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深吸一口气,终于小心翼翼地回握住那只手。
下一刻,月薄之翻身而来,将他压住。
“薄之……”铁横秋惊喘一声。
月薄之轻声道:“我明天就走了,让我多看看你。”
两人的呼吸渐渐纠缠在一起,温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流转。
床帐外,一盏宫灯悄然熄灭。
翌日。
铁横秋醒时,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
铁横秋怔怔望着身侧凹陷的痕迹,恍惚间还能闻到残存的、潮湿的香气。
他慢慢蜷起身子,将脸埋进月薄之昨夜枕过的位置,布料上极淡的气息让他心脏狂跳。
他静默良久,终于平复了胸腔里那股躁动。
抬手撩开床帐,目光落在床边的轮椅上。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被人抱着行动。即便因旧伤修为倒退半阶,他仍是元婴修士,这点小事,本可轻而易举。
但他乐意让月薄之这么做。
而月薄之,显然也很愿意这么做。
事实上,月薄之何止是愿意——他简直对此事乐此不疲。
每次抱起铁横秋时,他总要将手臂穿过铁横秋的膝弯,掌心刻意贴着最敏感的腿窝。铁横秋越是轻颤,他越要收紧扣在腰后的力道,直到把人完全按进怀里。
他有时候,甚至会中途故意卸力,在半途故意松一松力道,惹得铁横秋下意识搂紧自己的脖颈。这时候,月薄之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搂这么紧做什么?”可手上却将人托得更高些,让铁横秋不得不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给他。
……这些把戏,一千次也不会腻。
当然,对象不是铁横秋的话,月薄之便没有如此游戏的兴致。
相应地,此刻月薄之不在身侧,铁横秋便反手在床沿一撑,身形如掠水的燕,轻巧地落在轮椅之上,哪有半分需要人抱的模样。
坐到轮椅上后,铁横秋按着扶手上的机关,驱动着轮轴,往殿外慢慢驶去。
殿门打开,便是一条幽深的长廊,通往迷宫般的魔宫各处。
他微微闭目,这几日月薄之推着他走过的路线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他循着记忆中的轨迹,缓缓没入长廊深处的阴影里。
轮椅在岔路口停下。
他一直留心着,这些天月薄之带他几乎走遍了魔宫每个角落,却唯独避开了西北方向某一个角落的一片小小的区域,那里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每次接近那里,月薄之总会不动声色地转个弯,或是突然提起什么事转移他的注意。
此刻,那条小径就横在眼前。
廊下的灯笼在这里尤其稀疏,几缕残光勉强勾勒出向下的石阶,阴影在拐角处浓得化不开。
铁横秋抿了抿唇。
他记得上次趁着月薄之心情不错,试探性地提起想下去看看。
月薄之的回答是:石阶陡峭,轮椅难行。
这答案乍听有道理。
可铁横秋早就发现,魔宫各处都做了精心的改建:门槛被铲平,斜坡替代了台阶,连地砖都换成了更光滑的材质,处处都是像是为了方便轮椅通行而做了改变。
唯独西北角这条小径,依旧保留着原始粗粝的石阶。
铁横秋凝视着这条向下的石阶。
石阶边缘爬满暗青苔藓,夜风卷着地底寒意攀援而上,吹动他垂落的衣袂,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铁横秋眸色渐沉,心中忽然想起月薄之曾经说过的话“这魔宫自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初来时也觉得这八卦阵繁琐,后来发现,这倒是一个藏宝的上上之选。”
藏宝?
月薄之究竟在隐藏什么?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心头。
铁横秋指尖轻颤,终是扣动了轮椅机关。
轮椅前轮精准地卡在第一节石阶边缘,他指尖在扶手暗格一按,轮椅便以危险的角度倾斜着,一级一级向下挪动。
越往下,那股铁锈味越发浓重。
身为剑修的铁横秋认出,那是血腥味。
落到下面,是一扇门,紧闭的门。
门后面,有什么呢?
铁横秋思考着,与其说是思考门背后有什么,不如说,他是在思考自己应不应该打开这扇门。
这扇门静静矗立着,是那般毫无防备,没有锁链,没有守卫,甚至连最基础的禁制都未设下。
铁横秋竟却不太疑心。
大概因为铁横秋在这魔宫居住了这么久,除了月薄之和夜知闻,别说是活人了,连能喘气的都没见过。
既然如此私密之地,不设防备反倒合情合理。
便是如此一扇门,只需要铁横秋轻轻一推,便会打开。
铁横秋垂头,盯着自己悬在门前的右手:推,还是不推?
他脑中响起月薄之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吗?
铁横秋蓦地有了一股勇气,把门推开。
玄铁门扉发出沉重的嗡鸣,在幽暗的地穴中缓缓洞开。
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铁横秋的长发在骤然涌出的气流中飞扬。待雾气散尽,他终于看清了门后的景象——
地宫中央,一个独臂男子被玄铁锁链贯穿身体,牢牢禁锢。
铁横秋的轮椅猛地向前滑去,瞳孔骤然紧缩:“汤雪?!”
他看见汤雪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空洞地睁着,嘴角却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弧度。
铁横秋这一声呼唤,像是把他从空虚中唤醒。
他唇边的弧度变得更大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骇然:“横……横秋……”
“你、你还活着?”铁横秋迷惑了一瞬。
汤雪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落在铁横秋的轮椅上,惊讶道:“你的腿怎么了?”
铁横秋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绒毯盖住的双腿,又望向汤雪被铁链贯穿的身体,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不过是些皮肉伤,养些时日便好。倒是你……”
“既受了伤,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咳咳……”他喘着气,声音嘶哑却温柔,“寒气太重,对你伤势不利……”
听着汤雪这熟悉的关心话语,铁横秋喉头一哽:“依你所言,你在这儿,岂非更加不利?”
汤雪苦笑摇头:“你刚刚问我还活着?是觉得我已经死了吗?”
“我……”铁横秋一噎。
汤雪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铁横秋胸腔一颤:“到底怎么回事?”
汤雪缓缓闭上眼睛,嘴角仍挂着那抹令人心碎的笑:“你走吧,在月尊回来之前……”
“月尊?……”铁横秋抿住唇,那个其实早就潜藏心底的猜测终于浮到了嘴边,“是月尊不高兴你……你对我的感情,因此把你囚禁于此吗?”
汤雪艰难地抬起眼帘:“原是我不该,不该对尊者的道侣……”
“这是什么话?”铁横秋猛地打断,“你对我……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他的道侣。”
汤雪却只是轻轻摇头,目光游移在铁横秋的脸上:“那你现在已经是他的道侣了吗?”
铁横秋一怔。
沉默也是一个答案。
汤雪便又笑了:“那我的确是罪该万死。”
铁横秋指尖微颤,缓缓抚上汤雪冰凉的脸颊。
汤雪睫毛轻颤,安静地凝视着他,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就在下一刻,铁横秋的手指却按向汤雪的大椎穴。
汤雪的身子顿时软了下去,却只是微微一怔,随即闭上双眼,唇角甚至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锁链叮当作响,他像一具断了线的傀儡,任由铁横秋摆布。
铁横秋抿着唇,指尖破开汤雪皮肉,一股熟悉的灵气从铁横秋指尖流淌。
感应到这份灵力,铁横秋微微松一口气,立即把手指收回:“还真的是你……”
汤雪似有些不解:“不然,是谁?”
铁横秋微微一愣,随后回答:“之前我遇到过古玄莫老贼,他善于做幻术,我又听讲他也被封印在魔宫,便怀疑这老贼故技重施,想再摆我一道。”
披着汤雪假面的月薄之一噎,心中却浮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怒火:果然,古玄莫说的是真的。
当年古玄莫幻化出的魇像、迷惑了铁横秋的模样……是汤雪。
汤雪,一直藏在他内心深处!
他几乎绷不住脸上的作态,只能用虚弱的咳嗽掩饰自己眼底的痛意。铁链随着他颤抖的身躯哗啦作响,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铁横秋慌忙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肩膀:“汤雪,你……你到底……”
“我、我没事……”汤雪眯着眼睛看他。
铁横秋抚过汤雪的肩膀,满脸痛色:“可是,你流血……”
“我习惯了……”汤雪苍白的面容抬起,嘴角还挂着血丝,“不用担心我。”
铁横秋心头猛地一揪,汤雪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他胸腔里那股钝痛就越发鲜明。
汤雪染血的指尖轻轻推了推铁横秋:“你走吧,不用在意我。月尊不会取我性命的……”
铁横秋盯着汤雪心口那个可怖的贯穿伤:“不取性命……”但却让他生不如死吗?
“真的、真的是月尊做的吗?”铁横秋声音颤抖起来,“他这是在折磨你?”
汤雪听到这个问题后,眉心一跳:“你不相信月尊如此残忍,是么?”
“我……”铁横秋愣了愣,“只想着他不至于……”
“或许,你从未了解过他。”汤雪淡淡道,“他已然成魔……就算是在从前,他也一直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之人。”
这一点,铁横秋无法反驳。
汤雪咳了咳,苦笑道:“坏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他的不是的,对么?在你心里,他是最完美的,完美得不真实。”
“别说这些了。”铁横秋别过头。
他发现,汤雪还是那么喜欢强调:你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月薄之,而是一个执念,一个幻想。
真是服了这个男人,看起来那么温柔可亲,但是死到临头还是爱吃醋。
铁横秋碰了碰铁链,立即引起叮当之声,一瞬间惊醒了沉在地底的寒意,阴冷的气息翻涌而上。
汤雪立即警告:“别胡来,触动了机关,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你根本没死,只是被关押住了?”铁横秋环视四周,满眼疑惑,“他为什么要让你假死?”
