保温箱子掏出来,还是热乎乎的,真神奇,冯月出只见过瓶装着卖的奶。
好喝,香醇,还带着一点点鲜奶自然的奶腥,路边有骑自行车的刮碰到了行人,支上自行车就开始吵架,骂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好像收音机上听到的语言节目,冯月出叼着奶,听得快要入了迷。
被宋行简拎着小辫子拽了出来。
“别什么热闹都凑。”
冯月出不反驳了,她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总说道宋行简了,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长大,宋行简应该也有几把刷子,指不定在心底怎么编排自己呢。
但这个冯月出就想错了,严格来说宋行简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并不算长,对于这儿没有太多的归属感,或者也可以说,他对哪儿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我们去哪儿?”
宋行简拎着大包在前面走,冯月出挂着小包跟在后面,好奇地向四周望,看那些新潮女孩穿着掐腰的大衣棉袄,穿着皮夹克戴着□□镜的男生自行车后座绑着录音机招摇过市。嘿,男生也能留长头发了,真神奇!
但也有熟悉的地方,比方说,电线杆子上挂着的计划生育好的红色横幅,墙上印着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冯月出真激动,学习就是有用,见到的字她全都认识了。
“你不会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吧?”
宋行简停下来脚步,冯月出还真说对了,说实话,他真想随便找个招待所洗个澡然后睡一觉,至于后面的事,睡醒了再说。
“我们先去看淑姨吧。”
坐了一段公交车,冯月出看出宋行简也不算是太熟悉,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出去读书之后再没怎么回来过,准是妈想多了。
到鼓楼下车,然后在那一片的胡同里七拐八拐,穿过几个大杂院,他们到了一座低矮的小四合院门头,感觉走了很远,冯月出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钟楼东端的兽头。
原来这么近呀。
很不起眼的小四合院,但能看出来几乎还保留着完整的构造,不像他们路过的那些大杂院,已经加建拆分看不出原本模样。
灰色的砖皮剥落,高高的墙头上长了很高的瓦松,灰扑扑的,叶片像莲花座一样排列着,门楣上的四个字儿像是被什么重物敲掉了,留下的斑驳痕迹让人想不出原本的模样,陈旧的木门虚掩着,留了一道儿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这处也是柏柔山的嫁妆,宋行简记得原先门口还有两座小石狮子,他穿开裆裤时候蹲下正好跟狮子的眼睛齐平,文化运动时候都被砸了,房子前些年平反归还回来,现在里面住的是柏柔山的奶娘,也姓柏,叫柏淑娘。
吱嘎——
宋行简推开门,冯月出好奇地望进去。
很古朴的小院子,院儿西南角一棵柿子树,黑枯的枝丫争先恐后地向天空伸张,上面满登登挂着黄澄澄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树下有个石桌,上面放着一碟摆好的精巧柿子,枝头停着些雀儿,正舞着翅膀飞,树底下有个小药炉子在咕嘟咕嘟熬着中药,冯月出闻到了甘草的那种甜味儿。
再然后,才看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应该已经非常老了,头发稀稀拉拉的,花白的眉毛却长的垂下来,瘪瘪的嘴,浑浊的灰眼珠子,很瘦,身上仿佛已经没有肉了,只剩一张皮黏在骨架上。
这是一个毫无生机的老人。
见到有人进来,她先是激动地直起上半身,然后大喊。
“去去——滚出去——”
一个穿着蓝布围裙的妇人匆忙地从西厢房跑出来,她也有些年纪了,鬓角有白发,脸上有细细的皱纹,但给人一种宁静柔和的感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年纪大了……”
“等等……行、行简!”
“妈!妈!您瞧,这是柔山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只要见过柏柔山的人,准能认出宋行简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们这些打小生活在一起的了。
妇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对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说着,手上熟稔地整理老人腿上盖着的棉垫。
冯月出觉得有点尴尬,这些人怎么都怪怪的?
那老人浑浊的灰眼珠子忽然就亮起来,她支起上半身,抚着宋行简的手不断地重复着。
“柔山柔山柔山……柔山的儿子……”
冯月出垂着眼无意间发现那老人虽然瘦的皮包骨,但手上还是有肉的,甚至能看出来以往的细腻。是这样的,柏柔山没参加革命前是十足的娇小姐,凡贴她身照顾的人手上必须有肉,软乎乎不硌她的才行。
“淑姨,这是我的妻子,她……”
“姓宋!你姓宋!你们姓宋的都该死——!”
宋行简正半蹲着握住柏淑娘的手,那老人忽然咬牙切齿
,鼻翼急促翕合,死死盯着宋行简的脸,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耸起的蚯蚓,抓起石桌上的那碟柿子,狠狠砸到了宋行简头上。
“妈——!”
……
“行简,对不起,别跟你淑姨一般见识,你还记得我们,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非常高兴了……你淑姨腿坏了,脑萎缩也越来越严重,她清醒时候是挂念你的,常问知恒你弟弟哪去了……知恒也说了,你年纪轻轻就提干,厉害着呢,要是小姐还在……”
那妇人说不下去了,院儿的老人还在哭闹着砸东西,她塞给冯月出一个东西,匆匆道别就进了院子,关上那扇刚还虚掩着的门。
冯月出愣愣地看着掌心那根沉甸甸的金钗,金子啊,铁的她都没见过这样重的呢,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宋行简。
一下又一下,有些麻木地擦拭着额头上腻黄的柿子汁水,纤长的睫毛安静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湛蓝的天光下,冯月出透过宋行简的肩头,看见钟楼那凝重的剪影,砖缝里的杂草在微微摇晃,这些年,这片土地发生过什么,冯月出听见一群鸽子从她头上扑棱棱地飞过。
“我最讨厌柿子了!我再也不要吃柿子!”
“笨,有什么可哭的,我都没哭。”
冰凉的指尖捻起那滴滑到冯月出嘴边的眼泪。
也顺便擦了擦她吃吊炉火烧留下的卤牛肉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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