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的脸色陡然转白,一直刻意维持的和气老实面具几乎崩裂。
云思归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他这番失态,通过这一番言语,他算是敲打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这个看似忠厚的老实人,对月薄之的在意,早已超出了尊卑之别。
他们之间的关系,断不是一个尊者和一个栽树弟子。
而是……
云思归嘴角一勾,已有了明确的判断。
云思归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这孩子,终究还是继承了月罗浮那份痴愚?
那份对世间温情近乎可笑的执念?
云思归记得,幼时的月薄之曾真心实意地仰望过他,眼中盛满纯粹的孺慕。
正如他后来同样清楚地察觉到,历经江湖磨砺后的月薄之,眼中对他筑起的戒备。
云思归对此并不惋惜,也不感到难过,因为月薄之戒备自己,可戒备得太对了——可惜,终归是有些晚了。
看着渐渐变得冰冷孤独的月薄之,云思归甚至感到欣慰。
很好。
这才像个真正的剑修。
他想:若月罗浮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的孩子长成这样……
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吧?
反正云思归是很满意的。
这样的孩子正好。
强大,锋利,水火不侵,像一柄被精心淬炼的剑。
云思归的嘴角还噙着满意的弧度,却在看清铁横秋那副情窦初开的模样时骤然僵冷。
他盯着铁横秋那双盛满热忱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愚蠢,像一团火,竟然真的能将月薄之这把冷剑烧得发红、发软。
“你也配?”
云思归在心内默默诅咒着铁横秋。
忽然,一个念头如毒蛇般窜上心头——
如果让铁横秋的血,溅上这把烧热的剑,会不会重新冷下来?
就像淬火那样……以最炽热的血,炼出最冰冷的刃。
他几乎要为此笑出声了。
多有趣的试剑之法啊,就像当年用月罗浮的命,来验证自己的道心一样。
他满意地朝自己点点头:我莫非真是一个天才!
云思归将药秤轻轻搁回原处,指尖在秤杆上停留了一瞬。
他抬眼的刹那,眸中阴鸷尽数化开,竟漾出三月春水般的温柔。
他笑吟吟地将雪魄汤的药方一份份包起来,其中细致,宛如临行密密缝的老母亲。
铁横秋眉头一皱,忽然抓住一个疑点:“宗主,依你所言,月薄之和疆万寿有血海深仇,何以我从未听说过?”
云思归闻言失笑道:“难道你是什么三界万事通?事事都能听说?”
铁横秋一噎:那倒不是。
可转念一想,他可是阅遍江湖话本、熟读各种狗血故事的元婴读者!
若真有这等灭门惨案、血海深仇,那些写书人岂会放过如此绝佳的素材?
怕是早就编排出《蝎子夫人泣血记》、《剑魔灭门录》或《月尊的剑砍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之类的畅销话本了。
铁横秋便讪讪道:“我只是想着,倘若真有这般恩怨情仇,坊间怎会连一本添油加醋的演义都没有?”
“原本是有的,还不少。”云思归指尖轻轻摩挲着药包边缘,轻笑一声,“可惜,写这些故事的人,都被疆万寿杀干净了。”
铁横秋脸色一白,心中却又浮起另一个疑问:“疆万寿连旁人说这段故事都不许,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他找月尊寻仇?”
“他们是切磋过的。”云思归说,“但每次疆万寿都败了。”
“啊……”铁横秋张了张嘴,那句“为何江湖上从未流传过这等惊天对决”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还用问吗?
既然写灭门故事都被杀了,谁还敢记录疆万寿的败绩?
“如此说来,那些将疆万寿写得凶神恶煞的话本怎么还能流传于世?”铁横秋好奇道,“他是怎么容得下的?”
他还记得,魔将疆万寿是话本常驻反派,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是非常凶残的角色。
云思归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唇角微扬:“确实,他可谓是坊间穷凶极恶的典范。早年间那些写他屠戮四方的故事越发千篇一律。直到某日,有个书生别出心裁,写他在血洗某家满门后,临出门时瞧见一条过路的野狗,抬脚便踹,竟是用那畜生来蹭净靴底的血渍。”
铁横秋一怔:“这桥段如今可是话本标配。”
因此,他甚至被戏称为“踹狗魔将”,和“咬狗魔将”古玄莫以及“【】狗魔将”霁难逢齐名。
“嗯,可能是因为第一个这么写的人被他找上门来……”云思归笑道,“打赏了一百金。”
“打赏了?”铁横秋震惊。
云思归笑道:“疆万寿很喜欢别人写他大杀四方的故事。”
铁横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那些话本里把疆万寿写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写他……以及他的家人吃败仗?”
“正是如此。”云思归颔首。
铁横秋蹙眉:“可是,我来云隐宗也有百年,怎么从未见过疆万寿上门讨教?”
“这个么,”云思归笑笑,“薄之因病隐居后,他就不来讨教了,说是怕胜之不武。”
铁横秋好笑道:“那他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不觉得胜之不武了?”
云思归神秘一笑,却岔开了话题:“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哦,对了……我发现你很脸熟。”
这突兀的转折让铁横秋一时愕然:“我……脸熟?”
“是啊,第一次见你就觉得面善。”云思归继续包着药材,语气轻描淡写,“我们从前见过吗?”
铁横秋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但面上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弟子不太明白宗主的意思……”
云思归笑着问:“我是说,在你来云隐宗拜师之前,我们见过吗?”
铁横秋只觉后颈一凉,仿佛有冰水顺着脊背滑下。
他们之前见过吗?
当然,在神树山庄。
那时他还是个瘦小的杂役,正握着扫帚清扫落花。一抬头,便见一袭白衣的云思归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而来,衣袂翩然如谪仙临世。
那时的云思归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走向当时已有身孕的月罗浮。
此时此刻,云思归却十分专注地看着这个长成大人的铁横秋。
含笑的目光却如利刃,一寸寸剖开他精心伪装的皮囊,直刺向那个藏在岁月深处的、战战兢兢的扫地少年。
铁横秋敢上云隐宗拜师,就是笃信云思归不会认出自己。
毕竟,当时云思归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连眼角余光都欠奉。加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而且那时候的自己不过是一个瘦弱的小孩儿,而现在的他却是一个挺拔健朗的剑修,差距也太大了。
云思归根本不会认出自己。
而且,从种种迹象看来,云思归待自己并无特殊,应当是不认得的。
铁横秋下意识就想否认说“不曾见过”,但在云思归含笑的眼神里,嘴巴突然闭上了。
……不能否认。
来云隐宗都一百年了,云思归从来没提出过这个疑问。
偏偏在他与月薄之往来渐密时,这位宗主突然“想起来了”?
什么“初见时便觉熟悉”,不过是云思归随口编的幌子。真相恐怕是,自己近来与月薄之走得太近,引得这位宗主起了疑心,暗中查探了他的底细。
以云隐宗宗主的身份地位,要查出他曾是被卖入过神树山庄的凡人,应该不难……
“宗主明鉴。”铁横秋沉吟一会儿,决然答道,“弟子当年在神树山庄其实曾和宗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我以为宗主当年并未留心于我,才一直未敢提起当时的缘分。”
“是么?”云思归笑了,“怎么会不留心呢?罗浮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身边的人,我都会留心的。你就是当年侍奉过罗浮的那个小孩儿,对吗?”
“宗主明察秋毫。只是我与仙子那段缘分实在浅薄。不过伺候过一头半个月,她便离开了神树山庄。”铁横秋能明白,月罗浮是一个敏感话题,便立即岔开道,“当年弟子远远望见宗主风姿,便已惊为天人。罗浮仙子更是时常对弟子说,云隐宗宗主乃当世无双的人物!”
听到什么惊为天人之类的谄媚,云思归居然也愣了一下,露出微笑,仿佛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马屁给拍舒服了。
铁横秋见状,赶紧乘胜追击,声音愈发诚恳:“那时我不过远远望见宗主一眼,便为您的绝世风姿所倾倒!弟子心生仰慕,待侥幸开窍后,便一心只想拜入云隐宗门下,不想真的有此机缘……”
云思归看着铁横秋,仿佛在很认真地听着。
铁横秋便孜孜不倦,马屁信手拈来,又深深一拜,仿佛恨不得将满腔敬仰之情尽数倾泻而出:“这些年来,弟子日日勤修苦练,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能得宗主一句夸赞啊!宗主宽厚仁德,竟连弟子这等微末之人也曾留意,实在令弟子感佩至极!一想到我能成为您的弟子……”
眼看着铁横秋越说越澎湃,越说越激昂,这马屁拍得要忘情了要发狠了要响彻云霄了,云思归忙摆摆手:“够了够了。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
铁横秋这才像是终于得到了认可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嘴不再言语,但眼中仍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一瞬不瞬地望着云思归。
云思归见状,唇角微勾,语气随意地补了一句:“其实罗浮也常常提起你,说你不错。”
这下轮到铁横秋愕然,并且微妙地开始思考这是真是假,值不值得高兴。
云思归又温和地说道:“她说见你资质平平却心性坚韧,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不仅破例为你开窍,还把《插梅诀》传授于你了……”
铁横秋悚然一惊,背脊冷汗潸然。
“有这么一回事吗?”云思归微笑着看着铁横秋。
药室内一时寂静。
铁横秋脑后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月罗浮连这也告诉了云思归?
然而,铁横秋咬了咬牙:不,不会的!
月罗浮既然肯为我遮掩桉桉之死,自然也会为我保守灵骨秘密。
她分明知道《插梅诀》是不祥之物,就算再信任云思归,也未必会轻易透露。
退一万步说,如果月罗浮真的告诉了云思归这件事,那么,以云思归的性情,他在知道《插梅诀》在一个弱小少年手里,哪儿能放过?
对,云思归根本不知道我有《插梅诀》。
若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等栖棘秘境开放了,才从月薄之手里夺落月玉珏?
那不是舍近求远吗?
不抢小孩儿,去抢月薄之?那是什么神经病啊。
铁横秋眼底暗芒一闪而逝。
——云思归在诈他!
心念电转间,铁横秋已然镇定自若。
他从容抬首,唇角扬起一抹人畜无害的浅笑,正要说一番动听的借口。
只是,话音未启,云思归的指尖却已抵住他的大椎要穴。
一滴冷汗从铁横秋额前滑落……
没有人比铁横秋更明白,云思归这一手……
是插梅诀的起手式。
指尖再按下一寸,就能把他的剑骨拔出。
第92章 初入魔域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紧缩,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连呼吸都凝滞了。
云思归那看似随意的一指,此刻却如利刃悬顶,让他浑身寒毛倒竖!
铁横秋知道自己这一身剑骨得来得是多么的卑劣,却又是多么的艰难。
他逆天改命,剥夺他人灵骨强壮自身。
他并不以此为耻,也却不以此为荣。
他对这一身剑骨……更多的是……
珍惜。
像打小挨饿的他,对一饭一食那般的珍惜。
而此刻,云思归把指尖放到了他的灵骨上。
无异于是把手伸进恶狗叼肉的牙齿里。
没有哪一只恶犬不会为此露出森森獠牙!
铁横秋正欲暴起反击的刹那——
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
以云思归的修为,若真要施展插梅诀夺他灵骨,他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此刻这人却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搭在他命门之上……
是试探!
铁横秋顿时了然:云思归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对自己动手的。
月薄之还在外头呢。
这还是在试探他会不会《插梅诀》。
只有研习过《插梅诀》的人,才会知道这个起手式意味着什么。
想通这一点,铁横秋汗毛倒竖:……是试探!
云思归是试探他,试探他懂不懂这个起手式。如果他表现得十分惊恐,甚至奋起反抗,那肯定就是懂《插梅诀》之人。
铁横秋生生压住体内翻涌的杀意,身形如麦穗般弯了下去,摆出他最擅长的驯服姿态。
眼睫轻颤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茫然和惊惶。
这戏,他演得炉火纯青。
惊惧这一点不能假装没有,因为一开始大椎被触碰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的冷汗直冒,这是骗不过去的。
此刻,铁横秋甚至加重了这种恐惧的演绎,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狗。
云思归指尖在他颈骨上轻轻一叩,似笑非笑:“你在害怕什么?抖成这样?”
仿佛在质问:你难道知道这是插梅诀么?
铁横秋颤着嗓音回答:“这宗主、宗主说笑了!……任谁被化神修士的指头抵着要害,都得腿软……”
“那倒是有理。”云思归轻笑一声,慢悠悠地把指尖收回,“我是看看你的反应罢了,怎么都是元婴修士了,还是木头一般。”
铁横秋慌忙拭汗,将“水货元婴”的窝囊演得淋漓尽致:“别人不清楚便罢了,宗主是最明白,我的元婴雷劫是靠几位大宗师的庇护才侥幸过去的。若非有这样的机缘,我怕是当场就被劈得金丹尽碎了。”
“我也想起来了。”云思归似回忆起当时。
在神树山庄,铁横秋被三个宗主围攻,又刚巧碰着了晋升雷劫,眼看着就得陨落当场。
却是月薄之从天而降,胁迫着让那三个宗主为铁横秋护法,铁横秋得以毫发无损地顺利晋升。
想起这个,云思归屈指轻叩眉心:原来从那么久之前开始就有苗头了。
我只当薄之是有心折辱那几个老东西,现在看来,是存心替这条野狗撑腰啊。
云思归越发不满,用那种怒瞪“啃了我家水灵灵大白菜的死狗”的眼神瞥了铁横秋一眼。
铁横秋对这般轻蔑既敏感,又麻木,总之是习以为常。
此刻只是顺从地低垂眼帘,心底却泛起一丝异样:从前云宗主不过视我如草芥,如今这眼神里……怎的多了几分欲除之而后快的意味?
