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娘子呀。”陈勉的两颊浮起奇异的色彩,“我的娘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子……”
“我头一回见她,是在后春山——”
天窗外漆黑的夜,记忆里苍翠的山,两相交叠之间,仿佛将陈勉带回了那段与枝白初见的时光……
府衙,知府别院。
“后春山因有春神庙宇的缘故,常年仙雾缭绕、灵气充沛。”枝白的声音又轻又浅,有如蜻蜓点水。
文玉静默不言,静听着枝白的讲述,她不知道,在如今这个关口,枝白怎会忽而提起了后春山的事。
那是……许久之前了罢?
枝白虽同文玉说着话,目光却并不在文玉身上,她侧着脸,朝向紧闭的门页,不知在瞧些什么。
“山中走兽最多,精怪也不少,再加上每日往来于梧桐祖殿的游人香客、络绎不绝。”
“山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就连地下埋了十七年的蝉,都是热闹的。”
文玉点点头,这是实话,后春山一向是如此。
自她开灵智以后,虽不能随意走动,但就只看梧桐祖殿的盛况,对于后春山的热闹也能窥见一二。
只是枝白并未看向她,文玉点头过后,又特意应声答道:“嗯。”
枝白脸颊染上淡淡的笑意,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
“可热闹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是花木精灵,修习道法根基不牢,就连开窍也比山中其他走兽要迟一些。
“我初开灵智之时,只是有了意识,并不能言语,更莫说随意走动。”
枝白回想起那段时光,总觉得有丝莫名的孤寂。
正因为这丝情绪,将她对化形的期望都冲淡了不少。
从一开始,众妖围在一处看什么稀奇事,她总是伸长了枝叶,连神经的末梢都在向往那不曾看过的世界。
到后来,有谁招呼她,她也只懒懒地将花枝摇晃两下作回应。
最后,便是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就算路过的走兽踩中她的根茎,她也不会啃声。
反正她修为总是不长进,等到她化形,不知要等上千年百年。
“渐渐的,我有些后悔生出灵智慧。”枝白似乎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眼睫半阖,颤动的鸦羽之上,挂着滴滴晶莹的玉珠,“与其灵力低微,既不能言语,又不能化形,做个最下等的草木精灵。”
“还不如莫要叫我生灵,就做个死物罢了。”
“怎会?”文玉这回是真有些不明白了。
枝白的修为甚至在她之上,当初修行之时应是悟性极高才对,如今怎会生出这般的叹谓来。
“别这么说。”文玉伸手拉住枝白,将她的手握在掌中,“若非生灵,也不会有今日的你,更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孩儿。”
“今日之你之所以是你,皆由往日之你造就。”文玉想起从前师父说过的话——
神本无相,我即是我。
那时候她不懂得,对于师父的教诲,不过是一知半解。可现下听了枝白的话之后,她好似能够领悟几分。
“如今你有了道行修为,也有了自己的形容样貌,若由你现在说出什么后悔的话,岂非是欺负从前那朵不能言语、灵力全无的栀子?”文玉的声音似从前一般清脆,听之有如银铃入耳、不染世俗。
枝白一怔,似乎被文玉的这一番话击中了一般,她楞楞地转过头来,目光细细描摹着文玉的面容,耳中不断回想着文玉方才那一番话。
“是,正是。”枝白失笑。
这位“姑姑”,果然不愧是天生地养的千年碧梧。
先前在梧桐祖殿遇上文玉的时候,她只是能察觉文玉的存在,也在山中的传闻中晓得她受点化生灵、入春神殿之事。
只不过那时她一直以为,是文玉投生得好,偏生长在了春神娘娘的梧桐祖殿之内。梧桐祖殿之内香火缭绕、福泽充沛,寻常小妖便是每日去院墙外晃荡上一圈,灵力修为也能大幅提升。
可是妖精怪者,总是不敢太过靠近神仙庙宇,生怕哪日一个不当心冒犯了哪路仙家,将自己的修为付之东流,更遑论她这样没长脚的。
文玉却不同,她生来便在殿内,受香火供养、神力庇佑,经年累月之下,开灵智是迟早的事,怕是想不开都不成。
可文玉一番话却将她点醒,她如此通透的思维,纯净的心性,想来悟性也是不差的,梧桐祖殿的庇佑或许有,但文玉自身的慧根又岂会无呢?
枝白定定地看着文玉,颔首道:“嗯,正如你所言。”
“智者赞美,愚者比较。从前有一个人,也是这般对我说做自己就好。”
不消多想,文玉觉得那个答案就在唇齿之间,“是陈勉。”
文玉想起在长街上见到陈勉的样子,那时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坚持维护她与阿沅,生怕她们受到半点牵连,更是愿意为了她二人能够脱身而乖乖就范。
如此人物,倒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嗯。”枝白话语简洁,但意味却无穷。
只不过一个字,文玉却能听出无限的缱绻和依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勉,在后春山中。”
……
府衙,地牢。
“见面?”宋凛生听陈勉叙说着他同枝白之间的事。
“是头一回正式见面。”陈勉补充道,“她穿着素白的衣裳,靠在一簇栀子花木之上。”
往事像掩藏于雾气之后的画卷,陈勉挥挥手,那画卷便徐徐铺陈开来——
青山苍翠,容颜似雪,青白交错之间,晃得陈勉睁不开眼。纵使陈勉并非肤浅之人,视线也难以抑制地受眼前女子的吸引。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也不怕生,分明是头一遭见面,却极熟稔地向他发问。
“陈、陈勉。”那番直爽,叫陈勉不知如何作答,思来想去,只能老实交代自己的家门。
她支起身,从栀子花木上下来,就连发间别的枝叶都来不及拨开,便朝着陈勉小跑过来。
衣袂翻飞,似绽开层层叠叠的白浪。
陈勉一惊,赶忙别开了目光,可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浓烈的栀子香气袭来,直冲陈勉口鼻,叫他难以忽视、避之不及。
“陈勉。”那女子在陈勉身前停住脚,侧身看了看陈勉背上的小背篓,莫名便笑出了声,“我是枝白。”
春山幽静,女声清脆,枝白二字在山间回响,久不消散,更是在陈勉心头一停便是许多年。
……
陈勉收住思绪,再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原来,你与枝白娘子是这样认识的。”宋凛生不知说什么好。
岂料陈勉听了这话以后,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却摇了摇头。
“不,不是。”
……
府衙,知府别院。
“后春山游人如织、往来不绝……”文玉有些不解,怎么就一定是陈勉呢?
“他是唯一同我说话的人。”枝白笑意盈盈,眼角眉梢越发柔和,似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之中,“同一朵栀子。”
山中寂寞,不论是走兽飞禽,还是石头花木,但凡生了灵智,总爱在一处凑热闹。
但凡后春山哪位得道了,哪位飞升了,或是谁为情所困失了法力,又是谁伤重不起显出原形,毫末之事也能凑在一堆说上三天三夜。
妖与妖交流常有,人和妖说话少见。
更何况,不是化形之后有美丽皮囊的她,也不是繁花盛开夺目耀眼的她,只是她本身。
那时她疲惫懒怠,修炼了许久,修为法力都不甚长进,就连最基础的跳出四季轮回之外,掌控自己的花开花落也不能做到。
她卯足了力气,憋了一整个春日,立春伊始、夏至收尾,才勉强开出了第一个花苞,还是方才冒芽的那种。
一星半点儿浓郁的白,点缀在团簇着的青翠枝叶当中,丝毫不起眼,隔得远些怕是都未必能瞧见。
她耷拉着脑袋,预备同往常一样度过这百无聊赖的一天。
“这儿竟有一簇山栀子!”
枝白还在怔愣中,来不及反应,只见那人衣装简单,背着背篓便坐了下来。
正好与枝白齐高。
是在说她吗?
