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名单拟定发给宋子雲之后如石沉大海一般,今日是第十日,长公主府大门第十三次在礼部官员面前重重合上。
香桃仰着她尖尖的下巴,面不改色地说道,“大人请回,殿下的头痛病犯了,正在里屋躺着呢。”
三日之后。
“殿下寒症犯了,今日怕是不能见大人了。”
五日之后。
“殿下昨夜观星着了凉,到现在米粒未进,大人真的要进去吗?”香桃委屈地说道,“若是大人执意要进去,冲撞了殿下,回头陛下怪罪起来的话……”
“臣一力承担。”
礼部尚书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手捧着黄历,连连作揖求着香桃好不容易求进了殿。
“殿下,今日是吉日……”
宋子雲倚在美人榻上慢条斯理地剥开葡萄,鲜甜的果肉在她指尖颤巍巍地晃,“吉日?”她瞥了眼黄历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忽然轻笑,“可昨夜本宫梦见先帝,他老人家怎么说今日不可议亲呢?”
“可陛下说……”
“嗯,在你们这些年轻官员心中陛下自然是顶顶重要的,罢了……”宋子雲一双纤纤玉手放在温润清水之中净了手,“也只有本宫会思念先帝。”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吓得礼部尚书双膝打颤一下子跪了下来,“臣不敢,臣受两朝皇恩。可陛下已然下旨召驸马爷候选进了京,不日就快到了。”
“那就再等上几日,回头本宫一起相看真人岂不更好一点。”
“这……”
“本宫都不急,尔等急什么。”
“是。”
正月十六,刚过完元宵,晨光懒懒地爬上朱墙,昨夜的爆竹红屑还粘在冰面上,像泼了一路的胭脂。
朱雀大街上,昨夜燎岁的松枝还堆在墙角,焦黑枝桠间偶尔露出半截没烧尽的桃符。几个小孩正踮脚摘黏在宫灯上的糖纸,茜素红的绸缎拂过他们冻得通红的耳朵。斑驳矮小的影子倒映在未扫净的雪水里,被匆匆经过的官靴踏成碎片。
西华门外卖胶牙饧的老汉今日起得晚了些,院子里聚集了几个穿新袄的孩子正围着他的糖担子咽口水,为首的孩子蹲在地上捡起地上粘着琥珀色的糖块的爆竹碎屑。
忽有快马踏碎薄冰,马上玄甲折射的冷光,刺破了这醉醺醺的新年梦。菜市口的老槐树下已围满了人。
青灰色的晨雾里,十二根麻绳从虬结的树枝上垂下,每根绳端都捆着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嘴里嘟嘟囔囔塞着麻核,像待宰的牲口般悬在半空,绸缎靴尖堪堪点着地。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卖炊饼的老汉刚嘀咕半句,就被身旁婆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拽了老汉的袖子。
人群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所有议论都压成了气音,“那是兵部尚书……”
“嘘!别说话。”
“这不是新进状元……”
话音未落,一匹高头大马慢慢走近,好不容易过了四九,今日难得出了些暖阳,玄甲折射的寒光却刺得人眼睛发疼。
迟绪本就生得高大威武,坐在马背上就像是一堵高耸的城墙,他的神情若有似无地扫过这十二人,马鞭垂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血痕。
十二根麻绳上的人不停地晃动,被塞着麻核的贵公子们嘟嘟囔囔,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迟绪瞧见排在最前头那位公子哥双腿蹬得最厉害,噗嗤冷笑一声,“赵公子,迟某奉劝你一声别再蹬脚,要是你一用力蹬了下来,这高度你非得摔折了不可。”
其余被绑的人闻言纷纷停了下来,只有这赵明煜不信邪,仗着自己练过几分功夫依旧挣扎,迟绪也不客气,抬起手上的马鞭就是一鞭,甩在赵明煜身上痛不堪言。
忽地塞在嘴里的麻核混着鲜血被他一口吐了出来,赵明煜骂道,“镇北王,你与我有何深仇大恨,要将我等吊在此处?我哪里得罪了你?”
迟绪说道,“得罪?赵公子身为兵部尚书之子,哪里会得罪我迟某人。”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绑我?”
迟绪一拱手,“我可是在为陛下分忧。”
“为陛下分忧?”赵明煜越发听不懂了,“你把我绑起来为陛下分什么忧?”
迟绪冷笑一声,“去年修筑河堤的三万两白银够买你赵家府中那棵珊瑚树了吧?”
此言一出,赵明煜满脑门的糊涂,“修河堤?三万两?什么跟什么?”
“赵公子还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爹兵部尚书,去年奉旨去修河堤贪了三万两,你别说你不知道。”
赵明煜说道,“镇北王怕不是弄错了,这修筑河堤之事是户部的事,如何能怪罪到我爹身上?”
一记马鞭狠狠抽在他脚边,青石板上顿时迸出火星。迟绪玄色大氅下只穿着件单薄的北境猎装,蜜色胸膛上几道伤疤在晨光中格外狰狞。
“你的意思是本王在撒谎咯?”
这一马鞭沾着盐水又狠又辣,一连几鞭抽在身上,这些公子哥平日里锦衣玉食,今日可是扒了外衣吊在树上,吓得赵明煜一哆嗦,“冤枉啊,镇北王,家父从未贪墨,我们父子二人对陛下可是忠心可鉴。”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几个书生刚要议论,就被玄甲亲卫的眼神吓得闭了嘴。
捆在一旁的沈砚之此刻也晃动了起来似有话要说,迟绪命人拔去他口中的麻核,“我今日才从江南赶到京城,敢问镇北王,我又是如何得罪了你?”
沈砚之的织金锦缎早被扒光,露出腰间一块紫玉令牌,是盐铁专营的凭证,盖着户部的印。
“三年前淮河水患,”迟绪一把拽下令牌,仔细观摩,“沈家粮价涨了十倍,你敢说你沈公子清清白白?”
“三年前?”原来是来敲竹杠的,沈砚之此刻心中无奈,却也只能强撑着一丝笑容,“好,镇北王说得在理,我认罚,镇北王你说个数,只要在沈某能力范围之内,沈某绝不还价。”
“有钱了不起啊。”迟绪甩上一鞭,“你这是侮辱我。我乃陛下的镇北将军,你要是辱我就是辱陛下,罪加一等。”
迟绪油盐不进,陆文渊也急了,“那我呢?晚辈陆文渊,刚才云南回到京城,镇北王与我可是素未蒙面啊。”
“迟某是粗人,就是讨厌你们读书人,这个理由如何?”
“首辅大人到!”
“首辅大人来了!”
“楚先生到了,看你这蛮子还这么嚣张!”
这十二位公子哥如何不识得当朝首辅楚墨珣?
楚墨珣与他们差不多同岁,平日在家少不了被父亲长兄拿来作比较,他们在酒肆勾栏处喝了几杯也少不了骂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只是骂归骂,楚墨珣依旧是他们这一辈之中翘楚,若是远远得见当朝首辅大人,这些富家子弟先是心底骂几句,迎面瞧见时又恨不能巴着舔着。
如今见了楚墨珣,吊在半空的公子哥们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中看见一块浮木,赵明煜越发激动,“首辅大人,救命。”
楚墨珣的官轿停在人群最显眼的地方,他撩开轿帘的动作极缓,先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指尖,继而是一尘不染的云纹袖口。官袍袍角扫过青石板上的血痕,他向来爱干净,微微蹙眉,掀开轿帘的一瞬,他目露不悦抬起头看向迟绪,声音却比檐下冰棱还冷,“镇北王这是作甚?”
“替君上分忧而已,”迟绪意气风发地举起马鞭,“怎么,近思你也要来分一杯羹吗?可以啊,我欢迎。”
楚墨珣今日穿了那件绣有银线云纹的靛青官袍,在满街血色中显得格外清冷出尘。
赵明煜面露喜色,“大人,此人蛮不讲理,待我回家之后我定要让父亲参他一本。”
“参我?”迟绪粗粝的手指正把玩着半块从赵明煜身上扯下的玉佩,在他掌心一点点碾成齑粉,“你先等着下来再说吧。”
“洛凡。”楚墨珣的声音不疾不徐,似乎也如同这春风那般轻柔,眼皮却压得极低,仿佛这些人都不存在于他的眼睛里,“你这么做岂不是让陛下下不来台?”
“陛下下不来台?”迟绪一双怒目正如饿虎一般牢牢锁住赵明煜,压低声音说道,“他这小儿还想怎么下台?”
“慎言!”楚墨珣面色阴沉,“这不是你我该妄议的。”
“行,”迟绪点点头,后退一步,“近思,你要公事公办是吧!你就告诉我他该部该挨打?他身上这身衣服就抵你半个月俸禄了。”
赵明煜那一身衣衫已被迟绪撕得四分五裂,上乘的锦绣确实易破,楚墨珣说道,“洛凡此言差矣,我的俸禄是朝廷出的,他的衣衫则是仰仗尚书大人,洛凡若是将他与我相提并论,确实是有些区别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近思误会了。”迟绪挠了挠头瞬间落於下风,“本王自然知道你是何人。”
赵明煜心里没有这些弯弯绕绕,他恨不能楚墨珣立马放他下来,被麻绳磨出血的手牢牢抓着,双腿使劲晃动,“老子这身衣服关你什么事,你这个蛮子还不让我下来。”
迟绪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泛着琥珀色的光,瞳孔缩成针尖大,是常年迎着漠北烈日养成的习性。他看向赵明煜时竟像真正的狼目般泛起幽绿,眼白上爬满血丝,如同冰原上被撕开的猎物血脉。
“放你下来?”迟绪咬着牙,“好啊。”
啪!啪!啪!
又是三鞭。
楚墨珣张了张薄唇想要制止,“洛凡,该劝的我都劝了,这回我也帮不了你了。你可知当街鞭笞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迟绪高大身躯丝毫没有一丝佝偻,脊梁反倒是又向前挺了挺,“我既然这么做了,我就料到后果。”
“大渊律有云,当街辱打,寻衅滋事者,按律当杖三十。”楚墨珣说道,“你绑了十二个。”
赵明煜忍着痛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就是三百九十杖,迟绪,你不死也残废了。”
“不过,”楚墨珣垂眼又看了一眼官袍上沾染上的血腥味,眼底一丝阴鸷,“前几日江南水灾,为赈济百姓,陛下特意下旨,凡朝廷官员牵扯庭杖之罪可用俸禄代罚,所得银钱皆运往江南用于赈济百姓,每日封顶五十两。”
迟绪愣了愣,一声声冷哼从鼻子里传出来,他从上到下扫了楚墨珣好几眼,“首辅大人英明。”
赵明煜骂骂咧咧道,“你这个楚墨珣竟然和镇北王沆瀣一气,你……你……你就不怕我父亲参你一个结党营私吗?”
“当街辱骂首辅,依着大渊律当杖五十,”楚墨珣转过身来,幽幽地抬起头看向不知死活的赵明煜,深深地叹了口气,“赵公子,今日用俸禄代替杖责的份额已用尽,只*能麻烦赵公子下来之后去兵部领罚,本首辅自会命锦衣卫监刑。”
陆文渊虽家境贫寒在家时时常劳作,但也从未吃过这般苦头,他忍不住地说道,“楚先生,我等乃朝廷命官,镇北王这般当街辱打我们,你若是不作为,就不怕我们联合起来参你吗?”
迟绪说道,“你们不要拿首辅大人说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会去陛下那里请罪。”
陆文渊道,“既然镇北王是一条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敢问镇北王,今日当街辱打我们的真正原因是何?”
“陆大人是聪明人,猜猜看便是。”
第62章
文渊阁内一方青玉砚台砸在金砖上碎成八瓣。
今日一大早宋良卿面前就放着十二道请罪折子,他给宋子雲物色的十二位相亲对象都上了一道折子,大意都是自己如何如何不堪配不上长公主殿下,让殿下收回成命。
“他迟绪当真要造反吗?”宋良卿猛地掀翻案几,明黄龙袖扫落满地奏折。少年天子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嘶哑,此刻却尖利得刺耳,“十二位世家子弟!十二位!全吊在菜市口!他让朕颜面何存?”
文渊阁内外奴才跪了一地,大家都低着头默默地承受君王雷霆之怒。
清住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内有首辅把持朝政外有藩王手握军队,说起来是他宋良卿的天下,可他手上到底有多少实权?此刻的宋良卿的手慢慢握紧,将其中一份折子紧紧攥在手心,此刻他只觉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遏住自己的喉咙。
“他每年都问朕要军饷,一年比一年高,朕得答应,他私自克扣匈奴西戎的进贡,朕也忍了,可他竟敢干涉皇家亲事!清竹,他吊的不是十二位世家子弟,是朕的脸面。”
跪在地上的锦衣卫额头贴着冰凉的砖面,眼角瞥见宋良卿腰间玉佩正在剧烈晃动,那枚雕着盘龙的羊脂玉,是先帝留给宋子雲,又被她在陛下生辰那日转赠给他的。
宋良卿慢慢松开那道折子,双眼迸发出冷寒的光,对着地上跪着的锦衣卫又问,“楚先生不是到场了嘛,他是如何处置的?”
“楚先生当场判了罚银”
“罚钱?”宋良卿掀开香炉的盖子,原本已沉寂的香灰死灰复燃撩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子,“他楚墨珣真是朕的好首辅,竟然害怕迟绪到如此地步。”
清竹朝着跪在地上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锦衣卫立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他陪着笑脸端着一碗刚温热的银耳莲子羹,“陛下先消消气,楚先生这般做肯定是为了陛下。”
“为了朕?”宋良卿笑道,“清竹,你不老实,在朕面前说不来实话。”
“奴才不敢。”
宋良卿说道,“你这个人精在皇宫内待了多少年,你不会没瞧出来楚墨珣怕迟绪胜过怕我吧。”
“陛下怎可如此想首辅大人呢,镇北王如今手握多少大军,楚先生是为大局为重,这才适时忍让,陛下莫要为此等小事与首辅生了嫌隙。”
“他与朕生出的嫌隙还少吗?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为了他首辅的权势。”
文渊阁外一声尖锐的嗓音刺破这主仆二人的对话。“楚大人到!”
