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王周三家早前把控着秦州府炭火买卖, 整个府城,除了三家外,也只有小打小闹的散户, 三家中以何王两家为主, 周家为辅。
周家用石炭横插一脚后,何家攀上周家,重心转移到石炭上, 由府城转回了几个县中,府城的炭火买卖只留了个掌柜操持,王周两家得知时心里都在嘲笑这何家, 多年经营才从庄户县中到府城扎稳了根儿, 有了这一席之地,如今又转回了县里去经营, 这不是混回去了吗?
他们可拉不下何家这脸来的。
尤其是这周家, 此周家可非鼎鼎有名的大户周家, 这周家以炭火买卖起家, 早前一直排在何王两家之后, 如今何家显然是要跟着周家铺石炭买卖, 自家的木炭买卖顾不上,以后这府城眼见就只剩王周两家了, 少了这么大一个对头, 无论是王家还是周家心里都十分高兴。
高兴归高兴,何家这样的人家,尤其何夫人十分精明, 说句不客气的,何家在府城是压了他们一头的,如今何家主动转求石炭买卖, 到底叫这两家上了心,十分关注着府城的炭火买卖和何家铺在几个县的石炭买卖。也不止他们,其他的商户们也在观察这新到的石炭营生。
等石炭如一股春风一般一下走近了家家户户,购买木炭柴火的人家逐渐减少,王周两家身为木炭经营者,自是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
王周两家的当家人约在一处,神色凝重,他们之前对石炭并不放在心中,对周家下来的帖子合作也十分抵触,现在大家明摆了打擂台,他们的木炭柴火眼见就输了一筹。
没有使用过就没有话语权。
各家来购买木炭柴火的妇人娘子们总是把周家石炭铺夸了又夸,说那石炭烧得久,来火快,且自从有了石炭后,她们也不用一直困在小小的厨房里,还能站在院子里搭几句话,做点事了。
可惜石炭比木炭柴火贵上一二铜板,对精明算计的妇人们来说,石炭必须得买,但也得备上些木炭柴火,用来不时闲事烧一烧的。
这些话说多了,王周两家铺子上的掌柜也报给了主家上头,引得两家关注,他们倒是要看上一看,这叫石炭的到底是怎么比木炭柴火还好的。
王东家早就请人去购置了石炭,如今在场的除了两家的东家老爷、夫人,便是各自的心腹。黑梭梭的石炭早已采买来,王东家叫了厨娘引火,这石炭的用法与木炭其实相似,厨娘哪怕没用过石炭,在手上多摸一会便有了主意,先用火折子引了草屑,放了几支细小的柴火,等柴火燃起,把石炭给铺了上去,没一会灶膛里就尽数一片黑色了。
王周两位东家在前,死死盯着,都十分不解:“就这样?这石头都把火给压着了,还怎么燃起来?”
他们一行绫罗绸缎七七八八的挤在小小的厨房里头,十分不匹配,厨娘也是头一回用,正要说话,突然见那覆盖的黑色石头缝隙有火光亮堂涌动,不过三两息,只见先前的黑石底烧了起来,黑石在火光下呈现出红色。
“老爷,这石炭烧起来了。”
王周两位东家也看见了,正因为看见了,所以脸色才不大好看。这石炭从引火到燃火的时间并不久,不过说着话的功夫火星就起来了,瞧着火势不如柴火大,但他们在灶膛外感受到的热度却一点也不比柴火低的。
“不是说着石炭能烧好一会儿么,你们瞧瞧,这么一会那底部就起红了,要不了多久我看就能烧完了的,哪里能跟柴火相提并论的!”周东家叫厨娘不必守着,去忙活手头的事,他们则站着看这石炭几息就能熄灭。
厨娘看了看王东家,得了他点头这才去择菜切菜去。
王家厨房人少,除了一个厨娘外只有一个小丫头帮衬,厨娘平日要给王家的大小主子备着一日三顿饭食,主子们指明的点心,装瓜果,忙得脚不沾地的,尤其这灶膛里外还得不时有人守着添上柴火,离不得人,主子们又爱净,吃食上都有要求,每每添一次柴火还得净个收,平白的耽搁时间。
今日两位东家夫人们在,已经耽搁了厨房好一会儿,只面前站的是主子,厨娘心里头抱怨也只得放心里,一得了应承,立时去了台前择菜切菜去了。
至于这火,厨娘是没抱甚希望了,只想这些主子们赶紧离开这腌臜之地,好叫她不误了事儿的,等他们走了后也好重新架一炉火的。
王东家对周东家的话也十分赞成,等着过不了几息这火就灭,他们眨也不眨的看着灶膛里头,石炭块儿底部还是通红,但几息过去,那上边的石块还没烧起来,只得又继续等着。
突然,周夫人指着锅中叫了声儿:“水开了。”
锅里水噗呲的冒着水珠子,周王两位东家几乎瞬间沉了脸,一时都没人动,厨娘要水,只得过来跟王东家禀了声儿,得了他点头把水勺走,又勺了凉水进去。
往来了三四次,等水开了三四回了,下边灶膛里的石炭终于烧到了头,整个石块都燃了起来,从头到尾,却也整整耗费了一刻钟不止。
王东家叫了厨娘来问:“这点时间,可够做甚的?”
烧几壶水?
厨娘不明所以,只答道:“也有小一刻了呢,要是人少家小的,家中的娘子麻利些的,这点时间已经够烧几个菜了,完了这灶膛还有红火闷着,再洗了锅闷上半锅水,不拘是烧水来喝还是做别处用都尽够了。”
她当下人的不好说,不然这点时间她早把饭菜烧一半了,也不得叫人怀疑她不麻利的。厨娘也在厨房里,叫她说,早前再加几块儿这黑梭梭的石头,这一顿饭就有着落了,可比用柴火方便。
王东家问:“要是你,你用这石炭还是柴火?”
王家的采买都握在王夫人手头,她一惯怕下边的人给吞了银钱,绝不叫下人有机会接触买卖,厨娘不曾在外采买过,也不知如今石炭在秦州府的大名儿,只以为这是东家的新营生,当家毫不犹豫的回道:“自然是这叫石炭的。”
王夫人不高兴的瞪着人:“有柴火还不满足,用这些个没甚用的做甚。”
厨娘哪里敢跟主家争辩,当即就不吭声了。
王东家黑着脸跟周东家出了门:“行了,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王周两家亲自使用过一回,亲眼见证了这石炭的好处,如今周家石炭强势入驻,在明摆着上做买卖,他们的炭火生意只有一步步被周家的石炭给吞噬的份儿。
“难怪何家肯放弃木炭柴火的买卖,亲自去到汤县等地做这石炭买卖,看来这何家是早就知道了这石炭的用处!”周东家十分气愤。
他本以为周家有机会成为府城炭火买卖的大头,还曾在暗地里嘲笑何家人鼠目寸光,如今方才知道,何家人哪里是蠢,他们就是太聪明了点。多年的经营说转就转,他们都猜测何家是惧怕周家,这才转回县里发展保平安,如今才知道,何家这是暗地里发大财呢。
可就算如今知道了,也为时已晚了。周家的帖子下来后,王周两家一直不肯给回应,周家还有掌柜曾登门问过,也被他们给拖了过去,便再也没了音讯。
一出门,王周两位东家都没了心思说几句客套话,周东家很快带着夫人告辞。
过了一日,王周两家的帖子送到了周府,一同的还有一份薄礼,想约周家夫人喜春再谈谈关于合作的事。
门房把帖子送到了甄婆子处,由甄婆子递到了喜春跟前儿来,问:“夫人可要见一见这两位?”
喜春摇头:“不必了。”周家早前给过几次机会,本为的就是良性竞争,彼此共同发展,这才主动给何王周几家下帖子,追求共赢,只王周两家不愿,喜春也不勉强,如今他们见了石炭后知道后悔了,喜春却不会再给机会了。
虽说观望和犹豫是人的本性,但这适用于普通众人身上,做买卖的人,靠的还是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像何夫人这等敏锐的商户,彼此合作都有益,更能发挥最大的功效,选择王周两家这等商户合作,难有甚么寸进。
喜春心里头明白,这两家再怎么闹腾也是翻不出花儿来的。
她叫甄婆子不必再管,甄婆子便当真把帖子和赔礼给两家退了回去,王周两东家收了退礼,却是无可奈何。
周家如今是喜春当家,喜春身为女子,平日若非要处理的事,多数是在家中陪着周秉和几个小叔子,与其他男子当家不同,在外头的花街巷、茶坊都是寻不到人的,这寻不到人,再多的言语也没用。
周夫人见周东家愁眉苦脸了好几日,拿出一张知府府下的帖子,还说:“这有何难的,知府大人爱妾沈姨娘膝下的二公子娶亲,全城有点名声的人家都接了帖子,那周家不得去的?”
“周家那位主事的夫人模样年轻,早前又是乡下来的,何家那黄脸婆三言两语的就把她给唬弄住了,分了好些石炭给何家,叫我遇上,我还能比何家那黄脸婆差的?”
周家的这位夫人可不是原配,而是后娶的。
周东家也想起了夫人的能言会道,当年就是凭着周夫人这一张巧嘴儿叫他抛弃了原配,把她娶进了门儿。
“好好好,咱们家能不能做成这一笔买卖那就靠你了。”
喜春手里确实接到了知府家的帖子,到了知府公子娶亲这一日,两人也早早去了。
知府家门口门庭若市,沿街都是停靠的宝马香车,几乎半个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到了,周家来得不算晚,在他们之前进去的人家更是多不胜数。
富裕家豪的商户人家,州府大小官员等。
进了府,喜春被引去了后院。靠着水榭旁,左右两旁皆摆满了长桌矮凳,望过去是亭台水榭,四时花景,喜春的位置算不得前,在右下递四排的位置上,在她之前是同知、知州家的夫人携着娇嫩的千金们,坐在主位下,甚至与知府夫人刘夫人平起平坐的则是秦州道台夫人。
刘知府是一方知府,官拜从四品官职,上峰正是正四品州府道台。这是文职,在知府之上,还有指挥佥事,文武官各有体系,知府家大喜,武职上峰家的夫人并不会亲自到场。
在刘夫人和道台夫人之下的穿着一身华贵的中年女子便是二公子的生母沈姨娘,也是沈家公子沈凌的亲姐姐。
上边的诸位夫人喜春一个都认不得,四处一看,便见了被引进来的何夫人。何夫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云纹福绸衣,只落后了她几个位置,如今宴席并未开始,何夫人在上前与刘夫人见了礼后,便坐到喜春身边。
喜春便问:“夫人也回府城来了?巧得很,我原还想着甚么时候找夫人问问情况呢。”
左右无事,喜春与何夫人便细声说起了正事。
何夫人绣帕沾着嘴,也细声细气的:“这也不是没法子吗,今日刘家有喜,知府大人家的公子娶亲,又下了帖子来,自然是要赶回来的。”
何家的石炭铺子在汤县已经开张,早前何夫人便四处宣扬了一番,等石炭铺子的买卖稳定后,在临近的茂县、庄宁县的两处石炭铺子便紧锣密鼓的开展中,如今何家的情形是这样的,何夫人在茂县两处开疆辟土,负责铺子位置、采买、洒扫一应,这是铺子前期,后期的铺货等也由何夫人照应,何东家则留守在汤县的石炭铺子上。
“茂县、庄宁县也都富庶,铺子上都妆点妥当,这回可得多采买些石炭,我听说夫人在旧巷备了个货铺,这法子好,回头我也照着备一个,往后运送也方便许多。”
“那感情好,过两日我们再好生说道说道。”
何小雅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何夫人:“娘,你们说些别的吧。”
何小雅是跟着何夫人一起来的,她孤零零的坐了好一会儿了,旁的人都在三三两两的说着衣裳首饰,只有她们,说的都是做买卖挣银钱的大事。
需要这么争分夺秒的吗?
“是啊,周夫人与何夫人两人不知在说些甚,不如也说一说,好叫我们也都听听。”沈姨娘朝他们开了口,她是二公子生母,平日又得宠,在刘家上下都有几分薄面儿,听了沈姨娘的话,夫人娘子们都不由看了过来。
喜春没答,何夫人笑着回了句:“不过是些不堪入耳的杂事,不好叫贵人们听了污了耳朵。”
沈姨娘保养得宜,笑起来宛若少女一般,她目光看着喜春:“说起来何夫人我倒是见过几回,周夫人这还是头一回得见。”
“我也是头一回见姨娘。”喜春也回。
沈姨娘似乎对喜春十分感兴趣,饶有兴致的问:“听说周夫人娘家可是有个秀才头衔,宁老爷也是十里八村的名人了,他教导出来的闺女也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几位下属夫人们不屑的瞥了瞥,嘴角都含着讥笑。
秀才而已,这满府城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实在算不得甚有身份的,乡野人家,如今落身商户,能教导出什么来?
沈姨娘这话实在是抬举了。
明眼人几乎一见就知道沈姨娘这是在针对喜春了,大户人家夫人过招,面儿上都是笑盈盈的。
喜春眉眼微垂,声音不冷不淡:“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君子有絜矩之道。”
若是有熟悉周秉的人在,定会发现此刻喜春说话这份神态,漫不经心几乎与周秉如出一辙来。
沈姨娘不过小户人家出身,成了知府的妾室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多年来,后宅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但论学问却是没有的。
她不悦的皱起眉。
这是什么意思?
喜春解释:“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人的絜矩之道正是如此。沈姨娘莫怪,这不过是大学一书所讲而已,喜春尚年轻,早前也只在父母膝下学过启蒙,通读过四书而已,实在当不得姨娘夸奖。”
道台夫人陈夫人往身下左右看过,几位面露不屑的夫人羞愧的低了头。
陈夫人面露含笑:“果真是周家的娘子,早前我回京时曾与你大伯母闲谈,她说起你时可是十分称赞。”
喜春不卑不亢的:“夫人赞誉了。”
刘夫人忙招呼众人吃茶玩乐,暗地里瞪了沈姨娘一眼,不叫她再开口得罪人了。
这时,有小丫头在喜春说了话,喜春点头,叫丫头先去回了话,顺着起身,朝刘夫人等告辞:“实在是不巧,今日我外家有喜,实在不敢多待了去,这会儿得起身赶路了。”
周家两个酒席,喜春两个昨日本商议一人走一个,只最后到底还是决定一起走。
沈姨娘先前开口得罪人,这会儿刘夫人哪里好意思留人,客气留了留后便作罢。
喜春随着丫头出了后院,途径后头长桌路过,叫一旁的周夫人都傻眼了。
她跟周东家倒是商议得好好的,只要进了知府大门,见了人,只消把周家的事一说,便觉得能搞定了。
但进来后周夫人才觉得一切压根没按他们心中所想安排。
周家算不得大户,知府家给安排的位置都快靠到后边院子大门了,别说谈买卖,周夫人进来后连人都没见到,哪里有说话的机会?