枝白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头一回有“人”同她说话。可是,枝白抖抖只冒了个尖儿的骨朵,再看看自己周身碧绿的枝叶。
她不能确定自己就是这人口中所说的这“簇”山栀子,她分明只有一朵花呢。
枝白想起那时候陈勉取下背篓,直挺挺地倚在她的枝干上,放任她的香气染上衣袍,毫不避忌的样子是另一番洒脱自由。
直到那时,她才敢确定,这人是在同她说话。
“然后呢?后来又发生什么了?”文玉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漏掉一点儿内容,一听到枝白停下来,便赶忙发问,催着她继续往下说。
“他也许只是山中的游人,走得累了,在路旁小憩片刻而已。”枝白回忆着。
“我自然是不会同他搭话的。”若是她贸然发声,恐怕能将陈勉吓出个好歹来。不过,做人有做人的原则,做妖有做妖怪的规矩,她们这些精灵是不能随意与凡人生出瓜葛的,更何况那时她还不能人语,就算想说也是有心无力。
“他休息够了,自然也就同我道别离去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起初我除了有些惊讶,并不在意。”枝白忽然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趣事,“只是后来,我发觉他每回上山,总要来我跟前转悠一圈。”
初时一月一次,后来半月一次,再后来一旬他能来三五回。
那时候她每次见到陈勉都急得团团转,只恨自己口不能言,否则她一定当场质问陈勉究竟想做什么?
他背着个小背篓晃来晃去,枝白生怕他会忽然掏出一把弯镰刀,将她砍了去做药材。
枝白只恨自己修炼不够勤勉,不然她一定化出两脚,赶紧跑路——
此山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再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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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就这么拖了许久的日子,他终于郑重其事地同我说,他说他最喜欢栀子,想向我讨要半截枝干,他好回家移栽到他的院子里。”
“枝干?那如何给得?”文玉一惊,那时候枝白已经生了灵,若是失了枝干,纵使不会缺水枯死,也会对她修行有所影响罢?
不料枝白摇摇头,否认了文玉的猜想。
“我的再生能力极强,枝干而已,即便他直接折了去,我也能再生长出来,对于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妨碍。”
这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后春山中奇珍异宝无数,少见花木更多,江阳府的百姓上山采药摘草,或是自家用,或是换银钱,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是他特意问我,你知道吗?他在问一株不会开口回答的栀子。”
世上的人,多数都认为自己便是这世上的造物主,独立五行之外,统御六界之上。
他们发明箭矢地笼,掌握着飞禽走兽的生死,他们制作渔船渔网,掠夺江河湖海的物资。
就连伏于深高山的虎也能叫他们做成暖榻的软垫,遨游深海的鲸也逃脱不了被端上桌的命运。
更何况,她这样一株小小的栀子?
所以,当陈勉问出口的时候,枝白愣了很久。
这个背着背篓的凡人,好似同她印象当中的不一样。
“那你答应了吗?给他半截花枝?”文玉一偏头,襁褓之中的小小孩儿圆睁着双眼,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段故事。
“无所谓是否答应,彼时我是一株栀子,又不会长了脚跑掉。”
陈勉若是真想折她半截花枝,她也无可奈何。
“可他说,罢了,万物有灵,众生好度,他怎么能凭一己私欲就折断我的手脚。”
他说的是手脚。
枝白眼中雾气渐起,摇摇晃晃的波浪之中,似乎有一只小船将要浮出水面。
生产之痛她尚且不曾落泪,文玉瞧了心中亦有不忍,她好像能知道枝白究竟有多看胸陈勉了。
“他还说,他会常常来山中看我。”
人们对于自己喜爱之物,总是想要据为己有,再私藏起来每日观赏。
至于旁的人,恨不得不叫其窥见半分才好。
“可是陈勉说让花盛开,让鸟自由,让山成为山,让水成为水。”
他宁愿常常往来于江阳府和后春山之间,不辞登山辛劳,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愿意折断她的枝芽。
“那时候,我第一次生出了要勤勉修炼的想法。”
不再觉得春山空寂,不再嫌弃日头乏味,她不想继续做一株口不能言、无形无貌的栀子了。
——她要修法练道。
——要化出人形。
——要走到陈勉的眼前。
文玉咬着下唇,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她有些不确定。
“可是,勤勉修炼,早日飞升……”文玉苦苦思索,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是寻常的道理么?”
她跟随师父在春神殿修行的时候,早听敕黄说过,凡世上妖精怪者,无一不想正道飞升,位列仙班。长生极乐是小,他们为的是跳出六界轮回之外,不受往生之苦。
像她和枝白这样寻常的小树妖、小花妖,若是不能羽化飞升,那么至多也不过数百年寿命,最后落得个老枯而死。
更别说入了轮回,万一一个不当心,入了畜生道,万死千生便罢,可还要受尽愚痴之苦,是很难再解脱出来的。
枝白……竟然是为了一个凡人生出修炼的想法,可知情结易解,情劫难消,这条路怕是离飞升越发的远了。
枝白听了也不恼,她抬手轻轻拭去眼尾的泪水,极温柔地盯着文玉。
这一双杏眼,似静谧的湖泊一般,不掺一丝波纹,也无半点风声。
文玉年岁还小,尚未被世俗的颜色染过,恐怕不会懂得自己的想法,枝白轻轻摇头,问道:“那文玉是缘何想要修道?”
文玉愣了愣,没想到枝白会有此一问。
“我……”
她得香火供奉,受春神点化,不过是在梧桐祖殿看了几日的热闹,从不曾修炼的她便在师父的帮助下能开口说话,又得了一副好看的样貌,随后她便跟着师父入了春神殿……
如今想来,她为什么要修道呢?
她只当修道是应该做的事,却还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而做?
起初,她是想要比春神娘娘还美的样貌,可如今她已经有了好相貌,她又是为什么而继续修行呢?
文玉哑口无言,却勉强争辩道:“修道就是修道,哪有什么缘由,不问缘由,潜心修炼才是正解。”
莫要贪恋凡尘,坏了自己的道心。
枝白不急不慢,也不同文玉争锋相对,“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潜心修炼只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不算白费。”
想要飞升的人自去飞升*便好,她只想要一副容貌。
“自己想要的……”文玉喃喃道。
“嗯,自己。”枝白想起陈勉曾说过的话,“人先爱己,而后爱人。”
“世人爱菡萏高洁、爱竹柏雅韵,嫌恶栀子浓香袭人,实在落俗。”
她从前受这样的枷锁桎梏,总也不敢尽情绽放,生怕路过的游人会碎一口:咦,真是憋闷的香气!
是陈勉告诉她,多数人只知道附庸风雅,人云亦云,总是今日时兴这个便吹捧这个,明日流行那个便夸赞那个,却从不肯专心地瞧一瞧树木花草真实的面貌,看一看它们的习性和爱好。
不论做人还是做花,都只需记得一句话,那就是——做自己便好。
枝白面上浮起笑意,她现在早已不再为旁人的评判挂心,“而我偏不遂他们的意,我偏要开花,偏要热烈活过。”
文玉反复咀嚼着“自己”这两个字,她有些似懂非懂。
“这都是……都是陈勉教给你的?”文玉问道。
“是,勉郎他真的教会我很多。”枝白的神色柔和起来,似乎只有在提到陈勉的时候,她才会有那般的色彩。
文玉渐渐开始明白,陈勉对于枝白来说,究竟是代表着什么意义。
是他激发了枝白修行的道心,又教给枝白许多的道理,让她能够立于世、学做人。
她早已不是普通的小花妖了。
文玉想起初见枝白之时,枝白通身的气质内敛娴和,不似寻常的小妖那般总有些野性难驯的模样,她说说话做事分明与常人无异,以至于文玉甚至不能相信枝白是妖。
婴儿的啼哭断断续续的,飘入文玉耳中,扰乱她的思绪。
文玉抬手将襁褓拢了拢,在触碰到孩儿的肌肤之时,她心中某个地方忽而柔软了一下。
枝白既愿意同陈勉生儿育女、两厢厮守,便是不追寻得道飞升又如何?
