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楚墨珣正被几位同僚簇拥着一起走出大殿,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繁琐的杂事,一阵春风吹过,忽地一丝熟悉的不安掠过他心头。
向来才思敏捷的楚墨珣抬头看向天空,高耸的飞檐染成暗金,原本充沛的暖阳霎时消失不见,空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清晨还未散去的清冽气息夹杂着一丝恐慌。
“首辅大人?”
户部许大人唾沫横飞地说了一半,见楚墨珣神情静止如水,以为他不肯拨钱,急切地问道,“大人,事关重大,下官实属无奈,今日就想问问首辅大人这笔款项因何搁置?事关漕运,大人还是要想清楚再作答。”
楚墨珣一身玄色官服,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沉浸似水,唯有一双深眸看向许大人,神情严肃看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看得许大人心中直打颤。
楚墨珣薄唇轻启,许大人未听清他的话却不敢承受这般紧绷的气氛,弱弱地问了一句,“大人……说了什么?”
楚墨珣眼神一变思绪拉回,定睛看向许大人,恢复沉声,“此事刻不容缓,待到内阁批复之后即刻去办。”
轮到许大人愣神,再抬眸时才朝楚墨珣深施一礼,“谢首辅。”
“……近思”
抬起的脚又停了下来,楚墨珣猛然回头,看身后空无一人,身旁的时黎发现老师的脚步并未跟上,关切地问道,“老师怎么了?”
“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时黎侧耳倾听了好一会,除了身旁几位大人的话语其他别无声音,他眯缝着眼睛打量自己老师,楚墨珣向来逻辑缜密,雷厉风行,从未像今日这般反常,“老师是不是累了?”
楚墨珣摇摇头,举步向前又听见一阵叫喊,那是不同于方才的叫喊。
“大人!楚大人!首辅大人何在?”
一抹飞鱼服连滚爬爬地冲入人群,见到楚墨珣的官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前襟被汗水浸透大片。他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首辅大人,属下万死!长公主殿下……殿下她……失踪了!”
楚墨珣似乎愣了一瞬才沉声问道,“陆魏林何在?”
“陆大人已经赶往芦苇荡,他并非害怕大人责罚,只是想先一步找到殿下。”
时黎眼疾手快地抬手制止周遭官员的话头,“诸位大人们,今日已经散朝,老师还要处理其他公务,凡有加急公务还请随我等去内阁商议。”
“陛下驾到。”
“臣等恭迎陛下。”
还未散去的官员跪在冰冷的青砖之上,宋良卿并未理睬跪了一地快步走到楚墨珣面前,“先生可听说长姐被掳走了?”
“是,臣刚听说。”楚墨珣说道,“既然陛下亲临,臣便在此处请旨。”
宋良卿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但少年天子已不是当初遇事慌张的模样,他压制住自己脸上的担忧,嘴角露出一丝笑,“楚先生是首辅,想要怎样部署都是先生的事。”
“臣遵旨,谢陛下。”楚墨珣继续说道,“锦衣卫何在?”
“臣在。”
“拿陛下手谕封锁碧波湖及所有水道,即刻起片板不得入水,所有船只、人员严加盘查。”
楚墨珣心中急切,但有条不紊,思绪片刻之后又道,“命京营兵马司全城戒严,搜捕一切可疑人等,重点排查所有漕运码头。”
“着令锦衣卫指挥使陆巍林亲率精锐缇骑,以碧波湖为中心,辐射方圆五十里,水陆并进,掘地三尺,调动京城所有暗桩线人,追查今日所有异常动向。”
“令刑部所有精干官吏待命,随时协查,撬开任何落网之匪徒的口供。”
楚墨珣的思绪飞快,神色镇定,但口中指令一条条砸下来,如同冰雹般密集而冷酷,展现出首辅在危机时刻恐怖的决断力和对大渊的绝对掌控力。
众人跪了一地,谁也没抬头,即便是吏部兵部主事跪了一地,也没有人敢对楚墨珣的决断置喙一二,可宋良卿的镇定与威慑力却在他的一道道指令下变得摇摇欲坠。
“慢着。”
宋良卿抬起手,在场所有人原本落在楚墨珣身上的目光统统聚集在他身上。
“至今还没有长姐的消息吗?”
他阴冷的眼角看向跪在地上的锦衣卫,跪在地上那人原本高高仰视宋良卿,被他这杀气腾腾的一眼立刻低下头俯趴在地,“回禀陛下,至今尚未有长公主殿下消息。”
宋良卿目光定格在楚墨珣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眼眸上。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极其阴暗、极其自私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宋良卿的心底。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诱人,带着一瞬解脱般的轻松感。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刹那,快得连宋良卿自己都几乎要忽略。它被巨大的恐惧残存的亲情以及对楚墨珣阴鸷的目光所淹没。
但它的确存在过,并且在宋良卿年轻的眼眸深处,留下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动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陛下是何意?”
楚墨珣声音不高也不低,像是一把绳索将宋良卿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下意识地避开那过于锐利的目光,手指微微蜷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犹豫,“朕只是在想,这几日长姐一直避而不见朕,对朕安排的驸马人选也颇有微词,长姐会不会因为不想成亲而故意……”
“陛下!”
“我的意思是锦衣卫又不是吃干饭的,近日又因为诸多事宜对长姐贴身护着,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会被人掳走?长姐向来我行我素,刁蛮任性……”
宋良卿此刻才看清楚墨珣的目光,那即便他犯了再大错误也不曾这般严厉的目光瞬间将他击个粉碎。
“陛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楚墨珣的目光如刀,冰冷刺骨,刺穿宋良卿薄弱的借口,那一瞬的失望与威压让宋良卿心头一颤,那点阴暗的念头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被看穿的羞恼和更深的不安。
“是朕糊涂了,先生别生气,我……朕……”宋良卿抬腿一脚踢在锦衣卫身上,“狗奴才还不快照着首辅大人说的办。”
“臣遵旨。”
宋良卿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龙袍,一闪而过的阴暗念头带来的短暂轻松早已消失,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后怕和心思无所遁形的难堪。
跪了一地的众人都大气不敢喘,楚墨珣向着宋良卿的方向迈了一小步,时黎小声提醒楚墨珣,“老师,如今不是置气的时候,还是要寻殿下要紧。”
楚墨珣收回视线之时,“殿下找到了!”
清竹年迈走得太急,扑通一声跪在不远处,宋良卿和楚墨珣都听见了这一声叫喊,宋良卿疾步快走扶住这位老奴才,“你说什么?长姐找到了?”
“是的,陛下。”清竹说道,“承德门来的消息……陛下您慢点走……”
宋良卿抬眸看向红墙那头,宋子雲定定地站在那头,*她不知站了多久,不知听了多少,只见她一瘸一拐地拖着身影走来,远远地瞧不清表情,目光游离地看向宋良卿的方向,似乎一滴晶莹滑落,她偏过头去,目光才慢慢移向宋良卿身后的高大身影。
“陆魏林这混蛋,朕要好好罚他!”
宋良卿一路小跑到宋子雲面前,担忧地扶住她,“长姐怎么这般狼狈?可是摔在哪了?到底发生何事?你怎么总让我担心!”
宋子雲轻轻一侧身避开了宋良卿,正在她站不稳之际,一双手臂拖住了她,她抬头望向来人,只是微微摇头。
楚墨珣扶住她,收紧胳膊。宋子雲半靠在他身上,向着宋良卿的方向微微一曲膝,撕心裂肺的疼,“让陛下担忧了,本宫因调查匪盗一事骑马不慎摔在草垛之中,又困在山脚之下,这才耽误了些功夫,还望陛下责罚。”
宋良卿的手臂尴尬地悬在空中,他咳嗽了一声对清竹说道,“还不快宣太医给长姐看看。”
“不必了,陛下。本宫累了,想回府休息。”
宋良卿伸手想要抓住长姐的衣袖,还未碰触到又缩回了手,“清竹,传朕旨意。镇北王迟绪此次奉旨协理湖匪劫案,然玩忽懈怠,查案不力,致使长公主殿下身陷险地,朕痛心疾首,褫夺镇北王迟绪参选长公主驸马资格。”
清竹说道,“奴才这就去宣旨。”
“臣,谢过陛下。”宋子雲小腿被野草划破,渗着血缓缓弯腰,“臣告退。”
“长姐受了伤,不如就此歇在朕这里,也好让太医诊治一二。”
“宫规森严,本宫久居于此于礼不合,徒惹非议。”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楚墨珣,“请陛下允准本宫回府。”
宋良卿脸微微一僵,“如此便如长姐所愿。”
宋子雲扶着楚墨珣才磕磕绊绊地走了一小段石子路,脚下一空被人腾空抱起。
她低呼一声,带着惊诧和一丝本能的抗拒,“近思,你放我下来。”
“别动。”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沉水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隔着几层衣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在沉稳动作下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他胸膛传来规律而有力的心跳。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她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红晕,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首辅大人!”一旁的宫女和内侍失声惊呼,沿路的太监宫女立刻跪倒一片,他们个个低头大气不敢喘,可任凭谁都知道楚墨珣怀里抱着谁。
“你这让我以后怎么进宫?”
楚墨珣长长呼出一口气,“若是不想进,以后便不进了罢。”
楚墨珣躬身将她极其安稳地放入了铺着厚厚狐裘软榻之上,他的手臂自她身下抽离时,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流连。
楚墨珣坐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车外大部分的光线,也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依旧闭着眼的苍白面容上,声音低沉而郑重,“院首已等在公主府,让他看看你的伤。”
宋子雲缓缓睁开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有劳首辅。”
马车缓缓启动,气氛尴尬又安静,宋子雲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楚墨珣离她这般近,她双手微微握拳摩挲在自己双膝上,又偷瞧那张不近人情的侧脸。
还是有些怕他的。
但方才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接倒在他怀里。
宋子雲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道,“近思,我受伤了。”
“是。”
“不是别人的错,是我觉得锦衣卫碍事,逞能故意甩了他们。”宋子雲目色渐渐暗淡下来,“或许真如陛下所说,我向来刁蛮任性,自诩聪明。”
“羽南是君,他们是臣,照顾不了你便是他们的错。”
“我不许你罚陆魏林。”
“为何?”
“因为他对你最是忠心。”
第72章
自那日清晨楚墨珣带着宋子雲离开,宋良卿的日子就彻底变了颜色。他每晚开始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宋子雲与楚墨珣坐在他的皇位上,而他则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
他对着昔日对他疼爱有加的长姐痛哭流涕,乞求她能放他一马,让他出城做个闲散王爷,可一句话都未说出口,楚墨珣拿起一柄长剑刺入他的心窝。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虫,而那无处不在冰冷黏腻的蛛丝,就是楚墨珣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和那只握着王命随时可能落下雷霆之怒的手。
“陛下,该用午膳了。”崇善小心翼翼地提醒。
“不吃!没胃口!”宋良卿烦躁地挥手,将一堆奏折扫落在地。他的目光却根本不在奏章上,而是神经质地扫视着紧闭的殿门和窗外晃动的树影。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都能让他惊跳起来,疑心是楚墨珣那沉稳而致命的脚步声。
他心中那个疑惑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长姐何时和首辅这般亲密了?
“陛下,楚先生求见。”
“不见!就说朕……朕龙体不适,正在静养。让他把折子放下,朕……朕晚些再看!”宋良卿几乎像是被烫到一般从龙椅上弹起,“让先生先回去。”
“陛下,您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崇善看着脸色苍白的宋良卿忍不住低声劝道,“首辅大人他……”
宋良卿踢了一脚崇善,“你平日最机灵,你去回了他,让他明日再来。”
崇善受了气,又不敢给楚墨珣脸色,陪着笑脸走了文渊阁,“首辅大人安好。”
楚墨珣随意地摆摆手,“陛下何在?”
“您留步,首辅大人怕是来得不巧,”崇善感受着楚墨珣不怒自威的官威,声音卡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口水,“陛下晨起便觉头风发作,疼痛难忍,方才用了安神汤药,此刻……此刻已然在寝宫歇下。今日实在……实在不便见驾。大人若有急务,不如……不如留下奏疏,待陛下龙体稍安,奴才定第一时间呈送御览!”