然而,云思归很快把这种情绪掩饰了过去。
他笑了笑,仍旧是一个和蔼的宗主。
他把捆好的药包都给了铁横秋,声音和煦如春风拂柳:“晋升之法虽有取巧,但元婴终究是元婴。放在二三流门派,已够资格开山立派了。既知根基不稳,就更该勤修不辍,别辜负了薄之对你的期望。”
铁横秋恭敬地把药包收下,又道:“多谢宗主的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去吧。”云思归笑道,“你跟我进来了这么许久,薄之怕是等急了。”
铁横秋总觉得云思归这话里含着别的意思,却揣度不出来,只好仍摆着一副傻憨样子,连连称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云思归身后。
暗门轻启,却见月薄之正慵懒倚在圈椅里,指尖闲闲拨弄着茶盖,哪有半分等急了的模样。
云思归又跟一个慈爱长辈似的,跟月薄之嘱咐了许多话。
而月薄之也十足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儿似的,左耳进右耳出,时不时嗯啊应两声,眼神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云思归只好叹气摇摇头,对铁横秋说:“横秋啊,你可要好生伺候着你家月尊。”
“弟子明白。”铁横秋躬身应道,腰弯得恰到好处,“定当尽心侍奉月尊,不敢懈怠分毫。”
云思归点点头,又叮嘱了一番,才把二人放走了。
告别了云思归,月薄之和铁横秋便径自御剑下山,也不必跟任何人说一句。
山风拂过衣袂,铁横秋忽然想起夜知闻,轻声道:“不知吱喳如今怎样了……”
月薄之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为飞禽,遨游天地,也是常事。偏就你总爱操心。”
铁横秋挠挠头,也觉得自己有点爱操心了:“对啊,身为飞鸟,自然是爱自由的,是我不对了。”
“既放心不下……不如打个笼子养着他好了。”月薄之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铁横秋闻言一怔,急忙摆手:“这哪儿行。”
月薄之轻哼一声。
铁横秋听到这淡淡的哼唧声,就知道这位祖宗又有哪里不痛快了。
他想不明白,就以为自己刚刚的反驳太急,惹到了这位尊者。
铁横秋便补充说明道:“养灵禽嘛,就是要放飞的,若是打个笼子关着,反倒失了灵性,是不好的。”
“是么?”月薄之转念一想,却说道,“那放纸鸢,是不是就可以牵着绳了?”
铁横秋没听明白这个转折,但只好点头:“自然,我也没听过谁放纸鸢不扯绳的。”
月薄之闻言,眼底忽然漾开一抹笑意,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般,连眼尾都微微弯起:“你也这么想啊。”
铁横秋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摸不透月薄之的心思。
但见他似乎心情转好,便也不再多想,只是跟着傻笑点头,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御剑飞行,自是一日千里。
不过半日功夫,二人已来到云隐宗最近的魔域交界处。
铁横秋初次踏足魔域,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我们这样的正道修士,可以直接走进去吗?”
月薄之听到“正道”二字隐隐好笑,却说道:“只要脚能踏进去的地方,就是可以走进去的地方。”
铁横秋:……那是你。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剑,目光紧盯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结界。
结界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气,泛着幽幽的紫光。
他侧头看了一眼月薄之,只见对方神色淡然,仿佛眼前不过是寻常的风景。
“走吧。”月薄之轻声道。
铁横秋点了点头,跟在月薄之身后。
二人脚步未停,径直朝那结界走去。
当他们的身影触及结界时,那层紫色的雾气活了过来一般,瞬间环绕在二人周身。
铁横秋只觉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脚底升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令他不由得绷紧神经。
然而,月薄之却似毫无所觉,步伐依旧从容。但在察觉到铁横秋脚步迟缓的时候,他转头看着铁横秋:“跟紧些。”
铁横秋突然发现月薄之好像在关心自己,心中一跳,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忙弱柳扶风地抱着双臂:“薄之,我觉得好冷……”
月薄之闻言,眉梢微挑,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个弱柳扶风的半步化神剑修,想起从前铁横秋碰瓷听雪阁的时候,也是这么样一脸柔弱地倒在雪地上的。
那时他就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做作的剑修了。
而如今,月薄之还是这么想的:真的很做作。
一边这么想着,月薄之一边朝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上铁横秋的手腕。
然后,铁横秋发现月薄之的手比自己的还冷,也是尴尬了一会儿。
但铁横秋不会让尴尬持续太久,他故作惊讶地轻呼,:“薄之,你的手怎么比我的还冷?”
双手立即将那只玉白的手掌拢住,细细摩挲起来,呵出一口温热气息:“这样可好些?”
月薄之垂眸看着铁横秋,既不回答,也不把手抽回。
就这般任他握着,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戏码。
铁横秋的指节不自觉地僵了僵。
他略有些七上八下,不知自己的举动会不会冒犯对方,此刻对方看起来不动,但可能下一瞬间就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让他瞬间化身陀螺在这魔域交界转啊转。
却在下一刻,四周的景象骤然一变。
苍穹之上,铅灰色的云涡旋转,低头看去,脚下土壤如凝固的血痂般呈现出暗紫红色,远处,几座嶙峋怪山扭曲着刺向天际,阴影掠过,三五成群的翼展数丈的魔禽盘旋飞过。
“这就是魔域……”铁横秋低声喃喃,握着月薄之的手也微微收紧了些。
月薄之察觉到他的紧张,指尖轻轻回握:“不过就是没什么阳光的人间罢了。”
听着月薄之这么说,铁横秋也放松了心情:也是啊,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贱人没杀过?
魔域也不一定比人间可怕。
依我看,即便在魔域,也找不出几个比云思归、柳六更恶心的家伙吧。
如真的魔域个个都比云思归和柳六强,那的确是卧虎藏龙,卧屎藏虫。
铁横秋眸光一暗,似是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云思归同我说,你与那魔将疆万寿,竟有不共戴天之仇?”
“确有些过节。”月薄之蹙眉,“……但,不至于不共戴天。”
“啊?”铁横秋抓了抓后脑,面露困惑,“难道云思归是在诈我?”
转念一想,在药室时那人字字句句皆是试探,倒也不足为奇。
铁横秋懊恼地想:还真被这老狐狸给唬住!
“只是有些过节是吗?”铁横秋轻吐一口气,“所以你没有杀他全家,对吗?”
“你说这个啊,”月薄之想起了什么似的,指尖轻点剑柄,“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铁横秋: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是魔修啊!!!
铁横秋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干:“那、那咱们要不要从长计议?去长生城的路上先想想对策……”
“没有路上。”月薄之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四周,“这里就是长生城。”
铁横秋咽了咽:“那……那要不要先潜伏一下?”
“此地是魔将疆万寿的领地。”月薄之抬眸,神色依旧从容,“而我们,也未曾遮掩气息。”
铁横秋脑子嗡的一声:“所以……他一定已经察觉到我们了,是么?”
“月薄之,你还敢来!”
背后传来了一把陌生的男人声音。
那道声音低沉阴冷,带着浓重的煞气与威压。
寻常凡人若闻此声,只怕当即就要神魂震荡,气血逆流。
铁横秋背脊一凉,僵硬地回过头去。
但见扭曲的山脊下,巨鸟飞过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高逾一丈的魔修。
铁横秋咂了咂嘴: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魁梧之人。
这一丈多高的玄甲猛将,背负门板宽的锯齿魔刃,暗红长发被铁骷髅头盔笼起,几缕碎发垂落在棱角分明的颊边。
一道自左额斜贯鼻梁、直抵右颊的陈旧刀疤,为这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那魔将周身萦绕着浓烈的杀伐之气,那是历经千百场血战后自然凝成的威势,根本无需刻意释放,便已让人如坠冰窟。
尤其是铁横秋这种正道剑修,触及此气,就觉背脊发紧,鞘中剑刃隐隐作动。
却又因为感到对方过于强大的气压,绝对无法出鞘,只能发出不甘的低鸣。
铁横秋粗糙的拇指缓缓抚过剑镡,像是在安抚受惊的战马。
山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铁横秋手心已沁出冷汗,却仍强撑着没后退半步。
“疆万寿,”月薄之倒是淡定,从容道出的那个名字,与铁横秋心中所想分毫不差,“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位故友,而非面对一尊嗜血魔煞。
铁横秋浑身肌肉仍紧绷着,却因月薄之从容的姿态而稍缓了几分。
借着这份微妙的松弛,他的目光开始大起胆子来,游移在疆万寿的脸庞上。
铁横秋忽然意识到:疆万寿自始至终都未曾瞥他一眼。
那魔将的瞳孔只死死锁着月薄之,那种专注,就像天地间只此一人值得他投注目光。
而他铁横秋不过是路边一粒尘埃,连被余光扫过的价值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铁横秋胸腔里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本该庆幸,被这样的绝世凶煞视若无物,至少意味着暂时安全。
可心底却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多少次在生死边缘突破,才堪堪晋升半步化神,在真正的强者眼中,却连被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第93章 情敌相见
铁横秋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又立刻攥得更紧。
在短暂的自怜后,一股豪情又从这剑修胸中腾起。
他眼底映着疆万寿如山岳般的身影,却再不见半分畏缩:既入道途,何惧天高?
今日不被放在眼里,来日便教这魔将不得不正眼相看!
与铁横秋道心相连的青玉剑似有所感,剑身蓦地一静。
剑光如寒潭止水,再不见半分惶然颤栗。
不过,铁横秋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小心地让目光流连在月薄之和疆万寿之间。
他记得云思归曾说过,月薄之当年全盛时期确实胜过疆万寿。
但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疆万寿杀伐之气越来越浓烈,而月薄之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如果真的战斗起来……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体内剑意悄然流转。
若真到了那一步,哪怕以卵击石,也要护住月薄之全身而退。
疆万寿迈步而来,每一步都似能带起血海翻天。
魔域赤红的天光泼洒在他玄甲之上,将那道巍峨身影镀成血色,恍若从尸山血海中走来的灭世修罗。
铁横秋按剑不动,但是浑身真气已运转到极致。
而月薄之负手而立,纹丝不动。
他站在铁横秋身前,素白的衣袍在血风中猎猎作响,却纤尘不染。
待疆万寿行至眼前,那一丈三的魔躯配上玄铁重甲,投下的阴影将二人完全笼罩,宛如一座移动的刀山压顶而来。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轻颤。
却见疆万寿突然仰天大笑,声震四野:“月薄之,旁人都说你快病死了。我本不信,但如今瞧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月薄之勾唇一笑:“托你的福,还能喘气。”
“那还能喝酒不?”疆万寿问他。
月薄之摇摇头:“不能了。”
说着,他又西子捧心般地咳嗽了几声。
疆万寿顿时垮下脸来:“唉!那待会儿你坐小孩那桌吧。”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一僵。
——这和他预想的对峙似乎不太一样。
疆万寿突然探出覆着铁甲的大手,作势要拍月薄之的肩头。
月薄之足尖未动,只微微侧身,那带着血腥气的大掌便落空,连衣服都没沾上一点儿。
疆万寿眯眼一笑:“身法这么好,还病得快死了呢?神经病,一天到晚那么爱装。回头我把戏班子赶下来,让你上去演吧。”
铁横秋握着剑的手松了又紧,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薄之却对疆万寿说:“今日是什么喜事,怎么又摆上宴席了?”
“这不是你来了吗?”疆万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挥手招呼月薄之跟上。
月薄之抬步跟上。
铁横秋见状连忙追上,却仍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手中长剑始终未曾松开。
疆万寿沧桑地看着血红的天空,说道:“自从你之后,我再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了。”
月薄之听着疆万寿忆当年,不怎么想接话,但他留意到铁横秋一脸怔愣的,便接过疆万寿的话头,引导他去给铁横秋解释现状:“可我杀了你的家人。”
“不打不相识嘛。”疆万寿语气轻松,“唉,也是让你见笑了,那般输不起,我也替他们怪臊的。”
铁横秋:…………………………是这样吗。
好羡慕你们魔修的心态。
疆万寿身披玄铁重铠,背负门板般的巨剑,整套行头少说也有千斤之重。可这铁塔般的汉子却步履如飞,铁靴踏地铿锵作响,一步跨出便是常人三步之遥。
而月薄之看似优雅虚弱,但一身白衣飘逸,跟在疆万寿背后也不慌不忙的。
月薄之宽阔的素白衣摆脚不沾尘,却又能迅速跟上疆万寿,看着就跟女鬼似的。
苦了跟在最后的铁横秋,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此刻却不得不小跑追赶。
他额角沁汗,心中暗恼:这两个大人物,一个重若山岳却健步如飞,一个看似病弱却快如鬼魅,只有我跟被遛的小狗似的恨不得四脚快爬!
月薄之眼尾扫过身后气喘吁吁的铁横秋,忽地驻足,素白衣袂在腥风中轻轻一荡。
他掩唇轻咳两声,慢条斯理对疆万寿道:“走这么快做什么?”
疆万寿没好气:“宴席要开,酒菜该凉了!”
“凉了,就热一热。你们长生城连个炉子都没有?”月薄之说着,脚下越发从容,简直像在庭院信步。
疆万寿被他噎得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慢脚步。
他挠破铁头盔都不会想到月薄之是为了照顾身后那蝼蚁才慢下来的,于是琢磨半晌,压低嗓音问道:“喂,月薄之,你该不会是真的病入膏肓,走不动道了吧?”
月薄之只是轻声嗽着,也不答话。
铁横秋也关心地看着月薄之,但见他苍白的面容在血色天光下更显透明,像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
铁横秋上前一步,低声道:“可要先歇息一会儿?”