清竹深知这位年轻主子的脾气,他瞧了一眼宋良卿,小心询问道,“那陛下是见还不见?”
“见!为何不见?”
自他登基之日算起,他差不多日日都见楚墨珣,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抑制不住地害怕这位首辅先生,可如今他已习得五年帝王之术,长成参天少年,内心有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不能再害怕楚墨珣了。
“他都不羞于见朕,朕为何怕他?”
“臣楚墨珣参见陛下。”
嗓音清润如常,仿佛今日清晨菜市口那场闹剧与他无关,宋良卿斜斜地靠在金丝软枕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楚先生来了,赐座。”
楚墨珣却并未像往常那般接受,“陛下,臣今日所请之事事关重大,臣特请陛下让臣站着。”
“依你。”宋良卿知道他要请奏何事,无非就是替迟绪来求个情。他站起身来款款走到清竹面前端起一杯茶放在楚墨珣面前的茶几上,“先生不急,慢慢说。”
楚墨珣却恭谨地接过茶,心中思忖该如何开口,不曾想宋良卿倒是先开口,“赵公子送回赵府了?”
“是的,臣亲自送的,十二人均已送回府。”
宋良卿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先生可知五十两银子买不来赵府的一条狗?”
楚墨珣眼皮未抬,两指捏着茶碗托沿凑近嘴边,碗盖碰撞茶碗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才要留着他们父子给军饷添个零。”
“先生真是煞费苦心,知道的说先生以大局为重为朕着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先生与镇北王穿一条裤子。”
“陛下误会臣的意思了,臣永远是大渊的臣子,今日之事的确是臣处理不当,但……”楚墨珣恭敬地朝着宋良卿行了一礼道,“臣事出有因。”
宋良卿眉头紧锁,看着下方躬身的楚墨珣,身姿挺拔如青竹,即使如此大礼也自有一份清贵从容的气度,只是唇线抿得有些紧。
“先生为何行此大礼?”
宋良卿心中直打鼓,为迟绪求情也不至于这般大礼。
“臣有事求陛下。”
“求?”
宋良卿愣在原地,他与楚墨珣共识五年,他从未说过求这个字,这样以退为进反倒让宋良卿不太适应。
“先生是朕的恩人,岂能用求这个字。有事尽管说,朕能答应的一定答应先生。”
“陛下!你别怪楚先生,是本宫的错。”
声音比人先至。
宋子雲没等步辇停稳,玄色凤纹裙裾已掠过朱槛,金线刺绣在疾行中簌簌作响,像只炸开羽翼的飞鹰,带起一阵香风,发间九凤钗的流苏缠住了耳珰,随着她猛然推门的动作叮当乱晃。
她一眼便锁定了楚墨珣安然的身影,悬着的心刚落下半分,又见他行此礼,那半颗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殿内君臣同时回首,只见宋子雲面色惨白,气息尚未喘匀,楚墨珣瞳孔微缩,还不曾开口,宋子雲却已横跨一步,广袖如云,恰恰挡在楚墨珣身前。
“陛下,臣参见陛下。”宋子雲握着楚墨珣的手腕将其藏在身后,才想起来行君臣之礼,双膝堪堪半曲被宋良卿一把扶住,“何时起长姐见朕也需这般行礼了?”
宋良卿嘴角上扬,并看不出怒意,可宋子雲却察觉出天子之威,她局促地笑起来,“都怪长姐一时情急,陛下莫怪。”
“长姐这是怎么了?”宋良卿目光落在宋子雲握着楚墨珣的那只手上,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护着自己的,一丝阴鸷的思绪掠过宋良卿心头,他想不明白长姐明明这般护着他的。
宋良卿指尖轻触宋子雲耳边垂下一缕青丝,替她挽到耳后,瞧着她那张美若仙人的脸由于匆忙走路而红润了气色,真是越发清雅,“长姐这般匆忙是怕朕欺负首辅大人吗?”
宋子雲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去紧张的神色,霎时松开身后的手,“陛下说笑了。陛下与先生是良师益友,如何会欺负楚先生呢。”
宋良卿也低头笑了一声,“是啊,长姐知道就好。”
“臣是个急性子,凡事都不喜别人替臣受过,还望陛下见谅。”
宋良卿说道,“长姐这几日不是一直身子不舒服吗?这般急切所为何事?”
“是,本宫这几日不舒服,不来见陛下是怕病气传染给陛下。”
宋良卿点点头,“如今看来长姐是好多了。”
“是。”
宋子雲缓缓后退一步以示恭谨,“今日清晨在菜市口的事是本宫一人所为,镇北王与楚先生都是受本宫指使。”
“长姐一人所为?”宋良卿一双渐露锋芒的眼睛略带犹疑地看看楚墨珣,再看看宋子雲,“楚先生的确对长姐很重要。不然这几日朕见长姐一面难如登天,怎么楚先生一进宫,长姐就忙不迭地来见朕了?”
楚墨珣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腕上,上面淡淡的红痕彰显刚才捏住此处的人多么用力,他朗声说道,“陛下,今日之事……”
“那长姐便可以相看驸马了。”
“镇北王求见!”
三人的对话被打断,宋良卿笑道,“今日朕的文渊阁还真是有点忙碌。镇北王来了,尔等说朕是见还是不见?”
宋子雲抢先一步说道,“陛下,镇北王鲁莽行事,皆是受臣指示,他此刻求见陛下想必也是为此事特来请罪,陛下若是还在生气,还是先不见罢。”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硝烟。宋良卿的目光如拂尘轻轻扫过宋子雲,被蒙着雾气看不清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拨开了云雾,心里成算有了四五分,“朕倒觉得他来见朕并非为了请罪。”
迟绪心下焦躁在殿外等得不耐烦,他摆了摆手一臂便能推开宣旨太监,抬腿就往里走。
“本王是来找陛下有要事相商,你不能拦着本王。耽误了本王的事,我唯你是问。”
清竹在他身后直嚷嚷,“镇北王留步啊,陛下还没宣你呢,这不符规矩,你不能进去。”
“臣参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清竹跑得气喘吁吁,“镇北王,你怎么这样,我越叫你越走。”
“公公你叫本王吗?本王没听见,可能是你跑得太慢了。”
清竹见宋良卿并未怪罪迟绪,也盈盈笑道,“镇北王征战沙场多年,老奴自然是跑不过镇北王的。”
迟绪一身玄色常服,稳健地倚在殿柱旁,姿态看似慵懒,但那身经百战的煞气却隐隐在殿内弥漫,与楚墨珣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又诡异的对峙。
宋子雲黛眉微蹙,一丝毫不掩饰的烦躁掠过眼底,那双惯常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清晰地写满了“你来凑什么热闹?”的质问。
“臣参见陛下。”
宋子雲眯缝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镇北王怎么来了?”
“臣来是来见陛下的。”
宋良卿说道,“你也是来见朕的?”
宋子雲瞪了他一眼,菜市口的乱子还没收拾干净,他倒有闲心跑到文渊阁?嫌楚墨珣的麻烦还不够大吗?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看向宋良卿。
“好,镇北王今日来找朕是为了何事?”
“陛下,今日臣有一事请奏,请陛下恩准,”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文渊阁内微妙的寂静,也截断宋子雲即将出口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发声的迟绪身上。
迟绪不知何时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孤峰,高压一般的气场直逼楚墨珣。
他脸上惯常的那抹邪气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庄重。那深邃的眼眸不再有戏谑,而是沉淀着某种滚烫不容置疑的决心。
迟绪迈开沉稳的步伐缓步走到宋良卿面前,这位手握重兵威震北境连宋良卿都需礼让三分的铁血藩王竟单膝跪地!
玄色的衣袍铺散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陛下!”迟绪声音洪亮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铁滚烫又热切,“臣今日前来,非为军务,非为朝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直望向宋子雲,那眼神里的锐利锋芒,竟比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时还要摄人心魄。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石破天惊的话语,“臣,恳请陛下赐婚!臣心仪长公主殿下已久,愿以性命起誓,此生唯她一人,护她周全,予她尊荣!求陛下将长公主殿下,下嫁于臣!”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宋子雲的脑子里炸开了。她的表情瞬间凝固,然后碎裂成一片空白。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极大,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仿佛无法理解刚刚灌入耳中的话语。
事发突然,阁内悄无声息,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宋子雲看着那个单膝跪在御前的男人褪去所有轻浮与不羁,只剩下磐石般的郑重,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炽热与渴望。
他……在说什么?提亲?向她?
宋子雲只觉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脸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尖紧紧掐住了掌心,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仪态。她脑子一片混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他手握五十万大军,竟然在此刻求娶她?陛下都猜忌他到如何地步了,他怎敢?他莫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文渊阁内安静得让人窒息,只剩下迟绪那掷地有声的誓言余音,在袅袅檀香中回荡、碰撞,彻底搅乱了这一池深水。
“迟绪,你是不是喝酒了?”
宋子雲思来想去只剩下这一个可能,迟绪却不理她,“陛下,长公主殿下也心悦于我。”
“啊?”宋子雲如同站在高山之巅,整个人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会跌落谷底,“我心悦你?迟绪你还敢说你没喝酒?陛下,镇北王殿前失仪,本宫恳请陛下让他先去殿外醒醒酒再招他入殿。”
“臣没有喝醉。”迟绪说道,“臣有证据,臣与羽南已经彼此心悦,请陛下成全。”
“证据?”宋良卿问道,“何证据?”
“柳昱堂求见陛下。”
第63章
迟绪那如同惊雷炸响的求亲宣言余音未散,宋子雲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甚至不敢去看旁边楚墨珣的表情,但她依旧敏锐地察觉那道清冷的目光此刻必定如冰锥般刺骨。
楚墨珣双唇紧抿,脸上表情像是被定住一般,可下一瞬便恢复正常,可这一抹失态却被宋良卿给捕捉到了。
宋良卿冷眼旁观这三人各自的神态,宋子雲远嫁去边疆虽然能交出京城的权利,只是堂堂镇北王手握五十万大军,若是能娶到长姐,便是如虎添翼,将来若是挥师南下直捣京城也并非难事。
不行,要想个法子推拒这个蛮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几乎要压垮所有人的神经时……
“陛下!”略显尖细的通传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突兀地穿透了这片凝固的空气,“翰林院修撰柳昱堂殿外求见!”
柳昱堂?
宋子雲目光一闪,第一次觉得柳昱堂三个字如此悦耳,她面色严肃地说道,“陛下,柳大人此刻觐见想必有公务要与陛下商议,还是先让柳大人进来答话。”
迟绪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但跪姿依旧沉稳如山,只是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扫向门口。
楚墨珣一直微垂的眼帘终于抬起,同时看向门口,清冷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澜,那是一丝更深沉难辨的情绪。
只有站在身侧的宋子雲听见一声轻轻地叹息。
宋良卿一双黑眸笑道,“今日朕的文渊阁真是热闹,既然长姐这么说,那便宣柳昱堂觐见。”
一道清雅如竹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正是柳昱堂。他穿着崭新的青色官袍,身姿挺拔步履从容,清俊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冷淡孤傲,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抹不容错辨的急切。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御案前,目光飞快地在殿内扫过,略带吃惊地看向跪着的迟绪,掠过垂首的首辅楚墨珣,最后清冷俊秀却带着灼热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宋子雲身上。
那目光如此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情意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让本就心乱如麻的宋子雲呼吸又是一窒,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柳昱堂的一眼让原本打算利用他岔开话题的宋子雲脑中的一根弦下意识地慢慢绷紧,她敏锐地察觉柳昱堂今日前来殿前可能与自己有关。
柳昱堂在文渊阁内极具压迫感的逼视下,撩起官袍下摆,做出了一个让宋子雲眼皮都狠狠一跳的动作。
他也跪了下去!
“臣叩见陛下。”
柳昱堂恭敬得如同每日上朝时叩见君恩那般,但又不太像。宋子雲左边是单漆跪地的北境之王迟绪,右边跪着是陛下最看好的翰林院青年才俊,虽然性格迥异,但却有着一种近乎一致的热切与诚恳。
她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后背冷汗直冒,今日的文渊阁真是与她犯冲,三十六计走为上,“陛下,本宫有些不舒服。既然柳大人有公务要禀报,那我……先告退了。”
“殿下请留步。”
开口的不是宋良卿,不是迟绪,而是柳昱堂,他扭过身子。
“此事……”柳昱堂目色清冷,眼皮缓缓压低,薄唇谨慎又小心地开口,“今日臣所请之事,原本卑职打算先不让殿下知晓,但殿下恰在此,想来也是天意。”
柳昱堂目色坦然,深吸一口气,“请殿下留步,此事与殿下也有关,卑职想当着殿下面说。”
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又袭来。
“什么……事非得今日说?”
柳昱堂没有再看宋子雲,而是目光坚定地看向宋良卿,“臣心慕长公主殿下风仪才情已久,如仰日月!但臣自知出身寒微,不敢与勋贵比肩,故将此情埋藏心底,可见殿下开始议亲,臣……,臣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臣愿倾尽此生才学,为殿下描摹山河锦绣,为殿下排解忧思烦闷,愿为殿下掌中笔,砚中墨,一生相伴,诗书为友,琴瑟和鸣!”
“臣,”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恳请陛下,将长公主殿下下嫁于臣!臣必以性命相护,以余生相敬,绝不负殿下分毫!”
