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巍峨矗立于血色苍穹之下,漆黑的殿宇如巨兽蛰伏,嶙峋的尖刺直指天穹。
殿内,高不可测的穹顶隐没在黑暗之中,冥火悬浮半空,无声燃烧。
一个红衣墨发青年在独行。
幽邃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黑暗中潜伏着道道致命禁制,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杀机。这阴冷压抑的气息让他胸口发闷,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再忍忍,快到寝宫了。”他在心中默念,“寝宫里永远都是又香又暖的。”
当最后一道禁制在身后闭合时,眼前骤然明亮起来。
寝室内暖玉生辉,四壁夜明珠洒落温柔光晕,将魔域森寒隔绝在外。暗香浮动中,织金幔帐飘飘垂落,罩着一张蓝田暖玉榻。
榻上睡着一个人。
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这方寸天地与外界诡谲阴森的魔域判若两界,显然是某个不可一世之人特意为他辟出的一处温柔乡。
暖玉生烟,珠辉流转,连空气都浸着安神的幽香,仿佛世间最珍贵的温柔都敛在了这一室之中。
榻上人沉睡的容颜被暖光描摹得格外恬静,就像是外头那些腥风血雨、那些尔虞我诈,都与这幔帐内的世界毫无干系。
红衣青年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因为他知道:这一路穿过的重重禁制,是穿过某人筑起的层层心防,最终抵达了这个从不示人的柔软所在。
就在这时候,暖玉榻上的人突然蹙眉。
红衣青年感应到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前查看:“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却见榻上人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红衣青年大惊:“你……你醒了?”
榻上人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这、这是哪里……”
“你真的醒了?我不会是在做梦吧?”红衣青年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己的脸颊,“你真的醒了,老铁?”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眼前人。那张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容既陌生又熟悉——墨玉般的发丝束着一顶精致的羽冠,羽冠上朱红翎毛微微颤动,在明珠柔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衬得那袭烈焰般的红衣愈发灼目。
明明是初见,却莫名让他心头涌起说不出的亲近,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在隐隐共鸣。
铁横秋迟疑道:“你是……”
“我是夜知闻啊。”红衣青年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老铁,是我啊,吱吱!”
“夜知闻?你……你化人了?”铁横秋只觉难以置信,催动血契感应,识海中那缕熟悉的联系让他震惊不已,“真的是你!你……你怎么突然修成人身了?”
“这还突然吗?都过去四年啦!”夜知闻捏了捏眉心,一脸苦瓜相。
“四年?”铁横秋脑中轰然作响,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觉四肢酸软得厉害,显然是长久卧床所致的肌肉无力。
他脑子回想起来自己昏睡前发生的事情——在传神峰上,月薄之和云思归战得天昏地暗,他为了不拖累月薄之,心有所感之下,主动投身传神鼎……
在那之后……
就只有无边的黑暗了。
铁横秋庆幸起来:“我居然还活着。”
“幸好你还活着。”夜知闻深深吐了一口气。
铁横秋听着夜知闻的语气,觉得有些微妙,仿佛除了庆幸灵主死里逃生之外,还有更多的复杂……像是目睹失控的马车在悬崖边堪堪停驻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铁横秋有些疑惑地看着夜知闻。
却见夜知闻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抿了抿唇,挠挠头,说道:“那个……哥们啊,要不你再合会儿眼?就当……就当还没醒过来?”
“你说什么?”铁横秋不解,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夜知闻咽了咽:“你醒得不是时候,月薄之刚好有些麻烦要处理……”
“他遇上麻烦了?”铁横秋关心则乱,“他不会出事吧?”
“你放心,一定会有人出事,但出事的人一定不是他。”夜知闻提起月薄之,语气带着几分敬畏,“只不过,如果他知道,你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他……”
想到可能的后果,夜知闻打了一个寒颤,羽冠的翎毛都抖了两抖。
铁横秋忽觉脑中嗡鸣阵阵,夜知闻刚刚那句话如同隔了层纱幔般模糊不清,铁横秋并未听见。
待眩晕稍缓,他试着活动四肢,却只换来指尖几不可察的颤动:“我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动不了……”
“你不舒服吗?”夜知闻说,“那赶紧合上眼睛再睡会吧!”
铁横秋:“……要不找个医修给我看看呢?”
“这儿谁都不能进,也就是月薄之这两天忙着,否则连我都不能来。”夜知闻顿了顿,“要不你再合上眼睛睡会儿呢?”
铁横秋:“……我都睡了四年了,是不是应该起来活动活动?”
“都睡四年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夜知闻把手搭在铁横秋眼皮上,“哥们,快合眼吧。”
铁横秋很想抬手把夜知闻的手拿开,但他现在使不上劲儿,却是微动心念,用了血契。
在灵宠血契的驱动下,夜知闻的手顿时不受控制地收了回去。
夜知闻哭丧着脸:“真不睡啊?”
铁横秋看着夜知闻这苦瓜脸,觉得朱鸟叼不中松子的表情在人的脸上具象化了。
他好笑得很,却牵动内伤,不免咳了咳:“扶我起来。”
“……行……你是灵主,你说了算吧。”夜知闻认命地俯身搀扶,“到时候月薄之回来了,你记得说是你自己凭借自己的力量和毅力爬起来的,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铁横秋:“……奇怪,怎么感觉你很怕月薄之?”
夜知闻呵呵:“这有什么奇怪?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怕他,那才叫奇怪呢。”
铁横秋一脸恍惚:“我……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夜知闻挠了挠羽冠,朱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那个时候,我还在初霁城。”
铁横秋也想起来了,环视四周:“这儿是哪里?是初霁城?”
“哪儿能?月薄之怎么会把你放在别人的地盘上?”夜知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这儿是血诏城。”
铁横秋眼瞳紧缩:“血诏城,是血诏碑所在的血诏城!?”
血诏城,是历代魔尊所驻的城池。
修真界虽以强者为尊,但名门正道推举魁首,总还要讲究个师承辈分、德行资历;然而,在魔域,却连这一份礼仪都不讲。
想要在魔域称尊?
简单得很。
只须到血诏碑前亮剑。
铁横秋想通关窍,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月薄之,该不会……在血诏碑前亮剑称尊了吧?”
“不然,你哪儿有这好房子住呀?”夜知闻答道,“这儿是魔宫,不是客栈,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这是魔宫?”铁横秋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鲛绡幔帐映着明珠柔光,“你不说,我还以为这儿是什么仙门洞府。看来血诏魔宫,倒不似话本里说的幽暗阴森。”
夜知闻扯了扯唇:“你到外头看看就知道话本有没有说错了。”
铁横秋喉头一哽:“只是,月薄之怎么会突然来到魔域?”
“你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夜知闻苦笑着揉了揉额角,“我那个时候正在初霁城,刚突破境界,修出了人身呢!彼时是百般不习惯,连路都走不好。倒是霁难逢待我十分友好,教我做人。”
铁横秋一听“霁难逢”三个字,便想到话本里对这个【】狗狂徒的描写:“他教你做人?你也敢学啊!”
铁横秋猛地瞪大眼睛,神情就像是听见自家幺儿跟山寨大当家拜了把子。
夜知闻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你别总带着正邪之见嘛。这些成名魔修哪个没有坏传言呢?可相处下来,我觉得他这人还挺不错的!”
铁横秋将信将疑,却也不纠结这个话题了,便道:“那后来呢?”
“却不想一日突然地动山摇。霁难逢神色一变,说有人动了血诏碑,他身为魔将,一定要去护碑。”夜知闻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等我们赶到时,就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立在碑前。旁人或许认不出,可我是什么眼力?”
他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可是从小就能在云隐群山里找一颗松子的鸟眼啊!那人就是月薄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铁横秋蹙眉:“那你那个时候看到我了吗?”
“没有,他应该是把你藏起来了。”夜知闻道,“你当时伤得那么重,月薄之怎会让您暴露在群魔环伺之下?”
铁横秋颔首:“然后呢?”
“月薄之也认出我了,但他没说话,毕竟那个时候他也忙着面对众人的挑战呢。”夜知闻说着,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羽冠,“谁知道,月薄之居然那么厉害,把三大魔将都击败。按照惯例,他便成了魔尊。”
那般激战,夜知闻只是三言两语说完,铁横秋却觉得满心汹涌,实在难以想象那是何等凶险。
夜知闻继续道:“待尘埃落定后,我方才与月薄之相认。他让我以魔侍的身份留在魔宫,也好帮忙照料你。”
“照料我?”铁横秋微微一怔。
“是啊,说起来,这儿见过‘魔尊’真容的只有驻守魔宫的亲卫——不过那些亲卫人数不多,都是月薄之亲自挑的,还立了血誓,嘴巴严得很,所以魔域里几乎没人知道‘魔尊’其实就是月尊本人!”夜知闻歪着头,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至于你的存在,更是秘密中的秘密。我想,是为了你的安全吧。”
铁横秋望着殿顶流转的明珠光晕:“所以,这四年来,我就一直在这魔宫深处……”
“对,这儿是魔宫最隐秘处,谁也不能进来。”夜知闻顿了顿,“当然,除了我。”说着,还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铁横秋微微垂眸:“可是,他到底为何要做魔尊?”
“我也问过他了,他告诉我,他本也不想当什么魔尊,只是想找古玄莫罢了。”夜知闻答。
“只是想找古玄莫?”铁横秋一怔。
“好像是古玄莫老是躲着他,不好找。”夜知闻道,“但是血诏碑前亮剑,三大魔将都必须现身护碑。所以才把这老贼给逼出来了。”
铁横秋怔了怔,想起月薄之的确对古玄莫怀抱敌意,没想到却已经到了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
铁横秋只问道:“他把古玄莫杀了?”
“那倒没有。”夜知闻说道,“古玄莫是天阶魇魔,寻常法子是杀不死的。”
“天阶魇魔杀不死?”铁横秋声音里带着几分探究,“此话怎讲?”
夜知闻拢了拢衣袖:“魇魔乃众生噩梦所化,无形无相。寻常刀剑劈砍,不过像是斩过雾气。”
铁横秋闻言一怔,蓦地想起与断葑交手时的情景,若有所思道:“照你这么说,断葑岂不是也死不了?”
“诛杀寻常魇魔倒也不难,就像杀蚯蚓似的,只要剁得够碎,再没有死不透的。但天阶魇魔不一样。”夜知闻竖起一根手指,在虚空中划了道凌厉的弧线,“他即便本体被剁碎,也能在某一天夜里某个人的噩梦里重获新生。”
铁横秋微微侧头:“那他现在……”
“他现在被挖了内丹,镇在血诏碑下。”夜知闻回答道。
铁横秋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依你所言,月薄之的确是魔尊了……”
“是的。”夜知闻道,“我还能骗你吗?”
铁横秋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堕魔……”
“我也搞不懂!”夜知闻拨了拨头上的翎羽,“不过,我是看出来了,不过你别说,他这魔尊当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活脱脱就是块当魔尊的料!之前在人间两百年,真是耽误他的资质了。”
铁横秋:……你这是夸人还是损人啊。
“他做什么都能做得极好,却不代表这就是他想要的。”铁横秋眉头蹙起,“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师兄跟我说过,月尊入魔一事是遭人陷害。他明月一般的人,却遭算计堕魔,心中肯定很愤懑至极。偏生他又是极骄傲的一个人,这般痛苦,之能藏在心里,难以与人诉说。”
夜知闻:……神经,你还心疼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尊了?
真的是,别人畏惧他杀人不眨眼。
只有你心疼他不眨眼会眼干眼涩眼疲劳。
看来相思等同脑疾,幸好我是单身鸟,吱吱。
第122章 月薄之归来
夜知闻压下心中吱吱喳喳,只道,“你会不会想多了呢?我看他这个大魔头当得是很自在啊。”
铁横秋却道:“如果他真的自在,就不会以假面示人。”
说着,他把指尖收紧,在锦被上攥出深深褶皱,“更不必……将我这个‘知情人’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般藏在这深宫之中。”
夜知闻哑然。
“他显然是不想要让‘月薄之’和‘魔尊’这两个身份扯上任何关系。”铁横秋低垂着眼睑,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怅然,“所以,连带着我的存在……都成了不可言说的禁忌。”
夜知闻苦恼地挠了挠羽冠,实在难以理解这份复杂心绪。他眨了眨眼,突然灵光一现:“像我们朱鸟,特别喜欢把最大最圆最饱满的松子什么的藏到树缝里,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说着,他的脑袋还前后晃动,比划一个用鸟喙啄树缝的动作,“说不定月薄之也是这样,只是想把你藏进谁也发现不了的树洞里呢?”
铁横秋连连摇头:“你在想什么呢?”
这个重重禁制的魔宫密室是树洞?
月薄之是你这种馋嘴傻鸟?