这一刹那,疆万寿好像才留意到铁横秋的存在。
“诶,原来你们认识啊?”疆万寿道,“我说呢,怎么有个呆头鹅跟在咱们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铁横秋:………………我?呆头鹅?
疆万寿压根没把铁横秋放在眼里,目光仍牢牢锁住月薄之:“这谁啊?”
月薄之掩唇轻咳,苍白的手指在唇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不着痕迹地瞥了铁横秋一眼,仿佛是在示意铁横秋去作答。
铁横秋心头一跳。
——这问题,本该由月薄之来答。
毕竟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从来都是月薄之说了算。
他算什么呢?是追随者?是弟子?还是……所谓的“道侣”……
铁横秋喉结滚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铁横秋的迟疑不过瞬息,月薄之的眼神却已寸寸冷了下来。
铁横秋后背一凉,猛然惊觉,这哪里是寻常问话,分明是月薄之给他出题。
铁横秋只好快速开动脑筋,思考答案:虽然月薄之说了让他做“道侣”,但却也没有什么道侣之实。
甚至在云思归面前,他也依然只是百丈峰一个栽树的弟子。
电光火石间,铁横秋明了自己的位置。
很快,他便抬眸,对疆万寿说:“弟子铁横秋,是云隐宗百丈峰负责栽树的。”
话音落地,他看见月薄之唇角掠过一丝弧度——不知是满意,还是冷笑。
疆万寿耳朵是听见了铁横秋的回答了,但眼睛还是不看他,依旧盯着月薄之:“这也怪了,你带个栽树的来长生城做什么?”
月薄之神色幽幽,瞥了铁横秋一眼:“对啊,我带个栽树的在身边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铁横秋的错觉,总觉得月薄之这话竟然带着幽怨!
真是见了鬼了。
月尊怎么可能会幽怨!
铁横秋想了想,猜测可能是月薄之嫌自己回答不够体面。
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斟酌着补充道:“原本百丈峰是有专门伺候的两位师兄的……”
“哦,我也想起来了。”疆万寿点点头,“一个什么春一个什么汤的。他们去哪了?”
铁横秋目光尴尬:“他们……在日前不幸陨落了。”
“啊!”疆万寿点了点头,“这就说的通了,原是薄之兄弟的心腹都死绝了,你一个粗使弟子瞎猫碰着死耗子上位了,是这个意思吗?”
铁横秋:……应该不是。
但还是不反驳了。
面对疆万寿的调侃,铁横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偷眼去瞧月薄之,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立在血色残阳里,唇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底却凝着寒霜。
铁横秋心里苦:这位祖宗肯定是不高兴了。
可是……
是哪儿惹到他不高兴了?
是说两位师兄陨落的事?
还是……承认自己只是个栽树的?
铁横秋越想越糊涂,只觉得月薄之的心思比七月的天还要难琢磨。
疆万寿显然不把铁横秋放在眼内,知道他是一个栽树弟子后,更加轻视。
一路上,疆万寿也不跟铁横秋说话,甚至没给铁横秋一个眼神,只和月薄之交谈。
这也是当然之事。
疆万寿眼中只分强者和弱者。
强者可以是宿敌,可以是至交,若是强到令他心服口服,甚至甘愿俯首称臣。
而弱者,什么都不是。
就像他那死在月薄之手中的血亲——当白衣染血的那一刻,败亡者就被他永远划入了弱者的范畴。
他非但不记仇,反而觉得亲族败亡是种耻辱。
因此,在他眼中,月薄之自然不是他的杀亲仇人,而是他武道之路上最有趣的对手,最值得敬重的朋友。
得知月薄之要来,自然是设宴款待了。
殿内灯火辉煌,丝竹声声,蝉乐师载歌,蛇妖姬献舞。
疆万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举杯笑道:“你也是的,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儿。我也提前去人间绑几个戏班子来唱唱。”
月薄之淡淡道:“大可不必,我也不爱听戏。”
“是薄之哥哥来了么?”
只听得洞府深处传来一把清脆少年声音。
铁横秋定睛一看,却见那少年生得极妖异,眼瞳头发都是深蓝色,雪白中衣外松松拢着靛青广袖袍,足踝上缠着一串毒蝎尾骨炼就的铃铛,明明随莲步轻移而摇曳,却是寂然无声。
疆万寿哈哈大笑:“薄之兄弟,我家这小鬼可惦记着你呢!”
少年笑吟吟地站在殿中,看似稚嫩天真,但在场魔修们却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可见并非看起来那般无害。
少年越过众人,径自坐到月薄之案边,支颐说道:“薄之哥哥,你在喝什么啊?”
声音像带着个小钩子似的。
铁横秋心中警惕心大起,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仅仅是“栽树弟子”,连疆万寿看一眼都不值得,自然也不能多嘴说什么。
但是,若要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越凑越近,几乎要贴到月薄之身上去……
铁横秋又是万万做不到。
铁横秋不言不语,看起来好似和平时一样老实。
他默不作声地挑了个最饱满的冰魄莲子,粗糙的指尖灵巧地剥开坚硬外壳。
“我记得您爱吃这个。”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剥好的莲子轻轻置于月薄之面前的青瓷碟中,
注意到铁横秋的动作,那少年眼光陡然转冷,如两根蝎子刺似的射向铁横秋。
那少年看似稚嫩,实则已是元婴修为。
寻常修士被他这般毒蝎似的目光盯着,怕是早已冷汗涔涔、道心不稳。
可铁横秋是谁?
堂堂半步化神的剑修,骨子里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又岂会被这阵仗吓住?
因为藏锋印的存在,少年是看不出铁横秋的修为的,才敢这样瞪他。
若知道铁横秋修为在自己之上,这少年大抵又是另一副策略。
铁横秋却懒得琢磨这些。
他分明记得月薄之方才一直神色不豫,此刻心中惴惴,生怕对方会冷着脸推开这莲子。若真如此,他这张老脸怕是要挂不住了。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那双下垂眼透出几分忐忑,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月薄之,等待他的反应。
第94章 疆万寿提亲
铁横秋正自忐忑。
只见月薄之轻轻拈起一枚冰魄莲子,放入口中。
刹那间,铁横秋甚至错觉看到月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铁横秋这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虽然有些恼我,但还是喜欢吃冰魄莲子,是么……
这一步棋,我走对了。
他正暗自庆幸,却冷不防瞥见对面少年眼中翻涌的毒怨。
铁横秋面上不显,心里却已冷笑:小样儿,就凭你也配跟我抢男人?
铁横秋微微一笑,对着这个少年道:“在下云隐宗弟子铁横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少年轻笑一声:“你连我都不知道,还敢来这个长生城?”
铁横秋面对疆万寿还是比较老实的,但对上这少年却不以为意。
他笑容不改,声音却故意提高几分:“在下孤陋寡闻,只知长生城有位威震八荒的疆万寿将军。莫非……这城中还有第二位魔将?”
那少年自然不敢和疆万寿比肩,听到铁横秋这样讲话,心里暗骂:我算看明白了,这铁什么的玩意儿,装着一脸小狗老实相,却是一个满肚子坏水的。
那魔侍见自家少主生气,当即挺身而出:“放肆!我家少主乃是令三界闻风丧胆的‘鬼面蝎’簪星大人!”
铁横秋眨了眨那双清澈见底的狗狗眼,满脸困惑地挠了挠头:“什么脏心?很出名吗?”他转向月薄之,语气真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我真的没听说过啊……”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铁横秋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一时竟分不清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写满了诚恳,偏生每个字都扎得簪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过,簪星可不是什么会忍气吞声的性格。
他冷笑一声,道:“你这样的粗使弟子,少见多怪也是有的。”
说着转向月薄之,声音瞬间转柔,却带着明显的委屈:“薄之哥哥,你就让一个粗使弟子如此欺辱我?”
月薄之慢条斯理地又拈起一颗冰魄莲子:“实话说,我也不记得我见过你。”
簪星那张原本娇艳的脸庞此刻青白交加,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殿内众魔修纷纷低头,生怕被殃及池鱼——谁不知鬼面蝎最是记仇,今日这般难堪,怕是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铁横秋仔细打量月薄之,但见月薄之是那样淡然,说不记得簪星,恐怕是真话。
这种浑然天成的疏离,比刻意羞辱更令人难堪。
簪星的脸已经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定格在一种难看的酱紫色。
月薄之却似有些不耐,只道:“疆万寿,我有话想私下和你说。”他眼尾淡淡扫过殿内,“闲杂人等,就不必在场了。”
“闲杂人等”四字一出,簪星那张精致的面容顿时扭曲了一瞬。
疆万寿浑不在意,大手一挥:“都下去吧!”
簪星咬着唇正要离开,却见铁横秋仍端坐原地,甚至又给月薄之斟了杯灵茶。
他顿时柳眉倒竖:“你这叫什么铁什么铜的废物,怎么还赖着不走?”
铁横秋不紧不慢地抬头,露出个人畜无害的微笑:“阁下记性也太坏了,在下名叫铁横秋。”他转向月薄之,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月尊方才说的‘闲杂人等’,想必不包括我吧?”
月薄之垂眸抿茶,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但这份沉默,已经足以让簪星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看着簪星这模样,疆万寿挥挥手:“好了,别站在这儿了,出去吧。还嫌不够丢人吗?”
簪星气得眼眶泛红,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父亲,你说我丢人?”
“不丢人那你哭啥啊?”疆万寿嗤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簪星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冲出门去,拳头攥得死紧,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待殿中闲杂人等尽数退下,偌大的魔殿内只剩下疆万寿、月薄之与铁横秋三人。
疆万寿眯起眼睛,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好了,你千里迢迢来魔域,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月薄之也开门见山:“月某此次前来,是为了请教千机锦的用法。”
听到这话,疆万寿和铁横秋都呆住了。
疆万寿呆住,是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月薄之会和千机锦扯上关系。
而铁横秋惊呆,是万万没想到月薄之连个铺垫都没有,直接就说了。
疆万寿的指节骤然停在扶手上:“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说着,他顿了顿,“难道千机锦在你手上?”
“不在。”月薄之答道,“苏悬壶临死前跟我说,千机锦有续命之效,可以增我寿数。因此,我才特来请教。”
疆万寿神色凝重:“千机锦可是我疆氏一族的至宝。我总不可能空口就把其中机密告知于你吧?”
月薄之淡淡的:“若是不方便,那就罢了。”
疆万寿噎住了:“这玩意儿可以给你续命,你也不争取一下?”
月薄之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那以你所言,我应该如何争取?”
“既然千机锦是疆氏秘宝,你不如入我们疆氏?”疆万寿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到那时,这秘法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传授于你。”
月薄之眉峰微挑:“月某乃梅蕊族血脉单传,恐怕不便另投他门。”
“那倒也是!”疆万寿哈哈一笑,摸摸下巴,“你若肯和我家小鬼成婚,那也是一家人了。”
听到这话,铁横秋一阵紧张:看来,这个疆万寿还是想要拉郎!
嘴上对儿子严厉,实际上还是很想让儿子得偿所愿的嘛!
这就麻烦了。
铁横秋微微闭目。
月薄之本欲断然回绝,余光却瞥见铁横秋一张俊脸竟皱成了苦瓜。
那副欲言又止、愁肠百结的模样,让月薄之心底掠过一丝恶劣的快意。
你也该感受感受我的难过吧?
我不过是招了一个无聊傻子的觊觎,你就这般不高兴了?
可你招惹那些什么师兄哥哥的时候,可又片刻想过我?
可转瞬间,月薄之又觉心头某处微微发涩。
见铁横秋这般难受,他竟无端生出几分不忍来。
这矛盾的情绪在他胸中纠缠,让素来果决的月尊罕见地迟疑了。
疆万寿见月薄之迟疑,哪里想到月薄之是在为旁边某只蝼蚁而犹豫不决?
他只当这是有戏!
疆万寿心中大喜,却也知道不能催逼。
月薄之这种性格的人,你越逼他,他就越和你对着干。
还是得徐徐图之。
因此,疆万寿一笑,道:“我也是这么一说,难得你来一趟,先在这儿歇两三天,把好酒好菜都吃尽了,再谈正事如何?”
月薄之闻言眉梢轻挑:“此事关乎你疆氏秘宝,你倒也不急着打听此物所在吗?”
疆万寿呵呵一笑:“这玩意儿都丢了几百年了,我要真那么在乎,早就掘地三尺去找了。”
月薄之轻哼一声,倒是对这番说辞颇为认同。
毕竟以疆万寿的性子,若真在乎这宝物,确实不会放任其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也是秉持此念,月薄之才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明来意,也不怕引起什么不快。
这千机锦是作用,是续命用的。
而疆万寿则觉得,要他被仇家砍死了,也没脸继续活着。
自然用不着这玩意儿。
疆万寿召来魔侍,吩咐带二人前往客舍暂歇。
长生城的建筑通体以玄铁黑石砌成,棱角分明的墙体泛着冷硬光泽。
这客舍也不例外,虽然是贵宾所住之处,却不见半分浮华装饰,四壁如刀削般平整,却也干爽利落。
室内卧榻以整块黑岩雕成,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边角却依然保持着锐利的线条,其上仅铺着一层暗色兽皮,触手冰凉却意外地柔软。
铁横秋一边装模作样地铺床熏香,一边心里盘算着今日的情形。
今日种种在心头一一浮现:“鬼面蝎”簪星灼热的目光,疆万寿居然出言提亲……当然,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最在乎的是……月薄之罕见的迟疑。
月薄之向来杀伐决断,拒绝他人时从不容情。无论是何等人物、何种情面,只要他不愿,便是刀劈斧斩般的干脆利落。
可今日,他竟会犹豫……
月薄之,竟然也会犹豫吗?
