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不敢多问,只是低垂着头,恭敬地等待月薄之的下文。
月薄之指尖在药枕上轻轻敲了敲,声音依旧淡然:“神树山庄的六公子,你见过吗?”
铁横秋心下一动:见过,何止见过!
铁横秋闭了闭眼,思绪仿佛回到自己还是凡人少年的当初。
那时的他面色青白如纸,破旧的衣衫挂在瘦削的身板上,被粗暴地推挤着塞进马车。
车轮碾过泥泞,他和一众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挤在其中,像袋麸皮般在车厢里颠簸,最终被倾倒进神树山庄的泥地里。
阴雨连绵的午后,泥地上腐臭的气息直冲鼻腔。
被人推搡着下车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泥水里。
马蹄声骤起。
铁横秋抬头,只见一少年骑在马上,锦袍华贵,正俯视着泥地里的自己。
那少年眉目如画,神情倨傲——正是神树山庄六公子。
六公子瞥他一眼,唇角扬起讥诮:“哪来的泥狗子,挡老子的路。”
管事忙道:“回六公子,这是新买的凡人杂役。”
“哦,凡人。”六公子不屑一顾,便是甩鞭策马,绝尘而去。
不久后的某天。
深秋暮色里,铁横秋与仆役们在后院搬柴。瘦得肋骨突出的他背着沉甸甸柴捆,每步都像踩钉板般艰难。
六公子带着随从阔步走过,瞥了眼铁横秋,唇角一翘:“哟,泥狗子还活着?”
铁横秋知道眼前这人虽和自己一样年纪,却是仙家公子,不是他能惹的,便驯服地低头拜见。
六公子斜倚在廊柱上,指尖捏着块碎石。
铁横秋刚直起身,那石子已擦着耳畔飞过,在泥水里砸出个黑坑:“泥狗子,去,捡了。”
铁横秋拖着酸软双腿挪近,那石头却突然跳起来,溅起泥浆甩在他脸上。
铁横秋哪里不知道这是六公子运用灵力戏弄自己?
但他只能转头去追逐那颗石头。
六公子哈哈大笑。
铁横秋踉跄着追那滚动的石块,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泥潭,任泥浆漫过他的膝盖。
随从们轰然大笑,看着他一次次扑空,满身泥泞,瘦脚伶仃,像只被拔了毛的野鸡崽子。
日头西斜时,铁横秋喘着粗气倒进泥潭,泥浆漫过腰间,却还是攥着湿滑的泥地想往上撑,像一只掉进锅里还宁死不屈往上爬的憨鸭子。
六公子看他在泥里扑腾,眼中多了几分兴味:“这凡人倒是耐玩,比前些日子的都强。”
随从们哄笑:“是啊,倒是个稀罕物。”
六公子摸着下巴,目光在泥潭里的人身上逡巡,忽然一笑:“带回去,养着。”
随从们应声而动,一把抓住铁横秋的胳膊,将他拖向神树山庄深处。
铁横秋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把自己带到了山庄深处的一个院子里。
院门一开,铁横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院子里的一切,都不是凡间会有的东西。
廊柱皆是通体赤金的竹子,正厅檐下垂着半透明的鲛绡帘,夕阳斜照下泛着奇异光晕。两名绝色佳人从帘子后转出,裙裾不沾尘埃,发间银饰流淌着月光般的光芒。
铁横秋只当遇见了仙女,却不想,她们上前只是朝六公子盈盈一拜,姿态恭敬。
铁横秋一愣:这样华丽的……竟然只是侍女?
铁横秋站在那华贵的院子里,心跳如擂鼓般加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悬挂在门前的鲛绡帘子吸引。
那帘子轻薄如雾,随风轻轻摇曳,仿佛一片流动的云霞。
他呆呆地望着那帘子,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幻想:帘子后面,会是一个怎样的神仙洞府?
是不是有琼楼玉宇,仙鹤飞舞?
是不是有仙果佳酿,灵泉流淌?
他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东西,甚至连想象都显得苍白无力。
铁横秋的喉咙微微发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
他想着,若是自己能在这里生活,是不是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是不是也能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一样,吃饱穿暖,过上安稳的日子?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那鲛绡帘子,却在即将抬起手的那一刻,手指被绣锦靴子踩在地上。
他闷哼一声,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随后才是锥心的疼痛。
六公子斜乜他一眼:“狗是不能进屋的。”
铁横秋咬紧牙关,手指在六公子的靴子下扭曲变形,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地面。
尽管心中却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却不敢有丝毫反抗。
六公子似乎对他的沉默感到满意,笑道:“乖一些,还能赏你一根骨头。”
铁横秋痛得眼冒金星,未有回答,却觉得头顶传来一阵疼痛——是被六公子扯着头发,迫使自己抬头。
铁横秋混沌着仰起脖子,只感到脖子间一阵冰凉,原来是被戴上了铁狗圈。
六公子便松开手,铁横秋立即如断线的木偶人一般倒在泥地上。
六公子转身走向那鲛绡帘子,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人,带他去狗舍。”
两名随从应声而来,一把抓住铁横秋的胳膊,将他拖向院子角落的一间低矮的屋子。
那间茅屋门窗紧闭,缝隙里渗出黏腻的潮气,隐约飘着腐肉般的腥臭。
铁横秋被搡进屋内,铁门砰然合拢。
黑暗中他跌坐在潮湿的地面,颈间铁圈凉得人直打激灵。
可笑的是,他居然庆幸:自己有了一个单间。
铁横秋缩在墙角,月光从屋顶破洞漏进来,照在他蜡黄的脸颊上。蜷曲肿胀的手指还渗着血。
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全被地上那堆食物吸引住了。
侍从扔进来的“狗食”:几块酱汁糊黑的肉片,半碗凝着油星的冷饭,几片蔫掉的菜叶。
他哆嗦着手指抓起肉块,仓促地往嘴里送。
酱汁混着肉香在嘴里化开,他居然幸福得要掉眼泪。
上一次尝到盐巴和肉的味道……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好吃……真好吃……”他低声呢喃着。
铁横秋接下来的日子,全凭六公子的心情而定,时而狂风骤雨,时而死寂无声。
六公子偶尔记起自己还养着条狗,便唤人将他拖出狗舍。更多时候,铁横秋像件被弃在墙角的破衣,连狗舍门轴生锈的吱呀声都难得听见。
偶尔院中传来六公子的笑声,清脆明亮,像隔着层雾。
铁横秋知道,那笑声里的世界有雕花窗棂和暖烘烘的炭盆,而自己正躺在霉腐味刺鼻的狗舍里,裹着破草席取暖。
一日,六公子又命人将铁横秋拖出。
他百无聊赖地令铁横秋奔跑,然而这少年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再也无力迈步。
六公子见状,兴致顿失:“终究是凡人,这就撑不住了?”他抬手示意,“罢了,拖下去,做花泥吧。”
铁横秋的双眼猛然睁大,用尽残存的力气,嘶哑叫道:“求……求您饶我一命……”
六公子眉头一皱,脸上浮现出不耐厌恶:“将死的狗最是吵闹,堵住他的嘴!”
侍从立刻上前,用布条紧紧勒住铁横秋的口鼻。他的呼吸被阻断,胸腔剧烈起伏,眼前的世界逐渐被黑暗吞噬。
他刚要死过去,忽听有人问:“这是做什么?”
众人忙松开手。
铁横秋重获自由,大口喘气,又勉强抬起头,目光所及,只见一位白衣女子静立墙边,衣袂随风轻扬,宛若月华倾泻。
她的面容清丽绝俗,眸中盛满怜悯,正静静注视着铁横秋。
六公子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神态瞬间收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朝那女子深深一拜:“拜见罗浮仙子。”
一旁的随从见状,赶忙上前解释:“仙子明鉴,这个凡人小子对六公子不敬,我们才略施惩戒,教训他一番。”
月罗浮轻轻摇头:“到底是什么的大错,竟要取一个孩子的性命?”
六公子神色一滞,随即赔笑道:“仙子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想要吓唬他,并不是真的要他的命。”
月罗浮便点头:“这便是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月罗浮轻轻抬手,指尖泛起一抹柔和的白光,笼罩在铁横秋身上。
他只觉得一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托起,身上的疼痛与疲惫瞬间消散。
月罗浮的声音如清泉流淌:“随我来。”
铁横秋忙爬起来,跟在她的身后。
六公子站在原地,看着月罗浮带走铁横秋,不敢阻拦,却也冷笑着对铁横秋道:“那你就跟罗浮仙子去吧,只是记得侍奉仙子要谨慎,不要胡说八道,污她的耳朵。”
铁横秋脚步一顿,心中顿时明了六公子的言外之意。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将自己受虐之事透露半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满脸乖顺:“小人明白。”
六公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雅致的院落。
院中有一株老梅树,枝干虬曲,虽未到花期,却透着股逼人的清气。
月罗浮蹲下身,替他把狗圈解开,指尖轻轻搭在他手腕上:“好孩子,怎么伤成这样?是谁欺负了你吗?”
第32章 仙人抚我顶
铁横秋心中一紧,脑海中闪过六公子那张阴冷的脸,以及他临走前的警告。他连忙摇头,声音有些发颤:“没……没有……”
月罗浮微微一叹,却说:“你被吓坏了。”说着,她顿了顿,“只怕我今日救了你,反而更叫你遭人恨。这样吧,你就留在我的院子里,不要出去了。”
铁横秋抬起眼眸,觉得不可思议一般。
铁横秋就这样留在了月罗浮的院子里。
他原以为自己是要留下当个杂役,这样已是感激不尽了。却不想,月罗浮竟待他如亲子一般,给他穿上神仙才能穿的华服,与他同桌共食,同屋而眠,总是和颜悦色,温柔以待。
要说被打被骂,铁横秋都很习惯,但被这样对待,却叫他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说道:“仙子,无功不受禄,我怎能平白受此恩惠……”
月罗浮闻言,微微一笑,思索片刻道:“那你便帮我种树吧。”
如是,月罗浮手把手教他怎么养院子里的灵梅。
铁横秋日日栽花种树,闲下来,月罗浮便教他识字念书。
只是月罗浮也不是什么正经仙子,常常给铁横秋看得都是市井话本,满满的狗血故事。
“你看这一段,”月罗浮指着书页,“这剑客为了心上人,竟敢夜闯仙宫,结果被抓了个正着,差点丢了性命。你说他傻不傻?”
铁横秋听得入神,眉头微皱,认真道:“他确实鲁莽了些,但为情所困,倒也情有可原。”
月罗浮轻笑一声,摇头道:“你啊,就是太老实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痴情种?不过是话本里编来骗人的罢了。”
铁横秋颇为惊讶:“可是,我看好多话本都写不少大罗神仙对您情根深种啊!”
月罗浮眼神微动,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笑着道:“话本说的你也信啊?”
话音未落,她已随手将话本扔进一旁的竹篓,接着说:“你还是个孩子,看这些杂书确实不该,免得乱心移情。”
说着,她伸手在芥子袋里翻找起来。
可惜翻了好一阵子,连本正经的启蒙读本都翻不出来。
她找了半天,唯一一本和启蒙带点关系的书,竟然是《修道启蒙·练气筑基篇》。
铁横秋却是凡人筋骨,读这个也无用。
月罗浮却也并未在意,只是随手将书递了过去,语气轻描淡写:“虽说是修道之书,但拿来认字倒也无妨。你且看看,能记多少是多少。”
铁横秋接过书,虽对书中所述的练气筑基之法一窍不通,但他脑子灵泛,记性极佳,认字速度更是惊人。
他翻开书页,虽不解其意,却将那些晦涩的文字牢牢印在了脑海中。
月罗浮见他学得快,索性把兜里所有书籍都翻出来给铁横秋,让他当识字读物。
翻到压箱底的一本,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插梅诀”。
月罗浮一见这书,眼神骤然一凝。
这《插梅诀》是梅蕊族的不传之秘,修真界皆知是一等一的淬炼心法,据说能助修士在短时间内突破瓶颈。
可代价呢?
月罗浮很清楚:这功法需夺人灵骨方能修炼。
以她的性情,断不会行此阴毒之事,甚至因厌恶这功法有伤天和,多年来一直将它深藏箱底。
铁横秋虽年幼,却对人情绪极为敏锐。他立即察觉到月罗浮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捏着书角问道:“我……不能碰这个,是吗?”
月罗浮抿了抿唇,指尖微动,本欲收回。但见这孩子怯生生的模样,心头又软了几分。再想到他不过是个毫无灵根的凡人,便是看了也无妨。
她沉默片刻,终是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一本破书罢了。”
铁横秋眨了眨眼,指尖轻轻摩挲过《插梅诀》泛黄的纸页。他虽装作懵懂,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本书格外不同——月罗浮方才那一瞬的凝滞,绝不是对待寻常书籍的态度。
他佯装天真地翻了几页,眉头却渐渐皱起。艰深晦涩的术语、扭曲古怪的经脉图示,对他而言宛如天书。
但越是看不懂,他越是执拗,干脆不管不顾地硬记下来,填鸭一般将整本书的内容塞进脑子里,想着日后或许能琢磨出些门道。
铁横秋在这个院子里,过上了他有生以来最平静也最满足的时光。
院里有花有树,池中游着鱼,枝头栖着鸟,檐下总备着温热的饭菜。
直到有一天,身为凡人的铁横秋也察觉了月罗浮的虚弱。
他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生病了?”
月罗浮挑眉一笑,苦笑着抚过小腹:“我们梅蕊族女子一旦有孕,便会这般。”
铁横秋怔了怔,终究还是个少年,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怀孕?你未曾成婚,怎会怀有身孕?”
月罗浮没有解释,只是苦笑。
神树山庄里医修甚多,能人异士不少,月罗浮即使有心低调,但她怀孕之事也很快被人发现。
尽管庄主再三承诺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外人,但是几天之后,《百万仙君爱你妈》的各大男主都纷纷登门,要认下月罗浮腹中的孩子,或携重礼,或带厚意,敲锣打鼓,声势浩大地前来提亲,场面之热闹,堪称山庄百年难得一见。
那画面真的是狗血话本照进现实——
“罗浮,我不介意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将来!”