就如同枝白所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枝白求情爱,所以勤修炼化人形,而她寻正道,自然累功德待飞升。
文玉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一提到两厢厮守,文玉不免又生出了另一番担忧。
“可是,凡人此生,譬如蜉蝣朝生暮死,是何其的短暂。”文玉看着怀中的小小孩儿,生出无限的怜惜,“也许,待这孩子两鬓白斑,你仍是青丝万千,容颜依旧。”
而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接受眼睁睁看着自己亲人逝去,好友不再?
妖若是不能入天道,便无法摆脱爱恨嗔痴,更不能逃避生离死别。
文玉一叹,她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是,但那是往后的事”枝白目光坚定,“我只活当下。”
文玉踟躇着,在心中演练了好几遍才开口,“如今,如今你和陈勉都还年轻,可往后,陈勉青春不再,鸡皮鹤发……”
“你……你真的能爱他一如往昔吗?”
“换言之,你容颜永驻,陈勉又真的不会生出畏惧之心吗?”
如今不会发觉,自然浓情蜜意,可是若真有一天枝白再遇上失了妖力的情形,轻则幻术不再,重则打回原形。
若到那时,陈勉真的不会因为怪力乱神之说,变得恐惧起来吗?
一旦生惧,便能生怖。
只怕再如何的海誓山盟也无法挽回枝白的爱情……
“文玉,你忘了,我是妖,自然能够幻化形貌,只要我同勉郎一道老去,便不会有什么破绽。”
文玉还想说些什么,来提醒枝白,可是瞧见枝白满心满眼都是陈勉,便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陈勉,是个很好的人。
这在文玉心中也是不可反驳的事实,她只是更加担心枝白,怕来日她会承受情爱的折磨、无法自拔。
枝白话音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直起身子拉住文玉的衣袖,郑重地嘱托道:“不过,勉郎他……确实不知我乃是栀子花妖的事。”
“文玉,还请你为我保密……”
文玉垂眸,眼神落在枝白那洁白清瘦的一双手上,那手捏住文玉衣角,却叫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力道。
文玉心中一动——
枝白的灵力,竟未随着分娩而恢复。
先前她只知某些妖怪精灵会在怀有身孕之时法力暂失,但孩儿落地之时便会恢复个五六成,而后慢慢修炼将养就是恢复十成十也不是问题。
可是枝白……
文玉心中一叹,只得无奈答道:“我……”
府衙,地牢。
“我早知枝白是妖……”陈勉垂眸,敛去眼中神色。
一时间,昏暗的地牢中四周皆静,唯有烛火跳动。
光亮无声,陈勉却是心如擂鼓。
不知他贸然说出这样的话,会不会惊着宋大人,宋大人又会否理解他的一番心思呢?
他这是在赌,赌宋大人的仁心。
不是他陈勉托大,只是宋大人既然能说出一定要救活他的话,那么想必宋大人对于他的事,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秘密,叫他藏在心底好多年,从来不在日光下示人。
如今说出来,实在是想为娘子和孩儿谋一份平安。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若他往后不能常伴娘子左右,那她们母子在这世间求存必定艰难。
思及此处,陈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保持视线与宋大人齐平。
他不知宋大人听了他方才的话,会如何想,只是,他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
“可枝白是妖,更是吾妻。”
第123章
陈勉再也忍受不住,就连话音都变了调。
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和终年埋藏秘密的谨慎,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爆发,那如泄洪一般奔涌而来的不安,几乎要将陈勉压垮。
陈勉紧盯着宋大人,生怕错过他半丝神情变化,也怕宋大人难以接受精怪之说,会不答应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若我身死,我家中妻小,还请宋大人照拂一二。”
宋凛生眼睫轻颤,心神震动。
周遭的一切似乎正离他而去,叫他浑像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
陈勉的话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声音围绕着他将他包裹起来,他想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宋大人,宋大人?”陈勉见宋大人并不答话,忍不住唤道。
宋大人的沉默,叫他无比的揪心。
这若是一盘棋局,他不能落错任何一子。
不过正是陈勉这声声呼唤,总算将宋凛生唤回了神。
“你是说,这世上真有妖精鬼怪?”宋凛生并未答话,却反倒问起陈勉。
“宋大人……”陈勉不敢答话,宋大人这一问,到真叫陈勉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若是宋大人并不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高热给烧糊涂了……
他不敢用娘子和孩儿的安危做玩笑。
仿佛能洞穿人心一般,宋凛生在问出那句话后的片刻之间,几乎立时便反应过来。
“你放心,你的妻小不会有事。”宋凛生语意坚定,似乎天生便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你也不会有事。”
宋凛生拍拍陈勉的手背,示意他放宽心。
陈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在得了宋大人的保证之后,落回了肚子里。
他不再犹疑,同样直言答复宋凛生,说道:“是,妖精鬼怪之说,历来有之。”
“只是多数人不得亲见,便只当是志怪孤本上的闲谈罢了。”
陈勉摇摇头,若非他能遇上娘子,恐怕他也是这多数人中的一员。
世上的人最怕未知的事物,怕脱离掌控,怕难以驯服,故而总是将自己未曾见过的世界的另一面描述得秩序全无、可怖非常。
是娘子叫他知道了,妖与精的分别,鬼与怪的不同,叫他见识到了这世上除了人之外的另一面。
“枝白娘子便是……你在山中遇到的那株栀子?”宋凛生将陈勉前后所说的话连贯起来,问道。
“是,我娘子便是那株山中栀子。”陈勉笑意渐浓,似乎忘记了周身的疼痛,“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与她女儿形态之时,并非是第一次见面的原因。”
他想,他早就见过“枝白”了。
——在她还是一朵花的时候。
得到陈勉肯定的答复,宋凛生默了一瞬。
并无陈勉想象中的惊愕万分、拍案而起,怒斥他胡言乱语,再给他请些郎中看看脑子等等。
宋大人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还应下他的嘱托。
陈勉虽觉得有几分太过顺利,却也不作他想。
毕竟对于他来说,他最牵挂的人、最担忧的事,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
宋大人和文娘子都是可堪托付之人。
事实上,一旁静坐的宋凛生,却远非他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
宋凛生似千年寒潭一般,面上是了无波澜,可水面之下潜藏的,却是形状不一的礁石和汹涌澎湃的暗流。
在晓得枝白娘子是花妖之后,宋凛生的脑子几乎立刻想起来的,却是另一桩事……
府衙,知府别院。
“我……”文玉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我答应你。”
“多谢你。”枝白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这许久以来第一个轻快的笑容,“多谢你,文玉。”
说着话,枝白却往回缩缩手。
她如今一朝分娩,身子却并未轻快半分,仍然如同凡人一般笨重,而她气海中的法力也无丝毫的增长。
文玉那般聪慧,又怎会瞧不出?
只不过没有说出来惹她伤心罢了。
“文玉,你能带我去地牢瞧瞧吗?”枝白逗着文玉怀中的孩儿,见她咯咯直笑,“我想带女儿去看看她的阿爹。”
文玉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枝白发作之时,宋凛生将她们安置到此处后便去地牢寻陈勉了,可是这一去就是好些时候,就连枝白生产都结束有一阵了,却还是没见宋凛生将人带回来。
文玉的心中升腾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不会是陈勉出什么事了罢?