如今总算见到了人,但喜春形色匆匆的走过,眼个眼色都没给,直接就走了。
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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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喜春出门与周秉汇合。
周家今日有两个酒宴, 一个是知府家公子娶亲,一个是喜春外家外祖寿宴。这两个酒席正好挑在了一日,知府家的酒席不好推, 寿宴喜春这个当外孙女的自是要去的。
昨日两个先是商议了下, 一人走一个的,喜春来知府府上,周秉去洗春外家, 免得叫人觉得她去了周秉不来不重视,后来喜春一想,这样走也不对。
周秉性子冷, 要叫他跟庄户人家寒暄, 说甚?说庄稼还是土地?他要不开口,免不得还叫人觉着看不上人的, 这怎么都全不了, 倒不如所幸两人一起, 只是多赶些路。
时间紧, 他们要从府城赶回去, 得马不停蹄的赶路才行, 一出了刘府大门,外边玉河跟车夫已经驾车等着了。
他掀开车帘:“爷, 夫人, 三位小少爷已经在马车上了。”
周嘉周泽今日旬休,正好一并带了去。
喜春两个刚上马车,周辰就依偎过来, 周辰年纪最小,早前周秉还在时忙于府外的买卖,一两日才得见几个兄弟, 多是交由甄婆子和他们身边的大丫头们带着,周辰与两位哥哥住在一个院子里,很亲近整日陪着他玩耍的两位兄长,但对周秉这位大哥印象不深,尤其周秉数月不在身边,周辰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兄长的存在,他如今更粘着每日陪着他的嫂嫂。
周嘉还保持着几分谦谦少年的腼腆,凑在兄长跟前儿向他讨教学识,从文章、注释到书画。直到马车一路驶出城中,路边的苍翠入眼,才放下了小少年的矜持,带着周泽爬在窗沿上看着外边的树木野果惊叹起来。
周辰要去,被喜春一把抱了回来,掀了个小口子叫他看,可不敢叫他去跟兄弟们挤一堆的,周嘉周泽两个年长他几岁,下盘稳健不少,只要不整个人爬在窗棂上便无事,周辰年纪小,记不住事,喜春怕他给摔了,只得抱着人指着外边的一木一书讲给他听,另一头周嘉兄弟两个也叽叽喳喳的。
周秉顿时阖上眼,端坐在中间的软塌上,眼眸微垂,乌黑的发丝随之滑落,搭在肩上,遮掩了稍显冷凝的表情。
从府城到宁家村马不停蹄赶路需得二三时辰,到了县里后,只得把马匹寄在了车马行中,又重新雇了马匹赶路,赶在了午时前到了喜春外祖所在的陈家村。
喜春外祖母王氏早是知命之年,这几年身子时常不好,常年都用汤药补着,请来的几个大夫都道老太太恐也就是这两年的事,逢老太太生辰,喜春舅舅姨母们便商议着给老太太办一场热闹的酒席。
马车在喜春大舅家门前停下。喜春外家陈家早几年分家,老爷子两个按规矩跟大儿子过,二儿子逢年过节给些粮食银钱,节里送礼,这房舍自然也是陈家大房得的。
他们的马车刚停下,宁乔从里边迎了来,先抱了抱周嘉兄弟几个,同他们保证带他们去村里到处玩耍一番,这才拉着喜春到一旁小声儿说道:“待会你进去可得小心些,我听两个舅母那意思,是要等酒席后就商议给外祖母买了身后事那一摊子先备着,话里话外又说咱们家如今发达了。”
话里话外提别人家发达,换言之就是自己不想掏这个钱。
宁乔出来就是先给妹子打个底,免得一进去,两个舅母拿这些话来说,把妹子高高架着,不得不出这个钱。
出钱是应该出,但这银钱可不能叫他家全权出了。在庄户人家,生、死都是大事,安葬时得请了先生,排了方位,说朝向哪里往后谁家便要发达,家中有儿女的为这个没少闹。
喜春应道:“行,我去瞧瞧外祖母的。”
玉河抱着礼跟上,进了门,叫喜春一指,递给了大舅母胡氏。
胡氏捧在手上掂量了下,嘴角的笑都真诚了两分,忙拉着喜春进去给老太太看,里边陈家两房的表姐妹,两位出嫁姨母们并着陈氏婆媳也在,正在陪着老太太说着话。
喜春一进屋里,陈氏眼一亮:“来了,女婿跟嘉哥几个呢?”又起了身儿拉了喜春近前。
喜春给众人过了招呼,回道:“在外头呢,四哥在带着几个孩子。”
喜春顺着坐在陈氏先前的凳子上,又问老太太近日可好,身子骨如何,可有甚爱吃的云云,从头到尾的问了一遍,绝口不提别的。
二舅母王氏给大舅母胡氏使了个眼色,在旁边亲亲热热的开口:“喜春,要说还是你这命好,你看看,咱们这几家就只你嫁得最好,你这几个表妹们怕是没这福分了,当年啊你们宁家可比不得陈家,还是你外祖母非觉得这后生好,一门心思把你娘嫁过去,这才有了你们宁家如今的富贵呢。”
陈氏:“提这些陈年旧事做甚。”
喜春温顺的听着,轻声细语的:“二舅母说得极是,我们一家都感念外祖母当年的慧眼如炬,这不,每回我娘过来从不空手,无论糕点瓜果,肉糖果脯的,只要外祖母外祖吃得下的,对身子好的,莫说我娘,就是我也不会吝啬那一二的。”
“我们都如此了,只怕两位舅母平日里照顾外祖母更是贴心了,事无巨细,无敢不从的。”
这两位舅母甚么性子,喜春早就听陈氏说起过,自己的嘴都不够的,哪有贴别人的道理,陈家这些舅舅姨母,当真说起,也只得陈氏与两位出嫁的姐妹尽了心。
王氏脸上躁得慌:“那是那是。”
她一夸,喜春就夸她,王氏也做不出当着众人的面儿哭闹不休那一套,人都是如此,哪怕过得再差,当着一母同胞的兄妹们面前也是要几分薄面,争那一口气的。喜春把她架这么高,王氏就没脸说家贫的话。
过后也没给喜春甚好脸色就是了,喜春也不在意,吃过了酒席,又回房同老太太说了阵儿话,见她饭量还算可以,安歇下来后这才出了门。
王氏把在房里的事跟胡氏说过,胡氏这会儿见了喜春可就没收礼的客气了,只随手指了陈荷作陪就不理了。
喜春寻了两位姨母表妹说了阵儿话,在院子里没见着周秉,一问才知道他跟宁乔带着几个孩子去山脚下玩去了。
所幸没事,喜春给帮忙收拾的陈氏说了声儿也寻了去。
只她还没到,半路上就遇到了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除了兄长宁乔外,三哥宁元也抱着大妞,带着子仪一起。
三个大男人带着五个孩子,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回去时,家中上下已经收拾妥当,登门的四邻亲朋们也都相继走了,只剩下自己这一大家子。
有了喜春在房中的打岔,胡氏王氏没明白着说要叫他们出了老太太身后那摊子的花费,陈家大舅家房舍不多,略坐了坐,陈氏就带着一大家子家去了。又叫喜春几个回家中住上几日。
喜春手头事多,哪能住上几日的,只周秉身子不好,今日连着赶路,喜春担忧他身子受不住,这才应下回去住,且她也有一桩事要讲。
夜里,用了晚食,陈氏带着两个儿媳妇利落收拾好灶房一应。
“娘,大嫂二嫂快些来坐。”喜春话落,大哥宁书就看了来,抢先说道:“妹子,你大嫂近日忙着的,子仪还得她照看,没功夫跟你去府城。”
喜春道:“我可不是说这事儿。”
喜春说的也是石炭买卖的事儿,她是想叫娘家把石炭买卖的事儿接下来,就只管着县里。“这可是独一份的买卖了,我也不叫你们白做,只需跟别家一般从周家拿了石炭的货,回来后自己在铺子卖,盈亏自负。”
亲兄弟明算账,喜春不可能白给娘家一应备齐,就跟何家等一样,宁家人中要有这个本事,铺子自然经营得红火,那外头不知道多少商户要想做这个买卖,喜春这也算是拉拔娘家了。这是她自己谈下来的买卖,喜春提拔娘家也不觉得亏心矮一头。
喜春原本是属意四哥做这个买卖,她与四哥宁乔关系最好,也偷偷找他说过,但宁乔不喜在铺子里的差事,他更喜欢四处寻摸采药。
宁乔不干,二哥宁为有一手医术,能接受的也只有大哥三哥两个了。喜春叫他们先好生想想,想好了再上府城来,教他们如何挑选石炭,开铺子。
周秉没事,喜春次日就打算走了。
“昨日才到,好歹得住上两日啊,你这甚么买卖这样忙的。”陈氏留人。
喜春瞥过正在喝粥的几个小的,目光放到正喝汤药的周秉身上,认真讲道理:“娘你看看我家那个,肩不能抬手不能提,我家当家的不行,可不得叫我多忙些。”她还约了何夫人谈正事呢。
陈氏道:“你少瞧不起人了,女婿只是现在不行,又不是以后不行了。”
庄户人家出的秀才娘子声音可不小,周秉黑沉的眼在碗中墨黑的药汤汁上扫过,阖上眼,一饮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都别叫我,我听不到。
第53章 第 53 章
从古自今, 就没有当老的犟得过小的,宁家也不例外,喜春应下了待节下便回来多住上几日就带着人匆忙走了。
陈氏不到二十就坐上了秀才娘子身份, 在四邻村落里还是头一份, 人前向来端庄大方,从不肯说一句闲人是非,人后贤惠顾家, 教导子女,尽心尽力,目送女儿女婿一家坐了马车远去, 半晌立在原地。
宁父宁秀才背着手:“还杵着做甚, 人都走了,快些去烧壶水泡药叶子, 女婿出身富贵, 昨日起家中都泡上的茶水, 一日不饮药叶子, 着实叫人不习惯。”
陈氏没留下女儿女婿, 眼见出嫁前性子温顺的女儿成了如今这般风风火火, 一副干练精明的模样,心里早就七七八八想开了。
一个人的性子十几年下来早就定了型儿, 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若是当真改变了,只能说明发生了天大的事叫她不得不改变了原本的性子,变成最需要的性子来。
有几个在外头干练精明的女子不是一肩挑下了许多事, 吃了许多苦的?
陈氏一颗心又酸又苦,宁父偏生还没自觉的使唤她,陈氏心头郁结难消, 把手中的桌布狠狠一扔:“烧烧烧,自己不会去烧啊!”
宁秀才几十年被好声好气的捧着,头一回被当面下脸子,整个人都没回过神儿来,瞪着眼:“反了反了,你就是这样伺候夫君的?”
陈氏挺了挺胸:“我就是往日对你太好了的。”
喜春哪里知道家中父母拌起了嘴,她约了何夫人谈正事,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她身后,周秉着一身常服把人叫住。只说了三个字:“我行的。”
只三个字,莫名的带着几分委屈来。
喜春急匆匆出门,等坐在了何夫人对面儿,才蓦然有些领悟了他这话。
他这是听到了前两日她们母女的话了吧?
“这家铺子里的熟水味儿好,比茶点更适合我们女子,我把地儿订在这间茶坊里,夫人觉得如何,要是吃不习惯,我们再换一家。”何夫人开口。
喜春捧着豆蔻熟水喝上一口,迎面甘甜清香,比之茶水来,更适合女子口味儿些,她摇摇头:“这就极好的。”说着喜春四处看了看,问:“怎的没见着何小姐?”
何夫人可是亲口说过要带着何小雅理买卖事宜。
“你也不是外人了。”何夫人道:“前日夫人走得早,许是不知那沈姨娘在下晌与诸位夫人们闲谈时透露了些口风,说已经为沈家公子挑了一户贵重的小姐。”
喜春脑子里还有着沈凌送二位嫂子下马车时夹着屁股走路的模样,“哪家姑娘?”
何夫人也不知道:“这等事,若非定下是不会透露的,免得过后打了脸。”
何小雅没个贵重的身份,自然如不了沈姨娘的眼,甚至连挑都没挑上她,最差人选的也是知县家的千金小姐,小姑娘得知了这事儿,大受打击,自没心思学做买卖的。正在祭奠她失去的满腔深情。
喜春现在没有儿女,膝下只有几位尚且年幼的小叔子,都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领悟不了何夫人的忧虑。
“汤县人杰地灵,每回科举都有一二上榜者,何小姐要是喜欢,寻一个品貌上佳的公子也是极好的。”喜春安慰了句,便略过何小雅同知府刘家的事,与何夫人说起石炭买卖来。
何夫人在汤县的石炭铺子开门红了后,胆子已经放大了,除了另外茂县、庄宁县中两处还未开的铺子要多订一些石炭外,何夫人雄心壮志,更想把石炭铺子开到这几个县四邻县中。
谈及买卖来,何夫人整个人如同带上了一层光晕一般,神采飞扬,整个人意气风发。
喜春心里也不由被感染两分,波澜壮阔起来,却最终她摇摇头:“目前还不行。”
场子铺得太大,他们后边的货物数目却是跟不上的。
“炭司的石炭场要供应盛京百万人家,只有三四个石炭场能供应盛京之外,支撑不了整个秦州府以及辖下诸多县中的。”喜春一一道出如今盛京的情形,第二船石炭再过七八日便能到货,离他们发第一船起,两次发货时间间隔不长,买卖红火是一回事,这对他们商户和炭司都是有益的,但喜春也怕这时间太近,炭司在装船时,那船上的货物质量更参差不齐。
上一船运来的货物中便有不少掺杂了不好烧的石炭块儿,当然这也是免不得的,喜春也能理解,毕竟从开凿到挖掘,深埋在地下的石炭能采上来已是炭司耗费了无数,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才成的,炭司和石炭场人手有限,能掺杂少量杂质已是难得。
若是他们要得急,石炭场免不得忙手忙脚的,做事便不如如今细致,那杂质太多,运来商户也要承担其中的损失,其则便是太多杂质掺杂也会影响买卖,叫人觉得烧这个费劲儿,还不如用木炭柴火的。
挣钱才能体现价值、能力,喜春想证明自己不差,却也不想做这等坏了水源的买卖。
长久的营生才是良性买卖。
何夫人也不是那等会自掘坟墓的人,一身的意气风发化作遗憾,“炭司怎的就不多开两个石炭场呢!”
那副模样,已经恨不得亲自去炭司帮着开发两个新石炭场,把慢慢石炭给运过来了。
何夫人只得退后一步:“既然如此,那这回夫人叫我多定一些石炭吧,何家如今三个铺子,那两个眼见着就要开张了,要是不多备些,过几日另外几家一定,瞧着可是要全定光了。”何夫人亲自给喜春斟了一杯熟水,声音柔和:“夫人,咱们两家可是一开始就合作的人家,这交情可不是其他人家能比的,你说是吧?”
喜春点头:“是。”
何夫人见识不浅,有勇有谋,喜春与何夫人之间相处也十分契合,如今定下的另外几家喜春也与各东家见过面,商议过正事,但都是公事公办,点到即止,另一方面来说,也是这几家的东家都是男子,喜春到底是要避嫌。
就如何夫人说的,周何两家是头一个合作的,交情肯定要深上一些,更多的则是何夫人本人。为了这份深一些的交情,喜春哪有不应的。
喜春近日也是听说过何王周三家的事,问起了何家在府城的安排:“各家近日都在传何家要退出府城的炭火买卖,由周家顶替上来,如今石炭买卖虽说占了不小的位置,但受数目、距离的影响,还不足以跟这些炭火买卖分庭抗衡,木炭柴火仍旧有着不小的场子,你们何家莫非要放弃这个大头买卖?”
何夫人辟谣:“那哪能啊,挣银子多难啊,有银子挣的时候哪敢放了到手的营生的。我跟我当家的都相信以后石炭买卖定是会压着木炭柴火买卖的,但只要这炭火买卖一日在,我们何家的木炭柴火就不会缺的。”
她笑了笑:“周家要是有这个本事压过我们何家去,我也乐见其成,只看他家有没有这个本事的了。”
何夫人一把年纪了,也只比喜春生母陈氏年轻几岁的样子,也是向来不爱在背后说人是非的,这也是跟喜春往来熟络了,才忍不住跟她说起了关于这周家的家事来。
“说来前两日你走得早,许是不知那位周夫人早前满后院子的打听你,好几位夫人都被她问过,想找你的,结果”
结果后面的大家不用言明也知道了。
喜春提前离场,周家这位夫人自然是见不到人了,但哪怕她早前做足准备也不至于如此,要见人,不是该提前先认认人吗?
