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涟漪中,那张熟悉的脸庞正从水下缓缓浮现。
月光描摹着他柔和的眉峰,轻阖的睫羽上还沾着细碎水珠,像是晨露缀在兰叶,顺着他的下颌滚落,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这摄人心魄的诡异之美,令铁横秋本能地后退半步。
可就在下一瞬——
水中的汤雪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修长的十指痉挛般抓向水面,如玉的面容因窒息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原本飘逸的长发此刻如同水草般纠缠着他挣扎的躯体,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银弧。
“嗬……嗬……”
破碎的喘息声从水下传来,汤雪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正绝望地望向铁横秋。
铁横秋的警惕在瞬间土崩瓦解。
他的身体先于思绪做出了反应,右手已经探入冰冷的溪水。指尖触到汤雪手腕的刹那,铁横秋恍惚觉得抓住了月光——那么凉,那么滑,仿佛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
“抓紧我!”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喊声在夜色中炸开,另一只手已经本能地环住汤雪的腰身。
可就在他发力的瞬间,天旋地转。
铁横秋惊觉自己反被一股大力拖拽入水,汤雪湿冷的手臂如藤蔓般绞上他的腰际,力道大得惊人。
“汤雪——”
话未说完,冰冷的溪水瞬间灌入鼻腔。
铁横秋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本能地屏住呼吸。
感应到主人陷入困境,青玉剑清越铮鸣,只要铁横秋一个念头,剑锋就能斩断汤雪纠缠的手臂。
却在此刻,汤雪贴近他耳畔,呼出的气息竟比溪水还要冰凉:“救救我……”
铁横秋浑身一僵。
他看见汤雪半睁的眼中水光潋滟,猝然不忍下手。
铁横秋运转真元,在水中传音问道:“汤雪?是你?你……不是已经……”
汤雪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发丝在水中缓缓浮动:“是啊,我成了水鬼。”
“你在胡说什么……”铁横秋下意识不敢相信,但看着此刻情形,又觉得不好说了。
汤雪他抬手轻抚过自己泛着青灰的面容,惨然一笑。
铁横秋抿了抿唇:“你是说……你成了鬼修?”
“但即便成了鬼,也可能魂飞魄散。”汤雪的声音在水中幽幽荡开,“你救救我……”
“说什么?”铁横秋问。
“月尊不能容我。”汤雪发丝在水中如墨晕染。
铁横秋只觉一道惊雷劈在心头,声音都变了调:“你是说……是月薄之……”
事实上,从汤雪离奇死亡那夜开始,铁横秋就时常不安。
他总觉得汤雪死得蹊跷,而且和月薄之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提及汤雪的死因,月薄之是那般讳莫如深,而铁横秋竟也自欺欺人地选择了回避。
唯有在夜半惊醒时,那画面总会无比清晰地浮现:汤雪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唇角微扬的弧度,像是在嘲弄着他。
铁横秋的胸口如压了一块寒冰,沉甸甸地发冷。
他猛地扣住汤雪手腕:“告诉我实话……你可是遭人毒手?”
汤雪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
铁横秋愣住,一声叫喊从岸边传来,打碎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汤雪苍白身影倏然而散,化作圈圈涟漪,如同不曾来过一般。
铁横秋惊醒一般,从溪流中站起。
只见一个蓝衣赤足少年站在岸边,不是簪星是谁?
簪星笑着朝他招招手:“哥哥,哥哥!”
少年清脆的声音瞬间驱散了方才阴森的鬼气,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铁横秋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哥哥,你在游泳吗?”簪星歪着头问道,赤足在岸边青石上轻轻晃荡。
铁横秋此刻倒是庆幸自己只是脱了外袍,不然光着屁股和簪星面对面,肯定有些尴尬。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信口胡诌道:“水中夜练吐纳,顺道净身。”
“泡在水里练吐纳吗?这倒是一个好法子,真不愧是武功盖世的哥哥啊。”簪星笑眯眯,“我也来学习学习。”
说罢,簪星就开始宽衣解带。
“且慢!”铁横秋慌忙抬手制止,却见簪星已利落地甩开了外衫,双臂一展,跳入水里。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簪星从水里冒出头来,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扑腾着双臂,活像只欢快的野鸭,搅得平静的溪面波纹荡漾。
铁横秋望着水中嬉闹的少年,方才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鲜活的气息冲淡了几分。
风吹丛林,忽有人影动摇。
铁横秋感受到了什么,按剑腰间。
簪星却仍仰浮在水面,懒洋洋地踩着水花:“哎呀呀,这天色一暗,什么山精野怪都敢出来晃悠了。”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特别是那些爱钻洞的蛇虫鼠蚁,最讨人嫌啦!”
“哦?”林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如珠玉相击,“对啊,蛇虫鼠蚁的确讨人厌,尤其是蝎子。”
但见一位身着五彩锦衣的少年自暗处踱出,那张精致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尾一抹绯红,增添艳色,当真雌雄难辨。
按着生存经验,铁横秋面对陌生人的时候,第一时间都是表现得老实温和,便朝那彩衣美少年拱了拱手:“在下云隐宗铁横秋,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彩衣美少年笑道:“云隐宗的?这么说来,月薄之还真的来了?”
簪星讽刺一笑:“不要脸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是冲着薄之哥哥来的。可惜,薄之哥哥此番直奔长生城,连半句都没提起那些自作多情的傻子。想必根本不记得你是谁吧。”
彩衣少年不急不恼答道:“他既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他。他既忘了我,我既让他重新想起来。天下道理,本该如此。我可不像某些被宠坏了的小孩儿那般,以为天上月亮也该绕着自己转。”
这下铁横秋听明白了,又是一个觊觎月薄之的狂蜂浪蝶。
铁横秋很没有好气:在云隐宗的时候,倒不知道月薄之这般受欢迎,亏我还暗自欢喜,月薄之能选的道侣只有我一个。
以为凭月尊那般冷性冷情,唯有自己这个厚脸皮的能近身相伴。
却没想到,原来在魔域,像我这种不要脸往上贴的人那么多!
气死了气死了。
正道魁首说得对,我们名门正派就不该到魔域来!
这儿有毒啊!
铁横秋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彩衣少年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敌意,笑道:“你是云隐宗的人,难道是月薄之的弟子吗?”
铁横秋抿了抿唇,只说:“月尊从不收徒,我是……”
他又自感不能说自己是道侣,毕竟这事儿也就八字没一撇,月薄之也未必认可。
若说自己是栽树弟子、粗使弟子,好像有很没有气派,一下就犯难了。
“他可是唯一能近身侍奉薄之哥哥的人哦。”簪星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同吃同住,起居一室,几乎是形影不离。”
这些话说得暧昧至极,偏偏又都是事实。
铁横秋没想到簪星居然还给自己撑场面,心情十分复杂。
彩衣少年听到簪星的回答,暗暗磨牙,转念又想:不对,如果这个看起来傻狗一样的剑修真的是月薄之的房里人,簪星怎么可能和他如此友好?
这下彩衣少年自觉想到了破绽:这个是月薄之的侍者不假,但断断没有任何暧昧关系。
簪星这样讲话,是故意气我的。
彩衣少年便立即稳定心神,和颜悦色地一笑:“原来是月薄之的贴身侍从啊。我怎么记得原是一个叫明春还有一个叫汤雪的?”
铁横秋乍然听到汤雪的名字,微微有些失神。
簪星掬起一捧溪水,粲然一笑:“他们已经不在了,此刻薄之哥哥身边只有他。”
彩衣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接近真相:明春和汤雪没了,月薄之便随意指了个顺眼的补缺。如此而已。
彩衣少年颔首,终于愿意对铁横秋自报姓名:“在下断葑,见过铁道友。”
“断葑?”铁横秋蹙眉,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簪星低声说:“他是古玄莫的弟子。”
铁横秋一怔:“魔将古玄莫?”
簪星微微颔首。
铁横秋有些意外:月薄之在仙门之中,明明是个人人敬畏却又敬而远之的冷月孤鸿,怎的到了这魔域地界,反倒成了万人追捧的香饽饽?
他是不是托生错了地方?
要生在魔域,说不定可以做个万人迷,偏生落在了仙门当个冷面煞神。
不过也好……
铁横秋为此有些隐秘的窃喜着:若非如此,又岂会只容得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去攀折这枝高岭寒梅?
断葑足尖一顿:“好了,你们就继续在这儿戏水玩乐吧,我先行一步了。”
话音未落,那抹彩影已隐入幽深林霭之中。
簪星慌忙从水中站起,溅起一片水花:“他一定是嗅到了薄之哥哥的所在,一个人去找他了!”
铁横秋一怔:“用嗅的?他是狗吗?”
“他和古玄莫一般,是魇魔。”簪星顿了顿,也没多解释,拉着铁横秋的手腕,往岸上跑,“可别让他真的魇住薄之哥哥了。”
“月薄之哪有那么容易被魇住……”铁横秋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跟上了簪星的步伐。
簪星掐诀念咒,瞬息间便拽着铁横秋闪至客舍门前。但见大门虚掩,缕缕梦魇之气正从门缝中丝丝渗出。
铁横秋心头一紧:“不会真的让他入了月薄之的梦吧!”
“魔域浊气最能乱人道心,便是修为再高的正道修士,在此处也难免灵台蒙尘。”簪星道。
听到这话,铁横秋深有同感,这两天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簪星压低声音继续道:“更别提,断葑这厮尽得古玄莫惑心之术真传,据说这些年修为进境之快,连魔域几个老家伙都暗自忌惮。”
铁横秋心头一紧,顾不得多想,拉着簪星就往屋内冲去。两人刚跨过门槛,却同时僵在了原地——
第102章 月薄之的镜
屋内紫雾翻涌,如梦似幻。
月薄之斜倚在床榻之上,披着雪氅,握着书卷,神色清明,并无入梦之相。
而方才还张扬恣意的断葑,此刻竟被自己释放的魇气反噬。幽紫色的雾气凝成实质,如锁链般将他牢牢钉在墙上。他双目紧闭,长睫轻颤,竟是被自己的梦魇之术困住了。
簪星瞪圆了杏眼:“这……”
月薄之头也不抬,指尖轻轻翻过一页书卷:“他既喜欢玩弄梦境,便让他在自己的梦里多待一会儿。”
铁横秋微松一口气,只道:“月尊就是月尊啊,果然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簪星却没搭腔,一双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把月薄之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听到铁横秋的声音,月薄之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二人湿透的衣衫和交握的手上停留片刻。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什么时候你们这般要好了?”
簪星被这难得一见的笑容晃得心神荡漾,下意识将铁横秋的手臂又攥紧几分:“是啊,薄之哥哥,我现在和横秋哥哥处得可好了,跟亲兄弟一般。”
“是么?”月薄之眸光一沉,雪氅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说起来,铁横秋的确很擅长和人打交道,任谁与他相处些时日,总会莫名亲近起来。”
簪星很少听月薄之一口气跟他说这么长的句子,幸福得咧起嘴角:“确实如此,横秋哥哥就像个百宝箱,越挖越精彩!”
月薄之这话听着是夸赞,铁横秋后背却莫名发冷般的凉飕飕。他干笑两声正要开口,墙上突然传来喀嚓轻响,原是钉住断葑的魇气寸寸龟裂。
不过一会儿,紫气断绝,断葑睁开眼睛,从墙面跃下。
他擦了擦头上冷汗,环视屋内,算是明白了状况。
得知自己被反噬了,他竟不觉惊恐失措,反而满眼歆羡地看向月薄之:“没想到,我努力了那么久,还是不能望您项背。”他痴痴笑道,“这般天才,当真令人心驰神往。”
对于这种热切的眸光,月薄之似视而不见,又似习以为常,只是淡漠道:“你既来了,姓古的想必也在附近?”
“家师云游魔域,行踪飘忽,连我这个做徒弟的都难觅其踪。”断葑眼波流转,笑语嫣然,“不过若是月尊想见,我倒是可以代为传讯。想来家师定会欣喜于故人相邀。”
“不必。”月薄之指尖轻敲书脊,“我对你们任何一个都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断葑眼中狂热更甚,簪星更是目光灼灼。就像这般冷淡的态度,反倒更激起他们的仰慕之心。
唯有铁横秋心头微颤。
因他相信自己也在月薄之说的“任何一个”之列。
是啊,不就是如此吗?
铁横秋看着断葑和簪星那般炽热的,无论被如何冷待都不减丝毫的热情,不就和自己当初靠近月薄之的时候一模一样吗?
来到魔域后,他才意识到,月薄之原来从不缺追随者。
那些炽热的、执着的、甘愿飞蛾扑火般的倾慕,对月尊而言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所以月薄之说的不错,他要选道侣,并不是非他不可的。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不过,铁横秋并不容许自己沉湎在这等自怜自叹的情绪中。
他想:虽然月薄之可选的多,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魔修。
哪儿像我这样的正道剑修,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呢?