崇善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压力笼罩着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
楚墨珣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越过崇善微微发抖的肩膀,仿佛能穿透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暖阁门扉,直接看到里面那个惊慌失措的年轻帝王。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哦?”年轻的声音沉稳拔高,却听不出喜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陛下龙体违和,臣心甚忧。然此事关系重大,乃陛下亲赐王命督办的湖匪案最新进展,”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清晰地敲打在门内那个人的心上。
“首辅大人……您这……这可如何是好?”崇善逼迫自己抬头看了一眼楚墨珣,“陛下……不如首辅大人随奴去陛下寝宫看看?”
“胡闹,陛下寝宫实乃陛下后宫,我乃陛下臣子,如何能入后宫?崇善公公难道连此等规矩都不懂?看来清竹是越发不会约束司礼当差太监了。”
崇善扑通一声跪在楚墨珣面前,额头哐哐砸在青砖之上,“首辅大人息怒,干爹近日身子越发不好,若是让他知道小的不会办事惹怒首辅大人,责罚小的倒也没什么,怕就怕他急火攻心。”
“即是如此,你岂能污了清竹的名声?”
“首辅说的是。”
楚墨珣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无形的威压陡增,“此等要务,关乎国本,关乎陛下安危,片刻延误不得。若是陛下龙体抱恙……”
崇善脸色稍有缓和,那双惯会察言观色的眸子瞥向楚墨珣,但见他神色镇定。
“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不能打扰陛下,臣在此静候陛下召见。”
“这……”
“即便如此,公公也不允吗?”
“小的不敢。”崇善脸色铁青地看着楚墨珣,抬高声音说道,“来人,怎么一点眼力见也没有?怎么能让首辅大人站在殿外?快给首辅大人搬椅子过来。”
“不必了,做臣子的就应该有臣子的样子,陛下不赐座,我等岂敢坐?”
此刻殿内传来一声轻声的咳嗽,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宣先生觐见。”
崇善松了一口气,一个踉跄从地上麻溜地爬起来,还顾不得掸衣摆,便推开门引楚墨珣进殿。
“先生来了。”
殿内的宋良卿面朝先帝画像,站得如青竹一般笔直,听见楚墨珣脚步声这才缓缓转身,脸上全无尴尬,笑吟吟地朝着他身后的崇善骂道,“狗东西,首辅大人也是你能拦的?”
崇善又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小的知错,小的见陛下龙体抱恙……自作主张,这才酿成大祸。”
自作主张四个字他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口,狡猾的眼珠子划过眼角正好撞上楚墨珣那双犹如蒙上一层黑雾的眼眸,瞬间低下头。
崇善颤巍巍地说道,“首辅大人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怪罪我。”
宋良卿不想继续听崇善的话,“滚下去,传朕口谕,去司礼监处领五十军棍,让清竹亲自监刑。”
“小的领旨谢恩。”
宋良卿的目光落在楚墨珣身上,“先生这般看我作甚?”
楚墨珣并不急于回答宋良卿的话,只是冷冷默默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恐惧,“先生……来人,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给先生赐座看茶。”
“不必了,”楚墨珣说道,“陛下问臣为何这般瞧陛下,臣只是想起五年前的陛下还稚嫩如孩童,如今看来倒是越发有些帝王相了。”
宋良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朕本就是大渊的皇帝,天生帝王自然有帝王之气。”
“天生帝王?”楚墨珣嘴角浅浅抬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嘲讽。
宋良卿最不喜欢楚墨珣这般表情,也不想继续与他争辩,岔开话题,“先生所来何事啊?”
“臣来是来向陛下禀报湖匪案的最新进展。”
“此事不过是桩小案,又让长姐受了伤,朕便不愿再追究,”宋良卿心神不宁,脸上浮现一抹不自然的尴尬,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对话,“着锦衣卫督办,不必再报了。”
“不愿追究?”
楚墨珣轻轻说出四个字,仿佛宋良卿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前,宋良卿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自己,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儿时被他在课堂上罚站的记忆猛然又回来了,他正襟危坐,含含糊糊地说道,“楚墨珣你……你想干什么?”
楚墨珣与宋良卿只有一案之隔,高大的身躯如排山倒海般的海啸席卷而来,为了对抗这种压倒性的气场,宋良卿忍不住站起身来,硬着头皮直视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让他又敬又怕的男人。
“陛下当真不想知道湖匪案最新进展吗?”
“先生若是想说,说便是,朕听着。”
楚墨珣摊开卷宗,一张呈堂证供赫然出现在宋良卿面前,结尾处还有几个血淋淋的手印,指纹上的红泥因沾得过深像一对一对渗着血的眼珠,让宋良卿不敢直视。
“回禀陛下,湖匪案一干作案人等均已缉拿归案。”
“如此……甚好。锦衣卫办事……得力,赏!”
“不必,锦衣卫办事不得力,匪盗首领还未缉拿归案,锦衣卫不敢冒领赏赐。”
“那便等陆魏林抓住再来领赏。”
楚墨珣问道,“陛下可知长公主殿下为何对此等小案如此上心?”
“是朕的圣旨……”
话音未落,宋良卿听见紧张的空气中又响起一声冷笑,他抬头望着楚墨珣,正巧撞上他嘲讽自己的眼神,一抹厌恶之色顿从心底升起,“先生是何意?”
“长公主殿下暗中调查时发现这群匪盗并非寻常匪徒,而是通过湖上货商的船舱将火药火器偷运进京,陛下可知何人会如此作为,这群匪盗想要利用火药做何等大事?”
宋良卿虽年幼,但却是极为聪明一点就透,一股不祥的预感应运而生,他的目光这才落向案上的卷宗,上面赫然写着:缴获火药百余株,火器三十斤。
他的双手这才紧紧握着卷宗,一目十行地扫视上面所写供词,不过看了几行,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人为何要运这么多火药进京?”
楚墨珣说道,“下月初五是陛下生辰,举国欢庆,每年京城为庆祝此事会有三天花灯节,今年市井之间都在传陛下会提前亲政,今年的花灯节会比往年更热闹。而这些歹人乃意图在下月陛下万寿生辰,京城花灯节万人空巷鱼龙混杂之际,以此火器,行刺王驾,颠覆社稷!”
宋良卿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眼前忽然发黑,几乎跌坐在龙椅之上。
花灯节……他的生辰……
他每年花灯节都会登上城楼与民同庆,今年……宋良卿闭上眼睛想象每年万人空巷的场景……这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杀他!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楚墨珣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如刀锋般锐利蕴含着滔天怒意的目光,死死钉在宋良卿惊骇欲绝的脸上,“陛下可知长公主殿下,在得知湖匪线索之初,便已敏锐察觉此案非同小可。她不顾自身安危深入险境追查线索,非为私利,即便被陛下硬是塞了一个只会捣乱的镇北王,她也没有放弃追查此案。”
“长姐为了谁……”宋良卿喃喃自语。
楚墨珣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带一丝情感回荡在死寂的殿中,“她所为者,乃是忧心陛下安危。忧心这火器一旦流入贼手,必将在陛下万寿吉日,酿成滔天大祸。她查案如此急切,如此不顾自身,正是因为心中时时刻刻,悬着的是陛下你的安危,可是陛下你呢?”
“可陛下你呢?”
“你在得知殿下失踪之后是何种想法?”
楚墨珣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平静,只要殿内有一点声响便能盖过他此刻的话声。说完这些后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用沉重的目光,无声地拷问着御座上那个年轻而惶恐的魂魄。
“陛下好好想想吧。”
第73章
京城下了一夜的雨,春雨绵绵,总让人嗜睡。
文渊阁内早就没有楚墨珣的身影,但首辅大人的余威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时刻将宋良卿死死禁锢在冰冷的龙椅和更冰冷的现实里。
宋良卿没有回寝宫,只是枯坐在暖阁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巨大龙椅上,背对着窗外的月光,如同一尊失去了魂魄的泥塑。
文渊阁内没有点灯,只有惨淡的月光透过高窗露出一缕幽暗的亮,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当值的小太监几次欲进内殿点灯都被崇善给制止了。
崇善在圣上跟前当差日子不久,从未见过如此一面的宋良卿,他一时拿捏不准帝王心,悄悄遣了小太监去请清竹来御前,但三番五次都没有请来。崇善心知这是清竹存心刁难他,心存怨气但也实属无奈,谁让他在宋良卿面前溜须拍马,挤掉了清竹在御前的位置呢。他只得偷了个空闲自己个去请清竹过来。
宋良卿此刻却不知崇善的小九九,正呆滞地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先帝的画像高高挂在墙上,一双温柔和善的眸子望着他的子嗣。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的废墟。
楚墨珣那如刀似剑的诘问,父王临终前的面容,还有长姐苍白而隐忍的脸,混着那一丝微弱的亮光交替在他眼前闪现。宋子雲离开的背影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渐渐闭上眼睛沉沦在过往的记忆之中。
五年前先帝弥留之际,强撑着一口气对他们姐弟说道,“你俩要守望相助,羽南,你要好好护着弟弟,答应朕……”
“父王!”
“答应我,羽南。”
宋子雲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父王,这辈子我都会好好护着弟弟。”
“卿儿,我们宋家只有羽南一位公主,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护着你长姐,,你俩是一体的,一荣俱荣。”先帝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就像手心手背,像牙齿和嘴唇,明白吗?”
那时的宋良卿还很懵懂,他甚至怀疑父王是不是糊涂了,他与长姐从来都是相亲相爱,他又岂会不护着她?可宋良卿还是在宋子雲的注视下对着父王点点头,“父王,我答应你我与长姐永远绝无异心,我一定护着长姐。”
原来花无百日红是这个道理。
父王的声音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一道春雷劈在院中,吓得他从朦胧的梦中惊醒过来,他喘着粗气满脑门的汗,却不敢喊门口值守的人,他是帝王,他不能让别人见到他的恐惧,他只能蜷缩着,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被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父王,对不起……”
“陛下,”崇善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恐惧,“您……您一夜未眠,龙体要紧啊,奴才去传太医。”
宋良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嘶哑道,“滚!都滚出去!”
崇善刚从清竹的住所回来,好说歹说才央求着清竹出面,他瞧着宋良卿形同鬼魅一般的气色吓得一哆嗦,连滚爬爬退到门口。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铿锵的摩擦声,一个洪亮却带着压抑焦灼的声音响起,“臣迟绪恳求面圣!求陛下开恩一见!”
宋良卿的身体猛地一僵,声音尖锐而虚弱,带着浓浓的烦躁和逃避,此刻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迟绪,“不见!朕说了谁也不见!让他走!”
“奴才遵旨。”
迟绪没这么好打发,尤其还极有可能是宋子雲未来的驸马爷,崇善不敢得罪他,但宋良卿这副模样着实吓坏了崇善,他也顾不得得罪迟绪这头蛮牛,指使了七八个小太监左右架着迟绪拖了出去。
“陛下连臣兄也不见吗?”
宋良卿听见熟悉的声音从龙椅上窜下来,赤着脚快步走到宋景旭面前,见着他焦急又关切的目光,宋良卿心中一股委屈之情油然而生,“是兄长,快宣。”
“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田地?”
“兄长,长姐……”宋良卿说道,“我们错了,不,是朕错了,朕不该给长姐选婿,一切都是朕的错。”
“臣兄听说了,”宋景旭点点头,“此事怪兄长,兄长这就去长姐府上负荆请罪。”
“此事是朕的错,岂能让兄长替我受过?”宋良卿恨不能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来人,备马,朕要去给长姐请安。”
“陛下莫急,”宋景旭连忙搀扶起他,“先听臣兄一言,此刻前去,绝非良机啊!。”
“为何?”
“陛下,您想想,”宋景旭语重心长,颀长的身形站得笔直,阳光借着窗牖铺洒在他身上,是谦谦君子,更是兄长替弟弟出谋划策,“长姐刚刚经历生死大劫,身心俱疲,近些日子京城不太平,长姐总是受伤,别说此次事件,更遑论之前的刺杀……她心中……此刻只怕正郁结着一口怨气!”