“罗浮,你可知我推演千次,唯有今日,才知你才是我的宿命!”、
“月姑娘,我南疆巫蛊一脉传承千年,无论你腹中孩儿生父是谁,但我只认他继承这千年尊位。”
“罗浮,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众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铁横秋这个狗血话本爱好者看得瓜子都连嗑了三大包。
月罗浮闭门谢客,任凭门外锣鼓喧天也不曾开半分门缝。
铁横秋好奇问道:“仙子,他们对你这么情深义重,你都不在乎吗?”
月罗浮好笑道:“他们到底是想做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还是想做梅蕊族唯一的继承者,我还是分得清的。”
月罗浮是梅蕊族唯一的后裔,所有梅蕊族的资源皆在她一人之手。别提她这样花容月貌,就光是寒梅剑法和插梅诀两套功法,就够令天下英雄竞折腰了。
偏偏她手握重宝,却是一个柔软的性子。
她并没有自立宗门,成为一股势力,甚至因为道德感,连《插梅诀》也不曾修炼过。
当然,即便没有修炼《插梅诀》,凭着梅蕊族留下的各种功法资源,也足够她成为名震一方的宗师。
只是眼下身怀六甲,连寒梅剑气都险些压不住了,更别说应对这满门喧嚣。
月罗浮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片刻后,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我现在身体越来越虚弱,不能久留在此。”
铁横秋心头一阵惶恐:“仙子,您……您要离开了?”想到未曾和月罗浮一起前的日子,铁横秋恐惧得牙关打颤,“求您把我带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月罗浮苦笑:“你是苦命人,可我也是‘泥菩萨过江’,何以庇护你呢?”
铁横秋听罢,心中绝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哽咽:“求您……求您不要丢下我……”
月罗浮低头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角揪出褶皱。
铁横秋却不管不顾,整个人扑在她脚边,嘶哑的哭声混着哽咽:“我能活到今日,还算有个人样,全凭你的庇护,您若真要走……我……我不如就一头碰死在这儿,总好过再遭六公子那厮的折磨……”
月罗浮沉默着,指尖微微颤抖。
眼看着铁横秋又要重重磕到地上,她的手一伸,拂过铁横秋的头顶。
铁横秋只觉天灵盖嗡地一响,眼前忽地洞开。
混沌神思转瞬清明,曾如天书般的《炼气筑基篇》此刻字字清晰,竟都化作活物在眼前游走。
“气聚丹田,意守灵台,周天运转,生生不息……”练气篇要诀在心头自然流转。
经脉走向灵气流转竟都清晰可辨,连呼吸都似与天地同频。
他怔怔抬头,声音微颤:“仙子,这……这是?”
月罗浮望着他,唇角微翘,眸中复杂:“我已启你灵窍。从今日起,道门大开,往后修行全凭你自己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她,被仙子拂过的头顶,此刻仍有香风余温。
院子外依旧是喧嚣不已,令人烦躁。
各个大能深情表白一番,见无人应答,便开始互相嘲讽。
“这位妖王好像姬妾三千了吧,还好意思来求娶仙子,也不怕闪着腰。”
“过尽千帆皆不是,我愿为卿遣散后宫三千,只取一瓢饮。倒是你这剑修,出了名的穷,难道要让女神屈尊跟你住破山洞?”
“你那府中珍宝,不过是些俗物罢了。罗浮仙子何等人物,岂会为这些身外之物所动?”
……
“都是修真界叫得出名字的大能,此刻却跟市井匹夫一样吵嚷,可笑不可笑?”一道白影翩然而下,结束了这番争执。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人,皆是一愣:“云思归?”
来人正是云隐宗宗主云思归。
云思归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讥讽一笑:“依我看,诸位都是大能,何必在此浪费口舌?不如直接提剑互殴,活下来的那个,便当孩子的爹,岂不痛快?”
众人闻言,皆被噎得哑口无言。
他们心知肚明,吵架可以吵,顶多丢脸,打架却不可,那会丢命。
但是在场既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云思归这样揶揄,当然也是不忿的。
魔君便冷厉道:“姓云的,这儿有你什么事?”
云思归神色淡然:“是罗浮把我喊来的。”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骤变,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紧闭许久的院门在下一刻缓缓开启。
月罗浮从院中走出,神色清冷,目光如水:“你们不必争了,我会去云隐宗安胎。”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虽有千般不甘,却也不敢再强行动作。云思归虽未必能以一己之力震慑在场所有大能,但云隐宗毕竟是修真界第一流的门派,底蕴深厚,势力庞大。加之月罗浮亲口表态要与云思归同行,众人若再纠缠,便是自取其辱。
于是,众人只得压下心中的不甘,纷纷露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满脸遗憾不舍:
“好的,罗浮,我尊重你的决定。”
“是,罗浮,但你要记得,我的心门永远为你打开。”
“罗浮,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我。”
一时间,场面竟显得有几分滑稽,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云思归站在一旁,嘴角微扬,眼中带着几分讥讽,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人,仿佛在看一场闹剧。
云思归亲自陪月罗浮回院子里收拾行李。
进了院子,云思归看月罗浮形容憔悴,叹了口气,说:“说了多少遍,男人都是贱人,你怎么要跟这些贱人生孩子?”
月罗浮无奈一笑:“你不也是男人?”
云思归说:“姐们,我是断袖。也被男人伤害过。”
月罗浮:“……嗯……”
云思归叹道:“而且,我是男人,不会怀孕。”
月罗浮:“……羡慕你。”
第33章 第一次插梅
云思归见月罗浮心情不佳,便笑着开口:“小朱鸟在百丈峰待了这几日,胖了两斤,整天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月罗浮被他逗得轻笑:“那小东西原本就巴掌大,就算吃铁皮铜钉,哪能胖得这么快?”
云思归含笑道:“你去瞧瞧便知。”
月罗浮迟疑片刻,道:“我这边还有些琐事未了,明日再随你走。”
云思归道:“那我明日到山外亭等你。”
说完,云思归又翩然而去了。
月罗浮既然要走,铁横秋也知从此这个神树山庄再不能久留。
月罗浮亲自把铁横秋带到小门外,给他塞了一个芥子袋:“从今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
铁横秋拜别了月罗浮,便沿着后山小径疾行,眼见就要踏出山庄地界,偏巧撞见个扛锄头的青衣小厮。
铁横秋当然认得这小厮,这是六公子的小厮,名叫桉桉,踩过铁横秋的脸,也抽过铁横秋鞭子。
桉桉迎面走来时,铁横秋下意识后颈发凉,仿佛又挨了记闷棍。
桉桉看见铁横秋,也感到意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嘴角咧出尖刻的弧度:“这不是狗子么?”
铁横秋心中一沉,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善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故作镇定道:“罗浮仙子给我安排了差事。”
桉桉嗤笑一声,将锄头横在铁横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罗浮仙子都要走了,你还以为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吗?”
桉桉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铁横秋的心口。
他心中明白,月罗浮的离去意味着自己的依仗也将消失,而桉桉显然已经看穿了这一点。铁横秋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依旧挺直了脊背,冷冷道:“正是因为罗浮仙子出行在即,特命我速速去办事,还请你行个方便。”
桉桉闻言,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哟,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呢?罗浮仙子说好要走,也没提起要带上你,想必已经把你弃如敝履了。如此说来,你也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废物罢了!今日我就替六公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罢,桉桉举起锄头,毫不留情地朝铁横秋砸来。
铁横秋见状,心中一紧,运气侧身躲过这一击。
桉桉见一击不中,颇感意外:“你开了灵窍?”
铁横秋轻吐一口气:“我得了仙子指点,已非凡人。你若咄咄逼人,对彼此也没有好处,这是何必呢?”
桉桉上下扫视铁横秋,轻蔑一笑:“不过是一个废灵根,也敢跟我叫嚣?我的剑骨可是神树养的,你哪里能比?”
铁横秋不得不承认是他是对的。
他早已将月罗浮囊中的入门典籍烂熟于心,自然清楚自己本是毫无仙缘的凡胎肉体。
即便月罗浮为他强行开了灵窍,他的灵根仍是驳杂不堪,剑骨更是下乘,连神树山庄最低微的杂役都不如。
桉桉鼻子里哼了一声,突然闪到铁横秋跟前,拳头结结实实捣在他心口。
铁横秋原是绷着劲防备的,可对方来得太快,硬是没躲开。
这一拳砸得结实,铁横秋仰面跌出去丈把远,后背砸在地上,溅起满身泥。
他刚撑起半截身子,就又被桉桉一脚碾在胸脯上:“是狗,就在在泥里瘫着!”
铁横秋胸口发疼,眼角都红了,却梗着脖子瞪他。
桉桉瞧着那眼神,突然好笑:“哎呦,跟了仙子两天,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有了脾气了?”
铁横秋还未及开口,衣领骤然一紧,整个人被狠狠拽起。
桉桉笑吟吟:“不是得了仙子真传么?能耐呢?”
话没落地,反手就朝铁横秋脸上打了一嘴巴。
铁横秋被掼回地上时,又被踹上肚子,疼得蜷成虾米。
“废物!死狗!”桉桉一边骂着,一边狠踹他两脚。
最后那脚正中膻中,铁横秋喉头咕噜两声,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不动了。
铁横秋瘫软在地,如同一摊烂泥。
桉桉不屑地啐了一口:“要不是六公子惦记着还要耍耍你这条狗,我就把你杀了。算你命大。”
说罢,桉桉弯下腰,伸手就要将他拎起。
就在桉桉将人甩上肩头的瞬间,脊椎骤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
他龇牙咧嘴地扭过头,正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铁横秋的牙关紧咬,十指如同铁钩,深深刺入他的大椎。
咔嚓!
——骨裂声中,桉桉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副用神树汁液淬炼了二十年的剑骨,被连筋带肉地扯出体外。
沾着碎肉的森白骨头,像条垂死的蛇般在铁横秋指间抽搐。
桉桉瘫软在地,却见铁横秋啐了口血沫子,咧开的嘴角扯到耳根:“哦,这就是好的剑骨啊,怪不得你这么骄傲。”
铁横秋伸手拂过上面淋漓的鲜血:“我也喜欢。归我了。”
话音未落,那截骨头已经没入他背脊,皮肉翻卷着裹住剑骨,发出烙铁淬水般的滋啦声。
桉桉满眼恐惧:“邪……邪修……你是邪修!”
铁横秋却想:邪修?那么名动天下的《插梅诀》,也是邪功了?
他并未多想,剑骨入体的瞬间,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原本的骨头被称为“废剑骨”了——与这树灵剑骨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桉桉瘫软在地,浑身止不住地战栗。他仰头望着步步逼近的铁横秋,瞳孔剧烈收缩,先前嚣张的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求……求求你,饶我一命!”
铁横秋伸出靴尖抵住他的下颌,迫使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仰起来:“那你愿意当狗吗?”
桉桉忙不迭叫唤:“汪!汪!”
话音未落,铁横秋指尖猛然发力,桉桉的肩骨发出一声脆响,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他歪头看着桉桉扭曲的面容,任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我不喜欢吵嚷的狗。”
桉桉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眼中满是恐惧。
然而,铁横秋并未因此停手。
他手指一勾,桉桉的胸骨被撕裂,心肺尽碎,鲜血喷涌而出,染红满地枯叶。
铁横秋站起身,冷冷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转身离去。
铁横秋还没走出几步,却见眼前出现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他眼瞳微缩:“仙子……”
月罗浮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染血的地面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痛心疾首的神情。她抬眸看向铁横秋,声音颤抖:“你……你用了《插梅诀》……”
铁横秋觉得自己应该分辩什么,最终却只是闭上了嘴巴,血珠顺着他的指缝滴在枯叶上,溅成细小的圆点。
月罗浮伤感不已:“你怎能……”
铁横秋并不自辩,只是问一句:“仙子要杀了我,惩恶扬善吗?”
月罗浮指节攥得发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铁横秋点头,目光像结了冰:“当然,你不会杀我。”
月罗浮看着眼前这个冷漠至极的少年,心中一阵惊诧,她发现自己好像从没见过这个乖顺柔和的少年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这才是真正的他吗?
铁横秋继续道:“仙子为人良善,看着六公子要杀我,也不曾为难六公子,明知神树山庄藏污纳垢,用凡人做花肥,也依旧安然长住,可见我今日自保杀人,仙子更是断不会对我动手。”
月罗浮被他的话刺得心头一痛:“原来,你是在怨我吗?”
“当然不是。”铁横秋认真地看着月罗浮,“我一直很感激你。”
月罗浮微微睁大眼,抿着唇未作声。
“而且,”铁横秋眉头微蹙,“我很担心你。”
月罗浮一怔:“担心我?”
铁横秋道:“以你这般性子,在修真界怕是活不长久。”
月罗浮苦笑:“呵……我本就是命苦之人。”
铁横秋却道:“那些男人你都不信,很好,但你为何偏偏信云思归?”
月罗浮一时语塞,神色有些复杂:“他是我的好友,而且,他和旁人不同……”
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想:云思归是个断袖,和我是闺蜜,不是那种图财图色的臭男人。
这种话,她实在不好意思对一个孩子说出口。
铁横秋可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稚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哪儿能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索性不再藏着掖着,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我一直忍着没讲,是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个小人了。我劝你一句,既然你清楚自己怀璧其罪,那些口口声声说爱慕你的男人根本靠不住,那为什么又觉得和你姐妹相称的男人就是好的呢?”
月罗浮万万没想到铁横秋会突然这般口无遮拦,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就认定他不好?”
铁横秋耸了耸肩,语带几分讥诮:“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当我小人之心。”
月罗浮无言以对。
铁横秋却滔滔不绝:“如果我是你,明知自己被那么多人觊觎,这段时间又这么虚弱,肯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布下法阵,闭关十个月,谁也不信,谁也不见。”
月罗浮只是一味摇头,心想:这个孩子到底还是过于偏激了!