臣心慕……宋子雲只听见这仨字,双耳嗡嗡作响,之后的声音如同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一般模糊。
“长姐?”
宋良卿心中自然觉得柳昱堂更合适做驸马一些,他在朝中毫无根基,上面又顶着柳氏开国的荣誉,他笑吟吟地问道,“彦博心仪长姐?朕怎么听说你与长姐并不是那般熟稔?”
柳昱堂答,“是臣的过错,臣往昔瞧不出自个的心,还请陛下罚臣,以消长公主殿下心头怨气。”
迟绪瞪了柳昱堂一眼,不依不饶地说道,“陛下,总得分个先来后到吧?明明是我先来提亲的,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朕岂会?”宋良卿下意识地看向宋子雲,“可这毕竟是长姐的婚事,议亲之事岂能单看先来后到?”
“陛下怎可如此偏心?这议亲之事最应讲究个先来后到,”迟绪愤然站起身来,宋良卿瞬间见他高出自己许多,需仰着脖子看这面目凶煞之人,吓得后退半步,“我与羽南本就相识得比柳大人早。”
“人世间之事哪有事事分清先来后到的?”柳昱堂跪得笔直,“要这么细细分清,我与……殿下相处的光景却比镇北王要久上许多。”
迟绪泛着幽暗的凶狠目光看向柳昱堂白皙的脸,柳昱堂手掌慢慢握紧,指腹轻轻摩挲,可他那双清明的双眼丝毫不退让。
请二位等上片刻。
这短短七个字,宋子雲却迟迟说不出口。
她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被架在了火上烤。脸颊的热度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两个的,像约好了似的,一股脑儿地跳出来,把一池本就不平静的水彻底搅成了滔天巨浪。
楚墨珣会怎么看她……
大渊的首辅大人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朝堂上刀光剑影,他也能从容不迫地执棋落子,仿佛世间万物皆在他的计算之中。可今日……今日这局面,怕是连他也未曾预料。
宋子雲终究没忍住,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楚墨珣。
楚墨珣依旧保持垂首姿态,看似恭敬,那向来平稳的呼吸却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他修长的手指原本虚拢在袖中,此刻却无声地收紧了,指节泛白,像是要将什么无形的东西生生捏碎。那双清冷如霜的眼眸低垂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可那紧绷的下颌线,却泄露了一丝几近失控的冷意。
他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二人,最后极轻地看了一眼宋子雲。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空气彻底凝固了。檀香的烟气都仿佛停滞了飘动。宋子雲只觉暖和的文渊阁此时比刚才还要冷上几分。
他生气了。
不是朝堂上与御史台交锋时的冷冽锋芒,不是处理政务时的肃然威仪,而是一种近乎被冒犯的怒意。
总是这般僵持着只会让事态越发严重,宋子雲强压住心头的震惊,“陛下,本宫与柳大人只是秋闱科考之际有过几次接触,实则并不相熟,我……本宫也不知如此得柳大人青睐,本宫多谢柳大人的……情谊,只是……”
宋良卿欲开口,柳昱堂朗声说道,“启禀陛下,长公主殿下只是失忆了,忘了与臣的过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殿下此刻这般说,臣无话可说,但臣有证据证明殿下在未失忆前与臣两情相悦。”
“证据?”
宋良卿与宋子雲同时挑起神似的眉毛,互相又看了一眼对方。
迟绪却抢先一步说道,“你以为你就你有啊,本王也有。请陛下过目。”
说罢迟绪便从宽袖之中掏出一个素锦包裹,包裹不大有点厚,方方正正的,他双手奉上。
宋良卿接过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沓书信,最上面的几封如雪花一般随意掉落在地上,信封上赫然写着镇北王亲启五个大字。
宋良卿点点头,“的确是长姐的笔迹。”
宋子雲毫无印象,“陛下,这世间能模仿笔迹的大有人在,你不能单凭这些就断定是我写的吧?”
“也是,”宋良卿点点头,“原本是长姐的私信,朕不便多看,既然长姐如此说,朕便看上一二。”
柳昱堂见宋良卿的目光落在信笺之上,“臣也有。”
与迟绪来往的书信,失忆后的宋子雲还是从宋之口中得知一二,如何应对刚才一瞬她已有了法子,可架不住两只羊都在自己手上。
宋子雲道,“柳大人,如果你说的是那些本宫赏你之物,你便不用拿出来。本宫的话不会变,是赏你的你拿着就是,若非要说是与我定情之物,难免有些牵强。”
柳昱堂并不动气,他目光柔和地看向宋子雲,“臣知殿下心中还有怨气,是臣的过错,臣认罚,但臣确有殿下给臣的信物。臣那时便存了私心,贴身戴着,并没有交还给殿下。”
宋子雲问,“是……是何物?”
柳昱堂修长的手指从脖颈处一挑,一根红绳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指腹慢慢拨弄,一块墨绿色的翡翠呈在掌心,那是一块通体碧透的翡翠玉佩,雕着精巧的鸾鸟衔枝纹,在殿内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看得出来佩戴的主人何等爱惜。
柳昱堂双手举起,“请陛下过目。”
不用宋良卿过目,宋子雲一眼便看出这块翡翠的确是自己的。
“长姐,这块玉佩朕认识,是当年还未灭国的南朝进贡而来,你甚是喜爱问朕讨了去的,对不?”
“本宫不记得了,再说这般玉佩本宫有许多块,如何……”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装傻。
柳昱堂说道,“殿下送予臣时曾对臣说鸾凤和鸣,当为定情。”
宋子雲焦躁起来,“柳大人,自打我失忆后我也听过许多你我之间的事,大都是我送你东西你推辞不受,在柳府门口等候你诸如此类,怎么如此贵重之物你倒是收下了呢?你如实交代,切勿信口雌黄。”
想起那日情形,那是他初入翰林院不久,一个雪后初霁的傍晚。
彼时他刚熬了通宵整理典籍,满身疲惫,只想寻一处清净透透气。鬼使神差地他避开了人来人往的宫道,沿着一条罕有人迹的梅林小径信步走去。积雪压弯了枝头,红梅点点,在暮色四合的天光下,宛如凝固的胭脂泪,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冷香,吸一口,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涤荡干净。
他正闭目深吸这难得的宁静,忽听“咔嚓”一声轻响,是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极轻、极悦耳的环佩叮咚声随风传来,若有似无。
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小径深处,一株姿态虬劲的老梅树下,立着一个身影。她并未身着繁复宫装,只披着一件火狐毛镶边的素锦斗篷,兜帽滑落,露出如墨云鬓,几片被风拂落的红梅瓣,恰好缀在她发间。
暮色温柔地勾勒着她的侧影。她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望着枝头一簇开得最盛的梅花,莹白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拂去花瓣上的薄雪。暖阳碎金般洒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
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风声、雪落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归于沉寂。只有那梅树下的身影,像一幅被时光精心装裱的水墨丹青,带着惊心动魄的美,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底,直抵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宋子雲察觉目光,四目相对之下,柳昱堂忙不迭转过头避开这晶莹犹如冰雪的目色,但他知道她在等他。他一时惶然,竟然在她道清缘由之后愣了半晌,再抬头时她已不见踪迹,那块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在自己手心了。
“臣也不知那日为何会收,想来臣在那时应该已经心悦殿下了。”
楚墨珣的脸色,彻底冷了。
那双常年执笔批阅奏章的手此刻骨节分明地扣在玉带上青筋隐现。他唇角仍噙着那抹淡笑,可眼底已凝成一片寒冰。
“柳大人,”楚墨珣开口,嗓音依旧清润如玉,却字字如刃,“长公主素来宽厚,赏赐之物不知凡几,若每件都算定情,怕是连宫里的库房都不够装。”
柳昱堂不卑不亢,“先生此言差矣。此玉佩乃殿下贴身之物,鸾纹更是皇室女子专属。”他转向宋良卿,“臣虽出身寒门,却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既受殿下信物,自当以余生相报。”
宋子雲从来不知柳昱堂竟有如此口才。
“这……长姐,你看这……”
楚墨珣抬眸,神色已恢复如常,可那眼底的寒意未散。他微微躬身,嗓音依旧清冷如玉,“陛下,臣以为……”他顿了顿,目光极淡地扫过此二人,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浅的、近乎锋利的弧度。“长公主的婚事,不该如此儿戏,该从长计议。”
“本宫也是这个意思。”
“朕也是这个意思,”宋良卿说道,“两位爱卿意思朕知晓了,让朕考虑一番,朕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第64章
殿门一开,寒风扑面。
楚墨珣连告退的礼数都省了,广袖一拂,抬脚就走。雪白的官袍在风中猎猎翻飞,背影清冷如孤鹤,脚步却比平日快了三成。
他生气了。
而且气得不轻。
可他生气关她宋子雲何事?
宋子雲来不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提着裙摆就追了出去,一路小跑追到承德门,远远地看着楚墨珣的官轿,她急了。
“先生,你等等我。”
“先生……先生……”
“楚墨珣,楚墨珣你听我说嘛。”
宋子雲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只觉自己像是一面满是洞的古墙,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堵不过齐这些大大小小的洞口,只能任凭狂风吹乱她的心。
“你站住!”
可那人背影如刀,越走越快。
宋子雲脑海之中腾然冒出一个心思,他从未对她如此过。忽地想起某些模糊的片段,在楚府书房她借着酒劲悄悄倒在他怀里……他也不过冷淡地瞥她一眼。
如此逾矩之事,她是断然不会做的,尤其是对着楚墨珣那张冷得能让人哆嗦的脸。
宋子雲此时来不及追溯她是何时对楚墨珣做过这等事,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轻轻摇摇头……
“楚墨珣,我要你帮我。”
“帮你什么?”
今日天气甚好,暖阳铺撒在青砖之上,光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近乎锋利的轮廓。虽然楚墨珣对宋子雲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可他没料到当这些“定情信物”摆在面前时他会如此震怒。
“那些不是……”宋子雲的话如同柳絮,风一吹就散了。
“不是定情信物?”楚墨珣的声音像是混进了冰渣子,那双向来沉静如深潭的眸,此刻暗潮汹涌。
“你知道我有失忆症,你给我点时间,我定能有个合理的解释,所以现在你得帮我。”
“殿下是大渊的长公主殿下,岂能对我解释一二?”
“楚墨珣,你一定要和我这样说话吗?”
“臣告退。”
宋子雲看着前面那疾步如风的高大身影,心中如堵着一块山石一般喘不上气,一巴掌拍在撵轿扶杆之上,目色一沉,“冯二。”
坐在撵轿旁的冯二一个支棱站起身来,“小的在。”
“给我追。”
“小的遵命。”
宋子雲提起裙摆,欲上马车,宋之赶紧挡在她面前,“殿下请稍安勿躁。”
宋子*雲越想越气,指着早就不见踪迹的方向,“你说他怎么平时没有这么快的脚程?”
宋之接过撵轿上的斗篷将其披在宋子雲身上,语速平缓低沉,“殿下莫急,您是长公主,满朝官员都认得这撵轿尊贵,若是当街追首辅大人的轿子怕是又要遭人非议。”
宋子雲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他都不怕我这般追,我还怕他作甚。”
“羽南,羽南……”迟绪拦住宋子雲的去路,“今日殿上之事……”
“镇北王向来爽气,怎么今日吞吞吐吐?”宋子雲如今没心思见迟绪,她的目光依旧望向远方飘忽不定,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今日本宫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聊。”
“羽南!”
迟绪拉住宋子雲的手腕,却被宋之挡了回去,“殿下圣驾,不容尔等亵渎。”
迟绪一双深眸只盯着宋之身后的宋子雲,“羽南,借一步说话,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我现在心思很乱,想来镇北王也是如此,不如等你我二人都冷静几日,我自会与你说。”
见宋子雲的人还在此处,可心思早就飞向另一个方向,迟绪也恼了,“你若是今日离开,本王便从今日起坐在文渊阁,直到陛下答应你我婚事。”
“你这人怎么这般胡搅蛮缠!”
“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而已。”迟绪亲眼看着宋子雲追着楚墨珣一路,当楚墨珣头也不回地走出承德门时,宋子雲那失魂落魄的目光悉数落入他眼里。
“就几句,好吗?”
宋子雲朝宋之使了个眼色,宋之默默退下。
幽静的承德门口并无多少闲杂人,如今早已不像早春时那般阴冷,春风卷起时总带着些许阳光的温暖,暖阳铺洒在宋子雲脸上,莫名地带着柔和。
“羽南可知你如今在朝廷中处境艰难?”
宋子雲没有开口。
她如何不知自己现在的处境。宋良卿替她选亲也不过是为了早日赶走她这个碍眼的长姐,想到自己殚精竭虑用生命护住的弟弟竟如此对自己,宋子雲倒还真想赌气随便挑个人嫁了远离朝堂算了。
想起父王弥留之际的嘱托,她若一走了之,如何能对得起泉下的父王母后?大渊是她偷偷溜出皇宫寻求楚墨珣的帮助才得以保全下来的,她必须守住,一丝一毫都不能逃,不能退。
“所以你嫁给我是当下最佳选择,”迟绪侧身拦住宋子雲的去路,声音低沉,带着北地风沙磨砺过的粗粝感,“羽南你看着我。”
宋子雲下意识地抬头见这高大魁梧的男人,在他眼中看出了炙热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燃尽,这是宋子雲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迟绪的滚烫。
“自打你身体恢复之后,你自己算算你多少次被朝中老臣弹劾?”
“这些年你遭遇了多少次刺杀,多少次弹劾?怕是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这京城之中的弯弯绕绕太苦太难了,你不能让这四方宫墙困住你。”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她心上,“你该去看看真正的天地!”