他刻意停顿,观察宋景旭的反应,见他脸色更白眉头紧蹙,“陛下,臣兄以为长姐此刻最需要的是静养,是心绪的平复,而非……而非面对一个她可能心存怨望之人啊!”
“心存怨望”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宋良卿心上,他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宋景旭,但他不得不承认宋景旭说的有道理。
宋景旭语气更加恳切,“陛下,您此刻前去,心意虽好,但长姐若仍在气头上,亦或是伤情未稳,情绪激动之下,万一……万一说出什么更伤情分的话来,或是让伤势反复,陛下岂不是弄巧成拙?您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宋景旭紧紧盯着宋良卿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对方心底的恐惧,“陛下,您是一片赤诚,想去抚慰至亲。可长姐此刻只怕是满腔的委屈和心寒,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您去了,非但不能化解心结,反而可能火上浇油,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让她……让她对您更加失望,更加疏远啊!”
宋景旭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勇气之火。巨大的恐惧和退缩心理再次占据了上风。宋良卿眼中的那点光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畏缩。
他嗫嚅道,“那……那依兄长之见……”
宋景旭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赤诚的担忧:“依臣兄愚见,陛下此刻最该做的,是保重龙体。您看看您憔悴至此,如何能处理朝政,如何能让天下臣民安心?至于殿下那边……”
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非常了解宋子雲的口吻,“长姐需要静养。陛下不妨先让御医每日将殿下的脉案呈送御览,随时掌握殿下的伤情。再让内务府,源源不断地将最好的药材、补品、珍玩送往长姐府上,务必让长姐感受到陛下无时无刻的挂念和关怀。等过些时日,长姐伤势好转心绪稍平,陛下再择一风和日丽之时,亲自摆驾前往探望。那时,长姐感念陛下挂怀之情,又见陛下龙体康健,心中纵有千般委屈,也定能体谅陛下的苦衷,姐弟之间,重归于好,岂不是水到渠成?”
宋景旭描绘的美好前景暂时麻痹了宋良卿痛苦的心。他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喃喃道,“对……对……兄长说得对,是朕太心急了,长姐需要静养,朕还是等她病好了再去。”
“陛下圣明!”宋景旭立刻躬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臣兄这就去安排内务府,定将陛下的心意,周到妥帖地送到殿下面前。陛下快些歇息吧,龙体要紧!”
说罢他目光投向崇善,“尔等奴才需得好好照顾陛下才是。”
“奴才遵命。”
宋景旭退出文渊阁之后,宋良卿再次颓然坐在龙椅之上,又陷入更深深渊的颓丧模样,眼神空洞地望着先帝的画像,心中一片冰凉。
兄长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可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钩子,把他心中那点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和愧疚,彻底勾散了呢?
而退到殿外的宋景旭在无人处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嘴角勾起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得令人心悸的弧度。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紫棠色的亲王常服袖口,那上面用金线绣着的四爪行蟒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崇善送走宋景旭之后,从即将合上的门缝中窥见如同被鬼魅吸走魂魄似地宋良卿,心突突直跳,他恶毒的目光剜了一眼当值的小太监,“干爹人怎么还没到?你们到底请了没有?”
那小太监被崇善踢了一脚,扑通倒在地上,“小的确是请过,只是……只是……”
“有屁快放!”
“清竹公公风湿病犯了,双膝肿得像是馒头似地,躺在床上。”
一巴掌拍在这小太监脸上,“你是越发不会办差了,如今春暖花开,干爹的风湿如何能犯!”
这小太监被打得牙齿断裂,一口血吐在青砖之上,崇善说道,“去我屋里拿陛下前几日御赐的毛毡过来,咱家去看看干爹。”
第74章
一连几日宋子雲脉案都会第一时间呈给宋良卿过目,他看着冰冷的文字,似乎想从字里行间找出关于长姐的消息,想象太医在诊脉时长姐的一颦一笑,可日子过得越久,他便发现长姐的笑容越来越模糊,他才意识到他已经许久未见过宋子雲的笑了。
这个认知让他双腿如同站在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好像随时就能倾倒一样。
自从先帝驾崩后他与宋子雲从未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面,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时光能倒回,就算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给宋子雲选婿。
“现如今倒是骑虎难下。”
有好几次他想要去看宋子雲,又怕事态当真按宋景旭所说的发展下去,到时候他们姐弟二人心中嫌隙更甚。
崇善站立他身侧,“陛下,你好歹吃上一口,保重龙体要紧。”
“不吃不吃,都说了别来烦朕,都听不懂吗?”
清竹推开门见崇善连滚带爬的模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唯唯诺诺地喊了一声,“干爹。”
清竹瞧了一眼宋良卿,啐了一口崇善,“看看都是你办的好事,还不快滚下去。”
“是,干爹!小的知错了。”
清竹没有再理会滚出去的崇善,扭头对宋良卿轻轻地喊了一声,“陛下。”
宋良卿听见一声熟悉又许久未听见的声音,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苍老的清竹,像是见到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清竹。”
这一声含糊不清的喊声把清竹的老泪都给逼出来了,“陛下莫哭,仔细哭坏了身子。”
宋良卿不说话,只是哭。
“清竹,我做错了。”
这一声喊得犹如回到了小时候。
“老奴是看着您长大的,如今见你这幅模样很是心疼。”
“清竹,你说长姐会不会再也不会理我了?”
“有老奴在,陛下放心,”清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从温水中拧了一块绢帕擦拭宋良卿的脸,“殿下不会这么对陛下的。”
宋良卿悲切地摇了摇头,眼泪顺着两腮滚滚流下,“不,你骗我,我最是了解她,别看她面上长得漂亮,看起来柔柔弱弱,对流言蜚语满不在乎,但她杀伐决断,犹如男儿,她如何会原谅我。”
清竹心道,你既然知道还总是挑战殿下底线,但脸上陪着笑,“我的好陛下,那是对外人,你与殿下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又岂会对你心狠?”
宋良卿原本黯淡无光的眼里又闪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真的?你可不许骗我。”
“陛下可不敢胡说,老奴骗陛下岂不成了欺君?”
“你有办法?”
清竹来之前心里自然有了主意,“陛下方才所言极是,殿下这几年杀伐决断大有男儿风范,但依老奴之见,殿下架不住陛下几句软话。”
“软话?”宋良卿眼前飘过宋子雲临别前的那一眼,他不傻,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不,清竹,你是没见到那日长姐离开时看我的眼神,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殿下气糊涂了,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生气的时候说过的气话可比殿下多了去了。”
“你的意思是?”
清竹说道,“奴不敢夸口,不过老奴来之前打听到这几日殿下确实受了伤,在首辅大人府上将养,老奴以为如今就是看陛下的意思。”
“什么?”宋良卿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刺痛,楚墨珣威胁到他的皇位,长姐怎么能在楚府?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嫉妒和更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宋良卿脱口而出道,“长姐怎么能住在楚府呢?她与楚墨珣……”
“诶呦我的小祖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些事,当务之急陛下到底去不去赔罪?”
“赔罪?我怕。”
“陛下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护,怕什么?”
“我怕长姐还未消气。”
清竹噗嗤笑了起来,“那陛下就黏到长公主殿下消气为止。”
宋良卿的心如蒙尘的珍珠,被风一吹豁然开朗,他连忙点头,“你说得对。来人!快,替朕更衣,朕要出宫。”
马车轻快地行驶在回城的官道上,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慵懒的宁静。宋子雲靠在柔软的车厢壁上,肩上的伤处今日清晨便被太医院的人清理过换了药。
虽仍隐隐作痛,但她的心绪却如同被春日暖阳熨帖过一般,松快而轻盈,她已经很久未尝过如此轻松逍遥的滋味了。为了守住宋良卿的钱袋子,以往每日辰时她便要查看临山矿山与江南丝绸织造局的账册,每月便要查阅一次矿山的新产出,每季要赶去江南和那些商人周旋。
她微微侧首看*着车窗外被夕阳染成金边的田野和炊烟袅袅的村落,唇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久违的浅笑。
马车缓缓驶进城里,市集的喧闹打破了刚才的宁静,她掀开窗帘看着喧闹的市集,贪恋的目光流连在每个摊位前,楚墨珣坐在她对面,深邃的目光偶尔掠过她含笑的侧脸,那沉静如水的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停车。”
马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宋子雲疑惑地望着他,不多时门帘被掀开,一只糖人递进马车。
宋子雲问,“这是何物?”
楚墨珣的声音有些发闷,宋子雲分辨不清他的情绪,只见他垂目之间说道,“殿下难道连糖人都不识得?”
“我自然知道这是糖人,我只是问这糖人画的是何人?”
楚墨珣声音低沉似是调侃似是询问,“羽南好好看看,定然猜出这是何人。”
经他一提醒,宋子雲的目光才落在这糖人之上,见这糖人样貌虽是不全,但轮廓清晰高挺,尤其是那身材板正立体,风姿绰约,纵然不认识这人也知他俊美高贵,宋子雲仿佛见到楚墨珣站立殿中上朝的身影。
许久未笑的她终于没忍住,发出一串银铃般笑声,见楚墨珣正灼灼地投来深邃的目光,她连忙捂嘴,但怎么也压不住自己的笑声。
完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首辅肯定生气了,可宋子雲仿佛被人点了笑穴一般怎么也停不下来。
楚墨珣嘴角绷直,不露声色地听着这悦耳的笑声,宋子雲问道,“首辅大人可是生气了?”
“能博君一笑,本首辅心甘情愿。”
她两指捏着糖人抬到半空中与楚墨珣侧脸轮廓何在一起,“这是出自何人手艺?倒是比宫中御膳房的手艺还要技高一筹。本宫要赏。”
楚墨珣的嘴角微微扬起,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玉镇纸,“羽南这是笑话我成为孩童口中的零嘴吗?”
“岂敢岂敢,”宋子雲越看这糖人越喜欢,强压住嘴角的笑,“民间老翁多拿英雄做糖人,能将首辅大人做成糖人,可见京城百姓爱戴首辅大人。本宫又岂敢嘲笑?”
“既然殿下喜欢,明日再寻他做。”
“当真?”宋子雲心尖微微一颤,对上他此刻那双只映着她身影的眼眸,慌忙撇过头去,那句多谢卡在喉间。
楚墨珣倒没在意她的回避,“这些年羽南辛苦了,为大渊操劳。”
“是啊,”宋子雲无奈地摇摇头,“如今受了伤,反倒成全了我想休息的心。”
马车外传来一声压低的声音,“首辅大人,锦衣卫有急事禀报。”
宋子雲识趣地抬起头,忙看向另一边窗外,两手堵住耳朵,“若是首辅大人觉得我不方便听,我可以不听。”
“无妨,”楚墨珣的声音不似刚才那般轻松,而是透着威严,“既是急事,快快报来。”
“陛下朝楚府来了。”
听见陛下二字,宋子雲脸色一僵,楚墨珣摆了摆手,“知道了。”
锦衣卫的退去悄无声息,马车依旧缓步前行,像那人从未来过一样,可车内气氛却不似刚才,宋子雲将糖人放在糯米纸上,神色恍然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温柔坚毅的大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见不见在你。”
马车停在楚府门口多时,不见人下车。
宋良卿甚至不敢穿龙袍,只套了身不起眼的靛青色常服,带着同样换了便装的请竹和两个噤若寒蝉的小太监像做贼一样从皇宫最不起眼的角门溜了出去。马车也不敢用御辇,择了一辆最普通的青帷小车,一路沉默地驶向楚府。
然而当马车停在楚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时,宋良卿的心却沉到了谷底。门庭冷落,大门紧闭,只有两个值守的护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他透过车窗缝隙,看着那扇大门像是隔开了他与长姐。
他想楚墨珣指不定怎么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呢。
“陛下……到了。”清竹的声音细如蚊蚋。
宋良卿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命令。
清竹倒也不催,只静待宋良卿开口。
宋良卿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屈辱感,“走……走偏门。”
清竹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陛下?偏门?那……那是下人们……”
“闭嘴!朕让你去就去!”宋良卿低吼一声,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狂躁。
马车在沉默中缓缓绕到楚府邸西侧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
这里行人稀少,墙壁高耸,与正门的恢弘气派形成了天壤之别,常年阳光都难以完全照入,显得阴冷潮湿。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斑驳的小角门紧闭着,门环都有些锈蚀了,一看便是府中仆役杂役运送东西的通道。
他深吸一口气,拒绝了清竹代劳的请求,“让你备的东西都备全了吗?”