除非他要堕魔,否则无论是簪星还是断葑,都不可能被他认可。
他既指定了我,想必我是有我的过人之处!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轻。
是了,月薄之既在万千人中独独选中他,必是看中他这一身凛然正气。那些个歪门邪道,再殷勤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只不过……
铁横秋有些无奈地挠挠头:我的浩然正气好像也是演的。
我的底色是一个邪恶剑修啊。
铁横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这些年为了在云隐宗站稳脚跟,他硬生生把自己打磨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
以德报怨的宽容、以身为道的牺牲、逆来顺受的隐忍,都演到炉火纯青。
连月薄之都被他蒙骗过去,真当他是淳厚可信的小弟子了。
客舍未掩上的门外,忽然飘起细雨,雨滴敲打在满街黑岩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铁横秋望着模糊的雨幕,第一次对自己精心构筑的假象感到厌倦。
雨幕渐密,将窗外的景致晕染成朦胧的水墨。
簪星与断葑刻意腻着的嗓音,夹杂在雨声中忽远忽近,时而尖锐时而模糊,像隔着一层纱幔。
“就凭你也配……”
“至少比某些人……”
“薄之哥哥,你说是吧……”
那些刻意讨好的话语,那些明褒暗贬的机锋,在铁横秋耳中都化作了无意义的嗡鸣。
他望着檐下连成线的雨帘,看着雨滴在黑岩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转瞬即逝。
铁横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忽然很想走进这场雨里,让冰凉的雨水洗去心中莫名涌起的烦躁。
他看着雨。
而月薄之看着他。
遗憾的是,月薄之看他,从不用那种能被人察觉的方式去看。
他的神识化作无形的蛛网,细细密密地缠绕在铁横秋周身。
恍若春日柳絮拂面,描摹着铁横秋蹙起的眉峰,勾勒着他无意识抿紧的唇线,摩挲着剑柄的指腹……
而月薄之本人,依旧保持着执卷阅读的姿态。烛影在他清冷的侧颜上跳动,连睫毛都不曾为谁颤动一下。任谁看来,这位高高在上的月尊,都不会将半分注意力浪费在一个粗使弟子身上。
檐外雨势渐猛,水帘重重。
无尽隐秘的的注视,就这样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只有案上那盏孤灯知道,月薄之手中的书卷,已经许久未翻过一页了。
断葑和簪星依然在吱吱喳喳,却也发现月薄之根本没有理会他们。
他们也知道再吵嚷下去,只会惹人烦厌,凡事过犹不及。
于是,断葑眼波一转,忽的收了咄咄逼人的架势,对月薄之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了,月尊好好歇歇。”
簪星冷哼一声:“总算说了句人话。这长生城的魔宫禁地,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出入的。”
断葑眉眼弯弯:“说的也是,我自会去拜见城主。想必他也不会不欢迎我吧?”
簪星咬牙切齿。
眼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月薄之“啪”地合上书卷。这声响不轻不重,却让整个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簪星与断葑同时噤声,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辞别,走出了客舍。
铁横秋蓦地回神,发现屋内已只剩他与月薄之二人,雨后的血月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朦胧的胭脂色。
月薄之的声音忽然响起,不辨喜怒:“发什么呆?”
铁横秋心头一跳,忙垂下头:“没什么……只是……”他目光游移间瞥见窗外未干的雨痕,急中生智道,“只是好奇魔域竟也会落雨,想看看与人间的雨有何不同。”
“就这也值得留心。”月薄之冷哼一声。
铁横秋能感觉到月薄之不高兴,却拿不准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我走神了吗?
的确是因为他走神了。
但要更深层的追究,更是因为月薄之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在月薄之被簪星等人的讨好下,铁横秋原该是紧张又妒忌的,那种扭曲得几乎像是水鬼般的眼神,月薄之记得太清楚了。
清楚得简直就像是……
在照镜子一般。
可今日,面对簪星和断葑的百般讨好,铁横秋竟全然无动于衷。
他不仅没有露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偏执神色,反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雨景出神。
这般反常的淡漠,在月薄之心头激起一阵难以名状的不适。
仿若朝夕相对的铜镜突然蒙上雾气,再照不出自己熟悉而近乎扭曲的倒影。
月薄之站立起身,来到了门边,雨水的湿气卷动他的脸颊:“我也没有仔细看过。”
对于月薄之的靠近,铁横秋是意外的。
月薄之自己亦觉意外。
他本来非常不高兴:明明自己就站在他眼前,这人偏要去瞧什么劳什子的雨景。
可偏偏又因他这份专注,觉着这雨或许也值得一看。
这兴致来得毫无道理。
但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铁横秋身边了。
他们并肩立于檐下,恰到好处地站在不会被雨水打湿的位置。檐角垂落的水帘在两人面前织就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尘嚣隔绝在外。
虽然说是看雨,月薄之却一如既往的,眼睛看着前方,心神却凝在铁横秋身上。
他感知得到铁横秋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以及被雨水吹拂得轻颤的睫毛。
就在这雨将停未停之际,铁横秋忽然抬眸。
那一瞬间,月薄之终于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久违的暗涌——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混杂着小心翼翼的渴求。
雨声渐歇,屋内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月薄之欢喜地发现,这面镜子又清晰起来了。
像是为了奖励他一般,月薄之对他露出微笑——是簪星、断葑以及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的那种笑容。
这笑容只为铁横秋而生,在夜雨微光里显得格外珍重。
“不是说看雨吗?”月薄之嘴角微挑,声音里浸着难得的柔和,“怎么在看我?”
铁横秋睫毛颤动。
檐下的雨滴渐疏,在石路上敲出最后的余韵。
铁横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又满含希望地说:“那个……我想……”
雨后的风穿过回廊,带着潮湿的青苔气息拂过两人之间。
月薄之微微偏头,眸光如水般倾泻在他身上,虽未置一词,却已是他这般性情所能给予的最温柔的默许。
铁横秋声音越发轻了:“我想向您‘示好’……”
月薄之的心跳骤然加快,胸腔里仿佛有万千蝴蝶同时破茧而出,羽翅扑簌簌地扫过胸腔内壁。
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
只是脊背的线条不似往日那般笔直如松。
他微微倾身,如梅枝承不住积雪的重量,朝着铁横秋的方向,弯折出一个低垂的弧度。
第103章 初次尝试某事
铁横秋如偷摘仙果的凡人,屏息凝气,踮起脚尖,小心地靠近那如花似玉的脸庞。
铁横秋的指尖微微发颤,在即将触到月薄之面容时又倏地顿住。他望进对方如深潭般的眼眸,在那片沉静中瞧见了自己晃动的倒影。
月薄之轻轻阖上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像是默许,又像是某种无言的邀约。
檐角最后一滴雨水嗒地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晶莹的星子。
铁横秋终于鼓起勇气,将唇轻轻贴上那瓣微凉的柔软。
恍惚间,他尝到了雪后寒梅的清冽,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月薄之的气息。
铁横秋唇瓣还停留在月薄之微凉的唇上,余光却瞥见一道惨白的身影——
是汤雪!
汤雪静立在廊外,衣衫湿透,紧贴在消瘦的身躯上。
漆黑的发丝如同海藻,蜿蜒黏连在毫无血色的面颊边。
檐角残雨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在地上洇开一片暗色的水痕。
那双曾经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正空洞地望着他们,仿佛两潭死水。
铁横秋震得猛然一僵。
月薄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眼中流转的柔光瞬间凝结,带着几分困惑不悦望向他。
铁横秋受惊似的闭上眼,再睁眼时,廊外空荡荡的,再不见那道惨白的身影,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我……”铁横秋迎着月薄之疑惑的目光,却哑口无言。因为,他实在无法解释这个状况。
无论这是他的幻觉,还是真的是汤雪的鬼魂,他都无法跟月薄之倾诉。
月薄之的眉梢已经染上寒意,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此刻正紧紧锁着他。
铁横秋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那是月薄之独有的、带着冷意的占有欲。这位高贵的月尊自然不是非他不可,但也绝不容许旁人在他圈定的道侣心头分走半分心思。
这与情爱无关,纯粹是久居上位者刻进骨子里的掌控欲。
在汤雪死后,月薄之的态度就很分明,务必让铁横秋从此忘掉那个男人。
汤雪死得是那般蹊跷。
如果刚刚在水里,他遇到的真的是汤雪的鬼魂,汤雪所说的话,岂非意指自己是被月薄之所杀?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窜上脊背。
铁横秋偷眼看向月薄之清冷的侧颜,他一直都知道,那完美轮廓下,藏着比想象中更深的黑暗。
眼前这位杀伐决断的月尊,动怒时连化神大能都可斩于剑下,更何况是曾经贴身侍奉的汤雪?
而自己呢?
自己这个半路遇上的、随手指定的未来道侣。
若有一丝不合之心……
铁横秋开始想象,若是让月薄之那双藏在云袖里的手,会如何像修剪梅枝般从容地扼住他的咽喉。
或许月薄之还会用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他,看着他渐渐窒息的模样,如同欣赏一幅将干未干的水墨。
残留在唇上的温度突然变得灼人,而背脊却爬上一丝刺骨的寒意。
铁横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脖颈,仿佛已经感受到那即将降临的、带着梅蕊香气的死亡。
铁横秋缓缓阖上眼帘,任由微凉的雨气拂过面颊。
他细细品味着心头翻涌的情绪——是恐惧吗?
似乎不尽然。
若真要死在月薄之手里,他竟觉得也不算太坏。
若是千帆过尽,寿元尽时,能在月薄之的注视下死去,反倒是最温柔的归宿。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住了。
铁横秋意识到,他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生死,而是……
而是至死都只能做月薄之不经意掠过的一处风景,随意踩塌的一株野草。就像汤雪那样,活着时是随侍左右的影子,死了便成了月尊指尖随意掸去的一粒尘埃。
所以,不是恐惧。
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
这份不甘心,潮湿又蒙昧,就像水鬼发丝间永远滴不干的水珠。
若真如此,他怕是也会像汤雪那样死不瞑目,变成连烈日都晒不干的亡魂,永远拖着沉重的水汽,在听雪阁的廊柱间游荡。
铁横秋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青石板的水洼里扭曲变形,恍惚间竟像是汤雪那张被水泡得发白的面容。
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却在下一瞬被月薄之攥住了手腕。
那力道不轻不重,既不会留下淤青,却也让人挣脱不得。恰如他给予的一切,无论是长久降下的疏离,还是偶尔施舍的温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月薄之的拇指在他腕间轻轻一摩,这个看似温柔的动作,却让铁横秋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那修长的手指正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命脉上,无声地宣告着生杀予夺的权力。
“怎么了?”月薄之轻声问,“看到什么,这般失神?”
铁横秋嘴唇一抿:“没看到什么,只是穿堂风有点儿冷了。”
月薄之轻轻动了手指,客舍的门完全关上,隔绝了残雨微风,还有可能倒映着什么不祥的积水。
“还冷么?”月薄之的声音裹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关切,手指却仍牢牢扣着铁横秋的腕子。
烛火在月薄之的眼底摇曳,投下深浅不定的光影。
铁横秋惊觉两人的距离近得过分,月薄之非但没有松开钳制,反而微微倾身,那双永远读不透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这姿态……
像是在……嗯,等待?
铁横秋忽然明白过来:月薄之……
是在期待他继续刚才的事情吗?
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方才的恐惧与不甘竟都化作了更复杂的情绪。
他试探性地向前半步,果然看见月薄之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矜贵的猫儿终于等到了想要的抚触。
铁横秋的指尖轻轻颤抖着,双手刚触到衣襟,就被猛地拽入月尊怀中。
月薄之的唇原是凉的,却在他贴上不久后就变得灼热。
铁横秋在眩晕中感觉到月薄之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头皮。
这个吻与其说是缠绵,不如说是某种带着血腥气的标记,就像猛兽在宣示主权时撕咬伴侣的脖颈。
铁横秋被掐着后颈仰起头,承受这个几乎要夺走呼吸的吻。
月薄之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掐住他的腰,不像拥抱,反而像抱摔。
二人就像扭打成一团似的落在那一大块披着兽皮的黑岩上。
铁横秋的后背撞上冰冷的石面,兽毛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扎进皮肤。月薄之的膝盖强势地顶进他双腿之间,整个人压下来的重量让铁横秋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了出去。
月薄之的玉簪跌落,长发便垂落下来,扫过铁横秋涨红的脸颊。
“啊……”铁横秋刚溢出一个气音,就被月薄之以唇舌堵了回去。
这个吻比先前更加暴烈,带着不容抗拒的征服意味。
撕扯间,他们最后的那一点距离几乎就要消失。
素来沉稳聪慧的月薄之,此刻却大失方寸,毫无道理。分明前一天还告诫自己不可失了男子矜持,转眼便将这番道理抛诸九霄云外。他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偏生毫无章法。终究是初次经历这般情状,难免手足无措。
活似一头初逢春日的猛兽,满腔炽热却不知该如何宣泄。
铁横秋咬紧牙关忍受着这近乎折磨的试探,指甲深深掐入月薄之的脊背。
就在即将弥合的瞬间,他涣散的视线里突然又浮现汤雪的魂影。
只见汤雪静静浮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处,素白的衣袂如浸了水的宣纸般微微颤动。潮湿的发丝垂落在肩头,被室内氤氲的热气蒸腾出细密的水雾,在烛光映照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铁横秋浑身猛地一颤,双手不受控制地抵在月薄之胸前,用力把他推开。
月薄之的动作骤然僵住,那双总是志在必得的眼睛罕见地闪过一丝错愕。
铁横秋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指尖还停留在月薄之的胸膛上,却仿佛被烫到般倏地缩回。
两人就这样在凌乱的床榻上对峙着,方才灼热的呼吸还未平复,眼中的情潮却已褪得干干净净。
铁横秋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月薄之眼底那簇未熄的火焰渐渐冷却:“你不愿意?”