我把《插梅诀》给了他,是不是一个错误?
她轻叹一声,语气温和:“横秋,我知道你自己日子也难,实在不必为我操心。”
铁横秋垂头看着自己滴血的手,半晌,默默无言。
看着眼前的少年满面血污,衣衫狼藉,半晌,月罗浮苦笑一声,拿出一枚玉简,低声道:“以后你若是遇到难处,就用玉简和我联系吧。”
她顿了顿,眼中既有无奈,也有怜惜,“……唉,愿你永远用不上。”
说罢,月罗浮替铁横秋把桉桉的尸体处置了,又催促铁横秋快些离去。
自此,铁横秋再没见过月罗浮。
不过,他离开神树山庄后,倒也真有过一段自在光景。
桉桉的剑骨虽在修真大族眼中不过是下品,终究是神树所养,足够他凭此在人间安稳长生。
铁横秋混迹市井,栽花饮酒,闲时翻翻话本,倒也过得逍遥。
然而,这份平静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他正看某本话本入迷,腰间忽而传来震动。
竟然是月罗浮的传信玉简动了。
铁横秋心中诧异:“怎么我没找她,她反而找我了?”
他正要拿起玉简,传音入密,却不想,话未出口,玉简已在他手心碎成八瓣。
只浮现一行字:“云隐宗,传神鼎……”
铁横秋心内一沉。
不久,修仙界皆听说罗浮仙子因病陨落在云隐宗。
云隐宗主云思归与罗浮仙子交好,哀痛之余收养了她遗孤,日日照拂,视若己出。
铁横秋心中不安,去打听了一遍,方知道传神鼎是云隐宗的镇宗之宝。
平日被藏在云隐宗禁地,说是外人,便是宗门嫡传弟子,也大多无缘得见真容。
只有云隐宗的弟子天赋够高,修为臻至半步化神之境,才可以启用这个宝物。
此鼎也因此得名“传神”。
根据他打听的消息,最后一个使用传神鼎的人就是云思归。
在月罗浮死后不久,云思归在禁地闭关修炼,出关就晋升化神了。
铁横秋心想:……看来,要解开月罗浮这一行字的秘密,只能去云隐宗,还得修炼到半步化神。
而铁横秋这个时候……尚在炼气。
他这种没有家世的普通人,要拜入云隐宗这样的大宗门,要么灵根卓绝,要么得至少筑基。
可惜他灵根资质平平,既买不起增进修为的灵丹妙药,又无高人指点。
全凭着熟记的那几本入门典籍和一股不服输的倔劲,硬是耗费了五十载光阴才堪堪筑基。
待修为稳固后,铁横秋设法伪造了一份清白身世,以末流剑修的身份勉强跻身云隐宗,成了个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入门首日,宗门大能齐聚台上,检视新入门弟子。
“资质平平”的铁横秋自然无人多看一眼,只能站在角落里。
那天,雨下得绵密,天地间一切景物都洇得模糊不清。
高阶修士们自然都是体强力壮,气息强大,不怕被雨淋着,个个傲然挺立在雨幕之中,似苍松翠竹。
然而,只有一个面容苍白的贵公子,却像一朵柔弱的花,斜卧在软榻之上,舒展在罗伞之下。
可那含露将折的白梅似的身影,偏偏又透出几分凌厉锋芒。
铁横秋看过那么多话本,从纸上见过许许多多的缠绵悱恻,直到看到那张脸,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非你不可。
铁横秋觉着自己连呼吸都要凝住,方知书里说的神魂颠倒原是这般滋味,连心尖尖都在发颤。
有人低声提醒他:“这位可是月尊,如今已是化神境的大能。”
铁横秋心头一震——这人比我年纪还小,却已经化神了?
果然,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还大。
可随即又听众人议论,说月薄之既已晋升化神,他忍不住脱口问道:“既是化神,那他……用过传神鼎了?”
第34章 阴阳怪气
旁人闻言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竟知道传神鼎?”
铁横秋连忙点头:“自然知晓。传闻此乃云隐宗镇派神器,多少天纵之才都卡在半步化神的门槛上,而此鼎却能助人突破瓶颈。只是……”他略作迟疑,“听说唯有半步化神的弟子,方有资格动用此鼎。”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月尊虽在此长大,却从未正式拜入宗门。虽说享的是锦衣玉食,万般资源,可那些……”他压低声音,“都是从他母亲留下的遗泽,还有宗主私库里拨的。他从未动用过公中的资源,自然也不可能使用镇派之宝传神鼎。”
铁横秋一怔:“竟然是这样吗?”
“这不正显得月尊天资卓绝么?”那弟子眼中闪着崇敬的光芒,“不借外力,仅凭自身修为便突破化神境,这等天资,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凤毛麟角。”
铁横秋闻言,目光忽地一滞,仿佛穿过云雾望见了什么。
他从未与月薄之说过话,甚至不曾真正靠近过那人三丈之内。
可那道身影却如雪落寒潭,在他心底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只需遥遥一眼,便能让人甘愿沉沦。
铁横秋不是那种越喜欢越压抑的人。
明白自己的憧憬后,他便非常有行动力。
一入门,他就想方设法接取百丈峰的洒扫差事。
他弯着腰,握着竹帚,一下一下地扫着青石阶上的落叶。眼角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山巅那抹白影处瞥。
——月薄之今日换了根新的束发带。
——月薄之的袖口沾了晨露。
——月薄之天天都穿白衣。
这些细碎发现,都让他的心尖发颤。
有次他故意在月薄之常走的山道上多停留了片刻。
那人踏着晨雾而来,衣袂拂过石阶时,带起一阵清冷的奇香。
铁横秋慌忙低头,仓促退到一旁。
那人从他身侧走过,连片衣角都没碰到他。
当晚铁横秋在陋室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原来……他是香的。
他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经过一百年的苦心算计,步步为营。
铁横秋成功成为了月薄之百丈峰里的一名弟子。
他来到了月尊的听雪阁,倒茶递水,居心不轨。
月薄之对他依旧冷淡,但好在不再像从前那般视而不见。
此刻,月薄之还闲话家常般地问他一句:“神树山庄的六公子,你见过吗?”
铁横秋浑身一颤,往事如刀割开旧疤,甚至背脊也幻觉般的疼痛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抬眸看月薄之:“您是说,柳六公子吗?”
“嗯,是的,他就叫柳六。”月薄之淡然点头。
铁横秋端详月薄之的脸色,看他神色如常,看来是不知道自己和柳六的过节。
铁横秋答道:“我当年是在神树山庄当过差,但是小杂役,只是远远瞧过这个柳六公子几眼,倒没机会说上几句话的。”
月薄之举起茶杯喝了一口。
铁横秋打量他的脸色,问道:“尊上为什么突然问起此人?”
月薄之淡淡道:“神树山庄老庄主去了,新庄主便是柳六。他发来请柬,邀我去庄上做客。我原不喜欢理这些人,但他提到先母住过的院子至今原样空着,请我去住几日。我念及先母确曾在那里住过,终究还是应承了。”
铁横秋心中一紧:这个老六还当上庄主了?命可真好啊。
月薄之看铁横秋一眼:“你也随我去罢。”
铁横秋一怔:“我也……”
月薄之笑问:“按你说的,你也住过那个家母住的院子?”
“自然。”铁横秋垂头道。
月薄之便道:“那正好一起,瞧瞧你有没撒谎作怪。”
铁横秋只挠挠头,一脸老实:“弟子哪儿敢!”
铁横秋又盘算着:好啊,好啊,正好去。
本来我都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可他居然发请帖了!
正好,我回去会会这个老六。
老子弄不死他,就改名叫铁竖秋!
神树山庄在修真界是声名显赫的世家,新庄主上任自然要广邀各派英豪到场庆贺。
云隐宗自然收到请柬。
出发这天,云思归的云车在前引路,月薄之的云轿在后压阵,行进时仙光流转,场面颇为气派。
铁横秋作为百丈峰的人,便在云轿前头走着,他看着两边,有些意外:“明春、汤雪两位师兄也在啊……”
明春挑眉:“不愿意见到我们?”
铁横秋咳了咳,说:“自然不是,只是有些惊喜两位回来得这么及时!”
他心里却暗自嘀咕:明春和汤雪到底是什么修为,来无影去无踪的,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一点儿也察觉不出来。
铁横秋只是默默感叹:月薄之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连给他扫地的小弟都这么狂拽酷炫。
我这个无耻暗恋者也是与有荣焉。
铁横秋往前看去,便见云思归的云车旁侧跟着的是万籁静。
他心下有些算计,便故意踱步往前。
果然,万籁静看到他,都主动朝他打招呼。
万籁静温和说道:“小师弟,最近可好?执法堂的人应该再没有为难你了吧?”
铁横秋笑笑,说:“有劳大师兄关心,我在百丈峰一切都好。”
万籁静垂下眼帘,说:“你被执法堂追击的事情,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如今这事,我已替你周旋过了,你随时可以回来主峰,不会有人与你为难。”
铁横秋露出一脸受宠若惊:“大师兄……”
他这次的“受宠若惊”不是假装的,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为了他铁横秋,和执法堂周旋?
他虽然之前很努力抱万籁静的大腿,却没想到已经抱到了这种程度,不免非常惊讶。
就在这时候,何处觅也从旁侧绕过来,对铁横秋道:“是啊,小师弟,我也正想找你说这事儿呢。何长老已经答应我,不会再为难你了。师尊那边也同意了,可以让你随时回来主峰!”
铁横秋瞪大眼睛,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你们……你们帮我出头了?”
何处觅踱到他身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主要还是仰仗大师兄。”说着,他垂眼盯着自己绣金袖口,耳尖泛起薄红。
铁横秋怔怔看着万籁静。
万籁静袖中手指微动,语气依旧淡然:“师出同门,自然该守望相助。倒是你,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何处觅说:“师弟,你快回来吧!难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在百丈峰种树吗?”
“说的是。”众人身后忽然响起冷飕飕的语声。
铁横秋、何处觅和万籁静惊讶回头,发现明春不知何时已他们三人立在身后,眸光幽幽。
万籁静暗自心惊:他什么时候靠近的,我竟一无所觉!没想到百丈峰一个烹茶小厮都如此高深莫测。
明春轻轻一笑,声调绵长:“其实这两位师兄说的话,也都是为你考虑。你这样的人才,在百丈峰种树委实屈才,回主峰当嫡系弟子才相宜。”
何处觅和万籁静面面相觑,随后把视线投向铁横秋,仿佛在问:这人是在阴阳怪气吗?
铁横秋耸耸肩:没事,他现在说话,你们只当他阴阳怪气,等待会儿他唱起来了,你们就知道,他只是单纯的神经病。
铁横秋却只是朝万籁静轻轻一笑,道:“多谢大师兄为我周旋,但我已经想明白了,我在主峰多有格格不入,但在百丈峰却觉得很自在,或许,比起当嫡传弟子,我的确更适合做一个种树的人。”
万籁静和何处觅闻言,都非常惊讶。
万籁静微微蹙眉,也劝道:“小师弟,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意气用事。主峰虽规矩森严,但也是修行的好地方。若你因一时不适便放弃嫡传弟子的身份,日后恐怕会后悔。何况,你天赋卓绝,宗门对你寄予厚望,怎能轻言放弃?”
一旁的何处觅语气急躁:“小师弟,你是疯了不成?嫡传弟子的身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
铁横秋无奈一笑:“我的确已经想好了。”
何处觅想了想,以为铁横秋是受了委屈才不肯回去,忙又说道:“你若是觉得主峰规矩太多,大不了我陪你一起闹,何必自毁前程?”
听到这话,明春的冷笑就更明显了:“可是啊,我们百丈峰凄冷,可怎么配得上铁横秋的人品?”
万籁静神色一滞,忙对明春道:“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月尊之能天下闻名,百丈峰自然也是人杰地灵,我怎敢有半分轻视?”
他转向铁横秋,语气放缓:“小师弟,你若真觉得百丈峰更适合你,我也不会阻拦。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修行之路漫长,选择需慎重。无论你最终决定如何,大师兄都尊重你的选择,只愿你无悔于心。”
铁横秋却笑道:“多谢大师兄,大师兄和四师兄多番照顾,横秋感铭五内,只是我心意已决,只想侍奉月尊左右,还望两位不要再为我费心了。”
听到这话,万籁静轻轻一叹,何处觅抿唇不语。
而明春也不作什么刻薄言语了,只是转身走回月尊云轿的方向。
铁横秋也赶紧跟上,与明春并肩而行。
铁横秋打量明春的神色,小心赔笑道:“明春师兄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对百丈峰是绝无二心的。”
明春朝他一笑,道:“我不过是百丈峰一个扫地侍人,哪里担得起主峰嫡传弟子的一声‘师兄’?”
铁横秋:……这是在阴阳怪气吧?
这绝对是在阴阳怪气吧?
这个明春的确不好相处,每日不是冷着脸,就是说话夹枪带棒的。
铁横秋当他是月薄之的心腹,不敢轻易得罪,想着日后要在百丈峰长久立足,还是得与他搞好关系。
于是,铁横秋便转向汤雪求助——毕竟,汤雪比起明春,简直像是另一个极端,对他总是春风一样温暖,照拂有加。
铁横秋小声对汤雪问道:“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明春了?”
汤雪笑意盈盈地问:“何出此言?”
铁横秋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他对我有些误会,态度冷冰冰的,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对你态度不好吗?”汤雪略一沉吟,点头道,“也是,像万籁静和何处觅那般对你无微不至的同门,也是难找的。我也比不上呢。”
铁横秋:……你……你也阴阳怪气了?