我最大最圆最饱满?
话音未落,殿外禁制突然泛起一阵水纹般的波动,涟漪层层荡开,在虚空中激起细微的灵力震颤。
夜知闻顿时一激灵,慌忙扑到床前,一把按住铁横秋的肩膀就往锦被里塞,:“哥们,不……主人,祖宗……您就行行好,把眼睛合上好么?”
他这一通手忙脚乱,头冠翎羽跟着东摇西晃,像风中凌乱的蒲公英。
铁横秋被他这通折腾弄得哭笑不得,但一想到即将看见的人,莫名生了近乡情怯之感,既盼久别重逢,又怕物是人非。
他便配合地闭上眼睛,刻意放缓了呼吸,连带着周身灵气都尽数收敛,当真像个熟睡的病人。
夜知闻见状,这才长舒一口气,仔细掖了掖被角,转身坐到炉子旁边拨动炭火。
铁横秋闭着眼睛,听着火钳拨动炭火的声音。
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冷香,像是雪后初绽的梅,那气息裹挟着殿外带来的寒气,渐渐晕染在帷帐之间。
只是这气味,铁横秋就知道是谁来了。
那一股熟悉感满上心头,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听到夜知闻的声音响起:“尊上,你回来啦,那我出去了?”
铁横秋没听见月薄之的回答,但他很快听到夜知闻放下铜钳,走出门外的声音。
铁横秋在黑暗中想象着:月薄之定然是微微颔首,那双总是含着霜雪的眼睛甚至没有多看夜知闻一眼,只是用沉默示意对方退下。
唉,这可真是月尊的风范。
铁横秋发现自己想念月薄之,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原本并不认为是久别重逢,如今却那么的恍惚。或许在意识深处,他早已知晓这看似短暂的“一觉”,实则隔了太多光阴。
锦被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多希望月薄之能说些什么,随便什么,哪怕只是冷淡的一声“嗯”。
他好想念月薄之的一切,包括他的声音。
他感觉到月薄之的气息在床边停驻,让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那缕熟悉的冷香近在咫尺,却比记忆中更添几分凛冽,似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像初雪覆盖下的战场,既清冽又残酷。
铁横秋的呼吸不自觉地凝滞:我是不是该“醒来”了呢?
但如果现在醒来,我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月薄之?
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寒暄,还是开门见山地提出疑问?
……
万千思绪在胸腔里翻绞,却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开场。他只能维持着僵硬的睡姿,连睫毛都不敢轻颤,生怕打破这份安静的平衡。
铁横秋清晰地感知到月薄之正在缓缓俯身靠近。那缕冷香愈发浓烈,混合着未散的寒意,如霜雪般覆上他的面颊。
铁横秋的心跳轰鸣如雷。
他能感觉到月薄之的发丝垂落,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又立即被他强行克制。
此刻的每一瞬都被无限拉长,窒闷的隐忍塞满胸腔,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月薄之似乎又靠近了些,铁横秋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流连在他的眉眼之间。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他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却还要维持着平稳的假寐呼吸。
就在他几乎要克制不住颤抖的刹那,那股萦绕在鼻尖的冷香忽然抽离。床榻微微一轻,是月薄之直起身来的动静。
铁横秋紧绷的神经尚未松懈,就听见衣料摩挲的声响,那衣料似乎极厚重,应当是层层叠叠的锦缎相互摩擦,听起来却像是新雪被靴底缓缓压实。
这衣料声比他记忆中月薄之常穿的白衣要沉郁许多,想必是魔尊才能着身的重工长袍。
铁横秋想着:对啊,他此刻是魔尊了,想必穿得极为华贵。
印象中的男人穿得那么素白,总是一身雪氅。
现在的他呢?
现在的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铁横秋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描摹着:或许是像话本写的那般?墨色长袍,滚着金丝银线复杂花纹,腰间悬着玉佩、香囊或令牌,叮叮当当的,跟一棵五彩斑斓的黑树似的……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月薄之即便成了魔尊,大约也还是偏爱素净的款式,只不过从雪色换成了玄色罢了。
就像从前那件雪氅,看似素净,细看才能发觉衣摆处藏着精细刺绣的云纹样式。
铁横秋甚至开始去想象那衣料的触感……
想到这里,他黯然掐断了思绪:如今的月薄之,或许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
月薄之的步履缓缓掠过地面,簌簌渐远,像是退潮时最后一道浪痕。
感觉月薄之的远离,铁横秋微微松口气,在锦被下舒展开攥得发疼的手指。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仍在耳畔隆隆作响。
方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消散后,竟莫名生出几分空落。
月薄之的脚步声停在殿内另一端。
铁横秋敏锐地捕捉到茶盏轻碰案几的脆响,接着是茶水注入杯中的泠泠水声——原来月薄之并未离去,只是转身去斟茶。
茶香混着残存的冷梅气息飘来,他便想起从前在百丈峰上,他替月薄之端茶倒水的日子。
恍惚间,他听见月薄之轻轻吹散热气的声响。那么近,又那么远。
铁横秋紧闭的眼眶一热,眼前已经浮现出月薄之吹茶的模样。
记忆里的月薄之是怕烫的,吃不得烫茶……雪魄汤更是如此,那药汤需得不冷不热,温度稍偏便要被搁在一旁晾着。
啊,雪魄汤……
对了,他还喝着雪魄汤吗?
他的心疾,又如何了?
殿角传来茶盏轻放的声音,铁横秋就是心头一颤。
他又听到,月薄之来到了离自己更近的地方。
是炭炉旁。
月薄之竟接过了夜知闻未竟的活计,亲自去照看炉火了。
只听得“嗒”的一声,一块新炭被拨入炉心。
暖意渐渐晕染开来,铁横秋在朦胧中听着炭火噼啪的声响,原本假寐的伪装渐渐成了真切的困倦。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百丈峰听雪阁,窗外落着雪,屋内炭火正旺。月薄之执卷坐在案前,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是最令他安心的声音。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来,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那股熟悉的冷香忽然无声无息地逼近。这次比先前更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挟其中。
铁横秋在朦胧中感到一丝异样,却因睡意太沉而未及在意。
直到锦被被轻轻挑开一角,微凉的空气夹杂着冷梅香拂上肌肤,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什么。
衣带解开了。
铁横秋混沌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月薄之……在解他的衣衫!
月薄之的指尖带着初雪般的凉意,如同剥开笋心一般,一层层挑开他的衣襟。那触感太过清晰了:指腹偶尔擦过锁骨,小指无意划过心口,圆润的指甲搔刮过更敏感的皮肉……
他死死咬住牙关,拼命克制着想要蜷缩的冲动,却控制不住肌肤上泛起的细小颗粒。
当微凉的手掌突然贴上腰侧敏感处时,铁横秋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那处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隐秘地带,此刻却在月薄之指尖下苏醒,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
就在他即将控制不住躲闪的刹那,月薄之的手掌已先一步扣住他的腰肢。
那力道不轻不重,拇指恰好抵在他腰窝凹陷处,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带着体温的身躯靠得更近了,吐息拂过他颈侧细小的绒毛。
铁横秋在假寐中惊觉,月薄之的动作竟如此熟稔,如孩童搬弄一个旧玩具。
更惊人的是,自己的身体竟也像认主的名剑般,在这双手下乖顺异常。
铁横秋耳尖烧得发烫,偏偏被扣住的腰肢又动弹不得,只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紧闭双眼,却因此让其他感官愈发敏锐:肌肤摩挲的触感,唇瓣开合时细微的水声……都无比清晰地传来。
他浑身绷紧,连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的呼吸停留在他的耳边,但手指已经往要害处去了。
铁横秋下意识绷紧了肌肉,预想中的刺痛却并未降临。
这副身躯像是早被驯化般,自发地舒展开来,对月薄之的触碰生不出半分抗拒。
他明明记得,四年前的那次尝试,两人都生涩得可笑。一个笨手笨脚却故作从容,一个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撑着不说,最后双双气喘吁吁无功而返……
身体正在背叛理智,自发地感到愉悦。
这……这简直像是渴盼已久的重逢。
呜咽发出后,铁横秋唬得屏住呼吸,极怕自己就露馅了。
然而,月薄之似乎并未发现不妥,动作丝毫未停。
这大概也可以理解,那声呜咽听起来也很像是一个人应有的自然反应。他只是昏睡了,又不是死了,会喘会叫,也属平常。
铁横秋在黑暗中悄悄舒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完全吐出,心头又猛地一紧。
铁横秋死死闭着眼睛,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分毫,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暴露自己早已清醒的事实。
他感觉到月薄之的呼吸落在他的耳边,长发触感像丝绸,披散在铁横秋的肩颈处,发尾随着动作轻轻扫过他的锁骨,轻柔得如同折磨。
他拼命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却浑然不觉自己已在微微仰头,下意识地寻求更多的耳鬓厮磨。
此时此刻,如同故人执剑叩门。
铁横秋咬住下唇,齿尖几乎要陷进软肉里,生怕泄出一丝不该有的声响。
他意识到:若按此情形发展下去,接下来岂不是要……?
第123章 道侣圆房
月薄之的吐息在他耳畔响起:“你应该能听见我说话吧?”
铁横秋浑身一震,却不确定,月薄之是真的知道他醒了,还是在跟一个沉睡者自言自语?
话音在耳畔,而月薄之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停顿,看起来不征求任何的回应。
铁横秋便判断:……应该是后者,是惯常的自语罢?
月薄之一只手来到铁横秋的后颈,将他轻轻托起,以便露出喉结。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月薄之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几分克制的暗哑,“那我就继续了。”
这话说得极轻,让人分不清是询问,还是告知。
铁横秋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却仍固执地闭着眼睛。
他感觉到月薄之的拇指正摩挲着他颈后,而自己则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力道仰头,将咽喉最脆弱的弧度完全展露。
这副予取予求的模样,简直像是……同意。
不,说同意还是客气了。
这简直像是……邀请。
铁横秋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透过肌肤,一下下撞击着月薄之的指尖,用心跳的反应做着最诚实、最响亮的应答。
月薄之确认了什么一般,骤然如利剑出鞘,毫无预兆地刺入。
铁横秋浑身剧震,如突然被抛上岸的鱼儿一样,身躯猛然一跳,后颈被五指死死扣住,脊柱被另一只手牢牢钉在原处,根本无法弹动分毫,只任那股蛮力长驱直入,将他所有抵抗瞬间击得粉碎。
眼前炸开一片白光,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闷哼。
“呜呜——”
根本来不及伪装,更无力反抗。
铁横秋猛地睁开双眼,月薄之的面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视线。
那张脸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如霜的眉眼,淡色的唇,锋利的轮廓……可偏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是眼神。
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眼睛,此刻正翻涌着铁横秋从未见过的复杂。
不是怒意,不是寒霜,更像是一种深得能引发疼痛的专注。
“哦,醒了啊。”
月薄之看着他,竟然还笑了一下,但动作却更用力了。
夜明珠投下的暗影,在铁横秋身上摇晃得更加剧烈。
“啊……我……”铁横秋下意识想解释什么,却没有余力。
铁横秋只觉后颈一紧,那只手已不容抗拒地扣紧,另一只手同时环住他的腰,猛地往怀里一带。
他整个人几乎是被提了起来,完全贴在月薄之身上。
铁横秋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他和月薄之之间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近。
他猛地闭上眼睛。
“嗯,看着我。”月薄之的声音不容置疑。
铁横秋想起从前月薄之捏着自己眼皮,逼自己迎视的时候,也是那般的语气。只是,现在月薄之不再用手指捏他的眼皮,而是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铁横秋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还是这么不听话。”
月薄之低语,呼吸拂过铁横秋湿润的眼睫。
铁横秋慢慢睁开眼睛,心中终于认识到了什么:“你……我……”
他有好多话要说,却在此情此景都不合适。
月薄之只是看着他,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消弭:“疼吗?”
“不、不疼的……”铁横秋心下发紧:好像已经习惯了,是怎么回事……
月薄之鼻尖蹭过他发烫的耳廓:“那你喜欢吗?”