“好,我带你去。”文玉应承下来。
文玉扶着枝白起身,又里三层外三层地用衣物将枝白包裹住。
如今枝白身子虚弱,见风就倒,她必然得准备万全。
好不容易挨到了出门,文玉却犯了难。
她望着怀中这小小孩儿,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要将孩子带上?”文玉紧了紧襁褓,确认这确实是个寻常人类无疑。
既不是妖兽之身,恐怕不怎么耐寒罢?
如今月黑风高、更深露重的,她还真不敢就这么将孩子抱出去。
“无妨,我来。”枝白接过孩子,笑道,“哪里就有那般金贵了?”
枝白知道文玉的担忧,她不曾带过孩儿,自然万般小心。
可枝白在人间多年,先前虽然没有生养,却帮着左右街坊照看过不少孩子,现下抱起自己的孩子来,也是得心应手。
文玉点点头,见枝白一派娴熟的模样,也不再过多劝阻。
待她二人行至院中,这才发现穆大人竟一直守在院内。
那身沧浪色的衣袍染了湿气,不似先前一般飞扬,他发间那缕缎带垂在身后,偶有夜风袭来,缎带微微晃动着,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方才她二人在屋内听丫鬟婆子道喜之后便各自去休息了,院中也恢复了宁静,还以为穆大人也随之离去了。
却没想到竟站在这里受夜风吹拂。
许是不便进产房来,却又不放心离开,便一直守着了。
文玉不好意思起来,她方才就应该先出来同穆大人商量好的,有她一人在此便好,也不至于叫穆大人受这寒露中宵了。
“穆大人……”文玉抓了抓衣角,出言唤道。
正当她犹豫着如何措辞同穆大人致歉之时,穆同却先开了口:“文娘子、陈家娘子,这是往哪里去?”
穆同颔首见礼,满是关怀地问道。
文玉一顿,瞧瞧身旁能坐能走的枝白,不免得有些心虚。
凡间女子分娩之后,能立时下地行走吗?
文玉不能确定,是不是枝白看起来太过“生龙活虎”?叫穆大人担心。
“我、我带枝白娘子去接陈勉。”文玉老实答道,“枝白娘子虽有些乏力,但还是想亲自去接陈勉回来。”
文玉生怕穆大人会起疑,又赶忙补充道,却总觉得越说越乱,于是主动岔开了话题。
“穆大人可要与我们同去?”
可话一出口,文玉便后悔了。
同去?同去岂不是更容易暴露问题?若是待会枝白叫穆大人瞧出什么不对劲该怎么好。
“不了,穆某还有事要办。”穆同浅笑着回应,“二位娘子先行一步罢。”
幸而穆大人有事耽搁,文玉心头一松,拉着枝白就与穆大人道别。
只是背过身走出好几步,文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相隔不远处,是穆大人转身朝另一处院门离去的身影。
他发间缎带飞扬,衣摆层叠起落。
挺立的身影行走在月夜当中,沧浪色的衣袍与月影相对,似天上的月亮一分为二,一半在天上,一半在地下。
可是……
文玉凝眉,往日里穆大人都是同她和宋凛生一道行动,今日是什么要务,竟要单独去办?
况且眼下这个时辰,文玉抬头望天,月色清亮、星子疏朗——
已是后半夜了。
虽说在江阳府衙左右翻不出天去,可她与枝白这个时候在府中行走,也是多有不便的。
穆大人久在府衙,对各处的形势定然比她和枝白熟悉,怎么会拒绝与她二人同往呢?
“怎么了?”枝白的声音响起。
文玉回过身,将腹中的疑问压下,不再去想。
“没什么,我们走罢。”文玉一脚跨出别院,抬腿间衣袂翻飞,心神却平静下来。
应该是她想多了罢,穆大人一定是站在宋凛生和她这边的。
“嗯,当心脚下。”枝白抱着孩子紧随其后。
院中的灯笼油蜡燃尽、火光渐熄,好在天边已不知不觉中翻起了破晓之色。
各色光影混合着,在眼前织出一片灰蒙蒙的色彩来。
文玉眨眨眼,似乎有道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快的叫她看不清。
“枝白,方才……”文玉抬手抹了一把脸,难不成是她一夜未睡,看花眼了不成?
“有人——”枝白凝眉,不自觉便紧了紧手中的襁褓。
还没等文玉细问,只见一缕银白光芒紧随其后,追着那道黑芒便往府衙一角而去。
文玉这回瞧得仔细,确是一道银白光芒不假。
那个方向……文玉顺着看过去——
是地牢。
文玉虽然只同宋凛生去过一次牢房,可方位路线她早已过目不忘,不会有错,那黑白两道光芒直向地牢而去。
怎么会有道友要去府衙地牢……
“不好!”文玉心思回转,已是大惊失色,“宋凛生和陈勉还在地牢!”
“什么?”枝白心中一紧,却仍有些在状况之外。
“那二人难分善恶、不辨来路,去的方向是地牢!”
文玉抬脚便走,“宋凛生和陈勉还在地牢中没回来!”
只是走了三两步才反应过来,如今左右无人,她倒也不必有所顾忌。
文玉两指一挥,一道青芒自指尖飞出,在她周身旋转几圈之后,直直载着她升腾而起,向前方追去。
“我先去拦住他们,枝白,你看顾好自己和孩子!”
第124章
“文玉——”不待枝白回应,风中已只剩下了半卷残音在夜空中晃荡。
……
文玉一路追赶着那黑白两道光芒,其身形快如鬼魅,气息玄似魍魉。
她越追心里越没底。
东天庭的古籍经典她看了个遍,天上地下凡有仙籍的道友她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只是……
知道归知道,见没见过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今这两位道友,她不曾见过。
准确来说,她自化形以来,还从未见过身上鬼魅之气如此重的道友……
不知为何,那道黑影忽而顿了一下,似乎在等什么一般。
文玉抓住机会,化身为一道青芒直越过那二人而去,转眼间便到了地牢正门口。
指尖转动之间,文玉稳稳地落在地上,她看了一眼紧闭的牢门,尚未有被冲破的痕迹,心中总算稍安。
身后有两道气浪涌来,其一霸道无比,其二阴柔为上。
文玉紧了紧手心,她修为不高,不过好在还有上回在后春山同中路财神不闻君借的法力。
不闻君乃是东天庭的上神,在中天庭各路神仙当中法力也属上乘,加之其在凡间香火庙宇无数,更添三分助力。
用她的法力对付这两位朋友,应当不成问题。
文玉脑子飞速运转,要不要捏个诀求助于师父呢?
很快,这个想法便被她推翻。
她私自下界,师父这会儿指不定想着怎么罚她呢,还是不要送上门去的好。
这牢门之后,是陈勉和宋凛生。
于公,她不能叫陈勉出事,枝白还等着他回家团圆;于私,宋凛生……宋凛生也不能有丝毫损伤。
她伤了宋凛生的寿元枝,已叫他命格变化。如今她既寻到了宋凛生,就不会叫任何人再伤害他。
文玉手腕翻飞,聚灵力于掌心之中,丝丝莹白的气流与她的青芒交织着。
身后的气浪越发紧逼,文玉看准时机一个回身,以掌中之力打回去。
“嘭”地一声,气流撞击导致的音破回响不绝。
文玉旋身之间,身上的斗篷翻飞,将激起的尘土沙石隔绝在外,未蹭到她分毫。
烟雾弥漫,眼前是浓重的灰霭。
文玉凝眉,只见那黑白两道光芒落地,幻化出人形分列两侧。
“道友,何故阻我?”一道轻浮孟浪的男声穿透尘霾而来。
文玉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摆足了气势,回道:“道友何必躲藏?不如现身一叙?”
“同她废话?”另一道男声就明显嘶哑克制些,可说出口的话却也是利如刀锋,“速战速决!”