“我迟绪许诺你,只要你嫁给我,做我的王妃,跟我回到北疆,疆域辽阔,只要是我镇北王的地界,我可以许你天涯海角,任凭你肆意妄为,我可以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
听他如此描绘,宋子雲眼前浮现出那满山牛羊的美妙场景,春日冰河炸裂,草场一夜返青,无边无际的绿浪能淹没马蹄,就连风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夏日草原上开满各色的野花,像天神打翻了调色盘。夜里就躺在星河下面,篝火噼啪作响,她仰躺在草原之上一伸手便能摘下天上的星辰。
秋日边关的落日,大得能吞掉整个戈壁,把城墙都染成血色。
冬日大雪封山,天地一片苍茫。她驾着雪橇,在寂静无声的雪原上飞驰,听北风像狼一样嚎叫……
这些场景她只在书上读过,既熟悉又陌生,她真心向往之,与迟绪那些年的书信往来之所以能坚持如此之久,除了要笼络这位镇北王之外,宋子雲内心也是极度向往那辽阔疆域的。
“羽南。”
迟绪瞧出宋子雲眼中的动容,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哪又怎样?”宋子雲也只有那一瞬动摇,另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是楚墨珣。
楚墨珣方才在雪中清冷孤绝的背影,他眼底那翻涌的暗潮,他压抑着怒意嘶哑说出的那句“不是定情信物?”
那身影像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北疆的热火。
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迟绪眼中那簇炽热燃烧的火焰,在看清她摇头的瞬间猛地一滞,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刺骨的冰冷所取代。
他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你骗了我,迟绪。你假借假名处心积虑接近我,为了笼络秋闱学子唆使白暮非散播谣言,使得我险些失了主审官一职。迟绪,我不能信任一个曾经骗过我的人。”
“那是逼不得已,况且我后来不是也替你挽救回来了。”
“要不是楚墨珣许你军饷……”
“楚墨珣,楚墨珣,你难道心里只有他吗?”
“这是两码事。”
“不,这就是一回事,羽南,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只有他?”
“是,我心里只有他。他至少不会骗我。你满意了吗?”
迟绪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如同置身火焰山口,滚烫的热焰将他整个身子燃成灰烬,但他却想伸手抓住宋子雲的手,将她一同拖入一同燃尽。
“宋羽南,你敢肯定他不会骗你?”
“至少他从未骗过我。”
迟绪后退一步,“这么说来你是要拒绝我?为了楚墨珣?”
宋子雲瞧着盛怒的说道,“既然镇北王想说的话说完了,告辞。”
迟绪沉默地看着那抹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像一只被强行关回金丝笼的鸟,义无反顾地飞回了她甘愿囚禁的牢笼。
“呵……”一声低沉的冷笑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带着血腥味,“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羽南,你与我书信往来多年,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丝情谊。”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风雪呼啸着灌满他的玄色大氅。
那双狼一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宋子雲消失的方向,里面翻涌的愤怒、不甘和痛楚渐渐沉淀下去,最终凝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刺骨的寒潭。
“老奴拜见镇北王。”
迟绪听得身后一声尖锐的声音,敛起自己眼中的狠厉与愤怒,转身单手扶起清竹公公,“公公不必多礼,想来公公赶来此处,是陛下有事吩咐臣。”
清竹笑吟吟地看着迟绪,“镇北王真是聪慧过人,老奴过来的确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有句话想问问镇北王。”
“陛下请问。”
“镇北王当真想娶长姐?”
迟绪目光一闪,“本王今日兴师动众地赶到文渊阁,难道陛下还要质疑我的真心吗?”
“镇北王稍安勿躁,陛下也是为了妥善行事,还请镇北王不要见怪。”清竹笑了笑,苍老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迟绪,示意让他不要激动,“既是如此,陛下有句口谕传给镇北王。”
迟绪刚要双腿跪地,却被清竹一把扶住,“陛下说了让镇北王站着听旨。”
“臣谢过陛下。”
清竹清了清嗓门,用宋良卿的口吻说道,“。镇北王是我大渊的王爷,高大英武,与我长姐算是般配,但长姐是朕的亲长姐,与朕朝夕相处,若是长姐远嫁,朕是万分舍不得。只是为了长姐的幸福和大渊国祚,镇北王至少要让朕看看镇北王府有多少聘礼吧。”
这算哪门子口谕。
迟绪的眼珠子一转,便猜出了宋良卿的意思,一双狼一般的眸子忍不住朝清竹看去,清竹此刻也在看他。
“陛下还说,此事事关重大,镇北王犹豫也是人之常情,还请镇北王考虑清楚再来回朕的话。”
第65章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在渐渐沉寂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宋子雲闭着眼坐在撵轿之中靠在软垫上万般不舒服,脑中不停浮现那冷漠的背影,她气鼓鼓地说道,“总不能也让我堂堂长公主也翻墙去见他吧?”
喧闹的街市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可骑着马的宋之还是一下就听见帘子内宋子雲的话,他轻轻地靠在窗帘外说道,“殿下还是先行回府,卑职替殿下跑一趟楚府。”
“你去他也未必见你。”
宋之说道,“我是殿下的人,首辅大人定然会见。”
宋子雲心道就是因为是我的人,他才不会见。他这个人七窍玲珑心,若是不想见一人,有的是法子。
她心情极度烦躁,不单单是因为楚墨珣生气,她更气的是自己因为楚墨珣的气而牵动自己情绪。
越想越心烦,她随手捏着一旁的金丝软枕,眼前浮现楚墨珣冰冷的脸,一拳打在软枕之上。
“再者卑职是先生举荐给殿下的,还是能在先生面前有几分薄面的。”
“先回府吧。”
在拐过一个巷子口时,撵轿慢了下来。
“冯二,这还没到宋府,怎么就停轿了?”
冯二还未开口,宋子雲便听见一顿马蹄声,宋之的声音由近及远,只听见他对远处说道,“此乃长公主撵轿,何人胆敢阻挡?”
宋子雲还在思考如何能见到楚墨珣,只听见一声,“殿下。”
“怎么了?”
宋之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开口,“殿下,柳大人在路旁等候。”
“柳大人?哪个柳……”宋子雲不想见什么柳大人王大人,话脱口而出时,倏然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撩开车帘一角。
暮色苍茫,华灯初上。长街尽头,柳昱堂独自一人立在道旁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他身上仍是那件青色的官袍,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清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融在街边店铺透出的昏黄光影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显然已等候多时,肩头落了些许寒霜,却站得笔直如松。看到马车停下车窗掀开,他眼中瞬间亮起一点微光,随即又迅速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沉静的、带着歉意的温润。
宋之道,“若殿下不想见柳大人,卑职吩咐冯二绕行便是。”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宋子雲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窗看着他。
柳昱堂上前几步,停在马车丈许之外,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冒犯,又能让她看清自己眼中的诚挚。
宋子雲望着他等他开口,不曾想他这次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双唇微动,喊了一声,“羽……南。”
春风一扫,卷起地上的树叶发出窸窣的声音,宋子雲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一双大眼睛。
“你……叫我什么?”
柳昱堂忽地低下头,“这几日我总是做同样一个梦,梦见殿下……”
“我实在没什么兴趣听你的梦。”
柳昱堂好似没有听见宋子雲这般拒绝的话,他甚至没有勇气看向宋子雲,目光悠然望向远处,“梦见我与殿下失忆前最后一次见面,殿下让我唤你小字,我并未应允,如今甚是后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柳大人最好也忘了吧。”
他目光坦然地迎上她带着审视和倦意的眸子,那眼神清澈见底,没有半分迟绪炽热逼人,也没有楚墨珣深沉难测,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今日臣在此处等殿下,只是想告诉殿下,过去种种,彦博后悔了,悔得肠青。”他顿了顿,唇边浮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笑意,“臣今日在文渊阁所言,句句肺腑,字字真心。然臣深知殿下心中所系并非臣这般……微末之人。”
暮风吹过,卷起他官袍的一角,更添几分萧索。
“臣此来别无他求。”他的声音更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只想亲口对殿下说一声与殿下初见时,臣便已经心向往之,殿下如今处境困难,我愿倾囊相助。”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捧出来,带着冬日梅林的冷香和暮色的余温。
宋子雲心头微微一颤看着他眉宇间那份清醒的自知与克制,像是一泓清泉,清澈见底,温润无声,却也有着泉水的执着与韧性。
春风带着一声冷笑吹入柳昱堂的耳朵,“柳昱堂,你这话让我甚是恼火。姑且不论我处境困难是否轮不轮得到你来倾囊,你我之间从相识至今便不存在‘微末之人’这一说,我从未把你看作什么微末之人,反倒是你一直站在山峰之巅用一种读书人的清高藐视我,用柳府三代忠良为国捐躯的‘铮铮铁骨’碾压我的自尊,你对我的示好避之不及,对我的权势视如蛇蝎,如今你站在此处等了我半日却告诉我你初见我时便已心悦于我,你难道不觉可笑?”
纤纤玉手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窗牖雕花木栏上,柳昱堂望着这双纤细秀丽的手,慢慢垂下眼帘,“臣知道,一切皆是臣的过错。只要殿下肯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要一个机会,殿下。”
“我看你不知,不然你就不会跑去陛下面前说出如此荒唐的话。”宋子雲捏着盖碗,双唇贴着杯沿浅浅喝下一口,茶水划过她湿润的嘴唇,显得双唇饱满晶莹,惹得柳昱堂偏过头去,“这世间道理哪有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你柳昱堂高高在上之时我便要做小伏低,如今我不乐意了,想来柳大人倒是来了兴致,故而才去陛下面前求娶我。”
“怎么这般看我?若是气不过,柳大人大可一走了之,去陛下面前参我一本便是。”
“那日后的道理就殿下一人说了算,如何?”
宋子雲瞪大眼睛看着他。
若是从前,宋子雲要是这般说,柳昱堂早就抬脚走人,可如今他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还温柔地朝着她一作揖,“我今日既然等在此处,对殿下想说的话早就有心理准备,不论殿下说什么,臣都不会退缩。更何况以我对殿下的了解,殿下这般急言令色就是想激怒我,让我一走了之,我又岂能中了殿下的计呢?”
“你!”怎么也和迟绪一般无赖。
宋子雲继续端着长公主的架子,“今日之事你自己去陛下那解释清楚,告诉陛下求娶一事是你一时犯了糊涂。”
“回禀殿下,臣不会去。今日在殿前答话句句皆出自肺腑,殿下赐给臣的玉,臣一直贴身戴着,”他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声音却依旧平稳,“是臣寒夜孤灯里最明亮的一缕暖光,支撑臣走过无数个踽踽独行的长夜。若是要退婚,岂不是欺君?”
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谦卑而恭敬,却自有一股文人的风骨,“今日在此处等着殿下,一来告诉殿下,臣的心思,再者还想对殿下说一声抱歉,今日御前唐突,实非臣所愿,原本我并不打算拿出这块玉佩,只是那镇北王……”他从怀中缓缓取出那块碧透的鸾鸟玉佩,目光眷恋地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随即决然地递向车窗方向,“玉佩请殿下收回。我求娶殿下,自然应是殿下收臣的定情之物。再者此物贵重,不该留在臣这无福之人身边。”
宋子雲吃惊不已,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柳昱堂吗?
她冷眸看着那静静躺在他掌心、在暮色中依旧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佩,看着他捧着玉佩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浓重的阴影,心不知为何扑通扑通跳得飞快,拒绝的话,忽然堵在了喉间。
不,他是在以退为进。宋子雲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嚷,但她最终没有伸手去接。
“本宫还是那句话,此玉既已赠你,便无收回之理。”
柳昱堂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动。
“留着吧。”
她放下车帘。
“回府。”
马车再次启动,辘辘向前。
柳昱堂依旧保持着双手捧玉的姿势,僵立在暮色寒风中。他看着那辆华贵的马车渐渐驶离,消失在长街的灯火阑珊处。
这才低头目光呆滞地看向掌心那块玉佩,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又像是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留着吧。”
三个字如同暮鼓晨钟,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明明在她眼里毫无片刻的留恋,偏偏她又允许他保留这份无望的心意。
这到底是慈悲……还是更残忍的温柔?
他缓缓合拢手掌,将那块温润的玉石紧紧攥在掌心,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骨血之中。冰冷的玉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处空洞传来的、绵密的钝痛。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将他清瘦的身影吞噬。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风,卷起他青色的官袍下摆,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隔了许久,才听见他似乎在对自己说,“既然许我留着,我便就是驸马人选之一。”
他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再缓缓吐出。眼底所有的波澜,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死水。对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他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敬,如同初见。
“臣告退。”
宋之轻轻问道,“殿下为何不借此收回那块玉佩,好叫忠烈公知难而退?”
宋子雲长叹一声,“你瞧他那样像是知难而退吗?若是我真的收回,才真是坐实了定情之物一说。”
“可若是不收回来,柳大人难免心存幻想,若他像镇北王那样闹到陛下面前,殿下岂不是为难?”
“他怎么想我管不了,也不在乎。”
“若是他执意求娶殿下……”
“他一个翰林院编修,掀不起大风浪。我堂堂大渊长公主,岂是他能求娶的。”
宋之点点头,“回府。”
宋子雲说道,“去楚府。”
“殿下不怕去了吃首辅大人的闭门羹?”
宋子雲轻轻笑道,“我已经想到法子了,想来还要感谢迟绪和柳昱堂。”
第66章
“长公主殿下驾到!”
暮色四合,首辅大人府邸的朱红大门打开一条缝,楚之略微尴尬地探出他苍老的脑袋,心平气和地准备打发宋子雲离开,却见一抹红色的身影躲在暗处,一声声凄婉的哭声传入他耳中。
楚之心下一惊,大门的一条缝被推开,他迈着年迈的步子担忧地看向宋子雲,“殿下怎么了?是谁欺负了殿下?”