这一瞬的犹豫,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铁横秋心惊。
难道月薄之真的在考虑疆万寿的提亲请求吗?
熏香渐渐弥漫整个房间,铁横秋站在氤氲的烟气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
铁横秋心神恍惚间,手中熏炉一斜,险些将那榻上的兽皮燎出个窟窿。
他慌忙稳住熏炉,惊出一身冷汗。
月薄之倚窗而坐,指尖轻点茶盏,袅袅热气中抬眸:“想什么这般出神?”
铁横秋咽了咽,把熏炉放下,说道:“我只是好奇……”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起鬼面蝎之事,便幽幽道,“那疆万寿是魔修,怎么他外甥叫蝎子剑、儿子叫鬼面蝎,今日奏乐的是蝉师,跳舞的蛇姬……这一屋子的,不像是魔族,倒像是妖啊。”
月薄之轻声一笑,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魔道中,有一法门名为‘蛊魔道’。”
“蛊魔道?”铁横秋好奇说道。
“‘百毒为蛊,炼魂化魔’。疆氏一脉专修此道。需寻得通灵毒物,将其精魄炼入元神。待功成之时,人蛊合一。”月薄之淡淡说道,“因此,那蝎子剑和鬼面蝎都选了蝎子精魂炼化己身,蛇姬蝉师则是选了蛇灵和蝉魂。”
铁横秋瞬间明白了:“如此说来,他们本是修士,却因融了毒物精魄,才成这邪魔。”
“终究是魔道。”月薄之淡淡解释,目光变得悠远。
“魔道……”铁横秋却想起柳六用千机锦那诡异的样子,灵光一闪,“这么说来,千机锦是不是也是一个意思?我看柳六用那玩意儿的时候,当时他周身缠绕丝线,面目全非,已失了人形,倒像个魔化蛛妖。”
月薄之微微颔首:“想来也是,疆氏一脉的功法,终究脱不开这等邪门路数。千机锦既是他们的镇族之宝,自然也该如此。”
铁横秋心中一动,却有些不安:“如果你要用千机锦,难道也得变成这样……”
他想说“不人不妖的魔相”,却又咽了下去。
心中只想:若能活下去,管他是什么相呢?
可当他抬眸望向眼前的月薄之,描摹着那清冷如霜的眉眼,不染纤尘的白衣,那般明月孤悬般的风姿……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痛: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沦为柳六那般?
月薄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眸光微动,却终究没有接话。
气氛凝滞。
铁横秋眼珠转动,瞥见月薄之的茶盏已空,连忙提起茶壶上前。借着添茶的功夫,他不动声色地凑近几分,轻声道:“那疆万寿的提亲……”
月薄之嘴角微翘,像是等铁横秋这句话很久了,只怡然一笑,问道:“你以为呢?”
“啊?我?”铁横秋的手抖了抖,差点把茶给洒了,忙稳住心神,“弟子哪儿敢妄议?”
“弟子?”月薄之的手忽而扣住铁横秋的手腕,“我从未收徒,哪儿来的弟子?”
手腕上传来月薄之冰冷的禁锢感,铁横秋的脸却莫名红了:“月……”
他想起不必口称月尊的吩咐,喉结滚动,终于吐出了月薄之想听的称呼,“薄之……”
这声称呼轻得几不可闻,却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得逞般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又拉近了几分:“那我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应该接受疆万寿的提亲吗?”
第95章 道心种魔
铁横秋呼吸一滞。
这是轮到他来决定的事情吗?
然而,月薄之手心传来的力度,仿佛是在进行某种危险的提示:
若答得不如他意,后果难料。
铁横秋咽了咽,目光紧张。
“我……”铁横秋心想:如果从分寸论,他本该恭敬推拒,说自己不敢妄议尊上之事。
可此刻,月薄之的姿态太过微妙……
逼近的身形,紧扣的手腕,无一不在暗示:他想要的,绝非一句客套的推辞。
铁横秋鼓足勇气,终于抬眸迎上那道迫人的视线,语气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味:“我自然是不愿的。”
短短一句落下,殿内骤然沉寂,连烛火都似凝固。
月薄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得铁横秋头皮发麻,仿佛是一只被毒蛇盯着的兔子。
他下意识后悔:我是不是赌错了?
是我……会错意了吗?
半晌,月薄之才慢吞吞地开口:“哦?”他的指腹缓缓抚过铁横秋腕间跳动的脉搏,如同把玩一件易碎的珍品,“理由呢?”
铁横秋喉头发紧,半晌才嗓音低压地回答:“你……你……”他存住了许久的勇气,才小心翼翼吐露,“你不是说了,你选定的道侣是我么?”
说罢便偏过头去,耳尖红得滴血,仿佛这句话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这一刻的羞赧,并非全然作戏。
月薄之感到异常的满足。
他拉着铁横秋到怀里:“我以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语气却是带着几分责备的。
铁横秋身子一僵,眸中带着困惑:“何出此言?我哪里敢忘?”
月薄之说:“那疆万寿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自称我的弟子吗?”
铁横秋哑然,半晌说:“可、可是……我只是揣度你的意思。在云思归面前,你并无说起你我之间道侣的约定,我便以为……”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不跟云思归说这事,完全是因为提防云思归罢了。
月薄之以为铁横秋这么机灵的人一定明白,却不想反而增添了铁横秋的疑虑。
月薄之却仍是浑然不悦:“云思归是什么东西?不是说了让你别理他!”
铁横秋不知道月薄之为何骤然不悦,紧绷着背脊连连点头:“是……是……”
见人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月薄之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铁横秋的发顶。
却在触及的瞬间,清晰感受到掌下单薄身躯的僵硬,透露出的,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
这种恐惧,月薄之很熟悉。
这种来自他人的恐惧,月薄之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傲。
可此刻,当铁横秋在他掌下瑟瑟发抖时,一股无名火却猛地窜上心头。
他心中暗恨:不是说爱我逾性命吗?
我看倒是畏我逾蛇蝎!
月薄之眸色愈发阴沉。
他分明记得,当初面对柳六那等嗜血成性的魔头时,明知境界差异,铁横秋仍能毫无惧色地与之搏命,甚至越阶取胜。
怎么到了自己跟前,嘴上说着情深似海,真要亲近时,却这般惊惶不定?
月薄之冷冷把手松开。
铁横秋只觉周身一轻,抬头看到月薄之寒霜覆面,当即一个激灵从他怀中挣出,规规矩矩退至三步开外。
这让月薄之更加烦躁。
他冷冷一笑:“细想来,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铁横秋犹如被冷水浇头,浑身剧震。
铁横秋心中仓皇。
他本就想明白,月薄之说想要他做道侣,是因他想要一个道侣,而不是想要他。
毕竟放眼望去,当时月薄之身边除了他,哪儿还有第二个可供戏弄的宠物?
现在,眼前多了簪星这么一个选项……
这个簪星不仅美貌多情,而且还是疆氏少主,自然不同。
铁横秋脸上一片惨白,几乎近似被雨淋湿的小狗。
这般情状每每都能精准地撩动月薄之最隐秘的心弦。
月薄之凝视着他,心底翻涌着矛盾的快意。
这种扭曲的满足感令他着迷:一面渴望看他为着自己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一面又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珍宝都捧到他面前,叫他一展笑颜,永远不再伤心。
月薄之眸光晦暗不明,指尖在袖中摩挲片刻,终是起身踱至那张黑岩雕就的床榻边,衣袂翻飞间已斜倚其上。
铁横秋见状,只道他要安寝了,便垂首退下。
没走两步,就听见月薄之说:“你去哪里?”
铁横秋慌忙折返,垂首道:“我见……我见你要歇下了,就不打扰了。”
月薄之支颐在床:“你睡哪里?”
“这……”铁横秋环视一圈,这客舍除却月薄之身下这张岩床,竟再无其他卧具。
他心里暗叹:疆万寿真的完全没考虑我的问题啊。
想来他的眼里我真的不算人。
铁横秋只得可怜巴巴地说:“那我先不睡了,在旁侧为您护法。”
说实话,都是元婴修士了,也不是非要睡眠不可。
只是月薄之身体虚弱,倒是免不得常调息静养。
月薄之敲了敲垫在身下的那张兽皮:“你也上来。”
铁横秋怔了怔,还是顺从地爬上了黑岩床。
这床通体由粗粝的黑岩凿成,冰冷坚硬,即便铺了层兽皮也掩不住那股子硌人的寒意。
他蜷着身子躺下,像只不敢惊动主人的小狗。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那双黑漆漆的下垂眼,抿了抿唇。
他一抖身上的雪氅,就把铁横秋拢进了怀里。
铁横秋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更加僵硬了。
月薄之却已阖上双眼,不言不语。
铁横秋半晌明白:月薄之身上冷,想抱个暖和的活物睡觉,也是常情。
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块发热的抱枕,铁横秋反而放松了心情,很快也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梦中,铁横秋独自踽踽独行于长生城漆黑的石道上。
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他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远处浮现一抹熹微的晨光。
光影中,月薄之一袭白衣胜雪,正牵着簪星的手。那画面美得刺目,让铁横秋喉头发紧。他想唤,想追,却像被人塞了满嘴的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薄之冷冷眼风扫过,那一句“我要道侣,未必是你”,言犹在耳。
满座宾客,齐声恭贺月尊和长生城少主天作之合。
铁横秋在熙攘的人群中渐渐被挤到边缘,华服锦衣的宾客们像潮水般将他推向无人问津的角落。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踉跄着栽倒。
就在他身形摇晃之际,却被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罩住。
他僵硬地回头,竟见是……
客舍内烛火幽微,在石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月薄之却没有入睡。
他这样的修士,原本也无需睡眠,而他此时也无心睡眠,只是拢着铁横秋在怀里。
铁横秋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眉头却仍紧锁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梦呓。月薄之垂下眼眸,冷峻的轮廓也不免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月薄之伸手,想要抚平铁横秋起了皱褶的眉心。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却听到铁横秋颤声呢喃:“汤雪……”
听到这个名字,月薄之的手陡然一颤,烛火映照下,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竟显出一丝裂痕:
果然,果然如此吗?
说什么义无反顾地选择我,但若真遇到一个温润可亲的男人,便觉得所谓月尊也不过如此了?!
铁横秋梦中那声带着依恋的轻唤,像一簇火苗直接烧进了月薄之的肺腑。
他原本要抚上眉心的手陡然转向,片刻就落到他的脖颈之上。
下一刻就能扣紧。
让这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在自己怀里断气,倒也是个痛快的了断!
可是……汤雪……
听着铁横秋呢喃般的“汤雪”,月薄之身体有起了一种刻骨的温柔。
就像……就像他真的就是自己编制的那个幻影。
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个待铁横秋温柔体贴,不舍得伤他分毫的男人。
恍惚间,要扣住对方咽喉的手指,轻轻划过。
像一阵风,轻得连铁横秋敏锐的警觉都未被惊动。
那只原本要索命的手,只是落在旁边,替铁横秋把被子掖了掖。
月薄之却依旧是满心烦闷,一腔恼火无处发泄。
总归是不能发在这个可恶的小剑修身上。
月薄之索性坐起来,原本那张随身披着的雪氅,却被铁横秋用作被子裹着。
月薄之抿了抿唇,一边暗骂铁横秋不识好歹,一边小心从雪氅里爬出来,以免惊醒铁横秋。
把雪氅留在榻上,月薄之便只着窄袖剑袍,单薄伶俐地走出客舍,行到夜风之中。
恰在转角处遇着了疆万寿。
疆万寿看着如此装扮的月薄之,眼前一亮:“多少年未见你这般利落打扮了。”
月薄之掸了掸窄袖,看着疆万寿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道:“你又要出去大开杀戒了?”
疆万寿哈哈一笑:“闲来无事,松松筋骨罢了。”
“一起。”月薄之淡漠道。
疆万寿扛着巨剑,好奇问他:“你心情不好啊?”
月薄之沉默以对,只负手向前走去。
疆万寿迈开两步,打量月薄之,说道:“你看,是不是还是魔域好?若在云隐宗,哪儿能让你这样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月薄之冷冷道:“我在哪儿,都不由别人做我的主。”
“是么?”疆万寿眼珠一转,睨着月薄之,“你知道,我是魔。”
“我自然知道。”月薄之看着疆万寿,似乎对疆万寿突然的自白有些疑惑。
“我是很厉害的魔。”疆万寿重复一次。
月薄之更加不解:“这不是需要强调的事情。”
“还是听不懂吗?那我说得再明白一点。”疆万寿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在月光下泛着寒光,“所以能闻得出同类的气息。”
疆万寿凑近,仔细打量着月薄之的反应。
然而,让他很失望,月薄之还是那副水波不兴的平静。
月薄之微微启唇:“那,你能嗅得出云思归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吗?”
疆万寿神色微怔:“你看出来他入魔了?”
“呵。”月薄之冷笑一声,挑眉看着疆万寿,“看来,你早就知道,却没同我说。”
“你又没问,”疆万寿摸摸脑顶的铁骷髅,“你们名门正派的事情,我一个大魔头不好插嘴啊。”
月薄之倒也不恼,只是道:“那我现在问了。”
“这个嘛……”疆万寿仰头望向魔域天际翻涌的血云,“你难道不曾听说过,正道宗门都不许弟子来魔域,是为什么?是因为魔修杀人如麻,正邪不两立吗?”