得找个大师来看看,这百丈峰的风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35章 又见老六
云隐宗众人行至谷口,神树山庄的轮廓便清晰起来。
一株万年古木是整座山庄的根基,树干粗壮圆实,虬结根系如巨蟒盘踞,托起庞大树冠,遮天蔽日。
山庄建筑依山势呈环状分布,将神树簇拥在中央。
铁横秋远远看着,心中翻腾无数感慨。
他幼时被卖入山庄时,蜷在箱中被抬入门内,逃亡时又从后山离开,从未这般远观山庄。
少年的他始终身处树下,像只困在树根间的蝼蚁,从来都是一叶障目。
而如今,他却第一次得以远望神树全貌。
枝干蜿蜒如龙,树冠张开如伞,每根枝条在云雾中轻颤,叶浪翻涌时,整棵树似在呼吸,微微震颤。
旁边的汤雪看着铁横秋的表情,低声笑问:“怎么盯着那神树看?”
铁横秋回过神来,说道:“听说这神树非常特别,吸收日月精华,灌溉之物也非比寻常,因此能滋养灵骨,以至于神树山庄即便是一个侍童,根骨也十分不凡,不知是真是假呢?”
汤雪闻言,顺着铁横秋的目光望向那株巍峨的神树,轻声笑道:“怎么,你也对这神树心动了?要不要找个机会,偷偷摘几片叶子,或是挖几根根须,带回去试试?”
铁横秋闻言,摇了摇头,熟练地露出老实人应有的表情:“汤雪师兄别调侃我了,我可没这个胆子!”
铁横秋想:偷叶子和根须算什么本事?
直接把万年神树千年养好的根骨挖走,不是更省事嘛。
铁横秋想起当年拿走的灵骨。
这根灵骨他用了百年。起初只觉了不起,直到进宗门后才明白自己见识有限。
桉桉的剑骨确实不差,但终究是小厮出身,天分平平,都是六公子手指缝漏下来的,怎及得上真正的名门之物?
想到此处,铁横秋闭眼,感受体内海琼山剑骨的搏动——哼,这根才算有点门道。
他此刻突然好奇:神树山庄六公子的剑骨,与海琼山那根相较,究竟如何。
一行人终于来到神树山庄门前。
山庄的大门开启,在一众侍者的簇拥之下,六公子……不,现在该称为庄主了——身为庄主的柳六款步而出。
看到柳六如今的模样,铁横秋有些诧异。
记忆中柳六还是一个跋扈得把恶毒写在脸上的少年,眼前这人却是翩翩公子,风度儒雅,让人看不出深浅。
铁横秋暗暗打量着柳六。
而柳六此刻正在和身为云隐宗宗主的云思归寒暄。
寒暄一阵之后,柳六亲自来到队伍后方的云轿面前来。
铁横秋赶紧把头垂下。
他知道如今已是堂堂金丹修士,容貌气度都与当年不同,柳六绝不会认出自己。
可当年被踩进泥里的剧痛,此刻又从骨缝里渗出来。
柳六越走越近。
铁横秋感觉脚底寒意渐重。
明明早已脱胎换骨,为何旧日噩梦仍如影随形?
铁横秋的手指不自觉地越握越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深吸一口气,铁横秋在心里反复念着:“铁横秋,你已不是当年的你。”
柳六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目光缓缓转向铁横秋的方向。
铁横秋下意识把头埋得更深,但感官却更加敏锐,仿佛柳六的视线能凝成实质,像一把剑一样斩过来。
这如刀似剑的目光即将劈向铁横秋的头颈,却有两道影子拦在了中间。
铁横秋蓦地抬起眼眸,发现是明春和汤雪站在自己面前,隔绝了柳六的目光。
柳六的目光一触碰到明春汤雪二人,注意力就立即被分散了:此二子风度不凡,但我却看不出他们的修为……
明春还是高贵冷艳的样子,即便面对神树山庄庄主,说话也是夹枪带棒:“柳庄主,怎么在这儿望来望去,在这泥地里头丢了金子还是银子?”
原本铁横秋还觉得明春说话尖酸可恶,现在突然觉得明春这样无差别攻击也是蛮爽的,有点羡慕了。
柳六身份高贵,又很少离开山庄,什么时候看过别人脸色?突然被这样攻击,他也是愣了一下。
然而,柳六毕竟是柳六,他很快恢复了从容,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明春的话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倒是他身边的侍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步跨出,回击道:“放肆!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家庄主如此无礼?”
明春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那侍从:“神树山庄的规矩,就是让狗出来替主子咬人吗?”
那侍从被明春的话气得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眼看着就要开打。
柳六却抬手制止了他,语气依旧温和:“不得无礼。”
那侍从便不甘地退下。
柳六看向帘幕低垂的云轿,拱手道:“在下神树山庄庄主柳六,久闻月尊威名,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见阁下真容。”
云轿的垂帘却纹丝不动。
柳六站在外面拱手了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回应。
这下场面就更尴尬了。
柳六身边的侍从怒火更盛:这月薄之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们庄主面前摆架子?
不过,柳六看起来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少年,居然非常有耐心,被这样下面子,还是一派淡然。
铁横秋看他居然这么能装,心想:这人恐怕不好对付了。
柳六再次看向云轿:“月尊,柳某今日冒昧相请,实乃心中仰慕已久。若月尊不便相见,柳某也不敢强求。只是,神树山庄已为诸位备下薄宴,还望月尊赏脸,一同入席。”
就在气氛恐怕要变得更加尴尬的时候,汤雪上前一步,挑了挑帘子,从里头看了看,才转身对柳六说道:“实在对不住,原来月尊是喝了药睡下了,因此没有听见您说话,绝非是有意怠慢于您。”
听到这话,也不管是真是假,总算是给双方都一个台阶。
柳六闻言,眉宇间稍显舒展,语气也轻松了几分:“原来如此,倒是柳某唐突了。山庄内的思梅园已打扫妥当,一切布置如旧,定能让月尊安心休养。”
云轿就此抬入山庄,由侍从引路,进了思梅园。
思梅园,自然就是月罗浮从前住的那个院子。
开门进去,铁横秋环视四周,心中更加感慨:这一点柳六没有说谎,此处布置的确是一切如旧。
可再怎么费心复原,终究不是从前了。
就比如院中老梅,枝干依旧傲然挺立,却再无当年气韵。
铁横秋站在这如新也如旧的梅树下,身体一时热一时冷,仿佛回到了他最脆弱不堪的当年。
这些年他在云隐宗的势弱有装的成分,狼狈也掺着算计。
但在这神树山庄的当年,一切苦难,一切疼痛,都是真切。
就像阴雨天里隐隐作痛的旧伤,总在某个时刻让人记起当年的锥心刺骨。
此时,月薄之在旁边走过。
铁横秋忙收敛心神,站定在树旁,左右看了看,却又惊讶怎么明春和汤雪又不见了影子?
月薄之抬头看着这一棵树,又看了看铁横秋:“这院子和我母亲在世时一样吗?”
“几乎一样。”铁横秋答道。
月薄之嘴角抿出意一丝冷笑:“那就是不一样。”
说罢,月薄之再不看院中春色一眼,索性转身走入屋内。
铁横秋亦步亦趋跟着。
月薄之却站定在门前,忽然转头看铁横秋:“你怎么回事?”
铁横秋一愣:“我?我哪里不对了?”
月薄之说:“你一脸死人相。”
铁横秋:……这么美丽的男人,怎么和明春一样嘴臭臭的。
铁横秋掩饰般地垂眸:“只是故地重游,有些感慨,而且一路风尘,也略有些疲惫。”
月薄之颔首:“那你早些歇着吧。”
说罢,月薄之就进了屋子里。
铁横秋的确格外疲惫。
他走进偏房,熄了灯烛。
他在床上躺下,看着屋顶,辗转难眠了半夜。
到了子夜昏昏沉沉要睡下,却突然浑身一激灵,坠入噩梦里。
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手无寸铁的凡人,被扯着脖子往泥里按,拖拽着丢入狗屋,吞着发冷的剩饭,都能幸福得流泪。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整个人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黑漆漆的房屋里,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映照出模糊的轮廓。他心绪难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心神恍惚间,他披衣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了院子。
铁横秋踩着青石小径走出院门,夜色笼罩下的神树山庄静谧诡秘。
盘根错节的树干如同被踩在脚下的巨蟒,蜿蜒交错成山庄的基座。
一阵夜风吹过,带起树根缝隙间的沙沙声。
剑士的直觉让他猛然回头,赫然对上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迅速收敛了全身的战意,垂眸敛目,恭敬地行礼道:“柳庄主。”
柳六从婆娑树影间踱出,月光下锦衣泛着柔和的光泽,下摆扫过落叶时带起细碎声响。
他笑道:“你是月尊身边的侍从,是吗?”
铁横秋听着他的嗓音,与少年时截然不同。当年那个嗓门尖利如刀的少年,如今嗓音已变得温润,却像裹着寒霜,稳妥地将尖锐刻毒包裹在儒雅外衣之下。
铁横秋把头垂得更低:“正是。”
柳六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指尖在叶脉上轻轻摩挲:“你叫什么名字?”
铁横秋答道:“鄙姓铁,名横秋。”
“哦,原来你叫铁横秋。”柳六笑笑,忽而把手按在铁横秋的肩头。
铁横秋下意识想躲,却发现躲之不及。
那只手分明是松松垮垮搭着,偏生像生了根似的扎进皮肉。
铁横秋悚然一惊:柳六的修为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倒是一个好名字。”柳六指节微屈,“铁横秋——听起来很有风骨,像一个剑士该有的名字。”
铁横秋默然不语,并非他有意不答,而是肩头传来的压力愈发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压顶而下。他不得不调动全身真气,与之相抗。
柳六察觉到他的抵抗,嘴角微扬,掌心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铁横秋浑身一震,后颈渗出细密的冷汗,膝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腿肚子都哆嗦了,跪下来不更舒坦?”柳六歪头打量他发颤的膝盖,“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泥狗子?”
“泥狗子”三个字在铁横秋耳边炸开巨响。
铁横秋猛然抬头,正对上那双盛满嘲弄的笑眼。
柳六忽然撤去了掌心的力道。
铁横秋恍惚间以为压力已消,正要松一口气,却不想下一瞬,柳六的手掌再度重重压下,力道比先前更甚。
铁横秋眼前炸开金星,膝骨发出细碎的裂响,像是冬日河面薄冰猝然崩开。
腿肚子直抽抽,骨头缝里仿佛有砂砾在磨。
他咬紧后槽牙,喉头泛起一股腥甜。
鬓角的冷汗滑进眼角,刺得他眼前模糊一片,却始终能看地上映着的影子:那团佝偻的黑影正梗着脖子,把脊梁抻得笔直。
柳六眉梢微动:“你还真学会把自己当人看了?”
说罢,他笑容更深:“这么着反而更有趣些。”
第36章 一剑飞来
铁横秋的头颅垂得更低了,脊背佝偻如被千斤重担压垮的枯树,连那双低垂的手都忍不住疼痛一般无法自已地不住发颤。
柳六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是那样自在地向前踏出了一步,身体几乎要贴到他面前,睁着眼睛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狼狈尽收眼底。
可就在柳六靠近的一瞬——
铮——!
铁横秋脊背猛地一挺,青玉剑直刺柳六面门!
柳六却只是轻轻一笑,身形如烟,飘然侧移,衣角擦着剑刃滑过去,却连半分皮肉都未伤到。
“就这样吗?”柳六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耳畔,带着一丝戏谑,“‘士别三日’,我还以为……你能让我稍稍认真一点呢。”
铁横秋眼中燃起战意,咬牙把手腕一翻,剑锋横削而下,斩向柳六腰腹。
柳六挥挥袖子,几片枯叶突然飞起来,把青玉剑震得偏了方向。
不甘如火般烧在铁横秋心头,叫他把剑越挥越快,咬着牙连刺七八剑。
柳六在剑光里慢悠悠地走,袖袍飞舞间,落叶飞花皆成武器,把铁横秋逼得连连后退,握剑的手直打颤。
柳六看着铁横秋颤抖如筛糠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索然无味的厌倦。
他漫不经心地撩起锦缎衣摆,抬腿便是一记凌厉的侧踢——
砰!
铁横秋只觉胸口一疼,跌入泥地里。
青玉剑脱手而出,斜插在五步外的泥洼里。
他挣扎着要撑起身子,不想带动了肋间的踢伤,疼得他整个人又摔回泥坑里。
柳六那双承气步靴停在烂泥边,鞋面半点污渍都没沾。
铁横秋猛一抬头,看到柳六负手而立,笑容桀骜似当年:“泥狗子,还扑人吗?”
铁横秋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
然而,他的理智却如冰水般冷静,清楚地告诉他——自己与柳六之间的差距,远非一时半刻所能弥补。
他已经精疲力竭,但是柳六连本命法器都没有拿出来。
仅凭几片落叶飞花,便将他逼得狼狈不堪。
柳六……太强了。
即便铁横秋已经嫁接了海琼山的剑骨,也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神树山庄就是不一样。
一百年前,他不过换了山庄小厮的灵骨,便从凡胎蜕变成剑修。
而柳六自幼浸泡在灵泉里,吃的每粒米都得神树汁液淬炼,连呼吸吐纳都是最上乘的功法。
这样的差距,不是百年修行就能填补的。
柳六的强大,不仅仅在于修为,更在于他背后的资源与底蕴。
铁横秋阖上眼皮,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任谁看都是败者的颓态。
可谁能知道,铁横秋此刻却在想:如此卓绝的灵骨,这老六哪里配有?
我必取之!