“大概想着,我要死了,就能断了你的念头。”汤雪撇过头,“但真杀死我,又觉得太便宜我了。”
铁横秋呼吸一滞,无言以对。
地牢里一时只剩下铁链晃动的声响。
铁横秋的目光凝在汤雪身上。
素白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铁链从锁骨穿入,自肩胛骨穿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狰狞的痕迹。铁链上斑驳着片片暗色,早已分不清是经年的锈,还是干涸的血。
铁横秋缓缓闭眼,复又睁开。
眼底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
“汤雪,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听到这句话,汤雪的脸抬起来,眼中变得很亮很亮。
但月薄之的心却变得很暗很暗,充斥着愤怒猜疑痛苦妒忌……最终汇为一股奔流般的怨恨。
在这怨恨的涤荡下,他居然笑了:
哈哈哈……
我猜对了。
你选错了。
第132章 疼不疼
月薄之说了,三日内必归。
铁横秋也自然相信。
只是这三日也过分安静了。
平时月薄之出门,还会留着夜知闻吱吱喳喳陪伴铁横秋,如今夜知闻领命去了初霁城,偌大的魔宫空落落的。
铁横秋独坐在暖阁里,看着昏黄的烛光,想起夜知闻曾经说过,这魔宫里也有少量的亲卫,是月尊信得过的近侍。
可自他住进来,连半个亲卫的影子都没见过。
他不觉暗自猜测:这座魔宫,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月薄之带他走过的那些回廊殿宇,那些看似宏大的建筑,或许只是最核心的一隅——核心到连亲卫都不得擅入。
铁横秋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转动轮椅出了房门。
回廊安静得诡异,连轮椅划过,都能惊起阵阵回音。这些回音让他想起锁链碰撞的声音。
他屈了屈指尖,忍不住还是去了西北角那个不该去的地方。
再次来到了地牢,汤雪还是和上次一样,身躯被铁链贯穿,困在原地。
听到轮椅的声音,汤雪缓缓抬头,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却又仿佛不是:“你来得也太勤了。”
锁链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哗啦作响,牵动锁骨处的铁链,又有新鲜的血珠从伤口渗出,顺着苍白的皮肤缓缓滑落。
铁横秋忙更快地来到他面前,取出药膏和布帛,替汤雪处理伤口。
虽然铁横秋拿出了很好的药物,但是这皮肉一直被贯穿着,根本无法愈合,再好的药也是无济于事。
汤雪轻声说:“这般良药,还是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说罢,汤雪一阵咳嗽,身体剧颤引得锁链晃动,新涌出的鲜血将刚清理过的伤口再度染红。
铁横秋的手僵在半空:“汤雪……”
汤雪的头缓缓垂下去。
铁横秋伸出双臂,把他拥住,任他的头颅无力地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铁横秋能感觉到贯穿汤雪身体的铁链硌在自己胸前,那些冰冷的金属仿佛也刺进了自己的血肉。
他收紧了手臂,又在触到伤口时放轻了力道。
地牢里只剩下锁链轻微的晃动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铁横秋的下巴抵在汤雪发顶,闭上的眼角微微发烫。
汤雪闭合着眼睛,把头搁在铁横秋肩头,铁横秋身上的布料是那么的精美,即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却也触感柔滑如水。
这一身衣服,明明是月薄之亲手为铁横秋穿上的。
而如今,铁横秋却任汤雪的血染污这娇贵的布料。
汤雪颤抖着——
他爱这个拥抱。
他恨这个拥抱。
待回到暖阁,铁横秋还是心神恍惚。
直到晃过铜镜前,看见衣襟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才如梦初醒般僵住。
他蓦然蹙眉:“这……这要让月薄之看见了……”
一旦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忙捻一个浣衣术,却不想,这法袍却不为所动。他一怔:好像想起月薄之说过这是魔尊法袍,有防御的力量,一般法术对它不起作用。
铁横秋抬眼看到屏风旁边放着的清水盆,叹了口气,只好用最原始的法子了。
他想脱掉外袍,却发现复杂的系带根本扯不开,他这才想起,每次都月薄之替他更衣的。
月薄之牵动系带的手法娴熟得很,复杂的结扣,在他指尖不过三两下便如花苞绽放般散开。现在想来,月薄之的手也太巧了。
他却不知,这是其实“熟能生巧”的“巧”。
修仙之人向来只需掐个避尘诀,便能周身清爽,不需要像凡人般沐浴更衣。
因此,这些天来铁横秋都没察觉没了月薄之,他连更衣都不会。
铁横秋只好拿起一块搭在旁侧的绢布,打上皂角,浸湿清水,往肩头擦拭。
水渐渐染成淡红色,倒映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
涟漪阵阵的水面上忽然现出一个轮廓。
铁横秋浑身一颤,绢帕“啪”地落入水中。他猛地转身,月薄之不知何时已静立在身后,玄色衣袍融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染血的肩头。
铜盆里的水还在微微晃动,映得满室烛光都跟着颤抖起来。
“薄之……”铁横秋咽了咽,“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了,三日内必归。”月薄之缓步上前,衣袂扫过地面,“已经是第三日了。”
“是,是的,已经过去三天了。”铁横秋下意识伸手摸上濡湿的肩头,像是那儿因为湿水而不适,又像是想用手掩耳盗铃地遮盖什么。
月薄之俯身拾起浮动的绢帕,鲜红的皂角水顺着指尖滴落:“你受伤了吗?”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望着逆光而立的月薄之。
跳动的灯影里,月薄之俊美的面容浮现在光影交界处,恍若一朵开在暗处的花。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怎么不说话?”月薄之俯身靠近他,手里仍捻着那一方绢帕,帕角滴下的血水滴答滴答,如同直接敲在铁横秋的太阳穴上,震得他耳膜生疼。
铁横秋喉结滚动:“我……我……”
“我回来了,”月薄之伸出另一只手,捏起铁横秋的下巴,“你连个笑脸都不给我。”
铁横秋下意识地扯了扯嘴唇,想给他一个笑脸。
但这还不如不笑。
月薄之眸光一暗,冰凉的指尖直接按上他的唇角,用力往上一提。
“笑都不会了吗?”月薄之问他,“是不会笑了,还是不会对着我笑了?”
铁横秋咽了咽:“薄之……”
话还没完,月薄之已经狠狠咬上他的唇。
铁横秋被迫仰着头,后颈被月薄之的手掌牢牢扣住,指尖深深陷进皮肉,仿佛要透过皮肉直接攥住他的魂魄。
铁横秋呜咽着,没法挣扎。
分开时,铁横秋唇上已经多了个渗血的牙印。
月薄之用拇指抹去那丝血迹,声音温柔:“疼不疼?”
“唔……”铁横秋抿了抿唇,尝到了一丝铁腥味,一脸乖巧地摇摇头。
月薄之仿佛被这驯服取悦了一点儿,便捧着他的脸庞,轻柔地在咬痕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怎么会不疼呢?”
铁横秋怔怔看着月薄之,他淡色的唇上也染了血痕。
月薄之朝他微笑,又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眼睑上,温软的触感却让他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明明是很轻柔的一个吻,却让铁横秋本能地颤栗。
仿佛下一刻月薄之就会用那两片柔软的唇,将他眼珠生生吮出一般。
这个荒谬的想象让铁横秋不寒而栗。
感受到铁横秋的颤抖,月薄之拉开了些许距离,把染血的绢帕放回水里。
听到绢帕投水的响声,铁横秋猛然睁开双目,便看见月薄之正微笑着:“你怎么在抖?”月薄之歪着头,指尖抚过他冰凉的手背,“是冷的吗?”
“冷……”铁横秋顺着他的话应声。
“冷,怎么还流汗?”月薄之绞了绢帕,轻轻按在铁横秋的额头上,“看你一额头的汗。”
铜盆里的血水微微晃动,映出铁横秋苍白的脸色。
月薄之的动作温柔至极,却让额前的冷汗又沁出一层。
月薄之轻叹一声,掌心覆上他湿透的肩头:“衣服湿了,难怪发冷。”
“嗯。”铁横秋呆板地回应。
月薄之放下湿帕,替铁横秋把袍子解开。
只是轻轻几个动作,刚刚铁横秋不得其解的衣衫便敞开了。
“看,”月薄之低语,“这不是很简单么?”
铁横秋咳了咳,低头看向身上仅剩的一件中衣。
月薄之的目光却凝在铜盆里渐渐晕开的血水上:“所以,是你受伤了?”
铁横秋咬紧牙关,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
“让我看看。”月薄之道,“伤着哪儿了。”
铁横秋下意识想躲避,但却如同被使了定身咒一样,不能动弹分毫。
只能任由月薄之的手指勾住中衣最后一根系带,轻轻一扯。素白的衣料如同凋零的花瓣,从铁横秋肩头滑落,露出铁横秋线条分明的身躯。苍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却不见半点伤痕。
“到底是哪儿伤着了?”月薄之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指尖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从锁骨一路游走到胸膛。铁横秋的肌肉在他手下绷出漂亮的线条,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奇怪,”月薄之像是苦恼地蹙眉,“怎么哪里都看不到伤口呢?”
话音未落,他将人打横抱起。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反应,后背已陷入柔软的躺椅中。
月薄之执起一盏烛台,摇曳的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诡谲的阴影:“让我再细看看。”
烛火幽幽下移,灼热的蜡油在烛芯边缘凝聚,摇摇欲坠。
铁横秋死死盯着那一点晃动的橙红,腹部肌肉绷得发疼。
蜡油将落未落之际,月薄之手腕轻转,险之又险地避开,却让下一滴蜡油悬得更加岌岌可危。
“你看起来像是在害怕。”月薄之看着他紧绷的身体线条,笑一笑,将烛台倾斜。
铁横秋瞳孔骤缩,眼看着那滴滚烫的蜡油直直坠向心口——却在最后一瞬被月薄之的指尖接住。
“放心,”月薄之碾着渐渐凝固的蜡滴,任滚烫的蜡油在自己的指尖留下红痕,却似感觉不到疼痛,神色平静,“我怎么舍得伤你?”
“薄之……”铁横秋像是受够了,又或者是从月薄之的温柔里窥见某种宽容,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一手拉住月薄之的臂膀,“薄之,那血不是我的。”
月薄之眼瞳下扫,无机质一般的眼珠子映着烛火:“是谁的?”
“你知道。”铁横秋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月薄之,“你明明知道!是你……是你故意让我发现他的,对不对?”
月薄之一怔:这是铁横秋少有的,真正看透他心思的时刻。
可这个认知非但没带来愉悦,反而像根尖刺,狠狠扎进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月薄之轻轻把烛台搁下。
铁横秋无意识地抿紧唇瓣,那儿残留着鲜红的齿痕:“我想……”他声音发涩,目光却紧紧锁住月薄之,“我想到了一些可能,却又不敢确信。”
“你倒是说说,”月薄之衣袂轻拂,在他身侧的圆凳上落座,“你想到了什么可能。”
第133章 爱我还是他
“是……”铁横秋拢了拢衣服,缓缓从躺椅上支起身子,“虽然这么想有些狂妄了……”
“狂妄?”月薄之看着铁横秋低垂的眉眼,“你什么时候这样过呢?我倒觉得你太谦卑了些,很愿意看你狂妄一些。”
铁横秋听了这话,如同得了某种变相的鼓励,抬起眼睑:“您是真的喜欢我,对吗?”
月薄之顿了顿,眼神闪过一丝异彩。
他没有回答。
但他不需要回答。
他只要不冷笑,不恼怒,不摇头,就已经是应了。
铁横秋喉间发紧,心头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多年来求而不得的执念,如今竟真真切切地握在掌中,却让他指尖发颤。
像小孩儿踮脚去够高阁上的蜜饯,日思夜想的甜腻真到了唇齿间,回味却是酸意。
他视月薄之如月,却不想九天明月揽入怀,最先感受到的竟是清辉的冷。
铁横秋得到答案后,看着月薄之。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像是深潭映着月光。
月薄之也看着铁横秋。
他想看清楚得到答案后,铁横秋的什么表情。
就像是神降下甘霖后,睁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人。
人祈望得到神恩,神何尝不渴求信仰?
但铁横秋的眼里,没有信徒般的虔诚,也没有得偿所愿后的狂喜。
月薄之垂下银灰色的眼珠子:……果然。
他的爱,是叶公好龙而已。
月薄之却不想做揭穿的那一个人,他只是轻声说:“还有呢?你还猜到了什么?”
铁横秋怔忡了一瞬,眼珠转动:“那么,你困住汤雪,是因为生气吗?”
“呵,”月薄之冷笑一声,“我生什么气?”
铁横秋抿了抿唇:“他自然不值得你为他生气。”
月薄之静默不语,只是用那双月光石般的眸子凝视着他,目光重若千钧。
铁横秋被这视线压得几乎窒息,继续小心道:“我的心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你是知道的。”
月薄之轻哼一声:“或许吧。”
铁横秋闻言大震,不自觉咬了咬唇,唇上未愈的伤口又渗出一丝猩红:“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对你的真心吗?”
他伸手想触碰月薄之的衣袖,却在半空僵住。
这片刻的犹疑落在月薄之眼中,化作一根尖锐的刺。他更生不悦:“或许,你自己都分不清!”