清竹点点头,递过来一个食盒,“陛下吩咐,老奴岂敢不照做?放心吧陛下,这都是御膳房刚出炉的。”
宋良卿点点头,攥紧了食盒的提梁,指节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踉跄着下了马车。刚下过一场春雨,地面上又湿又滑,冰冷的石板路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
他站在那扇低矮、寒酸的偏门前,伸出手敲门,手指却在距离那冰冷锈蚀的门环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他犹豫了,他害怕见到长姐那毫无温度的脸,她会将他赶出来吗?
清竹和两个小太监远远地缩在巷子口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清竹只觉这一幕荒诞又令人心酸,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抹去眼角的泪。
巷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声响。宋良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长姐苍白的面容,他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屈起食指和中指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叩响了那扇冰冷斑驳的偏门。
“笃笃笃……”
无人应答。
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容易许多。
宋良卿又敲了三下。他感觉仿佛等了大半天,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陛下?”
开门的不是楚府的仆人杂役,更不是楚墨珣本人,而是连宋良卿都想不到的人,他充满狐疑地看向宋良卿。
“你怎么会在此处?”
来人也诧异地看向宋良卿,连忙作君臣之礼。
“臣叩见陛下,陛下为何来先生府上?”
第75章
“吱呀——”
一声轻微的带着些许滞涩的摩擦声响起。那扇斑驳低矮的偏门,竟真的向内拉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张清隽温润带着明显愕然的年轻面孔。
“臣叩见陛下。”
“柳昱堂?你怎么会在此处?”
宋良卿也愣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柳昱堂如何会出现在此处,还是在专供下人出入的偏门处?
柳昱堂显然也完全没料到敲门的是陛下,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衣襟上似乎还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墨迹。
可他毕竟是做臣子的,比宋良卿率先恢复镇定,见陛下满脸疑惑,连忙行君臣之礼,“臣来首辅大人府上是因为下月的花灯节。”
“花灯节?”
话音刚落,宋良卿猜测眼前这位状元郎莫不是与自己来楚府的目的不谋而合。
柳昱堂连忙摊开手里握着的一卷图纸与名单,“是的陛下。此事向来是长公主殿下所操持,故而臣……”柳昱堂的目光落在宋良卿那只还提着食盒的手上,脸上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对于近日朝野内外纷纷传言陛下与长公主殿下之间出现嫌隙,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尴尬的沉默在狭窄的门缝间弥漫。
宋良卿望着对自己避之不及的目光,假意咳嗽了一声,瘦弱的身子微微偏过去,手下意识地朝身后藏了藏,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他心头,一种……同病相怜般的荒谬感。
“瞧朕糊涂,往年花灯节的确是长姐操持,也真是为难她了。”宋良卿神色僵硬,声音却轻松地说道,“可……花灯节的事不是由礼部主持,怎地劳烦你这翰林院的人呢?”
原本神色微微松弛的柳昱堂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他捧着图纸的手微微颤了颤,眼神飘忽避开帝王的目光,声音却极为紧张,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回禀陛下!此次花灯节的花灯样式臣……翰林院也参与设计,院首大人派我来向殿下汇报进度。”
宋良卿没有点破。他脸上那原本因紧张和屈辱而紧绷的线条,反而奇异地松弛了一丝,甚至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平易近人地询问,“朕也是关心下月花灯节的安排,原来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等本分。”
柳昱堂越是这般窘迫,宋良卿的心越是放松,心中那点郁气也冲淡了不少,他越发喜欢眼前这个状元郎,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同样在楚府中心怀忐忑的柳昱堂是他的同盟。
“翰林院这是人才济济啊,好,你且安心办差,等回头办好了差事,朕重重有赏。”宋良卿忽地对他手上几份图纸感兴趣起来,指尖轻挑起图纸一角,“长姐可看过图纸了?她有何意见?”
“回禀陛下,臣还未见过长公主殿下。”
宋良卿的眼睛倏然一亮,“你也是刚来,还未见到长姐?太好了!不是……朕的意思是,朕随你一同去见长姐。”
“臣遵旨。”柳昱堂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脸上红晕稍退,恢复了部分镇定。他侧身让开通道,对着宋良卿深深一躬,声音恭敬却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默契,“殿下在暖阁静养,由太医照料。陛下请随微臣来。”
柳昱堂恭敬地后退一步,恭请宋良卿先走。
楚府的长廊不长,他俩一前一后走着倒觉得格外漫长,宋良卿忽地打破沉默问道,“爱卿为何会走楚府小门?”
柳昱堂答,“这是奉了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之命,近日匪盗猖獗,锦衣卫加派人手布防怕小人对殿下不利,特命我等官员来楚府须走这小门,不走大门。”
“原是如此。”
柳昱堂疑惑地问道,“难道陛下不知道?”
“这……朕当然知道。”
话已至此,柳昱堂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宋良卿的用意。
“这食盒还是让臣提着吧?”
“不必,朕自己提,你只管前面带路即可。”
宋良卿看着他让开的道路,看着对方眼中那抹了然的平静,心中最后一丝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提着食盒。
长廊尽头是一条狭窄的青石板小径,两旁是高耸的粉墙,墙角生着些青苔,显得格外幽静冷清。
阳光艰难地挤过高墙,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昱堂手中的图纸卷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宋良卿手中的食盒提梁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沉默中流淌着一种诡异的尴尬的同盟气息。
站在门前,他们俩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推开门。气氛越发尴尬,好在远处一人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跪在宋良卿面前。
楚之道,“奴才不知陛下圣驾,罪该万死。”
宋良卿一手贴在腰间,一手负在身后,少年天子英气逼人,帝王之气已成,“朕今日前来并未坐皇家撵轿,尔等不知者不怪罪。起来答话吧。”
“谢陛下。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良卿的眸子越过楚之,朝那扇门望去,只觉隔着那扇门后隐隐绰绰的身影便是长姐,“楚先生在吗?”
“陛下有事找我家先生?”楚之毕恭毕敬,不卑不亢,“陛下恕罪。奴才已经派人去请先生回府,请陛下前厅稍坐,先生立马就到。”
宋良卿目光拉回,见挡着自己圣驾的下人,冷冷地朝着柳昱堂睨了一眼,柳昱堂自然明白是何意,赶忙上前答道,“楚管家,不必麻烦楚先生,臣与陛下是来叨扰长公主殿下的。”
楚之又问道,“不知柳大人所为何事?”
“是关于花灯节的事,”柳昱堂谦谦有礼,“楚管家有所不知,花灯节是大渊一年一度的盛事,此事向来是殿下操办,许多细节朝中各部鲜有了解,许多事宜难以定夺,还是得请殿下过目一二。”
“这……”楚之面露难色,目色微垂看向青砖,“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我家先生交代殿下是来府上养伤,若非先生手谕,外人不得打扰殿下养伤。若是耽误了殿下的伤势,我等下人担待不起。”
宋良卿最见不得有人忤逆他的意思,尤其楚之还是个下人,他的声音陡然增高,透着一股阴恻恻,“难道朕是外人?”
“奴才惶恐,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首辅的话,奴才不得不照做。”
“楚大人好大的官威,若今日朕一定要见长姐呢,”宋良卿慢悠悠地踱步到楚之面前,冷哼一声,“不知这官威殃及不殃及朕?先生是不是也要治罪于朕?”
楚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恕罪。”
宋良卿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只听得门内一丫头推门而出,面无喜色地跪在宋良卿面前,“奴婢叩见陛下。”
宋良卿原本僵硬的面容倏然放松,露出笑颜绕过跪在地上的楚之扶起她,“香桃?才几日不见,你这丫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陛下谬赞。”
宋子雲以前常带香桃进宫,宋良卿在宋子雲面前是幼弟,在这些丫鬟面前也从不端着架子,宋良卿指尖轻刮香桃的鼻尖,“你这丫头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怎么今日见了朕这般拘谨?”
香桃侧着身子又给宋良卿行了一礼,脸上僵着一抹笑,“奴才不敢。”
宋良卿悬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扑了个空,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长姐在吗?身子可好些了?朕打扰她了吗?”
一连串问题铺天盖地而来,香桃脸上浅浅略带笑意又给宋良卿行了礼才缓缓开口,“回禀陛下,殿下好些了。正要我请您进去。”
推开门一股清雅的草药香飘出屋外,宋良卿微微蹙眉,对柳昱堂说道,“爱卿姑且在门口等候,朕与长姐有些体己话要说。”
“臣遵旨。”
话音刚落门后传来一声冷冷的声音,“既然陛下来也是为了公事,便请柳大人一同进来,臣姐身上带伤,身子实在不济,还请陛下见谅。”
此刻宋良卿脸上颇为尴尬不知如何作答,但更尴尬的则是柳昱堂,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屋内的宋子雲似乎也不急,静静等待这二人。
“既然如此,那便依长姐。"
一进屋宋良卿便看见宋子雲单膝跪在青砖之上行君臣之礼,“长姐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不知陛下驾到,臣有失远迎。”
“长姐身子未愈,”宋良卿想起刚才楚之与香桃对他,伸出的手也悻悻地缩了回来,“长姐起来吧,坐着答话。”
宋良卿只叫宋子雲坐,自己则站得笔直。
宋子雲笑道,“陛下不坐,臣如何坐得?”
见宋子雲笑,一时间宋良卿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某个午后,他们姐弟二人相依而坐一处,“那……朕也坐。”
宋良卿双眼笑成一条缝,两手紧握成拳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指节捏得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得知长姐受了伤,清竹吩咐御膳房做了些果点,都是长姐平日里爱吃的。”
宋子雲又站起身来,“臣姐谢过陛下恩典。”
“长姐!”宋良卿起身双手重重地压在宋子雲消瘦的肩头,几乎用全身的力气才让宋子雲坐回圈椅上。
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子雲坐在圈椅上还不忘欠了欠身,宋良卿脸色难看极了,由于心跳加剧,他面色潮红,好不容易坐回座位这才略一抬手示意柳昱堂说话。
柳昱堂对着宋子雲说道,“长公主殿下,这是花灯的图纸,院首特意吩咐要你过目,还有礼部拟定陛下生辰那日登城楼的名单,也让臣带了过来,殿下想先看哪份?”
宋子雲朝着宋良卿笑道,“陛下想先看哪份,臣便看那份。”
“朕从未参与过花灯节的筹办,如何知道该先看哪份?”
宋良卿偷看宋子雲的脸色,以往自己这般问时,宋子雲脸上总会露出那种对幼弟无奈宠溺的笑,一边笑一边还数落他,可如今宋子雲脸上早就没了那样的笑,她不气不恼,耐心地看向宋良卿,“陛下长大了,总是要学着看,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陛下今日前来,那臣姐便把今年的花灯节一概事宜交给清竹,也好让陛下过目,方便手底下人督工。”
“不,长姐,弟弟办不到。”
“陛下怎地如此说呢,陛下是大渊的天子,万民朝拜的真龙,”宋子雲笑道,“万不可这般说。柳大人,你说对不对?”
宋子雲的目光瞬间看向柳昱堂,看得他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恢复镇定,轻声地唤了一声,“殿下,今日是臣错了。”
宋子雲问,“你何错之有?”
“是臣来得不是时候,”柳昱堂一身月白常服衬得他皮肤越发白皙,手指纤纤从茶台上端来一杯温茶,一双慧眸波光粼粼望向宋子雲,似乎有着从未在宋子雲面前流露出的悲切哀恸,“殿下,臣父与兄长皆葬命于战场,夜深人静之时臣时常想他们,看见陛下与殿下如今这样,心中实在难过,特请长公主殿下恩准臣先行告退。”
宋子雲怔然。
“请殿下恩准。”
宋子雲双唇蠕动,想发自内心地对柳昱堂说声抱歉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点点头。
屋内又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长姐,朕来只想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殿下请问。”
“往年花灯节,长姐都与朕一同登上城楼,受万民朝拜,今年如何?”