“哎呀呀——你这人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那道白影抬手一挥。
顷刻间,雾气四散开来。
二人的面容就这么冷不丁地呈现在文玉眼前。
那白影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便与文玉来了个四目相对。
那人不躲不闪,反而就着未放下的手同文玉挥了挥,“你好呀,小道友——”
文玉一愣,掩于袖中的手聚起灵力,时刻准备与他过招。
只是他似乎不预备有什么动作,只是懒懒的梳理着手中的一把白色拂尘。
文玉这才得了空,小心翼翼地开始打量起来人。
只见他通身一袭白袍,衬得身量颇高,往上看去,脖颈修长、容色秀美,促狭的凤眼婉转多情,竟比女子还要柔和三分。
最吸引人的还是他头上那顶高帽,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织就的,竟舍得在上头写字。
文玉定睛一看,心中咯噔,那帽子上写的竟然是“你可来了”四个大字。
灵力聚起的光焰忽而熄灭,文玉这才回神,不由得捏了捏掌心。
仿佛给自己鼓气似的,文玉僵直着脖颈,扭头去看另一边的“黑芒”。
也就是说要“速战速决”的那位,他通身的黑袍泛着冰冷的光泽,容貌也比方才那位俊朗一些,更添了七分男子气概。
细看来,他二人生的颇像,只是白者三分俊朗七分婉约,而黑者则是三分柔和,七分隽永。
只是他鬓若刀裁、寒冻如霜,面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不似方才那位懒散地抱着拂尘,他那把玄黑的拂尘叫他双手交叠背在身后,已然看不出一点儿拂尘的影子,倒像是直立的刀刃,鸣金之声骇人肝胆,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文玉顺着那拂尘往前看,他纯黑的高帽上用白字写就四字——
“正在捉你。”
这四个字的气势远比他通身的肃杀更加迫人。
文玉心头一跳,有些慌乱,难以抑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忽然记起来。
她听过这二人的名讳——
幽冥府的鬼差大人,黑白无常。
谢必安和范无咎。
那一袭白袍的想必就是谢必安,而另一人自然就是范无咎了。
文玉心下了然。
可也仅仅是听过罢了。
传闻中说这二人青面獠牙,十分可怖,如今看来倒不能全信。
不过,传闻也说,这位范无咎大人手腕铁血、心肠狠毒……
嗯……也有可信之处。
文玉紧张地止不住吞咽,掌心有细密的汗水渗出,滑腻潮湿一如她此刻心绪。
现在给师父传信还来得及吗?
文玉的小动作尽数落在那白衣男子,也就是谢必安的眼中。
谢必安轻挑眉尾,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
范无咎铁青着一张脸,眼皮都懒得抬,他身后的拂尘蠢蠢欲动,几乎立时便要飞出一般。
“诶诶诶——”谢必安手腕翻动,他手中的拂尘便朝着范无咎的拂尘扫去,“你客气些,早同你讲过见了人要讲礼貌!”
天天臭着一张脸,不晓得是在做什么。
那通体玄黑的拂尘叫谢必安扫过,竟真的就柔顺规矩下来,不再似方才一般充满嗜血的杀气。
“天亮之前,速战速决。”范无咎惜字如金,咬牙切齿地说道。
谢必安白了范无咎一眼,不去理睬他,反倒是又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对着文玉。
“小道友,师从何处呀?”
那道白芒灵力深厚,霸道强劲,就连他和范无咎二人加起来,也没讨到好。
只可惜,仍然未发挥出其最大的威力,看这小道友并不熟稔的身法,那白芒似乎不是她本身的法力。
谢必安撇撇嘴,“啧”了一声。
文玉犹豫片刻,尽管心中已经有些底气不足,可仍是没有自报家门。
东天庭与冥界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春神殿和幽冥府更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交情。
而现下她势必要拦住此二人,她不想因为一人之过给师父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文玉的沉默已是很好的答案。
谢必安耸耸肩,一声清脆的口哨响起,丝毫不见紧张。
看来这小树妖并无什么来头,她身上的法力也许是偶然所得也不一定。
谢必安嘴角噙着的笑意更甚,语气轻快地说道:“小道友,我二人途经此地办个差而已,你不必如此紧张。”
“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请借过?”
谢必安双手拢于袖中,闲散地交叠在身前,那把冰雪似的拂尘叫他斜抱着,更添三分疏懒。
“嗯?”
他语速放慢,尾音上扬,拿话问着文玉。
只一个字,文玉就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谢必安的话口不似先前柔和,或者说先前不过是他的伪装。
现下那拉长的尾音暗含威胁,似乎文玉要是不退让,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办差?
幽冥府的鬼差还能办什么差,左右不过是勾人魂魄。
文玉往后一瞥,这是地牢,关押的囚犯没有一百也不下八十。若说谁失了性命,引得黑白无常现身,倒也说得过去。
她确实不能贸然阻拦幽冥府的公干。
文玉知道分寸,可她身后是宋凛生和陈勉,她必须问个清楚。
她在心中为自己壮胆,又将不闻君的法力聚了个十成十,这才迈步向前,问道:“不知大人要办的是什么差事,要拘的是何人的魂魄?”
谢必安一挑眉,倒也不同文玉打马虎眼。
“小道友眼力不错。”
她已识破了他与范无咎的身份。
谢必安不欲纠缠,这位小道友有几分实力,既然拦在此处,想必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他还是早些与她说清,办了差事也好打道回府。
谢必安伸手打了个响指,同身侧的范无咎示意,“快为我们的小道友查查,是哪个幸运儿今日要与我们回去?”
范无咎额上的青筋直跳,却仍是一言不发,沉着一张脸从掌中幻化出一本名录来。
只见他一手捧着名录,一手伸出两指转动着,以术法隔空翻动着近乎透明的纸页。
翻看片刻,范无咎抬眸与谢必安对视一眼,继而合上名录,临了终于是开了口:“陈勉,江阳人氏。”
“诺——小道友,你也听见咯。”
谢必安仍是笑眯眯的,睇着文玉。
只是文玉却无法回答,她甚至发不出声。
范无咎在说什么,他说谁?
陈勉?
文玉周身寒气萦绕,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难以置信地往后一侧身,身后的地牢门房紧闭,漆黑幽深,直看得文玉头脑发昏。
陈勉?陈勉怎么会?
“你说什么?”一道女声破空而来,虽是疑问的语气,话中却满是难以置信的颤栗。
文玉猛地回头,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枝白。
“枝白——”
“哪里来的小花妖?”谢必安也发现了身后暗处那女子的存在。
只是这小花妖法力低微,不足为惧。
他这边还在打量着,可身侧的范无咎却再也按捺不住。
“速战速决,莫生事端。”说着,范无咎便飞身往后而去。
来了一个小树妖,又来了个小花妖,他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日这差事可真是难办。
文玉见状,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那许多便要出手。
不好,枝白方才分娩过,这会儿法力并未恢复,哪里会是黑无常的对手。
文玉飞身上前,灵力自掌心倾泻而出,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直向范无咎而去。
范无咎毫不躲闪,单手使出拂尘与文玉缠斗。
三色光芒交织,恰似擂鼓鸣金,时有破空之声传出,双方打的好不激烈。
底下的谢必安看了连连摇头,这样大的动静,惹得凡人侧目便不好了。
他走走停停在地面上拾了几块碎石子,注入法术分散各处,一个隔绝视野的阵法便生成。
谢必安拍拍手,无奈道:“小道友,无咎并无伤人之意,你也别太过紧张。”
第125章
文玉闻言心中一松,手上却不敢怠慢,她修为低,不过仗着从不闻君那里借来的法力,才堪堪与范无咎过上几招。
她生怕一个不慎,便落了下风。
好在范无咎从头到尾便没有与她争锋之意,只使出三成功力应付着。
他单手控着拂尘,不过几招之内,便闪身到了枝白身旁。
范无咎两指捏诀,冰冷道:“小花妖,还不现身?”