铁横秋正闭着眼睛,思绪如潮水般翻涌,突然感觉下颔一紧,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迫使他抬起头。
他睁开眼,对上了柳六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
柳六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下颔,力道不重,声音低沉轻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很记得,你原是一个凡人,根骨比我养的狗还弱,到底是得了什么造化,有了今日的修为呢?真叫我好奇啊。”
铁横秋腮帮子绷得死紧:桉桉的尸体已经被处理过了,柳六断不会知道桉桉的灵骨被夺。
只不过……当年还弱过白斩鸡的他,今日有这样的根骨,的确足够令人生疑了。
铁横秋却知道,这个口是决不能松的。
因此,他的沉默如同一堵坚不可摧的墙,任凭柳六如何试探,他始终不发一言。
柳六脸上的笑还挂着,眼神却冷了下去。
他松开掐着铁横秋下巴的手,指节顺着脖颈往下滑,最后卡在喉结上。
柳六五指一收,便将铁横秋如同拎起一只落汤鸡般提了起来。
铁横秋的呼吸被瞬间阻断,脸色迅速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还是现在这副模样讨喜。”柳六说话时还带着笑音,“你若是肯服个软,我当真舍不得要你性命。”
铁横秋眼前发黑,可牙关咬得死紧。
柳六眯起眼睛,手指又扣紧三分,铁横秋的嘴唇开始泛紫,身体像条搁浅的鱼似的抽搐起来。
铁横秋喉骨快要裂开的瞬间,暗自捏开袖中的袖珍鸟饲笼——他在百丈峰这些日子,除了栽花种树、端茶奉水,也不忘伺候那只朱鸟。
铁横秋记得,这灵禽最贪嘴,若非如此,当初何处觅也不可能用蜜就把他引来了,差点把铁横秋给烧坏了。
铁横秋没有被烧死,反而得了启发——若能用食物驯服朱鸟当帮手,岂不是大受裨益?
他细心留意朱鸟爱吃什么,时常投喂,从而和朱鸟关系处得不错。
日子长了,但凡他捏开笼门,朱鸟必会循声而来。
果然,下一刻,他模模糊糊看见一团火球破开夜色——是朱鸟!
但见朱鸟收着翅膀俯冲下来,直扑柳六面门。
柳六甩手把铁横秋掼在地上,身形未动,只是宽大的袍袖猛然一振,带起一阵凌厉的罡风,直逼朱鸟而去。
朱鸟虽灵巧,却未料到柳六的攻势如此迅猛。
他刚欲振翅闪避,那罡风已至,狠狠击在他的右翼上。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朱鸟羽毛四散,火星迸溅,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身形失去平衡,歪斜着坠落下来。
铁横秋忙撑地起身,扑过去将朱鸟护在怀中,踉跄滚进泥地。
朱鸟被铁横秋飞扑救护,是十分震惊:哥们,我之前差点烧死你,你现在扑过来救我?莫非……你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
铁横秋想的是:朱鸟如此灵禽,若能驯服,必能大有助益!
要驯服朱鸟,不能光靠投喂,还得来点“真心”。
铁横秋便露出脆弱善良面孔,含情脉脉看着朱鸟。
就在这时候,柳六又是一袖甩来。
铁横秋弓着背把鸟儿护在胸口,被袖风击中,柔柔弱弱地咳出一口血,落在手背上。
他颤抖着指尖抚过朱鸟羽毛,唇角噙着温软笑意:“小鸟儿别怕,我在!”
朱鸟震惊无比地看着铁横秋:哥们,我感动了!
柳六又要一击,铁横秋却抬眼,说:“这朱鸟可是罗浮仙子生前的灵宠,难道你不知道?”
听到这话,柳六果然收了掌风,有几分顾忌。
铁横秋自嘲一想:真是仙凡有别,我死了都没地方埋,但是月罗浮死了那么久,所养的小鸟还能叫神树山庄庄主都投鼠忌器。
柳六略一沉吟,却忽然一笑:“但要你们都死在这儿,谁又知道呢?”
这话一说,铁横秋瞳孔一缩。
柳六挥袖而出,落叶纷飞。
铁横秋强撑着一口气:“剑来!”
青玉剑应声而起。
柳六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想到铁横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召唤出青玉剑。
他眉峰微动,反而笑起来:这倒比预想中有趣,更想把这离家出走的野狗逮回去炖汤了。
朱鸟的羽毛乱糟糟地支棱着,铁横秋更是狼狈。
他嘴角挂着血痕,脸上白得吓人,喘气声又粗又急。
这一人一鸟都伤得不轻,动作倒是出奇地合拍。
柳六的掌风再次袭来,操控无边落叶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朱鸟强撑着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喷出一道火焰。
火焰虽然不如往日炽热,却也足以燃烧落叶。
落叶被烧,腾起滚滚浓烟,呛得柳六眯起眼睛。
青光忽闪,铁横秋的剑尖已经刺到跟前!
柳六的嘴唇勾起:“雕虫小技!”
他冷笑一声,一掌拍出,直逼铁横秋而去。
他本以为这一掌足以将铁横秋的剑招击溃,却不想,当剑光逼近眼前时,却忽然如花开吐蕊,层层叠叠,千变万化。
柳六一惊:“寒梅吐蕊!”
铁横秋勾唇一笑:他学“寒梅吐蕊”学了一百年,虽然也只是勉强学了一个样子,但前阵子在栖棘秘境里,他亲眼看见了月薄之是如何用这一招的。
正是那一幕,让他茅塞顿开,终于领悟了其中的精髓。
如今,他依样画葫芦,虽未得其神,却也足以让柳六措手不及。
剑光炸开梅花瓣似的层层绽开,逼得柳六连连后退。
柳六掌风撞在剑气上,就像雪粒子掉进热锅,眨眼就化没了。
然而,柳六却依然不缓不急,袖中飞出一道白练,直缠铁横秋而去。
铁横秋的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暗叫不好:他方才那一招“寒梅吐蕊”虽然精妙,但终究是勉强施展。
若非朱鸟在一旁辅助,加上柳六轻敌,他根本不可能逼得柳六后退。
此刻,柳六全力一击,他如何能挡?
柳六袖中甩出白绸,像毒蛇吐信,直缠铁横秋脖颈。
铁横秋握着剑的手直打颤,眼眶通红似要滴血。
朱鸟厉啸着喷出赤焰,柳六反手又是一道白练。
白绸反卷而上,将朱鸟的双翅紧紧缠住。
朱鸟发出一声痛苦的啼鸣,挣扎着想要挣脱,却无济于事。
“寒梅吐蕊,不过尔尔。”柳六指尖绕着绸缎,斜睨铁横秋,“难为你连压箱底的剑招都搬出来,却还照样要输。”
“是么?”铁横秋冷蔑一笑,“被泥狗子逼得祭出本命法器,到底是谁输了?”
柳六的笑容突然僵住,像是戴久了的面具突然裂开缝,表情也滑稽了起来。
铁横秋看着他终于绷不住,咧嘴笑了,任血从唇边滑出:“莫非,你也是狗?”
柳六手中白绸猛然收紧,勒得铁横秋的脖颈几乎无法呼吸。
铁横秋喉头发出嗬嗬声。
他心里却并不绝望,只是想着:朱鸟闹得动静这么大,月薄之肯定会察觉吧!
月薄之不在乎我,难道还能不在乎朱鸟吗?
他只要等月薄之来救下朱鸟,顺便救救他这个无足轻重的粗使弟子便是了。
柳六不知铁横秋打的什么算盘,只是手腕一抖,拽得铁横秋踉跄往前扑。
电光火石间——
一道剑光闪来,带着冷冽香气。
那香气来得突兀,却又熟悉至极,铁横秋的心中顿时一松,仿佛找到了依靠。
但见寒芒过处,缠颈白绸寸寸断裂,碎帛纷飞似雪霰。
没了白绸的牵绊,铁横秋整个人向后仰跌,昂头正好看到天空上挂着的月光。
第37章 柳六破防
铁横秋脑袋几乎要着地,便下意识紧闭双眼。
期待里的疼痛狼狈并没有降临,他撞进了一个冷香扑鼻的怀抱里。
他几乎下意识就要推开对方:“我身上满是泥污血迹,怎敢……”
话未说完,他抬起头,目光却骤然凝固。
他原想说“怎敢弄脏月尊的衣裳”,却一抬头,惊讶看到面前的人——不是月薄之?
不仅是铁横秋,就是对面的柳六,在还未见其人、只感其剑气的时候,都断定来者必然是月薄之。
普天之下,除了月薄之,谁配有这样的剑气?
却没想到,把铁横秋扶着的人一身青衫,满脸冷意,竟然是明春。
铁横秋瞪大眼睛:“明春……明春师兄?”
柳六更是心头大震:月薄之手下一个侍童都有这样剑气?
那月薄之本人该是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明春还是那一副木口木面,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低头看向铁横秋,声音低沉淡漠:“双腿还能走能站吗?”
铁横秋慌忙抱拳:“能的、能的……”
“那你还腻我身上做什么?我胸膛上抹浆糊了?”明春冷声问。
铁横秋忙站定,默默垂眸:……很好,是我熟悉的刀子嘴。
只不过……
铁横秋不着痕迹地偷看明春一眼。
现在离远了倒不觉得,刚刚贴近的时候,他分明闻到了那股月薄之独有的冷香。
这味道他惦记了一百年,断不会闻错。
就在这时候,那受伤的朱鸟也如倦鸟归巢一样扑向明春的怀抱。
明春冷冷的:“蠢鸟。”
朱鸟:……吱吱,你妈……你妈都不曾这么骂我……喳喳。
铁横秋看着明春和朱鸟的互动,心中突然一个激灵。
为什么明春汤雪总是不见踪影,却又莫名出现?
为什么明春身上有月薄之才有的香气?
为什么明春会有和月薄之媲美的剑气……
难道,明春就是……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如擂鼓般急促。
铁横秋咽了咽,心念已定,决计作出试探。
他忙往后躲到明春背后,一脸可怜地说:“柳六这厮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杀我,这就罢了,言谈中还说什么‘寒梅吐蕊,不过尔尔’,显然是不把月尊放在眼里了。”
听到这话,明春还没怎么样,柳六就先气笑了。
柳六便朝明春拱手,说道:“我断无此意,不过是看铁横秋此子耍的‘寒梅吐蕊’只得其形未见其神,反倒堕了月尊剑法的威名罢了。我既然奉月尊为上宾,又怎么会有不敬之意?”
铁横秋却忙插口道:“你若真的奉他为上宾,就不会毒打我和朱鸟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样伤我和朱鸟,显然就是不给月尊面子。”
明春却是不语,睫毛微垂,指尖划过朱鸟沾血的羽毛。
从前不留意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看明春抚摸朱鸟的模样,十足十就是一个月薄之。
铁横秋几乎八成断定了明春不是月薄之本人就是月薄之的化身,因此,瞧着明春这样温柔抚摸受伤的朱鸟,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免有些吃味。
铁横秋眼珠一转:我在“尊者月薄之”面前不能造次,但在“师兄明春”面前却不一样了。
铁横秋向前迈了一步,故意压低声音,仰起头做出委屈的样子:“明春哥哥,你看我的脖子,都快被他掐断了!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这会子怕是已经断气了!”
明春抬头望了眼铁横秋,目光落在对方颈侧青紫色的勒痕上。
柳六只道:“切磋武艺,有些损伤,也是在所难免。既然是修道之人,这些皮外伤也不算什么吧。”
明春却忽说道:“柳庄主所言也不无道理。”
柳六闻言,笑意更深,目光转向铁横秋,眼神中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看,没有人会为你这么一条泥狗子出头。
铁横秋被噎住了,心中憋着一股气,忍不住反驳道:“寒梅吐蕊,不过尔尔,这也有道理?”
柳六再一次重申:“我所言的是你的寒梅吐蕊画虎不成反类犬。”
铁横秋要反唇相讥,明春却又说:“的确,寒梅吐蕊不该如此使。”
说着,明春忽而拿住铁横秋的手:“学着点。”
明春攥住铁横秋手腕,沉腕横剑。
剑尖划过地面,溅起几点泥星:“出剑要轻如寒梅着花——”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铁横秋手腕一抖,寒梅吐蕊的剑招陡然变化。
铁横秋只觉手腕被明春牵引着,剑锋划出诡异弧线,剑尖隐隐指向柳六。
柳六神色骤然一凛,长袖如云般翻卷,刹那间,万千枯叶激射而出,宛如漫天箭雨。
铁横秋手腕被明春牢牢钳制,剑势不由自主地随之而动。
剑光如虹,竟将那片片枯叶尽数斩落,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半空,恍若一场无声的冬雪。
柳六双袖再度翻飞,两道白绸如银蛇般自袖中疾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凌厉的弧线。
铁横秋眼前一白,那白绸气势汹汹,寒意扑面。
明春手腕微微一抖,铁横秋随之手腕一沉,剑锋陡然一转,剑光如电,直劈白绸。
“嗤”——白绸应声而断,半截绸带如落叶般飘然坠地。
铁横秋眼见白绸断裂,心中正自一松,却见柳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剩下的半截白绸骤然崩散,化作万千细丝,如同毒蛇吐信,银光闪烁间,分进合击,直逼铁横秋周身要害。
铁横秋只觉一股刺骨寒气扑面而来,手中长剑竟被那柔韧银丝缠得动弹不得,剑势被压得寸步难行。
他心中大骇,暗道不妙,这柳六的功夫竟如此诡异,看似柔软无力的白绸,竟能化作如此凌厉的杀招。
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压如潮水般涌来,铁横秋才恍然醒悟——方才与柳六对招时,对方不过是如同遛狗般随意出手,根本未曾认真。
而此刻,柳六才真正展露了实力。
他修为不足,灵骨薄弱,被这凌厉攻势压得踉跄后退。
在压倒性的威压之下,他冷汗浸透衣衫,脚跟打滑向后跌去,却跌进明春怀中。
明春一手仍捏着他的手腕,一手却扶在他的腰上:“别丢月尊的人。”
明春的吐息在铁横秋的耳边,像风一样吹过。
那股沁人的冷香让铁横秋几乎晕厥,在这样的生死关头,竟然如沐春风!
铁横秋心想:完了完了,我真的是一个无耻下流的色中饿鬼。
馋月薄之馋成这样,要被他发现,怕不是要把我抽筋扒皮!