连人都认不得还想面见本人,这周夫人还以为周家与他们这些商户家境一般,在知府上排不上号,只能同坐末席,也不想想要是周家没丁点身份背景,能安稳在秦州府这么多年?
“可惜了,这早前的周夫人倒是一位深明大义,颇有见解的女子,早前那周家与我们何家一般都是从庄户人家挣上家业,才在府城里有一席之地的,可惜这男人自古多情负心,嫌周夫人年老色衰,迎了个年轻妖娆,会阿谀奉承男人的进门儿。”
作为这府城里少有的女当家,没几个背后没有故事的,何夫人走上如今这一条路,成为府城人尽皆知的何夫人,最初就是受了周家原配夫人的影响。
因为年老色衰,因为没有助力,等男人发达后只能寄望于他的良心。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本就是在赌,但她们又不是开赌坊的,又没学会抽老千,又怎么会赢?
“我平日里也是这样教小雅的,想叫她学会自立自强,男子能做的,咱们虽比不得,但总是学会一技之长,往后也不必担心挣不了银子,不能养家糊口。”
喜春对此十分认同。
她还安慰何夫人:“夫人你也莫要担心了,何小姐可不是没点本事的。”何小雅再是一心向男,但是在这个追逐的过程中也学会了一门技艺,便是如今没了希望,断了可能,那些爱慕之心没了,学会的技艺却保留了下来。
她当不成商户千金,都还能自立去开个小食店做吃食营生的,完全不必忧心。
普通人家的姑娘或是小官家的千金们若是一心向男,最后追不上人才叫一场空的,普通人家追人时没学会甚技能,没这么多食材供练,没大厨可请教,小官家的千金们多是只认得几个字。可能做什么?是能抄书还是能科举?
喜春与何夫人会面结束,何夫人回了何家,喜春正准备家去,途中路过一家书肆,喜春心头莫名想起出门时周秉那话中的几分委屈,觉得实在对不住人的,叫车夫停了马车,去书肆里挑了好几册画册,据说都是才从盛京传过来的,准备拿回去当做赔礼。
“走吧。”喜春上了马车,十分满意,书肆贴心,还用翠色的纸包了包,装点了一下。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不过一刻便赶到了周府。
喜春一路提着画册穿过回廊朝正院走去。下人们各司其职,远远见了便福了礼,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正院,喜春准备第一时间把这赔礼给送到周秉手上,先站了站,听书房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儿,便扬着笑过去了。
周秉厌恶的看了眼玉河手中捧着的墨黑药汁,半点没有接手的意思。
玉河只得劝:“爷,你好歹喝几口吧,这是厨房才熬好不久的,药性正浓呢,要是再不喝,这病该几时才能好得了的?”
周秉:“还是照原样先倒了吧。”说着,目光又扫过去,未免又带着几分犹豫来。
吃还是不吃,行还是不行?
玉河苦着脸:“爷,那两盆花底儿都快被浇坏了,好生生的花,药汤汁惯也惯不出药材来不是?”
周秉迟疑。
蓦然,书房房门一把被人推开,喜春提着画册,气得胸脯发抖,看着这主仆两个,“好啊,我说你这病怎么一直好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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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54 章
最近周家上下都发现了上边两位主子之间的不和, 只听闻闹了一场,两人不欢而散,除了一日三餐一家子在一处用饭外, 少夫人起早贪黑的在外头, 东家本就深居简出,经此一回,更是少有在府中走动。
下人们对此多有猜测, 但无奈这事儿只有两位主子和他们跟前儿伺候的几位才知,玉河、巧香两个本就嘴严,连巧云这个在府中姐妹众多的藏不住话的都使使闭着嘴。
主子倒药汁被少夫人给逮了个正着, 其后又因无法解释叫少夫人气恼, 两人顿生隔阂,如今已有好几日互不理睬这等事不止关系到两位主子, 更关系到府上稳定, 自是不会叫消息流传出去。
甚至连三位小公子都不知。
喜春起早贪黑的在外头忙碌, 直到宁家人上了门儿。
宁家人在喜春这个妹子走后, 对她说的在县里开铺子的事都有了思量。
宁为宁乔两个一个有医术在身, 一个只喜欢采药, 对去县中开铺子的事兴趣不大,只宁书宁元两个对做买卖有兴趣, 宁书在镇上更是做了多年账房先生。
宁父早就歇了叫膝下四个儿子走科举之路, 叫他们思量两日,便趁着夜里一家人齐全,和平讨论起来:“那你们兄弟俩谁愿意接这个买卖?”
宁父这话问的是宁大郎宁书和三郎宁元, 唐桂花这个二郎媳妇心里不舒坦了:“爹,你怎么只问大哥和三弟,都不问二郎的。”
宁父没斥责她, 顺着问宁为:“二郎,你可要开石炭铺子?”
宁为当然不要。
宁父瞥了唐桂花一眼。
唐桂花当然知道二郎不会跟兄弟们争,她问这话,是自己想争,想当这个掌柜东家!
喜春这个小姑在城里多威风,出门车马安排,踏足酒楼茶坊,抬手就指指点点的,那些掌柜都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唐氏早就想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宁书宁元兄弟俩相视一笑,由宁书这个当大哥的先开了口:“爹、娘,我同三弟昨日商议过,喜春说的这个买卖由我们宁家做。”
宁书把单人转成了整个宁家。
买卖只有一个,他们宁家却有兄弟四人,挣钱的营生摆在面前,以后谁凭着富裕了,谁没得营生门路,为这一个铺子,迟早是要闹起来,倒不如变成家中的,人人都有份,就不存在谁富裕谁贫的道理。
宁父没想到儿子们是这等想法,沉吟片刻:“既然如何,那谁又来支这个头,当这个东家?”
宁书兄弟把目光转向宁父身旁的母亲陈氏。
喜春接了信儿回府,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先吩咐厨房备了母亲和几位兄长素来爱用的吃食,正欲回房换件常服,正从湖心亭过,周秉立在身前不远,着一身儿宝蓝锦衣,身姿颀长,头带玉冠,眼眸微垂,无法垂落,端的是一副叫人欣赏的图来。
喜春眉眼不动的从他身边走过。
打从那日喜春撞见他们主仆两个商量倒不倒药汁儿后,喜春两个就陷入了冷战。
身后他沉声问:“娘和几位舅兄来了,正在前厅里。”
喜春只轻轻点头,脚步一顿,转去了前厅。
喜春:“所以,你们决定由娘来当宁家的东家?”
宁家母兄们登门,喜春也猜测着是为了宁家在县里开石炭铺子的事。宁家人到了有一会了,下人秉给了东家,由周秉出面儿先接待了人,叫了下人送来了差点瓜果点心一应,陪坐在一旁。
他话不多,陈氏这个丈母娘和几位舅兄也是知道的,只跟他客气的问候了几句。
喜春回来,他还出门亲自去迎了迎,叫陪坐的唐氏瞥瞥嘴儿。
宁书回:“我跟三弟都不接手,这铺子由娘出面接手,以后也记做娘的,我辞了镇上的铺子差事,以后便给家中的铺子做账房。”
宁元也说:“对,大哥做账房,我就跑跑腿儿。”
兄弟俩并没有因为一个铺子起了争执,有商有量的。
陈氏来时被几个儿子解释了一番,依旧觉得很是难为情:“哪有女人家出面做东家的理儿,要我看,不如算了吧”
陈氏当了多年秀才娘子,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脸面问题。在他们庄户人家里,还从来没有女人家出面儿的理儿,乡下婆子多,最喜欢说人是非,要叫她抛头露面去做买卖被这些人给知道了,这门前还不知道得议论成甚么样子。
乡下与城里可不同,城里把门一关,谁也认不得谁,乡下这四邻挨着的,多的是眼看着。
“喜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陈氏还想叫喜春打消几个儿子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喜春在外与几家定下做石炭营生的商家才商定妥当,许是知道周家出面儿的是夫人,这几家人便有一二投其所好,也派了夫人们出面儿来谈,被临时赶上架,夫人们来时都是按爷们先说好的词与她交涉,若是涉及到要更改问询的,便拿不定主意,议程很是费了些功夫才达成共识。
闻言,喜春笑着点头:“挺好的。”
女东家,当真是不错。
她喝了茶,放下时,目光与对面儿的周秉对上,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很快移开视线。
周秉垂着眼,下颚紧绷。
“娘,你瞧妹子都不反对,如今家中爹是秀才,身份不能坠商户,我们兄弟几个若只有一人当东家,难免兄弟出了嫌隙,只有娘你的身份合适。再则,只是由娘出面接下买卖,娘要是不乐意管铺子,铺子上还有我跟三弟,二弟和四弟们商议着行事的。”
“咱们大晋重商,行商人家巨多,有妇人家出面也算不得大事了,妹子如今不也管着事儿么,妹夫心里莫非还有芥蒂不成?”
宁书一条一条的给陈氏解释,打消她的顾虑。
提及到他,周秉当即澄清:“大舅兄严重了,我心里自不会有芥蒂,”他看了眼喜春:“喜春是喜欢待在家中也好,或是喜欢行商也罢,只要她高兴,整个周家尽数交由她来打理都是可行的,我并无意见。”
喜春在心里气闷一声儿。
现在倒是能说会道了。
喜春还记得那日她发现他们主仆倒掉药汁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他一言不发的模样。
唐桂花也是跟着来了的,这会儿已经嫉妒得两眼通红了。
这等好事怎么偏偏不落在她头上来?听听人家说的这话,整个家业交给小姑打理都没意见,宁家要做石炭买卖的事儿她也想出把力的,但怎么就没人把铺子争来叫她打理的。
同样是给人当相公的,也都是第一回 当,这差距这么明显不成?
她只有自己争一争了:“大哥三弟,娘要是不肯应,你们不如看看”她如何的?
“行,我应了。”陈氏截了唐氏的话。
陈氏接下铺子东家的位置,这铺子仍旧是宁家的,往后迟早是要分给几个儿子的,叫唐氏得了去,这铺子姓宁还是姓唐可不一定。
二媳妇没脑子,她娘家那个娘脑子倒是灵光得很。
唐氏气鼓鼓在一边儿不吭声了。
晌午用过饭,喜春带了他们去铺子里,从招呼客人,货物摆放、存留货物,等方面从头学一学,宁家只大哥宁书在镇上铺子里做过账房,其他人都是没经验的。
铺子上做事,就是当个伙计都是不容易的,石炭种类不多,但从接了客人起,到卖出去,货物留存,摆放,甚至说话婉转各方面都跟平日随口说话不同。
唐桂花挤破头要想扎根儿在宁家还没影子的铺子上,被留了下来,但她往常说话太不着调,别说说好听的,哄着把买卖做稳当,就怕她得罪人的,是重点被带着学当伙计的培养,从进了铺子起一言一行都叫人盯着,不好就叫她改正。
陈氏这个东家也跟着早出晚归的,只有时见了周家请来给周秉看病的大夫有些疑惑,问喜春:“早前我记着仿佛不是这个大夫?女婿的病可是出了甚问题?”
大夫是喜春请的,隔一日就入府给周秉诊断一回,看病情好坏。
喜春回话:“没事,就是看看要不要换个方子。”
喜春气啊,气得不轻,但又不能放任他身子不顾。
宁书等人在府城留了四五日,便要准备回县里去了。喜春公事公办,跟他们签了契书,等宁家的铺子弄好,便把石炭给运过去。
过了月余,宁家的石炭铺子在县中置办齐整。
铺子是大哥宁书托人置办的,定契书那日,宁家大小都去看过,点了头这才拍板买下,又把里头休整洒扫了一番。
已是快立夏的时候,大街小巷人人都穿了轻薄的罗衫罗裙。
宁家由宁书上了府城,跟喜春对了单子数目,结了银钱,运到县里去,自家人做买卖,喜春也是按章程来的,不会叫周家倒贴去。
宁书跟妹子告辞,又跟周秉这个妹夫说了几句,离得远,喜春也听不到他们说了甚,但也是头回见他们这样亲近的。
夜里,喜春踏进房门,正要步去外间榻上歇息,只见往常放在榻上的被子不见了踪影,她正要问巧云两个,周秉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很大方的承认:“是我叫她们把东西给收了。”
“你!”喜春眼见又气上了。
周秉低着头,周身十分落寞:“是我的错。”
喜春一怔。
周秉又用了宁家老家的语言重复一次:“是俺错了。”
他手中举着一张纸,罗列着自己的十大罪状。
喜春正在气,突然就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男人。
想象一下一个风光霁月,冷酷俊美的男人说“是俺错了”这话。
修了下。
第55章 第 55 章
周嘉得知兄嫂不睦的时候, 十分忧心。
七岁的周嘉已经有了自己的伴读,是府上甄婆子的孙子,比周嘉只大了两岁, 已经是个半大的小子, 才被挑出来做为伴读送到周嘉身边没几日,平日随着周嘉一块儿上学下学,受先生文气熏陶。
甄婆子孙子姓蒋, 叫蒋翰。
蒋翰安慰周嘉:“大公子不用忧心,据小子所知,夫妻之间总是三日一大吵, 两日一小吵, 大公子还有很多时间去开导他们的。”
这都是来自于经验之谈,蒋翰对此十分有心得。
周家府上的事又没特意瞒着, 周嘉哪怕先前不知, 过后也会有只言片语传到他耳中, 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半大懂事的伴读在, 把听到的消息与他分享, 在一旁给他分析、出主意, 宛若诸葛。
周嘉有些不放心,他没见过三日大吵, 两日小吵的, 想了想便独自背着小手儿来看望兄嫂。
大夫给周秉请过了脉:“周东家的脉象与前日一般,游龙有力,脉案沉稳, 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过月余定能大好。”
这个前提,是他要好生服药。
周秉倒了药汁儿的后遗症就是喜春已然不信任了他们主仆, 宁愿麻烦一些请了大夫入府隔日诊脉。
和好了也不例外。
她起身送了大夫出门儿,坐在周秉身侧,厨房里正熬好了药汁来,玉河端着,走到身边不知该不该递。
这副方子是如今请来的大夫重新调配过的,换下了原本几种辛苦的药材,比之前一副方子熬出来的药汁在味道上要好上一些,但总归是药,并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喜春伸出手:“给我吧。”
玉河迟疑着,目光看像自己主子,得了他肯定的点头,把药碗端给了喜春,便退下了。
白瓷碗中墨黑的药汁还冒着热气儿,喜春拿着汤匙在碗中搅拌几下,待温度适中,轻轻勺了一口,举到他嘴边儿。
周秉十分配合,不时抬眼看她,一口一口把药汁儿喝掉。
“你看我做何?”