“我?分不清?”铁横秋不觉想起汤雪屡屡说的:他爱月薄之不过是一种执念。
月薄之神色越发冷淡,说:“罢了,你还想说什么?”
铁横秋望着他冰冷的神色,伸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我只是想着,汤雪好歹服侍你这么久了,从无二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底是犯下何等大错,也不至于受此刑罚!”
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微微转动,像月光掠过冰面:“你是在为他求情吗?”
铁横秋声音低下来:“他到底对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月薄之冷哼,“看来是该以身相许了?”
铁横秋震惊道:“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可你怜他、护他、念着他……”月薄之越说越气,“你如此做,可记得谁是你的道侣?”
“自然是你。”铁横秋急声回答,“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若只有我一个,何以会对他人动容?”月薄之冷然道。
铁横秋喉头发苦:“人非草木。他救过我的命,我岂能冷眼旁观?就像……就像若有人真诚待你,你难道能眼睁睁看那人去死吗?”
月薄之干脆道:“当然!”
他想:反正也没有人真诚待我。
铁横秋浑身一震,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愕然看在月薄之眼里,成了一种讽刺。
月薄之嘴角勾起一抹艳丽至极的笑,指尖轻轻抚过铁横秋僵硬的脸颊:“当然,你是不一样的。”
月薄之指尖爬过脸上的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缓缓游走在铁横秋紧绷的面颊上。
“我只疼你一个,你也只看着我一个,”月薄之的眼眸褪去所有锋芒,透出几分稚子般的天然期盼,“你说,好不好?”
铁横秋却在这样纯粹的目光下浑身发冷。
铁横秋抿紧嘴唇,月薄之留下的咬痕隐隐作痛。
他不出声。
不出声,有时候就是最响亮的回答。
月薄之得到答案之后,眼中的期待倏然落空,涌上来的又是最彻骨的冰冷:“你果然是骗我的。你对我不是真心。”
“我没有骗你……”铁横秋无力地辩解着,“我只爱你……”
“够了!”月薄之猛地起身,广袖翻飞间,一柄青铜钥匙已躺在掌心,“这是汤雪身上锁链的钥匙。”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看着他的怔愣,嘲讽的笑意更深:“拿着这个,你就可以去解救你的恩人了。”
“我……我可以吗?”铁横秋嗓音发颤,指尖缩了缩,到底是不敢去接。
“当然可以。”月薄之一边回答,一边将钥匙掷在地上,金属撞击地砖的脆响在殿内回荡。
铁横秋看着地上躺着的铜钥,竟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捡。
“你想去就去吧,”月薄之背过身去,“只是踏出这道门,就别想再回头。”
铁横秋浑身剧烈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心脏。
铁横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有千重浪在心头拍打。
他望向殿外幽深的回廊,恍惚间看见汤雪在地牢深处饱受折磨。
可当他收回视线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月薄之牵引,无法从他的背影上移开。
铁横秋本以为自己会从这背影里看到决绝,却没想到,他只感到一种一碰即碎的脆弱。
这种脆弱让他无法抵抗。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这个背影。
月薄之的肩头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任凭对方的影子渐渐与自己的重叠。
铁横秋深呼吸一下,最终还是展开双臂,拥抱这具身躯。
月薄之没有抗拒,却也没有迎合,只是任由这个拥抱发生。
铁横秋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胛上,闻到了熟悉的冷香。
他心念微动,伤心地说道:“薄之,薄之,我不会离开你。”
月薄之的胸腔剧烈震颤。
月薄之突然转身,双手如铁钳般扣住铁横秋的腰肢,将他狠狠按进自己怀中。
铁横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勒得呼吸一滞,还未缓过神来,就被一个狂乱的吻封住了双唇。
这个吻像是要把人拆吃入腹般凶狠,月薄之的牙齿磕破了他的唇瓣,鲜血的锈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铁横秋颤抖着闭上眼,任由对方将自己揉碎在这近乎暴虐的缠绵里。
疾风骤雨过后,铁横秋躺在凌乱的锦被间,烛光透过纱帐在他颈间流淌。
他微微掀起沉重的眼皮,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地面,看着那枚铜钥仍静静躺在原位,泛着冷冽的微光。
忽然,背后伸出月薄之的手。
这臂弯将铁横秋收紧,吐息在他的耳边吹拂:“还是想要报恩救人吗?”
“薄之……”铁横秋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触怒月薄之,只好用那双可怜巴巴的下垂眼看着他。
月薄之轻笑一声,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那你去吧。”
铁横秋惊疑不定地抬眸,却见月薄之眼角还泛着情动的薄红,神色竟真无半分愠怒。
他小心下床,放弃穿戴那繁复的尊袍,只是穿上中衣,草草披起那一件雪氅。
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有些心虚,拢着雪氅,回头看向月薄之:“你该不会又说,出了这门就不许回来了吧?”
“那是唬你的。”月薄之支颐笑道。
开玩笑,月薄之怎么可能放他走。
铁横秋愣了愣,似没想到高贵冷傲的月尊也会唬人。
铁横秋屏住呼吸,目光穿透轻纱帷帐。
月薄之慵懒地倚在凌乱的锦衾间,那张瓷白的脸上浮动着纱帐投下的斑驳暗影,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眼底却流转着捕食者般的幽光。
铁横秋的心跳陡然加快,本能觉得畏惧。
某种原始的、野犬般的直觉在疯狂嘶吼,告诉他——铁横秋,你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可是,他的脑子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错误。
这危险的预兆,到底从何而来?
铁横秋还是坐上了那月薄之为他准备的轮椅上,驱动着离开了这个寝殿。
“我去去就回。”临行前,铁横秋还小心地补了一句。
月薄之依然倚在纱帐深处,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好。”
这声应答像是一道赦令,铁横秋松了一口气,转身驱动轮椅离开。
铁横秋的轮椅碾过地牢潮湿的石板,铜钥匙在掌心沁出冰凉的汗意。
牢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只见那道身影被锁链吊在半空,镣铐深深勒进腕骨。洞穿的肩胛处仍在渗血,在苍白肌肤上蜿蜒出狰狞的暗河。
他低垂的头颅让散乱长发遮住了面容。
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爬上铁横秋的脊背:眼前这具微微起伏的身躯,无端让他想起月薄之寝殿里,纱帐后那个同样看不清表情的身影。
铁横秋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紧了又松,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发涩的唾沫。
轮椅的木轮在地上碾出细碎的声响,每靠近一步,锁链的寒光就在视野里更刺目一分。
轮椅最终停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近到能看清那人被镣铐磨出的森然白骨,近到能闻见血腥里混着的腐朽气息,却又刚好够他在对方暴起时勉强后退。
铁横秋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去拨开那遮面的乱发。
铁横秋的手指在半空悬停,在这迟疑的刹那,锁链突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那人缓缓抬起了头。
凌乱发丝间露出的,是一张铁横秋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第134章 从来就没有汤雪
哦。
是汤雪的脸。
铁横秋紧绷的胸口微微一松,一口滞留在胸腔许久的气息终于轻轻呼出:“汤雪,你还好吗?”
汤雪没有回答的他的问题,只是缓缓提起嘴角:“不是让你别来了么?你怎么还来?”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救你离开的。”铁横秋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铜钥。
汤雪的视线缓缓下移,目光似是落在铜钥匙上,又似在细细描摹铁横秋的掌纹。
“小横秋,”汤雪轻声道,“你会带我走?”
“我会放你走。”铁横秋抿了抿唇,尽量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和他说话,借着昏暗的光线寻找着锁孔,而不去看汤雪此刻的表情。
“‘放我走’……不是‘带我走’。”汤雪顿了顿,“你不同我一起吗?”
“我不。”铁横秋的回答干脆得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他轻轻别过头,终于找到了锁孔的位置,将铜钥插入:“我不会离开薄之的。”
铜钥匙转动,发出咔哒一声,锁链应声而落,沉重的铁链砸在石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汤雪失去支撑,随之倒在地上。
铁横秋下意识伸手去扶。
汤雪笑了,睫毛轻颤,映着寒光:“小横秋,你看看身后。”
铁横秋的指尖发颤,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他缓缓转头,铜钥匙从指间滑落,在地牢的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声响。
地牢幽暗的甬道尽头,月薄之一袭玄色魔尊长袍静立。
像是一个错误的玩笑那样,那件总裹着月薄之的雪色大氅,此刻正严严实实拢在铁横秋肩头。雪貂毛领沾染着地牢的潮气,却依然固执地散发着熟悉的暗香。
那袭象征魔尊之位的玄色长袍,他曾无数次被月薄之亲手披上肩头。可此刻,他才真正看清这衣袍穿在主人身上的模样。衣摆处暗纹在幽暗中泛着血色微光,腰间玉带折射出森冷寒意,宽大的袖口垂下时仿佛能遮蔽整个天地。
月薄之缓步而来,袍角拂过潮湿的石阶。
月薄之在十步之外站定。
地牢潮湿的风掠过二人之间,卷起雪氅的一角,白得刺目。
汤雪在他臂弯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铁横秋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扶在对方肘间,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铁横秋的嗓音轻颤着,像是恐惧又像是祈求:“薄之,你说过,你答应让他走……”
“是的,我答应了。”月薄之抬起手掌,“我答应了让你打开这些锁链。”
解锁之后,锁链从汤雪的身躯滑落,带出更多暗色的血花,这就让铁横秋想起了当年在神树山庄汤雪以身相护的那个夜晚。
他握住汤雪的手更紧了。
月薄之说:“小五,让开。”
铁横秋浑身一颤,扶着汤雪的手却更用力了几分:“薄之,你……你这是要……”
“我若要杀他,”月薄之道,“你待如何?”
铁横秋脑中“嗡”的一声。
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想过,却始终像避开烫手炭火般不敢深想。此刻被月薄之直白地撕开答案,他的胸口像被人生生掏了个窟窿,冷风呼啸着往里灌。
铁横秋牙关颤抖,垂头看着月薄之玄色的下摆。
汤雪的身子沉沉坠在他臂弯里,像一具没了生息的木偶。
铁横秋心中一紧,神树山庄与他相依为命的时时刻刻、汤雪以身相护的深情厚谊……如同把柳六劈得魂飞魄散的那道天雷一般,轰得铁横秋神魂激荡。
下一刻,铁横秋倔强地抬起头:“那你先杀了我。”
地牢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雪氅从铁横秋肩头滑落,白得刺目地堆在脚边,像一场未化的雪。
月薄之盯着那团雪色,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为了他,要和我拼命?”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里并无铁横秋预想中的暴怒,反而浸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可铁横秋此刻已无暇分辨,只是梗着脖子道:“我从无骗你,我心中挚爱唯你一人,自然不可能对你刀剑相向。”
“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月薄之问。
“引颈就戮。”铁横秋缓缓俯身,脖颈低垂出一个脆弱的弧度。
铁横秋这个俯首折腰的姿态做得无比娴熟,月薄之也确实见过太多次。
只是没有一回如今日刺眼。
月薄之微眯眼睛:“你是料定了我不舍得对你动手吗?”
铁横秋心尖猛地一颤,竟从这话里品出一丝隐秘的欢愉。他睫毛轻颤,在心底无声地问:
会吗?
你会不舍得吗?