铁横秋慌忙摇头:“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
他眼睫轻颤着垂下,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过屋内阴影处,汤雪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
他无法告诉月薄之自己看见了什么,眼珠微微转动,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十分委屈。
月薄之抿紧了唇。他垂眸看着铁横秋泛红的手腕和被扯乱的衣襟,又想起方才怀中人不受控制的颤抖,冷峻的眉宇间竟浮现一丝罕见的迟疑:“我……”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是不是弄疼你了?”
铁横秋倏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这个向来不容违逆的月尊,此刻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下意识感受自己隐隐作痛的位置,那里还留着月薄之强势的余温。
但该说不说,的确如此。
铁横秋慌乱的沉默被月薄之当作了难以启齿的默认。
月薄之神色变得很复杂,半晌说:“我知道了。”
声音闷闷的。
铁横秋拿不准是一个什么意思,慌慌张张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朝铁横秋伸出手。
就在这瞬间,铁横秋余光又瞥见床幔后闪过一抹素白,不觉后退了些许。
月薄之手指倏然一僵,猛地抽了回来。
“慌什么?”月薄之翻身下榻,素白的中衣在动作间滑落肩头,露出方才被铁横秋抓出的红痕。他随手扯过外袍披上,“我何等人也,难道还能用强?”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铁横秋怔怔看着月薄之离去的方向,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待月薄之离开客舍后,铁横秋脱力一般躺到在黑岩床上。
他正要阖眼的瞬间,一抹湿冷的触感便缠上脚踝,像是被水泡胀的手指,又像是滑腻的水草,正沿着他的小腿一寸寸往上攀爬。
铁横秋猛地睁眼,却见床尾空荡荡的。
可那股阴冷的湿气却真实地停留在皮肤上,甚至能感觉到有水滴正顺着腿侧缓缓下淌。
他不可置信地侧首,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眼——汤雪苍白的面容如月下薄雪,唇边浮起一抹凄然浅笑,似哀似怜,似憾似念。
铁横秋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像是要触碰易碎的薄冰般缓缓抬起手。
当指尖终于触及那张苍白的脸时,冰冷的湿意瞬间缠绕上来,像是深秋的寒露。
“汤雪……”铁横秋颤声问,“真的……是你?”
“是我啊,横秋。”汤雪眼波盈盈。
铁横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那我可以抱抱你吗?”
汤雪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点头,衣袖间泛起淡淡的水雾,整个人都仿佛要融化在这夜色里。
铁横秋伸出双手,让汤雪伏在自己的肩头。
汤雪便顺从把头靠在铁横秋肩上。
“汤雪,你不用怕了。”铁横秋掌心缓缓抚过汤雪湿冷的长发,“我不会让月薄之伤害你的。”
“横秋,你真好。”汤雪柔顺地靠在铁横秋肩头,露出脆弱的后颈。
铁横秋眼睛微眯,手指搭在那后颈上,骤然发力,直取大椎穴!
指尖青光流转,失传百年的《插梅诀》在他指间竟显出十二分火候!
“对不住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眼中寒光如刀,“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指节流转真元,指力直透魂窍,“……但我猜你的灵骨,定是极品!”
第104章 杀!杀!杀!
汤雪——或者说那披着汤雪皮囊的未知存在——浑身剧颤,原本清透的眸子瞬间布满血丝。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铁横秋:“你……你怎么会怀疑我?”
铁横秋指间力道不减,神色冷峻如霜:“若只是在溪水和雨幕里见到你,我倒信了大半,可能汤雪真的因缘际会死后成鬼。但是你太激进,或者太自负了,竟敢在我与月薄之亲近时现身。”他猛地将对方脖颈扣得更紧,“……便是修炼千年的鬼王,站在这个距离也早该被月薄之察觉。汤雪才死了多久,能修成什么境界?嗯?”
被铁横秋揭穿之后,这不明之物忽而咧嘴一笑:“啧啧啧……”
听着他阴森的笑声,铁横秋指尖微凉。
飘忽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回荡在屋内:“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笨?”阴冷的吐息拂过铁横秋耳畔,“若说你愚蠢吧,你却能识破我非你所想之人……”声音骤然贴近,“但说你聪明,你却明知我有在月薄之眼皮底子作祟之能,还敢单枪匹马招惹于我……”
铁横秋当然不是托大之人。
能在月薄之眼皮子底下作祟,必然有通天之能。但《插梅诀》功法上写明,此神功一经发动,就能以弱胜强。从前铁横秋夺桉桉剑骨的时候,就已经吃到了这个甜头。
只要催动真元,按定了对方的大椎穴,就必然像捏住猫儿后颈般万无一失。
正因如此笃定,才敢对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出手……
此刻,他心头剧震:怎么大椎穴捏住了许久,灵骨还是没抽出来?
《插梅诀》竟第一次失了效!
怎么会……怎么会……
难道这东西真的如此厉害……?!
他额角沁出冷汗,掌心一凉,那东西的脖颈竟如无骨般扭转,人皮似蜡油遇火,顷刻间化开黏腻的浆液,沾了他满手腥滑。
他惊骇撤手后退,却见那团溃散的皮囊中忽地窜出一道碧影,形如烟霭,转瞬已飘至门外。
他下意识眨了眨眼,急诵清心诀,再定睛细看——
掌中哪有什么黏腻浆液?分明是干燥如常。
铁横秋骇然:……是,幻术?
他骤然明白过来:他的《插梅诀》根本没有失手!
刚刚他已经捏住了对方灵骨了,但是对方的幻术实在厉害,竟能在他捏住命门的刹那,生生造出逼真幻觉,唬得他自己撒手。
铁横秋懊恼地一捶胸膛,却也不再多作迟疑,反手抄起青玉剑,如离弦之箭般破窗而出。
夜露沁凉,新雨初歇,水汽似有若无地沾湿了他的眉睫。
铁横秋凝神细辨,却隐隐像听见了月薄之的声音。
他足尖在石头地上轻轻一蹭,身形便似落叶飘旋般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滑去。
转过回廊时,铁横秋突然僵住,隐入阴影中,用龟息术收敛气息,使自己不被任何人察觉。
即便已半步化神,他也没把握能近距离不被月薄之察觉。
因此他停留在远处,指尖轻掐法诀,双目泛起一层光晕。
“眺法眼”穿透重重夜色,但见庭院深处——
断葑正执玉壶斟酒,素手与月色交映成辉;簪星广袖翻飞,足尖点地时惊起流萤无数。
二人且歌且舞,恍若姑射仙人。
月薄之斜倚在五色月季花架下。
断葑一曲舞罢,手执青玉酒盏,盈盈拜倒在月薄之膝前:“月尊若怜我一片痴心,且饮此杯。”
簪星眸中寒光一闪,广袖翻飞间已旋身入怀,语带娇嗔:“你若喝他的酒,我可不依。”
看着两个美人争风吃醋,月薄之从容一笑:“我有心疾,本就不吃酒。”
铁横秋隐在暗处,望着花架下那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心口却像塞了块浸水的棉絮。
月薄之依旧那般神色疏淡,任凭断葑撒娇,由着簪星靠近,却也不为所动。
——这该是件好事吧?
即便面对断葑与簪星这般绝世姿容的少年,月薄之依旧保持着素日里那副疏离淡漠的模样。
但铁横秋的心里其实根本不认为这是好事。
他对他们和对我,竟然是一样的。
不迎合,却也不拒绝。
却见断葑丢开酒盏,从花架上掐下一朵黄月季,斜插鬓边,金黄花蕊映着如玉面容:“我与铁横秋,谁更动人?”
听到这话,铁横秋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月薄之眼波未动:“自然是你。”
断葑喜不自胜。
铁横秋如坠冰窟。
断葑咬着唇凑近:“既是我更动人,为何却让铁横秋更亲近你?”
月薄之只道:“铁横秋知道我有心疾,从不劝我吃酒。这就是他的好处。”
语气像在点评一件器具的优劣,因此,即便是夸奖,听在铁横秋耳里也不能引起一丝高兴。
断葑眸中霎时盈满水光:“这的确是我学不来的好处。”
月薄之却抬手为他正了正鬓边花枝:“可你也有他永远学不来的妙处。”
断葑闻言嘤咛一声,整个人如水般软倒在月薄之膝上。
簪星见状眸色一暗,旋身挤进月薄之臂弯,仰起那张艳丽逼人的脸:“那我呢……”
铁横秋踉跄着后退几步,脚下踩碎了一地月光。
他再顾不得听那未尽的言语,转身逃也似的飞奔。
他不想、也不敢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夜风在耳畔呼啸,却吹不散脑海中令人窒息的画面——断葑伏在月薄之膝头的模样,簪星缠绕而上的指尖,还有月薄之那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全都都化作尖刺,一下下扎在心头。
也不知跑了多久,铁横秋才猛地刹住脚步。
他单手撑在爬满青苔的石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墙面的凉意透过掌心,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之火。
鼓噪的杀意如即将爆发的火山喷涌而出。
他齿间渗出森然寒气,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
脑海中闪过断葑鬓边的黄月季,簪星脚踝缠绕的蝎骨链……
这些东西多动人啊,果然比我动人。
正好用鲜血来增色!
青玉剑感应到主人杀意,在鞘中发出嗜血的嗡鸣。
铁横秋低低笑出声来,像是悟透了某个真相一般:
是啊,只要杀光那些碍眼的存在……
月薄之的目光不就只能……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剑柄的刹那,剑骨里流转的神树气息涌上眉心。
这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在神树山庄的岁月。
铁横秋恍惚看见当年那个满身血污的凡人少年——蜷缩在神树山庄的自己,因为是凡胎肉骨,连山庄最底层的小厮都能将他肆意践踏。
铁横秋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像块烂泥般被踩进地里,混合着血水的泥土塞满口鼻。那些居高临下的面孔,至今想起仍让他骨髓发寒。
尘封已久的屈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正符合种魔之术关窍,专挑人心中最不堪的伤痕下手。
然而,铁横秋此刻却如坠冰窟,猛然惊出一身冷汗,放开了剑柄。
我若在就此大开杀戒……
与当年那些神树山庄的垃圾人,又有何分别?
我要当的是剑修,不是剑人!
他缓缓抬头,眼中血色渐褪,重回清明。
那些屈辱的记忆画面渐渐模糊消散,最终定格在一个温暖的瞬间——
月罗浮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发顶,带着春日暖阳般的温度,柔声道:“你是个好孩子……”
铁横秋身形猛然一僵,嘴唇不自觉地颤动:“……我可不是。”
混沌之中,铁横秋扶着墙,慢吞吞地回到了客舍之中。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他颓然跌坐在空荡荡的黑岩床上。
他摸着黑岩上铺就的兽皮,他和月薄之在上面留下的体温已经荡然无存,只剩毫无生命力的冰冷。
他自嘲般一笑,任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墙上,像一道扭曲的伤痕。
“不想这些了……越想越疯。”他盘膝打坐,运转清心诀。
“这个魔域的浊气太厉害了。”铁横秋想着,“几乎叫我道心崩裂。”
铁横秋狠狠闭了闭眼,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
魔域不见天日,唯有寒鸦啼破晨昏。
铁横秋睁开双目,慢悠悠踱到门边。
虽然运转了一夜的清心诀,但他依旧心绪难平。
若全怪魔域的浊气,那就太自欺欺人了。
他闭了闭眼睛:他心绪不平的原因,更在于月薄之。
与其说他这一晚上都在打坐,不如说他这一晚上都在等待……
等待月薄之回来。
而月薄之,彻夜未归。
为什么一整晚都不回来?
他在哪里留宿?
同谁?
这些问题,他忍不住想,这些答案,却不敢细想。
窗外寒鸦又啼,铁横秋望着空荡荡的回廊,将额头抵在门框上。
木质的凉意渗入肌肤,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越烧越旺的火。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铁横秋猛然抬头,只见月薄之的身影穿过晨雾款款而来。铁横秋迅速敛去眼中所有情绪,乖顺地垂下眼帘,向前迎了两步:“薄之,你回来了?”
月薄之微微颔首,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铁横秋嗅到了对方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水汽,混着清淡的皂角香。
铁横秋神色一僵:“薄之,你……”
话到嘴边却成了僵硬的停顿。
“什么?”月薄之驻足回眸。
铁横秋心思拉扯,既想问,又不敢问。
他决计就此咽下疑问,然而,月薄之发丝间的水汽却又蒸腾而来。
他不禁脱口而出:“薄之一大早是去洗浴了吗?”
“嗯……”月薄之的神色也略微有些僵硬。
堂堂月尊,根本不想告诉铁横秋,自己在山里找了个地方洗了一晚上的冷水澡。
差点搓秃噜皮了。
月薄之那微不可察的迟疑,像一根细针刺入铁横秋的心头。他慌忙找补道:“只是看您身上和发间有些水汽……”
“或许是晨露未消。”月薄之轻描淡写地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水珠,略一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皂角香风。
铁横秋的心猛然下坠:晨露里面会有皂角吗?