宋子雲双手蒙着眼,只是哭,“楚之,他们欺负我……”
楚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朝身后家丁使了个眼色,“快,快去请大人。”
门内的家丁面露难色不能离开,还好心好意地嘀咕了一声,“管家,大人吩咐……”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殿下这般伤心,肯定是遇上难事了,你快去请先生,就说是我说的。”
楚府朱色大门在宋子雲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长街隐约的喧闹隔绝在外。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像只受惊又狡猾的兔子,一双灵动的眸子闪着泪花,眼底还残存几滴泪痕。
再见楚墨珣时,宋子雲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的笑,见高大的身影转身便走,她慌忙抹干泪痕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回廊,跟在他身后。
“楚墨珣,你等等我。”
书房内灯火通明,楚墨珣端坐书案后,提笔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侧影在烛光下拉得清冷而疏离。
“楚大人,”探出半个脑袋,大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宋子雲一路小跑跟着楚墨珣,甚至还有些小喘,“这么晚了还在忙吗?”
他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头也未抬。
他依旧垂眸,笔走龙蛇,仿佛进来的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那身雪白的常服衬得他愈发清冷如玉,拒人千里。
宋子雲来之前挺怕这面容冷清动不动就教育人的首辅,不知为何来了他的书房,便不再害怕他,她几步冲到书案前,双手“啪”地一声撑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微微俯身,挡住了他案头的光线,一双还带着被寒风吹过痕迹的眸子直直盯着他低垂的眼睫。
“喂!楚大人,”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没了平日的威仪,反而揉进一种带着点委屈的娇嗔,“我跟你说话呢!”
楚墨珣搁下笔,抬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只淡淡扫了她一眼,语气疏离,“殿下深夜驾临寒舍,有何贵干?若无要事,臣尚有公务。”
“有!当然有!天大的事!”赵明璃立刻打断他,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上桌沿,那张明艳的脸庞在烛光下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和刻意放大的委屈。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府门外的方向,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控诉的颤抖,“你家门口清静了,我家门口可遭了殃。”
楚墨珣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接话,只静静看着她表演。
“那个迟绪,”赵明璃皱起秀气的鼻子,做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仗着自己是镇北王,带着他那帮子亲卫,骑着高头大马,像门神一样堵在我公主府大门口。黑压压一片,刀都亮着寒光,吓得我的车夫都不敢靠近!他还说要护送我去北疆赏雪。谁稀罕去他那冰天雪地啊!”她模仿着迟绪粗粝的嗓音,惟妙惟肖,却添了几分滑稽的娇憨。
楚墨珣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依旧沉默。
宋子雲品不出他的喜怒,“还有那个柳昱堂。”
她声音又拔高了一点,带着更浓的委屈,“柳昱堂,就你掌管翰林院的一个小小编修,他倒好,抱着他那把破琴,在我府门外那棵老槐树底下坐着,弹凤求凰一弹就是一宿,弹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引得半条街的人都围着看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他怎么着了呢!既然是你的下属,先生你得给我评评理,你说我堂堂长公主岂能下嫁对吧。”
宋子雲身子又往前倾,几乎要越过书案,一双美目可怜兮兮地望着沈砚那张清冷无波的脸,虽然这张俊脸还是依旧这般,可宋子雲却察觉周遭的气氛稍稍松快了下来。
“楚先生不会见死不救吧。”
“就殿下那个车夫还会怕柳昱堂这样一位谦谦君子?”
“那……柳昱堂是朝廷命官,打不得碰不得,若是打废了,楚大人岂不要找我理论?”
她微微撅起嘴,带着点耍赖的意味,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糖,“我这不实在没地方躲了嘛。整个京城,也就你这首辅大人的府邸还算清静他们总不敢堵到你这儿来吧?”
宋子雲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扇,带着十足的讨好和示弱,心却咚咚咚直跳,真怕楚墨珣白天那般脾气把她赶出去。
但楚墨珣并未说话,宋子雲默默地咽了口口水,打量楚墨珣的脸色,“所以,楚先生,你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呗。”
楚墨珣端着茶盏,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白,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情绪,目光落在宋子雲无意识绞着狐裘毛边的手指。
“若是连楚大人也不愿意收留我,我只能去城郊的旅社借宿一晚,可我是担心如今刺杀我的匪盗还未悉数归案。”宋子雲长叹一声,“难道要我风餐露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楚之领着下人端着几叠吃食走进书房。
楚之朝宋子雲露出一个善意的笑,但见楚墨珣冷峻双眸,又忽地低下头去,“殿下还未用膳,小的命厨房做了些简单的吃食,还请殿下稍用点,别饿坏了。”
“都是我爱吃的,伯伯用心了。”
楚之说道,“殿下不用和我客气,哦对了,殿下的厢房我已命人收拾妥当,其实也不用怎么收拾……”
“嘘!”宋子雲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眼角偷瞄楚墨珣。宋之自知说漏了嘴,脚底抹油赶紧带着下人鱼贯而出。
暖阁内只余烛火哔剥的轻响。
“想来殿下早就知道自己不用风餐露宿了。”楚墨珣抬眼看向停留在门外的身影,“殿下真是好手段,就连我府上的管家也对你唯命是从。”
“先生为何这般看我?我怎敢对先生家中的人用手段,若是楚先生还生气,那我走……便是了……”
宋子雲垂下脑袋懊恼地转身离去。
楚墨珣走到桌前正襟危坐,“殿下不曾用饭便要走,传出去岂不是又要说我楚府苛待皇室,殿下是还嫌朝野内外对我的议论不够吗?”
“先生说得有理,在我心里先生是我宋家的恩人,我岂能让别人苛责先生?”
这是宋子雲一句发自肺腑的讨好,可楚墨珣心一沉,恩人恩人,她总是把我想成恩人。
修长的手指慢慢攥紧,楚墨珣的眉毛猝不及防地蹙了蹙。宋子雲一个转身坐在他身旁,嘴角还噙着笑,“我早就饿了,我给先生倒酒。”
“岂敢扰烦殿下倒酒。”
楚墨珣想把面前的酒杯抽走,宋子雲却比他快了一步,替他斟满酒杯,“先生劳累一天,还是喝点酒解解乏。”
暖阁内的炭火烧得正旺,烧得宋子雲小脸红扑扑的,明明之前来书房时也没见楚墨珣怎地怕冷,今日怎么这般热火朝天。
不过好在书房温暖,倒让她的双膝寒症减轻了许多。桌上放了好几样精致的小菜,一旁还放了一小碟辣子,可菜肴风格倒是一改楚府的清淡风格。
宋子雲喜滋滋地看着这浓油赤酱,胃口自然也好了许多,看着楚墨珣慢条斯理地用膳,一举一动都透着浸入骨子里的优雅与克制。烛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少了几分处理公务时的冷峻,多了一丝居家的柔和,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
宋子雲就着楚墨珣这般的秀色可餐,仰着脖子一饮而尽,一杯接一杯,酒入喉咙止不住的辛辣,她心中却是止不住地高兴。
席间无话,只有她忍不住问几句,楚墨珣时而点头时而说上两句。不多时大半壶酒就进了宋子雲的肚子。
酒是好东西,壮人胆。
宋子雲醉眼朦胧,心中柔软一片,原本见着楚墨珣冷眉一挑便不敢大声喘气的怯懦都被酒气一吹,风吹云散去。
楚墨珣真是不善酒力,才喝了几杯薄酒,眼尾烫红,嘴唇湿润,淡漠的眸子中不知不觉浮现一丝默默地柔情。宋子雲瞧不得他这循规蹈矩的模样就想逗他,没想到酒后的楚墨珣如此乖巧,几次劝酒他虽然不情不愿倒也没有驳她面子。
气氛难得的宁静融洽。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大人。”楚之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碟新切好的水灵灵的雪梨,恭敬地将果碟放在小几一角,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吃得满足的宋子雲,与她相视一笑。
楚墨珣放下银箸,拿起一旁的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楚之,目光落在面前空碗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暖阁里,“楚之,今日我是如何交代的?”
楚之收回目光,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大人交代,无大人亲令,或持大人手书拜帖者,不得擅开中门,亦不得擅放外人入府。”
“府门规矩,可还记得?”楚墨珣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老奴记得。”
“嗯。”楚墨珣说道,“今日殿下驾临,你既未得我亲令,亦未见殿下手书拜帖,更未先行通传于我。”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眸,那目光平静却如渊似海,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缓缓落在楚之身上,“你便擅自开了中门,迎殿下入府,更是一路放行直至书房之外,可是如此?”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炭火哔剥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宋子雲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她看看那张清冷无波的脸,又看看大气不敢出的楚之,楚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老奴知罪!”他声音发颤,不敢再说下去。
楚墨珣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首辅府邸,非是市集,想来便来,想闯便闯?若今日来的不是殿下,而是心怀叵测之人,你也这般擅作主张吗?”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重锤,砸得楚之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只是不断磕头:“老奴该死!请大人责罚!”
“楚墨珣,这不关楚之的事,是我不好,你堂堂首辅要罚就罚我。”
“殿下,”楚墨珣打断她,目光终于转向她,那眼神平静得让她心头一紧,“此乃臣府中内务,自有规矩章程。殿下安心用膳便是。”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刚才还温润如*玉的乖巧荡然无存。
他重新看向匍匐在地的楚之,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字字如冰,“念你侍奉多年,罚没三个月月例。下去吧。”
“谢大人责罚。”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烛火摇曳,映照着楚墨珣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脸。
宋子雲心头那股得意和暖意瞬间被一盆冰水浇透,只剩下刺骨的凉意和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她张了张嘴,想说“是我硬闯的,你罚他做什么”,“他也是一片好心,你罚得太重了”,可话到嘴边,看着楚墨珣那副规矩大于天的冷漠样子,又生生咽了回去,一股委屈夹杂着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
她猛地拿起银箸,狠狠戳向碟子里一块无辜的雪梨,仿佛把它当成了某人的化身,用力得银箸尖儿都微微弯曲。
“首辅大人,”她声音闷闷的,酒意渐浓,带着显而易见的赌气和嘲讽,“治家真是好生严明啊!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比庶民还厉害点,毕竟庶民擅闯,怕是要被打断腿丢出去吧?”
楚墨珣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刺,重新拿起自己的银箸,夹起一根清炒的笋丝,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淡淡回了一句,“殿下言重了。规矩立了,便是要守的。否则何以立身?何以治府?”
宋子雲忽地起身,身后的椅子与青砖发出摩擦的声音,“说什么治家不严,罚什么楚之,说到底楚大人不就是在敲打我?”
“臣不敢。”
“楚墨珣,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宋子雲走近他,俯身看着他。
“殿下此言差矣。以往殿下驾临,或为公事,或得臣首肯。今日殿下不请自来,擅闯府邸,视臣府规矩如无物,更兼……”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更兼引得镇北王兵围公主府,状元郎琴诉长街,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殿下觉得,臣这府邸,还敢轻易让您进来吗?”
这都是我骗你的。
宋子雲险些便要脱口而出,可眼睁睁看着楚墨珣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咬着下嘴唇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你!楚墨珣,你少拿这些大道理搪塞我,说到底你就是气迟绪、柳昱堂今日在殿上求娶我,可这都是他们的错,与我何干,你干嘛把这气撒在我身上?”
“是,我是生气,”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楚墨珣苦苦维持的理智闸门。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绕过书案,一步步逼近宋子雲,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声音压抑着嘶哑的爆发,“不过我生气的不是他们上殿求娶你。”
瞳眸微缩,语气透着一股森然的危险。
“羽南,你可知我气的是什么吗?”
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他冷静地如同一只正在狩猎的猎豹,宋子雲眼见楚墨珣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能看见他眼中的疯狂,她忽然有些后悔激怒他,好像自己是那只已经被猎豹擒住的小白兔,下意识地想逃,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脊背砰地撞上了冰冷的书架。
“嗯?羽南,你这般聪慧,不妨猜猜看,我在气什么。”楚墨珣仿佛手中有一根无形的线,有的放矢收放自如,让宋子雲乖乖跟着他的情绪,忽地他双手猛地撑在她身体两侧的书架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灼热的气息夹杂着些许酒气喷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绝望,“我恨的是你。”
“恨我?”宋子雲万没想到自己等来的是这样的答案,被他禁锢在双臂之中,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几乎将自己点燃,她震惊得忘了呼吸。
看着楚墨珣那双满是哀怨的眼睛,宋子雲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早已胀满的酸涩,“你恨我,我就走。”
“我恨你和迟绪通了两年的书信,我恨你竟然能将心爱的玉佩轻易送给柳昱堂。”
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眼中是赤红的血丝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我是嫉妒,嫉妒得快疯了!看到迟绪那莽夫敢在御前跪地求娶,敢许诺你天高地阔!看到柳昱堂捧着玉佩情深似海,看到他们都能光明正大地把心意捧到你面前!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岂能不恨!”
宋子雲的心如擂鼓,方才还因酒气而壮起的脾气偃旗息鼓,只糯糯地说道,“你喝醉了。”
“我喝醉了?”