铁横秋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脸颊烧得通红,却还是诚实地小声回答:“当然,当然喜欢。”
“我就知道。”月薄之说着这般自信的话,却隐隐带着一种做坏事被赦免的如释重负,“我就知道你会乐意的,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他絮絮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铁横秋眨了眨眼睛,他当然喜欢。
月薄之的一切,他都喜欢。
月薄之欢喜地吻他的眼睛。
这一层欢喜,让他几乎变得像一个孩子一般。
明明是铁横秋被压得气息不稳,胸口发闷,但此刻却生出一种只有强者才有的怜惜。
他想伸手环住月薄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头顶,然而,他的身体太虚软,根本办不到。
铁横秋试图运气,但身体依旧使不上力气,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微妙的别扭:他担心这样的自己会让月薄之扫兴。
可抬眼望去,那人非但毫无不悦,反而眉眼间尽是餍足的神采。
月薄之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童,兴致盎然地摆弄着他的四肢。指尖轻轻一勾就让他手臂抬起,掌心稍稍用力就使他腰身弓起,每个动作都带着几分天真的雀跃,仿佛让他得到了最深处的安全满足感。
这里是魔宫四十九重禁制的最深处,没有天光流转,不见月升月落,时间的流逝是那般的模糊。
但铁横秋浑浑噩噩中,抬头一看,却见铜炉里本来填满的香已燃尽,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月薄之刚进屋时斟的那盏茶,饮剩的残茶干涸,在瓷盏壁上留下一圈褐色的泪痕。
殿内铜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而他们却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铁横秋看着水面流逝的高度,意识到这是他们重逢后共处的第一个完整白日。
而在这整整一日里,月薄之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身体。
铁横秋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垂下,浓重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他忽然听见月薄之的声音:“别睡!别睡!”
那嗓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指尖也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在他腕上留下痕迹。
若铁横秋此刻勉强撑开眼帘,就能看见月薄之向来从容的面具裂开一道缝隙,眼底翻涌着近乎恐惧的暗潮。
那样的话,他便会知道,这个已经呼风唤雨的魔尊,会因为他闭上眼睛而感到翻天覆地般的恐惧。
“我……”铁横秋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有些累了。”
“只是累了吗?”月薄之轻声问他,拂过他的脉息,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松了一口气,“是我太勉强你了。”
铁横秋含糊地咕哝一声,眼皮沉沉地合上。
“累了便睡吧。”月薄之替他盖上被子,“记得醒来。”
最后四个字,说得几近是哀求一般。
铁横秋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帷帐旁一切如新,炭火暖融,炉内重新添满了香,屋子里又香又暖的。
月薄之披着那件熟悉的雪氅,正执卷坐在床畔。
察觉到铁横秋醒来了,月薄之放下书卷,说道:“你倒是好睡。”
声音里有很多埋怨。
月薄之转过脸来,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担忧,却偏要摆出一副高贵冷淡的模样。
铁横秋想坐起来,却是力有不逮,只好细声说:“是我贪睡了,能劳您扶我起来么?”
月薄之当即放下书卷上前,手臂穿过他后背,稳稳把他身体托起,扶他靠好后,又细致地在他腰后塞进鹅绒滚枕,倒是比夜知闻会伺候人多了。
月薄之一边调整滚枕的角度以很好贴合铁横秋的后腰,一边又冷冷地说道:“的确贪睡。已经睡了四年,还不够。”
铁横秋听出月薄之的埋怨,只好尴尬笑了笑,又说道:“我……我也不知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只不知道,我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呵,你也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的?所以,你真的是奔着寻死去的?”月薄之的声音低沉阴冷,森寒刺骨,偏又平静得可怕。
听着这语气,铁横秋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铁横秋咽了咽,低声说道:“我只是怕……怕会连累你……”
“所以,”月薄之的声音轻了下来,却让人更加毛骨悚然,“你不但小瞧了我,还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铁横秋没想到会勾起月薄之这般翻天覆地的怒气……啊,不,不是怒气。
与其说是怒气,倒更像是……
怨气?
一个魔修,该是嗜血霸道的。
但若染了怨气,又是另一种的诡异恐怖。
那不是凌厉的锋芒,而是一种雨水般潮湿却又轻盈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肌理。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铁横秋甚至错觉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阴冷顺着脊背爬上来,让他连指尖都开始发凉。
而月薄之,只不过是在静静地看着他。
铁横秋下意识想紧了紧手心的锦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能抬起手臂了。
他松了口气,把被子拢起,让自己在这冷气森森的氛围里多一点保暖。
察觉到了铁横秋的动作,月薄之眉毛轻挑:“冷?”
“嗯,一点……”铁横秋低声道。
月薄之闻言,便又拨了拨炭炉,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事实上,这屋子已经烧得很暖了,如此加热,反而让裹着被子的铁横秋开始出汗。但他只是默默受着,看着月薄之在炉火映照下那冰冷严肃的面容。
如此冷峻的月薄之,和昨夜在床榻上的热情……简直判若两人。
铁横秋忍不住想:难道昨夜是我幻觉吗?
但是身体残存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铁横秋咳了咳,问道:“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月薄之想起月罗浮残魂破鼎而出的画面,不觉呼吸一窒,不愿再提起来,脸色更冷:“横竖是你死里逃生,我把你拖到了这魔域来。”
“真是你带了我来……”铁横秋咽了咽。
“‘真是’?”月薄之挑眉,“你原来就知道?”
“我……”铁横秋见瞒不住了,索性放开抵抗,“其实我在那之前醒来一会儿了,还和夜知闻说了半会子话。是他告诉我的。”
“嗯。”月薄之听起来不大意外。
铁横秋小心问道:“所以……你真的当了魔尊?”
“我真的当了魔尊。”月薄之答。
“为什么?”铁横秋哑然。
“魔域比上界残酷得更直白些,想过安生日子,就得把所有人都打服。”月薄之道,“打服了所有人,自然就成了魔尊,就这么简单。”
铁横秋一瞬无语:所以,当了魔尊,是顺手的事儿?
“还有什么要问的?”月薄之微凉的指尖擦过铁横秋发汗的后颈,让铁横秋颤栗了一瞬,不免又想起昨日的触碰。
铁横秋忍不住问:“那……那你昨日与我做、做那种事情,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月薄之眉梢微挑,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他理了理袖口,说得理所当然:“道侣之间,做这些事情,哪里需要问为什么?”
铁横秋瞬间睁大了眼睛:“道……道侣……”
月薄之定定看着他,眸色深沉:“我们是道侣。”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你别是忘了吧?”
铁横秋连连摇头:“可是,按夜知闻所说,整个魔域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月薄之却道:“我的道侣,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存在?”
他俯身靠近铁横秋,投下长长的影子,将铁横秋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铁横秋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语塞。
即便月薄之说得是那般理所当然,但铁横秋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铁横秋还待说些什么,却被月薄之的指尖勾住下巴。
月薄之的声音像雨水一样轻盈而潮湿:“既然闲来无事,不如再做些道侣该做的事。”
铁横秋猝不及防跌入柔软的锦褥之中,后背陷入层层叠叠的丝缎软枕间。
月薄之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打算,帷帐就如同乌云下的雨幕一般自然而然却又无可违抗地落下。
第124章 与魔尊同眠
“等等……”他的抗议被碾碎在唇齿之间。
月薄之的吻来得又急又凶,像是要印证什么似的,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将他的手牢牢按在枕畔。
“还要等多久?”月薄之带着满腔独守空帷多年般的怨怼,不满地咬了下他的唇,另一只手已经探入他的衣襟。
铁横秋浑身滚烫,呼吸渐渐紊乱,却在情思翻涌之际突然被悬在了半空。
月薄之竟然不动作了,只是停在那儿。
他难耐地仰起头,眼尾泛红地望着月薄之,眸中尽是未得的渴求与困惑。
月薄之伸手支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等——”他刻意拖长了音调,“方才是谁说‘等’的?”
指尖如天鹅游曳湖面般掠过铁横秋汗湿的锁骨,若即若离地游移:“现在,还等多久好呢?”
铁横秋情急之下忽然会意:这是月薄之在故意拿乔,要他服软讨饶。
他习惯去顺应月薄之的心思,此刻自然也不会拂逆,连忙抬起方才恢复气力的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上对方的肩颈。
一边伸手,他一边斟酌着要说些软话讨好月薄之。可这般亲密情状他从未经历过,那些在心头打转的话语不是太过生硬,就是显得矫情。
犹犹豫豫,唇瓣刚启,便被封住了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又理所当然,在唇齿交缠间泄露出几分压抑已久的渴求。
铁横秋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所有未成形的思绪都被搅得粉碎。
——啊,竟然是什么软话都不必说吗?
月薄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空隙也被填满。
纱帐上的流苏摇晃得乱作一团,在锦帐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时而分离,时而纠缠。
不知过去多久……
铁横秋在朦胧中睁开眼,纱帐外透进微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月薄之的手臂仍牢牢锢在他腰间,力道丝毫未松。
帐内浮动着熟悉的梅香,混着情事过后的暧昧气息。
更漏声仍如雨滴般断续敲打。
铁横秋望着帐顶晃动的流苏,忽然意识到自己竟记不清已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多久——一日?三日?抑或更久?
这魔宫深处,不见天日,连外头是刮风还是下雨都感受不到,只有一成不变的温暖和寂静。
时光在这里仿佛凝滞的琥珀,而他们是被永恒封存的虫豸。
“醒了?”身后传来带着睡意的嗓音,揽着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铁横秋没有应答,望着纱帐外那一线微光出神。那光亮得如此虚幻,就像是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眼中最后看到的景象。
“可是哪里不舒服?”月薄之的声音裹着初醒的沙哑,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心口。
自从铁横秋醒来后,月薄之的手就没离开过他的身体,像个刚找回全部身家的守财奴,总要一遍遍摸索钱袋里的每一枚铜板,确认它们真实存在。
“并无。”铁横秋垂下眼帘,轻轻看着月薄之环在他腰间的手,问道,“我们在这儿多久了?”
“不知道。”月薄之漫不经心地应着,鼻尖蹭过他后颈的弧度,“这很重要吗?”
“嗯……”铁横秋心里觉得很重要,还是顺着他的话,轻声说,“你可是魔尊,难道不必处理事务?”
“魔尊不同人间帝皇,若无治理天下的雄心,大可不必不管这些。”月薄之道,“我当魔尊,不过占着一个魔域第一不好惹的名头,图个清净罢了。”
铁横秋到底还是不清楚魔域的生态,听着这话,却又理解了几分。
月薄之还是那个月薄之,独来独往,不想理任何人,只是那时隐居山巅,而今高居魔宫,本质上却无甚分别。
这种熟悉感,让铁横秋觉得安心了几分。
他总是怕一觉醒来就物是人非了,看来不是的。
他看着搭在身侧的那一件雪氅,笑道:“说来好笑,我还以为魔尊都要穿那种层层叠叠的玄袍,没想到你还是这件雪氅不离身。”
月薄之闻言挑眉,随手将雪氅扯过来裹住两人:“你喜欢那种袍子?”
铁横秋愣了愣:“也不能说喜不喜欢……”
月薄之伸手一点,但见帷帐自己拉开,前头衣架上便挂着一套玄袍,看起来华贵非常。
“这大概就是你说的那套袍子。”月薄之单手支颐,另一手随意把玩着铁横秋的发尾,“我平常出门也会穿。”
铁横秋忽然想起月薄之归来时,那衣料摩挲的声响确实比往常沉闷。原来那时他穿的便是这套——想来是刚从什么大场合回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
铁横秋定定看着那套衣裳,问道:“所以,出门会穿玄袍,回到这里才穿雪氅吗?”
“出门在外是魔尊,”月薄之凝视着铁横秋,眼眸里透着说不清楚的情感,“在这儿是月薄之。”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铁横秋心头一颤。
铁横秋又试探着问道:“朱鸟说你出门还以面具示人,是不愿意让人外头的人知道月薄之就是魔尊吗?”
“嗯。”月薄之淡淡应了一声,指尖仍在不紧不慢地绕着铁横秋的发丝。
铁横秋勉强想明白了:月薄之这是在固执地将“自己”与“魔尊”这个身份划开界限。
铁横秋便当月薄之自矜身份,堕魔乃是被迫,因此不愿面对。
想到月薄之陷入如此境地,铁横秋心中不由泛起阵阵酸楚,深吸一口气,终是问出了埋藏多时的疑惑:“所以,当年的你到底是为何被指认入魔?是不是云思归那狗贼陷害你?”
话音未落,月薄之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凉意。
他看着铁横秋,眸色深沉:“你觉得我是被陷害的?”
“当然。”铁横秋想起万籁静的话:云思归陷害月薄之。
其实,这话也是万籁静自己的推断,但铁横秋听了却深信不疑。
铁横秋一想到月薄之是遭到陷害,就更加心如刀绞,忙摸着月薄之的手,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相信你的。”
月薄之的脸却渐渐冷了下来。
那只被铁横秋握住的手突然翻转,反扣住铁横秋的手腕。
“是啊,你当然会相信我。”月薄之欺身逼近,“在你心里,我永远是那个纤尘不染的月尊,值得你仰望倾慕,对不对?”
铁横秋讷讷。
月薄之威逼一样靠近他:“对不对?”
铁横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震慑,微微颔首。
这一下意识的点头,让月薄之眼神更加冰冷。
月薄之掌心发力,猛地将铁横秋按倒在锦褥之间。
他单手钳制住铁横秋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是吗?所以我做什么可以,是吗?”