“我原以为这样。”月薄之顿了顿,“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自然不是,咱们魔修也不是神经病,能见人就砍吗?”他说着摸了摸下巴,虽对自己凶名颇为自得,却也对某些夸大其词的传言心情复杂。
月薄之眸光微动:“我明白了,可是因常人入魔域,易被魔气侵染?”
“不错,”疆万寿抚掌而笑,“你可曾听讲过,道心种魔?”
“道心种魔乃是秘法,和普通的魔气侵染大概不一样。”月薄之道。
“不错,普通的魔气侵染,对你或云思归这等高手而言,不过是微风拂面,难伤分毫。”疆万寿轻声道,“而道心种魔则不然。这是魔将古玄莫的独门绝招。专挑道法精纯的正道修士下手,趁其不备时,将魔种埋入道心。若道心始终澄明如镜,倒也无碍。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然而,若心智不坚,或本就心存恶念,那种子便会生根发芽,终至道消魔长。”
月薄之眼神低垂:“我和云思归,都曾和古玄莫交过手。”
“古玄莫虽神出鬼没,却最是爱找有趣的魂魄。但凡嗅到一丝特别的气息,必要前来种下魔种。”疆万寿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似的,“好在那老怪物从不踏出魔域半步,所以你们正道才这般严防死守,不许弟子踏足此地。”
月薄之眼睫低垂,似在沉思。
就在二人都不曾察觉的刹那,一道幽影如烟掠过,转瞬即逝。
客舍之内,灯火幽幽。
铁横秋和衣而卧,呼吸绵长。
忽而耳尖一动,他按剑而起。
第96章 你和铁横秋不会长久
铁横秋目光如电,凝神扫视,却只见一片空寂。
他眉头微蹙,指节在剑柄上轻轻摩挲:“奇怪……莫非是我睡迷糊了?”
总感觉有什么来过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转头看到空无一人的黑岩床,心下一动:“月薄之呢?”
铁横秋心中不安,提剑走出客舍。
但见客舍之外,残月西沉,星河寥落。
他快步走出去,正看到两个魔侍路过。
铁横秋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去路:“敢问两位,可见过月尊?”
那两名魔侍却只是轻蔑地看他一眼,脚步不停的就掠过他走去。
铁横秋很是无奈。
长生城的街巷间,往来魔修皆对他视若无睹。
有人甚至故意撞上他的肩膀,发出讥诮的冷笑:“正道修士就这个德行啊,怎么走路都站不稳?”
铁横秋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胸腔里仿佛有团烈火在烧,恨不能当场拔剑斩了这些目中无人的魔头。
那高大魔修看到铁横秋眼中的战意,反而高兴得很:“怎么?想砍人啊?来啊,出剑啊!”
铁横秋面对这番挑衅,蓦地静了下来。
他心头蓦地一凛,暗自惊诧:奇怪,往日即便面对再恶劣十倍的挑衅,我也从未如此易怒。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清凉,也让他躁动的气血渐渐平复。
铁横秋转身就走。
把高大魔修的叫嚣甩在背后。
“孬种!这就跑了?”
“正派剑修就这点本事?”
嘲弄的话语追着他的背影,铁横秋却连脚步都未顿一下。
他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感受着其中异样的躁动——这绝非寻常的怒气,倒像是……有什么在刻意挑动他的恶念。
他却没有多加疑心,只道:想必是话本里常说的魔气侵染。
魔域浊气太多,扰人心智。
回头多念两遍清心诀便罢了。
长生城的黑岩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看着铁横秋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那个仍在原地叫骂的魔修突然收声,脸上狰狞的挑衅神色如潮水般退去,转而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轻抚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好久没见过这般有趣的猎物了。”
月光渐渐。
铁横秋心想,如此乱窜也不是办法。
却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城门那边传来骚动。
他在簇拥的人群里,看到了月薄之的身影。
八名赤膊魔侍肩扛着一颗小山般的魔兽头颅,青面獠牙上还滴落着紫黑色的血。
走在最前的疆万寿身披玄铁重甲,一丈三的魁梧身躯在火把映照下宛如魔神降世。
而在他身后三步之距,月薄之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在魔域昏暗中恍若一轮皎月。
“城主威武!月尊威武!”
欢呼声震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铁横秋眉头微挑,伸手拉住身旁一个生着鳞角的魔族:“月尊分明是正道修士,你们倒对他如此推崇?”
那魔族斜眼睨他,嗤笑道:“只有傻子才分正邪。”
铁横秋被噎了一下,又问他:“看来,你们整个长生城对月尊都熟悉?”
那个魔族又回答道:“不熟啊。”
“那你们为何为他欢呼?”铁横秋又问。
“他没要报酬,就帮忙宰了那头吃了三十多个魔修的噬心魔兽。咱们吼两嗓子道个谢,很应当不是?”魔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铁横秋。
说完,甩开铁横秋的手,扭头扎进欢呼的人群里。
铁横秋有半步化神之能,要从这群魔修里窜出去很容易。
但若他真这么做,额头的藏锋印也是无用了。
因此,他便随着人群慢悠悠地踱回魔殿。
魔殿的檐角已在望,铁横秋正欲迈步入内,却与其他魔修一同被守门魔侍横戟拦下。
铁横秋只得自报家门:“我的云隐宗弟子,是月尊的随侍……”
“我还是月尊的老舅呢!”旁边一个魔修瞎嚷嚷道,惹得周围哄笑一片。
铁横秋喉头一哽,话头生生被截断。
守门魔侍冷眼扫来,目光如看蝼蚁。
铁横秋胸中又升起一股莫名火气,只是强自压住,仍好声好气道:“还望大哥通传一声,免得耽误了月尊的正事。”
“耽误正事?是在拿月尊压老子吗?”魔修原本还冷冷的,如今却带了几分薄怒,“区区人间修士,也配在魔殿前指手画脚?”
铁横秋咬咬牙:“自然不是……”
魔修把长戟抬高,压到铁横秋脖子上:“再啰嗦半句试试?”
铁横秋被利器架着脖子,条件反射按住剑柄。
青玉剑在鞘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剑鸣,仿佛下一刻就要脱鞘而出。
但这股杀意来得太过汹涌,反倒让铁横秋心头一凛。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剑柄,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是在下唐突了。”他后退半步,拱手一礼。
铁横秋转身离去时,身后爆发出阵阵刺耳的哄笑。
“瞧瞧这怂样!”
“什么正道修士,不过是个没胆的废物!”
“连剑都不敢拔,也配当剑修?”
嘲笑声如附骨之疽般追着他,在长廊中回荡。
有个魔修甚至故意学着他拱手的样子,引得周围哄笑更甚。
铁横秋的脚步却丝毫未乱,他心中默念:魔修打架是厉害,但骂人还是没有正道的难听。
大概因为他们好斗,不服就干,所以嘴上功夫没有好好练。
我怀疑这长生城挤兑人的最高水平,都不如海琼山的十分之一。
铁横秋微吸一口气,绕到一个无人的墙角,身形一轻,就翻墙而入了。
双脚落地的时候,他才有了几分踏实的感觉:本该如此。
我的性格,本就是会选择最大限度避免冲突的安全办法。
一不高兴就砍人,那不是剑修作风,是癫公作风。
……没有月薄之是癫公的意思。
铁横秋想起刚刚出来的时候,每个魔修对他要么就轻蔑至极、要么就无故挑衅,要是大摇大摆走回去,少不得又要惹来白眼。因此,他回去的时候索性隐匿身形,免得又挑起冲突。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心中默念,身形如游鱼般贴着墙根阴影前行。
偶尔与巡逻魔侍擦肩而过时,魔侍也是目不斜视,全然不觉有人经过。
铁横秋心知这隐匿法决虽能瞒过寻常魔修,却绝对逃不过疆万寿与月薄之的感知。
藏头露尾的,惹了疆万寿不痛快,一剑劈过来,他是肯定受不了的。
他正欲解除术法现身,忽见月薄之自殿内缓步而出。
月薄之并无穿平日那身标志性的雪氅,只是一身剑袍,单薄却显苍劲,在血红月色下分外凌厉。
铁横秋心中一跳,忽而想起旁人叙述里的少年月薄之:怒马鲜衣滚陌尘,春衫细薄马蹄轻。
月薄之,原该是那样的月薄之啊……
就在他恍惚的时候,却见殿内转出一道身影——那深蓝长发的赤足少年,不是簪星是谁?
簪星朝月薄之轻轻一笑:“薄之哥哥,我同你一起走吧。”
月薄之不理会他,只是往前走去。
簪星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轻巧地追上前去:“父亲说,你终归不会久留云隐宗,可是真的?”月薄之并无应答,他仍自顾自笑道:“我知道是真的,父亲从不对我说谎。”
月薄之依然不回应。
簪星快走两步,笑容灿烂地仰起脸:“而且,有一天,你一定会留在魔域的。”
月薄之眼尾轻扫,冷冽的目光在簪星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知是被簪星笃定的语气触动,还是想确定什么,他终是淡淡开口:“这也是疆万寿同你说的?”
得到了月薄之的回应,簪星如同得到了鼓励,笑容更加灿烂:“你就说对不对嘛?”
月薄之再度沉默。
他却也不恼,赤足轻点地面:“我的修为虽然不如你们,但是我的眼睛可是很毒的。”
他抬头朝月薄之一笑:“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同我是一类人。”
这次他笃定的宣告并无打动月薄之,月薄之连眼神都未给一个,径自向前行去。
簪星轻盈地追上前去,唇边的笑意却愈发灿烂:“就像我,第一次看见那个铁横秋……”
提到“铁横秋”三个字的时候,月薄之的足尖不由得一顿。
捕捉到这细微的停顿,簪星眸中顿时涌起扭曲的得意与妒火。他阴恻恻地轻笑:“我就知道,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月薄之顿住脚步。
簪星因为月薄之的迟疑,笑容更加得意又更加阴冷,声音甜得发腻:“无论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都不可能太长久。”
月薄之站在原地,眸光沉沉地看着簪星。
簪星得意洋洋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在触及月薄之目光的刹那,整个人如坠冰窟。
铺天盖地的杀意排山倒海般压来,他纤瘦的身躯猛地一颤,竟是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他向来痴迷月薄之身上那股凌厉无匹的气势,可此刻直面这毫不收敛的杀机,才惊觉自己往日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此刻,威压如有实质,压得他胸腔生疼,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簪星浑身骨骼在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他求生本能发动,疯狂催动体内真气。
但在月薄之的威压之下,他拼尽全力只说出三个字:“……千机……锦……”
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殷红的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在精巧的下巴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仅仅三个字,却用尽了全身气力。
月薄之眼尾微挑,周身凛冽的威压稍稍收敛。
簪星顿时如释重负,双膝重重跪地。
他颤抖着用手背抹去唇边血迹,却见月薄之居高临下地睨来。
月薄之道:“希望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值得你自己的一条命。”
第97章 别摸我家月尊!
簪星被如此蔑视,但看着月薄之的眼神依旧充满痴迷。
他咧起一个沾血的笑容:“父亲说,你这次是为了千机锦而来的,是吗?”
月薄之看着他,不语。
簪星咳了咳:“我知道千机锦的秘法藏在哪里,我可以为你偷出来……”
月薄之没有说话,却已把威压全部撤回。
簪星重伤之下再难支撑,身形一软,便如毒蝎伏地,向后爬行。
身形隐入黑暗,只遗下一句:“薄之哥哥,今日午时,雁飞道,不见不散。”
月薄之白衣翩然转身,踏着血色月光径自往客舍行去。
铁横秋也从黑暗中显出身形来,怔怔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毫不意外见到铁横秋。
铁横秋也知道月薄之肯定是发现了自己的。
铁横秋整了整衣襟,故作自然地跟在月薄之身后三步之距。
月薄之依旧不悦地沉默着。
簪星追着月薄之的时候,月薄之不悦沉默,是嫌簪星聒噪多嘴。
但铁横秋跟着月薄之的时候,月薄之不悦沉默,却是嫌铁横秋怎么一句也不问。
月薄之推己及人,只觉得:此刻铁横秋必然是在吃醋。
吃醋嘛,很正常。
明春会吃醋,汤雪也会吃醋。
至于他月薄之……
哼。
思及此,月薄之眉梢微动:难道又是谨小慎微,有些莫名其妙的顾虑?
这个铁小五向来有点儿胆小。
罢了,我来开这个话头,也未必不可。
既知缘由,生出几分难以言明的微妙心绪,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半分。
他停步转身,衣袖带起一阵冷香:“你看到什么了?”
铁横秋闻言,像受惊的小狗儿似的发怔,半晌才挤出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
月薄之当即冷下脸来,拂袖而去。
二人回了客舍,气氛更加尴尬了。
铁横秋只好没话找话,问他:“我睡到半夜起来,没见到你,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为着找你,快跑出城了。”
月薄之抬眸,见铁横秋眉宇间的忧色真切,心头那点郁气莫名散了几分。他轻哼一声:“怕什么?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吗?”
铁横秋无奈一笑:“自然不是。”
半晌,他又小心说道,“只是,怎么就出城猎兽去了?”
月薄之觉得自己没有义务跟任何人交代任何事,但嘴巴却已经在说道:“我半夜睡不着,出去刚好遇到疆万寿。他说要去松松筋骨,我便跟去了。”
铁横秋听着啧啧称奇:“我看那魔兽头颅大如小山,想必是个厉害角色?竟需你与疆万寿联手才能降服?”