楚墨珣冷笑,这句话在过去五年内他对宋子雲说过无数次,没想到这四个字由她说出来犹如百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既麻又疼。
这或许就是报应。
“是,我是喝醉了。我早就该醉了。”
宋子雲还未意识到发生何事,便被铁箍似地臂膀横腰抱住,忽觉眼前一黑,她的双唇上蒙上一丝苦涩的酒味,湿润的双唇被霸道强制的气息包裹住,不过一瞬的浅尝辄止,下一瞬便是狂热的吮吸。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宋子雲像是沉醉在百花丛中,有无数花叶挠她的手心脚心,让她欲罢不能又无法拒绝。楚墨珣如同一团烈火簇拥她压制她,令她动弹不得,想要将她连带自己一同烧成灰烬。
宋子雲双腿软绵,不过一瞬便再也无力站立,一手撑住台面,稍一分心,嘴角只是遗漏了些许呻吟,换来的便是更强硬的攻城略地。
“唔……”
宋子雲慢慢闭上眼睛,双手环住楚墨珣的脖子,一片片烟花在她脑海中绽放。
第67章
宋子雲一夜未眠,平躺在楚府的别院。
昨夜那个炙热又缠绵的吻不停地在眼前浮现,闭上眼睛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双腿打颤,撞上书架时的酸疼,头顶传来一声闷响,她眼角瞟向声响之处,那本束之高阁的前朝启示录露出一角。
湿润的嘴唇上突如其来的刺痛,压在身上那人似乎是在惩罚她的分心,原本就被扣得不得动弹的手腕加重了力道,变本加厉地吮吸她嘴里的酒香。
宋子雲想要提醒楚墨珣头顶的那本书,反被越发禁锢在他怀里,那本厚厚的书不偏不倚地砸在楚墨珣额头上,砸出了一道红痕,滚落在地摊开在地上,随意又脆弱。
楚墨珣埋在她脖颈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惊涛骇浪。他喘着粗气不敢看宋子雲,方才的失控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那里还残留着她衣襟上金线刺绣的冰冷触感,惯常佩戴的那串檀木佛珠,在刚才的拉扯中断了线,散落的珠子滚落在两人脚边的青石砖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刺痛的额头感受到一丝柔软,宋子雲踮起脚尖轻轻地碰触,“疼吗?”
修长宽厚的五指包裹住柔软细腻的指尖,楚墨珣的手心烫得吓人,宋子雲试着抽回自己的手指,试了几次都未能如愿。
“……先生当真是吃醉酒了。”
宋子雲双眸如流光溢彩的珍珠那般在烛光之下熠熠闪耀,看得楚墨珣心跳加剧,无法移开视线,侧目之间瞥见她嘴角星星点点的红。
“你疼吗?”
指腹轻轻摩挲宋子雲的嘴角,可楚墨珣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歉意。
“事到如今羽南还以为我是吃醉了?”楚墨珣沙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颓然,两指掐着宋子雲的下巴,逼着她看自己,“我不过是假借酒意罢了。”
宋子雲靠在他怀中,看着黑眸之中自己的神采,竟头一遭脸红起来,她把头埋在楚墨珣胸膛,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楚墨珣想问在她心中到底他是何地位,是否还是只把他当成恩人,她宋家的恩人,她无时无刻怯怕的老师,可软香温玉抱在怀,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如此轻薄。
楚墨珣道,“我会去请旨,请陛下赐婚。你可愿?”
宋子雲轻轻地说道,“我不愿。”
楚墨珣眉头紧蹙,声音变得极其危险,“你想嫁给迟绪还是柳昱堂?”
幽暗的眸子锁住怀里的人,仿佛只要宋子雲说出某个他不想听到的名字,下一刻便能将她揉碎,宋子雲缓缓摇头,楚墨珣煞白的脸色还稍稍缓和了些,他又恢复了以往清冷的模样,“我想羽南大概还搞不清现在的情况,眼下你只有嫁给我才能解此局。”
宋子雲笑道,“楚先生不要还把我当成孩子。依我看嫁给你才是无法完成的事。”
“此话怎讲?”
“堂堂首辅,混迹官场多年不知我何意?楚大人怕不是在调侃我吧?”
“殿下怎能这般看臣,”楚墨珣兴致勃勃地看向宋子雲,眼中满是哀怨委屈,“臣是真心求教。”
“楚墨珣你非得我说破?你堂堂首辅,手握朝廷多个实要部门,莫说地方衙门,就是在这京城布防与锦衣卫都听你指挥,而我握着临山矿山与江南丝绸织造局,等于是握着大渊的钱袋子,我俩若是成婚,岂不是……”
宋子雲瞪着楚墨珣,紧紧咬着下嘴唇,最终没有将大逆不道的话宣之于口。
说这话时宋子雲是这般认真又心疼,她不希望自己大权旁落,楚墨珣心头一颤,抬起手替她整理额前碎发,“原来我的羽南是担心这个。”
“难道你不担心?”
楚墨珣目光坦然,“我不担心。”
“宋良卿不会答应的。”
“不,他会答应的。我自有办法,羽南只需信任我,安心在府上等我便是。”
“你有何办法?”
宋子雲仔细辨认楚墨珣的意思,但见他眼中并无玩笑之意,一丝不妙的预感爬上心头,楚墨珣却没有给她猜测的机会,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自然是让你心安理得嫁进楚府的办法。”
大渊首辅要娶大渊的长公主,岂会像三两句话那样容易。宋子雲不同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现下迟绪与柳昱堂已经够我喝一壶了,我们还是先解决这俩人再说。”
“殿下放心,有下官在,那两人不敢造次。”楚墨珣抱着宋子雲不肯撒手,“殿下就安心住在府上。”
相拥二人不再言语,楚墨珣十分享受这一刻,“比起这些扫兴的话,我更想听羽南说别的。”
“别的?”
“嗯。”
别的是什么?
宋子雲看向楚墨珣满怀希望的目光,小声嘀咕了一句。
“太轻了我没听清。”
“近思……”
“殿下,殿下。”
门外是宋之的声音。
宋子雲猛然爬起来穿戴整齐,“何事?”
“宫里来了旨意。”
宋子雲心跳满了半拍,昨夜那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有何旨意?”
门外忽响起一声尖锐的咳嗽声。宋子雲推开门,见是一位面生的小太监,“参见长公主殿下。奴特意来替陛下传旨。”
方才还满脸娇羞的神色如今已不复存在,宋子雲嘴角噙着笑,优雅地抬了抬手,示意小太监起身,可眼中满是审视,她从头至尾地看了看太监,“平日里都是清竹来传旨,怎么今日换了人?本宫瞧着这位公公眼生得很,看来陛下身边换了新人。”
这小太监捂着嘴呵呵笑了几声,“殿下说得哪里话。陛下身边纵然再换新人,唯一不变的便是他与殿下之间的姐弟情分。”
“圣意岂是尔等能揣摩的?”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殿下,奴虽不曾揣摩圣意,但跟在陛下身边多日,陛下时常挂念殿下,但凡御厨房端来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是想起殿下您。”
“起来吧。你倒是个伶俐人,叫什么?”
这小太监又朝宋子雲行了一礼,“回殿下的话,小的叫崇善,清竹公公老了,这几日早起时头痛病发作,陛下宽待咱们这些奴才,自然不愿让公公操劳。”
“如此便宣旨吧。”
“长公主殿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京城城郊碧波湖上常有船商遭歹人抢强财物,朕特命昭和长公主与镇北王迟绪调查此事,速速缉拿匪盗,三日之内必要结果。旨意所至,钦此!”
“臣领旨。”
宋子雲攥着那卷烫手的圣旨,指尖冰凉,可神色很快恢复平静,“敢问公公,陛下还有话带给本宫吗?”
“还有一句话,陛下说只是给长姐提这么一句,若是长姐不愿,也可随意。”
“请陛下口谕。”
崇善清了清嗓门,学着宋良卿的口吻,“天气日渐暖和,锦衣卫那也得到消息,抢劫船商的那些歹人时常藏匿与夜市之中,长姐不妨和柳大人一道去夜市上看看,兴许能查出点线索。”
“白天和迟绪,晚上和柳昱堂?”宋子雲笑了起来,“陛下为了抓住那些歹人真是煞费苦心。”
“陛下说了,一切皆是为了百姓,还请殿下辛苦这一遭。”
“不辛苦,一切都是为了百姓。”
城郊码头。
晨雾尚未散尽,像一层半透的鲛绡纱,虚虚笼着整片河岸。残冬的寒气还盘踞在青石板缝里,却被渐暖的日头逼得节节败退,化作湿漉漉的水汽,沾湿了挑夫们草鞋的边沿。
岸边的老柳树最先得了春信,枯褐的枝条抽出一簇簇鹅黄的芽苞,随风轻晃,偶尔扫过停泊的船顶。
那些做小生意的残破船只上生着炉子,炊烟混着蒸糕的甜香,与河面氤氲的水雾纠缠在一处。
今日可不同往日。
随着一声声“走开!官府办案,速速离场!”,那些做小生意的船只被逼无奈统统被官兵赶出了码头。
岸边只留着几艘画舫泊在专属的贵客栈桥边,漆红的栏杆上凝着晨露,被阳光一照,像撒了一把碎水晶。最醒目玄色船身压着鎏金云纹,桅杆上悬的青铜铃在风里叮当响,惊起岸边一群灰麻雀,扑棱棱掠过水面,翅膀尖儿划开一层薄冰。
迟绪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暗金纹的披风,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刃站在船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逐渐热闹起来的码头。他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凛冽气势,让周围喧嚣的市井之声似乎都低了几分。
远远看见宋子雲的仪仗缓缓行来时,他冷硬的嘴角才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他亲自下船,大步迎上。
“殿下。”迟绪抱拳行礼,目光灼灼地落在宋子雲身上。今日她一袭靛青箭袖长衫,腰间束着玄色革带,足蹬乌皮靴,将长发高束,以一支素银簪固定,眉间英气凌然,步履飒沓如风般映入迟绪眼帘,倒真像个清贵俊秀的世家公子。春风一吹,迟绪不禁有些看呆。
“镇北王久等。”
他伸手搀扶宋子雲,却被她微微侧身避开,宋子雲问道,“镇北王为何这般看我?”
迟绪挠了挠头,调侃道,“本王没想到远处看是长公主仪仗,没想到下了轿见到的却是俊俏儿郎,霎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宋子雲却清晰地看到他耳朵烧成了红云。
迟绪轻轻唤了一声,“羽南,你向来不喜长公主的仪仗,怎地今日出行这般隆重?”
宋子雲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陛下将这桩案子交给了长公主,本宫自然得用长公主的仪仗,可既然是奉旨办案,着男装更方便一些。”
迟绪又一次伸出手,示意扶她上船,宋子雲并不情愿,可迟绪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不容她拒绝。她无奈只能伸出手,刚踏上甲板她便缩回了手。
迟绪也并没有继续为难她,立刻有侍女上前引她入舱。迟绪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
画舫缓缓离岸,驶向开阔的湖面。船舱内布置雅致,早膳已备好。迟绪挥退侍从,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第68章
“殿下尝尝这西市的蟹黄包。”
“不扰镇北王大驾,我早起已用过早膳。”
迟绪宠溺地笑了笑,还是拿起筷箸夹起一个皮薄得几乎透明可见馅中蟹黄的蟹黄包轻轻放在宋子雲面前的青花小碟中,“知道羽南平日里尝惯了好东西,可蟹黄包不比其他点心,蟹黄这东西贵在新鲜,这湖上的客商随捞随有,当场拆了蟹做出来的蟹黄包,现包现蒸,怕比宫里御厨做的还新鲜。”
“如今不过三月天,蟹商还未开市,湖里怎会有肥美的六月黄?”
迟绪扬起下巴好不得意,“只要羽南想吃,本王便命人给捞上来,羽南快尝尝,待凉了便不好吃了。”
宋子雲瞥见门口那两名带刀侍卫腰间挂着镇北王府的腰牌,心下便明了一切,她慢慢放下筷箸,“六月黄是这些蟹商一年的营生,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羽南放心,他们可不是白做的,本王给了他们银子。”
宋子雲笑着抬头看向迟绪,“镇北王真是好气魄。”
迟绪目光中闪耀些许得意之色,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宋子雲,却未在她眼中看见分毫情谊,嘴角只是稍稍扬起一分便沉了下去。
“镇北王可知这六月黄如何被养在湖中?”
宋子雲喜怒无常,迟绪一时间拿捏不准她的心情,只单以为她打开话匣子,饶有兴致地说道,“本王倒是不知。”
“初春时蟹商便要日日早起在这破冰的湖里放下早早编织好的蟹笼,撒下蟹苗,京城之中最冷的那几个月,这些蟹商女子便要日日早起在这湖中投食饲养蟹苗,待养到如今的月份,为了防止有人半夜偷蟹,还得每日值守。如今这气候,白日倒还算得上暖和,夜里依旧寒凉彻骨。他们这般起早贪黑就是为了能在六月卖个好价钱,而如今为了满足你我的口腹之欲,让这些蟹商捞起沉在湖底的蟹笼,幼蟹尚还未成年,或残或伤,到了六月便是白辛苦一年。镇北王还觉得给银子便就了结了此事?你今日能吃到蟹黄包不过是这些人对你镇北王的名头敢怒不敢言罢了。”
迟绪平静地听完宋子雲的一番话,狂暴的怒气在他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宋子雲则挺直后背,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脖子,冷静地看着他的暴怒,可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
宋子雲的冷眸就像一盆冰水一般慢慢浇透了他的暴虐。
“来人,”迟绪强压住怒意对门口的侍卫喊道,“把这蟹黄包撤下去,再多给蟹商一些补偿。”
“是。”
撤下了蟹黄包,桌上还有其他小吃,但见宋子雲满脸愁容,迟绪便统统撤了下去,换上一壶新茶,替她倒上一杯。
“羽南说的是,”迟绪假意咳嗽了一声,生硬地说道,“下回本王……我再也不会强迫这些人。”
宋子雲看着茶盏中清澈的茶汤,茶香扑鼻,“镇北王这些年远在边疆,如何能对这江南小吃如此了解,想来在这京城之中镇北王府的探子也不少吧。”
迟绪浓眉一挑,“羽南,你今日是存心和我找不痛快的吧?”