你对我的心意,也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月薄之的玄色衣摆缓缓逼近,在铁横秋低垂的视线里如同晕开的墨痕,一点点蚕食着地牢昏暗的光线。
铁横秋蜷缩着手指,睁着眼睛,僵硬地等待,但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等待什么。
独属于月薄之的暗香混着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汤雪的呼吸声在身后已经低不可闻。
铁横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沁出细微的冷汗。
就在额角的冷汗将落未落之际,一阵凛冽的罡风骤然袭来。
是月薄之大手一挥,一股罡气瞬间涌来,铁横秋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从轮椅上被掀飞出去。
然而,预想中撞击石壁的剧痛并未出现。看似暴烈的罡风在触及他身体的刹那,化作万千柔丝,如云端坠羽般托着他缓缓落地。铁横秋的衣袂在空中翻飞,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潮湿的石板边缘。
他怔然地撑起身子,指尖触到的石板冰凉刺骨。
月薄之的玄色衣袂从他眼前掠过,就这样径直越过他,趋近了倒在雪氅旁的汤雪。
情况如此危急,以至于铁横秋来不及细想那阵风里藏着怎样小心翼翼的力道,才能在将他推远的同时,又护他不受分毫伤害。
他看见月薄之在汤雪身前蹲下,玄袍如夜色般铺展在地,将那片刺目的白彻底掩盖。
“月薄之!”铁横秋双手撑地想要扑过去,却在下个瞬间重重跌回地面。他的双腿像被钉死在石板上,纹丝不动。
明明已经醒来这么久了,双手也活动自如,只有这双腿……
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架费功耗材的轮椅,魔宫里那些特意铲除的门槛、改造的台阶、被禁止的复健在脑海中连成一片……拼接出一个他压在心底许久却不敢直视的猜测。
“我的腿……”铁横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不是你……故意……”
月薄之这时候才把视线转移到铁横秋脸上:“我说了,我只疼你,你也只看着我,这样就够了。”
铁横秋如坠冰窟,眼睁睁看着月薄之的手伸向汤雪咽喉。他再也顾不得绵软的双腿,整个人伏在地上向前爬行,眼眶通红:“好!好!好!我答应你,薄之……我谁也不看……”
月薄之的手蓦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可这光亮还未成形,就被铁横秋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你让汤雪走,我从此只和你一起过。”
“你看你,为了他弄成这样子了?”月薄之看着伏在地上的铁横秋,心中涌起一股疼痛。
他当然是见不得铁横秋难受的,凝视着匍匐在地的铁横秋,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口像是被钝刀慢慢割开。
铁横秋仰起脸:“我只是……”
“报恩吗?”月薄之打断他,“无论是为了什么,我相信,即便他走了,你还是会一直想着他。”
铁横秋咬紧牙关,心中腾起一股恼恨。
这让他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恼恨月薄之的一天。
可这份恼恨太真实,也太尖锐,激得铁横秋脑门发热,一时口不择言:“难道他死了,我就不再想他了吗?”
话一出口,铁横秋自己先愣住了。
他看到月薄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中,连汤雪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汤雪太安静,安静得过分……其实从刚才开始好像就是这样。
现在铁横秋盯着他,发现他连胸膛的起伏都没有了,像是木偶一样倒在地上。
“汤雪……”铁横秋咬紧牙关,“汤雪怎么了?”
“你不需要在意他。”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微微转动,眼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怨恨,没有妒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反常的平静让铁横秋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月薄之垂眸看他:“你也不会再想他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铁横秋浑身颤抖起来。
月薄之把手一抬,袖袍一震,一阵罡风袭向地上的汤雪。
“汤雪——”铁横秋嘶吼着,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冲上前去。可就在他眼前,汤雪的身形竟如褪色的墨画一般渐渐模糊,青丝散落,衣袍褪尽,最终化作一张泛黄的纸人,轻飘飘地落入月薄之的掌心。
铁横秋浑身血液凝固,耳边嗡鸣,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崩塌。
“因为,”月薄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那张纸人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依稀还能看出丹青笔法勾勒的眉眼。
铁横秋眼前一阵阵发黑,记忆如潮水般翻涌——汤雪挡在他身前时溅落的滚烫鲜血,寒夜里递来的那盏暖茶的温度,那声带着笑意的“小横秋”,还有……那条为他而断的手臂。
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真实都在此刻扭曲变形,化作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色。那些鲜活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画卷,一点点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一张泛黄的符纸,讽刺般地躺在月薄之苍白的掌心里。
像是在告诉他:假的,都是假的。
什么世间难求的温情,只此一人的倾慕,人生岁月里唯一毫无保留的善意……
骗你的。
傻子。
月薄之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广袖下的手悄然攥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铁横秋踉跄跪地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痛色,却在转瞬间化作更深的寒意。
“铁小五,”他声音冷得像冰,却在不经意间泄出一丝颤抖,“从来,你就只有我。”
第135章 小五想去哪?
铁横秋双目赤红,一口黑血喷溅而出。
月薄之瞳孔骤缩,忙过去扶,也顾不得堆在地上的雪白大氅,一脚踩上,心慌意乱的,堂堂法相期大能竟踉跄了两步。
天旋地转中,铁横秋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熟悉的云锦软褥,暖阁里熏香袅袅萦绕。他下意识攥紧锦被,指节泛白,缓缓转头——
月薄之正阖目睡在身侧,玄色寝衣松散地裹着修长身躯,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上面还留着昨夜红痕。
月薄之似有所觉,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带着晨起的鼻音呢喃:“醒了?”温热的掌心自然地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指尖还带着缠绵的温度轻轻摩挲。
铁横秋浑身僵硬。
月薄之这般自然的姿态,仿佛昨夜地牢里的血色对峙从未发生。
可铁横秋一闭眼,那张泛黄的纸人就在眼前晃动,月薄之讥诮的冷笑犹在耳畔:“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今天可好些了?”月薄之贴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另一只手已然环上他的腰际。
这般柔情蜜意,却让铁横秋胃里翻涌起一阵寒意。
但他像是被老虎叼住的野狗,根本不敢有任何大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铁横秋低声说:“我……头还有些晕。”
“嗯?”月薄之轻轻伸手,拂过铁横秋的额前,“已经不烫了。”
“什么意思?”铁横秋一怔,也摸上自己的额头,“我发烧了?”
“烧了一夜,”月薄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呼吸间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可把我急坏了。”
说着,月薄之又收紧了铁横秋腰上的手。
这是铁横秋记忆中,月薄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若是从前,月薄之这般亲昵的关怀定会让他欣喜若狂,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给对方。可此刻,他只感到一阵空茫的惘然。
他的身体在月薄之怀中僵得像块木头。
月薄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指尖在他腰间微微一顿,却又立刻以更温柔的力道抚上他的大腿:“你的脚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铁横秋这才惊觉,原本麻木的双腿此刻竟能清晰地感受到锦被的柔软触感。他尝试着动了动脚趾,又在月薄之鼓励的目光中缓缓撑起身子。
那双昨日还不良于行的腿,此刻竟真的能随着他的意识屈伸!
“这、这是……”铁横秋怔忡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铁横秋散落的发丝,语气轻缓:“你真爱胡思乱想,双腿被传神鼎烧坏了,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
这话说得轻巧,却分明是在回应昨日的质问——那时铁横秋红着眼眶逼问他是否对自己的腿动过手脚。
此刻,月薄之是在跟他解释:传神鼎的杀伤力很大,并非他故意耽误铁横秋伤情。
“那现在……”铁横秋低头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双腿,“是如何一夜之间痊愈?”
“我抽了一条筋给你续上。”月薄之说着,随手撩起衣摆。膝盖上方赫然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处隐约可见森然白骨,尚未完全愈合的创面还渗着血丝。
铁横秋瞳孔骤缩,这伤口太过血淋淋,反而让铁横秋心生疑惑。
月薄之有通天彻地的修为,又坐拥魔宫宝库,此刻却偏偏任这伤口血肉模糊地袒露着,简直像是刻意为之。
铁横秋一时惶恐也有,感动也有,但经历了汤雪一事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一种不确信。
月薄之却已经放下衣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眼下的青黑:“都过去了,小五。”
“都过去了……?”铁横秋喃喃重复着,眼神恍惚地望着眼前人。
月薄之低声说:“你看,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如今风波过后,自然该琴瑟和鸣,不是吗?”
铁横秋喉头滚动:风波过后……
月薄之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月薄之凝视着他,带着温柔的笑容。
在这份温柔里,依旧带着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不是吗?”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玉珠,圆润却冰冷。
铁横秋感到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最终垂下眼帘,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是。”
这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月薄之却像是满意了,带着餍足的笑意将他搂得更紧。
铁横秋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蜷缩,试探着低声道:“我想下床走走。”
月薄之眸光微动,唇角依然噙着那抹温柔的弧度:“才刚好些,就这么着急?”他边说边伸手扶住铁横秋的腰,动作体贴得无可挑剔,“我扶着你走,免得你摔了。”
铁横秋的身子僵了僵,却仍是乖顺地点头:“好呀。”
月薄之很满意这个回答,修长的手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他。
铁横秋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月薄之的指节白皙如玉,而自己的指尖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慢慢的。”月薄之温声提醒,另一只手虚扶在他后腰。
铁横秋机械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的新知觉,月薄之的温柔,这一切都虚幻得令人窒息。
月薄之执着他的手,引着他缓步穿过魔宫曲折的长廊,又来到花园,满园奇花异草开得正艳。
月薄之随手折下一朵,别在铁横秋襟前:“正好配你。”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日日如此。
铁横秋怔忡地望着襟前那抹浓艳的颜色,蓦地想起百丈峰上凌霜绽放的红梅。那抹孤傲的艳色,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咽下了所有惆怅,朝月薄之露出一个十分妥帖的微笑。
唉,他想,他终究是一个识时务者。
这些日子,铁横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在月薄之踏入寝殿时恰到好处地抬眼微笑,在对方看书批文时安静地添茶研墨,甚至能在床笫之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迎合。
地牢里那张泛黄的纸人,汤雪消散的身影,还有月薄之冰冷的话语……所有这些都被他妥帖地封存,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夜深人静时,铁横秋才会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晨起梳洗时,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他想要自己梳洗,但月薄之却很喜欢替他打扮,帮他穿上繁复的袍子。
铁横秋摸着腰间纵横交错如迷宫的系带,无奈说道:“这衣服我都不会穿脱了。”
“有我呢。”月薄之梳好他的腰带上繁复的经纬,“你还想让谁碰这些衣带?”
铁横秋呼吸一滞,转头对月薄之露出俏皮的笑容,随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玄铁面具:“你说,我戴着这个就能在魔域横着走,不会是骗我的吧?”
月薄之微微一怔,伸手拂过面具上的纹理:“不是骗你的。”
铁横秋歪着头,笑道:“那我今日就要试试了。”
月薄之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夜行动物受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你要离宫。”
“我的伤好得多了,”铁横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想出去走走。”
月薄之眼眸微垂,语气淡淡道:“那就去吧。”
这答应得如此轻易,几乎像是捕兽夹。
铁横秋在面具下抿紧嘴唇。
“申时前回来。”月薄之抬手为他整了整衣领,“适才替你煨下了药膳,凉了,药性就散了。”
听到了明确的限制,铁横秋反倒安心许多,在面具下松了一口气:“堂堂魔尊为我煨药膳,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了,”月薄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俯身靠近。
铁横秋紧张起来,他有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
然而,月薄之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吻。
“早去早回。”月薄之直起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面具边缘。
铁横秋透过孔洞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看吧,我还是爱着月薄之的。
铁横秋仓促背过身去:“知道了,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药膳?”