这个拙劣的谎言,简直就像在嘲讽他的自欺欺人。
他盯着月薄之衣领处若隐若现的泛红肌肤,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第105章 极亲密之事
月薄之广袖一拂,径自踏入客舍。
铁横秋踉跄跟上,脚步虚浮,差点在门槛处绊了一绊。
月薄之侧首,眸光如水般落在他身上:“你心神不宁。”
铁横秋也意识到自己近日来的异样。
他眉心微蹙,低声道:“说来也是,我自踏入魔域后,便时常神思恍惚,许是道基浅薄,受这浊世瘴气侵扰所致。”
话音未落,月薄之神色骤变,一步上前逼近铁横秋。素来清冷的眸中竟闪过一丝罕见的关切:“我探探你的灵台。”
铁横秋脸颊蓦地一红:修士之间,探看灵台可是极亲密之事。
他下意识低头,却被月薄之掐住下颔:“看着我。”
月薄之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铁横秋完全仰起脸来。铁横秋对上那双银灰色的眸子,胸口发紧,连呼吸都凝滞在喉间,只觉神魂都要被这目光攫去。
月薄之一手抬着铁横秋下巴,另一只手并指为剑,轻轻点在铁横秋眉心,一缕银辉自指尖流泻而出。
铁横秋的灵台本能地绷紧,如同紧闭的门扉般死死抵御着外来灵力的侵入。他能清晰感受到月薄之那道银辉正在自己识海外徘徊,像一把冰凉的钥匙抵在锁眼上,随时可能转动。
“唔……”他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修士的灵台乃是神魂居所,此刻却要被人强行叩开,这感觉比被剥去衣衫还要令人战栗。
“放松。”月薄之的声音放柔了几分,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固执,“不许抵抗。”
铁横秋的眼睫无助地颤了颤,瞳孔微微扩大:不许……抵抗……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回荡,让他浑身都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月薄之的灵力正悬在灵台之外,只要他稍一松懈,就会长驱直入他最私密的所在。
月薄之的灵力极具侵略性,如同月光化作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最薄弱的缝隙。
铁横秋浑身一颤,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那种被强行侵入的感觉太过鲜明,仿佛有冰冷的指尖正在身体深处翻检,连最不堪的地方都要被一一摊开。
铁横秋浑身一颤,十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说了,不许抵抗。”月薄之的声音带着几分危险的暗哑,指尖的银辉越发炽亮。
铁横秋眼前炸开一片雪白,像是有人生生撬开了他最私密的领域。
在灵台彻底失守的瞬间,铁横秋眼前一阵发黑。
他感觉月薄之的灵力长驱直入,如月光泄地般铺满整个识海。冰冷而强势,将他神魂深处的每一处褶皱都照得无所遁形。
“不……不要看……”他无意识地摇头,眼角沁出泪珠。
这种被彻底掌控的感觉既令人恐惧,又带着诡异的餍足。
灵台被强行洞开的疼痛与快意交织,让他浑身战栗不止,肌肉绷紧到极致,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月薄之的灵力在他识海中逡巡,如同君主巡视自己的领地。
铁横秋能清晰感知到对方正在检视自己的一切,空旷的灵台,裸露的元婴、道心的缝隙……
而更令他羞耻的是,他竟在这般强势的入侵下,生出一种诡异的臣服感。
在这彻底的掌控之下,他的神魂不争气地软化下来,甚至主动迎合着对方的探查。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席卷全身。
他本该愤怒,本该反抗,可此刻却只能任由月薄之的灵力在他最私密的所在肆意游走。
这种被完全支配的感觉,既让他恐惧,又莫名地……沉迷。
铁横秋的呼吸越发急促,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月薄之的灵力在他识海中翻搅,每一次交汇,都像是直接拨弄着他最不该被触碰的地方。
“这里。”月薄之忽然低语,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
铁横秋的神识被牵引着聚焦,在灵台深处窥见一缕游丝般的黑气。
月薄之的银眸骤然转冷,指尖灵力暴涨。
那道缠绕在铁横秋道基上的黑气仿佛察觉到危险,突然剧烈翻涌起来,竟化作无数细如发丝的触须,更深地扎进灵脉之中。
“小五,”月薄之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尖,“这可能会有点儿疼。”
未等铁横秋回应,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便从灵台深处炸开。
铁横秋在剧痛中本能地挣扎起来,脊背弓起如受惊的兽。
“虽然疼痛,但这不是伤害……”月薄之声音冷冽,手上动作却异常轻柔。他另一只手突然扣住铁横秋的后颈,将人按向自己肩头,“放心,把一切都交给我。”
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让铁横秋浑身一僵,最后的抵抗意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颤抖着松开攥紧的拳头,任由对方灵力长驱直入。
最后一丝黑气被连根拔除,铁横秋如释重负地仰起头,正对上月薄之近在咫尺的银灰色眼眸。
那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终年积雪的山巅突然透出一线春光。
极致的痛楚与极致的温柔在灵台深处交织,让他分不清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这个太过温柔的禁锢。
“别一直盯着我的脸。”月薄之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收回探灵台的手指,“你该专心一些。”
铁横秋嘴唇微微张开,一丝黑气从眉心显形,却盘旋扭曲,依旧不散。
那魔气缠绕不散,铁横秋只觉得神魂像被无数冰凉的蛇鳞摩擦过,激起一阵阵恶寒。
月薄之抬手扣住他的后脑。
在铁横秋错愕的目光中,月薄之微凉的唇已经压上他的眉心,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
月薄之竟将那缕黑气生生咽下!
铁横秋眼睛睁大,发怔般盯着这月薄之。
但见月薄之将那道阴冷的黑气尽数吞下,喉结随之滑动,颈侧绷出凌厉的线条。
铁横秋浑身僵住。
月薄之的唇瓣离开,额头上转瞬即逝的凉意后,是挥之不去的灼热。
“薄、薄之……”铁横秋声音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月薄之的衣襟。
他看见对方苍白的唇边,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贴上去。
三寸、两寸、一寸……
就在唇瓣即将相贴的瞬间,月薄之侧脸避开。
未完成的吻堪堪擦过唇角,落在冰冷的空气里。
铁横秋呼吸一滞,眼底浮起难堪。
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暗了暗,喉间又滚动了一下,将未尽的话语连同残留的魔气一并咽了回去。
月薄之偏过头去,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被强行咽下的魔气正在他灵脉中翻涌,如同毒蛇撕咬着五脏六腑。可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看起来冷傲非常。
这份冷傲,让铁横秋对他变得越发恭敬。
铁横秋后退半步,拱手道:“谢过薄之。”
月薄之没有回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铁横秋瞧不准月薄之这是什么态度,只好试探地问道:“所以,我的灵台是被魔气侵染了?”
月薄之眸光微动,银灰色的眸子斜睨过来:“你最近可有做什么奇怪的梦,或者看到什么幻象?”
“奇怪的梦……幻象……”铁横秋顿了顿,半晌,僵硬点头,“昨夜确实有个怪物潜入客舍,幻化出些虚影来蒙骗我。不过我识破了他的伪装,几番周旋后,那东西见讨不到便宜,便逃走了。我本想追……却没追上。”
月薄之闻言一怔,脸带几分薄怒:“他竟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铁横秋怔住:“薄之认得他?”
“想必就是古玄莫。”月薄之带着几分笃定,“他素来爱往修士的道心种魔,更别提,能潜入此地而不被我察觉的,除他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他想了想,又略感懊恼,“昨日见了断葑,就该知道这老东西很可能在附近……”
月薄之拂过白袖,想起往事。
他当初只身来魔域,不幸着了古玄莫的算计,被道心种魔。
在他发现自己灵台被侵染魔气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他不像云思归甘心就此堕魔,故时常与这魔气抗衡。
这些年来,他不得不时刻与体内魔气相抗,每每夜深人静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便如附骨之疽,折磨得他辗转难眠。
这百年来,他无法突破化神境界,外人皆道是心疾作祟,却不知实为灵台深处那团如附骨之疽的魔气所致。
他既无法拔除魔气,清澈灵台,也不愿改修魔道,故停留瓶颈,自我折磨。
如今见铁横秋险些重蹈覆辙,月薄之胸口翻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心中懊恼更深:是我疏忽,竟让他钻了空子,险些伤了小五。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理智,让他眸中翻涌起杀意,周身顿时荡开凌冽寒意。
铁横秋被他突然外放的杀气惊得后退半步:“薄、薄之……?”
月薄之抬眸,见对方眼中满是担忧,不动声色地压下翻涌的气血,衣袖轻拂间,又是那个清冷出尘的月尊。
他神色淡漠地问道:“你说你看到的幻象,是什么幻象?”
铁横秋神色一僵。
他意识到,自己如果说是看到了汤雪,还是在那样的状况下……月薄之此刻暴涨的杀气还能再暴涨个两三倍。
他可不敢惹月薄之。
他眼珠儿一转,道:“这……这古玄莫惯会道心种魔,让我看到的,自然是一些不知为外人道的记忆……”
月薄之眸光一沉:“我是外人?”
这话说的,铁横秋背脊发凉。
他知道得回答一些具体的东西,才可以翻过篇去。
他便只好随口编一个:“是……是他幻化成了柳六。”
“柳六?”月薄之一怔。
“不错。”铁横秋信口说道,“那老魔幻化成柳六的模样,让我又回到……在神树山庄为奴的日子。”
说着,铁横秋眸色冰寒:“他幻化成柳六那厮,扰乱我的心神。大概他能窥见我心中最不堪的回忆就是在神树山庄的日子。”
这话半真半假。
那段屈辱岁月确实是他最不愿回首的往事。
但自从亲手了结柳六性命那日起,这心魔便已随着仇人的鲜血一道流尽了。
如今再提起,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月薄之目光在铁横秋脸上细细描摹。
铁横秋不慌不忙地抬起眼,那双天生带着几分无辜的下垂眼此刻澄澈见底,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显得格外真诚。
这套神情他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自认是无懈可击。
月薄之的视线在他眼底停留片刻,终是轻轻移开。
铁横秋喉间那口气这才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月薄之微微转开眸光,心中却晦暗滔天:居然是柳六?
他看到的……竟然是柳六?!
往日里,他眼见的幻象,有时是自己在尸山血海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有时是云思归狂笑着把自己刺死,有时是母亲死不瞑目地倒在山峰……
而近些日子来,那些幻象竟都变成了铁横秋。
他竟没想到,铁横秋看见的,竟然是柳六!
月薄之垂下眼睫,掩住眸中近乎狰狞的怨毒。
他忽然很想看看,若是此刻将铁横秋按在怀里,一寸寸碾碎那故作天真的伪装,这人还会不会用这样清澈的眼神,说着其他男人的名字。
铁横秋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虽然不知道所为何事,但自觉必须打破这份沉默的僵局。
他刻意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岔开话题道:“看来,师门总说正道修士不能擅来魔域,也是有道理的。浊气扰心,防不胜防。不如我们还是尽早离去为上。”
“你想走了?”月薄之听见这话,果然被转移了些许注意力。
铁横秋从怀中拿出一个册子:“我已经拿到了千机锦秘法要卷,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您……”
月薄之闻言微怔,伸手接过册子,目光带着审视:“这是从何得来的?”
铁横秋咳了咳,想起他在雁飞道看到的锥心一幕,嘴唇微抿。
过了半会儿,铁横秋坦白道:“其实,我听见了簪星以千机锦秘法为由,邀约您去雁飞道……”
第106章 难以完全纳入
月薄之当然知道,那时候铁横秋在偷看。
铁横秋那点藏身的功夫,比起古玄莫差了十万八千里。
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他不难感知到铁横秋的存在。
那个时候,簪星不慎触怒了月薄之。
月薄之向来杀伐决断,却因与疆万寿的交情,对簪星总存着三分宽容。久而久之,簪星便生出几分错觉,以为在这位冷面阎罗面前也能口无遮拦。
原本其实也是如此。
平素倒也确实如此。
月薄之从不在意旁人议论自己,唯独涉及铁横秋时,决不许外人妄置一词。
若有人胆敢妄议他与铁横秋之事,莫说是簪星,便是疆万寿本人,月薄之也断不会手下留情。
月薄之释放威压,不仅是要让簪星噤声,更是要他牢牢记住那条不可触碰的界限。
至于簪星所提的千机锦秘法,月薄之兴致缺缺。
他虽撤去威压,放他离去,却始终未动身赴那雁飞道之约。
现在听铁横秋提起,月薄之便微微颔首:“是的,他约了我去雁飞道。”
铁横秋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尖,眼神微微游移,斟酌着词句道:“我、我担心那厮诡计多端会对你不利,就、就暗中跟去了雁飞道……”
“你去了?”月薄之颇感意外,略一沉吟,猜测道,“你去了,和他碰上了,他就把秘法给你了?”
“嗯……可以这么说吧。”铁横秋的手指又在鼻梁上蹭了蹭,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自在。
月薄之眸光微沉,想起这两日簪星对铁横秋的态度确实判若两人——先前还带着几分轻慢的蔑视,如今却隐隐透着古怪的亲近。这般转变,想来是在那雁飞道结下的因果。
月薄之眸光微闪,一下就想通了,似笑非笑地睨着铁横秋:“你和他动手了?”
铁横秋脸色一红:“您如何得知?是您也在那儿吗?”
“何须要在?”月薄之不知道铁横秋心内的纠结,只是轻嗤一声,“他们这一脉的脾性我最清楚。定是你将他打服了,他才会这般俯首帖耳。”
铁横秋听着月薄之这话,霎时明白几分:“看来您当时并未赴约……”魔气被抽走,他越发澄明起来,意识到自己用“眺法眼”看的的景象,也是被篡改过的。
月薄之看着铁横秋不自在的样子,好笑道:“只不过,你素来不喜惹事,又有藏锋印在身上,知道该隐藏实力,怎么会无端和他动起手来?”