“大渊是陛下的大渊,只要殿下登上城楼便好……”
宋良卿猛然站起身来,“我今日前来不是大渊天子的身份,是作为弟弟问长姐,我就问你跟不跟我一起上城楼?”
第76章
忽地一声雷砸在乾清宫宫门前,原本完好无损的青砖被砸出了一道裂痕,随即跟下的便是一场瓢泼大雨轰隆隆地浸湿这片大地。
东暖阁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宋良卿心头的阴霾。大雨透出的阴湿之感也悄无声息地弥漫在空气中,他自打从楚府回宫至今并未进食,软绵绵地浑身无力,裹着厚厚的锦被坐在龙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白日里楚府里那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今日殿外值守之人朝殿内看了好几眼,任凭谁也不敢靠近殿中的宋良卿,更别说劝陛下进食。宋子雲那疲惫疏离的目光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更如同冰锥刺得他心口发凉,喘不过气来。
如何能让长姐改变心意呢?
宋良卿目光哀伤默然望向窗外,瓢泼大雨如珠帘落在殿外,忽地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隐约可见的脚步声沉重得发闷,侍卫们压抑的惊呼和阻拦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深宫寂静。
“来人,”宋良卿心情烦闷,喊门口值守的太监,“何事如此喧闹?”
叫了几声都不见人进殿,宋良卿一股无名之火正无地方发泄,“崇善呢?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朕迟早撤了他!”
“何人在此喧哗?”
“镇北王,您不能擅闯!陛下已经歇息了!”
“让开!本王必须立刻面圣!尔等都给我滚开!”
“镇北王,惊扰圣驾你可担当不起。”
“本王惊扰圣驾自然本王担着,尔等都给本王滚!”
一声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暴怒吼声夹杂着窸窣的雨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镇北王你不能擅闯陛下寝宫。”
可下一瞬,殿门便被推开,一高大身影三步并作两步,没有片刻迟疑便踏入殿中,身后拖着一片湿漉漉的脚印。
宋良卿看着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即刻到达自己面前,也惊得不轻,声音陡然变了调,下意识就要喊护卫。
“迟绪,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强闯宫禁!来人!护……你别过来,迟绪,你别……”
“陛下!”迟绪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沉重的靴子踏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雨水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衣衫滴在地上,几十名禁卫冲了进来,一把把阴森森的尖刀出鞘将他团团围住。
迟绪沉着一张脸阴冷地看向宋良卿,一步一步走近他,“不是臣夸口,若是臣真的想动手,怕是陛下的这些禁军都不是在下的对手。”
迟绪进一步,宋良卿便退一步,“迟绪,你这么说是何意?镇北王府是要造反不成?”
为首的禁军首领见迟绪步步紧逼也不敢轻举妄动,喉结滑动吞了吞口水,迟绪环顾四周又瞧出了宋良卿脸上惶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你总是不见臣,臣一时心急,还望陛下恕罪。”
宋良卿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弛下来,“你这浑人好生放肆,这么说来还是朕的错?”
“臣不敢,擅闯宫禁,惊扰圣驾,臣百死莫赎。”
迟绪的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但臣此来是想告诉陛下,之前陛下派人来问臣的问题,臣如今有了答案,不知陛下想听否?”
宋良卿眯缝着双眼审视迟绪,见他目光恳切,缓缓抬手示意禁军撤出寝宫,当值太监也识趣地退了出去,寝宫之内只剩下宋良卿与迟绪。
“迟洛凡,你擅闯宫禁已是重罪,就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宋良卿缓了缓心神,“那日之事就当做没发生过,你还是早日回北疆去吧。”
“陛下明鉴。”
宋良卿猛然抬头见迟绪双手高举,一枚沉重的青铜虎符赫然出现在宋良卿面前,在烛火下那狰狞的虎头纹路闪烁着冰冷而诱惑的光芒。
“臣愿以此虎符为凭,交出北疆五十万铁骑之兵权,”迟绪的声音在殿内嗡嗡回响,震得是宋良卿耳膜发疼,“只要陛下允婚,臣即刻自解兵权,镇北王府上下,世代为陛下鹰犬。”
巨大的诱惑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宋良卿心中残存的理智,那枚近在咫尺的虎符仿佛带着魔力,让他刚刚还因痛苦而颤抖的身体瞬间绷紧,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炽热光芒。
只要他点头,只要他点一下头,困扰他多时的藩镇之患,此刻唾手可得!有此功绩,他再也不用看楚墨珣的脸色,将成为真正掌控一切的帝王!
“镇北王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臣对天发誓,永不反悔。”
宋良卿眼里只剩下那片闪烁着诱人光芒的虎符,可当他伸手去拿时,眼前浮现的却是宋子雲那冰冷的目光。
“陛下,长姐累了,今年就不陪陛下等城楼观花灯,还望陛下年年岁岁,万寿无疆。”
虎符瞬间变成了狠厉的毒药让他如同碰触到千年寒冰似地缩回了手。
宋良卿后背泛着冷汗,瞬间清醒过来,冷冷地看向迟绪,“兵符贵重,请镇北王收回去罢,朕还要依靠爱卿替朕镇守边疆。”
“陛下!”
迟绪疑惑地看向他,却只见宋良卿的背影,“迟绪,朕和你说一句实话,朕做梦都想收回镇北王府的兵权。”
迟绪听了这话,目光中又闪出激动的光芒,“那陛下为何拒绝臣的答案?”
宋良卿浅浅地摇了摇头,“宋子雲是我长姐,不是朕的筹码。”
“我与羽南的婚事,陛下……”
“长姐到了适婚年龄,朕的确想为她谋一良人,但前提此人是她心悦之人,愿相伴她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臣既然求娶,自然能做到。”
“可长姐不愿……你明白吗,迟绪,朕要的人要一切以长姐的意思为准,你以后也休要再提了。”
迟绪垂着头,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暖阁,他只觉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一步走在青砖之上无比费力,
突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踏着大雨而来,一骑快马如同大雨之中的黑色闪电猛地冲向迟绪。
马背上一名须发戟张的老将猛地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来人正是迟绪的舅舅淮北,他翻身下马如猛虎下山,“迟绪,你这个混账东西!”
迟绪的神色游离在外,还未看清来人,霎时只觉声音熟悉,等待他的就是一鞭子,一道红痕立刻出现在他俊俏的侧脸上。他侧过脸竟不觉疼,艰难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眼中一片死灰,“舅舅。”
“闭嘴,老子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外甥!”淮北双目赤红如同喷火的铜铃,根本不听迟绪开口,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凌厉的风声雨滴精准地扇在了迟绪脸上。
“你这个混蛋!”
力道之大险些让常年习武的迟绪站立不稳,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瞬间破裂,一缕刺目的鲜血顺着下巴淌下,滴落在黑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将军,将军切莫冲动!”郦民的马紧跟之后,他翻身下马立马挡在迟绪面前,“将军消消气。镇北王不过一时昏了头,将军息怒。”
淮北一把推开郦民,“兵符?你他娘的竟然敢拿兵符去换女人?!迟绪,老子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
“那是你爹,是你祖父,是你迟家列祖列宗,用多少条命,多少血,在北疆这片冻土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基业!是跟着迟家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的身家性命!”
“你倒好!为了一个女人,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把这祖宗基业当成讨好皇帝小儿的玩意儿给献出去?”
淮北猛地俯身,如同拎小鸡般一把揪住迟绪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迟绪空洞无神的双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老子问你!你对得起你爹的在天之灵吗?对得起那些跟着你冲锋陷阵马革裹尸的弟兄们吗?”
迟绪被淮北揪着衣领,身体无力地晃动着。舅舅带着血腥味的怒吼,父亲临终的惨烈景象,还有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一张张模糊而坚毅的脸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死寂的脑海中闪过。
见迟绪如此颓丧,淮北越发上火,竖起巴掌又拍了过去,骂道,“你手握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直捣京城,届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要想宋子雲,我给你找一百个一千个,你为何要这般……”
巨大的痛苦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默默地从怀里摸出兵符递给淮北,咒骂声戛然而止,只有大雨飘在两人脸上,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淮北问,“你……没交出去?”
“舅舅说得对。我错了。我……”迟绪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砖之上,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的血混着泥土,可双眸之中再也没有那暗淡之色,他缓缓地睁开眼望着那片毫无生气的铅灰色苍穹,泪水混在雨水里从眼角汹涌而出无声滑落。
“挥师南下,想要宋子雲便能唾手可得。”
迟绪说得极轻,雨声掩盖了他的声音。
淮北望着失而复得的兵符,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你……”
迟绪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拇指抹去嘴角流淌的鲜血,“舅舅,父亲临终前嘱托你约束管教我,要把我当成你自家孩子那般教导。”
淮北脸色一变,看向高大的外甥,跪在雨水之中,“镇北王恕罪,舅舅以下犯上,请镇北王责罚。”
郦民连忙搀扶淮北,“镇北王,将军也是一时情急,错怪了镇北王,请镇北王饶恕将军。”
淮北推开郦民,“不,我身为镇北王府的将士,刚才以下犯上,实在该罚。”
“舅舅如今做的是正确的事,本王为何要责罚?非但不责罚,我还要感谢舅舅,刚才一顿责骂予我而言醍醐灌顶。”
“镇北王英明!”
第77章
站在门外的宋之说道,“殿下,清梧娘娘求见!”
正在给宋子雲倒茶的香桃猛然转身,茶水泼在茶席之上险些烫到宋子雲,她怯怯地望向宋子雲,“殿下恕罪,奴婢……”
宋子雲看向那双欣喜又激动的小眼睛,“你想见甜翠?”
香桃咬着下嘴唇猛然摇了摇头。
“香桃,你*猜甜翠今日来楚先生府上所为何事?”
香桃原本开心的眸子渐渐暗淡下来,转念一想愤愤地说道,“这还需要猜?自然是来给陛下当说客,殿下不要见。”
楚府邸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无形的屏障。自宋良卿那场痛哭流涕的卑微乞求后,楚墨珣以殿下需绝对静养为由,无形中收紧了府邸的防卫,尤其是隔绝了所有来自宫中意图不明的探视。
宋子雲身上的伤也渐渐在楚墨珣和太医院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愈合,虽然每日脉案还是依旧呈给圣上,可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一星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得到。
“宋之,你觉得呢?”宋子雲问。
宋之抬眸见撞上宋子雲的目光,很快又低下头,“不能见,但殿下是个念旧的人,想见便见一见罢。”
“我哪里想见?”
宋之道,“院首说殿下心绪烦乱,每每夜里辗转不能寐,或许见见故人也好。”
宋子雲对着香桃笑着又问了一遍,“你想见见清梧娘娘吗?”
香桃想了许久才点点头,“我想见的是甜翠姐姐,可她已经是清梧娘娘了,一切都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不同了,”宋子雲喃喃说,“如今我的处境也不同往日,还是不见了吧。”
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宋之垂下眼皮,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殿下是怕甜翠为难吧。她是殿下的人,又是陛下的人。之前陛下与殿下生了嫌隙,她在宫中处境便已经十分艰难,此番前来若是劝不了殿下与陛下和好如初,那回宫便要承受雷霆之怒。”
宋子雲长叹一声,一双悱恻的眸子波光流转,慢慢地摆了摆手,“我昔日让她进宫确实没有料到今日,想来也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更何况是帝王之心呢。”
香桃点了点头,“奴婢这就去回了她。”
“慢着,”宋之回望宋子雲,“殿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想甜翠来之前便已料到了结果,若是殿下怕她为难让她就此回去反倒与她生分,凉了她的心,与其这样不如大大方方的见上一面。”
宋子雲抬头见宋之,悲伤的眸中似有明媚的光亮,“你说得对,甜翠也好,清梧也罢,她都是我长公主府的人,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连故人也不见了。”
车帘掀开下来一位身着淡紫色宫装身姿窈窕容貌清丽温婉的年轻女子。
甜翠早就不是长公主上那事无巨细服侍在宋子雲身边的丫鬟了,在皇宫里的岁月她出落得越发水灵漂亮。
“烦请通禀,”甜翠的声音轻柔,带着宫中熏陶出的优雅,对着门口肃立的管事微微福身,“妾身甜翠特来探望长公主殿下凤体安康。”
“甜翠!”