他的嘴巴在铁横秋颈侧危险地游走,“哪怕是这样……”他的牙齿贴着跳动的颈脉,“或是这样……”掌心顺着腰线下滑,“都无所谓?”
铁横秋吃痛地闷哼一声,在对上月薄之眼神的瞬间僵住了:那里面翻涌的根本不是破坏欲,而是某种类似自暴自弃的疯狂。
月薄之在等,等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或恐惧。
铁横秋眼瞳震颤。
他的呼吸明显紊乱,纤长的睫毛不停轻颤,整个人都绷得极紧——这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在害怕。
可月薄之不知道的是,铁横秋此刻颤抖的缘由并非恐惧。
他虽不明白月薄之究竟想要什么答案,但此刻扣在他腕间的力道、抵在颈侧的犬齿,甚至是月薄之周身翻涌的魔气,都未能让他生出半分退缩之意。
他抬起未被禁锢的那只手,指尖轻轻抚上月薄之紧绷的侧脸:“是的,都无所谓。”
月薄之顿了顿,怔怔看着铁横秋的眼睛。
铁横秋说:“我就是如此爱慕着您。”
纱帐内一时静极,月薄之扣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魔气却翻涌得更加剧烈,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面对铁横秋如此毫无保留的示爱,月薄之应该感动吧。
不,他根本不快乐。
铁横秋献上的这份忠诚越是纯粹,就越证明——他爱的并非是真实的月薄之、入魔的月薄之、偏执的月薄之……而是那个永远纤尘不染的幻影,是他臆想中高悬九天的明月。
所以他那么固执地相信月薄之一个永远高洁,永远完美,连成为魔尊都是迫不得已的仙君。
他望着铁横秋眼中那泓清泉般的信任,里面盛着的爱意太过滚烫,烫得他溃不成军。
明明知道这份情意是给另一个幻影的,明明最该亲手打碎这场镜花水月,可他就是舍不得。
魔气渐渐平息,月薄之缓缓收拢五指。
他坐了起来,看着帷帐外点点滴滴的更漏。
见月薄之不再威胁自己,铁横秋以为自己做对了:看来自己方才的表白正合他意。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一阵欣喜,连忙撑起身子,从背后轻轻环住月薄之的腰,脸颊贴在那略显单薄的背脊上:“薄之,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已……”
听着“不得已”三个字,月薄之只觉疲惫讽刺,说道:“你说得对,我也该处理一下事务了。”
说着,他站起身,将玄色锦袍层层叠叠地裹上身,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转眼间就将那个穿着清白高冷的月薄之彻底掩去。
铁横秋裹着残留体温的雪氅,像只从雪窝里探出头的小貂,仰望着突然陌生起来的月薄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月薄之穿黑色的样子。
宽肩窄腰的轮廓被华服勾勒得凌厉逼人,连脖颈到下颌的线条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
月薄之系好最后一根系带,居高临下地望着榻上人,伸手抚过铁横秋的脸颊:“好好休息。”
这亲昵的动作让铁横秋心跳加速。
可还未等他细细品味这份温存,月薄之已迅速收回手,转身离去。玄色衣袂翻飞间,那道挺拔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寝殿门外,只余一室暖香兀自浮动。
月薄之穿过幽深的长廊,玄色衣袍在昏暗的甬道中翻涌如夜雾。他的脚步声在黄泉砂烧制的地砖上碰撞出孤寂的回响,最终凝滞在一扇玄金门前。
守门的魔侍慌忙跪地,在触及月薄之周身寒意时打了个哆嗦:尊主今日的威压竟比平日还要强十倍,森然魔气如有实质般压迫着五脏六腑,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开门。”
两个字砸在地上,惊得魔侍手忙脚乱地解开禁制。
月薄之负手而入,地牢阴冷的空气顿时翻涌起来,仿佛连黑暗都在为他让路。
地牢中央的困魔阵吞吐着幽绿磷火,将本该无形无相的魇魔硬生生淬出实体。古玄莫如同被钉住的飞虫,苍白的皮肤上爬满新鲜愈合的疤痕,像被强行缝合的破布娃娃。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映出月薄之居高临下的身影。
月薄之只是静立,整座地牢的空气便凝成实质般的重压。
古玄莫残破的身躯在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本就受损的经脉寸寸皲裂,颅骨内似有万千毒蚁啃噬。
但,他笑了。
第125章 他心里有别的男人
古玄莫本该后悔招惹了这样的怪物。
可他却又忍不住感到骄傲又满足:道心种魔了千年百次,终炼成了这尊完美的修罗。
月薄之抬手虚握,困魔阵中的锁链应声耳而动,贯穿古玄莫的身体,缓缓收缩。
“呃啊——!”
古玄莫的雾状躯体剧烈翻涌,被锁链贯穿的地方开始出现可怕的空洞,雾气在痛苦中扭曲变形,时而凝聚成扭曲的人脸,时而散作嘶吼的鬼影。
月薄之冷眼看着锁链中扭曲翻腾的黑雾,眼中既无怜悯也无快意,仿佛只是在观一场已经看过一百回的折子戏。
他袍袖轻振,玄铁锁链应声而落,在石地上撞出沉闷的回响。
古玄莫失去支撑,趴地倒下,身上的空洞黑雾袅绕,然后开始了缓慢的修复。
这一套虽然痛苦,但古玄莫经历多了,竟有些麻木。
每回月薄之都用这太阴真火淬炼而成的九幽玄铁锁链伤他本体,却因为魇魔生而不死,借助天地浊气又能慢慢愈合。
每当残躯将将愈合,月薄之便会如期而至,再度将他撕得粉碎。
如同一个残破的布偶,刚用粗麻线勉强缝合四肢,转眼又被无情地扯开棉絮。
古玄莫艰难凝聚着雾气,嘶声笑道:“魔尊今日好像有些不同……”他慢慢抬起眼,“难道是和铁横秋有关吗?”
月薄之眼皮颤了颤。
古玄莫身为魇魔,能窥探人心最深处的记忆,不过,现在他已经无法窥探月薄之的了。
但作为以情绪为食的魇魔,对人心波动的感知依旧敏锐。月薄之这一个细微的颤动,于他而言已是最直白的答案。
古玄莫低低笑道:“当年,我给你道心种魔的时候,窥见了你的深仇大恨,原以为你会就此因恨而杀,以杀入魔。”古玄莫抬起眸子,“却不像你还能苦苦支撑那么多年……最终竟是……以情入魔。”
月薄之俯瞰着他,没有回答。
“目下无尘的月尊,居然是一个痴情种子。”古玄莫微微摇头,“连我也想不到啊……不过,你最终也是入了魔。”
这一句“你最终也是入了魔”,古玄莫说得满是畅快,仿佛在宣布自己的重大胜利。
月薄之冷笑一声:“当初你可不是说,非是你诱我入魔,而是我本心所选?如今你倒会自揽功劳了。”
古玄莫一噎。
月薄之看着古玄莫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讥讽一笑:“你口口声声说入魔不能称为‘堕魔’,让修士道心种魔不过是给他们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实际上,你自己却也觉得成魔是沉沦之事,你希望拉着修仙者与你一般被恶念侵染,成为阴暗之魂。”
古玄莫眼瞳震动,像是被扇了一巴掌。
月薄之慢吞吞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所以,你看到家母挣脱种魔,根本不开心,并为此暗暗发狠,伺机对我种魔。”
古玄莫的脸上扭曲出一道笑容:“我成功了,你还是入魔了,不是吗?”
“这是我的选择。”月薄之的玄色衣摆扫过最后一级石阶,停在古玄莫面前,阴影完全笼罩了他溃散的魇体,“不是你的。”
古玄莫脸上裂开一道狰狞的笑容,如同腐败的树皮被生生撕开:“像你这种高傲的修仙者最会自欺欺人……”
月薄之看着他,垂眸不语。
古玄莫继续道:“你若不觉得入魔是堕魔、是沉沦,只是一个选择,何以将铁横秋的魔气抽出,破我对他的种魔?”
他期待着看到月薄之动摇的神情,却只见对方抬起眼眸,不假思索道:
“因为那不是他的选择。”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柄利剑,将古玄莫得意的笑容钉在了溃散的雾脸上。
古玄莫的雾气剧烈翻涌了片刻,随即扯出一个更加狰狞的笑:“你倒是会尊重他的选择。那么,你可以自信地确信,你是他的选择?”
月薄之眸光微沉,声音却稳如磐石:“他爱我。”
“真是令人动容的自信啊。”古玄莫笑了,“是因为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真奇怪,你明明是一个多疑敏感的人啊。”
月薄之轻蔑地看着古玄莫,这份轻蔑中夹杂着掩饰得很好的愤怒。
他不喜欢别人提这个话题。
古玄莫则继续道:“话语是可以骗人的,但梦魇却不会。”
月薄之抿了抿唇,他意识到,古玄莫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是他不爱听的。
他应该撕烂古玄莫的嘴,拔掉他的舌头。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做。
他站在那儿,就像他也被九幽玄铁锁链困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折磨。
古玄莫看到了月薄之如此,快意更甚。
“桀桀桀……如果我此刻还能入你的梦,”古玄莫的雾气兴奋地翻涌着,带着恶意的愉悦,“估计所见的人必定是铁横秋吧。”
月薄之并没否认。
否认也没意义。
“可是,当年我在铁横秋梦境深处看到的……”古玄莫魇脸浮动,“不是你。”
月薄之抿了抿唇,当年他也问过铁横秋古玄莫让他看见谁了。
铁横秋回答的是柳六。
原因是他最恨柳六。
这个答案像根刺,多年来始终扎在月薄之心头。即便理智告诉他这合情合理,那股阴郁的妒火却从未真正熄灭。
听到古玄莫的话,月薄之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不是那个样子。
铁横秋当年说的柳六,或许根本就是谎言。
又一次的欺骗。
这个认知让月薄之周身的魔气暴动,被刻意压抑的猜忌与愤怒,此刻如同困兽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狂暴的魔息将古玄莫本就溃散的魇体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可那团扭曲的黑雾中却传来餍足的嘶笑:“呵呵呵……他看见的是一个男人。”
月薄之心中一冷,脸上是不耐烦:“有话就说。”
“是……”古玄莫哑着声音,“一个叫汤雪的男人。”
月薄之一怔。
“他始终怀疑,汤雪是死在你手上。”古玄莫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住月薄之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对那个死人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怜、依赖和信任……这些都是对你没有的。”古玄莫说得越来越急,因为他发现他从月薄之脸上得不到他想要看到的表情。
他想要看月薄之痛苦扭曲恶毒崩溃……可是,这些都没有。
月薄之只是微微怔了一瞬。
而后,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古玄莫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那表情里糅杂了太多难以名状的东西,居然连自诩能洞悉人心所有阴暗面的古玄莫都猜不透。
月薄之沉入了某种深不可测的思绪,外界的一切声响都如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壁,模糊而遥远。
古玄莫见月薄之不为所动,顿时急了,高声道:“你还不懂吗?铁横秋心里有别的男人!”
这一声高喝,有些走调了。
这声嘶力竭的叫喊终于穿透了月薄之的思绪。他睫毛轻颤,恍若大梦初醒。
而后,他只是对着古玄莫勾起一抹冷笑。
古玄莫神色僵住,浑浊的眼中满是错愕:这绝非月薄之该有的反应。以他对这个男人的了解,此刻早该魔气暴走、地动山摇才对。
可现实却是,月薄之只是无声地转身。
玄色长袍拖曳着脚步声,在幽深的地牢中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石阶尽头。
月薄之独自穿行在魔宫幽深的长廊中。
两侧镶嵌的夜明珠泛着冷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投映在一道又一道的廊柱之间,如同一个无声游走的幽灵。
整条长廊静得能听见罡风在廊柱间流转的呜咽,如此的死寂中,最细微的风声都成了最放肆的喧嚣。
行至尽头,一道雕花门扉洞开。
霎时间,温暖的光晕如蜜般流淌而出,轻柔地吻上月薄之苍白的脸庞。
细碎的光尘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同样也温柔地笼罩着室内那人——铁横秋慵懒地倚在软榻间,烛火为他披着的雪氅镀上一层朦胧的金晕,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暖融融的光茧里。
夜知闻正盘腿坐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趣事,笑得见牙不见眼。
听到动静,夜知闻立即噤声,转头看见月薄之,立即站起来:“尊上……”
铁横秋闻声抬眸,也收敛了闲适的姿态。
铁横秋未愈的身体显然还不听使唤,但他仍固执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每一寸肌肉都在为这个表示尊重的姿势而颤抖。
月薄之意识到,他一来,铁横秋就不笑了。
室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余烛火不安地跳动。
月薄之把手藏在袖子里。
铁横秋望向他时,眼中确有爱意流转。但那眸光深处,永远藏着几分难以消弭的畏惧。就像飞蛾明知会灼伤,仍忍不住扑向烛火。
但他对汤雪……不一样。
古玄莫那老东西说得没错。
即便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铁横秋对汤雪也始终怀抱着某种特殊的温情,有爱怜、依赖和信任……这些铁横秋根本不会给予月薄之的东西。
第126章 魔尊的道侣是什么
月薄之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与身后长廊的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袖口暗绣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冷芒,如同冰封湖面上零星的浮光。
夜知闻敏锐地察觉到,此刻的月薄之心绪不佳,忙往后退了半步,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那个,属下……告退,二位慢慢聊!”他干笑两声,话音未落就忙不迭往外溜,临走还不忘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室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里。
铁横秋整个人陷在雪白的毛氅里,像只蜷缩在巢穴中的小兽,眼底藏着欣喜的微光,是为月薄之的归来而雀跃,却又在察觉对方异常时本能地竖起防备。
那目光对月薄之而言,像是冰层下交织的暖流与寒潮。
月薄之感觉到:铁横秋对他的爱永远裹挟着战栗,如同触碰锋刃时既畏惧其锋利,又贪恋其华美。
可对汤雪……铁横秋却总能毫无戒备地亲近,不思量言辞,不斟酌举止。
铁横秋的确是心绪翻涌,习惯性地开始琢磨月薄之到底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他偏爱琢磨这个,却不知自己的琢磨往往是十次错八次。
但其实,这又何妨?