银丝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将铁横秋的视线笼罩在一片冰冷的银辉之中。
山岳般的威压碾碎空气,逼得铁横秋几乎喘不过气。
幸而背后有只手扣住腰肢。
铁横秋软倒在冷香弥漫的怀里,任背后的男人钳制着他的腕骨,挥动他的本命剑。
剑锋过处,银丝尽断。
“心要定,剑才稳。”男人的嗓音在他耳后轻轻震颤。
铁横秋闭目凝神,喉间极轻地吞咽。
他感受对方小臂肌肉如钢索收紧,牵引手腕划出凌厉弧线。
剑光如虹,劈开银辉织就的巨幕。
剑鸣声里,压迫胸腔的威压逐渐消散于无形。
柳六带来的压迫感逐渐淡去,而明春的气息却如影随形,春蚕吐丝般从背后将他紧紧缠绕。
明春的指节扣进他腰侧软肉,呼吸扫过他的后颈,带起一阵颤栗。
双手交握之处,他能感觉到明春的指尖在剑柄处轻轻敲了敲:“看明白了吗?”
铁横秋却是晕乎乎的:明白?
明白什么?
大师,我明白了,你真的好香啊。
我一定要找机会亲你一口吧唧吧唧么么么么。
铁横秋还觉得晕乎乎的,但明春却已经迅速放开了他。
晚风掠过,贴着背脊的温热转瞬消散。
他猛然惊醒,忙正色抬眼,只见明春已退开几步,目光冷淡,仿佛不愿多看他一眼。
朱鸟重新飞回明春的肩膀上,用鸟喙梳理凌乱沾血的羽毛。
柳六杀招被破,踉跄退后两步,胸腔一阵闷痛,心头火气直往上撞,恨得牙根发酸。
偏偏铁横秋见柳六的表情几近崩裂,觉得十分有趣,故意火上浇油,讥讽道:“总听说柳庄主是神树所生,灵骨精奇,又有神树灵气供养,本该是天上地下都罕见的人物,没想到啊……”
柳六额角青筋暴起,却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如果此刻是月薄之本尊来把他的杀招破了,他是能甘拜下风,咽下这口气的。
但他不知铁横秋习得《插梅诀》这等秘术,更未察觉明春实为月薄之化身。
只当自己先是被泥狗子逼得祭出本命法器,后又被一介侍童破了杀招,傲气难平,竟被气得发昏。
但他还记得要给月薄之面子。
他原本想着铁横秋看打扮是粗使弟子,是可以欺负的,但明春如此作派如此剑法,就未必了。
他怕明春是月薄之的亲传弟子,若是如此,他的确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柳六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目光在明春身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阁下剑法精妙,出手不凡,想必是月尊的亲传弟子吧?”
“月尊从不收徒。”明春淡淡回答,“我不过是他的扫地侍童。”
听到这话,柳六更觉万剑攒心。
铁横秋摇摇头,火上浇油:“明春哥哥你可别说了,他要知道自己连百丈峰一个扫地一个种树的都打不过,岂不是气得要吐血?我们修道的要讲因果的,可别气死了他,反倒造孽了。”
柳六闻言,心中怒火滔天,却偏偏无法发作,只能硬生生将这股屈辱咽下,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柳六压下心头的不甘,淡然一笑:“月尊修为高深莫测,自然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没想到,连他座下的粗使弟子都有如此造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听到柳六如此服软,铁横秋是第一个意外的。
大抵因为铁横秋只见过柳六趾高气昂的模样,从不知道原来这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还能有这么能屈能伸的一面。
铁横秋扫视柳六,发现柳六表情已经迅速收敛,重新变得儒雅风流,铁横秋反而不高兴了。
铁横秋故意刺激他,说道:“堂堂庄主,就这样落败了……”
柳六接口道:“胜负乃常事,何必执着?”
铁横秋见状,心中更加不悦,觉得柳六这副假惺惺的模样实在令人作呕,便冷笑一声,道:“柳庄主果然大度,若是日后有机会再切磋,柳庄主是不是又要像今日这般‘谦逊’了?”
柳六闻言,面上依旧保持着温润的笑容,淡淡道:“铁兄弟说笑了。修道之人,讲究的是心境平和,胜负得失,不过是过眼云烟。倒是阁下……似乎对胜负之事格外在意,莫非是心中有什么执念?”
铁横秋被柳六反将一军,还真的被柳六戳中痛处了!
如柳六所言,铁横秋的确很有执念,必要在柳六跟前占上风。
而柳六除了刚才失态了一刻,回过神来后又保持那副伪君子的风度,反而让铁横秋看起来像是落了下乘。
铁横秋暗道:这家伙可真难缠啊。
铁横秋正要继续言语交锋,却听得明春轻轻开口,语气平静:“柳庄主既然能认输,切磋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明春一锤定音。
铁横秋闻言,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闭嘴:毕竟,他现在也打不过柳六,他现在能仰仗的是月薄之。
而月薄之庇护自己,多半也是靠自己装乖示弱,才谋得一席之地。
若是此刻再与柳六争执,坏了这温顺弱美男人设,怕是连现在这点微末地位都要不保。
铁横秋只好垂眸说:“是的。”
柳六也微松一口气,目光冷冷掠过铁横秋,心想:果然这泥狗子在百丈峰地位不高。今日暂且饶过他,过两天找个空儿,再把他抓回来,栓上狗链子玩几天。
他心中盘算着,面上却笑意盈盈,语气温和:“其实天色也不早了……”
明春目光掠过铁横秋颈侧的伤口,手指轻抚朱鸟的伤处,转头对柳六道:“你和铁横秋的切磋已了,但你伤了朱鸟,这笔账如何算?”
第38章 以牙还牙
柳六眼底闪过一丝惊色,面上却依旧挂着温雅笑意,他略一欠身,语气诚恳道:“此事确是在下疏忽,绝非存心为之。只是刀剑无眼,切磋之时难免有所误伤。话虽如此,朱鸟受伤终究是因我而起,实在惭愧。”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明春,继续道:“为表歉意,我愿奉上千年神树灵参一株,三瓶九转聚灵丹,外加一件玄阶上品的避尘幡。若阁下还有何需求,尽管开口,我柳六定当竭尽全力,弥补今日之过。”
他言辞恳切,姿态谦卑至极,仿佛当真痛悔不已。
铁横秋见柳六竟这般干脆利落地低头认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便许下如此丰厚的赔礼,心中不由恍然:原来这位平日里看似目下无尘的主儿,竟也能将身段放得这般低。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明春却冷声道:“难道百丈峰看起来是缺这点东西的地方吗?”
柳六笑容凝固在嘴边,却仍道:“阁下教训得是,百丈峰底蕴深厚,自然不缺这些俗物。是我考虑不周,冒犯了。”
铁横秋看着明春这样趾高气昂、柳六这样赔小心,心里也是非常复杂:看着柳六这样做小伏低,委曲求全,铁横秋心里多少有点狐假虎威的爽快。
但仔细一想,明春这样硬气,不过是因为朱鸟受了伤,而非他铁横秋受了伤。
可见自己在百丈峰的地位果然是不及朱鸟一条毛。
若果不是他在百丈峰上常给朱鸟喂食,打好了关系,此刻自己死了也无人烧纸。
柳六正要再多承诺些赔礼,明春却只轻飘飘道:“我也不要这些,免得说我们百丈峰贪你的东西,占你的便宜。”
柳六却道:“哪里哪里。”
“只按江湖规矩,以牙还牙便是。”明春又道。
“以牙还牙?!”柳六一怔:怎么?那只禽畜也配跟我以牙还牙?
还没等柳六反应过来,明春就对铁横秋道:“你去捅他一剑,此事就算了了。”
“我捅他?”铁横秋记得自己是一个老实人,所以强行压住了嘴角,没让自己笑出声来,“这不好吧。”
扭扭捏捏地说着,但青玉剑已经出鞘一寸了。
柳六忍不住冷声道:“明春兄弟,伤了朱鸟,的确是我的不是。但到底我也是神树山庄庄主,待你们也是很尊重。即便月尊来到跟前,也未必能提这般要求吧。”
他语气森严,一边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神树山庄庄主”,一边也抬出了“即便月尊来到跟前”,所言暗指“你们什么身份,还不够资格跟我提这样的要求”。
明春闻言,冷笑一声:“神树山庄庄主,好大的气派。”
柳六脸色一沉:“明春兄弟,我并非以势压人,只是此事若传出去,恐怕对百丈峰的名声也不利。毕竟,我神树山庄与云隐宗向来交好,又和罗浮仙子有旧交情,何必为了一只灵禽伤了和气?”
柳六板着脸,拿出了山庄庄主的气概,与明春据理力争。
明春却是冷冷的,寸步不移。
铁横秋挠挠头:这样打嘴仗,不得打到明天早上?何必费这口舌!
如此想着,铁横秋手中长剑猛然刺出,剑锋直指柳六的肩头。
柳六没提防他会突然出剑,又因刚刚受了伤,动作稍慢,一时竟然来不及闪避!
只听“噗”的一声,长剑刺入柳六的肩头,鲜血顿时涌出。
柳六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铁横秋,像是没想到身为名门正派的剑修居然会这么大大方方一脸无辜地偷袭。
铁横秋收回长剑,一脸惶恐地说:“啊呀,流了好多血!真吓人啊!庄主,快回去治伤吧,不然落了个大证候,那可不得了了。”他边说边偷觑明春神色。
明春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铁横秋打量明春脸色不善,心下咯噔:糟了,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他觉得我狐假虎威不知进退了?
殊不知月薄之此刻心中冷笑:这一剑为何不直取心窝?
只是刺了一下肩膀,事后还这样殷勤赔笑?
难道他觉得,百丈峰的人连杀个什么神树山庄庄主都有顾忌?
还是他惯会伪善做样子,想把我也欺过?
真是一个脸厚心黑的小骗子。
柳六被这记冷剑贯穿肩胛,痛得眼前直冒金星。
他抬手按住伤口处渗出的血,面上渐渐恢复平静——这记伤虽是平生难遇的痛楚,倒也罢了。
若现在真的闹起来,既失颜面又损体面,反倒成了自己无能。
好汉不吃眼前亏,现下形势不利于我,我且忍下来,过后一并算账便是了。
铁横秋盯着柳六苍白的脸,原以为会看到暴怒,却只见他唇角微微一勾:“既如此,这件事便算了了罢。”
明春见柳六这么沉得住气,也有点儿意外,便点点头:“得罪了。”
柳六拱了拱手,捂着伤处转身而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面上始终绷着层得体的笑容。
见柳六走了,铁横秋小心探头,看着明春怀里的朱鸟,小心问道:“小朱鸟怎么样了?”
现在啊,铁横秋算是明白了,百丈峰上,朱鸟地位超然。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能巴结明春汤雪做梯子攀附月薄之,现在看来,他唯一的升云梯就是这贪嘴的笨鸟。
若不是他先前费尽心思讨好这只朱鸟,今夜又怎能轻易脱身,还能趁机刺柳六一剑,出一口恶气?
想到此处,铁横秋看着朱鸟的目光愈发炽热,声音也变得更加温柔:“小宝贝儿,你还好吗?可还疼得厉害?”
明春拂袖,按住了朱鸟,冷冷望着铁横秋:“你对一只灵禽也如此殷勤讨好?”
铁横秋一噎,忙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灵禽啊!这可是罗浮仙子的爱宠,自然是宝贝中的宝贝。若非如此,明春哥哥也不会让我去捅柳六那一剑吧?”
明春莫名生了闷气:“呵,我自然是为了朱鸟才这么做的。”
说罢,明春转身而去,往思梅园走去。
铁横秋自然也跟在明春身后。
刚刚一直说话也不觉得什么,现在静默下来,铁横秋只觉胸膛和脖颈都是一阵闷痛。
柳六与他交手时,并未下死手,而是存了猫捉老鼠的心态,让他受伤不重,却格外难受。那种被戏耍的屈辱感,远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咬了咬牙,强忍着不适,紧跟在明春身后,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报仇雪恨。
明春注意到铁横秋吐息不稳、脚步虚浮,便顿住步子,转身说:“你自己会疗伤?”
铁横秋还记得眼前明春就是心心念念的月薄之化身,心中蓦地一喜。
面对月薄之,他当然得规规矩矩,抬头都要拿捏分寸。
但明春在名义上和他是同阶,他大可以在分寸的边缘大鹏展翅。
想通这一点后,铁横秋抬起头,迎着明春的眸子,做出一副虚弱小心的样子:“我……咳咳……明春哥哥不用在意,我的伤……咳咳……能坚持住……”
明春颔首:“能坚持就行。”
铁横秋:……好狠的心。
不愧是你啊,我心爱的月薄之。
铁横秋步履蹒跚地回到思梅园,推门进入自己那间昏暗的厢房。
胸骨和颈骨还在隐隐发疼,他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脖子上还带着被白绸勒过的痕迹,暗暗恼道:那个姓柳的,下手可真狠!
但他又回想自己冷不防给柳六捅了个对穿,不觉嘴角勾起:不过我也不输!
铁横秋低笑起来。
笑声牵动伤口,化作几声呛咳,却止不住他眼中翻涌的快意。
只是……
他是狐假虎威地捅了那一剑。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摩挲脖子上的勒痕:这既是柳六留下的耻辱,也是自身实力不足的明证。
身为邪恶剑修的他,还是期待着能凭自己实力把柳六踩在脚下的那一天。
虽然脖子上的伤显眼,但真正疼的是胸骨。
那儿才是要害。
他从芥子袋翻翻找找,里头大多是何处觅送的好东西,虽然他对何处觅感官微妙,但不妨碍他收得心安理得。
他倒出几颗急症清玄丸就着温酒吞下,药力入体,胸骨处传来暖流。
他靠在床头闭目调息,听着窗外梅枝轻响。
他伸手,拂过脖颈,却不打算治愈这个地方。
这地方,其实不致命,但看着却厉害,不像是胸骨的伤掩盖在衣服底下,这儿青天白日的是人都能看见。
正适合他在月薄之面前卖惨。
突然,窗外掠过一道黑影,站定在门外,敲门声起。
铁横秋睁开眼睛,前去开门。
他心中想:这园子里能敲门的人……会是谁?
他小心开门,看清楚站在月光梅影里的人时,微微一怔:“汤雪师兄!”