说着,他大步迈前,直到走出寝殿很远,铁横秋才敢抬手触碰面具上被吻过的地方。
玄铁依旧冰冷刺骨,仿佛那个吻从未存在过。
看着铁横秋离去的方向,月薄之仍静立在原地。
待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
他缓缓掀起锦袍下摆,膝上缠绕的雪色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渗血的伤口,月薄之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这么多天过去了,小五一句都没问过我的伤。
那个从前会因为他轻轻皱眉就急得团团转的铁小五……如今看着这深可见骨伤口时,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猜疑。
因为这一眼里的猜疑,月薄之也没让铁横秋看这个伤口第二眼。
这些日子,月薄之在任何时候……即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都确保铁横秋看不到自己的膝。
他不想让铁横秋看了。
在漠不关心的人面前露出伤口,不过是自取其辱!
月薄之斜倚在软榻上,广袖轻挥,面前的铜镜泛起涟漪,化作一泓水镜,映出一条幽深的回廊。铁横秋的身影正在其中疾行,步伐没有半分迟疑。
看着铁横秋这急不可待的步伐,月薄之切齿冷笑:这些时日的乖顺,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么些天过去,铁横秋已经摸透了魔宫的地形,灵巧地穿梭在魔宫错综复杂的廊道间,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门前。
水镜中的身影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月薄之牙齿微微咬紧:小五,你想到哪儿去?
第136章 回家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
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
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
他抿了抿唇,还是勺了一口进嘴,想起从前自己风雪不改灼得胸膛发疼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他不免失神片刻,心中浮动月薄之当年冷傲的眉眼,还有那一句——
“太烫了。”铁横秋怔怔呢喃道。
“什么?”月薄之转过头,“太烫了么?”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诧异,像是早已忘了这是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铁横秋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未落,月薄之已倾身而来,就着铁横秋的手浅尝一口,微蹙的眉宇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确实烫了些。”
铁横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月薄之。
月薄之道:“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一直在炉上煨着。大概是来不及放凉。”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懊恼,像是解释,像是抱怨,又像是自省。
铁横秋心头一震,捧着玉盅的手微微发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月薄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这多好啊……
好得像是梦一般。
铁横秋被热气氤氲出眉眼都带了湿润。
可是,此刻的铁横秋像是舌头被烫坏了一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即便是最苦的药,只要经了月薄之的手,他都能品出甜味来。
如今舌根残留的,却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灼热感。
铁横秋机械地一勺接一勺吞咽着药膳,直到玉盅见底。最终放下勺子,对月薄之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今天在外头,吹了大半天的风,就图回家这一口热乎的。”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铁横秋向来擅长这个。
月薄之明知道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心,但区区“回家”两个字,就足以砸得他昏头转向。
月薄之从来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在百丈峰的过百年岁月,小时候是“收养”,长大了是“客居”,即便来到这魔宫,他也只觉得是“入主”。
直到此刻,铁横秋说出“回家”二字,他的心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字,而变得比人间温暖。
铁横秋浑然不知自己随口搪塞的漂亮话在月薄之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但他能察觉到今夜的月薄之有些不一样了。
入夜之后,月薄之缠得比从前更凶,却不是那种充满窒息感的占有,倒有些像孩童撒娇。
被褥里,月薄之紧紧挨着自己,像是怕冷的大猫。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帐顶摇曳的影,胸口被月薄之的发丝挠得发痒。
铁横秋已无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更无暇体味多年痴心终得回应的甘甜。他静静凝视着身侧安睡的月薄之,看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全然不见平日的凌厉锋芒。
良久,铁横秋也把双目合上。
但他是睡不着的。
像是一只小鸟,被叼到大猫的窝里,怎么睡得着。
第二天起来,铁横秋去剑房练剑。
第三天呢,铁横秋找月薄之学下棋。
到了第四天,铁横秋又晃悠着离开了魔宫,这次还出了城,但也是在天黑之前回来了。
……
铁横秋仿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有了自己的节奏。
而月薄之偶尔也会离宫处理事务,一开始他会充满紧迫感,只觉得铁横秋会趁机逃跑。
却不想,当他带着满身风尘回到寝殿的时候,铁横秋已用那口玉盅备上了热汤。
“回来了啊。”铁横秋笑盈盈地上前,玉盅里的汤药氤氲着热气,将他含笑的眉眼晕染得格外温柔。
这一句“回来了”听得月薄之几乎站立不稳。
玉盅里汤药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竟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幻梦。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他大步往前,伸手扣住铁横秋的后颈,嗅着对方衣领上沾染的药香,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我该安心了,对吗?
我有家可回了。
第137章 黑色曼陀罗
接下来的日子安稳得让月薄之深感幸福快乐,却也深感难以置信。
铁横秋虽然看起来不像从前火一样炽热了,却又别有一种水一般柔顺,给到月薄之千疮百孔的心一种和润,即便不可疗伤,也至少能镇痛。
对于长年活在煎熬中的人而言,能够止痛,好像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有时候也不能细究敷在伤口的是仙鹤草,还是曼陀罗。
铁横秋再没提起“汤雪”这个仿佛禁忌的名字,乃至连这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月薄之不主动说,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起初,月薄之是不愿提起“汤雪”。
如今,却是不敢。
明明是他亲手将“汤雪”碾碎在掌心,又逼着铁横秋将这段前情一笔勾销。
而如今铁横秋越是对此沉默,反而让月薄之越像走在刀尖上。不过还好,这刀尖上有铁横秋抹的蜜,终归也算是个好东西了。
这日,铁横秋在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朵黑色曼陀罗,把玩在手心,只道:“从未见过黑色的花呢。”
“魔域的水土,才养得出这样的异色。”月薄之在他身侧,回答道。
铁横秋转眸,花枝在他掌心打了个旋:“怎么吱喳去了初霁城许久,还没回来?”他状似随意地问着,“你当初交付给他的,到底是什么差事?可凶险不凶险?”
听铁横秋骤然提起此事,月薄之微微一顿:他当初是故意支开夜知闻的。
月薄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他每次去初霁城都乐不思蜀。”
月薄之眸光微动,侧首凝视着铁横秋的侧脸:“你想召他回来了?”
“既然他玩得开心,倒也罢了。”铁横秋轻轻掸了掸衣袖,满脸的漫不经心。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蓦地说起这个,只是顺口一提,就这么揭过了。
铁横秋往花园深处走了两步,却又问起:“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莫不会耽误了正事吧?”
月薄之却问:“除你以外,还有什么正事?”
铁横秋闻言一怔,又款款笑道:“据我所知,云思归还活着。”
月薄之怔然半晌,长吐一口浊气:“是的。”
铁横秋的肉身遭化神鼎火焚炼,本该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幸得月罗浮一缕残魂拼死相护,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元神不散。只是那具身躯早已被神火蚀尽经脉,烧穿五脏,便是华佗扁鹊见了也要摇头叹息。
这四年间,月薄之新登魔尊之位,有千头万绪的事要料理。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要遍寻天材地宝为铁横秋疗愈伤情,自然是顾不上什么云思归雨思归的。
偶得闲暇时,月薄之竟也不曾对付这未了的仇怨。只是日日守在暖阁,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的铁横秋。
而铁横秋真的醒来后,月薄之更是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
铁横秋捻着手中黑色的曼陀罗花,轻声道:“不杀云思归,如何能告慰罗浮仙子在天之灵?”
提及月罗浮,月薄之呼吸一滞,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道在风中消散的残魂,心口如被烈火灼烧,眼眶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猛地别过脸,下颌绷紧,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仍如寒潭般冷冽:“如今想来,一刀杀了他,反倒是最便宜他的。”
铁横秋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对。若先让他饱尝苦痛,夺走他最在乎的东西,让他毫无尊严地死去,也未必十分解气。”
月薄之侧目望去,却见铁横秋说这话时仍是那副温厚老实的神情,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诚恳,不由得失笑:“是,小五说得太对了。”
铁横秋让花枝在手心一转:“只不过,若任由他在人间逍遥,不知还要祸害多少无辜。”
“那现在就叫他死,”月薄之说,“也无不可。”
比起这些时日的谨慎温存,此刻提起云思归时,月薄之眉宇间骤然浮现出一种睥睨众生的冷傲。这般神情铁横秋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前月薄之最常显露的模样。
这些日子以来,这份冷漠早已消隐无踪。如今的月薄之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甚至像……铁横秋心底突然腾起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甚至像从前的自己。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月尊,现在竟会为他温一盏茶,替他披一件衣,连说话都带着几分斟酌。这般转变,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此刻重见那熟悉的冷漠神色,铁横秋竟恍惚生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就像他爱月薄之,也包括他的冷酷和坏脾气。
铁横秋一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一刀杀了他,的确是太便宜他了。”
“那么……”月薄之向前一步,“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人间,先剜他几块肉解恨,却偏不让他痛快死去,如何?”
“这……可以吗?”铁横秋眼神中透露出惊喜,“你带我回人间?”
铁横秋说得急,又露了喜色,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悔:我也太心急了些。
月薄之眸光一暗,忽然明白了:方才提起夜知闻是假,谈论报仇雪恨也是幌子……铁横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想借机重回人间罢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方才的温柔缱绻顿时化作满嘴苦涩。
按着月薄之从前的性子,马上就要捏着铁横秋的脖子,将人拖回寝殿,好好伺候伺候。
而此刻,月薄之的手指在袖里紧了紧,最终还是伸手拂过铁横秋蹙起的眉头,温和道:“当然,只要你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铁横秋喜出望外,却又压着喜色,只道:“那你可得同我一起。”
“自然。”月薄之伸手握住铁横秋的手,十指紧紧交缠,几乎要将两人的骨节都嵌在一起。他凝视着铁横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永不分离。”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颤。
四年前那场变故,云隐宗上下讳莫如深。
宗内长老们连夜在传神峰布下重重禁制,对外宣称云思归参悟天道玄机,欲冲击法相境界,需闭死关。至于月薄之,则被说成是心疾发作,不得不闭关静修。
知情的核心弟子们被下了封口令,而不明就里的外门弟子,则被刻意引导,以为宗门正在酝酿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云隐宗就像一座表面平静的火山,内里涌动着不敢声张的暗流。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秘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都化作长老们枕边的冷汗。他们心知肚明:一旦真相败露,那些虎视眈眈的宗门,定会像嗅到血腥的豺狼般扑上来,将这千年基业撕得粉碎。
云思归从昏迷中苏醒,初时还庆幸捡回一条命,却在运转真气时如坠冰窟:气海被破,灵骨尽碎。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莫说继续统领仙门,就连云隐宗内部那些虎视眈眈的长老们,都随时可能将他拉下宗主之位。
不过,还好。
云思归露出微笑:还好,我还有《插梅诀》。
真是该谢谢罗浮,当年她救我性命,又要用她的血肉、她的功法来成全我……
云思归原本想要万籁静的灵骨,却未料到此子竟身中奇毒,骨髓尽染。若要彻底拔毒,至少需要三四载光阴。时局紧迫,他等不起这不确定的时长,只得将目光转向了另一个弟子——何处觅。
那一夜,传神峰上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黎明时分,几个杂役弟子战战兢兢地抬着一副青布担架匆匆下山。
布帛下隐约可见一具扭曲的人形,像被抽了筋的蛇般诡异地蜷缩着,脊梁处诡异地凹陷下去,整个人像被折断的芦苇般对折起来。
抬担架的弟子手抖得厉害,因为每走一步,布里就会传来诡异的流动感,仿佛他们抬着的是一滩裹着人皮的肉。
闭关石室中,云思归抚摸着还带着体温的灵骨,脸上浮现出餍足的笑意。
他不在乎少了一个嫡传弟子,不过,他还是有些惋惜:这灵骨的成色终究差了几分火候。
不过没关系,等他恢复修为,上品灵骨要多少有多少!