“我可不敢。镇北王,我俩是奉旨来查案的。”
“查案之前我想和你这样平心静气地坐一会,看一会湖光,就一会儿。”
宋子雲静静听着,目光却不时掠过舷窗外的湖光山色,心思飘远。她能感受到迟绪毫不掩饰的炽热目光,那是一种带着征服欲的占有,“看来镇北王还是没有明白本宫的意思。”
迟绪筷箸一顿,弯曲的手指搁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宽大的身板坐在宋子雲对面,如山般气势朝她扑面而来,“恰恰相反,本王自认完全明白羽南的意思。”
湖风习习,吹动宋子雲颊边的碎发,“迟绪,你不是傻子,你不会不知道你与我是注定不能成婚的。”
“为何不能?”
宋子雲嘴角呵了一声,抬眼却见迟绪也是这般嘲讽地看向自己,迟绪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忽然倾身靠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蛊惑,“就因为镇北王府手握五十万大军对吗?”
“既然知道就应该知难而退,陛下忌惮你,如今也忌惮我,镇北王还是乖乖回边疆去吧,别来掺和。”
“既然你知道如今你已经不得这小皇帝的信任,你就应该跟我走,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这才是对你最好的出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走到边疆也逃不过,这就是我身为长公主的宿命。”
“宿命?”迟绪沉着脸笑了起来,手掌如铁钳一般抓住宋子雲的手腕,“我不知道羽南你还相信这些?若是你信命,那五年前你怎会有勇气翻出皇城偷跑出宫?”
“你松开我。”
“你回答我!”
“疼……”
“我已经将你我这些年往来的书信统统交给了陛下,让陛下看看你与我这些年来的情谊。”
情谊二字咬得极重,迟绪看着宋子雲。
宋子雲咬着牙说道,“可这五年发生的事我统统不记得了,你这么对我不公平。”
“你一句轻飘飘的不记得就想抹杀我们的过去,你觉得你对我公平吗?”
宋子雲抬起手,一口咬在迟绪的手背上,随着迟绪嘶的一声,才松了手。
宋子雲说道,“虽然我不记得你我过去的信笺内容,但我相信我于你而言不过就是一个在朝廷中笼络的棋子,并不十分打紧,你又何必为了我这么一颗棋子煞费苦心呢?”
迟绪平静地听完宋子雲的话,甚至轻声地笑了起来,他忍不住佩服自己竟能平静听完宋子雲这般无情的话。
“羽南,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该如何让你相信我愿以万里河山为聘,护你此生无忧。”
他的气息带着强烈的男性侵略感,宋子雲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若是真要娶我,那便要交出兵权,我与兵权两者孰重孰轻,还望王爷早做决定。”
迟绪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随即化为更深的志在必得,“你在激我?”
宋子雲摇摇头,“王爷误会了,我只是在劝你清醒一点。”
“如果我说我愿……”
“镇北王好找!”
一声急切的声音从船舱外传来打断了迟绪的话,一位年过五旬的老汉走了进来,迟绪目光一冷,站起身来说道,“郦叔,你怎么来了?”
郦民嘴角一僵,随即笑道,“得知王爷奉旨来调查最近沸沸扬扬的这案,我特来相助。这位想必就是长公主殿下了吧。拜见殿下。”
“郦将军快快请起。”
郦民目光闪过一丝诧异,“殿下识得臣?”
“当年只率三千骑兵夜袭边城的郦将军,天下谁人不识?”宋子雲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略显尴尬的迟绪,忍不住夸赞道,“此番查案能得郦将军相助,想来不用三天便能交差。”
“殿下过奖。”郦民双手呈上一卷卷宗,“这是郦某刚才询问被抢船商的笔录,请殿下过目。”
宋子雲笑了笑接过卷宗并未急切地打开,而是放在案前,“郦将军别见怪,这询问笔录还是得由本宫的人代劳,毕竟是奉旨查案,本宫不敢有所松懈,还望将军体谅。”
郦民没想到宋子雲会给他一个下马威,嘴角僵了僵,“是在下糊涂了,还是殿下考虑得周到。”
“多谢郦将军。”宋子雲叫来了宋之,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同一时间,码头另一边伫立着一艘看似低调的小船。
楚墨珣临窗而立,手中端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茶。从这个角度恰好能将碧波湖上那艘醒目的玄色小船尽收眼底。他看到迟绪亲自扶她上船,看到画舫在湖心悠然飘荡,想象着舱内可能发生的情形。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中的冷茶微微晃动。那串被他重新串好的檀木佛珠,此刻正一圈圈缠绕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深深陷入皮肉。
高大魁梧的陆巍林站在他身侧大气也不敢出,“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所有船只均已靠岸。锦衣卫会接手此案。”
楚墨珣的目光依旧远远地跟着那艘船,见锦衣卫的船只靠近船头,一位年轻的锦衣卫跳上船慢慢指挥船只靠岸,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
“此事得抓紧了了。”
陆巍林点头,“是,卑职遵命。”
夜晚,南郊流觞园附近夜市。
与白日游湖的疏阔不同,夜晚的灯会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各色彩灯高悬,流光溢彩,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丝竹管弦之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柳昱堂一身月白锦袍,手持一柄玉骨折扇温润如玉,站在流觞园门口翘首以盼。看到宋子雲软轿停下,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快步上前,“微臣柳昱堂,恭迎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换了一身更显家常的浅杏色襦裙,外罩一件薄纱披风,在璀璨灯火的映衬下,少了几分白日的清冷,多了几分柔和。
她微微颔首,“此行你我是微服,柳大人不必多礼。”
柳昱堂引着她汇入人流,偶尔会说上几句闲聊的话,宋子雲却是兴趣缺缺地走在前头,一心想要调查这件案子。
她从袖中掏出一卷小图,上面是锦衣卫根据被打劫的商人口供大致画出的歹人逃跑路线,可口口相述,终有模糊不清的地带。
柳昱堂快走几步跟在宋子雲身侧,“殿下大概不记得了,我曾与殿下逛过一次灯会。”
宋子雲略带歉意地说道,“以往是我任性霸道,还望柳大人不必介怀。”
柳昱堂摇摇头,一双清澈的眼眸闪动着小心翼翼,“自然不是。”
柳昱堂体贴地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潮,眼神清澈而专注,充满了纯粹的倾慕和欣喜,“那时我还未考上状元,那夜不知怎地心情苦闷,秉烛夜读却一个字也瞧不进去,我便上街来想找个酒肆喝点闷酒,谁料竟撞见了殿下。”
宋子雲压根不信他的鬼话,狐疑地问,“你又是怎么认出是我的?”
“一开始不认得,”柳昱堂摇头,双颊微红,声音陡然变得轻若蚊叫,“我说了殿下可不能治我罪。”
“好,本宫恕你无罪。”
“那时殿下身边并无随从,披着一件像今日一样的斗篷,一人逛灯市。在这样的人群中只一眼便能看见,我只看了殿下一眼,心底的烦闷便一扫而空,于是我像是登徒子似地一路跟着殿下,见殿下一路上买泥人糖画,我也跟着买,见你在花灯下驻足,抬头猜灯谜,我便也跟着……”
在各色高悬的彩灯之下,柳昱堂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下隐藏着腼腆又羞涩的情丝,宋子雲的声音却平静如水,似要打破这流光溢彩之下的情意绵绵,“我猜出灯谜了吗?”
“殿下聪慧,猜出好几个,气得那揽生意的老板直跺脚。”柳昱堂想起那日老板的神情,忍俊不禁,“方才殿下从小轿中出来,我一时恍然以为又回到了那一夜。要是真的回到那一夜该多好。”
“柳大人这是在和我忆往昔,”宋子雲将那卷小图折了又折胡乱塞进袖中,心中反复思量斟酌如何开口,“我今日也便同你忆忆往昔。”
柳昱堂含蓄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殿下请讲。”
“柳大人可还记得你当年科考时殿前奏对答的是何话?”
笑容僵在嘴边,柳昱堂不知宋子雲为何提到这事。
“前几日我查看科考卷宗时有幸看到你当日的奏对。你对陛下言‘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说得真好,像是柳氏一族说出来的话。”
柳昱堂面色煞白,似乎隐约知道宋子雲话中之意。
宋子雲温和地笑了笑,“柳大人方才忆起的往昔,我全无记忆,光听你这般说,想来那个夜晚是个美好的夜晚。”
柳昱堂怔然,抬眸之间星星点点在眸中闪烁,他朱唇轻启想要继续开口,宋子雲却在他脸上依稀看见了几分楚墨珣的神色,只是柳昱堂没有楚墨珣那般疏离与清冷。
“不如就让你我留在那个夜晚。”
“我可以等殿下想起来你我的过往。”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等?”宋子雲摇摇头,“柳昱堂,你等得起吗?你可知,驸马都尉四字,于我大渊意味着什么?”
柳昱堂嘴唇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看来你并非*不知。”宋子雲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嘲讽与悲悯,“驸马者,尊荣加身,富贵无极,然终身不得涉政。不得掌兵。不得入三省六部。不得立于朝堂议政。”
“柳昱堂,为何你要执迷于一个不记得你的女子呢?况且我还是大渊的长公主,你做了驸马爷,便不能入仕,你考上状元,升入翰林院,陛下又如此器重你,这一切一切都是你努力而来,如今你又为何放弃?”
柳昱堂望着宋子雲轻轻笑出了声,“我也想知道为何。我原本也想不明白明明如此讨厌殿下的纠缠,为何还忍不住在意殿下的一举一动,明明知道你去秦王府是这般愚蠢冲动的行为,为何还要替你解围。我想不明白,可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行动,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尊崇本心罢了。”
“殿下今日这番话不过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可我也想告诉殿下,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既然我已在陛下面前做出了选择,那便要一条道走到黑。”
柳昱堂眸中闪烁着陌生又耀眼的光芒,好似就算千军万马在眼前也不过如此一般。
而宋子雲则轻轻地问道,“是吗?”
“你柳昱堂满腹经纶胸怀经纬,口口声声要‘为万世开太平’,却跑来求娶我?”
宋子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凌厉的质问,“是想要我亲手折断你的凌云翅,将你这柄刚刚出鞘本应斩向世间不平的利剑,锁进金丝笼里,做个只会吟风弄月、奉承妻主的富贵闲人吗?”
“还是要让天下人嗤笑,笑你柳昱堂十年寒窗,最终所求不过是攀龙附凤,贪图驸马的虚名富贵,将满腔抱负尽数喂了狗?你这样做对得起柳氏一族吗?对得起你的父辈吗?”
宋子雲的话如千斤重锤砸在柳昱堂心中,他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挺拔的脊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毫不留情的斥责抽去了所有力气。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视为生命的抱负、他满腔赤诚的爱慕,在宋子雲冰冷无情的质问面前,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他双唇蠕动了一下,轻轻地说道,“这就不扰殿下操心,我已休书一封去往柳氏宗族,特让长老将我柳昱堂除名,在柳氏旁系中扶持一位柳氏嫡子。”
“你!冥顽不灵!”
“叩见殿下。”
陆魏林不知何时来到宋子雲身后,“陆魏林,你怎么来……”
话音刚落,宋子雲一回头便看见街角暗处停着一辆玄色马车,她咽了口口水,站在原地。
“时辰不早了,臣送殿下回府。”
第69章
春雨淅沥,敲打着新发的芭蕉叶,宋子雲掀开马车,一股熟悉又让人沉沦的龙涎香隐隐淡淡地飘散而来,让原本紧绷的她瞬间松快了几分。炭盆里银丝炭燃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湿寒。
楚墨珣神色平静无波,深沉的眸子却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看向宋子雲,他的目光在她唇上那道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下一瞬宋子雲还来不及开口,眼前一黑,昨夜那熟悉的味道又覆了上来。
她感受着腰间的灼热与鼻息的缠绕,马车内翻江倒海般的欲望正向她涌来,她只能被动接受着唇上的蹂躏。
原本是忍得住的,楚墨珣想。他都已经忍了五年,却在昨夜之后无法忍受与她分离,片刻都是难熬。
“夜色正好,”楚墨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殿下真是好兴致。”
宋子雲杏色襦裙领口漏出一片风,如同被溺在汪洋大海之中突然被楚墨珣拎出水面,她喘着粗气却心虚地避开楚墨珣的目光,小声说道,“我……你……胡说什么呢。”
楚墨珣高大的身躯又欲欺上身,她双手抵在他宽阔的胸膛前面露委屈,“近思,我是没法子,你坐在马车中想必也看见了,可不能冤枉我。”
委屈的目色愈发让楚墨珣起了欺负的念头,他声音沙哑,不管不顾地又覆了上来,只是这次没有方才那般狂热,而是如同已将猎物收入囊中的猎豹,正慢慢享受戏耍猎物的快感,就在宋子雲快要招架不住这绵软又细腻的亲吻时,“我只瞧见殿下与柳大人桥上漫步,远远望去殿下笑如桃花,甚是美艳动人。”
苍白的手背紧贴在宋子雲侧脸之上,楚墨珣脸上倒是一丝不苟。案几上,两盏清茶氤氲着热气,碧绿的茶汤映着对面两人的身影。
“我哪有笑如桃花?”
“嗯,”楚墨珣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浮现一丝笑意,“美艳倒是真的。”
宋子雲双颊绯红,很难想象这样轻浮的话会出自平日里不苟言笑首辅大人。楚墨珣问道,“案子可有眉目?”
宋子雲无奈摇摇头,“迟绪这家伙根本无心查案。”
说罢灵动的眸子还不忘窥探楚墨珣的表情,这一次他倒并未有怒意,“此事无须你劳心,锦衣卫会查清楚。”
宋子雲安静地听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不行,既然陛下把这事交给我,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湖上客商被劫一案并非寻常案件,匪徒行事狠辣来去无踪,也绝非寻常水寇,”楚墨珣的指尖缠绕着她一缕青丝,“还是让陆魏林帮你。”
被亲得晕晕乎乎的宋子雲瞬间清醒,她抬眼与他对视,“首辅大人不信任我?”