“岂会是‘无端’?”铁横秋略带几分不满,道,“自然是他动手在先,我不过自保而已。”
“你的剑法是精进了,但撒谎的功力却没跟上。”月薄之伸手挑起铁横秋的下巴,欣赏般看着铁横秋竭力隐忍嫉妒的表情,“我看,你八成是吃醋了吧?”
铁横秋愕然,嘴巴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
月薄之把手摁在他的唇边:“因为吃醋生气,所以也顾不得藏锋了,悍然与长生城少主动粗吗?”
铁横秋嘴唇微微颤。
月薄之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触感:“能把那小子揍服,想必是见了血的。”
铁横秋不知何言。
“这可太鲁莽了,真不像你啊。”月薄之指尖顺着唇线游走,缓缓加重力道,“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语气听着像是责备,却隐隐透着愉悦。
铁横秋脑子混混沌沌的,半晌才答道:“是……是有些鲁莽了……”
“把他打成什么样子了?你给我说说。”月薄之语气像是一个详细询问弟子捅了什么篓子的尊者。
铁横秋抿了抿唇:能说吗?差点没把他杀了。
“的确……的确是见血了,您十分英明。”铁横秋眼神飘忽不定,过了半会儿,他又露出擅长的示弱表情,“薄之,会怪我莽撞吗?”
那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透着几分后怕,又藏着些许讨饶的意味。
月薄之瞧着他这副模样,如被小兽的绒毛蹭了手心。
心头自然是痒痒的,面上却仍绷着,故意冷声道:“你倒知道卖乖,怎么一开始不同我说?非要等我问一句,你才肯吐半句?”
铁横秋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您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毕竟他是长生城少主……”
“这有什么?”月薄之冷淡打断,“即便是长生城城主,只要想打,也可以打。”
铁横秋:……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你想打当然谁都可以打啊。
月薄之把手拂过铁横秋皱起的眉心:“簪星虽境界不如你,但鬼伎俩多,你可有伤着哪儿了?”
铁横秋听得出来月薄之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真有些后悔没有早早跟他坦白此事。现在身上的伤都好了,也没法儿借机撒娇讨好。
“托您的福,都好全了。”铁横秋想到自己错失了什么,语气有些委屈。
这听在月薄之耳里,反而以为他身上还伤着,只是嘴上逞强,所以语气委屈。
“当真?”月薄之指尖轻轻点在他肩头,语气里带着不容敷衍的认真,“可别是伤在内里,硬撑着不说。”
被月薄之这样点了一下,铁横秋的肩头都发软了,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
“这儿么?”月薄之眯起眼睛,指尖加重了几分力道。
铁横秋一噎,想说实话,却抿了抿唇,说:“这儿么……已经好了。”故意说得欲盖弥彰,似是而非。
月薄之放开了指尖,说:“转过去,把衣服解了,我看看。”
铁横秋心头一跳,没想到自己临时起意的演技竟真骗过了月薄之。他强压住上扬的嘴角,佯装犹豫地低声道:“这……这不必了吧。”
月薄之手指搭在了他的衣带上,语气强势:“自己解,还是我来?”
铁横秋:……你来!你来!
但始终是没那个贼胆把心里话说出口,铁横秋只好一脸犹犹豫豫地别过头。
铁横秋耳尖发烫,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他素来穿得简朴,衣带一松,扯开衣襟,布料便顺着肩线滑落,露出整个精壮的背脊,肌理分明,蜜色的肌肤上光滑无瑕,没有丝毫伤痕。
月薄之的指尖在他肩胛处流连,若有似无地划过紧绷的肌理,感受指腹传来的细微战栗:“这儿也伤着了?”
“呜……”铁横秋咬了咬唇,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是自己的演技骗过了月薄之,还是月薄之……也在顺水推舟?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窜过一阵酥麻,比真实的触碰更令人心颤。
月薄之欣赏着他纠结的模样,指尖缓缓加重力道,滑到后腰。
铁横秋陡然一颤。
“这儿好像反应更大,”月薄之指腹在腰窝处打着圈,“这儿伤得更重?”
指尖往仍被衣料覆盖的地方探索:“这儿是不是也……”
“看……”铁横秋这下是真的头顶冒烟,“那儿……那儿可真的没伤着!”
月薄之却语气笃定:“让我看看。”
铁横秋慌乱起来:“可是……”
月薄之还是那句语气强势的:“是你自己,还是我来?”
铁横秋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自己来。”
他手指微抖地搭在腰带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月薄之也不催促,只是用指尖在他腰间轻轻画着圈。
铁横秋咬唇:“薄之,您这样……我不好动作。”
“嗯。”月薄之非常好说话地把手拿开,甚至还体贴地退后半步,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铁横秋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解开了腰带。
光线在蜜色的肌肤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像是镀了一层流动的琥珀。
铁横秋虽然背对着男人,却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这道视线逡巡在铁横秋裸露的肌肤上,从紧绷的肩线开始巡弋,顺着脊椎凹陷的曲线缓缓而下,在腰窝处微妙地徘徊,最后定格在那道若隐若现的弧线上。
月薄之的目光太过专注,仿佛连肌肤上最细微的绒毛都需要看清。
这从背后投来的视线,让铁横秋后颈泛起细小的战栗。
温热的手掌突然贴上。
铁横秋浑身一颤。
“还有这儿,我细看看。”月薄之沉声说。
铁横秋头顶冒烟:“这……这就不必看了吧!”
铁横秋不敢回头,僵硬地立在哪里。
身后传来的温热吐息位置极低。
他心跳如狂:月薄之该不会……是跪着吧?
是单膝?
还是双膝?
这个猜测让铁横秋眼前发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尊贵如月薄之,此刻却以这般臣服的姿态跪在他身后……
极度的羞耻与隐秘的欢愉交织在一起,让他彻底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月薄之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一寸寸挑开他最后的防备。
如同一只被撬开的蚌。
每一处被触碰的肌肤都像是被烙上了印记,灼热得发疼。
“放松。”月薄之的声音低位回荡,却依然带着高傲的从容。
铁横秋紧闭双眼,却渐渐察觉到对方的触碰异常克制,更像是在检视某种珍贵易碎之物,而非狎昵的抚弄。
半晌,他细细听着,月薄之仿佛在低声自言自语:“的确是太狭小了。”
语气里混杂着罕见的困惑与隐隐的焦躁。
“若要完全纳入,又不至伤人……莫非当真行不通?”
铁横秋只觉得脑中嗡鸣,一阵阵热流直冲头顶。
铁横秋双腿不受控制地发颤,膝盖几乎要软倒下去,全凭着多年剑修磨炼出的下盘功夫死死钉在原地。
可那战栗却止不住,从脚底一路窜上脊背,连带着呼吸都乱了节奏。
他清晰地感知到异物在体内寸寸推进,每一寸游移都激起本能的抗拒,肌肉绷得发疼,却硬是咬牙忍住。
——那是月薄之。
这个认知像一道咒令,将即将爆发的排斥尽数压下。
他喉结滚动,咽下所有不适的同时,一股粗粝的快意却从骨髓深处窜起。
那是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不知从何说起。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化作难捱的煎熬,可也成了最奢侈的享受。
铁横秋的双膝早已脱力,站立都成了奢望,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摇摇欲坠。
就在即将瘫倒的刹那,月薄之的手掌抵上他的后腰。
那五指分明未用全力,只是随意一托,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支点。
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哦,也不是,比浮木更稳固。
倒像是……水牢里的沉水枷。
第107章 换条路走
铁横秋喉头一紧,嗓音发涩:“我当真无碍……要不,检视就到此为止?”话音未落,又心虚似的补了句,“总不好耽误正事。”
月薄之收回手指,站起身来,声音却比往常沉了几分:“正事?”
铁横秋慌忙抓过衣衫披上:“自然是千机锦的事。”他边说边转身,耳根烧得厉害。
他不敢抬头看月薄之,目光垂落,好死不死却落在月薄之的手指上。
——那修长的手指方才还……
此刻,却若无其事地垂在雪白袖口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盯着这悬在半空的手指,只觉得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又隐隐烧了起来。
铁横秋僵硬转头,抓起一块帕子,想问月薄之要不要擦擦手,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没好意思说出。
倒是月薄之微微偏头,并无接过帕子,只是一脸不解。
铁横秋更不好说什么了,反手抓着帕子擦自己头上的汗。
一边擦着汗,他一边指了指搁在案上的千机锦秘法:“您给瞧瞧,这秘法可有不妥?会不会是假的?”
虽然簪星老是赔笑讨好,但到底人心隔肚皮,萍水相逢,铁横秋倒也不敢完全信任他。
月薄之素手轻抬,不过翻了两三页,便淡淡道:“看着像是真东西。”
铁横秋眼底倏地亮起一簇火苗,连声音都轻快起来:“太好了!这么说,我们终于得到了续命良方。”
“按这秘法所述,若用千机锦续命,身体便完全依赖于千机锦,片刻不能分离,五脏六腑皆化为丝缕,神魂困于经纬之间,终成一个无血无肉,不人不鬼之物。”月薄之眼中霜色愈浓,“与其说是托千机锦续命,倒不如说是成了千机锦织就的一张皮。”
铁横秋的嘴唇颤了颤,还是强忍着说:“无血无肉,不过是另一种活法……”
月薄之继续道:“那如果在此后岁月,都要以血偃术杀人续命呢?”
铁横秋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他想起了柳六用千机锦重生后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本只觉面目可憎,一想到要换成月薄之,那便心如刀割。
可是,月薄之心疾缠绵难愈,不借千机锦复生,天地间难道还有其他转机吗?
心中是百般矛盾。
铁横秋的心痛溢于言表。
月薄之佯装翻看续命之法,视线却其实久久停留在铁横秋脸上,将铁横秋痛苦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紧蹙的眉头,发白的指节,每一分煎熬都让月薄之心尖泛起细密的酥麻。
铁横秋抓住月薄之的手腕:“苏悬壶不是说还有百年光阴吗?一百年的时间,一定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铁横秋自言自语般的,不仅词句紊乱,连动作也失态,罕见地擅自碰触了月薄之。
铁横秋的体温一直比月薄之高,掌心滚烫的温度让月薄之睫毛轻颤。
月薄之垂眸看着交叠的手腕,任由铁横秋的体温一点点渗进自己冰凉的皮肤里,心中的兴奋难以言喻——这样炽热的关切,这样鲜活的痛楚,全都是为他而生的。
他强行压着忍不住翘起的嘴角,轻声应道:“或许吧。”
铁横秋素来坚毅的眉眼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惶惑,近乎可怜。
月薄之心神矛盾,既想用指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却又残酷地想看他为自己露出更多失态的模样。
月薄之垂眸半晌,终究还是轻声说:“你那般想我长生,是为了什么?”
铁横秋一怔:“我不是说过了……”
“说过什么?”月薄之佯装一副记不清的样子。
铁横秋抿了抿唇,按捺赧意,踌躇着再说了一次:“我……我想和您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月薄之看着眼前人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模样,心中百般甜蜜。
这样纯粹的情意,这样笨拙的告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能滋润他枯朽的心脉。
铁横秋不敢看月薄之表情。
半晌,只听得月薄之微微发出轻叹。
铁横秋鼓起勇气抬眼,只见月薄之神色如常,他倒不意外:自己这番表白当然不能得到仙尊动容。
逾矩的痴心妄想,能不怪罪,已是优容。
月薄之轻咳一声,目光触及铁横秋那期盼中带着几分可怜的神色,似有不忍,终是缓声道:“其实,也不是没其他的法子……”
铁横秋眸中骤然亮起光彩:“是什么法子?”
月薄之却不接茬了,话锋一转:“你说你想离开魔域?看来你对新认得的朋友,倒没有什么留恋。”
“新朋友?什么新朋友?”铁横秋完全没想到自己认识了什么朋友。
月薄之带着几分揶揄:“前日簪星不是追着你喊哥哥了?”
这话像根细针,冷不防扎进铁横秋心尖,脑海掠过那少年扑在月薄之怀里撒娇的模样。
魔气抽走后,脑海清明,他知道这八成是幻象,大约是古玄莫使了什么手段,扰乱了他的“眺法眼”成像。但胸口还是禁不住腾起无名火:“若论交情,他待您才叫亲厚。要说喊哥哥,他也是先喊的您。若无您这位薄之哥哥,还能有我这位横秋哥哥吗?”
话音刚落,铁横秋就有些懊悔,自己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和月薄之说话?
岂不是更得罪月薄之了?