话音刚落,一声熟悉又温暖的喊声隔着老远传过来,香桃一路小跑窜到楚府门口,像往日每次甜翠伴着长公主回府时那样热情快乐。
那时甜翠总是会轻轻拍掉香桃着急忙慌的手,让她稳重一点别总是像孩子那样,可如今再见香桃,那记忆里鲜活的模样不曾改变近在眼前,她站在原地恍若隔世。
“香桃!”
两姐妹抱在一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们是有多少时日不见了?”
香桃道,“殿下知道你来了,特意让我出来接你。”
甜翠猛然死死拽住香桃的手,抓得她生疼,“是殿下让你来的?殿下……殿下……”
她来之前原本忐忑殿下与她出现隔阂,可望着香桃毫无顾忌的脸,心中一片温柔,竟不自觉地流下两行清泪。
香桃忙抹去她的泪,“殿下很挂念你,时常说起你,你怎么……难得见殿下,你可不许再哭了。”
“是,见殿下我可不能哭。”
一旁的公公赶紧陪着笑劝道,“主子千万别哭,让殿下看见了,还以为主子在宫中受了多大委屈呢。”
甜翠吸了吸鼻子赶紧掏出绢帕替香桃抹了双颊,“香桃咱俩都不能哭,殿下受了伤,见不得这些。”
香桃领着她脚步飞快,不一会功夫便来到宋子雲厢房门口。只要推开门便能见到宋子雲,可她双手颤抖迟迟不肯推开门,香桃打趣道,“我的好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进了宫变得瞻前顾后的。”
“我……我不知殿下愿不愿意见我?”
“傻姐姐,殿下什么脾气你还不了解吗?若她不愿意见你就不会让我出来接你。”
推开门,甜翠先看见的是宋子雲身上扎眼的纱布,心中原先那些担心负担便霎时烟消云散,她哪顾得了那些宫中规矩,连忙跪在宋子雲跟前,“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了这般重的伤?”
“甜翠来了。”宋子雲笑着朝她招手,“不碍事,为了一个小案子,也是怪我自己逞能,如今已经解决。”
一旁公公笑着观察宋子雲的脸,可话却是对着甜翠说,“娘娘,您瞧您怎么见了殿下连行礼也忘了,这对长公主殿下可是大不敬。”
宋子雲抬眸如刀瞥向陪着甜翠而来的那太监,“我与清梧娘娘叙话,哪有你这奴才插嘴的份?”
那公公脸色一白,宋子雲的声音不高,继续缓缓道之,“本宫许久不进宫,尔等一个个便要爬到本宫头上来吗?”
这太监被吓得体似筛糠抖得厉害,“奴才不敢,奴才是怕清梧娘娘惊扰了殿下,才替殿下约束娘娘。”
“是吗?”宋子雲声音毫无波澜,嘴角反倒是留着一抹笑容,“只可惜本宫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决定。”
“奴才知错,殿下息怒。”
“去,跪在殿外,没有本宫的令不得起身。”
“奴才遵旨。”
见那奴才跪在门口,宋子雲问甜翠,“他是陛下派来监视你我二人的吧,他是我罚的,与你无关,回宫之后他若是敢把气出到你头上,我便不饶他。”
宋子雲的声音陡然拔高,门外的奴才们听得一清二楚,罚跪的太监缩了缩肩膀不敢抬头,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甜翠看着宋子雲抹着眼泪,“殿下不必为我这般得罪人,我如今好歹也是娘娘,也学了一点半点的审时度势。”
宋子雲笑道,“是,我也看出来了,清梧娘娘的确长大不少,可怎么还像个孩子似地哭鼻子呢?”
“我见殿下如此手段,想起昔日在长公主府,殿下待我们极好,那段日子是妾最快活的日子。”
宋子雲长叹一声,“原本让你进宫是想给你谋个好出路,没想到……终究是我的错。”
“殿下若是这般说反倒成了奴婢的不是了。”甜翠冰冷的手轻轻握住宋子雲,“陛下对妾还是不错的,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我。”
宋子雲目光深邃,若有所思地望着许久未见的甜翠,昔日的丫头,如今穿着妃位的宫装,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金步摇,眉眼间添了几分宫中特有的妩媚与谨慎,但那眼神深处,依稀还能辨出几分旧日的影子。
“殿下,你怎能不信奴婢呢?我与陛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会看在昔日的情面上。”
主仆二人正在叙话,香桃推门而入,“殿下容禀,太医院的人来给殿下换药了。”
甜翠干脆利索地走到门口从太医院的人手上一把抢过药箱,“我来给殿下换药。”
“你已经是清梧娘娘了,再侍奉我不妥当。”
“奴婢一辈子都是殿下的人。”甜翠目光坚决,就连宋子雲也感叹她的动作竟熟稔得像是昨日才替自己换过药那般,“殿下别看这些太医院的人,换药上药终究比不得我。”
“不行,”宋子雲摇头,“这不是你该干的事。”
香桃端来了温水和洁净的白布药膏,看看甜翠又看看宋子雲。
甜翠的手按在药箱之上,“殿下是嫌弃我了吗?倘若不是,就让奴婢伺候你。”
“我府上出来的一个赛一个的倔脾气。”宋子雲只能妥协。
甜翠净了手走到榻边,香桃已将所有上药纱布工具药膏依次摆放出来,两个丫鬟并无过多交流却配合默契,一个在准备药膏纱布,另一个自然而然站在一旁配合。
甜翠的动作极其轻柔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宋子雲肩头的白麻布,当狰狞的箭伤暴露在眼前时,她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红了,拿着药膏的手微微颤抖。
“殿下……您受苦了……”她声音哽咽,痛心疾首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只是些小伤。”
“你若是再掉眼泪,便不能再替我换药。”
“是。”
甜翠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她先用温热的软巾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周围,动作温柔妥帖,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平日里给宋子雲换药的医者时常会碰触到猩红渗血的伤口,她心中强忍疼痛,面上却不显露,一来她不想因为此等小事苛责下人,二来也不愿在旁人面前表露出脆弱一面。可今日甜翠敷药时指尖的温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竟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不适。
暖阁内异常安静,只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药膏清冽的气息。
“甜翠,你此番前来可有所求?”
宋子雲背对着甜翠,瞧不着她的表情,只觉上药的手一顿,随即一声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妾所求的殿下能恩准吗?”
“既然你开口求我,我必然恩准。”
“妾所求殿下一切安好。”
沉默在屋内蔓延,谁也没再开口说话,直到上完药。
“药换好了,殿下可还觉得疼?”
宋子雲摇摇头,“你的手艺包得可比太医院的人好太多了。”
“如今奴婢能为殿下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甜翠打开暖炉的盖子,将一碗早就温热的参汤端了上来,“我知殿下不喜参汤苦味,但如今伤势如此严重,还是得照顾自己身子。”
宋子雲接过参汤一饮而尽,后背上发出一层冷汗,顿觉有几分神清气爽。
香桃忍不住啧啧称奇,“还是姐姐有办法,平日里让殿下喝点参汤跟要她命似地,三催四请都不乐意喝,昨日是首辅大人凶巴巴地堵在门口眼睁睁看着她,殿下没了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喝下去。”
甜翠捂着嘴偷笑,香桃说道,“姐姐比首辅大人还要厉害呢。”
宋子雲笑骂道,“你这丫头就知道胡说。”
香桃躲在甜翠身后说道,“我哪有胡说,姐姐你瞧殿下恼羞成怒了。”
甜翠拉着香桃的手,“你往后要好生伺候殿下,听见了吗?”
香桃点点头,宋子雲说道,“备了晚膳,你吃了再回宫。”
可甜翠摇摇头给宋子雲行了大礼,“既然见到殿下安然无恙,也为殿下换了药,奴婢就告辞了。”
“慢着!”
宋子雲疑惑地看向甜翠,“你今日就为来给我换药?甜翠,你今日作为清梧娘娘来我这所为何事,若是你现在说出口,你我主仆一场,我便应了你。”
甜翠眼里泪光闪烁,却洋溢着快乐的神色,“有殿下这句话足矣。妾今日前来只是想来看看殿下,如今殿下安然无恙也了了妾的心愿。甜翠告辞。”
宋子雲一把拉住甜翠,“甜翠,你不能就此回去,你可曾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你来之前陛下与你怎么说?让你怎么劝我的?你快说来。”
“殿下真是说笑,”甜翠笑得很甜很甜,“陛下与我说的话殿下又不在宫中,如何得知呢?”
“可是……”
“我跟了殿下多少个春秋,殿下是何脾气我岂会不知?我不愿勉强殿下,更不愿说违心的话,殿下想怎么做依存本心便是,旁的人旁的事都与殿下无关。”
“甜翠!”
甜翠笑道,“我一日是殿下的人一辈子就是殿下的人,我绝不可能背叛殿下。”
“圣旨到!”
第78章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将青石板路面晒得滚烫,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粘稠与窒息。
“圣旨到!”
一声尖锐的嗓音刺破楚府,原本的静谧被打破,就连身居偏殿的宋子雲也听见些许动静。
陡然间一阵沉闷如滚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窸窸窣窣之中还带着盔甲摩擦出的铿锵杀伐之音,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昭华长公主接旨!”
甜翠香桃瞧着崇善身后那些禁卫军,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香桃脸色微微泛白,“长公主殿下并未着朝服,麻烦公公稍后片刻。容我等替殿下更衣。”
崇善说道,“陛下特意嘱咐此事不是公务,用不着殿下着朝服,别再折腾殿下。”
甜翠拦住崇善去路,“那也得让殿下准备一下,岂容尔等就这么放肆冲进殿下闺房?”
崇善冷冷地看向甜翠,“清梧娘娘既已探望长公主殿下,还是请先回宫去。”
甜翠不肯退让,殿中人却开了口,“香桃请崇善进来。甜翠,你且回宫,我会进宫去看你的。”
“是,妾告退。”
崇善一踏进殿中满脸堆笑,将圣旨递给一旁的太监,扑通一声就跪在宋子雲面前,“主子安康。奴瞧着主子面色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
宋子雲笑道,“托公公的福,本宫是好了许多。”
“这就好,这就好。”崇善笑得满脸褶子,“奴也是日日跪在菩萨面前保佑主子能安康。主子安康了,陛下也就安心了,陛下安心了,我等奴才也就放心了。”
“崇善公公此番来是宣旨?”
“瞧我!”崇善一拍脑门,“光顾着和主子说话忘了正事。”
宋子雲看向门外黑压压一片禁卫,又看了看一旁小太监双手奉上的黄绸缎卷轴,“崇善公公这是来宣旨的?”
“正是。”
一声冷笑响起,宋子雲问,“带这么多人来宣旨,陛下是想将本宫就地正法不成?”
“主子真会说笑,陛下爱重殿下,又岂会如此?”崇善回头冷眼对着其中一名禁卫首领说道,“尔等退下,不要惊扰了长公主殿下。”
“是。”
“主子,要劳烦您接旨。”
宋子雲未动,伸出手指接过香桃递过来的香茶,茶盖轻轻地碰撞茶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宋之挡在她面前,“殿下如今有伤在身,公公若是宣旨还请退出殿外,以免惊扰殿下。”
崇善的脸色一僵,见身材魁梧的宋之面色凶狠,无半点可商量的余地,只能默默退出殿外。
“殿下,陛下素来仁孝,体恤手足,特意吩咐您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必跪下接旨。咱家便如此宣读圣旨。”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皇姐昭华,秉性淑德,忠勤体国。前番为查湖匪之案身陷险境,负伤于身,朕闻之心痛如绞日夜忧思,寝食难安。念及皇姐伤体未愈,于宫外休养,虽有首辅悉心照料,终非长久之计,朕思虑再三,唯恐照料不周,有损皇姐凤体安康。”
崇善尖锐的声音抑扬顿挫,眼角偷瞧宋子雲片刻后继续宣读:
“为彰显天家亲厚,命长公主即日起移驾回宫,于昭阳殿静心休养。着太医院院正率精干御医,十二时辰轮值诊视;内务府调拨珍药补品,一应所需皆按最高规制供给。宫中女官、内侍,皆由皇姐挑选使唤,务必使皇姐身心愉悦,伤体速愈。钦此!”