即便他屡猜不中,月薄之依然是爱他的。
铁横秋歪了歪头,说:“我该起来迎你的,但双腿还是有点儿使不上劲。”
“无妨。”月薄之利落解开外袍,又在榻边一张五足梅花凳上坐下。
这魔尊袍子尊贵又繁复,即便脱了外套,里头依然层层叠叠,他一坐下,浪潮般的衣摆便随即堆在脚边,在地面上铺开一片起伏的暗色。
铁横秋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那片流淌的衣摆。
月薄之注意到什么,问他:“你好像很在意这套衣服。”
“是、是吗?”铁横秋收回视线,手指蹭了蹭鼻尖,“只是没见过这样精巧的式样。”
他想起幼时,穿一套完整的外衫都是奢望。后来有了些银钱,却又自知身为入门剑修不宜过于招摇,穿得颇为简朴。可骨子里,穷过了的小子总会对这些繁复精致的东西挪不开眼。
“如此。”月薄之闻言起身,修长的手指搭上腰间玉带,轻轻一拨,第一重衣襟如花瓣般舒展。
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见那层层叠叠的衣袍在月薄之指间次第绽开。银线盘扣轻解,暗纹系带垂落,繁复的衣饰如同被抽去骨架的折扇,一重又一重地舒展开来。
每解开一层都似揭开一页华美的典籍,露出里头更精巧的文章。
而到最里面的,自然是当之无愧最惊艳的篇章——也就是月薄之的胸膛。
肌理如精心雕琢的寒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比任何金线刺绣都更摄人心魄。常年被华服包裹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雪白光泽,宛如藏在宝匣最深处的稀世明珠终于得见天光。
铁横秋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对华贵之物移不开眼的。
比如此刻,那堆叠在地上的锦绣华袍,也难分得他半分目光。
铁横秋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黏在月薄之身上,那目光炽热得几乎能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烙下痕迹。而月薄之却恍若未觉,径自俯身去拾那堆叠的华服。
他弯腰时,脊背绷出一道弓箭般的弧度,肩胛骨如蛰伏的蝶翼微微耸动,腰线在烛光下收束成令人心悸的窄弧,仿佛名家笔下最写意的一笔勾勒。随着动作,几缕青丝从肩头滑落,在肌肤上逶迤出蜿蜒的墨痕。
铁横秋不自觉地前倾了身子,雪氅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
月薄之拾起衣服,那些衣物沉甸甸地挂着他的臂弯上,在他肘间堆出华丽的褶皱。
他直起身子,看向铁横秋。
铁横秋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脸颊烧红。
月薄之恍若未觉他的窘迫,向前迈了半步,一如既往用那种淡漠却又充满压迫感的语气说:“你要穿上试试看吗?”
“我?”铁横秋一怔,“我穿?这合适吗?”
“虽然你我身量不一样,”月薄之说,“但此袍自有灵性,可随形变幻。”
铁横秋抿抿唇:“我不是说身量不合适……是说……身份不合适。”
“你倒是说说,”月薄之径自伸手,指尖挑开铁横秋紧拢的雪氅,“你是什么身份?”
铁横秋哑然看着月薄之:“我……我是……”
月薄之眼神充满压迫,让铁横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
“我是……”他张了张嘴,舌尖打结,却在月薄之灼人的注视下无处可逃,终是吐出那几个滚烫的字眼,“您的道侣。”
铁横秋一瞬不瞬地盯着月薄之的面容,生怕错过丝毫变化。果然,在那张永远冰封般的脸上,他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唇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弧度,快得让人怀疑是幻觉。
月薄之的声音却确实软和了几分:“是的,你很清楚,你是我的道侣。”
听到“你是我的道侣”几个字,铁横秋几乎眩晕。
在这份眩晕里,他就像是被敲了一记的鱼儿一般无法反抗,任由月薄之把他的中衣剥开来。
素白里衣如蝉翼般滑落肩头时,他才猛然惊醒:“你、你是要……”
“给你穿衣服。”月薄之神色端肃,指尖划过他裸露的锁骨,“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铁横秋更答不上来了:“我……我能自己穿。”
“好。你自己来。”月薄之十分好说话,臂弯一倾,那堆华服便如云霞般倾泻在铁横秋床头。层层叠叠的衣料顿时散作一团,金线暗纹在烛光下流转,晃得人眼花。
铁横秋手忙脚乱地抓起最上层的外袍,却被繁复的系带绕得晕头转向。平日里穿惯朴素衣裳的穷剑修哪懂得这些讲究,只是忙得一头汗。
最终,铁横秋叹了口气,把衣带放下,说:“所以,我说,我不适合这样的衣服。”
“都没穿上,就歪声丧气给谁听?”月薄之好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替铁横秋把弄乱的衣带梳理好。
看着月薄之的举动,铁横秋僵了一瞬。
他从未想过月尊大人会替自己穿衣,此刻十分无所适从。
月薄之倒是动作熟练,一边替他理顺衣带,一边道:“你这副见了鬼的样子做给谁看?”
铁横秋忙道:“我……我是不曾想能劳驾您为我穿衣。”
月薄之闻言,嘴角勾了勾,视线从衣带往上抬,对上铁横秋的眼睛:“在你昏迷的四年里,你认为,是谁替你更衣梳头、清洁身体?”
这句话宛如惊雷炸响,铁横秋脑中嗡鸣。
他不敢去想那个答案,慌乱道:“都是修士,一个辟尘诀就能解决,何须亲自动手梳洗擦身?”
话未说完,月薄之淡淡道:“可我就是喜欢亲自动手。”
铁横秋心神大震,一句话说不出来。
月薄之替他把衣领整了整,又要把衣服从他后背绕过。
铁横秋下意识想要配合着起身,却忘了自己双腿仍使不上力,腰身刚抬起就软软跌了回去。
月薄之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他后背,一手穿过膝弯,行云流水般将他翻了个面。整套动作熟练得很,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铁横秋蓦地僵住了。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过去四年里,自己就是这样像个人偶般,被月薄之翻来覆去地更衣拭体。
这个认知让他从指尖麻到头皮。
这是铁横秋第一次在清醒时被如此服侍。
不同于昏迷时的无知无觉,此刻每一处触碰都清晰可辨,他能感受到衣带如何被细致地系紧,后领如何被妥帖地抚平……
月薄之呼吸时拂过他后颈的气流,整理衣襟时偶尔碰到的指尖,甚至是衣料摩挲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让他心跳如擂。
不知过去了多久,月薄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穿好了。你看看。”
“我看看……”铁横秋垂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却也只能看个大概。
“那边有穿衣镜。”月薄之抬手虚虚一指,只见墙角一面等人高的水银镜正映着烛光。
铁横秋正想说:“我走不动路。”
却不想,月薄之已把他抱起来了。
铁横秋下意识攥住月薄之的肩膀,从镜中望去,只见华服加身的自己被月薄之稳稳托在臂弯。
他的头未曾梳好,只是披散着发丝,配着一身尊袍,颇为奇怪。
层层叠叠的衣摆从月薄之臂弯间垂落,繁复的金线刺绣与暗纹缎面堆叠在一起,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看着像是月薄之抱着一大束沉甸甸的麦穗,在秋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晕。
终于走到了镜子前,月薄之看着镜中的铁横秋。
明明只是影子被注视,铁横秋却觉得像被剥光了般无所遁形。他不自在地挣了挣,立刻被月薄之更用力地箍住腰身:“怎么了?”
“放我下来吧,”铁横秋胡乱解释,“这样被抱着看不出来样子。我想知道站着穿着衣服是什么模样。”
“这也不难。”
话音未落,铁横秋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月薄之竟单手托着他站立,另一手扶住他腰侧固定身姿,让他虚站在自己脚背上,动作熟练得有些可疑。
镜中景象让铁横秋呼吸一滞:二人交叠着,在镜中映出缠绵的影子。
身着繁复魔尊袍的铁横秋被解掉衣衫的月薄之环抱,华贵衣袍与赤裸肌理形成强烈对比。
月薄之结实的胸膛紧贴着他后背,将衣料都熨出几分暖意。
“好看吗?”月薄之问他。
铁横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镜中的自己披着本该属于月薄之的华服,被不着寸缕的月薄之以绝对占有的姿态圈在怀中。
这画面太过旖旎,让他脑子发懵。
铁横秋咽了咽,干巴巴道:“当然……”
“既然喜欢,那你以后都穿着一套衣服吧。”月薄之答得简单。
“如何使得?这是魔尊的袍子。”铁横秋回答道,“我总穿着,也不合身份。”
月薄之却道:“你是魔尊的道侣。”
“魔尊的道侣……”铁横秋嘀咕道,“算是什么身份?”
“魔尊的道侣,”月薄之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镜中两人的身影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自然也是魔尊。”
铁横秋一下懵了:“魔尊的道侣怎么是魔尊?”
“既是道侣,自然分享一切,包括尊位。”月薄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铁横秋的瞳孔微微扩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共享尊位?”
月薄之语气平静得如同在陈述日月更替的常理:“道侣者,同修共进,生死与共。我有的,自然也有你一半。”
铁横秋指尖微颤,难以置信地摇头:“你莫不是说笑……”
“你知道我不爱说笑。”月薄之眸光一沉,握住他的手腕。一道乌光闪过,铁横秋的掌心便多了一副玄铁面具,“你戴此面具、穿此长袍,横行魔域,如我亲临。”
月薄之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字字千钧。
铁横秋呼吸一滞。
却见月薄之将面具覆在铁横秋脸上。
面具下的双眸微微睁大,透过面具上的眼孔,铁横秋看到镜中的自己——黑袍加身,玄铁覆面,自然任谁都觉得这正是那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魔尊本尊。
铁横秋的心跳震耳欲聋,仿佛要冲破胸腔:不会吧,连尊位都真的能让我一半……
过去四年日日夜夜亲手替我梳洗,做这般活计……
他心中隐约腾起一轮旭日般的念头:月薄之待我,该不会……的确动心了吧?
这个念头比任何华服重宝都更让人眩晕,铁横秋下意识攥紧了手掌,生怕眼前一切只是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第127章 囚鸟
铁横秋双腿虚软无力,整个人如柳絮般倚在月薄之臂弯间,足尖勉强点在对方脚背之上。这般姿势维持稍久,便觉周身不自在。他下意识挣了挣,却因无处借力,反教二人贴得更近了。
“动什么?”月薄之语气低沉,扣在他腰际的指节稍稍施力。
铁横秋顿时不敢妄动,却又有些委屈地小声说:“我……我站不住……”
“那你扶着镜子。”月薄之说。
“扶……扶着镜子?”
铁横秋虽不明就里,却仍乖顺地伸手撑住镜框,俯身的当下,玄铁面具哐当跌落。
冰凉的铜镜贴着手心,与身后人身上的寒意如出一辙。
他正疑惑间,忽觉月薄之松了手。
“啊……”他慌忙用力撑住镜台,却见月薄之已退后半步。
他双腿发软得几乎要跪倒在地,却在将倒未倒之际,被一只冰凉的手稳稳提住腰封。
“这……这是?”铁横秋惊魂未定地喘息。
月薄之另一只手已从袖中取出青玉药瓶:“上药。”
“上药?什么药?”话音未落,铁横秋自己后腰的衣摆不知何时已被掀起一角,露出因常年不见天日而苍白如纸的双腿,还留着卧床压出的淡红痕迹,像雪地上零落的梅瓣。
“久卧伤气,更当活络经脉。”月薄之的指腹沾了药膏,顺着腿侧经脉缓缓推按,“在你卧床期间,时常需要推拿活络,不然,你以为你这腿还能有知觉?”