文玉随后落地,挺身横在枝白身前,梗着脖子回道:“大人有何指教。”
岂料那范无咎唇角微扬,竟生出一丝愉悦,“不敢。”
与他先前的不耐判若两人。
一时间,叫文玉纳闷得很。
话未落地,他鬼魅般的身形急速后退,直往地牢入口而去。
他本就不欲与文玉纠缠。
而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的文玉,此刻与枝白却同那牢房离得老远。
“陈勉——”枝白慌了神,疾呼一声几近昏阙。
文玉来不及安抚枝白,只是赶忙飞身上前,眼见一黑一白两只无常鬼靠近地牢正门。
文玉使出浑身的气力,打向谢必安二人。
气浪翻涌之间,谢必安着实有些无奈,这院中的沙石沾了他满身,谢必安不住地拍打着衣摆,劝道:“说小道友,你何必为难我二人?这是公务、公务啊。”
文玉不答话,只是卯足了劲与他二人缠斗。
不是她故作高深,实在是她并非这二位大人的对手,连过数招早已是十分吃力,她根本分不出心思来同谢必安争辩。
“此地不宜久留。”范无咎一面应付文玉,一面急速说道。
方才他来时便觉此处气场不太对劲,总感觉有隐隐的神息。
起先他只当是府衙这样的地方,有些紫微星龙气的庇佑,便没当回事。
可是……如今看来……
范无咎闭上眼,细细静听片刻。
听了这话,谢必安也不再嬉笑,他拂尘轻扫,一手作拈花状,三掐两算之后,用眼神示意范无咎。
——形势不妙。
此时的范无咎方才睁开眼,沉声道:“速战速决。”
说罢,范无咎的那把拂尘便飞身而出,在空中急速流转,铮鸣之声好似玄铁铸就的利剑,划破天幕,直指文玉。
文玉应接不暇,分身乏术,原本想着分出灵力去抵挡范无咎的进攻,可单单一个谢必安就让她疲于应对,文玉心下一慌,眼见那柄拂尘冲她命门而来。
师父啊,徒儿下辈子再孝敬您老人家。
文玉狠心闭上眼,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背过身去。
不好,无咎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谢必安手上瞬间收了力道,他那雪一般的拂尘也追上去,预备拦住范无咎。
他可不想在凡间招惹事端,届时差事没办成事小,损了幽冥府声名事大。
只可惜终是晚了片刻,谢必安追之不及,范无咎的拂尘眼看便到了文玉后脑之上。
“无咎——”
“铮——”地一声,将谢必安的声音盖过。
与此同时,范无咎的拂尘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急速回弹往范无咎身后躲去。
强劲的气浪直指*范无咎,他应承不及,飞速落地踉跄了好些步才在谢必安的支撑下站住脚。
“那是何物?”范无咎一手捂住心口,难以置信地问道。
谢必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抹璀璨之光自文玉发间闪过。
虽不知究竟是什么法宝,却也不难看出其玄妙。
这小树妖道行尚浅,修为也低,决计不会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挡下无咎的招数。
她发间那抹珠光,来头不小。
范无咎心口的震动还未散去,便强挣着往前,想要一探究竟。
“不可,无咎。”
谢必安心思回转,登时便做出了最有利于当下局势的决定,他抬手拉住范无咎,作势便要离开。
“作甚么?”不明就里的范无咎疑惑道,脚下像是灌了铅,一动也不肯动。
“跑路啊!”谢必安抖抖拂尘,两手扶正了自己的高帽,言罢便迈开了腿。
方才他便感应到,此处不止他和无咎二人,还有一股莫名的势力,其修为高深有如天神临凡。
原本他与无咎想法一致,预备速战速决。可眼下这小树妖不好对付,暗处的又不知是哪尊大佛——
只是就单从这迫人的威压来看,此人和他与无咎,绝不是一路人。
谢必安打着哈欠,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跟他打。”范无咎眸色一暗,沉声道。
显然,他说的也不是文玉。
早在来时,范无咎便察觉到了暗处那人的存在。
谢必安仍是懒懒的,听范无咎口出狂言,他想都不用想便回道:“打不过的,先跑再说。”
暗处那人修为高深莫测,他二人不过是小小阴差,又如何与之匹敌?
“打不过也要打。”范无咎犯了倔,杵在原地。
谢必安耸耸肩,无咎大人还真是……恪尽职守啊……
“大人好气魄,那小的先行一步。”
谢必安身形晃动,顷刻间便化作一缕白芒,飞泻而出。
“谢必安,你……”范无咎一噎,颇有些无可奈何。
他回身看了一眼地牢。
——也罢,留他多活一日。
范无咎抬脚欲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意味不明地睇了文玉一眼。
这小树妖……
最终,范无咎不置一词,抽身而去。
一时间,院中重新静下来。
这头文玉以袖掩面,蜷缩在地上,满心做好了被打回原形的准备。
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她就一头栽土里,权当为江阳府衙新添一处景观罢。
只是文玉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她只当范无咎那拂尘要将她绞成九九八十一块,只是没想到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文玉紧紧皱着的眉头松动了些许,而后她试探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什么也没看见。
她索性杏眼圆睁,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起先还有些防备之意,悄声唤道:“无常大人?无常大人?”
怎么回事?人,哦不,“鬼”怎么不见了?
文玉抻着脖子左右看看,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也不知那两人会不会躲在暗处偷袭。
好一番打探之后,待确认了四下无人,文玉终于松了口气。
“什么‘你可来了’,什么‘正在捉你’!”文玉一脚踢在地面的小石子上,“吓死你姑奶奶我了!”
虽不知他二人为何无端放她一马,但好在没事不是?
兴许他二人还要到别处公干,需要赶场也说不一定。
从前他师父忙的连轴转,整日也不在春神殿,才给了她和敕黄偷溜出去的机会。
看来这幽冥府的公职人员,也不好当嘛!
文玉拍拍屁股,抖落身上的尘土。
真是可惜了她这件织锦斗篷,这还是宋凛生送给她的呢。
文玉嘟嘟囔囔的,稍稍收拾了一下,便摸着黑寻枝白。
“枝白——枝白——”
“文玉!我在这儿——”
文玉闻声看过去,这才看见枝白从背光的一处暗角转出来。
“别怕,他们已经被我赶跑了!”文玉兴冲冲地迎上去,“快,我们去地牢。”
枝白怀中紧抱着襁褓,从黑暗中跌出。
与文玉对上的时候,枝白神色慌张,面容焦急,却不忘腾出手来捏了捏文玉周身各处。
“如何?他们没伤到你罢?”
她只恨自己法力尚未恢复,方才根本帮不上文玉的忙,甚至还叫她费神保护自己。
枝白又羞又愧,她白长文玉几百岁了。
“没事!我没受伤!”文玉拍拍肩膀,又在枝白眼前转了一圈,“他们许是叫我纠缠得烦了,懒得与我计较,一溜烟儿便遁了。”
枝白长舒一口气,而后想起方才的情形,奇怪地问道:“方才,不是你将他二人击退的吗?”
她分明看到一阵金光闪过,那两位阴差无力抵挡,这才堪堪离去。
“啊?你说我啊?”文玉有些发糗,她伸出一指,指向自己的比肩,“我将无常大人击退?”
枝白点点头,目光之中满是肯定。
“怎会?”文玉话中不乏惊讶之色。
文玉初化形时,确实仗着自己是春神殿首徒而在东天庭胡作非为,将她师父的天材地宝当饭吃,玉液琼浆当水喝。
但也仅仅限与她师父的势力范围内而已。
出了东天庭,她还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她化形不过百年,就连这副容貌都是师父帮她造的,更别提她的修为——
跑路够用,打架不行。
她敢独自下界,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这几招能忽悠忽悠凡人。
要像今日这般,遇上真正的道友、行家,几个她也不够看的。
因而,她虽不知方才无常大人为何手下留情,可总算捡回一条命不是?