“自然不必!”月薄之听到什么要和疆万寿联手,就觉得这样在道侣面前很没有面子,这个素来寡言少语的高冷月尊已经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区区噬心魔兽,一剑足矣!何须与人联手?只是他的山洞伥鬼甚多,很是烦人,本来一剑劈掉那山便是。偏偏疆万寿又说这是他的地域,谁知道有没有活着魔修还在,什么都是他的子民,不能损伤……”
铁横秋听得一愣,月薄之平日话少得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儿个倒是难得说了这么一大串。
他忍不住支着下巴,嘴角悄悄翘了起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
月薄之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微微掩唇,咳了咳。
铁横秋忙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说了这许多话,润润嗓子。”
月薄之接过抿了口,目光落回黑岩床。
铁横秋自然而然地扶着他往黑岩床那边走:“不若,再歇会儿吧。”
月薄之颔首,把铁横秋一拉怀里。
铁横秋吃了一惊。
却见月薄之自然地拢起雪氅,把二人裹住,闭眼睡去了。
铁横秋一觉醒来,身侧早已空无一人。
他忙走出来,发现魔域天空血云层层,不见天日,难辨时辰,去看漏刻,才知道已将近午时了。
他心中一动:月薄之肯定是去雁飞道和那个鬼面蝎会面了!
铁横秋急匆匆冲出客舍,迎面撞见一个巡逻的魔侍。
他一把拦住对方:“劳驾,雁飞道怎么走?”
那魔侍斜眼瞥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就要走人。
铁横秋心头火起,一把揪住魔侍领口将人抵在墙上:“你这耳朵要是听不见话……”他拇指轻轻顶开剑格,青玉剑露出寸许寒芒,“不如我帮你割了?”
魔侍顿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指了方向。
铁横秋松开手,便往前去,心里怪道:这长生城的魔侍都是皮痒的吗?
好好说话不理人,非得动粗?
一个个的,各有各的神经。
铁横秋御剑而去。
魔域的天幕被层层血云笼罩,御剑而行时,四周尽是粘稠的血雾,阴冷的魔气如毒蛇般缠绕上来,刺得他灵台隐隐发蒙。
他心中微颤,又默念了几遍《清心诀》。
真气在经脉中运转三周,这才将侵扰灵台的血气散去。
铁横秋咬牙,穿越血云,御剑落地。
穿出云雾的刹那,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踉跄着晃了两下,下意识伸手扶住身旁的石壁。
他甩了甩头,待视线重新聚焦,才发现自己竟已稳稳落在雁飞道上。
方才那股眩晕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错觉。
铁横秋屏息凝神,身形隐于嶙峋山岩的阴影之中。
远处风烟漫卷间,两道模糊身影渐次显现。
他立即运转真气,双目微眯,瞳孔中泛起一丝金芒——正是“眺法眼”之术。
霎时间,数里外的景象如近在眼前般清晰起来。
在他的“眺法眼”中,只见月薄之和簪星相对而立。
簪星手中拿着一卷书,作势要递给月薄之。
月薄之要拿,簪星却转身收回。
书册在两人之间推拉辗转,月薄之竟也由着他这般放肆。
那素来清冷的眉眼间,甚至隐约含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铁横秋看得目眦欲裂——以月薄之的修为,若真要取书,何须与这厮纠缠?
分明是……
分明是……
不摇碧莲!
铁横秋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幕,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浸透醋汁的棉花,又酸又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掌心不自觉地按上剑柄,青筋暴起。
他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要暴躁。
可就在这当口,簪星忽然脚下一晃,整个人软绵绵地朝月薄之倒去。
铁横秋眼睁睁看着那道蓝色身影就这么跌进了月薄之怀里。
而月薄之……
竟然没有躲开!
那只素来不染尘埃的手,甚至……还扶住了簪星的后背!
铁横秋嘴唇哆嗦着:这……这发展也太超过了吧!?
我……我不会看错了吧!!
我是眼花了吗?
他再次催动真气,经脉中灵力流转,“眺法眼”的视野在这满天风烟里越发清晰:月薄之的手仍虚扶在簪星腰间,甚至因那人站不稳而微微收紧了些。
脑中仿佛有根弦骤然崩断,铁横秋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这功法运转如常,根本毫无差错……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幕,竟是真的!!
他猛地闭眼又睁开,几乎要将眼眶瞪裂。
只见簪星苍白的唇边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借着身形未稳之势,故意将脸贴近月薄之颈侧。更可恨的是,簪星竟胆大包天地将手指滑入月薄之指缝!
十指紧扣!!!
铁横秋脑子“嗡”的一声……
耳边再次响起月薄之的话:“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视线里只剩下那两只交缠的手在无限放大。
铁横秋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山岩的手无意识地在石壁上抓出五道深深的沟壑,碎石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好……很好……”他低笑着,声音却比寒冰还要冷,“我果然……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择……”
青玉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剑身震颤不止,发出阵阵低沉的嗡鸣,声音不似往日的清越。
铁横秋深深吸气,山间微凉的空气灌入肺腑。
再度睁眼,四周风烟已然散尽。
他从岩石底下钻出,碾了碾鞋底,总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透着有一种不真切感。但既然是亲眼所见,也不能是假的。
铁横秋心绪紊乱,胡乱行了几步,忽然感应到什么,一个错身闪步。
一枚蝎子钉便擦过他耳际。
他眯眼一看,只见竟然是簪星。
簪星歪着头,露出个天真又恶毒的笑:“你这叫什么烂铁的,身法倒是比我想象的好。”
铁横秋平时必然不会与簪星作口舌之争,但此刻,他眼底的血丝还未褪尽,看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只觉一股邪火直窜天灵盖。
他冷笑道:“你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弱。”
簪星神色骤然一冷:长生城的魔修,被说无耻下贱都不打紧,就是不能被说弱。
簪星冷笑道:“你该不会以为,顶着月薄之侍者的身份,就能狐假虎威吧?这在云隐宗那种恶心的地方或许可以,但这儿是长生城,我们只尊奉真正的强者。”
铁横秋挑眉,好像有些想通了:为什么长生城的魔侍十分轻视他,却在他出手之后,反而态度转好。
铁横秋环视四周,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只见簪星?月薄之呢?
刚刚明明看到月薄之和他在一起的……
事实是,山风卷着枯叶掠过空荡荡的崖边,除了他与簪星,再无第三人气息。
簪星察觉到铁横秋的视线,冷笑道:“是在找可逃之路吗?你可别想了。”
铁横秋沉默以对,眼底暗潮汹涌。
簪星勾起嘴角:“哟,薄之哥哥不在跟前,就不装乖了,是么?瞧你之前那做作的样子,真的以为做小伏低就可以攀附薄之哥哥吧?”
铁横秋胸口骤然一闷。
“可惜啊,不配就是不配,如何攀附总是不可得。”簪星赤足轻点地面,像只优雅的毒蝎般绕着他踱步,“就算把自己脸皮撕破,做成一根贱骨头,也不见得就有人要啃了。”
铁横秋胸腔闪着难以自抑的杀意,但他还是强行压下,转身欲走。
一道骨鞭却拦在他面前。
那是以千年毒蝎的整条脊骨炼制而成,节节骨刺泛着幽冷寒光,鞭尾带着倒钩状的蝎尾尖刺,在空中划出锐响。
“我准你走了吗,”簪星把玩着骨鞭,毒钩在铁横秋胸前三寸处危险地晃动着,“贱人?”
铁横秋听到这刺耳的称呼,他抬眼对上簪星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蝼蚁。
太熟悉了。
铁横秋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太多次。
从前在神树山庄、后来在云隐宗……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恶意,一层叠着一层,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些记忆里的恶意与眼前重叠,化作无数张扭曲的嘴,反复嘶吼着“贱种”、“痴心妄想”……
他的思绪越来越遥远,但簪星的声音仍然很近很清晰。
“不如这样,”簪星指尖绕着蝎尾鞭,用甜腻的嗓音说,“看在薄之哥哥的面上,只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再用这个……”
他劈手将一个淬毒骨刺甩在铁横秋脚边,“划烂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再发誓永远不再肖想薄之哥哥……”
铁横秋看着脚边那根毒钉,莫名想起了被海琼山踩碎的金丹。
簪星语气袅袅:“我就大发慈悲,放过你一条贱命,如何?”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带着胜券在握的愉悦。
铁横秋缓缓抬头,视线重新聚焦在簪星那张带着胜利笑容的脸上。
可铁横秋的瞳孔深处,却再次浮现出“眺法眼”窥见的那一幕——簪星的手指如何一寸寸滑入月薄之的指缝,两人十指如何亲密交缠……
铁横秋再度低下头。
簪星见状,以为他正在恐惧与屈辱间挣扎,不禁又逼近一步,带着猫戏老鼠般的兴致细细端详他的表情。
出乎簪星意料,铁横秋的面容平静得可怕。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簪星执鞭的右手上。
被这样盯着,簪星竟莫名感到一丝不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骨鞭的纹路。
就在此刻,铁横秋倏然抬眼。
那双总是显得无辜的下垂眼闪烁清澈的眸光:“刚刚,你是用这一只手吗?”
簪星不解其意:“什么?”
第98章 哥哥,哥哥
铁横秋的神情如故。
青玉剑却已出鞘。
簪星眼前一闪,听到了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簪星垂头,看到黄沙遍布的地上,骨鞭如垂死蝎子般坠地。
而与骨鞭一同坠落的——
是他自己的右手。
簪星茫然地望着沙地上那截苍白的手腕,五指仍保持着握鞭的姿势,青筋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断腕处切口光滑如镜,鲜血甚至迟了一瞬才喷涌而出,可见其出剑之快。
直到此刻,钻心的剧痛才窜上头顶。
原来人在极度震惊时,喉头竟是会锁死的。
簪星的嘴唇微微颤动,却连半声痛呼都挤不出来。
他僵硬地抬起脸,目光呆滞地撞上铁横秋的视线。
铁横秋仍是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湿漉漉的下垂眼甚至带着几分无辜。
簪星忽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不止是我,或许连铁横秋自己,都被这一剑吓到了。
簪星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翻涌的震惊却在转瞬间化作某种病态的愉悦。
他舔了舔尖尖的犬齿,像是尝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咔擦咔擦——
他断裂的腕骨处,血肉蠕动起来。
惨白的骨节如同毒蝎新生的尾钩,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增殖。
片刻之间,又是十指纤纤。
“真是一份惊喜。”他优雅地活动着新生的手指,“这样的你,才配当我的敌手呢。”
刹那间,骨鞭窜回簪星掌心,发出毒蝎摆尾般的沙沙声响,直取铁横秋咽喉。
铁横秋手腕轻转,轻巧却将狠辣袭来的骨鞭稳稳格开。
簪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攻势却愈发凌厉,忽如毒蛇吐信,忽似蝎尾倒钩,招招直取要害。
铁横秋的剑势却始终平稳如水,青玉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格挡都恰到好处地截断鞭势。
沙地上,两道身影交错闪动,赤足与布鞋在黄沙上踏出纷乱的印记。
一阵裹挟着沙砾的狂风骤然卷过,铁横秋忽然身形一旋,借着风势将青玉剑挽出千百朵凌厉剑花——正是寒梅吐蕊!
寒芒如雪中怒放的梅蕊,在风烟中绽开森冷杀意。
簪星被迫连退三步,深蓝长发被剑气削断数缕,飘飘荡荡混入飞扬的黄沙之中。
铁横秋的剑招却未停歇,千百剑梅甫一绽放便骤然收拢,化作一道笔直的寒光直刺簪星心口!
这一剑去势决绝如雷霆贯日,饶是簪星身法诡谲莫测,此刻竟也避无可避!
“中!”铁横秋心头掠过一丝快意,剑锋已刺入一寸。
簪星浑身剧震,胸前喷出的血雾。
铁横秋乘势手腕发力,剑锋再进一寸。
可就在这时,他瞳孔猛然收缩:剑尖传来的触感不对!
本该是柔软的心脏部位,此刻却像刺中了某种坚硬的甲壳。
这个念头刚起,后颈汗毛突然倒竖。
一道黑影自铁横秋背后骤然起。
——竟是簪星使了一招“蝎子摆尾”,绕至铁横秋身后,直刺后心!
铁横秋仓促回剑格挡,却终究慢了半拍。
嗤啦一声——蝎尾钩在他左臂划开一道血痕,伤口瞬间泛起致命的蓝色,可见骨鞭有毒!
簪星的身形如落叶般轻盈旋开,赤足在沙地上划出完美的弧线。
他左手两指并拢,在胸前要穴连点数下,喷涌的血液立时止住,右手则漫不经心地拢了拢散乱的发丝,他笑笑:“傻子,蝎子的心脏不在胸口。”
铁横秋闻言一怔:大爷的,又吃了没文化的亏!
人啊,果然就是要多读书!
可是……
蝎子的心脏在哪里呢?
此刻也来不及翻书,或者问人了!
铁横秋心念急转。
铁横秋还没琢磨到蝎子的心脏会在哪里,但簪星已经飞扑过来了。
他胡乱挥剑:管他呢!
只要砍得够密,莫说是蝎子,就是蚯蚓,也得给老子死!
剑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
每一剑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剑气纵横交错,把簪星袭来的身影卷入这暴风骤雨般的剑幕之中!
簪星终于变色,急忙变招后撤。
他原以为对方会继续寻找要害,哪料到铁横秋竟使出这等蛮不讲理的打法。
这哪里是剑客?剁肉饼的老妈子也没这么样的吧!
簪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打法。
但说实话,他也真的怕了。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右手挥舞骨鞭,左手急急捻诀,终是使出了压箱底的秘技——
“天地虿盆!”