汤雪嘴角含笑,略一偏首,月光便顺着他的下颌线流淌:“方便让我可以进屋吗?”
他急忙侧身让道,目光扫过对方温润的笑意,心里却犯起嘀咕。
他几乎确定明春就是月薄之的化身——除却那诡秘行踪外,更因明春的性情、气味与剑招,与月薄之如出一辙。
但汤雪嘛……
铁横秋还真是拿不准啊。
汤雪一直都是那么的友善温和,简直是明春的另一个极端。
铁横秋心想:月薄之这样冷傲的人,就算做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化身,也应该是明春那般的吧。
总不至于在另一个化身上就性情大变。
铁横秋压下心中的疑惑,故作从容地笑道:“这么晚了,汤雪师兄有什么指教?”
汤雪却上前一步,看着铁横秋脖颈上的勒痕,说道:“你果然受伤了?”
“嗯?”铁横秋下意识碰了碰脖子,指腹触到一道发青的淤痕。
汤雪道:“明春回来抱着受伤的朱鸟,跟我说起了你们的事情。我听讲你受伤了,特来看看你。”
铁横秋摇头笑了笑:“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倒是劳烦师兄深夜跑这一趟。”
汤雪却道:“我给你看看吧。”
铁横秋正有心试探汤雪,便答应道:“那有劳了。”
汤雪倾身靠近,指尖循着铁横秋颈侧青紫勒痕游走:“疼么?”
铁横秋一边摇头,一边细细嗅闻汤雪身上的气味。
从汤雪身上散发着一股茶香,大概因为汤雪一直烹茶,所以身上沾染了月薄之喝惯的高山木兰茶的香气。
铁横秋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闻不到月薄之的冷香?
只有淡淡的茶香飘来。
是因为汤雪不是月薄之,所以没有冷香吗?
还是因为汤雪整日被茶气熏染,所以掩盖了气味?
他忍不住想靠得更近,但又唯恐唐突。
虽然都是男人,但是把头蹭别人脖子上大闻特闻,是不是也有点儿不太礼貌了?
铁横秋心思乱转的当下,汤雪的虎口卡住了铁横秋的颈部,像是给旧伤套了道新枷,严丝合缝地将他青痕覆盖。
要害被掐住,铁横秋下意识就想躲。
“别动。”汤雪指腹蓦地加力,却不显半分攻击姿态,只是虚虚把铁横秋的脖子扣在温暖的掌心,“我看看骨头有没有伤着。”
“嗯……”铁横秋鼻端溢出闷哼,喉头却放松下来。
汤雪的力道拿捏得巧妙,恰在疼痛与安抚之间,铁横秋竟莫名生出几分信赖,任由对方托起要害端详摩挲。
铁横秋被迫仰起脖颈,视线陡然被汤雪的脸庞占据。
汤雪垂首时,呼吸间带着茶香,扑在他喉结上,指尖沿着勒痕游走,轻得像怕碰碎瓷胎。
“疼了就跟我说。”汤雪轻声说话,喉结就在铁横秋眼皮底下滚动。
铁横秋凝神看着汤雪,见他面上的专注神色与月薄之惯常的淡漠截然不同。
铁横秋难免想到:汤雪对我一直不错,不像是演的。
我有什么值得月薄之这样演我?
再说月薄之就算要捏化身掩人耳目,也不至于连侍童都要一人分饰两角吧!
这是多大的戏瘾!
更别提,如果明春和汤雪都是月薄之的化身,那月薄之岂不是一个侍童都没有?
堂堂月尊,不至于这么寒碜吧!
第39章 神树酿
“你信不信我?”汤雪忽而问他。
铁横秋一怔:“什么?”
汤雪笑起来,眼睛眯得似朔日的月牙:“我要拧你的脖子,你愿不愿意?”
铁横秋心里直打鼓:任谁要被拧脖子,恐怕都不会太愿意吧!
汤雪忽将手掌贴住他后颈,铁横秋脊背瞬间绷紧。
这种无路可逃的感觉,让铁横秋好似变做了一条砧板上的鱼。
他瞪着眼睛看汤雪含笑的嘴角,却恐惧消散,反而有种离奇的安心。
铁横秋放松地把脖颈交付于他人指尖。
搭在颈后的指尖突然发力,咔嗒一声从脖颈传到颅顶,像锈蚀的铜锁被撬开。
铁横秋还来不及害怕,却觉淤塞的经脉陡然通畅,酸痛竟消了大半。
铁横秋明白过来,他的脖子一直酸疼不适,是筋骨错位。
刚刚汤雪是帮他正骨复位了。
铁横秋张了张嘴,汤雪已收回手。
失去掌心的温度,后颈蓦地泛起凉意。
他看着汤雪,轻咳两声:“多谢汤雪师兄。”
汤雪眯眼微笑:“客气了。”
说罢,汤雪抖了抖长袖:“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
铁横秋目送汤雪离开房间后,才躺回到床上。
窗隙漏进一缕寒香,是院中老梅与神树气息纠缠的味道。
人或许是嗅觉的动物,因为这独特的气味,铁横秋仿佛回到了那段最不堪的岁月。
他辗转难眠,感受到了许久未曾重温的脆弱。
毕竟有些伤,即便愈合结痂多少年,遇着相似的风雨,依旧会隐隐作痛。
他深吐一口气,看着屋顶。
他想:睡眠是很重要的。
为了以后不失眠,还是得把柳六杀了。
嗐,我也是一个被迫无奈的老实人啊!
次日清晨,神树山庄笼罩在薄雾中,各处张灯结彩。
今日是各方来宾恭贺柳六正式成为神树山庄的大日子。
日间是庆贺大典,各大宗门到来之人都可以举杯同庆。
然而,入夜了还有一个私宴。这私宴也是传统,一般只邀六大宗门的门主以及他们的亲传弟子。
今日难得月薄之来了,故月薄之也在受邀之列。
铁横秋、明春和汤雪都跟在月薄之身后,一起来到了典礼场地。
这宴会选择的场地倒不一般,竟是举办在神树的树顶。
天然枝桠交错成径,蜿蜒通向礼台,四周垂着流苏状的藤蔓,俱结着流光溢彩的飘带,树干虬结,悬着萤火灯盏,灯芯凝出松脂香的泪滴。
月薄之姗姗来迟,到场的时候,各派宗主已按位落座,但见在座的都是正道仙门最具影响力的大宗主:万剑宗宗主,云隐宗宗主,药王谷谷主,玄机阁阁主,天音寺住持以及凌霄宫宫主。
月薄之是最后一个到场,踏着雾色而来,各派宗主的目光齐刷刷投来。
月薄之却目不斜视,素色衣摆扫过阶前青苔,径直走向云思归身侧的空位。
席间传来压低的声音:“这个月薄之还真是仙姿玉骨,风度不凡。”
“倒比当年的罗浮仙子更胜三分。”
“可不一样,我见过罗浮仙子。罗浮仙子道行虽高,却是最和气不过的,倒不似月薄之目无下尘。”
“是啊,这样的盛事,六大宗门宗主都准时来席,偏他最迟来……”
月薄之像是听不到这些闲言碎语,朝主位上的柳六说道:“月某来迟,还望柳庄主海涵。”
众人都停止议论,纷纷把目光投向柳六,想看看这个柳庄主被月薄之一再下了面子,是什么反应。
却见柳六只是温和一笑:“月尊言重,能得您亲至,已是神树山庄之幸。”
铁横秋最知道柳六骨子里是个什么货色,看他这时候还能和颜悦色,只想:还真是一个装货!
柳六的确很装。
他还记着昨夜的一剑之仇,看到站在月薄之身后的铁横秋和明春,心中已经想好了如何把这二人折磨,但表面上却和颜悦色礼数周全。
他笑着收回目光,对在座的人说:“既然贵宾皆至,便开席罢。”
众人倒是很期待开席的。
能得这么多宗门大能来庆贺,不仅仅是因为神树山庄声明赫赫,更因为每次典礼,神树山庄都会以神树酿招待贵宾。
神树酿需取神树顶端的嫩芽与虬结处的根须,以叶尖凝的晨露作引,佐以百年灵芝、千年雪莲,在地下冰窖封存百年方成。
此酒入喉如刀,却能温养灵脉,饮之可助突破瓶颈,至少能增益十年修为。
这酒极为难得,但神树山庄的传统是广结善缘,每一百年都会请诸位宗门首座品一次酒。
好让……
好让大家不去深究山庄浇灌神树的法子。
一般而言,仙门的粗使弟子最差也都是炼气。
而神树山庄却不一样,他们每年都会招大批凡人进山庄做杂役。
当年铁横秋就是这样进的神树山庄。
然而,除了铁横秋之外,这些入了山庄的凡人从无一个活着离开。
仙门正道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抵也是知道他们要喝到神树酿,就得让神树开花结果。
既然要神树开花结果,自然要让神树山庄好好浇灌神树。
至于神树的花泥是什么,并不在这些仙人的考虑范围里。
铁横秋想起当年自己差点被埋入树根当花肥,又看着座上对神酿翘首而待的仙长们,嘴角不觉勾起冷笑。
柳六击掌三下,白衣使者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托盘都盛着琉璃盏,给诸君一一奉上。
待神树酿奉送眼前时,月薄之目不斜视,淡漠轻声道:“我有心疾,不宜吃酒。”
听到月薄之拒绝,除了熟知月薄之性子的云思归,在座众人,都非常惊讶。
众人望着那盏被退回的琼浆,神色各异——有人惋惜,有人困惑,更有人窃窃私语:这样喝一杯酒就能增益十年修为的好事,居然有人会拒绝?
听到月薄之的拒绝,柳六也微微一怔,却也没有深劝,只说:“既然这样,那就给月尊换上热茶吧。”
话音刚落,一名仙侍行至月薄之跟前,俯身奉上茶盏。
月薄之颔首接过。
柳六起身,高举琉璃盏:“承蒙诸位见证柳某继任庄主。这第一杯酒,敬天地神树,佑我山庄!诸位共饮此杯!”
各派宗主纷纷响应,盏中琼浆泛起幽蓝荧光,映得众人眉眼发亮。
月薄之虽然不太合群,但也不能太没礼貌,到底也是慢悠悠站起来,举起茶盏,抿了一口。
席间觥筹交错,神树酿的香气混着雾气,熏蒸出醉人的酒意。
柳六望着座间众人,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酒过三巡,绿衣仙侍们旋着流云袖翩然而至。
舞者的裙裾翻飞如蝶,众人目光追随着那旋转的裙摆,却渐渐泛起晕眩。
万剑宗宗主突然剑眉倒竖:“酒……是酒……”
各派宗主面面相觑,纷纷运气调息,灵力却滞涩如陷泥沼。
云思归悚然一惊,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柳六:“这酒……酒有问题!”
然而,药王谷谷主却难以置信:“不可能!”
他精通药理,若酒中有毒,岂能逃过他的舌尖?
这也是在理。
他们都知道神树山庄花泥的秘密,对神树山庄自然不会毫无防备。
只是多年以来,他们都带着药王谷谷主一起来喝酒,每次喝完回去也的确感到灵台清明,修为突进,所以今次才没有设防。
但是……但是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们齐齐仰头看向主位上柳六的方向。
柳六却仍端着酒盏浅笑:“怎么会有毒呢?”他微笑道,“里头下的是十足十的神树茎叶磨成的汁子。”
神树树冠慢慢摇晃,气息和酒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共鸣。
药王谷谷主脸色发白,总算明白过来:“我们是中了神树的瘴气……”
神树瘴气并非寻常毒药,而是神树根系酝酿百年的混沌之气。
这气息与天地灵力同源,却能侵蚀修士灵脉。各派宗主修为虽高,但灵力运转依赖灵脉,此刻灵脉如浸泥浆,灵力自然滞涩。
药王谷谷主虽几乎是百毒不侵之躯,但这瘴气并非毒药,而是直接作用于灵脉的混沌气息。它无形无相,顺着酒液渗入经脉,与灵力纠缠。药王谷谷主能辨千毒,却识不得这混沌之气,待他察觉时,灵力已如困兽,再难挣脱。
“你……你为何……”众人面露震惊之色。
柳六指尖摩挲着盏沿轻笑:“神树酿如此难得,耗费那么多心血,却要分给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去饮。我父亲说,是为了买一个平安,和气。”
众人惶然欲起,却发现四肢如灌铅般沉重。
云思归仓皇看向月薄之,但见月薄之脸色苍白,广袖下的手指死死扣住案几——显然,他饮的茶也掺了混沌之气。
柳六缓缓站起,指尖摩挲盏沿:“先父能屈能伸,可我却受不了这窝囊气。”
他话音未落,整座神树震动起来。
各派宗主惊愕低头,只见树根方向腾起血色雾气,混着泥土翻涌,竟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柳六抬手仰天微笑:“凡人做血肉的确差点意思啊!”
他眸光下扫,掠过座上诸君:“还得是仙人骨血,才堪配这株万年神树。”
话音未落,那血色雾气突然凝成巨口,朝着席间众人笼罩。
众人惊恐欲逃,却发现身体如被藤蔓缠住,竟连抬指都困难。
铁横秋也一阵心惊:怪不得柳六这两天这么能忍,原来他是等着这一招!
铁横秋、何处觅、万籁静等陪同弟子虽未饮酒,此刻却面色煞白,身体难以动弹。
柳六修为极高,又有神树加持,他们这些宗门弟子就算没有中毒,也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铁横秋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明春和汤雪,指望他们能支棱起来,却见二人也是摇摇欲坠。
铁横秋真正心急如焚:坏了,坏了。
神树陡然蹿起百丈高,枝叶层叠如绿云压顶。
铁横秋一阵眩晕:树……树怎么变大了?
他忙咬住舌尖。
疼痛让他清醒几分,这才惊觉:
不是树干变大了——是他们变小了!