文玉不想深究,当下还有更要紧之事。
见她一副言辞恳切的模样,枝白也开始不确信起来。
难不成是她看错了?
她方才分明瞧见自文玉身上散出一道金光,璀璨夺目,攻势强劲。
“嗯……”枝白沉吟片刻,并未急着反驳。
文玉正理着凌乱的发髻和额前垂落的碎发,等会儿不能这么见宋凛生。
随即她见枝白有些苦恼的样子,正欲出言宽慰,却忽而叫身后传来的响动打断。
“吱呀——”一声,似门页开合。,伴随着极轻的脚步声,很是鬼祟。
此刻的文玉和枝白,恰似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扑棱而起。
文玉双耳微动,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难不成那二位无常大人并未离开,而是躲在暗处伺机进了地牢?
手腕翻动之间,文玉聚起灵力,倏地回身,喝道:“什么人!”
说着指尖的灵力便欲出手。
“小玉。”
“是我。”
第126章
文玉指尖聚力,手腕翻转间,攻势已起——
只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之时,文玉不消回头看,便能立刻知道,来人是宋凛生。
不妙,文玉心中大惊。
她术法习得尚不熟练,这样近的距离,若是出手便很难收住,更何况,她只当是无常鬼尚未离去,更是使了十足的力气。
电光火石之间,文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绝不能伤了宋凛生。
几乎是不需思考,文玉反手将那一掌打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不同于锋利霸道的感觉,被自己所伤的文玉只觉得肩膀一阵闷闷的钝痛,倒还不难忍受。
文玉倒吸一口凉气,秀眉微蹙,望向出声的方向。
“宋凛生!”
“勉郎!”
文玉和枝白几乎是同时叫出口,她实在不敢相信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景象。
宋凛生堪堪从门槛跨出来,望向文玉,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搀着了无生气的……陈勉?
那人衣装虽然干净整洁,可是从空荡袖口中露出的半截手臂满是伤痕,与雪白的里衣相衬之下,更显恐怖骇人。
他几乎是整个人挂在宋凛生的右肩上,虽然勉强站直身子,可垂落的头颅掩藏在蓬乱无序的发缕之下,模糊的面目根本是难以分辨。
文玉甚至不敢相认,这人真是陈勉?
她想起当日长街相见,陈勉虽则文弱,却别有一番风骨,与贾大人当街对峙的模样……
她几乎看不出陈勉是自个儿站着,还是叫宋凛生托着,这般模样……难道,那两位无常大人要勾的当真是陈勉的魂?
“小玉,陈勉快不成了!”
宋凛生定了定神,看着院中的文玉和枝白二人,此刻也无法顾忌枝白娘子的状况,几乎是毫不犹豫,宋凛生喊道。
“勉郎——”枝白疾呼一声,拔腿就朝陈勉的方向扑去。
文玉身子反应比大脑更快,在枝白动身的那刻,她一把捞住枝白,将人箍在怀里。
“枝白,冷静!”
她怀中还抱着孩子,这院中夜灯熄了大半,经不住她这样跑走,万一跌了摔了便不好了。
“宋凛生——”怎会如此……
文玉问不出口,她怕现下说什么都像是对宋凛生的归咎。
陈勉的伤……必定不是宋凛生造成的,只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文玉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暂且封住,垂首去看身前的枝白。
“勉郎——勉郎——”枝白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唤着陈勉,一声高过一声,只是期盼陈勉能抬头应她,哪怕一个延伸也好。
即便是生产之时那样撕裂般的痛楚,也不及她如今心中的感受十之一二。
滴滴热泪落下,晕在文玉的小臂上,隔着衣料也能带来阵阵灼热。
文玉心口缩紧,几乎感觉自己快要被那泪中的苦痛烫伤。
她抬眼去看宋凛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宋凛生同样也是万分的懊悔,怀中的人奄奄一息,他本就愧对于陈勉,而眼前的枝白娘子方才分娩便听闻此噩耗,大受打击到几乎虚脱,更叫他揪心。
他眉间的焦急浓得化也化不开。
“我已遍请名医为陈勉医治,也先处理了伤口,服过药,可是总也不见好。”
宋凛生想起方才的境况,只觉得凶险万分。
原本有些好转的陈勉,竟忽然之间便高热不止,甚至那额间温度更有逐步攀升之势。
先前还清醒着能说好些话,现下气若游丝、混混沌沌的,只剩下半分意识了。
宋凛生抬起头,不知道小玉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文玉原本慌乱的心绪在接触到宋凛生眼神的那一刻,忽然漏了一拍。
她怎么觉得宋凛生看向她的目光里,饱含……期盼?
文玉不敢确定,宋凛生怎么会期盼地看着她呢?
她虽是最擅长疗愈之术,可是不过是给花草树木试用过,唯一的一次“救人”,就是在后土庙救了枝白。
不过枝白也是妖,陈勉可是人啊!
她哪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回天之术啊?
不如,问问师父?
他是真神,定然有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法。
可是……师父一早便说过,人间千事、世上万物,自有其定数和缘法。
大到每一个人,小到每一株草,都是按照不死树上的寿元枝来行进一生的。
而神者、仙者,纵有移山填海之能,改天换日之力,也不可擅动凡人命格,妄坏他人因果。
也正因如此,她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才叫他前途坎坷,命格混沌。
她才要私自下界来还这份因果。
这样说来,即便现在回去求师父,师父也未必会出手救陈勉……
一股钻心的冰凉游走全身,文玉一时间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莫名期盼的宋凛生,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怀中哭喊的枝白。
“先将陈勉和枝白送回别院安置……”
文玉的声音闷闷的,整个人如同出神了一般。
方才在同知院,是宋凛生安排好一切,叫她莫要慌乱,给她安定的力量。
现在,她也要为宋凛生打算一回。
“小玉……”宋凛生不明就里,将陈勉夫妇送回别院安置,然后呢?
——她要回春神殿找师父。
——陈勉她一定要救。
便是师父罚她,她也认。
只要能求得师父出手,陈勉定然还有一线生机,枝白期盼的一家团圆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文玉心口发紧,“然后在别院等我回来。”
“宋凛生,能做到吗?”
她像是方才宋凛生问她那样问宋凛生。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肯定地点头。
“我等你。”
有些事,不必相问,此心分明。
文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强撑的笑容。
不知道此去能不能请来师父,但她不想让宋凛生担心。
文玉悄悄将枝白放倒,待她昏昏欲睡之时,将她交给宋凛生。
而后文玉转身欲走,却忽而听到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是谁?
文玉心中警铃大作,这一晚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还有完没完?
她快走两步,正欲迎上去探个究竟,却又停顿下来。
——是个凡人,也许是巡夜的人。
文玉心头一松,舒了口气,书上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罢?
真是……可笑又可悲……
正当她要走之时,那人却在见了文玉和宋凛生几人之后,赶忙迎了上来。
“宋大人,文娘子。”他一一见过礼后,禀道,“大人,门房传话来,说是外头有人求见。”
求见?
现在?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现下这个当口,能有什么人求见?
宋凛生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着来人。
这人作小厮打扮,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普通。
宋凛生心中明了,是穆大人手底下的人,先前还为他引过路的。
是个可靠的人。
“是何人?”宋凛生也有些拿不准。
“那人自称是医者,说是能……”那小厮略一思索,却并不拿眼睛乱瞟乱看,“说是能医治陈书吏。”
几乎是立时,文玉喜上眉梢,激动地看着宋凛生,虽然不知道这中间是怎么回事,但陈勉总算是有救了。
宋凛生也是松了一口气,赶忙吩咐道:“快将人请进来,直接带去别院。”
那人片刻也不耽搁,领了命便匆匆离去。
“先前我放出消息,以百金千金为酬劳,只求有人能医治陈勉。”
宋凛生同文玉解释着。
“想来,是真有能人义士、回春妙手。”宋凛生扶着陈勉,动身往别院去。
文玉一顿,她总觉得有些巧。
这回春妙手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生陈勉只剩下半口气这个时候来了,能救得回来吗?