“你好看。”
喜春轻笑,脸颊薄晕像天边儿的云霞,煞是好看,她侧过身儿,好气又好笑:“我大哥素日里瞧着这般稳重,君子端方的,倒没想还能给你出主意。”
男人,再老实去了几趟花街茶坊,也能学成油嘴滑舌,张口就来。
且,竟还十分管用。
周秉当然不会一五一十的告诉大舅兄他们闹了不和,只问他如何哄人,宁书不知其中波折,面对周秉的问寻,头一次被妹夫求上门,宁书只沉思片刻,便吐出了三个字,“不要脸。”
茶楼街坊,哪个不是不要脸才哄得佳人们驻足调笑?要脸的只能在一旁无人搭理,正如他。
喜春日日与周秉相处,对他性子也知道几分,若是这背后无人出主意,按他这性子是断然不会做这等事的,周秉也老实,喜春一问,便把大舅兄供了出来。
周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公子,受人遵从,身家无数,何曾这般低下过头颅的。
喜春似嗔的面容一怔,似叹息一般轻轻依偎过去,靠在他肩上:“往日不必再用你的身子来给我铺路的。”
周秉倒掉药汁儿,身体自然恢复得慢,心有余力而不足时,健康聪慧的另一位主子便是所有人眼中能稳定大局的人,会竭力辅助,而不是在两位主子中谄媚讨好。
尤其这两位其中一位早有经年威望,只需在家主的位置上坐镇,便足以掩盖另一位所有的努力苛刻。他懂她为之付出的努力,又岂会忍心叫她甘愿折翼而困于后宅。
官场上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争斗,商场亦如此。
喜春聪慧,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番苦心。
周嘉是趁着晌午安歇的一时半刻来的,背着小手,小脸儿认真严肃,进了兄嫂房中,先四处看了看,没见到嫂嫂人:“大哥,嫂嫂呢?”
根据蒋翰的描述,如果两个人吵架后有一人不在,多半是收拾行礼气回娘家了。
周秉垂着眼:“府中有事,你嫂子去忙了。”
周嘉点点头,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想着措辞,很是语重心长:“大哥,你别跟嫂嫂吵架了,娶媳妇不容易,劳财伤人,日子还得过下去的。”
如果能给他吵个小侄儿出来也就罢了
蒋翰他娘每回跟蒋翰他爹吵完架,气回娘家后过几日总会看在蒋翰这个儿子的面子上回来的。
周秉抬眼看他。
周嘉目光清澈,跟大哥看了看,自觉已经狠狠劝过了,尽了小叔子的职责,又背着小手告辞,出门遇上能干温柔的嫂嫂,还福了个礼才回了自己院子。
喜春踏进门儿,笑道:“嘉哥今日瞧着像个小大人似的,他过来做何?”
周秉回想着弟弟的一言一行,寡言寡语的总结了句:“长大了吧。”
都能在他面前来指点该如何跟媳妇相处了。
打从周秉主动认错后,喜春两个便说开了,放在明面儿上的规矩就是他不得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平日出门商谈正事,二人也几乎一同前去。周秉一出面儿,商户们还当往后周家的营生便由他当家做主了,在数回商议时,周秉身体力行的表示仍由夫人当家做主后才叫这些人消了念头。
喜春原本在谈买卖时就挺会举一反三,如今身边坐了周秉这样久经商场的人,更没人能在他们手中占上什么便宜的。
期间庄宁县梁家为明年的印染布匹来府城签了契书,梁周两家的印染和布匹互惠互利,每一载签订一回契书,去岁梁东家带着夫人亲上府城来签订契书,这回没带夫人,只身前来。
喜春同周秉在周家亲自宴请了梁东家,梁东家对去岁梁夫人的作为理亏,席上不住夸着:“我们庄宁县也开了一家石炭铺子,听闻是夫人亲自与那炭司谈下来的,何家如今的石炭正是在周家进的货物,夫人眼光可真好,如今那何家的石炭铺子在县里可红火得很,连我家中都是采买的石炭,稍有几个铜板的富裕人家也尽数置办,只怕要不了多久,那何家的石炭铺子就能超过我们梁家的布匹铺子了。”
石炭铺子挣钱,却还是没这么夸张的。
喜春抿唇先看了眼周秉,才道:“谁不知道梁家的买卖已经做到那县衙大门去了,你们挣一件衣裳的银钱不知可买上多少石炭了。”
“哪里哪里。”梁东家见喜春笑意盈盈,知道她没有因为去岁夫人的事儿迁怒,到底不曾亲眼见过,这回亲眼见了,心里也松了。
石炭铺子的事喜春是一直关注着的,除了何家在汤县等三个临县的情形,后边定下的几户人家,包括宁家在县中铺子的情形她也不时问询,按他们的货物出货数目判断定下石炭的数目。
石炭买卖在进入秦州府,又在府城和临近县中铺开后,如今进入了平稳阶段,有序的延伸,喜春只消对对账,定下石炭,查验好坏,分发给几户便是。
周秉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
喜春二哥宁为找上了门儿,是来自荐跟喜春谈一笔买卖的。他想在府城里开一间药铺,但苦于银钱不够,便想找喜春这个妹子一起合伙做买卖。
“坐堂就我一人足以,若实在忙碌,师傅江郎中也能来,师傅有往来的进货渠道,收购的药材都是极好的,偶尔小弟也能炮制不少好药来,进药材方面你不必担心。”
喜春也公事公办,问他怎么想来府城开铺子了,还带着出钱人的挑剔:“府城里医馆不少,坐堂出诊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人,更不提那些学徒、抓药的,有擅长治外伤的,有擅治内伤的、小儿的林列其中,十分繁多。”
像生老病死这几等大事,人们更愿意相信德高望重的大夫,而若要德高望重,少说也都是在府城里医馆中开了多年的铺子,口碑、医术都有传播,别人才会去请,像他二哥这样蓦然闯进城中开医馆,只会赔得只剩倾家荡产。
二哥的医术,当真不是喜春这个当妹子的不信任,可他连周秉的伤势都确诊不了,显然在医术上还欠缺经验和火候,贸然开医馆,喜春并不看好。
她倾倾身,跟周秉商量起来:“这事儿你怎么看?”
周秉从袖中伸手拉着她的手,置于宽袖之下,大掌在手心捏了捏,带着手心相触的温度来:“夫人做主就好。”
宁为对喜春所言深以为然,但他想在府城开铺子是做过一番调查的,认真跟他们分析:“妹子你有所不知,江师傅与我这些年在村里,不时虽也有县里、四邻村落的人找来看病,但师傅医术高超,这两年慕名寻来的病人已经十分少了,直到前些日子沈家公子登门。”
沈凌登门,叫宁为眼前顿时打开了一扇窗。
府城富裕者多,普通人家日子过得也十分有模有样,但正如沈家公子喜辣一般,在饮食方面,因为府城可供选择的吃食多,府城人多有饮食混乱的状态,长期的饮食不合理,便会更容易滋生各种复杂的病痛来。
这一点与县中和村落里十分不同。可正以为这不同,才叫宁为看到如沈公子一般,潜在的,隐藏的那些复杂病痛的人群应是更多的,可因为含蓄,或是舍不下脸,许多人便只得悄悄忍着。
宁为不掺和家中的石炭营生,他心里早就有了成算。
喜春听着觉得不大对劲儿,又见他提及沈公子,想起沈凌的病症,心头咯噔一声儿,问得犹豫起来:“二哥擅长治哪方面?”
宁为四处看了看,见没有外人,但到底还是压低了两分声音来,为自己擅长的医术冠上一个名头:“男人隐疾之症。”
喜春都呆了。
周秉迅速伸手捂住她的双耳,不叫她听到这等污浊之词。
标准的掩耳盗铃。
作者有话要说: ~
沈凌:我为宁家的家业做出过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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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秦州府地皮铺子说不上贵, 但也称不上便宜,尤其是在繁华热闹的各主街之上,紧挨玉前街码头的街坊, 几乎是早早所有铺子就被定下了。
整个秦州府谁不知道把铺子开在玉前街的街坊是能挣钱的, 还不等空铺子放出风声儿,这种铺子就已经定下,尤其是各大商户, 最是消息灵通,前脚东家正有意思要卖,后脚就有人登门把铺子盘下来。
过了繁华热闹的街市, 便是各大坊市住户前的旧巷子, 小吃食铺、小杂货铺等都汇聚在此处,余下背阴小巷的铺子除了偶尔有人路过, 几乎无人踏足。
这就是秦州府如今各大街铺的情形。
喜春被严苛锻炼过的商场敏锐, 叫她几乎在听过了兄长宁为的分析和他擅长的医术后, 脑子里就转开了, 从铺子、现有医馆、大夫、医馆诊治方向等综合思量起来。
府城中如今涉及衣食住行的铺子数不胜数, 医馆也有不少, 诸如仁和堂、回春堂等有名的医馆,都是十分有名望的, 周家如今请的大夫便是回春堂的出诊大夫, 医术高超,备受推崇信赖,口碑十分不错。
但这些医馆所诊治的都是内外伤痛等病症, 对许多疑难杂症仍旧秉持着保守的温吞法子,并没有专门为了迎合这一部□□患有难言病症的人诊治和开设医馆,多数人提及起来, 都是遮遮掩掩的。
兄长的这个医馆当然可以开,他又不跟现有医馆的诊治方向冲突。相反,他这个医馆专诊治各种身患隐疾的人士,只要操作得好,便是从现有医馆中开辟出另一条路子来。
两只小手把大掌从耳边移开,小脸儿上十分认真:“我觉得二哥这个提议非常好。”
这个走这样路子的药铺,若是换了一个人到喜春面前来自荐,喜春肯定二话不说就应承了,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亲兄长,喜春肯定之余又免不了复杂。
在喜春的心里,她一直认为她二哥学习的是正经医术。
就是专替人看病、开方子的大夫。青衫长袍、君子端方,哪怕做的是替人看病这等事,但做起来却自有一股洒脱随性,如天边皎皎之月,更有一个合格大夫应有的冷静自持。
如今面前的男子仍旧冷静自持,长袍青衫,规矩有礼。谁能知道他还学了这样一门手艺来?
“二哥,爹娘知道你跟着江郎中学的医术是这这个吗?”
喜春未出嫁时,与村里其他人家一般,觉得江郎中是一位温和的大夫,医术虽算不得高超,但平日的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去拿些药丸子吃了总是见效的,再大了去的病症江郎中治不了,村中人也深以为然。毕竟乡下郎中呢,要真有大本事,早就去到县里开药铺去了。
就连喜春都没有怀疑过,原来江郎中深藏不露,竟还把这一身本事传给了她二哥。
可能有什么幻灭了。
宁为古怪的看了眼妹子:“学无前后,达者为先,喜春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的,江师傅是个十分伟大的人,在医术治病上,无论诊治何种病症,只要能治好,便是值得推崇的。”
在他们医者眼中,病者是没有区别之分的。
有一瞬,喜春在他正气浩然的言辞中很是羞愧不已。
宁为以为妹子这是不信任自己的医术,当即表示:“这样,我给妹夫诊一下。”
周秉一瞬绷直了身子,摆摆手:“不必,我身子很好。”
“二舅兄,药铺的事我们应下了!”
宁为心满意足的走了,说是要去给江郎中报这个喜信儿。
他是一早来的,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喜春留他用午食儿,宁为不肯,着急赶回去,喜春只得由了他,朝外边看了看天色,喜春起了身儿,准备去厨房说一声儿今日备下的饭菜:“昨日见你爱吃那糯米球,我叫人去备一道来。”
她刚走了两步,后边周秉绷着脸:“我没病。”
喜春抬脚的步子一愣。
周秉又加重了声音,重复一次:“我没病。”
喜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的顺着点头:“是是是,你没病。”
谁没病还用得着特意点出来的?
都准备做这门买卖了,喜春也想开了。不就是男人的隐疾么,挺好的。人这一辈子不长不短,都吃这五谷杂粮,谁又能保证自己不生病呢?
她余光撇了撇周秉,觉得以后他要是有了隐疾,有二哥在,也不至于跟沈家公子沈凌一般四处寻医求药了。
周秉靠在椅上,黑沉的眼闪过满意之色。
糯米球是外边推着小车的小吃食儿,放着两个篓子,前边放糯米球,后边搁着炉子,边角插上一支梅花,炉灶上盖着荷叶,几个铜钱煮一碗,里头还搁着红彤彤的小果子,红白相间,温热袅袅的气儿缓缓升起,衬得十分好看。
这种小吃食本是周嘉兄弟几个爱吃的,前回先生考校他功课,得先生评了个甲等,叫伴读蒋翰怂恿来兄嫂面前讨奖励,便吃上了一回糯米球,两个弟弟沾了兄长的光也得了半碗,周秉跟喜春尝了尝,周秉倒是极爱这口味儿。
喜春看在眼里,心里记了下来。
自家做的糯米球也是极好的,厨娘们心思巧,连碗的边沿都布置了一番,插了几朵花上去,晌午周秉吃了一碗,周嘉用了一碗,周泽和周辰年纪小,只得了半碗。
周嘉还跟喜春讲了起来:“嫂嫂,下回先生考校我功课,我若是再得了甲等,能不能得奖励啊。”
喜春笑着看了看旁边的周秉,问他:“你怎的不问你大哥。”
周嘉撇撇嘴儿,说了句:“我们男人家都是粗心的,哪有嫂子心细。”
当然,这话也是跟着伴读蒋翰学的,蒋翰在平日的生活中十分有经验,这些都是尽数观摩家中父母相处。他告诉周嘉的核心一条就是,在一个家中,要首先观察这个家中是谁当家,谁做主,蒋翰他娘虽说经常气回娘家,但蒋家却是她当家,因此蒋翰也十分会哄人。
“哄高兴了,经常给我铜板叫我去买零嘴儿。”
周家富裕,不缺这几个钱,但他们虽说身为小主子,却极少能吃到外边的街边儿小食儿,按他们大哥的话说,怕不干净。
喜春笑得乐不可支的。才七岁的半大小子就已经会说自己是男人了。
还果真如周秉说的,他这是长大了。
下晌甄婆子捧了府中的账本交给喜春,被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叫她忍不住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少夫人,老奴可是有何不妥的?”
喜春嘴边升起笑意,又被压了下去:“没事没事。”
“只是忍不住感慨,甄嬷嬷一家这日子过得当真精彩。”
喜春觉得,自打蒋翰成伴读到了周嘉身边后,他们家的日子都不同起来了,整日就看着蒋翰怂恿着嘉哥儿做一些自以为经验老道的事,足以叫她能想象到蒋家日常的鸡飞狗跳。
甄嬷嬷这样得体的婆子,哪能瞧得出在府上管束有方的婆子回家后照常要面对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甄婆子神色蓦然一变,心里顿时想开了。
少夫人提及她家中,莫不是家里有谁惹了事儿撞在少夫人手里了?
喜春翻开了账本,她习惯先拿了府外各铺子的账本先看了看,衣料布匹、胭脂水粉,这些铺子上的收、支都记录得详细,收入与前月都有对比,相差不大,只在翻看到酒楼的收、支后,喜春这才细看起来。“上月与这月足足相差了五千俩银子,酒楼那边送来账册就没说甚?”
“说了。”甄婆子回:“说是近日府城来了个身份贵重的公子,听说家中的官位比咱们知府大人还大呢,对做买卖有兴趣,点了沈公子作陪合作,说是要在城外弄一个甚汤池,这不,城中的这些人,见不到那位公子,便捧着银子去沈记酒楼寻沈公子了。”
去了酒楼里想分一杯羹,总不能点杯水酒吧。
喜春回去后把这事儿同周秉说了,问他:“你说怎么办,咱家买卖都被沈记给抢了。”
周秉拉着人去看他新做的画像,蓝天白云之下,画像上男女随意坐在凉亭之中,身前的草地上,几个孩童欢快的玩耍着。
其心昭昭。
他拉着人,大掌裹着小手:“不必管他,我已经叫玉河去置办红绸杯盏、枣核花生圆干,下月十五是个好日子,我们重新办一回合卺酒可好?”