原本炼化灵骨不过一弹指的功夫,可云思归这次伤得实在太重。
他不得不将炼化过程放慢百倍,每日只敢吸收一丝灵骨精华。石室四壁堆满了身为云隐峰宗主的他多年珍藏的灵石奇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齑粉。
看着最上等的南海鲛珠一颗接一颗地黯淡,千年灵芝的灵气被抽取得片叶枯黄……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些日子消耗的天材地宝,都够培养出十个金丹修士了。
可恨那月薄之……
他抹去嘴角血迹,又取出一枚九转还魂丹塞入口中。
丹药入喉的灼烧感让他稍稍清醒,但心里清楚:照这个速度,至少要四年才能恢复全盛时期的修为。
四年……
四年……
云思归指尖微微发颤。对修道之人而言,四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本该不足挂齿。可此刻,这短短四年却让他如芒在背。
若在此期间,月薄之提剑杀来……
不过,云思归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他自然不知,这四年间,月薄之曾有无数次机会提剑踏山,直取他性命。
可这尊令他闻风丧胆的杀神却始终未曾现身。
——只因月薄之选择了守在铁横秋榻前。
正是这一念之差,让云思归得以喘息,在无人搅扰的寂静里,悄然重塑修为。
不过,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第138章 单挑云思归
云隐峰巅。
晨雾还未散,石室前的青玉阶上已立满了人影——各大长老、各脉掌峰以及嫡传弟子们静候宗主云思归出关。
青衣长老抚须感叹:“他伤得那么重,真的能修复吗?可别折了一个嫡传弟子的灵骨,又白白得罪了何氏。”
话音未落,身侧玄衣掌峰冷笑打断:“折了何氏嫡子的灵根,又搭上我峰三成灵脉资源。若还恢复不了……自然也该有有能者而居之吧?”
人群后方,几位年轻弟子交换着眼色。
这四年间,执剑长老一脉已暗中接管了护山大阵,大约是觉得云思归根本不可能恢复,有趁机夺权的想法。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厚重的石门轰然洞开。
一道白影如惊鸿掠空,翩然落在众人眼前。
云思归广袖当风,衣袂翻飞间,有仙鹤振羽之姿。面上容光焕发,周身灵气凝实,哪还有半分重伤初愈的模样?
“恭迎宗主出关!”
山间骤然响起整齐的唱喝声,嫡传弟子们率先跪拜,各脉长老与掌峰真人纷纷躬身行礼。
云思归眼前人群瞬间矮了一截,他以俯视的姿态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怀异心的人,果然不少啊。
不知道他们灵骨的滋味如何?
云思归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万籁静。但见万籁静挺拔如竹的脊背在晨光中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使他忍不住开始想象万籁静的灵骨该是何等绝代。
云思归笑着寒暄几句,便遣退众人,只留下万籁静,低声问道:“何处觅如何了?”
万籁静跪下告饶:“弟子办事不力。原本弟子已经在山下埋伏,没想到,何氏族人已经在半山腰等着……”
他素来挺拔的背脊在云思归面前趴伏,如同没有脊骨的虾。
原来,在取何处觅灵骨之前,云思归便下令让万籁静无声无息处理掉何处觅:“师门的事,不能外传。他活着出去……唉,其实想来,他失了灵骨,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万籁静没有反驳,领命而去。
不过出关之日,万籁静却跪在这儿说自己失手了。
云思归笑了:“这么巧?”
万籁静脊背弯曲,卑微得能沉入尘埃:“是弟子办事不力,愧对师尊。”
“想起来,”云思归拂过鬓边霜白的头发,“你的灵骨染毒、月薄之察觉到阵眼所在、又碰上何氏恰好出现救走何处觅……这些事情如同凑在一起一般巧呢。”
万籁静冷汗潸潸,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弟子绝无二心。”
云思归的手缓缓搭上万籁静的后颈,指尖不轻不重地按在大椎穴上。
万籁静浑身剧颤,冷汗顷刻间浸透重衣,顺着下颌滴落在地,在石头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看着万籁静难得的失态,云思归笑了:“看来,你果然知道了。”
万籁静面如金纸。
云思归忽地收手,指尖在他后颈轻轻一掠,如同拂去尘埃般随意:“你放心,我现在还不会动你的骨头。”
万籁静死死咬住下唇:“弟子的修为,还要留着为师尊效力!”
听到这话,云思归哈哈大笑,俯身拍了拍万籁静惨白的脸颊:“没想到你倒是一个明白人,我喜欢。”
说罢,云思归跨过他而去了。
万籁静松了一口气,几乎瘫软在地。
他强撑着回到弟子们面前,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大师兄,举手投足都那么的恰到好处。
入夜,他回到洞府,却见母亲倒在地上。
“母亲!”万籁静疾步上前,却在看到云思归身影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云思归手里捻着一个药瓶,笑道:“原来,这骨头里的毒,是你自己下的呀。”
万籁静冷汗潸潸:在他觉察到云思归会盗取他人灵骨的时候,便央母亲给自己这蚀骨奇毒。当然,他用完毒药后就已经销毁,云思归手上这一瓶,想必是从母亲身上搜刮而来的。
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万籁静双膝重重砸在地上,声音嘶哑:“求师尊开恩……”
云思归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的药瓶,俯身而下,冰凉的指尖挑起万籁静的下巴:“但你也终究欠了我一根灵骨。”
万籁静如遭雷击:“弟子、弟子还要为您赴汤蹈火,若成了废人……”
“你三番四次阳奉阴违,坏我谋划,还不如一个废人呢!”云思归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万籁静咽了咽:“弟子、弟子……”
“又或者,”云思归露出和蔼的笑容,像他从前般,“你寻一根品相相当的来抵债,为师便既往不咎。”
万籁静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品相相当”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震得他眼前发黑。
云思归似是怕他愚钝,好心地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一旁昏迷的万母身上,几乎是在明示了这世间还有谁的灵骨,能比血脉相连的生母更“品相相当”呢?
轰隆!!!
一道刺目闪电骤然撕裂云隐峰上方的夜幕,惨白电光将整座山峰映照得如同鬼域。
月薄之与铁横秋正立于半山腰处,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铁横秋擦了擦额头:“快下雨了,还是快些走吧。”
“御剑而行岂不更快?”月薄之道。
铁横秋道:“那也太显眼了,我们可是潜入正道宗门的邪魔外道!”
月薄之不以为然:“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是杀入正道宗门的邪魔外道。”
铁横秋咳了咳:他虽然说了“我们可是邪魔外道”,但他其实也并未入魔,脑子里始终还是绷着那一根“杀人可以,但杀无辜不行”的弦。
所以,他当然无法走月薄之所提议的“杀入宗门”的快速通道。
铁横秋抿了抿唇,终究不愿与月薄之正面争执,便故作自然地环顾四周,话锋一转:“不知道那老家伙可在不在自己的洞府里?”
月薄之闻言指尖轻动,一道寻踪诀自他指间流转而出。片刻后,他眉梢微挑:“他在万籁静的洞府。”
铁横秋惊讶:“这么晚了,他在大师兄那儿做什么?”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月薄之扯了扯唇:“你哪门子的‘大师兄’?你现在可是叛出师门的邪魔外道。若真见了面,你那好师兄怕是第一个要拔剑清理门户。”
铁横秋愣了愣,想起脱离云隐宗那一日的事情,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大师兄是公义之人,当日要不是他网开一面,我又如何能上山寻你?”
月薄之听到这话,竟然更恼:“若不是他放你上山,你又如何会遭传神鼎焚身?”
铁横秋识趣地抿紧了唇,知道这话题再争下去只会让月薄之更加恼怒。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咱们现在还是先去大……”他意识到月薄之不喜欢自己说“大师兄”这三个字,便仓促改口,“去看看万籁静那儿怎么回事。”
夜雨渐渐沥沥地落下,细密的雨丝在万籁静洞府外织成朦胧的纱幕。
洞府内,烛火摇曳,将一道佝偻的妇人身影投映在石壁上。那影子诡异地扭曲着——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正从她后颈处缓缓抽离,指间捏着一截灵骨,已然拔出寸许。
灵骨离体的细微“咔嚓”声混着雨声,在寂静的洞府内显得格外刺耳。
妇人浑身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墙上扭曲的影子昭示着她正承受着何等痛楚。
万籁静双目赤红,跪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母亲!”他挣扎着想要扑上前去,却被云思归轻描淡写地一拂袖。
法相期的威压如泰山压顶,万籁静整个人重重砸在石壁上,口中喷出大滩黑血。他十指深深抠进地面,在地板上划出十道血痕,却连抬头都做不到。
他干涩开声:“我选了,我选让您取我的骨……”
“哦,”云思归笑了,“你真以为你有得选吗?”
万籁静眼中一阵死寂,仿佛是灵魂从他身上被生生撕裂了。
洞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云思归眼中残忍的兴味。他慢条斯理地直起身,衣袖翻飞间,万籁静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又一段灵骨被生生抽出。
刹那间,洞外电光骤亮,将云思归眼中嗜血的愉悦照得纤毫毕现。他优雅地抬起手,正要继续抽取下一段灵骨——
铮!
一道寒芒破空而至,凌厉的剑气直接将云思归逼退三步。那截即将离体的灵骨倏然降落,重新没入妇人的血肉之中。
妇人歪身倒下,万籁静慌忙去接她,可惜他此刻受伤,毫无平日优雅,只是手脚并用地上前,染血的十指在石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痕,终于踉跄着将倒下的母亲接在怀中。
这时洞府门口突然出现一道玄色身影。
来人戴着玄铁面具,身上披着极为繁复的玄袍。
云思归眯起眼睛:“来者何人,敢擅闯云隐宗?”他目光如刀,细细扫过那人衣袍纹路,瞳孔骤缩,“这是……魔尊?”
万籁静闻言,也是浑身一震:众人皆知,魔域自老魔尊陨落后,一直群龙无首。直至四年前,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无名魔修横空出世,在血诏碑前横剑挑落三大魔将,以绝对实力登临魔尊之位。
而这位魔尊身份成谜,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当然……不是。
如今穿玄袍戴铁面的这位剑修,乃是铁横秋。
为了掩人耳目,他惯用的青玉剑换了一个更加精美的剑鞘,收敛气息。
云思归唇线紧绷:他原以为,那位横空出世的魔尊十有八九是月薄之。毕竟四年前那场变故后,唯有那个疯子有这般实力与魄力。
可眼前之人……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这人虽挺直脊背,却仍比月薄之矮了些许。
视线下移,落在对方持剑的手上:月薄之向来习惯逆握,而眼前之人却是规整的正握。
云思归眸中闪过一丝阴鸷,心中疑云密布:
莫非自己料错了?那血诏碑前力压群魔的,竟非月薄之?
又或者,眼前这铁面人根本是冒牌货?毕竟这四年来,想借魔尊之名兴风作浪的宵小之辈也不在少数。
云思归沉吟一会儿,决计做出试探。
这老狐狸自然不会贸然出剑,只是广袖轻振,一股无形的灵压如潮水般漫开。
铁横秋立即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威压,如今的铁横秋大病初愈,仅仅是元婴境界,面对法相期的大能,按理说是难以抵挡的。
这可是整整差了一个大境界的天堑!