他忙抬眸观察月薄之,却见月薄之嘴角微勾,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心情愉悦的模样。
晨光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连带着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既然你不认这个弟弟,便也罢了。”月薄之语气淡淡的,“想来你道心不稳,此地的确不宜久留。但我总得和疆万寿道个别,才好离去。”
“这是自然的。”铁横秋听到月薄之答应得爽快,心里微微一喜。
铁横秋提出要尽快离开魔域,嘴上说是怕浊气扰乱道心,但其实心底最在意的还是簪星和断葑这两人与月薄之的关系。
就算月薄之和簪星、断葑的亲热是幻象,但月薄之那句“道侣并非非你不可”却是真真儿的。
自己不过是月薄之众多选择中的一个。
若不赶紧将这香饽饽带离这是非之地,只怕……
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就听月薄之轻声道:“我先去料理料理道别之事,你暂留在此处,不要随意走动。”
铁横秋一脸乖顺地颔首。
月薄之又道:“古玄莫那老贼狡诈无比,你要小心些。若有什么不妥,随时传信与我。”说着,又给了他一块传讯玉牌。
铁横秋珍重接过。
收起玉牌后,他便恭送月薄之到门边。
月薄之走出几步,忽而回头,瞥他一眼,但见铁横秋还是规规矩矩站在门边,那架势是要目送到他背影消失为止。
月薄之嘴角勾了勾,语气却很是严肃:“记住,别乱跑。”
铁横秋忙颔首答应,见月薄之走出数步,竟又回了一次头。
这一次,月薄之并无说什么话,只是一挥衣袖。
铁横秋只觉眼前一冷,才发现门边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上面是月薄之的剑气,气魄森然。
这一阵剑气霸道又悠远,是故意而为之,就像是猛兽特意在巢穴周围留下气息,好叫外敌不敢进犯。
月薄之其实并不十分担忧古玄莫会对落单的铁横秋不利。
毕竟,他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对古玄莫不利。
月薄之不太擅长防御之术,只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只要他先对古玄莫不利,古玄莫自然也无法对铁横秋不利了。
然而,古玄莫这老贼行踪莫测,即便以月薄之之能,也难觅其踪。
他索性直赴正殿寻疆万寿,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引出古玄莫?”
疆万寿闻言失笑:“这有何难?只要找一个有意思的正道修士在魔域里晃几圈,他自然闻着味就来了。”
听到“有意思的正道修士”,月薄之眉头微蹙,只想:的确如此。
铁横秋不就正是一个吗?若论有意思,这世间上还有哪个人能比他的铁小五更有意思呢?
怪不得被盯上了。
倒是自己疏忽了,竟未提防。
月薄之又问道:“可还有什么别的简单一点的法子?”
疆万寿挠挠头,忽而一笑:“有,自然有。”
“是什么?”月薄之问。
“你去血诏碑前亮剑,自立为魔尊。”疆万寿眼中闪着戏谑的光,“他身为魔将,必有感应,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护碑,岂不简单?”
月薄之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之意,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出身仙门正道,怎么可能去血诏碑前亮剑称尊?
月薄之只道:“既无良策,我也不宜叨扰太久,便先告辞。”
“诶,你才来几天,怎么就告辞了?”疆万寿流露些许挽留之意。
月薄之却道:“正道修士不宜在魔域久留。”
疆万寿顿了一顿,扫了月薄之两眼:“难道是古玄莫对你身边那个弟子下手了?”
月薄之抿唇不语。
疆万寿明白过来,轻轻一笑:“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月薄之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听到疆万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和魔族有什么仇吗?”
月薄之足尖一顿,回头答道:“并无。”
疆万寿支着下巴:“那你是很讨厌、或是看不起魔族吗?”
“自然不是。”月薄之转身正对,眸若寒潭,“何出此言?”
疆万寿缓声说:“既然如此,为何宁肯被魔气蚀骨焚心,也不愿入我魔道?”
这话几近挑明,疆万寿看出了月薄之被道心种魔。
事实上,前些年,疆万寿也没看出来月薄之被种魔。但经年累月的对抗,已让本就身患顽疾的月薄之身心俱疲。
此时此刻,在疆万寿这等人物眼中,月薄之的崩裂,就像雪地里挣扎的血痕般鲜明。
月薄之抿住嘴唇,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连他自己都未能参透。道心深处那道日渐扩大的裂隙里,究竟藏着几分坚守,几分迷惘?
“正道之人总说‘堕魔’,仿佛变成魔修是一件堕落之事,可修行之路,也分高低贵贱吗?”疆万寿嗓音素来粗犷,此刻却意外的深沉,“依我看来,从道改魔,不过是换条路走罢了。”
“换条路走……”月薄之轻笑一声,听得疆万寿这么说,心腔里反而明白了几分,“若是我自己选的路,踏平荆棘也无妨。只是,若因为前路被人挖了坑,被迫改道,那可不符我的性子。”
疆万寿闻言明白了几分:“哈哈,原来是气不过啊。”他拍拍手,“也是你的性子,有趣有趣,可敬可敬。”
月薄之广袖一振,踏出正殿。漫天魔气如浪潮般扑面而来。寻常正道修士在此,怕是早已灵力滞涩、经脉刺痛。
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这浑浊魔息入体,竟比百丈峰上的清灵之气更令他通体舒畅。仿佛干渴多年的根茎,终于触到了甘霖。
他眉头微蹙,看向自己的掌心,耳边却环绕着疆万寿那一句:从道改魔,不过是换条路走罢了。
可是,铁横秋也会这么想吗?
那个痴儿,初见倾心的对象是清冷无垢的月尊。
若发现这轮明月早染污秽,也会这般虔诚仰望吗?
第108章 薄之不喜欢我这样
断葑身穿彩衣,更衬得这少年容貌卓绝。而身披深蓝衣裳的赤足少年簪星在他身旁,又是另一番神采。
两位绝色少年并肩而立,本该是幅赏心悦目的画——若此刻二人之间不是杀气弥漫,唇枪舌剑的话……
簪星眸光如刃,冷笑道:“你趁早断了念想,我会是薄之哥哥身侧第二人。”
断葑闻言嗤笑出声:“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今只想着做第二人?”
“当然,薄之哥哥既把横秋哥哥带在身侧,足以证明横秋哥哥是他的首选。”簪星答道,“你不会以为,你可以比横秋哥哥还得他的心吧?”
“因为月薄之选了一条好狗在身边,就甘居次席,连素日的争胜之心都没了吗?”断葑冷嘲道,“做魔做到你这样的,不如做狗算了。”
“你倒是好胆气。”簪星笑道,“你能跑到他们跟前,把刚刚对横秋哥哥不尊重的话再说一次,我就服了你。”
“这有什么?我敬月薄之是真的,难道连他身边的一条狗也要供着吗?”断葑不以为意。
簪星见激将成功,便掩嘴而笑:月薄之把铁横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断葑若到月薄之面前说这话,还不当场被月薄之撕了?
只要想着那个场面,就快哉快哉!
一道皎洁流光破空而至。待光华散去,月薄之雪衣翩跹,立在二人之间。
簪星见是他,眼前一亮:“薄之哥哥!”
断葑也殷勤上前:“见过月尊。”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落在断葑身上。
这般专注的凝视实在罕见,断葑只觉心尖发颤,忍不住仰起那张艳丽面容,媚笑道:“月尊是特地来寻我的吗?”
月薄之还没回答,簪星便对断葑不悦道:“你少自作多情。”
月薄之却对断葑道:“的确是来寻你的。”
断葑眼中霎时流光溢彩,朝月薄之抛去一记缠绵的眼波,又斜睨着簪星,唇角勾起胜利者的弧度。
簪星气得赤足跺地:“薄之哥哥定是听见你辱骂横秋哥哥,专程来教训你的!”
断葑不在意地撇过头。
倒是月薄之眼神微凝:“说什么了?”
簪星正要添油加醋,却没想到断葑先开口:“也没说什么,左不过是簪星爱吃醋,东拉西扯的。我看铁横秋是一个正经人,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这轻轻松松的,反而把锅扣到簪星头上了,叫簪星更是恼怒。
簪星指尖颤抖地指着断葑:“他方才明明说……”
月薄之抬手制止:“罢了,你先回避一下,我和断葑有话要说。”
簪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断葑得意斜睨簪星,笑吟吟地说:“怎么?连你薄之哥哥的话都不听了?”
簪星气得一跺脚,闪身离去了。
原地只剩下月薄之和断葑二人。
断葑低声说:“月尊找我何事?”
月薄之开门见山:“我想知道古玄莫在何处。”
“师尊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要寻他可比摘星还难呢。”断葑低嗓音,带着几分蛊惑,“月尊既然要问这个消息,打算用什么来交换?”
断葑用指尖划过唇瓣,当真艳丽无双。
然而,月薄之却对这份艳丽熟视无睹,随手捏住他的咽喉。
断葑呼吸一滞。
“用你的命。”月薄之冷冷看着他,“够不够?”
断葑被迫仰起头,却仍倔强地维持着妖媚笑意:“月尊当真要杀我?”
说起来像是不信。
月薄之手劲收紧一分:“我素来不爱开玩笑。”
断葑终于变了脸色。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森冷杀意,喉间的压迫感让他声音都变了调:“月尊虽然杀伐果断,但素来不滥杀,断葑不知如何得罪了您……”
“废话少说,我只要知道古玄莫的所在。”月薄之在浊气侵扰之下,越发烦躁,“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断葑眼瞳震动,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月尊……您……您莫非是要去取家师性命?”
月薄之倒也不掩饰:“是又如何?”
断葑头脑嗡嗡的,心乱如麻:“为何?”
月薄之冷笑一声,周身杀意更甚:“难道他不该杀?”
断葑眼眸定定看着月薄之,刹那间,他仿佛看透了什么。
先是一阵惊愕如寒流般窜过脊背,随后,他嘴角莫名牵起一丝讥诮的笑:“是因为家师对你施了道心种魔?”
月薄之见他此刻还能笑得出来,眸色转冷:“此事你也知道?”
“从前不知,现在……”断葑直视着他周身翻涌的煞气,语气带几分讽刺,“但现在……想不看出来都难。”
月薄之心神微震:先是疆万寿,现在是断葑……若这样下去,是不是连铁横秋也能一眼看穿他已经染魔了?
这个念头犹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令他胸中戾气翻涌。
偏偏断葑此时还语带微嘲:“说来有趣,我忽然想起件旧事。家师种魔之人何其多,却非人人都会道心受损。那些心志如铁的,反倒能借魔种磨砺道心,破而后立,最终突破大境界。”
月薄之抬眸看着断葑。
断葑虽然被卡着喉咙,却凭着魔气传音,字字清晰:“说来,家师为您种魔,说不定是见您修为停滞,存着提点之意?”
月薄之指节骤然收紧。
断葑嘴角渗出血丝,却仍扯出个讥诮的笑:“只是没想到,看似不染纤尘的月尊大人,灵台深处竟藏着这般滔天怨愤!若非如此,道心种魔,又怎会这般轻易得手?”
月薄之听着这话,反而露出一丝笑容。
这笑容在断葑的意料之外。
断葑微微一怔。
月薄之却笑道:“你说话真叫人不爱听。”
“实话的确难听。”断葑强自镇定。
“既如此,我只能让你永远闭上这张嘴了。”月薄之指尖涌起剑气。
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断葑,他慌忙道:“您杀了我,如何能找到家师?”
“我看出来了,你们师徒感情不错,我杀了你,他自会寻我的仇。”月薄之眯了眯眼,“这样,总比我满天下找他,要省事得多。”
断葑感觉到,接近咽喉的剑气不带一丝颤动,平稳得可怕。
断葑的呼吸不自觉地凝滞。
他见过月薄之杀人时的凛冽,却从未见过这般毫无波动的残酷。
月薄之的手稳得可怕——没有杀意沸腾时的颤抖,也没有戏耍猎物时的游移,就像死神亲自执刃,冷静得令人窒息。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月薄之堕魔,真的是一件很惊天动地的事情。
一件值得三界为之颤栗的大事。
不过,三界的事情先放在一旁。
眼下更迫在眉睫的是——
他的咽喉就要被捏碎了。
喉间挤出的音节断断续续:“你……你不能……”
魔域上空,血色云层翻涌不息。
簪星踩着细碎的步子,跑到客舍旁边,正想往前,却足尖一顿。
门扉上一道看似浅淡的剑痕,正悍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剑气。如同猛兽留下的气息,让任何试图靠近的活物裹足不前,不敢进犯。
簪星咽了口唾沫,把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来,转而提高声音喊道:“横秋哥哥!你在不在里面?”
铁横秋推开门扉,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要来!”簪星急得跺脚,刚要往里冲,却被那道凛冽剑气逼得缩回脚步。他斜眼瞥着门板上的剑痕,狐疑道:“你跟薄之哥哥吵架了?好端端的,他怎么砍门啊?”
铁横秋咳了咳:“我哪儿敢和月尊拌嘴?这是他留的一道剑意。”
“哦,原来如此,我说呢。”簪星也想明白了:若月薄之真的生气砍门,这道门还能继续存在吗?别说是门,就是这屋子都保存不了吧。
铁横秋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所以,你怎么来了?”
“说起这个,可真是气死人了!”簪星恼道,“那个可恶的断葑,居然对你口出狂言,说你是什么……”簪星眼珠一转,决定添油加醋,“说你是一条什么妄想独占薄之哥哥的癞皮狗,薄之哥哥压根儿瞧不上你。我便跟他理论‘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横秋哥哥’。结果他不仅不收敛,反而猖狂大笑,‘我不仅要在你面前说,我还要到月薄之面前说’!”
铁横秋一下僵住了。
簪星这边一副为铁横秋不值、仗义执言的模样。
铁横秋却明白,簪星这是来拱火的,便不言语。
簪星继续煽风点火:“真是不得了啊。他现在正到了薄之哥哥面前了,还不许我靠近,只要二人在一块儿……”
铁横秋静静注视着簪星,目光复杂难辨。
簪星看铁横秋还是不讲话,连忙加大力度:“在我面前尚且如此放肆,如今他们独处,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都不敢想啊!”
铁横秋抿了抿唇:“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簪星瞪大眼睛,“当然是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断葑啊!”