他目光灼灼,往日黑沉的眼中尽数含着期盼,喜春看着他,只觉得脸颊浑身一寸寸的发烫起来,情不自禁的随着他的眼神轻轻点了头。
“好。”
他突然笑了起来,长臂揽过来,把她拥入怀中。
喜春还是想知道沈家弄汤池庄子的事,周秉过后一条条跟她分析起来,先点了那位据说身份贵重的公子:“是道台陈大人家的庶出公子,倒不是当真对行商有兴趣,而是如今朝堂上下对各家勋贵子弟买卖低等官位管束严苛,每家只允两位家族子弟进,余下只得依靠家中出力自寻了出路。”
“这位陈公子就是”喜春坐在他身边,话也没说明。
难怪上回在知府府上时,那位道台陈夫人点了大伯母潘氏的名儿,大伯正是在吏部清吏司当值。
周秉点点头,接着道:“城外温家村早几年就发现有一口汤池水,城中就有不少人家动了心思,只那温家村上下三四百人,若是要修庄子,免不得就要占用村人的田地、房舍,得赔一大笔银子,再加这汤池庄子修筑不易,前后路段、材料、摆件儿,若是建成,便要耗费巨资,只一个沈家怕是不够的。”
“不是还有陈公子和城中的富户吗?”
周秉:“人一多,还怎么挣银子?”
他叫喜春不必管酒楼的事,如今城外汤池庄子的事还没影就传得沸沸扬扬的,过阵子这热度也就消了,这些富户知道捧着银子入不了门儿,沈记酒楼也就冷下来了。
喜春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管他沈家还是陈公子要弄甚汤池庄子呢,他们如今只管开药铺的事便罢。
叫喜春说,这药铺虽是府城头一份,但到底有些不雅,时人含蓄,若是开在当道的地方,恐怕碍于颜面也没几个敢登门儿的,一进这不就证明了自己有隐疾吗,倒不如开在那种背街的小巷子,偷偷摸摸了点,但来的人心里也放松。
她与周秉说了说,二哥宁为也叫人来说了声儿,说要上府城来跟他们商议铺子的事,想把铺子尽早支起来。
喜春为了养足精神儿,夜里早早就睡了。
翌日一起床,身边的位置已经冷了好一会儿了,喜春洗漱好,问巧云两个:“爷可是起了?”
巧云点头:“爷今日卯时三刻,天刚亮就起来了,叫厨房里随意备了点吃食儿,等宁二爷到了,没一会儿就出门了。”
她哥到了?出门了?怎么不叫她一起的?
喜春带着人朝外走,见着玉河迎面来:“你没跟着爷一块儿出门儿?”
玉河面露苦色,跟喜春告罪:“夫人,爷说了,这回开药铺的事儿他跟宁二爷去操持就好,说是怕夫人沾了手,要被人瞧见了,坏了夫人的名声儿。”
可是他去亲自操办就不坏了名声吗?
专治男子隐疾的医馆,他前前后后的忙活,她一个女子怕是没事,他不是更容易叫人怀疑他身上有甚么隐疾么?
想起前日二哥说完话他捂着她耳的那一抹嫌弃,生怕她沾了污似的模样来,喜春不过思虑一二,就应承下来:“行行行,他要操持,便叫他操持吧。”
周秉办事速度快,不过四五日就找好了铺子,里里外外休整了一番,添置了药柜、台子、药纸等,余下大夫和采买药材不叫他们操心,药材用的是江郎中手中的人脉采置。
城外汤池庄子的事儿传了些日子,还传说周家也在里头有一份,周秉应邀去了明月茶坊里喝茶,到了没一会儿,便有合作过的东家老爷给他亲自斟上了茶水,“周东家难得出来一回,今日可要多留一留。”
周秉:“不了,夫人还在家中等着。”
周秉一来,正在茶坊里喝茶的老爷们都过来打了个招呼,在旁边三三两两说起各自的买卖营生,闻言有人打趣一句:“咱们周东家莫非这出门回家还要夫人同意的。”
周秉莫名看着人:“这是自然的,你们都不用夫人点头吗?”
不少东家老爷砸砸舌,早听说这周夫人是个厉害的,没料厉害成这样,连出门都要她点头准许的。
当男人,难着呢。
还是斟茶水的老爷问起了正事儿:“许久没见周东家,近日可在做甚买卖不成?”
这本是客套话,周秉当真点头:“在做,药铺。”
“药铺啊”
药铺这个行当的买卖可不好做,谁生病吃药看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夫医馆,这可不是家里有没有钱能办到的,这里的老爷东家们,做买卖再厉害都不会去碰这个璧。
周秉不冷不淡的:“嗯,药铺只接男宾,你们若有需要尽可去。”
便是含蓄介绍是专治男子的了。
在座的顿时有了数,说起来他们平日重辣重甜,不怎么保养的比比皆是,年轻还能熬熬,如今年纪上来了,家中富裕了,反倒时不时请大夫,吃汤药,可就是不见好,男人许多病痛也是不能对外人道的,周秉这一句,还当真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有人有些意动,却还是有些犹豫:“周东家可是试过那医术?”
周秉脸上顿时冷了两分,那是被人怀疑他有隐疾的不悦,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接着淡淡吐出几个字:“沈凌去过。”
作者有话要说: ~
沈凌:我为宁家家业做出了贡献。
感谢在2020-10-13 20:57:35~2020-10-14 23:3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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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周秉当真不曾多留一时半刻, 只在明月茶坊里略坐了坐,说了新开的药铺后,便与众人告辞离去。
外边不过正是万家灯火之际, 夜里在大街小巷的人多, 街上走动的、街边小贩的吆喝,名堂堂的各家铺子,处处都彰显着这种热闹。
不少衣着富贵的年轻公子们三三两两的从身边走过, 高谈阔论,相约着在酒楼茶肆里转悠,周秉往常不曾注意这些, 如今见着这些还稍显稚嫩的面孔, 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爷?”玉河立在身后询问。
周秉甩了甩袖:“无事,家去吧。”
说到家去时, 他步伐骤然加快, 玉河只得小跑着跟上。
夜还早, 喜春正在缝制他的夏衣, 颜色是特意挑出来的紫檀色, 铺子上才从泰州刘家作坊里进来的素罗, 是今年才织成的料子,非陈年压货, 面料舒适凉爽, 正适合夏日穿着,到货时,喜春特意去铺子里挑了好几匹, 有给周秉的紫檀素罗,嘉哥几兄弟的杏黄、藕荷等花罗。周秉接了药铺的事,喜春闲来无事, 所幸便取了布匹给他们兄弟几个制成衣。
周秉到时,喜春正在绣纹路,这布料有带花色的花布,也有素色的素布,绫罗绸缎亦是如此,喜春给他挑的是素罗,便准备在上头绣上些飞鸟虫鱼的纹路来。
喜春这一手刺绣手法传自母亲陈氏,是他们当地的秦绣,此外还有京绣、鲁绣、杭绣、蜀绣等刺绣手法和分类,种类繁多,各有特色。
周秉踏进门儿,喜春搁下手里的素罗,起身迎了去,接了他的外衫置于一旁:“回来了,要不要给你备些饮酒汤来。”
周秉握住她的手,包在大掌里捏了捏,闻言黑沉的眼一瞥:“我没喝酒。”
那些人倒是想跟他推杯换盏,换了以往周秉许是给几分面子吃上一杯,但他这些时日常在外跑药铺的事,从二舅兄处知道了不少关于男子隐疾形成的原因,二舅兄亲口说,这些成因都是因平日里不注重养护自己的身子。
正如整日厮混在茶坊那群人,年轻时整日拼斗,若是上了年纪时警惕一番,好生养护,许也就不会大病小病不断了,但他们不当回事,毫不忌那口腹之欲,如今引来了不少难以言说的病症。
他是绝对不会重蹈覆辙,成为这些年轻不养身子,上了年纪得了隐疾的人之一的。
周秉目光在喜春身上移开。在她面前,他绝不允许自己露出不雅。
喜春知道周秉的喜好,出门后家来定是要先洗漱一番,笑着应声儿,抽了手去给他找了衣裳,推着他往里边走:“快去洗洗,你这一身的脂粉味儿,香得很,要是我大嫂在,指不定能想到哪里去的。”
周秉顺着力道往里间去,嘴角微微翘起。
周秉洗漱不喜丫头们伺候,房中只有常年伺候在身侧的玉河能近了身,给他添添水甚的,房中水流涌动,热气腾腾,他开口:“可还记得季成、汪海那几位的夫人。”
玉河手中的木勺只顿了一下,回道:“记得的,尤其那王何陈李几位大人家的夫人,向来是眉眼朝天,派头比咱们周家正经的大夫人、二夫人还要盛气凌人的。”
“还是咱们少夫人好,模样好、性子也好,府上被管得妥妥当当的,在外边谁又不说一声儿少夫人能干呢。”
周秉满意了。
出门换了常服,垮过屏风,就见本该在院子里的三个弟弟一字排开坐在喜春身前,最小的周辰爬在嫂子怀中,正欢欢喜喜的拿着喜春给他们缝制好的小衣裳高高兴兴的。
“你们不在院子里怎么跑来了?”
周嘉带着两个弟弟先给他福了个礼,规规矩矩的回道:“弟弟们是过来给兄嫂请安的。”
周秉眼中明晃晃的带出嘲讽:“早前怎不见你来请安的。”
周嘉想了会儿,吐出几个字:“弟弟知道错了,已经悔改了。”
蒋翰说的,甭管什么事,先示弱总是没错的,这是一家人中每个人的生存之道,他做得还不算好,蒋翰他爹才是个中翘楚,每回都是先示弱的一方。
蒋翰说,这是属于男子汉的标志,能屈能伸。
喜春看他们兄弟你来我往的,抿着嘴儿在旁边不插言。
周秉不大耐烦,“说说你的目的。”
周嘉端正的小脸儿顿时笑开了,清澈的眼跟兄长对视:“大哥,明日我和泽哥儿寻休,大哥带我们出门吧。”
周秉一口回绝:“不行。”
喜春这才开口,轻声询问:“你们大哥明日要出门去忙正事,不如嫂嫂带你们出去玩可好?”
其实对他们几个小的来说,难得有出门的机会,兄嫂谁带着出门其实并没有甚区别,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出门去外边瞧瞧而已,周嘉正要应下,又突然背起了小手,端着小脸问:“大哥要去哪儿?”
“药铺呢。”
周嘉其实早就知道明日家中的药铺开张了,他身边有个小耳报神,最是喜欢到处走动,府上任何动静儿都是瞒不过这种无意识听上几嘴的。
铺子开张是喜庆事儿,要放鞭炮,还有糖果糕点吃,大户人家还会发几个铜板,反正好处多多,蒋翰最喜欢有铺子开张,他已经准备好明日要去铺子外守着了,周嘉没见过开张场面,也想去看看。
他很是正经的回拒了喜春:“嫂嫂,等下月旬休我再寻你吧,这一回我想跟大哥去药铺。”
喜春挑挑眉,看向周秉,相看他怎么答。
周秉抱着手:“我们的药铺只接待男客,要患有隐疾的才行,你不行。”
“我行啊。”周嘉急了,他也是男人啊。周嘉扭了扭自己的身子,指着自己手臂够不到的小背上:“这里,这里有隐疾!”
喜春险些叫一旁台上的针扎了手的。小叔子当真敢说。
什么叫隐疾他知道吗?
周秉脸上惯是没甚表情,这会儿突然笑了声儿:“你可想好了,你身上当真有隐疾不成?”
喜春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反被他一把握住,周嘉没注意到,用力点点小脑袋:“对,我有隐疾,泽哥儿也有,蒋翰也有。”
这样大家的隐疾就过了明路啦,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热闹了。
周泽一惯是哥哥的应声虫,他都还不懂什么叫隐疾,已经先一步在兄嫂面前应声承认了:“对,泽哥儿有隐疾。”
“行,既然你们都有隐疾,明日就带你们去瞧瞧病去。”周秉刚说完,喜春一只手在他腰间掐了下,低着声儿,“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明日开张,到处都乱哄哄的,怎好叫他们去的,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周嘉根据蒋翰的经验,早早就判定了在他们家中谁是当家做主的,生怕大哥好不容易出口的话叫嫂子给劝了回去,忙眼巴巴的看着喜春:“嫂子,你就让大哥带我们去吧。”
喜春看着他那模样,又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什么才是真正的隐疾,并不是手上腿上长两颗小豆豆来,藏在不能叫外人瞧见的衣服下就是隐疾了。
但这等话她一个女子又说不出口,看向周秉,他又不接这茬,最后只得在他们眼巴巴的目光下妥协了:“行,你们跟你们大哥去吧,只是得多带着两个小子婆子,不能到处走动,这些可能做到?”
周嘉大声道:“能!”
他几乎鲜少有这等喜形于色,情绪外露的时候,喜春只得把担忧放到一边。得了话,周嘉极有眼色的跟兄嫂告辞,牵着两个弟弟的手回了院子,身后三位小少爷身侧的婆子们小心护着。
几个小叔子出了门儿,喜春瞪了周秉一眼,自去里间洗漱了。
周秉在那目光下稍显犹豫的心很快又硬了起来,自觉没错。娇生惯养的少爷公子们哪有几个好的,看夜里那些在街上四处走动的浪荡子弟便知道了。
周嘉他们早早见识过了,才不会学一身的坏习惯。
宁家药铺开张这日,并没有引起甚轰动来,药铺位置开在背街巷子里,倒是有四邻听到动静儿过来看了看,见是个药铺便不怎么有兴致的走了。
也有人看了门外的招牌,心里多少有了点数。
宁家药铺开张,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只有年仅七岁的周家公子,身边还跟着伴读蒋翰和弟弟周泽。
周秉把人往二舅兄面前一带,对几个不知人心险恶,还天真不谙世事,连隐疾都不懂的半大娃,“他们三个身患有隐疾,劳烦二舅兄给他们看一看,整治一番。”
“嗯嗯嗯,我们都有隐疾。”
沈凌这些日子春风得意,满城里不知多少东家老爷捧着大笔银钱求上门儿,叫他出尽了风头。早前他生了场小病,叫死对头做成了独一份的石炭买卖,抢走了风光,挣了大笔银子。这事儿他也认了,炭司定下的买卖不容置喙,沈家没得到这个买卖确实叫人遗憾,但沈凌跟其他人不同,别的人都想攀附上周家在石炭买卖上分一杯羹,他沈凌不屑。
周家有石炭买卖,他就能弄一个汤池庄子。
照旧去了沈记酒楼里,与前些日子一般,酒楼里坐了不少衣着华贵的东家老爷,面前都摆着茶酒碟碗,一桌的花费算不得小。
沈凌对这些来了不少日子的东家老爷们笑得和气,却见他们在他身上四处打量,叫沈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问,这些人却又同时移开了目光。
几日下来被人这样打量,仿佛在看甚么猴子稀奇一般,沈凌彻底怒了,叫了酒楼管事的掌柜进了楼上的包间儿里头。
“这些人怎么回事的?”陈家公子也在包间里,要与他商谈城外汤池庄子的事儿,是正经事儿,当着他的面儿,沈凌不好发火,只得把人叫来叫他去打听打听。
掌柜为难的看了看端坐在上首的陈公子,没好意思张这个嘴。
沈凌看他这副模样:“怎么,你知道?”
掌柜当然知道,做他们这行的,消息要得灵通,何况这些东家老爷还日日在酒楼里,有甚么都能传到他耳里来的。
掌柜点点头。
沈凌给陈公子倒了茶水,看了掌柜一眼:“那还不快说的,陈公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听不得的。”
陈公子就着茶盏满意的抿了抿。
掌柜倒是一心想要维护自家公子的名声,见沈凌非要一个答案来,忍不住咬咬牙:“是他们外边都说公子你身患隐疾之症!”
隐疾之症的症状可就多了,在沈凌这里,更多的是人猜测他不孕不育。什么沈姨娘要给他挑个高门贵女的事都是假的,为的就是掩盖沈公子的隐疾,不然他一个二十好几的人了,换做别的人家早就膝下儿女双全了,他还能连个对象都没的?