簪星一声厉喝,整片沙地剧烈震颤。
黄沙如沸水般翻滚,数以万计的毒蝎破土而出,方圆百丈瞬间化作虿盆,爬满致命的毒物。
黑潮般的蝎群瞬间淹没铁横秋的脚踝。
铁横秋的剑网在这等无差别攻击下,顿时显得捉襟见肘。
簪星悬浮在半空,指尖悠闲地绕着一缕发丝,垂眸俯视着被毒蝎淹没的铁横秋,唇边挂着慵懒的笑:“哎呀,能把我的绝招都逼出来,你也死得其所了。”
说话间,一只毒蝎已经爬上铁横秋的肩头,尖锐的尾钩狠狠刺入脖颈。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转眼间,数十只毒蝎密密麻麻爬满他的小腿,尾钩荼毒,不断刺入他的皮肉。
簪星掩唇轻笑:“可不能留你全尸呀,否则被薄之哥哥发现,定是要生气的。”
他正要号令毒蝎吞噬铁横秋血肉,却眼瞳一缩,笑容凝固在嘴角。
沙海之中,一道染血的身影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前进。
铁横秋既没有震开毒蝎,也没有爆发剑气——他只是机械地挥舞着青玉剑,一剑又一剑地劈开挡路的蝎群。
毒蝎的尾钩还扎在他的皮肉里,幽蓝的毒素在他皮肤上蔓延。他就这样拖着挂满毒蝎的身躯,像樵夫劈柴般,一剑接一剑地斩开蝎潮。剑锋过处,毒蝎的尸体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半,甲壳断面光滑如镜。
“你……”簪星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铁横秋抬起头,被毒血模糊的视线依然锁死了半空中的身影。
他举起青玉剑的动作很慢,但剑锋所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劈开了一条通路。
簪星浑身颤抖,如同被蛛网粘住的昆虫一般,除了颤抖着等待捕捉,别无他法。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染血的手掌破空而来——
砰!
铁横秋扼住他的咽喉狠狠掼进沙地。
簪星无力反抗,深蓝的长发在血泊中铺散开来,像一片被污染的海。
滴答、滴答。
混着蝎毒的鲜血从铁横秋身上不断滴落,在簪星苍白的脸颊上蚀出细小的蓝痕。
“你……你可别想着杀了我就可以万事大吉。”簪星睁大眼睛凝视着铁横秋:“你……你的毒如果不解,也不过是一个死。”
铁横秋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让他整张染血的面容骤然生动起来。
簪星突然感到一股清冽如初春新叶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竟是精纯至极的神木灵气!
在神木灵气的滋润下,侵入经脉的蝎毒如朝露遇朝阳,转瞬消融。
簪星震撼不已:“神木灵骨?你怎么会有……”
铁横秋没有兴趣跟簪星解释这一切。
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让铁横秋胸腔鼓噪着汹涌的杀意。
他扼住簪星的咽喉:“心脏,在哪里?”
簪星在这生死关头,却蓦地露出热切的笑容:“怪不得……”
铁横秋侧过头看簪星:“什么?”
“我服了,我服气了。”簪星的笑容狂热得近乎扭曲,深蓝长发在沙地上蛇一般扭动,“从此,你做大,我做小……”
“啊?”铁横秋突然愣住了,“不是……”
“我该如何称呼您呢?我能叫你哥哥吗?”簪星突然改了称呼,被扼住的咽喉发出愉悦的颤音。
铁横秋心中一惊:咋回事啊?我没打他的脑子啊?
簪星染血的指尖虔诚地抚上铁横秋手腕:“对了,您要问我心脏的位置在哪儿,是吗?”
铁横秋挠挠头:……突然不是很想知道了。
铁横秋的表情瞬间凝固,手上下意识松了力道。
簪星却趁机一个翻身,单膝跪地执起铁横秋的衣角:“寻常蝎子的心脏在第七节背甲下。”
铁横秋还是第一次知道蝎子的心脏位置如此特殊,目光好奇落在簪星背上。
簪星笑着拉起铁横秋的手,按在自己背后,沿着脊椎滑动:“对应人体的话,大概是这里哦……”
铁横秋果然感应到掌下传来跳动的脉搏感。
“只要您想,随时可以捏碎它。”说着,簪星还主动往他掌心蹭了蹭。
铁横秋触电般缩回手,头皮发麻:“不、不必了……”
铁横秋真的搞不懂簪星为何态度突然大变。
但他却暗暗庆幸:这诡异的变化,正好让铁横秋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杀人。
“罢了。”铁横秋轻叹一声,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沙尘站起身来。
簪星也站了起来,温和问道:“横秋哥哥……”
铁横秋一阵头皮发麻:“你喊我什么?”
“横秋哥哥呀,”簪星眨眨眼,看起来乖巧无害,“我记得您尊姓铁,名横秋,是么?”
铁横秋怀疑自己出幻觉了,怎么前一刻还招招夺命的毒蝎少年,此刻却像个邻家弟弟般乖巧地撒娇卖痴。
铁横秋没好气:“你不是说不记得我的名字,就记得我叫什么破铜烂铁吗?”
簪星立刻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我年纪小不懂事嘛,哥哥别生气。”他往前蹭了半步,仰起脸可怜兮兮地说,“您要是还恼我,再打我两下出出气也使得的。”
铁横秋震撼了:比我还能装!
比我还能茶!
不愧是魔修!
我们正道修士还是输了。
怪不得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铁横秋素来泡茶是泡惯了,吃茶倒是第一次。
心中暗道:怪不得我之前装弱卖乖都能容易过关,原来被卖惨的这种感觉啊。
他咳了咳,做出一个严肃的样子,收剑入鞘:“打就不必了,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簪星闻言顿时垮下脸来,撇着嘴道:“自然是约了人。否则谁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他赤足踢了踢地上的黄沙,一脸嫌弃。
“约了谁?”铁横秋横他一眼。
簪星抿了抿唇,眼神飘忽,半晌才低声道:“约了月尊……”
铁横秋闻言,“眺法眼”中所见的那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一股无名火顿时窜上心头,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凌厉起来。
簪星见铁横秋不高兴,连忙说道:“其实,我是有事约他的,我把千机锦的秘籍拓印了一本出来,原本是想交给他的……”
“原本是想……”铁横秋琢磨这几个字,“你是说,你没有把拓本交给他?”
第99章 我来摸月尊!
千机锦的秘法典籍就藏在疆万寿的书房内。
而疆万寿,根本不看书,书房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摆设。
因此,此处的守备形同虚设,簪星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其中。他不仅轻松得手,甚至还有余暇施展法术,将整部秘法完整拓印了一份,可谓是天衣无缝。
正午时分,簪星怀揣着秘法拓本,如约来到雁飞道。
如果月薄之来了,就证明他的确很想知道千机锦的使用方式。
簪星便有自信用和这个秘法当作筹码,拉近和月薄之的关系。
然而……
簪星左等右等,竟然都没有等到月薄之。
他便知道自己失算了,月薄之根本不在乎千机锦。
簪星胸中郁结着一团挫败的怒火,正无处宣泄时,恰巧瞥见铁横秋的身影。
于是,他故意出言相激,想借铁横秋之手发泄心中愤懑。
谁曾想,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簪星缓缓自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的确是没能交到他的手上。”
铁横秋怔怔看着那本册子,心中掠过之前用“眺法眼”看到的一切:簪星拿着册子挑逗月薄之,直至二人十指紧扣……
当然,他的确没看到月薄之收下秘法。
只是……
铁横秋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道:“月薄之为何不收?”
簪星垂眸望着脚下流动的黄沙,赤足轻轻拨弄沙粒,低声道:“其实这样才正常吧。”
“是吗?”铁横秋一怔。
眼前这个长发少年比铁横秋矮了半头,此刻正微微仰起下巴与他对视:“薄之哥哥说是为了千机锦而来的,说实话,我和父亲都觉得很诧异。”
“为什么?”铁横秋喉头发紧,“你们难道不知,月薄之的病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化作一声叹息,“以他现在的状况,寻续命之法不是理所当然么?”
簪星微微摇头:“你不了解他……薄之哥哥那样的人,怎会执着于‘活’呢?”
铁横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月薄之不执着于活。
铁横秋当然早就有所觉察了。
让铁横秋心中腾起一股火的,是簪星那句“你不了解他”。
刚刚压下去的妒火再度中烧。
铁横秋盯着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少年,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狠狠掐住那纤细的脖颈,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明白:
究竟谁,才是真正不懂月薄之的那个人!
在魔域腥风血雨中长大的少年,对杀意有着幼兽般的敏锐。
簪星瞬间捕捉到铁横秋周身暴涨的戾气,眉眼立即软化下来,露出温顺的笑意:“当然,哥哥,你才是配站在月尊身边的那个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簪星突如其来的示弱让铁横秋一怔。
他下意识按住心口,回想刚才心头翻涌的杀气陌生得令他心惊:这股失控的躁动,简直不像是他自己。
他眯起眼睛,想到:是因为魔域的浊气作祟吗?
难怪宗门戒律森严,明令禁止弟子擅入魔域。即便特许进入,也必须在七日之内折返。
他原以为只是防范魔修侵袭,却不想,这弥漫四野的浊气,竟能蚀人心智至此。
铁横秋斜睨着簪星,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还真认我做大哥了?”
簪星立刻摆出一副赤诚模样,双手比划着:“当然,从此你做大,我做小,你穿大红,我穿粉红,你吃红烧肉,我吃粉蒸肉……”
眼见着簪星越说越没谱,铁横秋赶紧打断:“这些虚的就别提了,你真服我的话,不如先把这秘法交予我保管?”
簪星眉眼弯弯,笑得纯良无害。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一抹精明的眸光转瞬即逝。
铁横秋勾唇:果然,这家伙只是装乖骗人,肚子里的坏水可多得很。
这种伎俩,我能看不出来吗?
我可是老熟了。
铁横秋冷道:“果然是满嘴谎话!”
簪星忙摆手道:“不是我不给你呀,只是我答应了先给薄之哥哥的,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
“那好办,”铁横秋伸手,“你给我,我替你转交。”
簪星闻言一笑:“这也可以。”
没想到簪星这么爽快,铁横秋一顿,反而疑心有诈。
却见簪星晃了晃手中秘籍:“您收了我的敬意,便是认了我做小的咯?”
“什么收了敬意就是认了做小……”铁横秋手上一哆嗦,说得跟话本里小妾给大老婆敬媳妇茶似的。
这么一看,这本秘籍还有点儿烫手了。
铁横秋冷一拂袖:“既然你非得讨价还价,那就是心不诚,我也懒得要你的了。”
“别嘛。”簪星赤足轻点,在流沙上踏出几朵飞花,身形灵巧地一转,已将秘籍稳稳送入铁横秋怀中,“哥哥拿好,可别叫父亲发现了。哥哥武功虽高,但在父亲面前,恐怕也是难讨得好去。”
其实不用簪星说,铁横秋也知道自己和疆万寿的差距。
他下意识按住怀中秘籍,不自觉地朝对方颔首。
铁横秋扑了一脸风尘,回到了长生城客舍。
想着自己满身黄沙蝎毒的,入屋之前,还捻了一个除尘诀,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进门。
推门而入,却见月薄之正执卷而读,衣袂垂落如流水,一派闲适之态。
铁横秋进来,月薄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卷。
“薄之……”铁横秋小声唤了他一句。
月薄之这才缓缓抬眸,幽深的眼睛望过来:“上哪儿去了?”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铁横秋心头一紧。
铁横秋头皮发麻,千机锦的密卷在怀中变得沉甸甸的。
他闭了闭眼睛,还是选择了隐瞒:“起来的时候,没见着您,我就出门乱逛了一下。”
“只是这样?”月薄之将书卷轻扣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铁横秋的头垂得更低了:“是的。”
铁横秋低垂着头,视线只能落在自己的靴尖上。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目光如游丝般沿着月薄之的衣摆向上攀爬,最终停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
他素来喜欢看月薄之的手,从云袖探出的玉白指尖,让人想起“云无心而出岫”这般意境。
然而,此刻铁横秋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月薄之和簪星十指紧扣的画面。
他脑中嗡然一响,妒忌如火花四溅,将理智烧得寸寸成灰。
他猛然往前一步。
这一步踏碎了往日的敬畏与分寸。
他生平第一次未经允许便贸然近月尊的身。
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仅靠近,他更是猛然出手,摸上了月薄之的手。
既然簪星可以,为什么他不行?
他这么怒骂般的让自己大胆。
学着在“眺法眼”里所见的那样,他胆大包天地伸出五指,恬不知耻地一根根挤入对方的指缝。
指腹相触的瞬间,他心跳如擂,却仍固执地继续推进……直至十指严丝合缝地交缠在一起,再难分离。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两人交缠的十指,心头涌起一阵餍足的喜悦。
可这快意还未及蔓延,便被一盆冰水浇透——
我究竟在做什么?
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上脊背,他下意识想要抽手,却被反客为主地扣得更紧。
月薄之的掌心如铁箍般将他牢牢锁住,任他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这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刚刚孤注一掷般的靠近,更像是某种自投罗网。
铁横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
月薄之的眼神出乎他的意料。既非预料中的震怒,亦非往日的疏离淡漠。
那张如玉的面容依旧看不出情绪,可铁横秋却莫名读出了一丝……愉悦?
铁横秋闭了闭眼睛:是我自作多情吗?
铁横秋只觉额间滚烫,连耳尖都烧了起来。
月薄之摩挲着他的指节,慢条斯理道:“小五,这是在做什么?”