“你既说了,他们二人独处,证明月薄之也是愿意的。”铁横秋苦涩地别过脸,“否则,月薄之怎么会给他独处的机会?既然是月薄之乐意的,谁也没法说什么!”
铁横秋看着如此卑微,但簪星却敏锐地捕捉到铁横秋直呼“月薄之”而非尊称“月尊”,可见心里是有气的。
簪星便趁热打铁:“你在说什么?你还是那个把我摁在沙里打的剑修吗?”
说起这个,铁横秋也有些尴尬:“那时候,薄之也不在啊。”
“他不在能打,他在就更能打了!”簪星理直气壮地一挺胸膛,“就是要让那个家伙在薄之哥哥面前牙齿掉满地!岂不快哉!”
铁横秋不能说不心动,却只说:“薄之不喜欢我那样……”
“谁告诉你他不喜欢啊?”簪星理解不了,“你试过这么做吗?”
铁横秋有些窘迫地抓了抓头发:“那倒没有。”
“那你去试试啊。”簪星一拍他的肩膀,笑得肆意,“说不定他很喜欢呢。”
铁横秋暗自苦笑:能在月薄之身边立足,全凭自己装得温顺乖巧、老实本分。若真当着他的面暴揍他青睐的美少年,岂不前功尽弃?
铁横秋轻声说:“薄之喜欢我安分守己的样子。”
簪星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啦?”
“自然是真的,我在薄之身边这么久了,难道还不明白吗?”铁横秋想起自己如何一步步靠近月薄之,对着这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才博得如今一个口头的道侣名分,更觉得要珍惜。
簪星没想到把自己险些捏死的这位元婴大能居然还是一个受气小媳妇儿。
他不禁扶额,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来薄之哥哥居然喜欢小媳妇吗?难怪他一直没看上我。
就在此时,簪星眉心突然一跳,似有所感地望向天际。只见远处血云翻涌,如滔天浊浪般滚滚出染满苍穹的暗红色。
“不对劲。”他摇摇头,目光凌冽,“那个方向……薄之哥哥正和断葑在一起!”
铁横秋闻言,也神色一变。
簪星足尖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去。
铁横秋催动青玉剑紧随其后,化作一道青色流光,所过之处云气翻涌,剑气纵横。
第109章 种魔月罗浮
断葑的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踢蹬,像只被钉住翅膀的夜蛾,每一次挣扎都让压迫更尖锐一分。
月薄之的手掌缓缓收得更紧。
断葑的视野开始泛起血色,耳边嗡嗡作响,涣散的视线固执地凝在月薄之眼眸上。
——他曾经多么痴迷这双眼睛,像月光蒙着一层雾。
真是讽刺啊。
断葑在窒息的痛苦中模糊地想。
这双眼睛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只是倒映其中的,再不是他往日精心维持的万种风情。他看见自己涨红的面容、暴起的青筋、因绝望而扭曲的五官,每一根暴突的血管都在诉说着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
他忽然看清了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不甘、屈辱、背叛……还有,最不该有的,刻骨的恨意。这恨意来得如此汹涌,连他自己都为之战栗。
在生死之际,跨越百年的爱慕也会撕下伪装的皮囊,露出狰狞的本相。
“你……你不能……杀我……”断葑挤出这么支离破碎的话。
“这世上,”月薄之的指节骤然发力,“还没有我不能的事。”
咔嚓——
喉骨碎裂的脆响尚未散去,断葑的躯体便如褪下的蛇皮般骤然干瘪。
歪折的脖颈处,漆黑的魔气喷涌而出,转眼间便撕碎了那副精心伪装的人皮。魔气中若隐若现一个身形,这才是魇魔真正的模样。
魔雾翻涌间,一个诡谲的身影渐渐凝实。
其形如夜雾凝就,又似融化的脂膏,在风中摇曳出近似人形的轮廓。
面目始终笼罩在流动的雾气之后,唯有一双狭长的眼睛时隐时现,恍若一场即将醒来的噩梦具现成形。
月薄之冷冷一笑:“这就是魇魔本体啊,真是恶心。”
雾气凝成的身躯微微颤动:“我是挺恶心的,正好和你天生一对……”
月薄之露出了被冒犯的神色。
放在从前,他也秉持“恶爱不祥”之念,对于任何人对自己的痴念都不予理会。
但自从得了铁横秋之后,他便对来自他人的觊觎十分烦厌,仿佛新穿的白鞋沾了泥污般难以忍受。
月薄之并指如刀,一道凌厉剑气已然成形,正欲将这魇魔斩于剑下……
那团黑雾却在空中诡异地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笑声:“你知道吗,被道心种魔的正道修士中……就有你那位高贵的母亲——罗浮仙子!”
月薄之指尖一顿。
“不信?”魇魔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愉悦,“师尊可是特意留了这段留影给我观摩学习呢……今日便让你也开开眼界.……”
黑雾翻涌间,一幅幅画面如走马灯般浮现——
月罗浮被困于魔宫深处的景象清晰浮现。她素白的仙衣已被血色浸染,周身缠绕着暗红锁链。
魔君立于血池中央,面容在蒸腾的血雾中若隐若现。
“罗浮……”他的声音沙哑如钝刀磨石,“我别无选择。没有寒梅淬体丹,我永远无法突破……”
月罗浮眼瞳中血色翻涌:“我怜你弱小,将你收留,却没想到,不想竟是养虎为患。”
“你生来就带着仙骨灵韵,在梅蕊幽谷那等仙境长大,怎么会懂得我们这些蝼蚁般的魔修,每日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滋味?”魔君垂头看着月罗浮,“我发誓绝不会伤你分毫……只要你愿意留下……”
月罗浮不为所动。
魔君眼中却噙着血泪:“什么三界美人我都不要,我只要你做我的魔后……”
他的姿态十足虔诚,但困住月罗浮的锁链依旧没有松开分毫。
月罗浮恨声说:“你是钟情于我,非我不娶,还是因为天上地下只有我能孕育梅蕊骨血,供你炼丹?事到如今,你以为我当真不明白?”
“你的性子如此倔强。那只好委屈你在这儿多留些时日……”魔君缓缓直起身,指尖在月罗浮苍白的脸颊上流连,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直到你想清楚了为止。”
说罢,魔君抹了抹眼角血泪,便翩然而去。
月罗浮恨得咬牙切齿,吐出一口黑血。
一道魇影从她背后漫出:“啧啧,这捆仙索专克仙体,若你舍了这身仙骨,改修魔道,此物于你便如纸糊一般,随时可以挣脱。”阴影中伸出枯爪般的手指,轻抚过锁链,“届时,把伤害你的人百倍奉还,岂不快哉?何苦执迷不悟……”
月罗浮冷笑道:“古玄莫,没想到你居然趁我不备,于我道心种魔……妄想我屈服于你……”
“此言差矣。我对人屈服于我没有兴趣,你可曾听闻,老朽用种魔之术操控过谁?”阴影在她周身缓缓流转,“千百年来,经我种魔者不知凡几,可追随于我的,也不过是我魇魔一族的孩儿们罢了。”
那团黑影幻化出老者轮廓,竟显出几分慈悲相:“老朽只是不忍见那些有趣的灵魂,终要被仙门戒律磋磨成道貌岸然的模样。”阴影中传来一声轻叹,“你自己想想,若有一天,你变得和那些仙门伪君子一样,自己不觉得恶心么?”
月罗浮淡淡说:“要让我变成你这样,也未见得痛快。”
“人各修其道,怎么所谓仙道就比魔道更高贵吗?”古玄莫的阴影微微晃动,声音里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我看仙子当年既然能做出收留弱小魔修的义举,想必不是那般狭隘之人。”
“不错,道本无高低。”月罗浮淡淡道,“这句话我也要反问你,为何在你口中,修魔便是真性情,修仙就注定虚伪?这般论断,与你所鄙夷的仙门偏见,又有何异?”
古玄莫的暗影骤然凝滞,如墨色般在虚空中凝固。
月罗浮眸光如电,字字铿锵:“我自问无愧天地,更不觉得自己会沦为道貌岸然之徒!”
沉默在二者之间蔓延,良久,古玄莫的阴影突然发出沙沙声响,竟似在鼓掌:“不愧是仙子!我信了,你绝不会沦为那般恶心的伪君子。”阴影中渐渐显露出一张模糊的笑脸,“因为,以你的性子,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
还未等月罗浮反唇相讥,那道魇影便消失无踪了。
她强撑的气势骤然松懈,身形微微一晃,凭借锁链拉扯,才堪堪站稳。喉间腥甜翻涌,终是压抑不住,一缕暗含魔煞的黑血自唇边滑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开触目惊心的痕迹。
心口处的魔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原本澄澈的眸子此刻猩红一片,眼底似有无数扭曲的面容在挣扎哭嚎——这正是道心将溃,魔种生根的征兆。
月罗浮被锁链悬在半空,四肢受制,却倔傲地仰起头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鲜血淋漓,一缕清明之色在猩红的眼眸中艰难浮现。
她染血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苦笑,眼前走马灯般闪过那些温暖回忆——梅树下教小弟子们练剑时,他们笨拙却认真的模样;雨夜里为受伤的灵兽包扎时,它湿润的鼻尖轻触手心的温度;还有那个雪夜,她将瑟瑟发抖的小少年带回仙门时,他眼中闪过的光亮……
锁链感应到她心绪波动,骤然收紧,勒得她骨骼咯咯作响。
魔气在血脉中叫嚣着要吞噬这些柔软的记忆,她却固执地一遍遍回想那些笑脸,那些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温暖。眼角渗出混着魔气的血泪,可嘴角却渐渐扬起一个真心的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睁开眼。
虽然满身血污,可那目光已如雨后的晴空般澄净。
就在此刻,月罗浮灵台深处骤然迸发一道清光,直冲云霄!
天穹骤然变色,滚滚劫云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云层中紫电翻腾,如同千万条雷龙在咆哮。第一道天雷轰然劈落,刺目的电光不仅击碎了缠绕周身的锁链,更将她周身魔气涤荡一空。
九重雷劫过后,劫云散尽。
月罗浮凌空而立,周身流转着琉璃般的清光。
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中,她竟以最纯粹的善念为引,触动了突破的契机!
魔君见状,先是震惊,而后生出恐惧。
他仓皇暴退,袖中法盾瞬间祭出。
月罗浮素手一抬,那法盾应声而碎!
魔君震惊不已,想着要对付月罗浮,却自知此刻必然不是她的对手。
他眼珠一转,立即双膝跪在,横剑颈前:“是我对不住你!”那姿态卑微至极,仿佛当真痛悔不已,“你杀了我吧,我断无二话!”
说着,他横刀断臂,血如泉涌!
果然,他捕捉到月罗浮眼中那一瞬的震动。
魔君踉跄着跪倒在血泊之中,断臂处的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权势、修为、长生……这些我都不要了!”他仰起惨白的脸,眼中噙着癫狂的泪光,“只要……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
月罗浮广袖轻拂,垂眸看着这个曾经让她倾心的男子,轻轻摇头:“你我缘分已尽,前事休提了。但愿你是真心悔过,若再行不义,我必取你性命!”
说罢,她便翩然而去。
看着月罗浮的背影,魔君得逞般地松了一口气。
他比谁都更能意识到:月罗浮是不会伤害他的。
不是因为他很特殊,而是因为月罗浮很特殊。
明明拥有斩天裂地的修为,却连对仇敌都下不了杀手;明明可以轻易取他性命,却宁愿相信那虚无缥缈的“悔改”……
正是这份近乎愚蠢的仁慈,才让月罗浮成为了修真界最特殊的存在——一柄永远舍不得出鞘的绝世利剑。
这般的绝世珍品,怕是穷尽三界轮回也再难寻得第二个了。
魔君缓缓拭去唇边血迹,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狂热:如此稀世珍宝,若不物尽其用,岂非暴殄天物?
魔君冷笑道:“她的腹中已孕育着我的骨血。梅蕊族女子天生神力,但孕后会越来越虚弱,这是她最大的破绽……”
断葑幻化出的画面在这一刻凝固,继而如烟尘般簌簌消散,化作无数光点湮灭在虚空中。
月薄之死死盯着母亲消散的残影,眼底反复激起阵阵猩红的血雾。
断葑声音幽幽:“你看,我说得不错,家师道心种魔不为害人。而真正坚定的人,也能借此契机突破瓶颈,可惜啊……”
月薄之眼珠微动。
断葑的阴影袅绕:“比起令堂,您倒是更有乃父之姿呢!”
这话简短,但对月薄之而言,却比全天下所有骂娘的话加起来骂得还要脏。
月薄之的道心,在这一刻出现了更大的震颤。
断葑又轻飘飘地补上一句:“更可笑的是,那些以你为尊的正道诸君,在看到你此刻的模样后,又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你呢?”
正道诸君……月薄之眼前闪过无数模糊的面容,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
他不在乎。
唯独一张脸庞是清晰的——那双永远含着仰慕的、清澈的下垂眼,此刻却像利刃般刺痛他的心。
刹那间,月薄之只觉天旋地转,心神俱裂!
月薄之周身煞气轰然爆发,如渊如狱的威压瞬间席卷全身。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断葑眼中幽光一闪,早已埋伏多时的魇息如附骨之疽般缠绕而上。
古玄莫所言非虚。
悠悠千载,经他种魔者不知凡几,但他从未把任何一人做成傀儡。
然而,这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
这上古魔功既被称为魔族至高惑心秘法,又岂会没有操魂控魄之能?