“噗。”陈公子端坐的姿态一抖,含着的茶水一下喷了出来。
完全打破了官家子弟一贯来的沉稳。
沈凌抹了一把沾在脸上的水滞,脸黑如锅底,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谁说的!”
掌柜立马道:“是周东家周秉亲口说的。”
沈凌都气疯了,他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有隐疾的了呢,难怪这几天人人看他的模样都不对,他这是纯心坏他名声啊!
沈凌大步朝外走:“周秉在哪儿?”
掌柜结结巴巴的跟在后边儿:“应、应是在周家酒楼。”
喜春今日在周家酒楼里招待布料商户,是听闻了他们周家秦州花锦的名儿赶来的,早前就给递了话来,掌柜秉了喜春,先带着这户人家去作坊里看过了花锦,知道面料特点和生产,搭配,花色等都了解后,一行人这才到了周家酒楼里。
这户人家姓秦,秦东家中年模样,身材圆润,喜春也在一旁陪坐,平日里见东家老爷她一个女子是不方便陪着的,多是由掌柜们代劳,但今日不同,周秉在药铺里,不过片刻就能过来,喜春这才一同前来。
刚落座不久,下边还没送茶点来,喜春就见对面的秦东家脑门子上都是汗,脸也红彤彤的,像是大动过一场似的。
喜春看了看,外边的窗户也是开着的,如今这个天儿还算不得太热,穿着也不厚,正合适的时候,但想着许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喜春叫人送了扇子来:“秦东家可是热了,不如先扇一扇吧。”
她把扇子递了去。
秦东家勉强笑笑:“多、多谢周夫人了,我、我也这也老毛病了。”
喜春温言道:“不客气。”
她看着秦东家脑门这不住的冷汗,到底忍不住开口:“我瞧秦东家这可不行,还是得找了大夫瞧瞧的。”
秦东家苦笑一声儿,似有些难言之隐的模样:“我这都不知道瞧过多少大夫了。”
喜春见他面带苦色,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
宁家药铺开张后,入医馆的病者实在是少,都说那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架不住连哪个巷子都不知道,二哥宁为还曾告诉她,叫她若是有机会便给药铺宣扬宣扬,可这怎好叫她开得了口的。
喜春这会看秦东家这模样,觉得倒是二哥所说的那等病者,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一说,包间儿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沈凌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她一下脱口而出:“秦东家,我给你介绍一个地儿,保管你能寻到病根儿,不信你问问沈公子。”
她手一指,正指着几步之遥的沈凌。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8章 第 58 章
沈凌沈公子的大名儿在商户里头没几个不知道他的, 哪怕不知道,也定是听闻过一二。
秦东家目光顺着看过去,对上沈凌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犹豫几息, 到底是想要战胜病魔的居心胜过了别的,圆润的脸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沈、沈公子,不知周夫人说的, 可是事实?”
沈凌半晌才从嘴里挤出话来:“事实个屁!”
这对夫妻当真是与他有仇不成,当真他的面还敢指认他?
他抬起手,身后一只手伸来, 一下拦住他, 把他手臂紧紧箍在手中,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说话便说话, 做何动手的, 还是沈公子就是这点风度的?”
沈凌咬牙:“周秉!”
周秉放开他的手, 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抽出一张淡蓝的青花绣帕, 在手上擦了擦, 交给玉河:“带回去洗了。”
夫人亲手做的绣帕, 不能扔。
沈凌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属于人格上的, 周秉这是几个意思, 他这是嫌弃他的意思吗?不是,他哪里来的脸呢?
他是不记得就是因为他四处提及他的名儿,以至于叫他如今被整个有头有脸的人揣测吗?
神的不孕不育。
他好着呢。
沈凌气势汹汹的问罪。
周秉可不承认, 过去与喜春站在一处,双手搭在他肩上,叫她入座:“没事, 你先坐下喝些茶水。”
喜春先前脱口而出,这会儿沈凌站在了面前,到底叫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本意是想请沈凌做个证,证明宁家药铺确实是管用的,沈凌也确实是叫她二哥给治好的,便是实打实的人证了,若是由他来证实,确实是叫人信服的,但出了口才有些觉得对不住。
男子有隐疾本就叫人避讳,她这样说出口岂不是揭了人伤疤。
周秉知道她性子,轻声道:“没事的,咱们虽不在理,但先犯规的人是他,算是扯平了。”
喜春眼中疑惑。
周秉朝着一副问罪模样的沈凌,可没有对喜春的和气,他可从来没有在外说过沈凌身上有甚隐疾,只说沈凌去过而已,该怪的是那些胡乱传谣的人。
周秉也正好要问他的:“外边传我们周家在城外汤池庄子上有一份,这两日,所有与周家合作的大小商户都递了帖子来,想要叫周家牵桥搭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若是不做这个中间人,岂不是寒了这些多年合作商户的心?”
“沈公子玩的这出离间之计确实厉害,若成功,周家没了这么多的商户人家支撑,在秦州府就不足为惧,成功被你沈家给扯下来,那玉前街上的铺子没了货物,石炭买卖没了周家这个顶顶大户,还不得尽数握在沈公子手里?”
沈凌损失的是在外的名声,周家损失的是无形的影响,真论起来,还指不定谁的损失更多呢,周秉对当日说出沈凌去过的事是一点都不歉疚的。
“这一笔,沈公子说该是如何?”他问。
沈凌先前还气势汹汹问罪的模样,在周秉一一道出实情后反倒是心虚起来。
周秉瞥过一旁的秦东家,接着道:“你当日身子不适确实是寻了宁大夫为你诊治,这是事实吧?可我们周家在城外汤池庄子上有没有一份,这不是事实吧?”
在商言商,周秉对沈凌使出的手段并不愤怒。
行商并不是只单单是有一门手艺,开个铺子就完事了的,越是大的商户人家,受到的压力就越大,不止是来自铺子里的好坏,更有来自同行或是家境相当的人家的打压,谁都不甘心落后一筹,消尖了脑袋想要上去。
沈凌唇角直直抿成了一条线。周秉的话几乎每一分都踩在他的心坎上,叫他无法反驳。
喜春也是这时候才明白周秉先前说的那话,犯规的人是沈凌的意思来,心里的愧疚一扫而空,她甚至气得手都发颤。
石炭买卖是她花费了无数精力同炭司周旋下才谈下来的,从石炭抵达秦州府后,更是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从石炭查验,到与各家商户的合作,都不是轻易定下的,可谓是在喜春心里占有很大的分量。
若当真按周秉所言,叫沈家离间成功,那她好不容易才接下的石炭买卖岂不是要叫沈家夺了去?
喜春扭身就跟秦东家说:“秦东家,你也听到了,这位沈公子他先前就是患有隐疾的,这不,如今已经诊治好了,你瞧瞧如今这沈公子,活蹦乱跳的,可有丁点不适?你若是信得过,我们便介绍你去瞧一瞧,不管管不管用,总归是图个心安,万一就成了呢?”
喜春这会儿拿沈凌说事儿毫不手软了。
再一次被指正的沈凌气得鼻子都歪了,见那姓秦的东家在他身上看来看去,几乎要把每一寸都仔细看过,朝不得喜春发,正要朝秦东家发,秦东家已经扭身同喜春道起了谢:“确实如夫人所言,那便走一遭吧,若是成了,必感念东家夫人的一片心。”
喜春摆摆手:“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她瞧着秦东家这模样怕也是用不下饭食的,所幸便陪着先去走一遭,叫人备了车马,领着秦东家朝外走。
周秉自是随着,临走拍了拍沈凌:“说来,你倒是应该感谢我。”说完,大步走了。
沈凌“呵”了声儿。感谢他传他身有隐疾吗?
宁家药铺开的巷子叫朱玉街,挨着旧巷不远,四面都是坊市,宁家药铺开在背街巷,平日少有人踏足,两辆马车前后抵达,秦东家已经下了马车,这厢,喜春正要起身下车,周秉先一步把人拦了下来。“我去就是。”
专治男子隐疾的医馆,哪怕是舅兄开的,周秉也不愿叫喜春踏足,生怕她看到不该看的。
喜春:“那我不去呀?”
周秉捏了捏她的手,却是不肯应下:“你在马车上等我一会,我把秦东家带到医馆里请二舅兄看一看便来。”
喜春知道他这是大男人的毛病又犯了,只得无奈顺着:“行行行,你去吧。”
周秉把人送进了医馆,过了两刻,他与秦东家先后出来,秦东家圆润的脸上都挂着笑,喜春就着掀开的帘子看了眼,心里有了底,等周秉上了马车,便与他说道:“可是秦东家的病症可治?”
周秉放下帘子,叫车夫赶了车,才回:“是,二舅兄说的症状与秦东家全然符合,已经找到了病根儿。”
喜春确实有些好奇,挨着人,抬着小脸儿,小声问道:“那,秦东家这是甚病?”
周秉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的了,问多了还不高兴。
问不出话,喜春想着今日沈凌的事,仍旧忍不住胸脯起伏:“你说往前怎的没看出他心肠这般坏的。”
她身子贴了过来,周秉不着痕迹的微微拉开了些许距离。他这才刚进了药铺里,怕沾了甚过给了她。
回道:“沈凌确实没这个脑子,但他身边的陈公子有。官家公子出手,确实不同。”
“那,我们可要避避他。”喜春想着,这陈公子到底是道台家的公子,初来这府城,想立威也能理解,但他们也不上赶着给他当靶子就是。
周秉摇头。陈公子到底能做的有限,否则也不会只放些风声。
“过不了多久,他们总得登门来求人的。”
“这是为何?”
周秉给她分析:“因为他们二人用汤池庄子钓了这么久都没钓上来几条大鱼,这府城里,能够得上他们条件的,也只有我们周家了。”
沈凌今日出了这事儿,自是没法跟陈公子商议正事了,他所幸回了沈家,刚踏进大门,就见管家满脸高兴的朝他道喜:“公子,大喜啊!”
沈凌脸皮一跳:“喜从何来?”
“姨娘已经给公子定下了亲事,姑娘是知州家的小姐,那边已经同意了,只等咱们下了定,过了庚帖,这事儿就成了。”
沈凌的事自是传到了沈姨娘耳里,她当然不能叫人坏了沈凌的名声,当机立断给沈凌定了一门亲事。
沈凌盼着成亲盼了多年,便是府上众人都知道他这心病,只沈姨娘一直不肯松口,如今骤然给他定了心事,大家都为他高兴。但沈凌圆了心愿,心里却没有想象的高兴。
姐姐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做贼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9章 第 59 章
回春堂的大夫为周秉诊脉从隔日一诊, 到三日、五日一诊,到如今一旬一诊,这已是最后一次诊脉, 收了脉忱, 大夫朝他们道起了喜:“周东家、周夫人,东家的伤已然大好了。”
喜春眼眸一亮,又朝身侧的周秉看过, 旋即又问起来:“大夫,那现在可还要注意些甚么?药汁可还要喝?平日行卧坐起可还有要求?”
大夫摇头:“便是不必,只多喝些补汤补一补, 再养个十天半月的, 便彻底好了,年轻人, 便是失了些气血, 也容易补回来的。”
周秉若是不倒了药汁, 他这病早该痊愈了的。
送了大夫出门儿, 喜春便叫巧香去厨房里吩咐一声儿, 叫厨房里每日都备着一些补汤。
盛京周家早早就来过信儿, 问询周秉的病情如何,老太太等人都忧着心, 喜春不好叫她们忧心, 都是报喜不报忧,回信儿过去便说已快好了。
喜春向来不曾撒过谎,如今却破了这个例, 心里一直很是歉疚,周秉的药汁几乎都是她看着喝下的,到如今她可算是松了口气儿, 扬眉吐气了。
他们的衣裳向来是喜春亲自收拾,不曾假手于人,这会儿她把晾晒过的衣裳一件件理好,在房里说起了闲话家常。
“下回可不能这样干了,再有下一回,我便请大伯母跟你好好说道了。”
“嗯。”
“二伯母给四妹挑了户人家,说是还在相看阶段,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
“嗯。”
“”
秦东家家中是府城下边县里的,秦家富裕,为了诊治这隐疾,秦东家所幸就在宁家铺子朱玉街附近赁了一间房舍,每日去宁家药铺诊治,他这病是多年陈疾,秦家在县里虽富庶,但秦东家也是好面儿的,轻易不敢请了大夫去诊治,多是吃几贴温和的药,并没有甚疗效。
在府城不过半月有余,日日去宁家药铺施针吃药,秦东家觉得这陈年旧疾都轻了不少,他说话算话,说是要感谢周家给他牵桥搭线,在周家的作坊订购了不少的花锦布匹,素的、花的,各种纹路的每样都挑了些,装了两车请人拉回了县中。
“不怕两位笑话,若不是遇上你们,我这病症还不知道得折磨多久的,”秦东家对他们十分感激,还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朝周秉道:“周东家年轻力壮,如此甚好。”
他感叹,只有经历过患有隐疾的人才知道珍贵。
男人患了隐疾,最影响的不是银钱砸在药汁苦水里还听不见声响,而是影响夫妻和谐。
周秉理所当然的颔首:“自然。”
他笔直挺立,宛如那青柏苍翠,高大遮日,生机浓浓。
秦东家病症减轻,已准备返家,临走再三犹豫后方问道:“我这回能得遇良医,沈家公子着实叫我吃了颗定心丸,我有心想备一份礼送与他,却不知该不该送。”
喜春看了眼周秉,他抬了抬手:“秦东家一路好走。”
秦东家不是蠢的,见状做罢,同他们告辞,便随着车马一路走了。
有秦东家日日往宁家药铺跑,早前又有周秉浅浅介绍过,城中的东家老爷们犹豫再三,到底有人忍不住悄悄踏进了宁家药铺里。
夜里,城中处处华灯初上,周家也不例外。只今日的周家格外不同,是府上两位主子的合卺喜宴,府上各处高高挂着红灯笼,丫头们穿戴喜庆,麻利有序的捧着手中的盏往来穿行。
周秉身子大好,合卺酒宴就摆上了日程,只有过了合卺酒,方才彻底名正言顺,合乎规矩。
正房里,被打扮得跟个喜团子的周辰被照顾他的婆子温氏哄着,叫他去铺满了红被鸳鸯的床上滚两圈儿,周辰倒也听话乖巧,欢欢喜喜去软床上滚了两圈儿,下来时,手里还摸出了个圆子递给周嘉。
周嘉一手接了给他剥开,一边正经着小脸问房中的温氏:“温嬷嬷,我哥哥是要娶亲了吗?”
大有温氏点头说个是,他便要站出来的模样。
周嘉与周泽下学后被甄婆子带去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便被引到兄嫂的房中,三兄弟都被换上了一身喜庆的衣裳,温氏原本的意思是叫他们兄弟三个都去床上滚一滚的,但周嘉年纪大了,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轻易不肯丢了小公子的面儿,自是不肯。
周嘉还记得去岁时大哥成亲时的模样,那时整个府上也是红彤彤的,房中也是这般布置,红绸、红蜡烛
他小眉头都快皱得要打结了。
蒋翰说过,男人最好不要娶二回,娶了享不了福,只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头都秃光了。这是蒋家隔壁家男人的现状,被半大的少年看在眼中,摒弃了前人不可取的做法,并且总结了一番。
温氏在周家多年,闻言斟酌着回:“对大爷来说,许是娶亲吧。”
去岁的事儿他们都知道,娶亲那日是大房的严少爷代替的。
周嘉不懂其中意思,“我大哥当真要娶两个嫂嫂了?”