铁横秋看着镜中的自己,恍然发觉自己的皮肤比从前苍白了许多。
往日的他是蜜色肌肤,日光一照便泛着暖融融的光泽,配着那双天生带笑的垂眼,似山野间欢脱的小鹿。
而今镜中人虽眉眼依旧,眼尾仍带着几分稚气的下垂,眸中水光潋滟如初,可通身肌肤却似被抽走了颜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腕间青紫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辨。
他又明白自己已经躺了多久,更加相信月薄之所说时常推拿上药的必要。想到月薄之竟要细细照顾自己,不免心头一热。
只是,他想到自己之前都是昏迷在床,月薄之是以何种姿态为自己上药呢?
一想到这个,他又头昏脑胀起来。
药力蒸腾间,铁横秋只觉头晕目眩,慌忙闭眼,却仍抵不住脑海中浮现的种种画面。
就在他脑海里思绪翻飞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被抬起一条腿,月薄之那根带着药膏的指尖往内侧探去。
“嗯……”铁横秋倏地睁大双眼,喉间溢出一声惊喘,“这……”
“有经络的地方都要推开。”月薄之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指尖动作有条不紊,并不带感情色彩,“药力所至,不容遗漏。”
那手法确实挑不出错处,精准有力,又点到即止。
可铁横秋却止不住地战栗,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手指往里头用力一推,铁横秋几乎支撑不住,双手要从镜上滑落。
倒是月薄之眼疾手快,把铁横秋一侧手腕往后拉住:“双腿无力也就罢了,怎么连手也提不上劲儿了?”
月薄之反扣住他一只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地往后一带。铁横秋整个人便仰倒在他臂弯里,后颈恰好枕在那人肩头。
“我……”铁横秋不知该回答什么。
月薄之抹药的手再往上,铁横秋几乎想要躲开,然而却根本无能无力,只能把身体所有的反应袒露无疑。
月薄之像是此刻才发现了什么,轻声一笑:“你还有心情想这个?”
“这、这……”铁横秋根本不敢看月薄之的眼睛,但此刻因为姿势的关系,后颈枕着月薄之肩头,被迫形成四目交错的局面。
月薄之垂头看着他:“难道你竟是在害臊吗?”
“我……”铁横秋抿了抿唇,用红成一个大番茄的脸蛋儿回答了这个问题。
月薄之轻轻一笑:“大可不必。”
铁横秋倒没想到月薄之是如此回答。
“我们是道侣。”月薄之把手托住铁横秋的后腰,“你要学着把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才是。”
“理所当然……”铁横秋神思恍惚地重复着,任由月薄之捉住他的手腕,再度按在冰凉的镜面上。
抬眼望去,镜中映出自己迷蒙的双眼,似在与另一个迷糊的自己对望。
全身气力尽失,唯有与月薄之相贴的腰背处传来切实的温度,成为唯一的支点。
他如同被操纵的木偶,任由月薄之的指尖牵引着活动周身关节。
腰肢被翻折出柔韧的弧度,双臂如提线般扬起甩动,双腿晃出规律的摆动……每个动作都不由自主,全然顺着月薄之的心意力度。
铁横秋的修为本就比不得月薄之,何况此刻久病初愈的身躯?很快,他就溃不成军,身体抖做一团。
在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自己不慎打翻镜边铜盆的声音。
清水四溅,却没有沾湿他分毫,因为月薄之用手替他护住了。
月薄之将人轻轻放回在云锦软衾间。铁横秋散乱的青丝被他一一理顺,铺陈在枕上如泼墨山水。
月薄之随手扯过雪氅披在肩头,静坐榻边凝视着沉睡之人。
明明在铁横秋昏迷的四年间,他无一日不期盼着这双眼睛再次睁开。然而,可铁横秋当真醒转后,月薄之却又无端不安。
这种不安,只有当看到铁横秋依赖自己的时候才能缓解。
他应当是希望铁横秋康复的,然而,当铁横秋因双腿无力而不得不攀附他的臂膀时,当他疼得眼角泛红却仍只能靠在他怀里的时候,甚至当此刻,铁横秋毫无意识地躺在他亲手铺就的床榻上……
他心底翻涌着某种难以启齿的餍足。
就像豢养一只折翼的灵雀,既盼它痊愈,又私心希望它永远飞不出自己的掌心。
不知过去多久。
铁横秋从混沌中醒来时,恍惚了一瞬。
他侧卧在云衾间,身上竟还裹着那件繁复的魔尊玄袍,衣袍上的暗纹在烛光下流转,金线绣着的饕餮纹在胸口处张牙舞爪,昭示着吞噬万物的气势。
这样的尊袍,裹在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的我身上……真的合适吗?
铁横秋神思恍惚间,忽觉腰间传来一阵与衣袍不同的触感。
他垂眸看去,只见玄色袍服的下摆间,月薄之的手臂若隐若现。探入衣物之内,掌心正贴在他的皮肤,指节微微曲起,形成一个保护的弧度。这般亲昵的姿态,竟是从昨夜延续至今,如同藤蔓缠绕乔木。
铁横秋微微一动,那手掌便收紧了力道。月薄之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带着晨起特有的低哑:“动什么,我在给你温养经脉。”
“是……是温养吗?”铁横秋脑子嗡嗡的,感觉自己这两天见识了太多听起来很正经但咋感觉不怎么正经的养生疗法。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功吗?
总不能说月薄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占他便宜吧?
这不可能吧,且不说月薄之看着不似重欲急色之徒……
退一万步说,即便月薄之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大色狼,真要什么,何须编谎装相?
只要开口,铁横秋能不同意吗?
铁横秋忍不住伸手,拉住月薄之的手臂:“薄之,你……”
“什么?”月薄之单手支颐,另一只手仍固执地留在衣袍深处,宛如深陷重瓣牡丹中的蜂,不肯离去。
“嗯……”铁横秋忍了忍,脑子忽然想起来了:当初月薄之灵脉凝滞的时候,铁横秋看到月薄之书案上写着“灵脉凝滞,双修可解”。
电光火石间,他福至心灵:“所以,你可是在用双修之法为我疏通经脉?”
“双修?”月薄之顿了顿,最终却也没有否认,“你要这么认为……倒也无妨。”
铁横秋听了这话,自觉找到了答案。
这些莫名其妙又过于频繁的亲密行为,原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铁横秋既觉得释然,也觉得失落。
不过,铁横秋转念一想:即便双修是为了疗伤,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在乎我的伤势呢?那是不是还是因为在乎我呢?
铁横秋对月薄之的试探素来小心,如今正是耳鬓厮磨的好时候,故他也大胆了几分。
他带着希冀,问道:“这四年来,都是你日日照拂我,如今更与我双修,这……我太受宠若惊了。”
“这有什么?”月薄之淡淡道,仿佛这些付出是不值一提的。
铁横秋一怔,却又继续鼓起勇气道:“只是,连尊位都肯许诺分我一半……”
“你是我的道侣。”月薄之再次重申,仿佛是为了给他某种信心一样,这次的语气比以往更确定,“一个人应当给道侣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
铁横秋眼瞳微颤:“你待我这么好,就因为我是你的道侣吗?”
“自然。”月薄之答得非常肯定。
沉默在帐中蔓延。铁横秋终是问出那个盘旋心底多时的问题:“那……那为什么你要选我做道侣呢?”
月薄之罕见地怔住了,微微垂眸,似在认真思索这个从未考量过的问题。
见他迟疑了,铁横秋咳了咳,提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令他如鲠在喉的假设:“是因为我刚好在你的身边,刚好又对你情深吗?”
“刚好?”月薄之听着这连续两个“刚好”,轻轻一笑,想着他们之间那些阴错阳差的巧合,“或许吧。”
铁横秋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下,“咕咚”沉入水底。
月薄之察觉到了铁横秋的沉默。比起四年前,如今的他更多了几分细腻,从这片寂静中品出了几分沮丧。
月薄之便又说一句:“你不也是……刚巧看见了我吗?”
话音落下,月薄之自己倒先怔了怔,耳根微微发热。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于他而言,几乎已算是最大胆的表白了:我都这样了,这个呆子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铁横秋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收拢。从前总是铁横秋主动开口,惴惴不安地等他回应;而今情形调转,竟换成他自己期待对方的反应。
第128章 金笼
谁想,铁横秋却是粗枝大叶,难以明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反复咀嚼起这句话来。
铁横秋正自想着,却被月薄之接下来的动作搅乱思绪。
月薄之的指尖拂过,层层叠叠的衣摆如同被风翻乱的书页。
铁横秋瞳孔微颤,看着眼前人眸中翻涌的暗色。
濡湿的水声传来,或许是从更漏那儿发出的,又或许不是。
月薄之在这里头和他共处了很久。
在月薄之看来,还可以更久。
然而,他总有些时刻不得不暂时离开。
每当月薄之不在,陪伴铁横秋的便换成了夜知闻。此外,大约是怕他烦闷,殿内特意搜罗了许多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堆满了整面墙的书柜。
若叫外人知晓,魔宫深处这方寝殿里,竟无一部正经典籍,反倒塞满了供人消遣的闲书,怕是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不信。
月薄之走得很慢,来到了门边。
为着不容打扰的私密,魔宫本就不设多少亲卫。而这条位于七七四十九重禁制尽头、通往寝殿的最后一段长廊,更是常年空寂,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过去四年,月薄之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这条长廊上往返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独自吞咽下这份死寂,久而久之,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与这份寂静融为一体。
可就在今日——
当他即将走到尽头时,轻快的笑声竟从门缝间漏了出来。
月薄之蓦地停住脚步。
他就这样僵立在原地,再未向前一步。
他分明是这座魔宫、乃至整个魔域至高无上的主人,可是此刻的他,却像个不见得光的小偷一般立在门边,竖起耳朵去听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夜知闻吱吱喳喳的,伴着铁横秋的笑。
那笑声清朗明快,像雨点打在冰面上,一声声撞进月薄之的耳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铁横秋这样笑了。
当然,铁横秋从未在他面前这般开怀大笑过。铁横秋惯于审时度势,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笑容都是内敛含蓄的。
铁横秋是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爽朗大笑的。
铁横秋总以为月薄之那抹温柔浅笑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却不知在月薄之心里,他这般毫无防备的爽朗笑声,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月薄之站在门外好一会儿了。
大概因为他知道,他一进门,铁横秋就不会笑了。
当然,夜知闻也不会吱吱喳喳了——但谁在乎呢。
月薄之在门前徘徊,脚步轻得像片落叶。他时而抬手欲推门,时而又收回手来。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任由门内的笑声一点点像雨丝般浸湿他的心。
这点春雨里,忽而闪过一道闷雷般的话音。
他听见铁横秋低低地问夜知闻:“对了……你知道汤雪……”
夜知闻的声音明显一滞:“汤雪……汤雪怎么了?”
“没、没什么。”铁横秋欲言又止。
“哎呀,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要急死我吗?”夜知闻急不可待地道,“快说啊!”
铁横秋静了一会儿,方说道:“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是去买菜了吗?”夜知闻没理解。
铁横秋震撼:“……你都四年没见他了,你觉得他是去买菜了?”
夜知闻注视着他凝重的神色,渐渐觉察出不对,声音也轻了下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铁横秋闭了闭眼,终是沉痛开口:“他……已然陨落。”
“他……你是说他死了?”夜知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呃……这怎么会……”
铁横秋刚要开口,殿门却在此时倏然打开。
不需要抬头看,就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夜知闻立刻噤声,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像是随时准备剔毛的小鸟儿。铁横秋亦垂下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心虚。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只见夜知闻正搀扶着铁横秋,而铁横秋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夜知闻身上。
月薄之的眉心骤然一蹙,眸色倏然沉了下来。
夜知闻背脊一凉,抬头正对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吧?我的醋也吃啊?