“岂敢。”
“那就让我自己去查。再过几日便是殿下生辰日,京城会有一年一度庆典活动,若是在此之前破不了案,我就得在陛下面前落得一个办事不得力的名声。”
“既是如此,陆魏林这几日便听你吩咐罢。”
“他是首辅大人的人,我可不敢指挥。”
楚墨珣的眉头一瞬蹙紧又松开,这五年他总是习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护着她,都没想到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宫墙边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了。五年前那个小女孩瑟缩的模样与如今眉眼如画的眼前人合二为一,他竟有了一丝恍然。
宋子雲撒娇道,“京城庆典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日子,锦衣卫要摸排各家各户,你就不要再给他多添任务了。”
“这般不行,那般也不行,殿下想如何?”
一双黑眸深不见底,柔和地盯着宋子雲。
“我知大渊首辅手中权柄厉害,只是……”宋子雲眼中闪烁着渴望搏击长空的决心,“要解除我与迟绪柳昱堂之间的麻烦事,我就必须证明自己能独立处理这些朝廷要务,再也不是那些御史大夫口中只会圈养面首的刁蛮长公主。”
楚墨珣心底那点因被她拒绝而生出的不悦瞬间被一种激赏取代,马车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沙沙的风声,良久他才端起案上那杯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依你。”
“殿下,先生,到了。”
宋子雲掀开门帘才看见牌匾上偌大的楚府二字,刚要退回马车中,腰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横着揽住,“上哪?”
“回家。”
“我依了你,你也得依我一件事。在迟绪与柳昱堂之事没解决之前,你住在楚府,方便锦衣卫护你周全。”
第二日迟绪便在码头抓了一大群商人。
地牢里他袖口挽至肘间,露出结实的手臂,坐在一张粗木椅上,靴底碾着地上干涸的血渍,冷眼看着狱卒将一名瑟瑟发抖的商人拖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王……王爷饶命!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商人满脸惊恐地哀求迟绪,额头磕得青紫,手上的伤还滴着血,“王爷饶命啊。”
凄惨的声音响彻屋子,顺着阴森的寒风回荡在整个地牢里。迟绪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一根浸了盐水的皮鞭,在掌心轻轻敲打。
“不知道?”他嗓音低沉,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煞气,“湖上商船被劫,你的货却安然无恙,你说你不知道?”
“小人只是运气好,那日恰好没走那条水路……”
“啪!”
皮鞭狠狠抽在商人背上,瞬间皮开肉绽。惨叫声在地牢里回荡,惊起几只躲在角落的老鼠。
迟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冷得像在看一具尸体。
“本王没耐心听你狡辩,”他一把揪住商人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再给你一次机会,谁指使的?同伙是谁?赃物藏在哪?”
商人涕泪横流,忍受着鞭挞却仍摇头:“小人真的冤枉啊……”
迟绪眼神一厉,猛地将他甩开,转头对狱卒冷声道:“继续打,打到他说为止。”
“不要啊,镇北王,我说我说。”
“住手!”
宋子雲一袭月白骑装,步履生风地踏入地牢。刚至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她眸光一沉,径直推门而入。迟绪正擦拭手上血迹,闻声回头,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羽南怎么来了?”
宋子雲扫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犯人,冷声道,“王爷这是在查案,还是在滥杀无辜?”
迟绪嗤笑一声,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到一旁,“本王没那闲工夫弯弯绕绕,陛下圣旨三日内要有个结果,我当然得将所有可疑之人抓来,挨个审问,总有一个会开口。”
“若他们真是无辜的呢?”
迟绪眸色一沉,嗓音低哑:“那便算他们倒霉。”
宋子雲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模样给气笑了,“宋之。”
“卑职在。”
“把这人带走。”
说完宋子雲便抬脚离开地牢,迟绪看着消瘦的背影咬着牙说道,“你别忘了还剩下一日。”
“既然圣旨上写着由我督办此案,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用……”宋子雲厌恶地扫了一眼这满地的血啧,“镇北王这般雷厉风行。”
迟绪盯着她,眸中暗流汹涌,半晌,忽然低笑一声,松开了手。
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地走出大牢,宋之和冯二俩人将这奄奄一息的人抬了出来,宋子雲看向这人,“让他上我的马车,就近医治。”
宋之与冯二面面相觑,宋之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宋子雲催促道,“人命关天。”
“是。”
那商人呜呜地哭了起来,经过宋子雲身边时猛然拉住她的手,宋之一声呵斥,“大胆!此乃长公主殿下,你还不赶紧松开。”
宋子雲瞧这商人被吓得不轻,轻轻拍了拍宋之,“看来他有话对我说,不必大惊小怪。”
商人干涩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刚才在地牢的哭喊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宋子雲说道,“如果是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好好养身子。”
那人不肯放开宋子雲的手,“不,殿下,我有话说。”
那人说得很艰难,但眼睛里满是急切的神情,“殿下,我有一事不吐不快,原先想来是小事,但总觉得奇怪,现告诉殿下,望对陛下破案有帮助。”
宋子雲点点头,一同坐进了马车,“还请长者告诉我。”
“我在江南有几艘船,此番来京为了做点小买卖,临出门前有人托了码头的脚夫给我传话,希望我能带上一批货去京城。”
“一批货?”
宋子雲下意识地看向宋之,俩人对视一眼并未打断这人的话。马车上那人由于剧痛咳嗽了几声,宋之扶着他喝下一碗热茶,继续说道,“我们这种做水上生意的人,托人接货接别人货都不奇怪,于是我便问脚夫所托何物,到了京城何人照应。那脚夫也没答上来,只说给的酬劳并非是银子,而是金子,让我别问是何物,到了京城码头自会有人取。我曾听乡党们说过这种人,托带的大抵是些见不得光的物件,我不愿为了钱折了自家买卖就没答应,可我看码头上有好几家答应了的。”
马车停在一间药圃门口,冯二冲着马车内叫唤了一嗓子,“殿下,到了。”
商人说道,“也不知能不能帮到殿下。”
“你先安心养病。”
“宋之,你说我该怎么查?”
站在一旁的宋之轻声问道,“殿下,虽然镇北王这法子太过残暴,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我们没有时间了。”
第70章
更深露重,子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在寂静的街上显得格外清晰。宋子雲裹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脚步略显沉重地推开楚府侧门的门扉。白日里喧嚣的府邸此刻一片静谧,唯有廊下几盏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晕。
她踮起脚尖像是一只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出来觅食的小兔子那般轻手轻脚地走过门廊,她本以为这个时辰府中上下早已安歇。转过回廊,还有几步便能走到她在楚府偏院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必经之路上楚墨珣的书房内灯火通明。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棂,她清晰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并未穿着白日里一丝不苟的官袍,只一身墨青色家常直裰,更显得身姿挺拔而清隽。灯火之下勾勒出他沉静的侧影,仿佛一幅凝固的古画,他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书案前,似乎正在端详案头摆放的一盆墨兰。
宋子雲看着不远处不染一丝尘埃的背影停住脚步,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温暖与宁静,可瞬间又绷紧起了神经。
她低头看向自己,为了查案她执令牌带着宋之去了现场弄得自己一身尘土,裙裾下摆甚至沾着湖边泥泞的痕迹,发髻也有些松散,脚尖向内不敢举步。
此刻被他撞个正着,怕是免不了一番沉着脸的训诫,更重要的是自己此刻这般狼狈难看,他会不会嫌弃……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认命推门走了进去。那一刻楚墨珣像是早就料到来人,猛然转过身来,一双黑眸像是看见何等惊艳之色那般熠熠闪耀起来。
“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吗?”
宋子雲有些心虚不敢看他的面容,楚墨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沾了泥点的裙角,到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再到她眼底难以掩饰的倦色。
那眼神深邃依旧,却像沉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回来了?”
楚墨珣声音低沉平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子雲一时有些无措,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楚墨珣没有追问她去了哪里,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旁边小几上摆放的几样精致菜肴,“菜凉了。”
他随即提高声音,对着外间守夜的小厮吩咐道,“青松,让厨房热一下。”
宋子雲很快意识到楚墨珣在等她。
这一瞬间,她紧绷的神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骤然松弛下来。那一路强撑着的警惕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心和依赖。
她走到一旁的软榻坐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烛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着夜露的寒意。
热好的饭菜被重新端了上来。清淡的鸡丝粥,几样爽口小菜,还有一盅温热的参汤。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勾起了她腹中的饥饿感。
青松放下饭菜便退了出去。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放在宋子雲面前,她胆怯地看向楚墨珣,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怒意,才默默拿起勺子,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早就饿得难耐的肚子,也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心神。
楚墨珣话少,周围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几口热粥下肚,身体暖和起来,精神也恢复了几分。宋子雲放下勺子,抬起眼看向对面安静用餐的楚墨珣,烛光跳跃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她想开口问他为何不用晚膳,又觉得这般无趣的话实在不该在这样的夜晚里宣之于口。
“近思,”她的声音比刚才放松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今日得了些线索,去了沉船点下游二十里的一处芦苇荡。”
楚墨珣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眼神专注而平静,没有惊讶,只有倾听的耐心。
宋子雲迎着他的目光,语速渐渐加快,带着一丝发现线索的激动,“那里的水流很缓,淤积了大量上游冲下来的杂物。我在一堆烂木和破渔网里发现了一块被水泡得发胀的船板碎片。”
她顿了顿,眼神亮了起来:“不是普通商船的杉木或松木!那木料纹理细密坚硬,颜色很深,边缘有明显的火烧痕迹,还残留着一点……桐油和硫磺混合的气味!这绝不是寻常商船会用的材料,更像是……”
“炸药或是火器才会使用的材料。”楚墨珣接口道,语气肯定。他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对!”宋子雲用力点头,“而且我在那片芦苇荡的泥滩上,发现了很深的车辙印迹!不是牛车或普通马车的,车轮很宽,印痕很深,间距也大,像是能负重的大车。而且不止一辆!方向朝着远离官道的荒山深处!”
她越说越兴奋,眼珠子转个不停,双腿忘却了疲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那些劫匪,一定是在那里卸货转运,那片芦苇荡,就是他们的临时中转点,桐油硫磺……他们或许还私藏了火器!”
楚墨珣静静地听着,也没有急于发表意见,只是专注地鼓励她说下去。宋子雲的思绪飞快,这一路上她根据发现想了许多,分析了许多,又苦于无人倾诉。
“还有呢?”
宋子雲说道,“我又从一位没有被打劫的客商口供查到这些被打劫的客商都是因为运了不知何人所托之物。”
“这么说来这些歹人真正的目的并非是打劫。”
“是!”宋子雲的目光灼灼闪耀,“近思你好聪明,我查了半天才有些眉目的事,你竟然一两句话便通透了。这些歹人想要的是将自己手上的那些火器神不知鬼不觉地运来京城,他们再想法子在码头接货,或者在快到京城的时候劫了它。”
直到她说完,顺手接过楚墨珣递着的一小碗参汤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对着楚墨珣这么自然地说了这么多。
他该不会要开始说教了吧?说我做的这些太危险了。宋子雲想。
楚墨珣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和骄傲。
楚墨珣沉吟片刻才柔声道,“桐油硫磺必有大车转运,远离官道,目标明确,行动迅捷,这绝非普通流寇。”他顿了顿看向她,“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我想……”宋子雲放下汤碗,眼神坚定,却迟疑不敢开口。
“你向来有主见,想必已经有了主意。”
“顺着那些车辙印的方向摸进那片荒山看看。还有那片芦苇荡,我怀疑附近有他们留下的眼线或者临时据点。”
楚墨珣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荒山险峻,情况不明。人手务必带足,且要精干可靠。探路先锋,需选机警且擅于隐匿追踪之人。”
“我明白。”
歇了片刻,“还有两日。”
宋子雲微微点头,“来得及。”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靠得很近。碗碟已空,夜已深沉。屋外依旧寂静,但书房内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暖流。
“明日我还需再探一二……”宋子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了唇齿间。
楚墨珣正凝神听着她关于荒山探查的初步设想,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轻叩,对面的人儿像是忽然被噤了声。
他抬眸望去。
只见宋子雲倚在软榻的引枕上,头微微歪向一侧,方才还闪烁着兴奋光芒的凤眸此刻已轻轻阖上,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唇瓣无意识地微微张着,方才还因讲述而略带红晕的脸颊,此刻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柔和,甚至透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真。
楚墨珣敲击桌沿的手指倏然停住。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她清浅的呼吸声。
楚墨珣静静地在暗处瞧了宋子雲片刻,无声地站起身,动作轻缓得没有带起一丝风。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软榻俯下身,一手极其轻柔地托住她的后颈,另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动作稳而轻地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身体很轻,带着夜露的微凉,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发间似乎还残留着湖边芦苇的清新气息,混着一丝淡淡的泥土味道。她的头自然地靠在他胸前,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熨帖着他的心口。
书房的门被打开,门口等候多时的青松抬眸看向楚墨珣,只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迅速提起一盏宫灯走在楚墨珣前头。
楚墨珣抱着她,如同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极缓,生怕惊醒了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宋子雲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微微蹙起眉,楚墨珣则屏息凝神低头注视她,见她并未醒来,才稍稍松弛下来。
楚墨珣立在榻边,垂眸凝视着她熟睡的侧颜。烛光透过屏风,在她身上洒下朦胧的光晕。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停住,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替她拂开一缕粘在额角的碎发,仿佛羽毛拂过。
他拉过一旁的锦被,细致地替她盖好,将被角仔细掖紧,才极轻地吁出一口气,书房到她闺房不过短短一条长廊,楚墨珣却走得犹如身上千斤重担,生怕摔了她吵了她,退出内室时后背竟不觉已经蒙上细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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