宣读完圣旨,崇善仰着头颅等了片刻也未听见接旨二字,他只得恭谨地将圣旨卷起来,双手奉在宋子雲面前,“殿下,您看陛下体恤您,何不随老奴就此回宫?”
宋子雲浓眉一挑,“若是本宫不愿回宫呢?”
“这……”
崇善面露尴尬,为难地看向宋子雲,可眼角余光却瞥向皇宫禁卫首领,“殿下身子还未痊愈,万不可动气。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殿下,还是请殿下跟着奴速速回宫。”
“谢谢陛下好意,只不过我在楚大人这儿住惯了,不愿意挪地方,还请公公回宫禀报陛下酌情一二。”
“殿下!”
崇善一副苦瓜脸跪在地上,“容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为殿下赐婚,是陛下的错,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前几日得知殿下失踪,陛下心急如焚,殿下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心急如焚?”宋子雲说道,“他是心急如焚巴不得我回不来。”
“殿下,你如此说对陛下太不公平,陛下是大渊的帝王,他有一瞬的私心也是难免的。”
“是,他是帝王,”宋子雲说道,“本宫累得很,若是公公没有旁的话便退下吧,本宫要休息了。”
崇善笑容渐渐消失,僵硬的嘴角吐出冰冷的话,“殿下若是不愿回宫,那便是抗旨不遵。”
禁卫首领得了崇善的眼色,刚想大马金刀地跨一大步走至宋子雲跟前,一把钢刀蛮狠无礼地横在他面前,他抬头却见宋之面色冷峻地看向他。
禁卫首领喉结滚动吞了口口水,狠厉的神色收敛不少,“宋大人,我等也是为陛下办事。”
宋之双眸如同黑夜中的猛虎凶狠残忍地看着禁卫首领干脆利落地说了俩字,“退下。”
崇善连忙打圆场,“误会,殿下误会了,陛下就是关心殿下,想让殿下回宫诊治。”
“崇善公公,圣旨本宫已经听明,陛下对本宫关切感天动地,待本宫伤愈自会亲自谢恩,今日便劳烦公公回宫转述本宫的谢意。”
“殿下,”崇善看着宋子雲,“今日咱家是奉命来接殿下回宫养伤,还请殿下不要为难老奴。”
宋子雲轻轻笑出了声,“若我今日偏要为难你呢,你预备怎样?”
“这……”
宋子雲也不愿多费唇舌,“宋之,送客。”
“是。”宋之双手环胸,一把钢刀直挺挺地插在手肘位置,冷冷地对着众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可禁卫首领并未挪动脚步。
“请殿下莫要为难我。”崇善说道,“若是殿下执意如此,那老奴也只有得罪了。来人,请殿下回宫。”
禁卫首领侍立其左,护卫统领持重盾立于其右。数十名禁卫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而迅速地涌进殿门,在台阶下排开森严的阵势,将宋子雲的闺房团团围住。绣春刀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纵然是长公主殿下,若是抗旨不遵,咱家也有权当机立断。”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兵刃反射的刺眼寒光!
宋之钢刀已出鞘,对着瑟瑟发抖的香桃说道,“带殿下先离开,我已命人去通知楚先生。”
禁卫首领说道,“宋大人,你只有一人而已。”
“谁说只有宋之一人?”
楚墨珣如山岳般屹立在台阶上,他身后台阶下一字排开,皆是眼神冰冷的锦衣卫,忽地从他耳侧刮过一阵风,十几把明晃晃飞刀射向禁卫军,崇善身后十几人纷纷倒地。
崇善被吓得不轻,尖声叫嚷起来,“来人,来人!”
陆魏林从楚墨珣身后走出,脸上的刀疤显得诡异又恐怖,瘦骨嶙峋的手上还提着一把飞刀,禁卫军见了这把小小飞刀步步后退。
崇善尖声叫道,“陆魏林,你好大的胆子,你要想清楚你是效忠陛下还是效忠首辅。”
嗖的一声。
一把飞刀又飞了过去,径直插在崇善耳侧的柱子上,吓得他连忙捂住耳朵。
陆魏林咬着牙冷冷哼出一声,“惊扰长公主圣驾,罪该万死。尔等货色竟能来首辅府上撒野?”
宋之说道,“崇善公公此言差矣,楚先生为了大渊殚精竭虑,效忠首辅就是效忠陛下,崇善公公这么说话是挑唆首辅与陛下的关系吗?”
崇善被他一噎不敢再造次。禁卫首领恭敬地说道,“末将禁卫军副统领张诚,奉陛下圣旨,前来恭迎长公主殿下回宫休养,请首辅大人行个方便,请殿下移驾!”
楚墨珣的目光如同冰锥越过张诚,扫过他身后杀气腾腾的甲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若本阁说不方便,你待如何?”
张诚脸色一沉,瞥了一眼他身侧的陆魏林,额头已冒出层层冷汗,“首辅见谅,末将奉旨行事,殿下是皇家贵胄,抗旨不遵我等奈何不了,可楚大人是大渊首辅,如何能抗旨?其中厉害关系,楚首辅应该比我等了解。”
“奉旨?”楚墨珣冷笑,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圣旨何在?拿出来让本首辅,看看圣旨上是否写着持刀强闯首辅府、惊扰长公主养伤这等悖逆狂言?”
“这……”张诚见楚墨珣那如山岳一般巍峨的身形,气势弱了不少,他眼角瞥向崇善,“若是首辅大人不允,我等只有再回去请旨,届时在首辅大人府上大打出手岂不难看?”
楚墨珣脸上冷静从容,毫无谦卑惧色,他不露声色地拂了拂衣袖,“尔等岂有资格再来叨扰长公主?本首辅这就同你们一同进宫面圣。”
“慢着。”宋子雲不知何时从房中走出来,“张大人,本宫随你回宫。”
楚墨珣平静的眸中透着一股焦躁,他挡在宋子雲面前,“羽南不可。”
一只温热的小手在宽袖之下握住楚墨珣的大手,“张诚有一句话说对了,我能抗旨,你不能,近思,你不要忘记你是首辅。”
“首辅又如何?”
楚墨珣反握住宋子雲的手,“羽南,你信我,我能护你周全。”
第79章
“长姐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宋良卿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昔日那些姐弟相互扶持的场面悉数呈现在他眼前,长姐曾答应过他,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他都是她的幼弟。
“长姐可有说些什么?”
崇善神色中满是为陛下高兴的笑,但那笑中又隐隐透着得意,“长公主殿下一开始还有些不高兴,但听奴才说是陛下请殿下回宫,她才面露喜色,奴才乘胜追击把陛下的担忧难过统统告诉殿下,殿下半是欣喜半是内疚,二话不说便自请回宫。”
“长姐原谅我了,我就说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宋良卿说道,“此事你办得好,朕要重重赏你。你说你要什么?”
“奴才为陛下办事,哪敢来讨赏。”崇善一抬手,身后几位太监宫女端来几道清淡菜式,“陛下您已经几日尚未好好用膳,奴才只求陛下能看在长公主殿下回来的份上先用膳。”
“这不忙,朕要先去看长姐。”
“陛下……长公主殿下刚回到宫中,”崇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陛下何不让她歇息片刻再来面圣?”
“朕要见长姐,朕有许多话要同她说,最近朝中诸事,还有北疆异动都得与她商量。”
崇善说道,“陛下,如今天色已晚,殿下怕不是已经歇下,此刻前去怕有不妥。”
“不会的,朕与长姐之间没这么多规矩。”
“陛下!”
宋良卿压根听不进崇善半句劝诫,他嘴角上扬,“来人,更衣,换长姐送朕的那套常服,长姐喜欢朕穿那个颜色。”
他如同稚子一般脸上洋溢着近乎雀跃的期待,披星戴月迈出宫门,恨不能三步并作两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捧着各色珍宝锦盒,捧着御膳房刚出炉的精美点心的太监宫女队伍,如同出游般兴冲冲地赶往昭阳殿。
“长姐,朕来看你了,”离殿门还有一段距离,宋良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语气里许久未见的亲昵和欢快,试图打破那令人不安的寂静。
崇善跟在身后,眼里半是高兴半是担忧,“陛下,您走慢点,别摔着。”
宋良卿哪里顾得上他的话,像是得逞的孩子那般炫耀战果,“长姐,朕让御膳房做了桂花糖、栗粉糕,还有新进贡的东珠,颗颗圆润,给你镶凤钗可好?长姐,你快出来看看。”
昭阳殿的宫人们早已跪伏在殿外廊下,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殿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仿佛要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宋良卿笑容僵在了脸上,脚步也慢了下来。他走到殿门前,看着那雕刻着繁复凤纹的殿门紧紧关着,他只能顺着殿门缝隙隐约看见一道光,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示意崇善叫门,崇善心中一顿,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声音恭敬又小心翼翼,“殿下,陛下亲自来看您了,还带了许多您喜欢的物什……”
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吹过庭院中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寂静愈发令人心慌,那道光如同一柄利剑横在宋子雲与他之间,看似极窄,实则似银河一般。
宋良卿脸上的期待渐渐被焦躁取代,他用力拍了拍殿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强硬,“长姐,你开开门,朕知道错了,朕把昭阳殿都给你收拾好了,比从前更华丽舒适,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你开门让朕看看你好不好?”
门内并无声响回应。
宋良卿继续说道,“甜翠和你说了吧,只要你愿意原谅朕,朕会封甜翠为皇后,好不好,长姐?甜翠是你的人,她成了皇后,不就是你日思夜想的事吗?”
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扇门仿佛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宋良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身后的太监宫女们更是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长姐,”宋良卿的声音带上了帝王的威压和一丝气急败坏,“朕是天子!朕亲自来给你赔罪,你还要怎样?难道你要朕跪下来求你吗?”
殿内终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像是茶杯轻轻放在桌案上的声音,极其轻微却清晰地透露出一种无言的拒绝。
一个极其平静却异常清晰冷漠的女声,透过门扉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陛下见谅,本宫伤体未愈需要静养,不见外客。陛下请回吧。”
宋良卿后退了几步,发出一声嘲笑,紧接着是仰天大笑,“朕成了外客?”
这俩字如同冰冷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心脏。他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是这天下的主人,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外客?
他日日想要修复与她的关系,掏心掏肺的对她,怎么就换不来她的原谅呢?
宋良卿猛地抬脚,想踹向那扇紧闭的门,但最终残存的理智让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殿门,手指都在颤抖,“好!宋子雲,你好的很!朕一片真心,你竟如此践踏。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他像个赌气的孩子,对着殿门无能狂怒地吼了一句,猛地转身将身后太监手中捧着的锦盒狠狠扫落在地,精美的点心滚落一地,东珠散落,发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宋良卿没有走出去多远,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他肩上,“陛下息怒。”
宋良卿扭头看向宋景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委屈地说道,“秦王,你看宋子雲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陛下稍安勿躁。臣兄就是因为这事着急进宫面圣,”宋景旭悄悄凑近他,附在耳边说道,“陛下误会长姐了。”
宋景旭将今日午后在楚府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宋良卿。他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回头一巴掌打在崇善脸上,阴森森地问道,“是你带了禁卫去楚府?还刀剑出鞘差点和楚墨珣的锦衣卫动起手来?”
崇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他捂着脸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这狗奴才快将今日之事老实说来朕听。”
“奴才该死。可……陛下已经几日米粒未进,奴才担心主子的身子吃不消……今日陛下又说务必要把长公主殿下带回宫,若有阻拦……奴才才出此下策。”
宋良卿咬着牙,声音在这寒夜之中透着些许阴森,“你这么说来反倒是朕错了,是朕让你带长姐回来,你就可以假传圣旨带了禁卫去首辅府上拿人?朕怎么就如此昏聩,信了尔等奴才?”