断葑眼中幽光一闪,正打算趁月薄之心神失守之际,将其收为傀儡。
自鸣得意之时,却见空中闪来两道身影。
一个赤足蓝衣的少年,一个清俊剑修。
正是簪星和铁横秋!
簪星望着被魇息层层缠绕的月薄之,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断葑,你……”
铁横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自然是怒不可遏:“你对薄之做了什么?”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质问我了?”断葑低低笑了起来,“呵呵,你们已踏入我的魇域,连月薄之都被我困住,你们是不是也该做好永远留下的准备?”
簪星额角沁出冷汗,强自镇定道:“这儿是长生城,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正是长生城,我才敢放肆。”断葑道,“就算我把你就地格杀,疆万寿也是绝不会寻仇的,反而还会赞我一句‘不愧是古玄莫的得意门生’呢!”
簪星无言以对:以疆万寿的性子,的确如此。
簪星抿了抿唇,满眼希望看着铁横秋:“横秋哥哥,你快给他点颜色瞧瞧!”
铁横秋神色凝重,按剑不动。
断葑更不把铁横秋放在眼里:“我也看你不顺眼许久了,簪星还配做我的傀儡,而你……还是魂飞魄散来得干净!”
话音未落,四周阴影骤然沸腾,一道漆黑魇影如毒蟒出洞,直取铁横秋咽喉!
第110章 破局!
铛——
一声清越剑鸣响彻云霄。
只见铁横秋手中青玉剑绽放出翡翠般的光华,剑锋流转间,将袭来的魔气尽数斩断。
断葑身形微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栽树弟子有这般剑术?……呵,倒是有点意思!”
铁横秋执剑而立,剑尖斜指地面。
簪星在一旁拍掌叫好:“就让你看看横秋哥哥的厉害!”
铁横秋没好气看簪星一眼:“你也别闲着啊。”
簪星吐吐舌头,手腕翻转间,骨鞭如毒蝎摆尾般呼啸而出,与青玉剑形成犄角之势,直取断葑下盘!
铁横秋的青玉剑化作漫天青光,簪星的蝎子骨鞭如灵蛇狂舞,二人攻势如潮,逼得断葑连连后退,瞬息间,黑色的魇影已被剑气割裂数道口子。
“哎呀呀,”簪星一边挥鞭一边嬉笑道,“刚刚是谁说要拿我做傀儡,再拿横秋哥哥的命啊?我们还等着你来拿呢,你怎么反而退了呢?”
话音未落,四周的黑雾剧烈翻涌。
断葑的魇影发出阴冷的笑声,身形竟如水墨般渐渐淡去,完全融入了周遭的黑暗之中。
“小心!”铁横秋立即收剑回防,青玉剑在周身划出一道青色光幕。
簪星也急忙收鞭戒备,两人背靠背站立。
黑雾中传来断葑飘忽不定的声音:“好呀,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
话音未落,一道鬼爪从阴影中暴起,探向簪星身侧!
“我就先来拿你!”
爪影凝如实质,直取少年咽喉。
簪星瞳孔骤缩,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半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光后发先至——铁横秋的剑锋精准地截住鬼爪,两股力量相撞迸发出刺目的灵光,将四周的黑雾都震得翻涌不止。
簪星泪眼汪汪看着铁横秋:“横秋哥哥,幸好有你!”
这个关头,铁横秋本性暴露,直接回一句:“闭嘴吧。”
簪星瘪了瘪嘴,但也凝重地举起骨鞭。
二人的法器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光,青玉剑的寒芒与骨鞭的幽蓝在黑雾中交织成网。然而,被斩开的魇气如同流水般重新聚拢,每一次挥击都像是劈进了深潭,激起涟漪却又转瞬归于平静。
“省些力气吧。”断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的回声在魇域中不断折射,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同时在二人耳畔低语,“再锋利的剑,再迅疾的鞭,也不可能斩断这无形无质的阴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一道黑影如蛇缠上簪星的骨鞭。
簪星猝不及防,骨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看招!”铁横秋厉喝一声,青玉剑贴着簪星手腕划过,剑锋与魇影相撞迸发出刺目的青光。那黑影被剑气震得剧烈扭曲,却仍死死箍着骨鞭不放。
簪星右手被制,也不顾旁的,左手急急捻诀,终是使出了压箱底的秘技——
“天地虿盆!”
随着这声厉喝,地面龟裂出无数裂痕,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从地底传来。
数以万计的毒蝎如黑色潮水般破土而出!
蝎尾在黑暗中泛着致命寒光,转眼间方圆百丈尽成毒域。
原本缠绕骨鞭的魇影如触电般退缩,转而化作数十道黑索与蝎群纠缠撕咬。
簪星脸上扬起一抹桀骜的笑意,指尖法诀轻转,毒蝎群便如臂使指般在黑雾中穿梭撕咬:“可别费劲了,你这黑气无穷无尽,但我也这毒物也是生生不息,就看谁先熬得过谁啰。”
铁横秋望着满地翻涌的毒蝎,青玉剑不自觉地往回收了收。
他注视着毒蝎与魇影纠缠的景象,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若任由这些戾气所化的毒物与魇息互相消磨,待断葑力量衰竭之时,便是他们反击的最佳时机。
簪星直起腰杆,故意拖长声调:“想拿我们性命,你还是差一点了呢。”
话音未落,魇影却如水银泻地般流动起来,竟将无数毒蝎裹成了漆黑的茧!
“怎么回事!”簪星指尖法诀猛地一滞,原本行云流水般的灵力运转突然卡壳。那些被魇息包裹的毒蝎,与他之间的感应正在被快速切断。
簪星脸色瞬间煞白,仓促变换手诀,却像抓住了一把散沙,所有指令都石沉大海。
魇息如浪潮淹没毒蝎,下一个瞬间,这些毒蝎竟然调转方向,朝簪星和铁横秋的方向攻来!
“怎么回事!”簪星大惊失色。
铁横秋也震惊了。
断葑却桀桀笑道:“簪星,你还是这么愚蠢啊……我故意缠攻你,就是为了让你使出这一手,为我所用!”
原来,他的魇息能操控生灵,即便是高阶修士都可以控制,这些无智之物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他故意激簪星使用天地虿盆,就是要控制这些无穷无尽的毒蝎!
“好好尝尝被自己的杀招反噬的滋味吧!”
铺天盖地的毒蝎如潮水般向二人涌来!
铁横秋之前破过天地虿盆,全凭体内神树灵骨能解毒,硬抗过去。
然而,如今被魇息控制的蝎子,倒不只是有剧毒,还有魔气,铁横秋断不可能故技重施。
神树灵骨能解百毒不假,但若让这些魇息入体,恐怕连灵台内丹都要被污染。
铁横秋手中青玉剑舞得密不透风,剑锋所过之处,青光如练,将扑来的魇蝎尽数斩落。
然而,魇息催动之下,地表转瞬间又凝结新虫!
簪星一手骨鞭也舞得密不透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倏然之间,一道魇蝎趁机扑上他的手臂,毒针狠狠刺入——
“簪星!”
铁横秋回身一剑,剑光如电,精准地将那只魇蝎挑飞。
然而,为时已晚。
簪星被刺中的部位已经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毒素倒是不怕,簪星百毒不侵,只是丝丝缕缕的魇气顺着伤口往他经脉里钻!
“横秋哥哥……我……”簪星强撑着想要举起骨鞭,手臂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的视野开始扭曲,断葑阴冷的低语与万千毒蝎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眼看便要神魂失守……
他骤然咬破舌尖,疼痛换回一息清明。
他抓住铁横秋的手:“我不要做这个恶心玩意儿的傀儡……”
铁横秋一边挥舞青玉剑,一边护住簪星,无暇回答。
却只听得簪星附在他耳边,吐息微弱:“横秋哥哥,你知道我的心脏在哪儿……”
铁横秋难以置信地转头,正对上簪星决绝的目光。
簪星一字一顿:“杀了我。”
铁横秋一边挥退涌来的蝎子,一边咬紧牙关:“别说傻话!”
簪星苦笑:“怎么是傻话?我其实知道,你好几次对我起了杀心……只是不知为何又按捺下来了。”
“那是因为你先要杀我。”铁横秋剑势不停,语气却异常平静,“后来你改了念头,我自然也不好再动手。”
“还有这样的说法吗?”簪星虚弱地笑出声,“没想到,横秋哥哥竟是一个大善人。”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铁横秋一剑劈开蝎群,剑锋上的青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我手上沾的血不少。你能想象吗?我第一次杀人时才是个凡人小孩儿,但动手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簪星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每一次,我都确信他们罪有应得。”铁横秋的声音异常坚定,手腕一翻,剑锋精准地挑开一只偷袭的魔蝎,“但对你,不是。我不该动那个念头。”
簪星并不知道,铁横秋所言的“不该”,是他想起了在魔宫那日,看着簪星与月薄之亲近时,心头陡然腾起的阴暗念头——那个想要抹杀所有被月薄之在意之人的疯狂冲动。
仅仅因为吃醋生气,就抹杀一个修士的存在。
这样的事情,是不该的。
簪星只道:“什么不该……”
铁横秋喃喃自语般:“或许每个拥有力量的人,都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就动了滥用力量的念头。”
“这、这不是很正常吗?”簪星虚弱地眨着眼,“修真界向来强者为尊……”
“正常个屁!”铁横秋骂他一句,“世道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搞坏的!”
簪星怔住,他并不认同铁横秋的想法。
强者为尊,是最大的道理。
他没想过什么世道不世道,无辜不无辜的。
他若杀了别人,那是别人得罪了他,自然死有余辜。
若他被杀了,也是他自己技不如人,他并不无辜。
但此刻,他看着铁横秋苦苦支撑的坚毅神色,倒觉出几分旁人没有的可爱。
簪星好笑道:“但你此刻不杀我,我转头变成傀儡,吃苦头的是你。”
铁横秋咬了咬牙,看向翻涌的黑浪:“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毅然决然看向簪星,声音压得极低,“都这个关头了,你可否透露,天地虿盆可有弱点?”
他想,自己那样凭着百毒不侵之躯硬闯,绝对不是正确的破解之法。
簪星眸光微微闪动,眼底闪过一丝挣扎。这天地虿盆的破解之法乃是疆氏一族的不传之秘,即便身死道消也不该泄露分毫。
然而,此刻看着铁横秋清亮的目光,簪星低声说:“天地虿盆的破解之法,和破解魇梦之法其实异曲同工。”
“什么?”铁横秋忙问道,“有这样一箭双雕之法,你怎么不说?”
“因为这样的秘技,关系的是一个氏族,岂能随便外传?”簪星犹豫道。
翻涌的蝎浪已逼至眼前!
簪星的神魂在魇气侵蚀下越发涣散,他死死咬着渗血的嘴唇,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咬牙切齿,不再犹豫,蹦出一句:“在于……惊——”
话音未落,他便昏死过去。
铁横秋心头剧震,急忙揽住昏死的簪星。
他一阵混乱:
怎么到了关键地方话说一半就晕过去了?
简直跟话本里的老套情节一样!
他一边舞剑,一边心念急转:惊……
惊什么啊?
慢着,他说,这个破虿,和破梦,都是异曲同工。
那是就是惊梦……
惊……
惊蛰!
他念头通达,脱口而出:“是雷!雷可以破此法!”
魇影里的断葑听闻此言,微微一顿:“是啊,雷可以破此法。”半晌却嘲讽起来,“可是,这天地虿盆与魇魔大阵相生相成,岂是寻常雷电能破?”
铁横秋握剑的手微微发颤,青玉剑上的灵光忽明忽暗。
他知道断葑所言非虚——普通雷诀确实难以撼动这双重邪阵。
“我看你是木灵根剑修,就算兼学过几手雷诀,想必也不过三流。”断葑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这样的猜测也不无道理。
然而……
木灵根的剑修,却有一个捷径——蛰雷引,以木为引,借天地之威!
魇影操纵着万千毒蝎,桀桀怪笑:“就你这样的,怕是连道像样的雷光都劈不出来吧?”
铁横秋默然不语,暗自运转蛰雷引功法,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夜晚——在深林里,他催动天雷将柳六劈得魂飞魄散的情形。
不知那种程度的雷光,算不算“像样”?
断葑的魇影在虚空中扭曲变幻,凝成一张足有丈余的狰狞鬼面。:“可怜呐,簪星拼死给你留下破阵之法,你这废物却只能干瞪眼。”
那鬼面嘴角咧至耳根,露出森然笑意:“若你把这剑折了,跪下来求我,我问未必不肯留你一条全尸。”声音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戏谑,“其实你虽废物,却也不失趣味,倒也可以和月薄之、簪星一起,做我的鬼娃娃。”
听到他提起月薄之,铁横秋难以自抑地闪过怒意。
捕捉到这一丝情绪波动,断葑怪笑声更加刺耳:“生气了?呵呵呵……弱者的怒气,也是颇为可爱的。”
铁横秋紧抿双唇,面色阴沉如铁。
断葑的魇影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扩散,声音里带着胜券在握的戏谑:“……怎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来是认命了?真是无趣啊,还以为你会多挣扎一会儿呢。”
铁横秋没有说话。
但他的确回应了断葑。
不是屈膝求饶,不是慷慨激昂,更不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而是——天际尽头,一声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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