我只是一只鸟啊大哥。
你当什么魔尊啊,你去酿醋吧。你就往护城河那儿泡个澡,整个血诏城都能蘸饺子了。
虽然心里可以吱吱喳喳,但表面上夜知闻只可以老老实实。
他动作麻利地将铁横秋扶到软椅上坐好,随即迅速退开两步,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连衣角都不敢多碰一下,说道:“是主人说要多活动筋骨,好让腿伤快些痊愈。”
铁横秋不知道夜知闻心里所想,看着夜知闻突然变这么规矩,竟有些好笑:在月薄之面前毕恭毕敬唤我“主人”,私下里却勾肩搭背喊我“哥们”。没想到这脑袋只有核桃仁大的傻鸟,也学会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了。
好样儿,真不愧是我的灵宠啊。
月薄之却淡淡道:“这是本末倒置了,自然是待痊愈才多走动,如今重伤未愈,还是静养为上。”
夜知闻哪里敢反驳,只能点头称是:“尊上说得太对了,是我吱喳了。”
铁横秋看夜知闻翎毛都要竖起来的样子,忙替他说话:“是我自己着急了。”
“对对对!”夜知闻立刻接话,脑袋点得快要掉下来,“是主人自己着急起来走路的!我可是使劲儿地劝他躺着的啊!他非不听啊,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只小鸟,这小细胳膊小腿的也拧不过昂藏八尺的剑修主人啊。”
看着夜知闻这副脑子不灵光的样子,月薄之也不想和他计较什么了。
月薄之只是微微颔首:“你先下去吧。”
夜知闻正要告退。
月薄之眸光微沉,想起什么,又开口:“慢着。”
夜知闻脚步一顿,眼瞳一缩:“还有事儿吗,尊上?”
月薄之随手从芥子袋里取出一幅卷轴,漫不经心地递给夜知闻:“将这个送去初霁城,亲手交给霁难逢。”
“是!”夜知闻双手接过,眼泛精光,他是一听到去初霁城就来劲了。
月薄之也知道,夜知闻每次去初霁城就像无尾飞跎,非得三催四请才肯扑棱着翅膀回来。
不过,就算夜知闻想起要回城复命了,霁难逢也总是有各种理由拦着。
就像上回,夜知闻在霁难逢的酒窖里贪杯,误饮禁酒,路都走不直。
霁难逢竟还煞有介事地修书一封,说什么“魔侍染恙需静养,恐暂难回宫复命”。
待月薄之察觉不对,亲临初霁城时,却见那傻鸟被关在一座十丈高的鎏金鸟笼里,正在里头扑腾着“静养”呢。
月薄之当时只是淡淡扫了眼那精雕细琢的金笼:“这笼子,怕不是他‘染恙’后临时赶制的吧?”
霁难逢执扇掩唇,笑得眉眼弯弯:“好东西自然要慢工出细活。”
月薄之看着那高耸的金笼,眯起眼睛:“劳你费心,特地造这么大的笼子。”
“这还算不上大。”霁难逢轻抚笼柱,“笼子这东西,从来都是越大越妙。”
月薄之想起魔宫深处那方精心布置的暖阁,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霁难逢看着在金笼里自在飞跳的夜知闻,声音轻柔似羽:“因为一个笼子越大,就越不像一个笼子。”
月薄之闻言,颇为触动地看着霁难逢。
而此刻,得了要去初霁城办事命令的夜知闻心情大好,拎着那一卷空白的卷轴就往外飞了。
寝殿的门在他背后关上,屋内只剩下月薄之和铁横秋。
沉香在炉中无声燃烧,袅袅青烟在两人之间蜿蜒盘旋。
铁横秋咳了咳,胡乱拿一个话题打破沉默:“我这腿老是使不上劲儿,也不是个办法……”
“你很急么?”月薄之在他对面坐下。
“什么?”铁横秋不解。
月薄之缓声说:“急着要走路,是想去什么地方吗?”
铁横秋一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那就是了。”月薄之道。
铁横秋:……是?是什么是?
铁横秋仍有些困惑,却还是顺着话头道:“只是么,即便哪儿都不去,生活也终究不便。”
“嗯。”月薄之环视这屋内一周,最后目光落在铁横秋身上,“我给你打了一个轮椅。”
“啊?”铁横秋一下没反应过来。
只见月薄之广袖轻扬,芥子袋中流光乍现。
一架凤桐木打的轮椅凭空而现,扶手雕花,轮辐镶珠,鲲骨轴心,滑动无声,看着就知坐上去定然舒适非常。
铁横秋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也看得出来此物非凡:“这……这太贵重了……”
“你是我的道侣,何等高贵,便是用九天星辰也不为过。”话音未落,铁横秋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稳稳抱起。
月薄之的动作极尽轻柔,将他妥帖地安置在轮椅之中。
铁横秋坐上去异常舒适,只觉此物确实是专为他量身打造的。
月薄之立在轮椅后方,声音低缓如流水:“这轮椅暗藏玄机,你且细看。”
他指尖在某处花纹上轻轻一按,轮椅便自行向前滑出,轮轴转动间无声无息。又点扶手内侧一处凸起,轮椅即刻稳稳停住,连半分颠簸也无。
“若要转向,”月薄之俯身在他耳畔低语,温热气息拂过耳廓,“只需以指尖轻叩左右雕花。”说着,他握住铁横秋的手。
铁横秋登时一僵,却仍任月薄之从背后引他手指抚上扶手的缠枝纹,果然稍一施力,轮椅便灵巧地转了个弧度。
铁横秋只觉恍惚:莫说这般精妙的机关,这般考究的做工……光是采集原料,就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月薄之在多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制作这个轮椅了?
起码不会是在他苏醒之后……
他抬眸看向月薄之,像是想要寻找某种答案,却见对方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如同覆着薄雾的寒潭,看不透半点情绪。
“喜欢吗?”月薄之问他。
铁横秋唇瓣微颤,最终化作一个温顺的弧度:“当然。”
“那就好。”月薄之眼底闪过的愉悦的光,像是寒潭深处突然跃起一尾银鱼,转瞬又被深水吞没。
他俯身拿来一袭墨色绒毯,轻柔地覆盖在铁横秋的双膝之上,如同鸟儿为求偶筑巢般仔细。
铁横秋从未感受过来自月薄之的这般体贴,实在有些头晕目眩,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抿了抿唇,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在他醒来以来,就从未迈出过此处一步。
在夜知闻陪他的时候,他曾经试探着提起想出去走走,夜知闻却满脸为难地表示自己做不得主。
而当月薄之来的时候,铁横秋莫说出门,就是下床都费劲。
注意到铁横秋的目光,月薄之嘴唇掠起一丝冷嘲:“方才还说无处想去,现在看着倒不像。”
“没,没想去哪儿。”铁横秋下意识否认,心里却隐隐觉得奇怪:为何要否认?想出去走走不是天经地义吗?这莫名的惶恐从何而来?
就像深植骨髓的本能在警告他:不要承认,不要忤逆。
月薄之的手指仍在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绒毯,银灰色的眸子却将铁横秋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铁横秋攒了攒拳头以及勇气,说:“劳你费心给我打造了这么个好东西,我想驱着它到处转转,可以吗?”
话音未落,就感觉月薄之抚弄绒毯的手指微微一顿。
第129章 霸道魔君虐囚爱
月薄之的手指在绒毯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不紧不慢的节奏。他垂着眼睫,长发从肩头滑落,在铁横秋膝头投下一片阴影。
“当然可以。”他说。
这爽快的应允反倒让铁横秋一怔,紧攥的拳头不自觉地松开了。
“那么,”铁横秋试探性地转动轮椅,“我现在一个人出去转转?”
“去吧。”月薄之看似毫不介意。
这般从容的态度,倒显得铁横秋先前的猜疑格外可笑。
铁横秋不觉暗自摇头:我当真是昏了头,竟会疑心月薄之要囚禁自己。
说起来,这猜测真是毫无由来。
月薄之囚禁我?
理由是什么?
铁横秋按照月薄之所教的方式驱动轮椅,缓缓往门口的方向驶去。
而月薄之真如他所言那般,纹丝未动地立在原地,任铁横秋来去自如。
铁横秋隐约感受到背后投来的视线,像是牵扯风筝的线一样细,细得在空中几乎不可见,却又那样坚韧,任他翱翔九天,亦或沉沦碧落,都逃不开那若有若无的牵扯。
殿门在铁横秋面前缓缓打开,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漆黑不见底的长廊,与背后那温馨暖和的寝殿仿佛两个世界。
他径自驱动轮椅前行,殿门在背后无声合上,仿佛也把那风筝线一般的视线隔断了……又或许不曾。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只有忽明忽暗的珠灯散发微光,像是洞穴里无数双眨动的眼睛。
两侧石壁上暗藏禁制,如同沉睡的凶兽,在察觉到人声动静后,符轨渐渐亮起暗红色的光芒,如同被唤醒的脉络在墙面缓缓流淌,散发着凌厉的杀机。
可这份杀机,又在感知到铁横秋的气息后发作无害的风,只是拂面而过。
由此可见,禁制不是不伤人,只是不伤他。
铁横秋驱动轮椅驶出长廊尽头,眼前便是豁然开朗。
八卦形制的主殿巍然矗立,八条通道向不同方向延伸。铁横秋在这主殿转了一圈,见无人在,便又驱动轮椅胡乱择一条路去了。轮椅碾过通道口的阴阳鱼图案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注视着自己,但回头望去,却又不见人烟。
他轻吁一口气,转回身继续前行。
通道内光线渐暗,两侧石壁上的灯盏越来越少,轮椅的声响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数倍,木轮每转动一圈,都如同闷雷滚过峡谷,在石壁间来回震荡。
铁横秋的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扶手雕纹,驱动着木轮加快转动。
黑暗中,他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那持续不断的轮轴滚动声。
就在他几乎以为这条路漆黑没有尽头的时候,前方出现一丝微光。
铁横秋眯起眼睛,隐约看见通道尽头似有一扇半开的门。门缝中漏出的光线在这浓稠的黑暗中显得太过锐利,像是一道雪亮的伤痕,让人莫名生出既向往又恐惧的矛盾心情。
铁横秋在石门前踌躇良久,指尖几度抬起又放下。
最终,他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眼前骤然涌入的暖光让他不适地眯起眼。待视线清晰后,铁横秋怔住了——他竟回到了出发时的寝殿。
金炉中青烟袅袅,浮香的气息分毫未变,榻边的茶盏还冒着热气,仿佛时间在此静止。
月薄之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执着一卷书。听到轮椅声响,他缓缓抬眸,银灰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惊讶。
“回来了?”月薄之合上书简,声音温和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铁横秋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抿了抿唇,说:“我……我转了一圈……不知怎么的,又转回来了。”
“这也寻常。”月薄之说,“这魔宫以八卦为基,看似四通八达,实则处处相连。”
“是这样吗?”铁横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但他知道自己很想看看这间房以外的地方。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这扇窗可以开吗?”
月薄之问:“你想看到什么?”
“也没什么……”铁横秋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就是想着……窗外应该是花园吧?”他说得迟疑,毕竟魔宫深处怎会设有寻常人家的花园?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这高墙之内还能有什么景致。
虽然他也不知道魔宫会不会有花园。
“嗯,花园。”月薄之点了点,伸手推窗。
但见窗户洞开,果然对着一个花园。
只见这花园和铁横秋爱看的那话本里描写的魔宫小花园分毫不差。
曼珠沙华随风摇曳,黑牡丹吐露着银白花蕊,更有千丝藤蔓缠绕在枯骨般的千年大木上,一道白玉小桥在旁侧架起,桥下黑水潺潺,水面漂浮盏盏莲灯,随波轻晃,将黑水映照得如同星河倒悬。
铁横秋有些纳罕地往窗边,探头细看:喜欢的话本场景复刻到生活里,难免叫他惊喜。
之前还以为《霸道魔尊虐囚爱》是本瞎编的狗血本子,没想到作者还是很懂的吗,居然连魔宫花园长什么样子都能描述得分毫不差。
此时,他又不免想起书中的车轱辘般的主要内容:什么“魔君红着眼将人抵在墙壁上”,什么“一夜过后如同破布娃娃”……
他耳根发烫,赶紧把思绪拽回来,然后有点心虚地偷瞄月薄之一眼。
这一偷瞄,眼神居然就对上了。
铁横秋呼吸一顿。
月薄之却仍凝视着他,道:“这花园可还合意吗?”
“啊,如此美景,当然合意。”铁横秋咽了咽,又道,“只不过,不知怎么才能走到这花园里头去。这魔宫的路也太复杂了。”
“今儿风大,待你身体好些了,我推你出去看看。”月薄之回答。
铁横秋点了点头,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问他:“可是有些累了?”