来到魔域之后,这还是月薄之第一次亲昵地唤他的小名儿。
铁横秋胸口如擂鼓:“我……我只是……”
他不知该说什么,嗫嚅地补充:“情不自禁了。”
“情不自禁?”月薄之轻笑一声。
铁横秋继续道:“冒犯了您,还望恕罪。”
“你这记性……”月薄之的指尖不轻不重地碾过他的指骨,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你忘了你是我选中的道侣,如此行事,怎能说是‘冒犯’?应当可以说是……”
话音戛然而止,月薄之难得地显出一丝词穷的困扰。
大概这样的亲密关系对他而言也是很陌生的东西。
铁横秋小心接口道:“是……侍奉吗?”
“嗯,这么说也可以。”月薄之也不费神去想了,“你侍奉我,是天经地义的。”
铁横秋却仍想起月薄之和簪星那一幕:所以,簪星那样挑逗,在月薄之而言也是天经地义的“侍奉”,所以他才不拒绝吗?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沉,月薄之那日的话语犹在耳畔:“细想来,我若要选一个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所谓亲选,不过是一时之选;所谓一时之选,当然不会是唯一之选。
铁横秋被妒忌焚烧着心灵。
纵使他向来善于隐藏情绪,此刻眼中却仍泄出一线扭曲的情愫。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裹挟着爱意与痛楚,在眼底疯狂翻涌。
就算是泄露了一丝丝,也会被月薄之捕捉得到。
毕竟,没有人比月薄之更熟悉这种情感。
月薄之望着铁横秋眼中翻涌的暗潮,恍惚间,像是溺水时漂来一根浮木。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木头。
那是另一个正在下坠的自己。
又或者……那是水鬼,化作美人的模样,要来将他拖向更黑暗的深处?
或许本就没有分别。
既然都是沉溺了,获救无望……
不如一起化作两株的水草,任凭暗流将彼此缠绕得更紧。
月薄之收拢五指,将铁横秋的手紧紧扣住,观赏般的看着铁横秋变得越来越幽暗的眼神。
这般亲昵的相扣,让铁横秋心底生出一丝不敢确认的期冀。
铁横秋鼓起勇气,哑声问他:“薄之,你要道侣,未必要我这样的,是吗?”
第100章 大亲特亲
我要道侣,也未必要你这样的——
月薄之当时不过是气话,现在早忘了自己说过这句话了。
听到铁横秋这么问,月薄之只当荒谬好笑,他月薄之难道是什么来者不拒、水性杨花之人吗?
月薄之眉梢微挑,指尖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你觉得呢?”
这样带着轻笑的反问,听在铁横秋的耳里,无疑是一种嘲讽。
铁横秋垂下眼眸:“能被薄之选中,是我之幸。”
是我之幸。
却不独是我之幸。
月薄之却也是这么想的:能被我喜欢,当然是一件幸事。
可你看着却不怎么珍惜。
毕竟,对你有意的,也不独只有我一人。
想到这个,月薄之也是心绪难平,捏紧了铁横秋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你既知道这是幸事,也谨记要惜福。”
铁横秋心中一动:他果然对我不满意。
正是因此,他才将目光投向他人吗?
铁横秋眼珠转动,强压着心头不忿,用委屈的状态问他:“我自然是惜福的。”
“是么?”月薄之神色淡淡看着他,目光却带着侵略性,“但你就没主动跟我示过一次好。”
“怎么会没有?”铁横秋简直觉得自己被诬陷了。
他对月薄之还不够殷勤谄媚吗?怎么会从来没有示好?
小到给他端茶剥莲子,大到替他夺宝挡刀子……
这些……都不作数吗?
铁横秋瞳孔剧颤,简直难以置信!
月薄之对他的震惊恍若未觉,只是用目光描摹着铁横秋颤抖的嘴唇:“你好久没有向我证明你的真心了。”
“证……证明?”铁横秋愣住了:什么诚意?
他抓住这个关键词,脑中迅速搜索过去,很快定格在刚回百丈峰的对话。
仔细想来,当时情景和现在也颇为相似:
“真叫人失望。”月薄之当时也是这样似笑非笑,“这些年你那些眼神、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原来都是假的吗?”
“怎么会是假的!”
“你要如何自证?”
“自证?”
“嗯,口说无凭。”
“这种事情……如何证明?”
“吻我。”
……
与那时如出一辙,月薄之只是静默地凝视着铁横秋,身形未动分毫。他不催促,亦不闪避,就这般从容地坐在原地。
但是,谁都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倔傲的等待姿态。
他不主动索求,并非他不想要。
而是他等待被供奉。
就像是,能让他说出这么几个字,已经是他纠结多时,最大程度的纡尊降贵了。
语气带着神明施舍恩泽的傲慢,眼神却藏着几分旁人难察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是信徒祈望神恩?
还是神明更需要香火?
或许谁都说不清。
铁横秋倒是当局者迷,在他眼中,对方始终如那遥不可及的清冷月光,令人不敢亵渎。
他呼吸微微一滞,小心翼翼地把身体靠近了月薄之一些。
他仰起脸,嘴唇不自觉地轻颤,既怕自己会错了意,又怕错过难得的亲近机会。
月薄之依然纹丝未动,只是握着铁横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力道。
感受到这细微的回应,铁横秋心尖一颤,终于鼓起勇气,闭着眼吻了上去。
铁横秋的唇轻轻贴上那微凉的柔软,心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聋。他不敢睁眼,生怕看见月薄之眼中的拒绝或嘲讽。
可预想中的推开并未到来。
反而在唇间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回应。
铁横秋脑中嗡鸣:所以,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说我没有“示好”,是说我没有……
怎么回事?怎么把这个说得比我日日殷勤端茶送水、生死关头替他挡刀都更重要似的?
铁横秋心头纷乱,只敢这般小心翼翼地贴着,如同朝圣者虔诚地触碰神明的衣角。
下一刻,他就感到嘴唇传来一阵疼痛。
月薄之咬着他的唇边,声音因此变得模糊,但也足以让铁横秋听清:“怎么,在这时候也能分神?”
铁横秋还未来得及辩解,后脑便被那只熟悉微凉的手扣住。
月薄之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将这个犹疑的吻彻底撕咬成一场掠夺。
铁横秋身体发软,倒在充满冷香的怀抱里。
月薄之的雪白裘衣顺势裹住他的身子,带着主人特有的体温与气息。
铁横秋觉得暖融融的。
被这份暖意醺得头脑发昏,铁横秋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将月薄之扑倒在雪裘之上。
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他无法办到的事情。
以他的修为,就算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撼动月薄之分毫。
却没想到,月薄之竟然是一碰就倒。
当月薄之像片轻飘飘的雪般倒在榻上时,铁横秋诧异了一瞬,甚至都有些发懵。
他呆跪在榻边,眼神茫然又无措,像只不小心掉进米缸的耗子,对着铺天盖地的喷香白米竟不知从何下口。
而月薄之慵懒地倚在软榻间,则像一只在晒太阳的白猫,尾尖似有若无地勾着人的手腕,等人主动上前,为他梳理那一身矜贵的皮毛。
而铁横秋,和很多第一次摸猫的人差不多,既被那一身莹润如雪勾得心痒,却又有些畏惧猫儿天生锐利的爪牙。
铁横秋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他望着月薄之半阖的灰眸,眼底流转的慵懒光华比任何珍宝都令人目眩。
“你想做什么?”月薄之挑眉看着铁横秋。
铁横秋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却被月薄之拉住。
月薄之修长的手指不容抗拒地挤进他的指缝,就像方才他胆大妄为时那样。只是此刻,主动权已全然易主。
铁横秋能清晰感受到那修长的手指是如何一寸寸侵入自己的指缝,直至十指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连一丝空气都透不进来。
月薄之骤然收拢五指,其力度之大,让铁横秋觉得自己的指骨都要被这力道烙上对方的形状。
铁横秋的脸腾的红了,呼吸也变得急促。
看着铁横秋的模样,月薄之轻声说:“可怜见儿的,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是我弄疼你了吗?”
铁横秋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欢喜吗?”月薄之的力度加重了。
铁横秋仰起脸,眼角发红,却仍保持笑意:“欢喜……”
“嗯,”月薄之忽然低头,玉雕般的鼻梁擦过他的脸颊,“我也……”
未尽之语消融在相贴的唇间。
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分辨其中含义,呼吸便骤然被掠夺。
这次是月薄之,主动衔住了铁横秋的嘴唇。
铁横秋知道自己是高兴的,却又忍不住发抖。
月薄之的吻带着生涩的侵略性,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取咽喉,毫无风月场中的缠绵意味。
他近乎粗暴地撬开铁横秋的唇齿,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更像在撕咬、吞食。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进犯激得眼角沁泪,却甘之如饴地仰首承受。
月薄之的指尖死死扣着他的后颈,像是要将他钉在原地,不容半分退缩。
“呜呜……”铁横秋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
月薄之稍稍退开:“果然疼了?”
好像是在嫌弃他,可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放轻了几分,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方才扣得太紧的位置。
铁横秋红着眼圈猛地摇头:“我很好。”
话虽如此,但嘴巴和眼角都泛着可怜又湿润的红色。
月薄之没有说话,只是再次贴近。
虽仍带着青涩男人的莽撞,却不再像最初那般粗鲁。他生硬地调整着力度,像是头一次学着收敛利爪的大猫,笨拙地尝试着温柔。
二人裹着雪氅,只是这样亲吻着。
铁横秋情潮翻涌,自然想更进一步,但未经允许,自然也不敢的。
他便只是窝在雪氅里,任月薄之玩弄他的呼吸。
而月薄之似乎也沉醉于这般单纯的亲昵,只是不知疲倦地与他耳鬓厮磨,像在雪山里取暖的小兽一般,不为风月,只为本能地贴近温暖。
氅衣下的温度渐渐升高,铁横秋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月薄之腰侧的衣料。
他的喘息越发急促紊乱,却仍克制着不敢妄动,双股直打颤。
月薄之似是察觉了他的焦灼,忽然退开半寸,垂眸看他:“我的好小五,这是怎么了?”
铁横秋整张脸烧得通红,睫毛慌乱地颤动着:“没什么……我只是……欢喜……”
月薄之像是诱导他一般,问:“欢喜什么?”
“我……”铁横秋咬咬唇,“薄之与我亲近,我便欢喜。”
“你流汗了。”月薄之的指尖轻轻掠过铁横秋汗湿的额角,用指腹将那缕黏在颊边的发丝挑起,而后顺着鬓角缓缓梳理,“是热了吗?”
“嗯……是有一点儿……”铁横秋别过脸去,却正好将泛红的耳廓送到月薄之指尖。
月薄之替他理鬓的手顺势下滑,用指节蹭了蹭他发烫的耳垂:“既如此,起来罢。”
铁横秋慌忙支起身子,雪氅滑落的瞬间,凉风拂过肌肤,稍稍驱散了些许燥意。
事实上,月薄之感到的热意,比铁横秋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别过脸去,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将那一丝难得的失态尽数掩去:我可不学那种不矜持的野汉子。
铁横秋也拿不准月薄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真是头疼。
铁横秋无意识地揪着氅衣边缘,只觉进退失据。
月薄之抬手轻揉太阳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疏离:“既出了些汗,叫人来打水,各自洗一洗罢。”
铁横秋捕捉到“各自洗一洗”这句话,就知道没戏了。
他垂下眼帘:“是的。”
他走出门去,从客舍外唤来一个魔侍,让备上浴桶。
魔侍待铁横秋没好气:“你们正道修士就是麻烦,还要洗澡,还要浴桶?旁边林子里不就有条河吗?”
铁横秋被他噎得一股脾气上来。
无名火烧心,他不再收敛气息,冷笑一声,青玉剑已经架在魔侍颈侧:“一炷香时间,要没有浴桶,就用你的骨头现箍一个。”
不过片刻,一个崭新的檀木浴桶便被恭恭敬敬地抬了进来。
把魔侍打发了后,铁横秋对月薄之道:“浴汤已备妥,请您先用。”
月薄之扫了眼屋内孤零零的浴桶,眉梢微挑:“先用?你的意思是……”
“您用完,我再用是一样的。”铁横秋一脸老实。
但其实,想到能和月薄之共用浴桶,即便只是一先一后,铁横秋也有点儿上不了台面的兴奋。
当然这是不可以说的。
月薄之却用袖子掩唇咳了咳:“我沐浴所费需时,你还是另寻他处梳洗罢。”
铁横秋一怔:月薄之不愿意和我用一个浴桶。
真是一个无情的男人。
刚才明明都快把我的舌头吃下去了,现在却嫌我用他用过的浴桶了。
铁横秋抿了抿唇,压下心中涩意,答道:“我明白了。”
说罢,他便走出了客舍。
他也不打算再威胁魔侍给他一个浴桶,他也没那么讲究,索性就按魔侍说的,找条河泡一会儿冷却冷却得了。
夜风穿林而过,挟着几分料峭寒意。
铁横秋并不完全脱光,便只是解了外袍踏入溪水,被激得打了个寒颤。
冰凉的河水漫过胸膛,倒是正好浇熄心头那股无名火。
他草草泡了一会儿冷水,正要上岸,忽觉身后树影诡谲一荡。
青玉剑瞬间在手,他转身望去,目光落在水底,却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是你……”
铁横秋手腕一软。
汤雪的身影像一缕悠游的水藻,在水底无声游过。
月光穿透他因为水湿而半透明的白衣,将轮廓洇成模糊的晕影,让每一道肌肉的轮廓都呈现出既柔且刚的奇异质感。
铁横秋僵在原地,青玉剑尖悬着的水珠不堪重负,“叮”的一声坠入溪面。
那滴水在月光下划出银线,击碎如镜的水面,荡开的涟漪层层叠叠,在汤雪冷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纹。
他的面容随着水波微微扭曲,却愈发显得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像是沉在溪底的两枚黑曜石,正透过晃荡的水面直直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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