温氏忙摆手:“当然不是,大爷只有夫人这一位夫人,小公子也只有这一位嫂子的。”
“那为何要娶两回呢。”他问。
“上回大爷不在啊,况且这也不是从头娶,只是重新摆个合卺酒,表示大爷和夫人正式结为了夫妻。”
周嘉十分疑惑:“摆合卺酒才是夫妻,那我兄嫂以前就不是夫妻了吗?可是先生说不是夫妻不能住一起,要被人唾弃的?”
周嘉话多,问的还一套一套的,温氏都招架不住。
“咱们新娘子到了。”
直到巧云两个扶着装扮好的喜春从里间出来,兄弟几个的视线被转移开,这才叫温氏躲过去。几个穿着喜服的小子跑到嫂嫂面前,围着她转着,还把铺在了床上的花生干果剥来吃了,温氏都不敢看人,她先前只顾着哄辰哥儿去床上滚两圈儿,都忘了提醒他们这些是给大爷和夫人备下的。
喜春这会儿没盖红盖头,她倒是不介意的:“没事,这些东西本就是叫人吃的。”说着,大红的宽袖下,细白的小手伸了出来,捡了床上的花生圆干就剥了起来,给几个小叔子剥几个,又给自己剥几个,叔嫂几个坐成一排,高高兴兴的。
温氏在一旁伺候,有心想说这不合规矩,花生圆干都是有寓意的,花生代表着能生,越多表示生得越多,现在就咔嚓咔嚓的吃光了,待会合卺酒时,还怎么生的?只到底身份低微,没这个脸去说长道短的。
前边厅里也置了几桌席面儿,厅外几桌是给府上的管事大丫头们的,里边一桌是给主子备下的,重置合卺酒,周家也没有邀请客人,只宁为身在府城,便请了他来吃酒,至于上不得桌的小丫头们也有发了红封点心。
周秉同样穿着一身喜服,先在前厅里招呼二舅兄,等时辰一到,便抬脚朝正院走来。
巧云两个也忙找了盖头来,不叫他们叔嫂几个再吃下去了:“夫人,时辰到了。”
“这么快,”喜春朝外边瞥了眼,见天色越发暗沉,先前还笑闹轻松的心下意识紧了起来,眼光下意识朝门外看去,也不知是在紧张还是期待。
巧香又跟着应了声儿,从巧云手里接了盖头与她盖上:“是,时辰到了,外边的丫头说大爷已经过来了。”
喜春手心紧紧拽着绣帕,丝绸的帕子在指缝间划出一道道褶来。
下一刻,只听厚重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身侧的丫头齐齐福了身,周秉黑沉的眼在床沿正中一身喜服的喜春身上看了看,喉头一动,眼眸越发深邃起来:“起来吧。”
在周秉身后,甄婆子充当了喜婆,手中端着盘子,盖上红绸,上边放置着一把金秤,两只酒杯,一盏酒壶。
“行合卺礼了,端酒水。”
甄婆子一声唱念,早早便得过提点的巧香两个一人端杯,一人端盏,立于一旁,温氏已经带着三位小公子到了一旁,甄婆子站在喜春二人身侧,脸上涂着大红脂粉,在二人新人身上看过,笑眯眯的:“今日良辰,正是行合卺礼时,礼来,掀盖头。”
他手中托盘往前一递:“大爷,盖掀盖头了。”
“好。”周秉从胸腔里闷出一口气,指尖微颤,取了静置在红绸之上的金秤,用挂着流苏的另一头秤杆挑起了面前的红盖头。
盖头一点点被掀起,露出光洁的下颚来,喜春清丽的脸上薄薄的施了一层脂粉,脸颊薄薄红晕浅浅晕染开,更多的是她面容的红润羞怯,清灵的双眼秋光盈盈,大红的领下是白皙的肌肤一路蔓延,属于女子的柔婉多情。
四目相对,几乎都迷失在那和煦微光的氛围中,似乎除了彼此再难有任何人或物能入得眼去。
甄婆子对此早就司空见惯了,挂着笑也不出声儿,好一阵儿才轻声进言:“大爷,夫人,该和合卺酒了。”
酒酿成双,对影双人,喝一盏合卺酒,此生定能和和美美。
酒香从壶中倒出,斟在杯中,洒落几点酒滞,巧香两个分别端给了喜春二人。
周秉接了酒,举着像喜春去,手臂相交,“夫人,喝酒吧。”
喜春绯红着小脸儿,连眼中都羞羞怯怯,轻轻点头,微微倾身,与他一同饮下合卺酒。甄婆子顺手往被子下一摸,正要摸几个生花生来,手上一抓,却只抓了几个圆干来,这
按普通流程,这时候她是要剥开这花生,递到新妇嘴边,让新妇咬上一口,问她生不生的,若是新妇说生,又要问生几个,这都是自古传来的程仪,图个热闹喜庆,蕴含着普通人家的愿望。
多子多孙、儿孙环绕。
这会儿,甄婆子手里只摸了一把圆子,旁边温氏见了,免不得露出两分尴尬来。花生在这个时节可不好弄,多是才种在地里不过个把月左右,远没到收成的时候,周家寻这些,本就是花费了大价钱的,寻来的也不多,谁料被这叔嫂几个你一嘴我一嘴给吃光了。
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没有花生在,甄婆子也使不上力,手头上握了一把圆干,只得干笑几声儿:“圆干上榻,早生贵子,大爷夫人百年好合。”
“合卺礼完。”说完,甄婆子便招呼着巧香两个,那边温氏也带着几个小公子跟着出门了。
等离了正院的院子,甄婆子这才拍了拍手,问巧香两个:“那花生你们可见着了没?这可是我亲手采买来的,记得清清楚楚的,怎的那被子下就没有呢?可是你们忘了放上去?”
巧云最快,顺口就答了话:“要花生做甚,左右都是吃的,叫主子提前给吃了也没差别。”
甄婆子这才知道那花生被喜春叔嫂几个给吃光了,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儿:“你个没成亲的小姑娘你懂甚呢,这花生可是有大用的,你说你们也不知道提醒着点。”
温氏不着痕迹的往后退,生怕甄婆子看见她,把气撒在她身上来。巧云两个丫头没成亲,不知道大小分寸,她这一把年纪的,可是懂男女之事的。
甄婆子倒没撒到她身上来,她有蒋翰这样一个人精儿似的大孙子,她就不会是个多愚蠢的,论生活经验,蒋翰那还是观摩的长辈呢,最多再加上些自己的总结,甄婆子那可是他前辈。
吃都吃了,又不是下人偷嘴吃的,她多埋怨几句叫人听见,那就是她对主子不满了。这种错误她能犯?
她只跟两个粗心的丫头交代:“下回可不能再这样了,要是不懂的你们可以先来问问我,免得出了茬子。”
说着便去前厅吃席去了。
正院里,下人们皆退了下去,只余身着喜服的夫妻二人,平日二人在一处时气氛十分温馨,多月来也早就彼此熟络了,但这会儿喜春莫名觉得仿佛二人像是同一回共处一室一般,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莫名叫她心慌意乱。
尤其是在周秉的注目下,她下意识的侧了脸,找起了话头来:“你、你吃了吗?”
周秉眼中笑意闪现,微微弯下腰来,那张素来没甚表情的脸正对着她,带着从未见过的揶揄来,言语甚至称得上有些轻佻了,多日来的温润尽数化作狂肆,“害羞了?”
喜春不承认:“谁害羞了!”
周秉顿时起身,眉眼间的狂肆隐去,恢复了平日一贯的沉着,又添了几分温和,他伸手拉了喜春一把:“二哥还在前厅里等着我们给他敬杯酒的,你也饿了,先去用饭吧。”
喜春:“我们一块儿出去?”
去岁喜春嫁到周家前,娘亲陈氏可是再三交代过这一应程仪的,尤其是合卺酒这日,陈氏说的是女子坐在房中,等夫君招待过了亲朋宾客们,后边的事自有当夫君的操持,叫她一应不用管的。
周秉揽着人:“无碍,都是一家人,倒是用不着守着这些规矩的。”
周秉都发了话,喜春一惯是顺着的,当即便应了下来,随着他一同去前厅里敬了二哥宁为一杯水酒喝。
换做一般的新娘子,方才嫁到婆家来,自是生疏脸皮薄,但喜春不同,便是摆上合卺礼,也不过是补上一回,自她嫁入周家一载有余,打理着周家上上下下的事,早就过了新妇该有的羞涩了。
一起去了前厅里敬了酒,用过了饭食儿,送了二哥宁为出门儿,把三个小的送回院子里,喜春二人与往常一般携手回正院,与往常也没有甚不同,若说有不同,便是这整个府上的布置叫人平添生了些遐想来。
宁家药铺忙,许多要脸面的东家老爷们白日里不好踏入,便趁着夜色里偷偷前往药铺里去,使得宁家药铺白日里没几个人,等入了夜,倒是接二连三的有人登门,俨然有夜中开馆的趋势,宁为夜里也不得不守着铺子。
正院的灯火红彤彤的,房中还燃着红烛,床上的被褥,被枕,纱帐都尽数换成了红色的绸缎,朦胧的夜色熏陶下,无声拨动起了谁的心扉。
合卺酒后,周家又恢复了往常的光景儿来,下人们仍旧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差事,唯一觉得有变化的,便是上头两位主子。
巧云两个贴身伺候,是最先就发现不对劲儿的,巧云藏不住话,悄声跟巧香议论起来,说:“你瞧咱们少夫人,这些日子可不对劲儿了,平日里老是走神儿,有时还瞧见少夫人一个人笑呢。”
她觉得除了少夫人有变化外,主子爷也跟以前不同了,周秉刚回来时,巧云还曾悄悄跟巧香说起过,说大爷要论模样还是从前在秦州府上的时候,但现在照她这个丫头的眼光来讲,这个大爷又跟早前全然不同。
整个人浑身气势仿佛大变了个样,若说用剑来比喻,那以前是宝剑置于墙上悬挂,而现在是整个宝剑出鞘,像是终得有人拔出了这把剑,只有用如沐春风来形容。
周秉在面对沈凌时也是这般模样,连脸上都带了笑模样,像是不知他的来意一般:“不知沈公子登门有何指教。”
“还不曾恭喜沈公子,恭喜定下佳人,恐怕过两月就能喝到沈公子的喜酒了。”周秉如今看着沈凌,眼眸里的优越十分明显,在娶妻大事上,他可是早了沈凌一大步,面对一个失败者,他的恭喜就十分诚心了。
沈家在一月之内,成功小定、大定、过了聘礼,甚至连日子都挑好了。
沈凌想了多年娶妻不曾实现,如今因为一则传言,不到两月就娶上了。
沈姨娘原本是想证明沈凌并没有身患隐疾,这才迅速给沈凌定下亲,本意是为了洗刷如今外头的谣言,却不知她这样急不可耐的,反倒叫人怀疑他们这是想要掩藏沈凌的隐疾,话里话外无不为那位知州家的小姐感到惋惜。
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就要嫁给一个患有隐疾的商户,实在是可惜了。
沈凌面儿上没个笑模样,嘴角动了动:“周东家客气了,若不是你这一番好意,哪有我这今日啊。”
沈凌到如今是看出来了,这几个回合下来,所有人都没事,坏的全他担了。
他挺了挺背,想到即将要出口的话,又怎么都放不下面子,他拐弯抹角的问:“这不是见周兄多少日子没出门了吗,打听打听周家接下来可有甚营生不成?”
“营生啊,倒是有。”周秉也不拖泥带水,“宁家药铺,不知道沈公子愿不愿一起把它做大的?”
沈凌因为这个宁家药铺,背了一身的腥没洗刷干净,他这辈子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宁家药铺这几个字了。
他也不婉转了,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沈家对药铺没兴趣,就是不知道周家对城外的庄子有没有兴趣。”
周秉拖着下巴,目光在往后院的路上看了几眼,一副心神都走远的模样,很是实话实说:“没甚么兴趣。”
周家财大气粗,家大业大的,在周秉看来着实没必要再投入过多的精力中去。
他这种心理哪里是没有成亲的沈凌能明白的。
家大业大,到底比不得娇妻在怀。
沈凌不料听到这样一个答复,城外的汤池庄子可是上等的好营生买卖,端看城中这些东家老爷们捧着银钱想分一杯羹就知道了,这里头的利可大着,连陈公子都主张做成这个汤池庄子,沈凌不信周秉没这个心。
且陈公子是何许人也,人那是道台家府上的公子,跟他这个靠着在知府当姨娘的靠山姐姐可不同,汤池庄子在城外多年,一直无人接手,便是因为关于安置、迁移村中百姓不易,跟衙门打交道太难,如今有了陈公子牵头,这事儿也就简单了。
周秉他现在端着,就是想拿拿乔的。
沈凌来这一趟,本就是陈公子的意思,要沈凌的意思,他就是穷死,累死,渴死,也坚决不来周家受这份气的。
窝囊啊。
作者有话要说: ~
第60章 第 60 章
沈凌嘴里说着不登门儿, 但其后又窝窝囊囊的陆续登了几回周家门儿。
他一个外男,都是由周秉接待他,喜春听了好几回沈凌登门的事儿, 跟周秉说起时, 还有些诧异,“你说他要登门,还当真登了门。”
还来了好几回。
在喜春接触过几回中, 她看沈凌这人便知道是个心气儿高的,对周秉很是不服,实在想象不到他被拒绝了三四回还继续登门儿, 沈凌这人哪里对死对头这样锲而不舍了?
周秉端正坐着, 目光瞥过手中的补汤,眼中有着勉强, 却仍旧是一口口喝下, 他一手捏着汤匙, 便是这般动作也做的十分赏心悦目。
喝了汤, 长指推开汤碗, “筹不够银子, 不止他和陈公子急,那些整日捧着银子想分一杯羹的老爷东家们见他们一直没个动静儿, 哪里还会追捧着的。”
他抬起眼, 目光似含着期盼一般看着喜春:“夫人,这补汤能断了吗?”