“嗯。”铁横秋被这暖熏熏的屋子熏的有些乏了,眉眼惺忪。
下一刻,身子一轻,就被月薄之抱起来了。
平日也便罢了,此刻如此被抱起,铁横秋脑子里迅速划过《霸道魔尊虐囚爱》的情节:“魔尊玄色大氅翻飞,当着三大魔将的面将人打横抱起,阔步走向寝殿。
他羞赧不已地低头,余光恰好看到霁难逢的爱犬在目瞪狗呆,仿佛不敢相信冷酷的魔君居然会对一个男人如此温柔。
他更加羞窘,在魔君怀中挣扎不已。
‘别动,’魔尊嗓音沙哑,吐息灼热地掠过耳畔,‘除非你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你……’”
当时看到这里的时候,铁横秋拍着大腿“看!让我看!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而现在,铁横秋闭上眼睛,觉得没眼看。
铁横秋耳尖腾地烧了起来,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温度透过层层衣料传来,甚至能听见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这不就是“魔尊的心跳如擂鼓般震着两人相贴的肌肤”吗???
铁横秋慌乱间瞥见对方滚动的喉结,想起话本后续那段不可描述的描写,顿时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别乱动。”月薄之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正好拂过他耳尖。
这语气与话本台词的重合度让铁横秋彻底僵住。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把那个该死的作者骂了千万遍——写得这么详细做什么!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话本里“锁链叮当作响”、“锦缎撕裂声在寝殿回荡”之类的糟糕描写,这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月薄之!
月薄之抱着他缓步走向雕花大床,每一步都让铁横秋的心跳更快一分。
当后背触到柔软的锦被时,铁横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月薄之俯身的动作带着一阵清冷的香气,长发如流水般从肩头滑落,有几缕扫过他的脸颊。
“睡吧。”月薄之的声音很轻,手指却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手腕。
就在铁横秋以为对方要直起身时,月薄之却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因为修长手指在锦被上缓慢滑过的轨迹,莫名让铁横秋想起话本里更多不可描述的描写。
铁横秋自己被自己尬得紧紧闭上眼:话本看是可以,但是复刻进生活的话……果然还是太神经了。
铁横秋拉过被子,想挡住自己越来越红的脸。
却发现床边一沉,月薄之竟然也躺了下来。
铁横秋睁开眼:“薄之……”
“我也乏了。”他说得理所当然,手臂却已经环过铁横秋的腰际,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铁横秋抖着身子,眼睛一闭,就又是不可描述。
该死的,为什么我要把那个本子看那么多遍!
连插图版都看了!
该死的我啊!
“怎么了?”月薄之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手指却有意无意地在他腰间轻点,“睡不着?”
铁横秋僵着身子不敢动:“嗯……又有点儿精神了。”
“有精神么?”月薄之眼眸打开,眼中也全无一点睡意。他修长的手指勾住一缕衣带,慢条斯理地绕在指间:“巧了,我也是。”
话音未落,月薄之就着铁横秋侧卧的姿势,一把扣住他的脚踝往上一抬。这个动作让衣摆滑落,露出铁横秋半截白皙的小腿。
“薄、薄之……”铁横秋慌乱中想到:他此刻的姿势简直和那本《霸道魔君虐囚爱》第一张插画一模一样。
他不免又想到,那本书的插画好像还有九十九幅……
这、这就是看黄书的代价吗?
果然不道德的事情不能乱做!
“这时候还不专心吗?”月薄之咬住他的耳朵。
“啊!”一声惊呼,铁横秋最后的理智也被撞得粉碎。在彻底沉沦前,他迷迷糊糊地想:明儿就把那本破书给烧了!
要是明儿还能起来的话……
第130章 月尊的宝贝
铁横秋则独自在凌乱的床榻上醒来,摸了摸身侧那已经凉透的被褥,他不觉有些失落。
他试着撑起身子,腰腹处立刻传来一阵酸软,险些又跌回去。
就在这时候,床幔被拉起,露出月薄之的脸庞来。
铁横秋一怔:“你还在啊?”
“我能到哪儿去?”月薄之问。
说实话,铁横秋也不知道。
自铁横秋苏醒过来后,月薄之时而在,时而不在。有时一睁眼,身侧空荡,只余枕上未散的冷香;有时夜半骤醒,却见月薄之仍倚在灯下,执卷未眠。
而每当月薄之不在时,夜知闻总会适时出现,吱吱喳喳地凑过来陪他解闷。可若问起“月薄之去了哪儿”,夜知闻便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就是有事儿”。再追问细节,夜知闻就一脸茫然,倒不是存心隐瞒,纯粹是这小脑瓜儿里压根没装下过这些事。
不过,真正月薄之在眼前的时候,铁横秋也不敢多问。
好比现在。
铁横秋只是抿了抿唇,将翻涌的疑问尽数压在了心底。
月薄之却伸出手来,掀开了被褥。
铁横秋颤了颤:“薄之……?!”
“给你穿衣服。”月薄之答得理所当然,神色自若,倒显得铁横秋小人之心了。
铁横秋双腿行动不便,要人帮忙穿衣也是寻常。
月薄之却把那层层叠叠的繁复锦袍给铁横秋穿上。
替一个不良于行的人穿这么繁复的衣服,是一件很费劲儿的事情。然而,月薄之看起来却丝毫不觉烦厌。
不仅如此,月薄之微垂的睫毛下,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隐约含着几分愉悦。
月薄之的动作极尽细致,将衣襟拢好,指节顺着铁横秋的锁骨滑至襟口,将每一枚暗扣都扣得严丝合缝。
如此接触,让铁横秋脸颊染红:“我的手可以动,扣纽子可以自己来的。”
“别动。”月薄之打断得干脆利落,呼吸拂过铁横秋的耳际。
铁横秋垂眸,看到月薄之正专注地调整领口的小扣。
这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以及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铁横秋咽了咽,还想说什么,手腕就被月薄之托起。
但见月薄之的指尖将袖口一寸寸理平,再仔细地将外袍的云纹滚边翻折出完美的弧度。
当最后一条系带系妥时,月薄之退后半步打量自己的杰作,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被这样精心装点的人,此刻就像一件被他亲手擦拭妥当的珍藏。
铁横秋被这目光烫着似的,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就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月薄之打横抱了起来。
铁横秋惊讶地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却非常自然地把他放到那一座精致的轮椅上:“你不是说想去花园逛逛吗?”
铁横秋想起来了,忙点点头。
月薄之便推着这轮椅往门外去。
轮子滚了几圈,铁横秋想起什么,蜷了蜷脚趾头:“我还没穿鞋袜。”
“也是,外面风大,怕是脚凉。”说着,月薄之走向描金顶箱柜,指尖在叠放整齐的衣物间掠过,最后挑出一双天青色云散纱袜。
铁横秋便如此,看着月薄之朝自己单膝跪下。
这个动作,月薄之做得极其自然,单膝一点地,袍角边垂落在地上,铺开一片墨色涟漪。这姿态甚至不像是跪,好像只是俯身折花。
而铁横秋心中却已卷出惊涛骇浪。
纱袜柔软的触感包裹住足尖的瞬间,铁横秋想起多年前,月薄之站在高阶之上,连个眼神都吝于施舍的模样。
而今这人却跪在他轮椅前,为他穿一双袜子。
他喉间哽住,脚趾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月薄之却已把袜子套好,指尖在铁横秋脚踝处流连,拇指与食指轻轻合拢,竟在骨节处空出一段明显的间隙:“又瘦了。”月薄之不觉抬眉,“该裁新的了。”
铁横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只见自己苍白的脚踝被月薄之骨节分明的手指虚虚环住,原本合脚的纱袜此刻松垮地堆在踝骨处,衬得那截消瘦的脚踝愈发伶仃可怜。
“我的脚什么时候能好……”铁横秋蹙眉。
月薄之却没理这话,慢慢站起来:“先去看花吧。”
铁横秋只当月薄之是劝慰自己不要多想,点了点头。
感觉殿门打开了,铁横秋垂头盯着穿着纱袜的脚,慢慢抬头:“我还没穿鞋。”
“没关系。”月薄之说,“你的脚不会碰到地上。”
月薄之的眼神笼罩着铁横秋,无声地说:你的脚会好好地安放在铺着柔软织锦的脚垫上,不需要落在肮脏的地面,甚至连一颗细砂都别想磨到你的脚底。
轮椅碾过长长的回廊,月薄之推着他在那迷宫一般的魔宫里行着。
月薄之推得很稳,铁横秋能感受到月薄之掌心传来的沉稳力度透过轮椅扶手,一丝不苟地控制着行进的速度与方向。
这一路不知走了多久,或许穿过三重宫门,或许绕过五处庭院。铁横秋的足尖始终悬在那方织金软垫上,纱袜边缘的锦绣云纹在行进间微微颤动,像两片将落未落的蝶翼。
待到了花园月洞门前,一阵穿堂风忽起,枝头几片早凋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
只不过,那些花瓣还未及靠近铁横秋的脚尖前半寸,便被罡风扫得四散而去。
月薄之推着轮椅徐徐前行,衣袂拂过小径旁的曼珠沙华,带起一阵暗香。花园景致虽奇,却实在算不得宽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看尽。
铁横秋试探着问道:“可以再带我四处转转吗?”
“当然。”月薄之回答道,像是察觉到铁横秋的小心,说,“我说过了,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铁横秋心弦一颤。
月薄之只是推着铁横秋,带着他回到长廊里,走了一遍昨日铁横秋走过的路,又回到那个四通八达的八卦形厅前。
月薄之停下脚步,月薄之修长的手指依次点过八方甬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你昨日走的是兑位……”
铁横秋又听得犯浑了:“这些是八卦阵型吗?完全听不懂。”
“是么?”月薄之眉眼含笑,一点儿也不因为自己详尽解说了对方还听不懂而气恼。
铁横秋咽了咽:“对了,我记得您也不善奇门阵法,怎么倒知道这些?”
“的确不擅长,但最基础的多少还是修过的。”月薄之顿了顿,“这魔宫自我来的时候就这样,初来时也觉得这八卦阵繁琐,后来……”
“后来?”铁横秋不自觉地仰起头看月薄之。
月薄之轻笑一声:“后来发现,这倒是一个藏宝的上上之选。”
“藏宝?”铁横秋蹙眉,“您是在这儿藏了什么宝贝吗?”
月薄之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的答案,但是答案好像太肉麻了。
月薄之从不说肉麻的话。
因此,他只是默默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里,月薄之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在铁横秋身侧。
闲暇的时候,铁横秋便央月薄之推着他四处走走,月薄之也无有不允。
铁横秋虽然对八卦阵法一窍不通,但胜在记性极佳,他全神贯注,暗暗将月薄之带他走过的每一条回廊、每一处转角都刻进心里。
恍惚间又回到当年在神树山庄的日子,这个不开窍的凡人捧着晦涩的法术典籍,一字一句用最笨的方法死记硬背。
如今他故技重施,只不过这次要记住的,是月薄之带他走过的每一条路。
今日,又一切如常。
二人回到殿内,月薄之俯身将他从轮椅上抱起。
铁横秋习惯性地攀住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做过太多次,两人都已熟稔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铁横秋被放进锦被时,下意识往床里侧挪了挪——这是这段时日养成的习惯,总给月薄之留出位置。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月薄之眼底闪过一丝愉悦,但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着腰间玉带。
宽衣解带后,月薄之掀开锦被一角躺下。
他刻意放慢动作,让铁横秋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床榻缓缓下陷的弧度,以及随之而来的香气。
“我明日要出一趟门。”月薄之淡淡道,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铁横秋那边靠了靠。
铁横秋猛地回过身来:“你要到哪儿去?”
这话问出口,铁横秋才意识到,自己直接问了月薄之的行踪。这是之前他都不曾斗胆做过的事情。
或许是这些日子同寝同食的亲近,又或许是月薄之有意无意的纵容,让他不知不觉就逾越了那道无形的界限。
月薄之轻笑了一声,温热的吐息拂过铁横秋的耳际:“去取一味药。”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搭在铁横秋揪着被角的手上,“三日内必归。”
铁横秋没想到月薄之回答得这样的爽快,连归期也给他定了,就像理所当然那样。
铁横秋怔了怔,指尖在月薄之掌心无意识地蜷了蜷,又壮着胆子追问:“去什么药?难道是给我吃的药吗?”
“当然。”月薄之说,“这魔宫里还有谁在吃药?”
“你啊……”铁横秋小声道,“你的心疾还要不要紧?”
月薄之愣了愣,好像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是一个心疾病人。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已经无事了。”
“已经没事了?”铁横秋震惊道,“这是如何治好的?”
月薄之答道:“破法相境时,心脉自通。”
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铁横秋想起那日的凶险,心有余悸。“原来如此。”铁横秋长舒一口气,指尖悄悄寻到月薄之的袖角,“当真是祸兮福所倚。”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含着说不尽的庆幸。他不敢想象,若是月薄之没能熬过……
月薄之翻过手掌,将他的手指整个包住。
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话语都来得真切。
此刻,他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
一个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
月薄之是真的……
是真的……对我动了心,是吗?
对吗?
我可以确认这一点吗?
我可以有这个自信了,对吗。
【旧笔记小说网】www.jiubiji.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