云层般厚重一瞬间,一道朱色的身影立在他面前。
云思归眯起眼睛,只见来人面上覆着一张银色面具,身穿一袭轻若烟霞的红袍,腰间挂着一张魔宫护法令。
传闻魔尊座下确有一名贴身护法,常年着朱衣,行踪诡秘。有人说他姓夜,还有人说这护法并非魔修,乃是一名羽族。但也有人说他是犬妖,因为据说他和霁难逢关系非常暧昧。
云思归心想:……黑袍加身,红衣护法在侧,难道眼前之人当真是那位神秘魔尊?
云思归脸上不显,冷笑道:“何必故弄玄虚?不如拳脚下见真章吧。”
铁横秋用法术改换声线,以浑厚低沉的语调说道:“云思归,就你,还不配与本尊动手!”
云思归冷笑一声:“藏头露尾之辈,还如此托大?本座看你不是不屑,而是根本无力与我一战吧?”
铁横秋:……日,被他说中了。
但是,输人不输阵。
铁横秋也冷笑一声,比他更冷,还配了一串尖锐的“桀桀桀桀”。
桀桀桀了大概十几下,铁横秋抚摸着剑鞘,说道:“想我出剑?”他摇摇头,“等你先胜过我的护法再说吧!”
那朱衣护法闻言踏前一步。
云思归长剑出鞘,剑锋流转,便是炉火纯青的云隐剑法,衣袂翻飞间带起一片缥缈云气。
他打量眼前的朱衣护法,不屑冷笑:若魔尊便罢了,区区一个护法,我三招之内,必取他人头!
第139章 云思归,卒
朱衣护法身形如幻影般飘忽不定,仿佛早已预判云思归的每一个招式,云思归的剑锋每每即将触及,朱衣护法便以毫厘之差轻巧避开。
一柱香已过,云思归的剑势愈发凌厉,可任凭他如何变招,剑尖始终未能沾上对方一片衣角。
云思归握紧剑柄,冷汗直流:眼前这人的武功远超他的想象!
一旁的万籁静更是瞠目结舌,在他眼里,云思归是如山岳般震慑自己的存在,却没想到,他使出云隐剑法的杀招,却连朱衣护法的衣角都碰不了。
铁横秋在旁拊掌而笑:“原来你只有这点功夫啊?早知道就不劳驾我的护法了,只叫我魔宫扫地的陪你玩玩便是了。”
云思归额角青筋暴起,正欲反唇相讥,却见眼前朱影骤闪——那护法双掌已挟着凌厉劲风直取面门!掌风未至,扑面而来的气劲已压得他呼吸一滞。
生死关头,云思归再也顾不得隐藏魔息。他怒喝一声,周身魔气如火山喷发般轰然炸开,黑袍鼓荡间,同样出掌悍然迎上!
两股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相撞,爆发出震彻云霄的巨响。
狂暴的冲击波如怒海狂涛般向四周肆虐,若非万籁静这洞府以千年玄铁为骨、万年寒玉为壁,更有三十六重禁制加持,只怕此刻早已灰飞烟灭。
饶是如此,整座洞府仍在剧烈震颤,明珠法器纷纷炸裂,化作漫天晶粉在肆虐的罡风中狂舞。
万籁静慌忙俯身,用整个后背为昏迷的母亲筑起屏障。
他抬头眯起双眼,元婴巅峰的神识全力展开,然而,那两道身影竟快得连他的目力都难以捕捉!
这种感觉……
万籁静心中一跳: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传神峰上云思归与月薄之的对决……
当时他只是远远观战,那两道凌驾众生之上的身影,就像现在这般快得超乎认知,强得令人绝望。
突然,轰的一声,打断了万籁静的沉思。
只见肆虐的风暴骤然平息,洞府内一片狼藉。云思归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万年寒玉打造的墙壁上。那号称坚不可摧的玉璧,此刻竟被硬生生撞出裂痕!
“咳咳咳!”云思归狼狈地滚落在地,猛地喷出一口泛着黑雾的淤血。
他颤抖着撑起上半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万籁静倒吸一口凉气,这才看清场中情形——朱衣护法静立原地,连衣袍都未染尘埃,仿佛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对他而言不过信手而为。
云思归双掌撑地,他自然还有杀招,他还可以使出魔龙法相……然而,已经没必要了。
在方才电光火石的交锋中,即便对方刻意隐藏剑招、收敛气息,但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真元流转方式,那些独步天下的身法轨迹,还有那熟悉的出手节奏……
是……月薄之!
在万籁静看来,云思归仿佛是被这一记重击打翻在地,难以翻身。
可真正将这位云宗主钉在原地的,却是脑海中炸开的那个名字——月薄之!
四年前传神峰上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日漫天魔气中,月薄之的剑锋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就破了他苦修的魔龙法相。当时濒死的寒意,此刻正一丝不差地重新爬满他的脊背,让他根本无法直起腰来。
云思归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他盯着自己不受控制颤抖的手掌,忽然明白:这四年来,他从未真正从传神峰那一战中走出来。
即便在石室闭关四年,重新练回了一身修为,但他的胆魄已经被月薄之破了。
所以他才会越发乖戾,故意折辱万籁静、何处觅这些晚辈。从前的云思归自矜自傲,即便面对惊才绝艳的月薄之,也不过是带着几分欣赏的放任。那时的他何等从容,自诩为九天之上的苍鹰,又怎会低头去啄食地上的蝼蚁?
可如今……
他望向自己沾满黑血的手掌,这双曾经执掌云隐宗权柄的手,如今却伸向自己的亲传弟子。
他……
他不是变得狠毒了。
他……
他是变得懦弱了。
他惨笑着抹去嘴角血迹,终于明悟:被月薄之那一剑斩碎了强者之心后,他只能用欺凌弱者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咳咳咳……”云思归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朱衣人,笑了,“你也不好过吧……”
月薄之只是沉默。
“我了解你,孩子。”云思归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却带着毒蛇般的恶意,“若非如此,高傲如你,怎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呢?你……你也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吧!”
月薄之仍然没有回应。
但云思归却仿佛已经品尝到他的痛苦了,开始感到愉快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天之骄子!到头来,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条前途无望的可怜虫!”
笑声在寒玉洞壁间来回碰撞,震落无数战后残余的碎屑。云思归笑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这四年来积压的所有屈辱都倾泻而出。可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却渗出了浑浊的泪。
铁横秋往前一步,说:“堂堂云隐宗宗主,却跟一头年猪似的,临死前还要吼两下子,可太没有大师风范了。”
云思归猛地抬头,目光如钩般死死盯住铁横秋脸上那副玄铁面具。他的视线仿佛要穿透这层冰冷金属,看清后面隐藏的真容。半晌,他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道:“是你么,横秋?”
听到这话,铁横秋身形未动,已经稳如泰山,但一旁的万籁静却如遭雷击,瞳孔剧烈收缩,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铁横秋冷笑一声,并未回应,只是打量云思归两眼:“修为恢复得那么快,肯定又是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吧?”
虽然铁横秋没有承认身份,但云思归心中已然笃定。他扭曲着一张笑脸,反唇相讥道:“的确挺上不了台面的,和你一般二般吧。”
闻言,铁横秋并未恼怒:“哦,这么说我就懂了。”
云思归还是冷笑着,可他的冷笑在下一瞬间就凝固了。
因为,铁横秋的手,马上就按在了云思归的大椎穴上。
天下之间,恐怕也就只有云思归和铁横秋最懂得这个手势意味着什么了。
云思归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一股暴戾的真元瞬间在经脉中奔涌——他正要拼死一搏!
就在他身形将起未起之际,月薄之的锦靴重重踏在他探出的手腕上!
咔嚓——骨裂声从他掌根传出。
云思归的惨叫声几乎同时迸发。可这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未完全传至头脑,更剧烈的痛楚已从脊背炸开。
铁横秋的五指如利刃般刺入大椎穴,硬生生将他刚刚重塑的剑骨抽离!
“啊——!!”
凄厉的哀嚎声中,云思归看见铁横秋手中那截剑骨正泛着森冷寒光。那是他毕生修为的结晶,此刻却像件战利品般被一个他根本看不起的元婴剑修随意把玩。剧痛与屈辱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眼前阵阵发黑。
铁横秋轻笑一声:“这样好的东西,放在你的身体里,就好比夜明珠扔进泔水桶。”
云思归颤抖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你……你不能夺我的……”
“你的?”铁横秋噗嗤一笑,轻轻摇头,“现在是我的了。”
云思归如遭雷击。
铁横秋拂过这莹润的剑骨,感受到一股磅礴浓郁的魔气。
这一道魔气,让他迟疑。
若他把这剑骨吸收了,恐怕自己也会染上魔气。
就在这时候,万籁静拖着染血的衣袍上前,郑重地行了一个拱手礼:“魔尊容秉,这剑骨里有我师弟何处觅的一截……您本事如此滔天,可否能将他化的那一截取出,物归原主?”
铁横秋看着满身血污的万籁静,怔了一怔,听着他的话,忽然一惊:“何处觅的剑骨……被炼化了?”
“不错,正是如此。”万籁静道,“何处觅的性情……”他原想说“你也知道”,但此刻虽然他八成肯定眼前人是铁横秋,但见对方不愿意用真面目示人,便也佯装不知,“何处觅的性情过刚,若失了剑骨,恐怕……”
万籁静不必把话说完,铁横秋也懂了。
何处觅的性格是狗也嫌,当年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天资又高,得罪的人怕是比夜知闻吃过的松子还多。如今痛失剑骨,那还不是人见人踩?更别提他心高气傲,怕是还没被人踩死,他自己就先气死了。
铁横秋不觉颇为遗憾:“炼化后的剑骨,就像梅枝嫁接在老树上,早已血脉相连。强行折下来,就是死枝了。”
万籁静脸色一白:“这……”
铁横秋原本就对沾染魔气的剑骨迟疑,如今越发觉得膈应,便道:“再说,这剑骨沾了魔气,留着也是祸害,还是毁了吧。”
听到铁横秋要毁掉剑骨,云思归口吐鲜血:“不……不可……”
看到云思归这么痛苦,铁横秋越发来劲了,手指捏着那根骨,故意用力碾了碾。
云思归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压着千钧巨石。
被铁横秋拿捏的何止是剑骨?更是他所有的骄傲与尊严!
却不想,万籁静又拱手道:“区区还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铁横秋看着大师兄对自己这个“魔尊”满口敬语谦词,一时也有些别扭,倒也摆不起架子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倒是月薄之冷哼一声:“那就不当讲!”