“奴才不敢,奴才知错。”
崇善额头重重地撞在青砖上,“奴才再也不敢了。”
“来人,把假传圣旨惊扰长公主的狗奴才给朕拖下去,重打一百廷杖!”宋良卿不顾崇善的求饶叫嚷,继续说道,“还有今日所有参与强闯首辅的禁卫统统革职查办,下昭狱交给陆魏林。”
宋良卿雷霆怒气之后,宫墙内外很快又趋于平静,身旁伺候的奴才们低声轻步,更不敢有任何怠慢。可宋良卿却陷入了无限的孤寂彷徨之中,他朝着昭阳殿的方向望去,一轮明月高挂,透着清冷疏离之感,他心里后悔刚才盛怒之下对着长姐放的狠话,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他又如何折回去自讨没趣?
宋景旭长叹一声,拉住宋良卿,“陛下息怒,为了这等奴才气坏身子不值当。如今长*姐以为是陛下将她绑来,在气头上也是情理之中,陛下万不可与长姐计较。”
“朕知道。”宋良卿噘着嘴懊恼,望着宫门的方向,“本想与长姐冰释前嫌,可这误会越发深了。”
“陛下也是思念长姐心切,情理可容。”
“不如朕这就去给她赔不是,”说罢宋良卿抬腿又要往昭阳殿的方向走。“今日她不开门,朕就不走了。”
“陛下,”宋景旭又一次拉住他,“陛下此番虽是好意,可长姐未必领情,毕竟是陛下命人绑她来。”
“朕没有!朕不会……不会这么做的。”
“臣知道陛下不会,可长姐不知。”
宋良卿莫名觉得委屈,“兄长你都知道朕不会,长姐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为何会这般误会朕?”
“正是因为长姐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陛下才应多宽容多爱戴长姐才是。”
“那你说怎么办?”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如今天色已晚,臣兄请陛下先行回宫歇息,臣兄愿代陛下去宽慰长姐,”宋景旭说道,“长姐会原谅陛下的。”
“真的?”宋良卿不敢抱有希望,“长姐这次气得厉害,怕是我等怎么哄也哄不好。”
“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先回宫歇息片刻,臣兄去和长姐聊聊,相信长姐会与陛下和好如初的。”
“如此麻烦兄长了。”
“能为陛下解忧是臣之荣幸。陛下就等着我的好消息。”
宋景旭见宋良卿的御驾消失在灯影之下,再无返回可能,这才折回昭阳殿,他站在宫门前长长舒出一口气,按着门环轻轻敲了一下,昭阳殿殿门打开一条门缝,香桃笑吟吟地朝宋景旭行了一礼,“给秦王殿下请安。”
宋景旭朝香桃回了个礼笑道,“姑姑万安。本王来探望长姐,若是长姐已然歇息,本王改日再来。只是今日之事……”
话还未说完,香桃便说道,“秦王殿下请。”
宋景旭本以为自己没这么顺利见到宋子雲,心中万般对策说辞早就烂熟于胸,可眼前昭阳殿大门敞开让他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香桃又道,“殿下难不成要让长公主出来见你?”
宋景旭眯缝着双眼打量香桃,赶紧答道,“本王一时耳背,请姑姑莫要见怪。”
“殿下已经等候多时。”
“长姐等我?”宋景旭心中更是奇怪,“长姐早就知道本王会来?”
香桃并未回答,提着一盏八角宫灯径直朝前走。一路上烛火昏暗,散发出微弱而柔和的光晕,照不清香桃的脸,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前面带路,“秦王殿下不如自己问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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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宋子雲只着一件素白长衫,外罩一件薄薄的锦缎长袍,凭窗而立,目光落在远方似在等人,又好像不是。
窗外暮色降临,月色清冷,庭院中扶疏的花木投射下斑驳的影子,仿佛风一吹便支离破碎。窗牖半开,春风扫过窗台带着一股淡雅的栀子花香,她想起母妃最喜闻花香,用各种花瓣做成果点对付嘴叼的宋良卿与她。
宋良卿总是想起往昔,她宋子雲何尝不是。
值夜的宫灯又被剪过一次灯花,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香桃的话温柔清脆,打破此刻的寂静,“殿下,秦王殿下求见。”
“秦王来了,”宋子雲平静无波,转身坐回窗下的软榻上,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今日怎么得空来见长姐?”
“臣弟宋景旭深夜叨扰,惊扰长姐静养,万望皇姐恕罪。”宋景旭上前几步,在距离软榻尚有数步远的地方便停下,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宋良卿并未穿着亲王常服,只着一身深青色便袍,越发衬得他气质儒雅,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在阴影中闪烁着与平日温润形象截然不同的光芒。
“刚才得香桃姑姑一言,本王好奇,难不成长姐知道本王会来?”
他原本以为如今的宋子雲虽贵为长公主,但刚经历过那般诸多变动,与小皇帝嫌隙加深,她脸上总会有些许落魄之感,可她脸上毫无憔悴之色,反倒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越发明媚动人。
宋子雲笑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想来每每我心情郁闷之时,秦王总会带着讨人欢喜的小玩意来。还记得半年前本宫遇袭回府,也是秦王带着川府菜肴来看本宫,让寡淡少食的我胃口开了不少呢。今日秦王来是有得了什么新鲜物件来送给本宫吗?”
宋景旭见宋子雲心无城府地这般笑容,反倒觉得尴尬,“今日臣弟一时匆忙,确实没带什么玩意,请长姐恕罪。”
“本宫开玩笑,秦王不必介怀。”宋子雲淡淡地看着他,开门见山,目光清冷如窗外的月光,“来人看座。”
“臣弟不敢坐。”
宋子雲坐在软塌上,放松的神色瞬间紧绷起来,不过只一瞬便又恢复慵懒,“怎么几日不见,秦王与我这般生分?”
“长姐,”宋景旭丝毫不避讳殿内还站在的香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弟是来请罪的。”
“请罪?”
宋子雲的声音干脆又清冷,目光慢慢投向跪在地上的宋景旭,“秦王何错之有?香桃还愣着做什么,快快请秦王起身。”
香桃倒是被秦王这模样吓了一跳,得了宋子雲的命令才忙不迭地搀扶他,可宋景旭反握住香桃的胳膊,“臣弟有错。陛下让长姐回宫静养是臣弟的主意,导致今日禁卫冲撞长姐,此其罪一;臣弟得知长姐受了伤,却从未探望长姐,此其罪二;陛下为长姐选婿,臣弟明知长姐不愿,却没有规劝陛下,此其罪三,三件罪状,请长姐责罚。”
宋子雲脸上笑容殆尽,“这三件事都不能怪你,秦王,你起来。”
香桃瞧着宋子雲的脸色,暗自揣测自家主子的心思,笑吟吟地对宋景旭道,“秦王殿下,我家主子身上有伤,你总不能让主子亲自来扶你吧?”
宋景旭并未起身,俯趴在地,脸上露出沉重与痛心,“臣不敢。但臣弟心中还有心思尚未坦白,请长姐容许我把话说完。臣弟明知陛下与长姐有了龃龉,平日里不多加劝阻,害得陛下身边的阉奴行此狂悖之事,强闯楚先生府邸,惊扰长姐养伤,臣弟罪该万死。还请长姐看在这并非臣弟心中所愿,也不知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的份上原谅臣弟。长姐要杀要剐,臣弟都愿承受,只愿长姐心中怨气消弭。”
宋子雲起身去扶他,却发现他早就哭成了泪人,“长姐,你受委屈了。”
“这些事都是陛下一时糊涂……与你无关,你也不必代人受过。”
宋子雲见宋景旭虽然满脸泪痕,但说话吞吞吐吐,便抬手让香桃退下,香桃心领神会地转身离开,昭阳殿内只剩下她与宋景旭二人。
“不,”宋景旭摇头,“长姐,臣弟自个知道自己是有错的。我心中并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
“这皇宫内外何人没有私心?”宋子雲不接茬,苦笑道,“莫说帝王之家,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也有私心,秦王大可不必如此,本宫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原谅弟弟便是。”
“不!臣弟心中私心大逆不道!我看着长姐与陛下龃龉愈深,心中是有一丝欢喜的。这些年长姐虽未明说,但我知道长姐与陛下一母同胞,关系自然亲近,我与长姐自然是要差一些,我羡慕陛下有这样爱他的长姐。”
宋景旭低下头,由于激动万分双颊透着红晕,他抬起衣袖掩面擦拭泪水,“可他呢,他又是如何伤害长姐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配不上这么好的长姐。”
宋子雲牵起他的手,温热的手背尽可能安抚宋景旭,“你啊都是一时气话,莫要再浑说了。”
宋景旭却对宋子雲的劝诫置若罔闻,眼中忽地露出隐隐地凉薄,“长姐,宋良卿猜忌忠良,宠信奸佞,对你尚且如此刻薄寡恩,湖匪一案,若非长姐与楚先生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可他呢?事后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如此心性,如此作为,岂是仁君之相?岂堪担当一国之重任?”
宋子雲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秦王慎言。”
“慎言?”宋景旭道,“我在长姐这里若是还不能畅所欲言的话,我真是……真是枉为长姐的弟弟。”
“好。今夜就当是我们姐弟夜话,你在我这里说说,过了今夜我也权当没听过。”
“长姐,您才识过人,性情刚毅,更难得的是心怀天下,明辨是非,父王在时便常赞你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朝中楚先生虽权倾朝野,然其终究是外臣,心思难测。唯有您才是皇室正统,是先帝嫡长女,在朝在野,皆享有崇高威望。”
“秦王这是何意?”
“长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宋景旭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那双透着湿润的双眸激动地看向宋子雲,“若您愿意站出来振臂一呼,臣弟愿倾尽全力,联络宗室朝臣,必能拨乱反正。届时这九五之位……”他紧紧盯着宋子雲的眼睛,仿佛是被点燃的烟花整个人都焕发着绚丽的神采,一字一顿,“能者居之,臣弟愿奉长姐为天下之主!”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灯花。
宋子雲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清冷的凤眸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毫无波澜地注视着眼前这位慷慨激昂充满热血的弟弟。
她双眸注视他很久,久到宋景旭脸上的激动和狂热都渐渐有些维持不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宋子雲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和嘲讽,“秦王,你我姐弟这么多年,本宫竟不知你打得一手好算盘。”
宋景旭脸色微微一变。
宋子雲轻轻摩挲着袖口冰凉的缎面,语气淡漠疏离,“你想借本宫之名,行篡逆之事。让本宫去前面冲锋陷阵,吸引所有的火力与骂名。若成,你或许可效仿前人,行废立之事,扶立一个更听话的傀儡,甚至自己取而代之?若败,所有罪责皆由本宫这个野心勃勃的长公主承担,或许还可以把楚先生拉下马,而你依旧是那个处之坦然心胸宽广的秦王,甚至站出来大义灭亲?”
她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剥开宋景旭那冠冕堂皇话语下的肮脏私心。
宋景旭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又跪在宋子雲面前,“长姐误会臣弟了,臣弟一片赤诚,见长姐如此痛心,自己便心如刀绞,如今陛下听信小人,臣弟也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一心为了长姐。”
“为本宫好?为社稷好?”宋子雲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极冷的弧度,“秦王你深夜至此与本宫说这等诛心之言,可曾想过隔墙有耳?可曾想过若本宫此刻将你这番肺腑之言原封不动地告知陛下,你会是什么下场?”
宋景旭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恐,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长姐,臣弟知错,臣弟一时糊涂,还望长姐息怒。”
宋子雲却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盏孤灯旁,拿起银剪慢条斯理地剪去一截焦黑的灯芯。烛火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将她苍白却锐利的脸庞照得半明半暗。
“秦王,”她背对着宋景旭声音平静得令人心寒,“这大渊江山由谁来做主,是父皇遗诏所定,是朝堂纲常所在。还轮不到你我在此私下授受。这是本宫第一次听见你这话,也希望是最后一次。本宫乏了,秦王请回吧。不过本宫也要提醒你,有些念头动不得。动了,便是万劫不复。”
宋景旭脸色青白交加,失望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儒雅的面容显得有些扭曲。他死死盯着宋子雲冷漠的背影,“臣弟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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