日日补汤补着,周秉如今见了补汤心里就忍不住犯恶心。
关乎他的健康, 喜春向来重视:“可是,二哥不也说了要你好生补补吗。”
“我早就好了。”周秉长臂一伸,把人拉到了身边, 拥在怀中,很是语重心长的:“我的身子好不好哪有你不知道的,二哥他擅疑难杂症,却不擅我这病症,连回春堂的大夫都判定了,又日日汤药滋补,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柔声询问:“我们生个孩子,好吗?要是男孩,就叫他好生读书,往后继承家业,若是女孩,就叫她开心的长大,往后给她寻个好人家,有我们给她撑腰,定是无人敢欺负我们的女儿,你觉得呢。”
喜春贴在他怀中,听见他胸腔起伏有力,拥着她的臂膀结实有力,似受到了这股力量感染,把头埋在他怀中,轻声应下:“好。”
头上,温热的气息打在发上,还有他沉着又带着激动的声音:“当真。”
“当真。”喜春小脸儿一片绯红。
她答应了甚么喜春心里清楚。
喜春已经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姑娘了,打从合卺礼后他们便有了许多不同,男女之事,哪怕先前还顾忌着周秉的身子不曾痊愈,不敢越界了去,却也跟从前规规矩矩的不同,尤其,想着出嫁时娘亲陈氏给她压在箱底的图册,喜春更是羞红了脸不敢看人。
这样的图册,谁竟还给画了出来,也实在太不害臊了些。
“嗳。”没等她深想,一阵天旋地转,喜春心头一跳,下意识伸手圈住了他的脖颈,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正对着的容颜俊美,不苟言笑,抬脚往步入房内,步伐坚定,以行动来证明他的决心。
喜春答应的后果就是次日头一回大早上起不来,连着后面好几日都没跟上一起用早食儿,叫周嘉兄弟三个跟着大哥一起用早食儿都问了起来。
跟嫂嫂一起用早食儿多好啊,温温柔柔的,还会顾着他们,大哥太糙了些,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喜欢用甚,好不好吃的问题,一点都不懂得照顾人。
喜春起晚了好几回,总觉得下人们看她的目光有些变化,尤其是如甄婆子这等年长的嬷嬷婆子们,目光总是意味深长的,在这一方面,喜春脸皮儿薄,总是觉得别人知道了些甚,正逢盛京的石炭船到了码头,县下几个铺子里的掌柜们来府城拉货,喜春便出府去了。
周家下边的石炭买卖的商户除了何家和宁家外,另还有三家商户与周家签过了契书,这几家并非是城中的大户,论家境比不得何家,喜春当时挑中这三家商户,便是早先调查过这三家人的家世、信誉,确定没问题这才定下。
这三家人倒也是实诚人家,知道周家这石炭买卖是喜春这个妇人家出面儿,遇上要商议正事,几位东家也把夫人给带上,拉货算不得商议正事,几位东家没出面儿,由夫人掌柜带着伙计们出面儿,来了两位夫人,一位姓方,一位姓马。
方夫人性子弱,说话也细声细气的,马夫人瞧着就要精明许多,见喜春下了马车,热热闹闹就迎了来:“周夫人来了。”
“夫人这当真是负责上心,不就是分货么,还每回都来,要我说,叫掌柜伙计们来清点分发就得了,夫人可用不着亲自出面,叫家中下人们伺候着多好啊。”
好好的恭维话硬是叫她说成了酸话。
喜春早知道马夫人这性子,街临亲朋对她都颇为头疼,但心却也没甚坏心肠,她朝方夫人打了招呼,朝船上走,回她:“自家的买卖营生可不得上心么。”
马夫人讪讪跟在后边儿:“夫人说的是。”
喜春来码头前在家中特意换了身衣裳,选的干净利落的常服,窄袖束腰,脚上也没穿那些绸缎珠面儿的鞋子,只穿了双棉鞋就来了,上头干干净净的,只有绣着的几朵花。石炭买卖对喜春来说十分重要,再忙也会抽出时间来亲自把关,查看送来的石炭质量好坏,周家在府城也是有石炭铺子的,这不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下边几个商户们负责。
她随手在一个箩筐里伸手拿了几块儿石炭查看,查起了好坏来,其实这最主要的是看石炭里头掺杂的杂质,杂质太多,石炭太少,那这船石炭挣不了银子,抛开往来运费、铺子人力的花费,还多有可是亏损的状态。
下边的铺子只管进货,压根想不到这一层上,这些都得是上边周家顶着。
满满一船的货物,喜春一篓一篓的看过去,眼神专注,府城铺子上的杨掌柜也跟在后边儿,杨掌柜已经正式成了周家石炭铺子的掌柜了。
周家上上下下的认真,后头方家、马家的夫人也跟了上来,马夫人是个惯会享受的,最是不耐这等四处都是脏污的地儿,一踏进船上没一会儿,就听她的声音在船上传开了,一会儿嫌弃那黑粉把她衣裳弄脏了,一会儿又嫌弃脚上鞋子脏了一块儿,没个消停。
她还当真不是故意叫唤,又严重影响了喜春的查验进程,耳边就听到马夫人支吾乱叫的声音儿,不得不叫杨掌柜把人请下船,又交代一句:“问问方夫人要不要跟着下去,这船上她们不适应,去船下等一等便是的。”
杨掌柜应了,马夫人很快下了船,叫喜春意外的是方夫人留了下来。
马方两位夫人今日穿着都是富贵雍容,方夫人小心提着裙摆,凑到喜春跟前儿小声问道:“周夫人,我不出声儿,我就看你怎么查验,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小心翼翼的问着。
喜春记得早前跟方家接触时,方夫人来与她商议时的模样,当时这位方夫人是被赶鸭子上架来的,对石炭的事儿是半点不懂,见了喜春就把方东家交代的几句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喜春提出问,方夫人又做不得主,很是耽搁了些程仪来,其后方东家带了几回夫人,但接触不深,喜春对方夫人还停留在早前她有些怯懦的模样上。
不过只诧异一瞬,喜春很快点头:“当然,这也不是甚么秘密,方夫人只管看。”
说着便一篓一篓的查验去了,对方夫人突如其来的改变,喜春虽然觉得意外,却也没那份心思去打听别人的私事。
她要跟就叫她跟着就是。
查过了货,运货来的管事把单子送上来,对喜春查货的态度很是无奈的表示:“周夫人你放心,运往秦州府上的石炭可是咱们谢炭司亲自交代过的,绝不敢拿那等次数充数,品质上你就放心吧。”
其实他还疑惑,要这运来的石炭当真品质不好,这周夫人还能叫他们重新运回去不成?
喜春当然的回道:“那可不,要是这石炭不好,大不了我跑了这一来一回的运费不算,也要叫你们把货给运回去,要是下一趟还是这样,我还是不接,再这样还是不接,我这运费不便宜,但你们石炭场堆积这么多船的石炭在,上边儿问责了怎么办?谁出这个面儿来顶着?”
“这法子也就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但要是别人逼狠了,可不得顾不得了?大家诚信负责对彼此都好,像我们这些能接石炭买卖的商家,你说有几家是缺这点运费的?”
他们耗费得起,就是不知道上边能不能一直顶得住了。
听懂她潜意思的管事背心都冒了一背的汗,要是真按了这个法子,那首先顶不住的当然是他们炭司和石炭场了。
石炭场可是朝廷重要的国库来源,定期都是有人查账、查定量的,要是知道这么多货出不去,再顺着一查是叫商户给退回来的,恐怕上头经事儿的都得换一批。
喜春还说对了,能接下石炭营生的商家,可都是炭司从各州府里精心挑出来的,这些人家别的不多,但钱多。
炭司原本是按身家来挑的接手石炭买卖的商户,但却也给自己头上固了一层警钟,自来民不与官斗,遇上事他们退一步也就退了,但那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叫人惹火了,也是难收场的。
甭看管事对喜春和气,但对下边的商户可向来高高在上的,他能给喜春好声好气,一来是炭司大人打了招呼,二来也是知晓周家不是那等上头没人的人家,像他们这些连官都算不得的,都不用周家在盛京的人出手,打个招呼就能丢了差事的,什么人用什么态度最是清楚不过。
当下言语就更是客气了:“周夫人说的是,还是夫人有远见,莫怪炭司大人在说起下边的商户时,言语对夫人也多番夸赞,称夫人可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喜春当即就道:“炭司大人这可是抬举我了。”
边说,有下边人送了水来,喜春就着水净了手,抽出绣帕擦了擦,接了笔墨,在单子上写了名字盖了章,重新递回给了管事,这才带着人下船,叫早就请来的闲汉们上船搬石炭。
管事目送人走远了,嘴里长吁口气儿:“可算咱们可没得罪过她,这妇人家做买卖可就是狠得下心来。”
那等欺上瞒下的事儿在哪儿都有,像他们这等掌着船运的管事,逢年过节时也没少收下边商户送来的礼,给商船上运来的石炭上下点绊子,偷偷拿些石炭出来转卖的,反正这些商户知道里边有杂质,最多不过是觉得多了些,却也不敢质疑他们炭司的,这一来一回的也挣了不少银子。
周家上头有人不敢动,但炭司选的其他州府的人家可没这么通天的手段,他们这些人正想着在往里头多掺和点呢,如今听了喜春这一番话,到底不得不打消了。要真把人惹急了给货退了回去,叫人查出来他们往里头掺了东西,哪还有他们好果子吃的。
正逢下边有人悄悄上前问:“后边那几船运到州府的船可要动手了?”
管事没好气的一巴掌拍在肩上:“动什么动,没听见周夫人的话吗?这些商户有的是银子,真要把货给退回去了,上头是把这货卖给你还是卖给我?”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们要是把差事办差了,石炭场就能逼着他们把货给买下的,他们哪里来得银钱?
他定定收回目光,大步走了:“按原样给运过去吧。”
喜春还不知无意一番话造成了这样的事,这结果当然是好的,她也只是说出了心里所想罢了。当然了,在货运管事面前,喜春定是要把话说得狠一些,又次次不落的来查货,便是想告诉他们,她对这石炭品质的重视,叫他们不敢唬弄过去。若当真出了那等事,这头一回她怎么都得给这个面子,要是次数多了,她就是退回去,理由也足够,而他们周家也做到了仁义了。
闲汉们把石炭搬抬运往到旧巷的货铺去,喜春也带着方、马二人夫人过去,叮嘱了一下伙计们把新到的石炭放置妥当,便带着两位夫人去了二楼。
这几家都是来拉石炭的,待下头人上了茶水后,喜春便直截了当的问:“不知这月你们两家要多少石炭。”
方夫人平日不大管事,随行的还有方家的掌柜,掌柜便回:“方家铺子需石炭五百斤,炭墼一百斤。”
方家所处的县不大,离府城稍远,不若附近县中富庶,亏得石炭买卖红火,是各家所需,这才有买卖红火。喜春叫人取了账册来,登记上方家所要的石炭数目,在早前两月里,方家进石炭的数目也在此上下。
看买卖好不好,看这货物数目就知道了,方家的石炭营生虽算不得顶顶好,却一直是平稳着走,他家这买卖稳妥着。
给方家登记上,喜春又询问马家:“马夫人,你家这月数目是多少?”
马夫人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裳了,她早前那一身衣裳在石炭船上给碰了一鼻子的灰土,被喜春给请下了船后便先躲回马家的车马黎换过了衣裳鞋袜,这会儿穿的也是一套华贵的衣衫,她先看了看身边的方夫人,眼中带着羞躁,压着声儿:“二、二百斤。”
喜春一愣:“夫人说多少?”
她全然不可置信,只以为自己听差了去。
马夫人结结巴巴的:“二、二百斤。”
这几家定下的商户从签下契书到如今,也不过才三月,每一笔月中在周家进了多少石炭都是记录的,马家所在的县可是比方家所在的县中要富庶些,方家这几月数目拿得十分稳,马家从上月起,原本是拿了七百斤的,上月只拿了五百斤,到这月只拿两百斤,只一瞧这每月拿货的数目就不对。
喜春搁了笔,问道:“马夫人,你们关县可是要比方家所在的还富庶些,方家一月里都能卖掉五百斤,还有炭墼,你们关县也是数万人家,怎只有二百斤?”
马夫人勉强笑笑:“周夫人,这不是现在买卖不好做吗,我家的石炭上月拿的到现在还有呢,这不,也只有少拿一些了。”
可喜春当初同意何家拿石炭去县里卖,又定下这几家商户,便是准备与他们一同合作把石炭给铺到秦州府上上下下的,要是马家每月只这一点,那马家所在的县要何时才能把这石炭给推到人尽家中去?
马夫人见她不吭声儿,忙又解释几句:“唉,周夫人你别看我们关县富庶,那都是假的,我们县跟她家那县差不多,你放心,回去我就使人好好给宣扬一番,保管下月里就把这石炭数目给番一番。”
她一阵儿谄媚讨好的,喜春虽说知道她如今这说词当不得真,现在却也奈她不何,这事儿她得回去好生想想再说。只得重新记下了马家的数目,叫伙计把几家的货物数目给分了下去。
何家、宁家那边都是直接请人带的信儿来,何家要得多,拿了三千斤,宁家也有一千斤,余下一船货还剩了三四千,喜春尽数留给了自家铺子。
分完石炭,马夫人又凑到了喜春跟前儿来了,就跟先前羞躁的不是她一般,带着些讨好和好奇:“周夫人,我听说城外快要建个汤池庄子了,周家在其中有一份呢,也不知道你们还差不差甚,我们马家比不得周家,可是家中还称得上是小有资产,也不知道这汤池庄子还差不差的。”
这是拐弯抹角又想打听汤池庄子,想往这里头掺和去了。
喜春抬眼看她,倒是没想方家心还挺大的,这一头还没理清呢,又看到别的挣钱门路想掺和了:“那不知夫人你们马家准备了多少。”
马夫人朝她比了个数,眼里带着些许得意之情。
汤池庄子是个大工程,他们这等商户人家要出银钱也得是以万起步了,马夫人伸了一个手指头,比了个一,表示马家想出一万俩银子。
喜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对马夫人实话实说:“这汤池庄子呢,我们家目前还没打算,但是那帖子已经发了来请,数目可不小,马夫人还是回去好生做石炭买卖吧。”
别一山见了一山高,最后样样都落不得好。
马夫人脸上不大信:“周夫人,这可是上万呢。”
喜春也不欲跟她多说,对登车的方夫人说了话,便要准备家去了,莫了看在合作一场的份上,给她举了个例子:“马夫人只知道汤池庄子挣钱,那马夫人知道不知道这庄子里里外外修筑要花费多少?那些占了的田地庄户要赔多少银子?前后的路段、摆件儿又要花费多少银子?”
“这满府城里数得上号的人家有多少?人家还拿不出这一万俩?他们都挤不进去,更何况你们了,夫人你仔细想想吧,我先告辞了。”
喜春直接登了车马,叫车夫赶车回了府。她一大早出了门儿,这会儿一通事儿忙完,已是快到晌午了,刚下了车往里头走,就见玉河手里拿着封信儿出门儿。
玉河抬手福了礼:“夫人。”
喜春瞧着人:“这都晌午了,你这是去哪儿?”
玉河道:“大爷给玉州的唐老爷回了信儿,我正要送去驿站里呢。”
“行,你去吧,早些回来用饭。”喜春便朝里走。
玉河口里的玉州唐老爷全名叫唐安,是一位举人老爷,年纪不过与周秉一般大,早前与周秉,盛京的季何李王几位都是同窗,其中又与周秉的关系最为要好,二人一个在秦州,一个在玉州,相隔甚远,便一年半载的给写上几封信联系。
前几日刚接到一封,信上说自己娶了亲,约定好若是得闲见一面。
喜春回去先把今日马家的事同周秉说了说,过后一想,马家的事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便想请人去打听打听。“你觉得如何?”
“你做主就好。”周秉道。脸上表情瞧着十分愉悦,从前他们进学时,周秉便处处压了唐安一头,这回唐安以为能在娶亲上压他一头,还特意写信来告知,周秉洋洋洒洒回了封信过去。
男人之间,就是关系再好也免不得要攀比虚荣。
喜春便请人去好生观察观察马家石炭铺在关县的情形。
一晃月余。请去的人也回来了。
传话的时候喜春正在房中绣衣,周秉在一旁作画,闻言先叫人请了人去前厅里等着,她正要去里间换一身衣裳,一起身,肚子一阵钝痛,嘴里刚溢出一道闷哼,就被人给扶着落了座。
周秉脸上满是担忧:“这是怎的了?”突然他眼前一亮:“夫、夫人,可是,可是怀了?”
“我这就叫了大夫来看!”
他立马要朝外走,被喜春一把拉住:“不用了,别找大夫。”
“那怎么行?”周家有后,多大的喜事。
周秉昨日又接了唐安的信,唐安在信上说他妻子查出了孕事,周秉正想抽空请大夫入府也给夫人查一查。
他向来压在唐安身上一筹,没道理会在这上头输给他。
喜春瞪他一眼:“怎么不行,我没怀孕。”
周秉菱角分明的眉眼一皱,一副不解的模样。
喜春没好意思,凑近了人压着声音说了几个字。
喜春小日子一向不大准,庄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因着常年劳作,沾过生水,总是会准不了,喜春进了周家,被好好养了一载多,如今也只迟上一两日,肚子一钝痛,她就知道这是小日子来了。
周秉一僵,随后想起了跟唐安的书信。
他这是输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周秉:伤心,比娃没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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