此刻众人如蝼蚁,神树便是牢笼。
柳六站在树冠高处,信手接住一片飘摇的落叶,指腹贴着叶脉细细摩挲:“家父总念叨神树开花要请各位赏玩,可眼下看来……”
他故意顿住话头,指间轻送,那片叶子便打着旋儿坠向众人。
这本是轻若鸿毛的东西,此刻却裹挟着狂风呼啸。缩成豆粒的人们顿失重心,在气浪中跌跌撞撞,接连从枝头栽落。
柳六居高临下望着纷乱场景,后半句话乘着风送进众人耳中:“诸位还是化作花泥更合适。”
铁横秋身形也摇晃不已,目光却本能地扫向月薄之所在方向。
只见那道雪白身影比他更早失去平衡,像片羽毛般轻飘飘坠落。
“月尊!”他嘶吼着扑过去,指尖堪堪擦到一片冰凉的衣角,绸缎却从掌心倏然滑脱。
铁横秋眼睛瞪得血红,眼看着月薄之的白袍翻卷着没入层层叶浪。
这时脚下枝桠突然剧烈震颤,他重心骤失,整个人向前跌倒。
就在即将坠落的刹那,腰间骤然一紧。
铁横秋仓皇回头,正对上明春青筋暴起的手臂。明春竟用单手扯住他腰带,另一手死死扒着枝干。
“发什么愣!”明春低吼着发力,硬是将他拽上最近的一片树叶。
两人蜷在巴掌大的叶片背面,听着外面狂风撕扯树冠的呼啸。
铁横秋见明春神色清明,又扭头看着月薄之消失的方向,心里虽然不明白什么状况,但他也知道:明春是月薄之的化身,既然明春好好的,月薄之也肯定没事。
——这个认知让他绷紧的脊背瞬间松垮下来。
“呜哇!”铁横秋大哭一声,八爪鱼似的缠上明春腰肢,把脸埋进对方肩窝乱蹭,“明春哥哥吓死我了!”
明春看着猛然抱住自己腰肢的铁横秋,刀子嘴突然变锯嘴葫芦了,居然一句话也吭不出声儿。
怀里青年温热的呼吸透过颈窝升腾,熏蒸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铁横秋方才眼见月薄之坠落,三魂七魄都跟着坠下去了。
此刻搂着明春劲瘦的腰身,鼻尖萦绕着与月尊如出一辙的冷香,早把尊卑礼仪抛到九霄云外,整张脸恨不得埋进对方衣襟里。
明春看着铁横秋这模样,终于反应过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开:“怎么跟大狗一样扑人?”
铁横秋抬头,看得明春眉宇间浮起的冷意,立即怂了。
他忙不迭松开手坐直,垂着睫毛小声认错:“是我唐突了。”
说话间手指做作地揪着衣角,蔫儿吧唧的。
明春听着他一声声的“哥哥”,冷声说道:“谁是你哥哥?见了个男人就是你的哥哥、师兄,一点儿分寸没有。这都是从哪里学的?”
第40章 明春哥哥,我好怕
铁横秋摸摸鼻子:“明春哥哥教训得是。”
明春见铁横秋装乖卖巧这一套熟练得跟本能一样,很没好气,心想:他对旁人也是这样的,所以何处觅与万籁静都被他哄得团团转,日日打听他在百丈峰的事。
不过说起来,铁横秋虽然顽劣,但何处觅和万籁静更是僭越,毫无尊卑之念,竟然不知百丈峰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外人能窥视的。
铁横秋看明春脸色不好,只当他身体不适,问道:“明春哥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明春冷然道:“在这神树压制下,谁都不舒服。”说着,他想起刚刚铁横秋飞扑的样子,倒是十分利索,不禁多了几分深思,“你倒好像很灵活。”
铁横秋一怔:“是么?”
他仔细想来,明白了,他身上嫁接了桉桉的剑骨,和神树之力同源,所以不受压制。
铁横秋运气,发现自己的功法果然能运用自如,丝毫不感到凝滞。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大作用。以他的修为,就算没有被压制,也没法翻出什么水花来。
他问明春:“明春哥哥,你的修为被神树之力压制了?”
“嗯。”明春神色凝重,环视四周。
铁横秋蹙眉:“那么……月尊是不是也……”
明春也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本尊。”
铁横秋敏感地捕捉到“本尊”二字,以他对神树山庄功法的理解,立即想到了一个可能性:月薄之饮下神树树汁,灵力也被神树镇住了。
但幸亏月尊身边留了明春这具没被树汁沾染的分身。
因此,月薄之虽然身体坠落,但神识可以先行寄托在明春身上。
然而,如果月薄之的本体受到伤害……
铁横秋忙站起来:“是的,要找到月尊本尊要紧!”
明春走过来。
铁横秋又问:“也不知……汤雪在哪里?”
明春没有回答。
汤雪么,已经化为纸片原形,落在月薄之的芥子袋里。
月薄之现在没有余力一次操控两个化身。
只是这些事情,他自然不会告诉铁横秋。
两人顺着叶脉往上攀爬,刚爬到叶尖,正松一口气,却不想一阵风吹来。
往日只觉得柔软的东风,对此刻的他们而言却是旋风。
明春手上一滑,顺着叶脉就要往下落,却见铁横秋的臂膀伸来,一把将他捞住。
不计修为的话,铁横秋身强力壮,体术自然比纸片人强横。
被铁横秋的臂膀捞进怀里,明春颇有些不自在,脸色更冷了,但嘴巴还是懂得礼貌:“有劳。”
听着明春不阴不阳咬牙切齿的道谢,铁横秋差点笑出声。
但他很努力地压住了嘴角:“无事!”
铁横秋把人箍得更紧,鼻尖尽是清新冷香。
往日如谪仙般矜贵的月尊化身,此刻却像脆弱莲花一样被他捞在臂膀里,铁横秋胸腔里的心难以自抑地狂跳起来。
明春虽然体术不强,但法术底子还是在的,一下就把铁横秋挣开了。
铁横秋差点被他甩到叶底,幸好反应够快,迅速抓住了树叶边缘。
明春咽了咽,说:“往西北方向。”
“是。”铁横秋压下翘起的嘴角,恭敬点头,露出温驯的后颈。
他这个姿态,也算取悦了明春。
明春眉眼间冰霜消融几分,连带着声音都缓和两度:“跟紧些。”
说罢,明春在叶尖站起,正要纵身往另一边叶子跃去。
阵风吹过,整片叶片忽然震颤。
明春运功站稳身形,因为担心铁横秋这小弟子,一边说“站稳”,一边反手去扶铁横秋,掌心却触到一片温热的结实臂膀。
“谢谢明春哥哥。”铁横秋笑着看明春。
明春转头,见铁横秋双足如钉入叶脉,竟比自己还稳当。
他转念一想:是了,铁横秋的修为没有被压制,体术根基本也极其扎实,此刻怕是比自己还强些。
一想到自己现在可能还要受铁横秋保护,月薄之就浑身不自在。
但现在也不是月薄之别扭的时候,树枝震颤不已,神树之力越发强大,像是有什么沉睡的凶物要破土而出。
明春下意识握紧了铁横秋的臂膀,掌心的温度使得他心绪沉稳了几分。
但见这些风中晃动的枝头纷纷摇动,枝头渐次开出了鲜红的花。
“神树开花了!”铁横秋一怔,眉间褶皱更深:这是吃人了?
毕竟,神树的花泥必得是人的血肉……
铁横秋话音未落,整片树冠忽然涌起腥甜的潮气。
满目枝头颤抖得愈发剧烈,距离最近的那朵蓦然炸开。
浸血绸缎般猩红的层层舒展,花蕊像是无数根金丝拧成的漩涡,甜腻的香气混着腐肉气息奔涌而出,呛得铁横秋掩住鼻尖。
这腥甜的味道对人来说过于浓郁了,但对某些生物而言,却是如蜜糖诱人。
铁横秋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听到叶间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什么东西?”铁横秋皱眉,和明春一起循声望去。
比两人身躯巨大十倍的火红色工蚁从树干方向潮水般涌来,节肢泛着玄铁般冷光。
打头阵的工蚁高昂着颚部,弯刀似的口器上沾着几片残破的锦袍,看着像是万剑宗弟子的服饰。
铁横秋一时汗毛倒竖:“不好!快跑!”
明春却蹙眉:“不战而退?”
铁横秋看着黑压压的红蚁,急得脑袋冒烟:我的天呀,这些上等人真的好神经,死到临头还讲尊严,都是饭吃太饱给闹得!
眼见红蚁黑压压而来,铁横秋也来不及跟明春辩论“剑修的尊严和生命哪个更紧要”。
他直接伸臂,将明春扛上肩头纵身跃起。
铁横秋足尖点着叶片疾掠,背后红蚁潮如血色波涛紧追不舍。
他忽然想起月尊总是纤尘不染白衣如雪,此刻却满身草屑泥污,像只被狼撵的灰兔。
铁横秋忍不住想哈哈笑,但又怕笑岔气了,会被红蚁追上咬住屁股,只好咬牙忍住。
明春惊讶无语,说不出到底是被一群蚂蚁追得夺路狂奔、还是被小弟子抓到背脊上墩墩跑,哪个比较丢人。
他此刻能做的就是暗暗发誓:把看到我这个样子的人都杀了!
嗯,除了铁横秋。
铁横秋扛着明春在叶脉间左冲右突,流星般穿梭。
他虽然变小了,但功力还在,飞身纵横,但见火蚁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眼看马上就要被火蚁们完全甩脱,铁横秋纵身跃过两片叶子间的沟壑,明春忽然出声:“停!”
铁横秋不明就里,却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立时定住脚。
他正站定,想问“为什么叫停”,却见叶间摇晃,漏下细缕光线,映得横亘在眼前的银丝泛着冷光。
铁横秋汗毛倒竖,退后一步:“这是……”
明春又道:“回头。”
铁横秋缓缓转身,惊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是自己跑得够快,才把火蚁甩到后头。
但此刻他转身一看,发现火蚁们迅速转向,节肢刮擦着叶脉,潮水般往神树主干方向退去。这阵仗,不像是放弃了追击猎物,反而更像是……夺路而逃。
“它们……在怕什么?”铁横秋望着红蚁退去的方向。
明春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带着奇异的冷静:“先放我下来。”
“哦、哦,好的。”铁横秋忙把明春放下来。
但见素日衣冠楚楚不染纤尘的明春此刻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但脸上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清冷如雪的表情,像只被雨淋透的仙鹤。
铁横秋:……嘤,好可爱啊。
但铁横秋还来不及细看明春的表情,就见明春抬手拂袖,挡在他们头顶那边叶子瞬间被掀起来。
头顶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他们方才跑过的叶脉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银丝,每根都细如发丝,却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网,在夜风里轻轻颤动。
铁横秋喉结滚动,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是……蛛丝?”
明春没答话,指尖凝起剑气。
气氛紧张。
虽然相顾无言,但他们心里肯定都萦绕着同一个问题:蛛丝在此。
那么,蛛在哪里?
蜘蛛的影儿也没露,就能让那千军万马的红蚁转头离开。
可见这毒物的厉害。
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铁横秋咽了咽,都不敢说话了,唯恐惊动了黑暗中不知藏在哪里的生物。
但是,往好的方向想,蜘蛛不一定会停留在结网之处吧?
说不定它只是在这里织了网,却已经离开了。
铁横秋怀着侥幸的心理看着明春,正打算开口,却突然被明春掩住了嘴巴。
属于月薄之的香气窜入铁横秋的呼吸里,铁横秋心脏都要发麻。
他眯了眯眼,看着明春。
却见明春指了指西侧上方。
铁横秋顺着他目光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漏过枝叶缝隙,在蛛网连接的中央投下乌黑的阴影,像是有人用饱蘸墨汁的笔,在月光绘就的宣纸上重重抹了一笔。
铁横秋看到这恐怖的阴影,却反而安心了:原来巨蛛在这里。
看到,总比看不到好。
而且,现在看来,这巨蛛没有动弹,像是睡着了。
据说,这种蜘蛛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只靠着蛛丝的颤动而定位猎物。
他们只要不触碰蛛丝,应该就能安然离开了。
唯恐惊动巨蛛,铁横秋依旧不敢发出声音。
他瞥了眼明春苍白的侧脸,忽然握住对方覆在自己唇上的手。
明春指尖一颤,却未抽回,两人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僵持片刻。
铁横秋用指尖在明春掌心轻轻写字:从西侧叶片跳过去,那里蛛网稀疏。
因为多年临摹的肌肉记忆,他指尖描摹出的字体,七成像月薄之本人的字迹。
铁横秋半句话都没写完,就忽然被攥紧手腕。
他抬眸看,只见明春依旧色冷如霜,下巴轻轻往西侧方向点了点,示意他直接走,不用写字了。
两人踩着树枝,缓慢移动。
铁横秋让青玉剑出鞘半寸,反射月光,好照得身旁蛛丝银光闪闪,更好辨认位置,方便避让。
二人便错身而过,小心行走,仗着剑修的好身法,行到枝头,衣角都不曾沾到蛛丝半分。
眼见对面就是新的树枝,并无任何诡异生物。
他们正松一口气,一阵夜风掠过,悬在出口处的蛛丝突然垂落,在两人面前织成银帘。
明春反应奇快,伸手将铁横秋拽进怀里,两人踉跄着撞在一处。
铁横秋这才反应过来,转眸看两边,惊觉左右垂落的银丝离他们不过半掌,稍有不慎便会触网。
铁横秋能感觉到明春绷紧的肌肉……还有月薄之的气味。
铁横秋又有些醺醺然了,伸出双臂环住对方腰身。
他感觉到对方的肌肉蓦地一绷,大概是不适应自己的触碰。
但考虑到目前的处境,尊贵如月薄之也没有提出异议。
铁横秋不免想象:如果是平时,月薄之肯定冷面叫我滚了吧!
他抬眸小心翼翼端详明春的神色,见他满脸隐忍,一副想要发作又按捺下来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又可爱。
他故意把脸往明春颈窝蹭了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量呢喃:“明春哥哥,我好害怕……”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