万籁静明显一怔,举着的手僵在半空。
倒是铁横秋用手肘捅了捅月薄之:“你就让人说说看嘛。”
月薄之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铁横秋这才转向万籁静:“你说说看。”
“云隐宗有一口传神鼎,能返本还源,炼化世间万物。”万籁静顿了顿,“说不定,也可以能涤净此物魔气,再将我师弟的灵骨分离而出。”
铁横秋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此事听来虽难,可既是万籁静所言,他又觉得未必没有可能。
嫡传弟子们都知道,万籁静身居大师兄之位,时常暂代宗主工作,却无人不服,不仅因他处事公允、出身名门,更因他天资之高,世所罕见。
寻常剑修毕生专于一剑,万籁静却是个异数。他虽在云隐峰修剑,却出身阵丹二道世家——其父系一族精研阵道千年,母族更是丹道名门。正因如此,他自幼便先习丹阵二艺,又在机缘巧合下得到长生道大师指点,对这造化乾坤一流根基深厚。直至筑基之后,显露出卓绝剑道天资,方被送往云隐宗专修剑道。
故而,他虽以剑修之名扬世,实则于丹、阵、长生诸道皆触类旁通,造诣非凡。
天色将明未明,一缕鱼肚白悄然爬上传神峰的轮廓。
那口传神鼎依旧静默地矗立在峰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吞吐着天地间最后一缕夜色。
月薄之、铁横秋、万籁静以及被拖拽而来的云思归,再度踏上这边土地,不禁想起四年前的一切,无不感慨万千。
万籁静转动阵盘,传神鼎应声而燃。
沉寂多年的真火骤然苏醒,赤焰如血,冲天而起,将黎明前的天穹染成一片猩红。
云思归浑身浴血,剑骨被抽,形同废人。他艰难抬头,望着自己苦修多年的剑骨被投入烈焰,火光扭曲间,眼前却浮现出多年前那一幕——月罗浮纵身跃入鼎中的身影。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落在月薄之身上,似哭似笑:“我好想她啊……”
月薄之身形一滞,回首望向云思归。
火光摇曳间,云思归那张染血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一抹久违的温和笑意。那笑容里掺杂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歉疚、追悔、还有一丝解脱般的释然。恍惚间,月薄之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会轻抚他头顶,为他挡去风雨的长辈。
云思归昔日对他的种种关爱,月薄之分不清是真的还是假的,十分的虚伪里可有一分的真心?
月薄之只知道,自己当年的感动和孺慕,是十足十的真金。
云思归气息微弱地起伏着:“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月薄之的面容隐在面具之后,辨不出半分情绪。
传神鼎的烈焰冲天而起,扭曲了光影,将四年前的旧事与眼前的现实撕扯着交织在一起。月薄之只觉得紫府内魔气翻腾,那些被强行镇压的恨意、痛楚,以及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神恍惚,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云思归虽失剑骨,形同废人,但长年积累的法宝岂在少数?就在月薄之恍惚的刹那,他染血的手指已悄然捻住一张太虚流影符。
这本该是月薄之能防住的一手。
可偏偏就是那一瞬的迟疑,那一瞬的记忆翻涌,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待符箓灵光乍现,月薄之才猛然回转过来。
铁横秋惊呼一声:“他要跑!”
这太虚流影符,铁横秋认得,当年在与柳六激战的生死关头,汤雪就用了两张,让化神期的柳六都猝不及防。
然而,灵光流转间,云思归的身影并未远去,反而倏然出现在传神鼎正上方。
“也是天道轮回……”云思归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我便还给你们吧!”
话音未落,他已失重坠入传神鼎。
鼎中爆发出冲天火光,将整个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第140章 铁子提分手
铁横秋和万籁静被热浪逼退数步,唯有月薄之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银色面具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辉光。烈焰在他眼前翻腾,将云思归最后的身影吞噬殆尽,却无法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上投下一丝波澜。
鼎中的火焰渐渐平息,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面具的表面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无人知晓此刻面具之后,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万籁静却也是心神俱震:云思归之于他,原本是仰之弥高的巍峨山岳,后来化作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竟在烈焰中灰飞烟灭,这突如其来的终局,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不过,他还是难以相信,云思归是在最后关头悔悟自尽。
他暗自摇头:
云思归怎可能轻易低头认罪?
他心高气傲,此刻被打成废人,大概看得出来铁横秋和月薄之对他存了折磨之心,不想毫无尊严地死去,才如此决绝罢了。
铁横秋却想到另一层。
他上前端详传神鼎的烈焰,转头对万籁静道:“你是云思归身边最信任的弟子,可知道他把千机锦存放在什么地方?”
“千机锦?”万籁静兀自怔愣,“那是何物?”
铁横秋一噎:当初,云思归拿走千机锦的时候,说了会和宗门里的长老一起研究,现在看来,也是谎话。
如此至宝,云思归揣在怀里都怕摔了,怎么可能和大家分享?
月薄之回过神来,看着铁横秋:“你是怀疑,他方才的决绝,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
“嗯,我真的不信那个老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铁横秋眼珠咕噜噜地转着,可惜传神鼎的烈焰是九重真火,以铁横秋区区元婴的修为,根本不能长久直视,更别提看个真切了。
月薄之指尖凝聚一缕灵光,探入鼎中片刻后收回:“鼎内毫无生机。”
万籁静沉思须臾,开口说道:“我虽然不知道千机锦为何物,但对传神鼎还是略知一二解的。以我所知,传神鼎无物不焚,云思归就算怀揣着什么天材地宝进去,那宝贝也不可能救他。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他和那个宝贝一起被炼化。”
铁横秋与月薄之相视一滞。
两人在传神鼎畔守候多时,直至炉火彻底熄灭,也未见半分异样,只得转往云思归的洞府搜寻。洞府内天材地宝堆积如山,却始终不见千机锦踪影。
这也本在意料之中,千机锦这样的续命法宝,云思归岂会离身?
这么说来,千机锦怕是和云思归一起炼化鼎中了。
铁横秋目光炽热地盯着传神鼎,心中贪念大起:此等至宝岂能留于此地?
但是他绞尽脑汁,合月薄之之力,却也没办法搬走这传神鼎。
万籁静这位云隐宗首席弟子,就一直看着这两人敲敲打打搬搬抬抬,一点儿也不阻止。直到看到二人办法使尽,才缓缓开口:“这传神鼎乃上古遗存,早已与地脉龙气融为一体。纵使上界金仙降临,恐怕也难动其分毫。”
铁横秋叹了口气:“这也无法了。”
看着万籁静这态度,铁横秋也知道自己虽然还戴着玄铁面具,但身份早已被万籁静看穿了。
虽然如此,铁横秋还是不打算把面具摘下来。
他咳了咳,对万籁静道:“只是,云思归就这样陨落,你打算如何和宗门交代他的下落?”
万籁静似乎早就想好了,答道:“云思归入魔之后,就借故把命灯封存起来,不让人见。因此,他陨落有些时候了,宗门内仍无人发现。”
这么说起来也是,当初海琼山死掉的时候,宗门几乎马上就有反应,皆因其命灯骤灭,值夜弟子即刻上报。而云思归作茧自缚,为掩盖入魔之实封存命灯,反倒为今日之事行了方便。
铁横秋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对云思归之死秘而不宣?”
“四年前那场变故,已让云隐宗元气大伤。”万籁静眉头微蹙,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月薄之的脸,却也在引起月薄之不快之前迅速收回,“即便宗门竭力封锁消息,实力衰退之事仍被外界察觉。再加上云思归闭关疗伤,门中派系倾轧不休,已是内忧外患。若此刻他陨落的消息传出,只怕……”
“只怕这千年仙门就要毁于一旦了?”铁横秋笑了笑,“我可是魔尊,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个呢?”
万籁静却不慌不忙,躬身一礼:“阁下神功盖世,胆魄惊人,自然是无所畏惧的。只不过,二位既然选择潜入宗门,想必也是希望低调行事。如二位不弃,弟子愿意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绝不为两位带来任何困扰。”
看着万籁静这般反应,铁横秋微微一怔,最后笑了笑:“那么说,我们还得谢谢你了?”
“不敢。”万籁静答。
铁横秋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那根从云思归身上抽取的灵骨身上:“那你说,能把这灵骨的魔气及何处觅的那一节剥离,可是真话?”
“在下不敢夸口。此法门玄奥非常,即便穷尽十年之功,也未必能成。”他抬眼与铁横秋对视,“但既承魔尊垂询,万某必当竭尽全力。”
铁横秋凝视着眼前恭敬的万籁静,记忆中的清风霁月大师兄形象渐渐模糊。曾几何时,这位云隐宗首席弟子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对着他这个“魔尊”恭敬有加。
但事实上,万籁静经历许多,哪里还有什么傲气可言呢?
铁横秋与月薄之并肩踏出云隐宗。
行到无人之处,二人才摇身一变,褪去法袍和面具,又是一副平实的剑修长袍。
蜿蜒的山路在脚下延伸,远处天际,半轮旭日正破云而出,将第一缕晨光洒在二人脸上。一个眉目如剑,一个清冷似月,在这晨光中显出几分出尘之气。
铁横秋掸了掸衣袖,语气中带着几分惋惜:“可惜了,不仅是千机锦,连落月玉珏也未能寻得,怕是随那老贼一同化作了鼎中飞灰。”
听到铁横秋提起落月玉珏,月薄之不禁一怔,随后淡淡道:“也是,落月玉珏上记载着《插梅诀》秘法,云思归必然是贴身收藏。”
“薄之,你当初去秘境夺取落月玉珏,是为了得到《插梅诀》吗?”铁横秋问他。
月薄之微微摇头:“我的体质不宜修炼《插梅诀》。”
“即便如此,这终究是你们梅蕊族的传承秘法。”铁横秋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卷古旧书册,指尖轻抚过上面“插梅诀”三个字,“你虽不练,但也该物归原主。”
看着此卷出现在面前,月薄之微微一怔。
铁横秋抬眸看着月薄之:“我昨夜用插梅诀抽取那老贼灵骨的时候,你似乎也不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月薄之微微偏头,晨风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猜到几分。”
“但你从不问。”铁横秋幽幽道。
“你也从不说。”月薄之眼神幽怨。
他们之间的爱无疑是极深的。
和他们之间的猜疑一样深。
月薄之不肯轻信铁横秋对自己一见钟情,因此设下重重试探。
但其实,铁横秋虽然总是炽热地仰望着月薄之,但心底对月薄之到底存在着畏惧。月薄之轻轻抬抬手,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铁横秋侥幸习得神功,该如何和月尊解释此物的来龙去脉?难道要他说,这梅蕊族的不传之秘,是当年月罗浮亲手传授给一个卑微仆役的?谁会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更可怕的是,他靠着夺骨修行洗筋伐髓,在正道眼中与邪修无异。这个秘密一旦败露,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赌高高在上的月尊会采信。
月薄之恐怕也明白这些,所以他从来不提。
他不提,是等着铁横秋有一天会主动跟自己坦白。
他知道,铁横秋是畏惧着自己的,如果有一天,他肯据实以告,那就证明铁横秋已经不害怕自己了。纵使不是,那起码是……不那么害怕自己了。
此刻,晨光熹微中,铁横秋双手托着《插梅诀》,将从前月罗浮传授秘法的往事娓娓道来。
他看着月薄之的眼神里,再不见往日的躲闪与畏惧,只是一种清澈的坦然。
这本该是月薄之等候了无数个春秋的眼神,可当它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月薄之没有接过这一卷轴:“既然是她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铁横秋的手并没有收回,只是说道:“这是梅蕊传承。她当年给我留下遗言,除了要我查明真相,想必也是盼着我能将此物完璧归赵。”
月薄之嘴唇微颤,半晌说道:“你我是道侣,给你,和给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听到“道侣”二字,铁横秋心弦微颤,最终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一种勇气和决绝:“薄之,不如我们就此别过。”
此言一出,月薄之几乎站立不稳。
他瞳孔骤缩,目光如寒刃般直刺铁横秋:“你说什么?”
此刻的他,俨然又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月尊。若在往日,铁横秋早该在这等威压下战栗不已。
可此刻的铁横秋眸中清辉未减:“你明明听见了,难道非要让我再说一次吗?这句话,于我而言,又何尝容易说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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