只怕有古怪。
文玉不放心,当即便决定留下来看看,她搀着枝白抱着孩子便紧随其后,她到要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若是成了,自然是好。
若是不成,她再去寻师父也不迟。
府衙,知府别院。
最后一缕夜色褪去,星月掩藏之后是晨光破晓,鸡鸣声声——
天亮了。
文玉立于廊下,数着瓦檐上的缝隙,有零星的日光落下来,叫她忍不住伸手去挡。
没想到天刚放亮,日头便这样好了。
今日是个好天气。
文玉闭目感受着熹微的日色,晨起的春意,一切像是活过来一般。
再想起身后屋内的死寂,宋凛生和赶来的洗砚在里面为陈勉擦身、安置,分明是忙做一团的,却静得出奇。
只希望陈勉也能……活过来。
枝白还在偏房等他呢……
“敢问,此处便是患者居所么?”
一道清亮却不失沉稳的男声穿墙越瓦而来,直至传到文玉耳畔。
文玉睁开眼,视线却被自己的掌心挡住,她方才为了躲日光,倒忘了放下手了。
只是这人的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文玉赶忙放下手,站端了身子,恭敬地预备见礼,迎接来人——
那人发间一缕琥珀色的缎带,叫微风吹拂着扫到前边来盖住一小段鼻梁,两色交映之下,更显得他面容如玉、肌肤胜雪。
他就那么站在风里,衣衫微微翻动,别有一番怡然自得。
待风再一吹拂,发带退下,露出一尊春水洗过般的眉眼来,其间温情脉脉、柔和无比。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恰如其分。
正是这样的一双眼,此刻正笑盈盈地盯着文玉。
师父?
文玉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会是整夜没睡,脑子发昏,眼睛也犯昏罢?
她竟然看见师父站在她眼前。
文玉几乎是想都不用想,抬手便在眼眶上揉了几番,企图将她过于想要求助于师父而显现出来的幻影揉去。
“呵——”那人似乎没忍住。
第127章
一声轻笑逸出,将文玉拉回了现实。
“这位娘子,总是揉眼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文玉立时便将手垂了下去。
不过她仍是呆呆的,不敢接话,只是忍不住拿眼睛去瞟来人。
他虽一身人间打扮,可那面貌气质,身段姿态,都分明是她师父——
梧桐祖殿的春神娘娘,或者说春神殿的句芒君无疑。
师父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她只当师父公务繁忙,没空闲管教她。
今日忽然得见,做了亏心事的文玉总想躲藏。
也不知那不死树断的半截枝桠,敕黄有没有帮她修补好。
“文娘子,这位便是来为陈书吏诊脉的郎中。”先前引路的那位小厮适时说道。
他仍是低垂着眉眼,既不多看、也不多言。
一语道罢,甚至未等文玉有什么回复,便躬身退去了。
一时间,廊下独留文玉和句芒二人。
文玉手脚僵直,宛若石刻。
她浑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双眼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脚尖。至于师父嘛,是半分也不敢看。
句芒略一撇嘴,有些哭笑不得,他就当真有那么可怕?
“你呀,这次又闯什么祸事了?”
“师……师……”文玉的嘴唇蠕动,却师不出个所以然。
方才在地牢满腔的决心,不管是打也好、罚也罢,她都认的豪言壮语消散无踪。
句芒见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他身量高,文玉即便是站在石阶上,可仍然矮他半个头。
句芒伸出手在文玉鼻尖刮了一下。
“我在呢。”
正因为有我在,你即便是将天捅个窟窿,我也能给它补上。
句芒无奈地笑笑,眉眼之间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文玉一包眼泪花登时就漫上了眼眶,师父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生出重影,她也顾不上拭泪,鼻尖一酸,张嘴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师父最好、最疼她了。
文玉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委屈憋闷都在师父出现的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她张开双臂一把将句芒的手肘抱在怀里,句芒衣裳上沾染的花草香气萦绕在文玉鼻尖,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春神殿一般,叫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别怕,别怕。”句芒轻声安抚道,疏解着文玉焦灼的心绪。
“吱呀——”一声在文玉身后响起,门页开合之间,宋凛生从内室探出来。
“小玉,可是医师来了?”
文玉这个小哭包,泪水还来不及收起,就听得宋凛生的声音传至耳畔。
一时间,文玉除了应声回头看着宋凛生,再无其余的动作。
她呆呆地僵在原地,两条胳膊还挂在句芒这位“医师”的手臂上,而句芒的手轻拍着文玉的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散漫之间更显亲昵。
宋凛生问话的同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他顿时语塞,甚至有些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这人……生的真是标致。
宋凛生头一回用标致二字来夸赞一个人。
此前他从不在意美丑,也不以色论人,他总觉得这东西是个极其主观的判断。
甲之明珠,乙之鱼目。
人各有偏爱,世上哪里有什么统一的准则来评判美丑?
可眼前这位医师……倒叫他开了眼。这一瞬间,他仿佛觉得统一的准则或许也是存在的。
这样的容貌,只怕天上有地下无。
“小玉……是同这位医师相识么?”
他与小玉相识以来,也曾拔足过街巷、穿林上山岗,可是还从未有过如此……如此亲昵的举止。
宋凛生心中又羞又臊,他怎能作如此想法。
他此意并不是想……想冒犯小玉,或是想同她亲近……
只是、只是……在他亲眼看见小玉同旁的男子那般亲近之时,心中却总是一股没来由的酸涩。
宋凛生愣在原地,既不跨步出来,也不回身进入内室,就那么卡在门框上,一双眼锁在文玉身上,动也不动。
屋檐错落间漏下缕缕晨光,那薄金浅浅爬上台阶正好停在文玉的裙摆处,将她与句芒二人笼罩在暖色调的光晕之中。
而门页处的宋凛生,掩藏在雾蒙蒙的阴影里。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却在冷与暖的割裂、光与影的分层下,将宋凛生与文玉之间划出一条分明的界限。
咫尺天涯,只此天涯。
“嗯……嗯?”文玉抬袖抹了一把泪,喉间嘟囔着应声,却在片刻之后反应过来。
文玉似乎叫针刺了一般,登时便撒开了手,退开两步站定,将两手背于身后,指尖止不住地揉搓着衣袖。
她同这位“医师”……是不是不该相识?
眼下如何同宋凛生交代她和师父的关系,貌似怎么说都说不通。
文玉轻咬下唇,思索着怎么办才好。
句芒一顿,垂首望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臂,宽大的衣袖还残留着丝丝摆动的痕迹,昭示着方才还被握在某人的手中。
文玉身上特有的古木香气还萦绕在他鼻尖,可文玉却已经退开好远……
句芒眼睫半垂,敛去眸中神色,再抬眼时,晦暗全无,已是一片平静。
他眼尾扫过门前的男子,眉如远山,眼若朗星,在凡人里头,还算出挑。
不错,能看。
句芒眼波流转,迈步便上了台阶。
正在此时,宋凛生回过神,也是毫不犹疑地迈出了步子。
不过三两步的距离,句芒和宋凛生二人转瞬便来到文玉身旁。
不过句芒占了片刻先机,立于文玉身侧,与她并肩。
而迟了一瞬的宋凛生,从后头上来,只来得及在文玉和句芒的对侧站定。
“小玉——”宋凛生小心翼翼地唤道,期盼文玉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可是文玉缩着脖子,双眉紧蹙,既不敢看师父,也不敢答宋凛生。
她为何不答话?
宋凛生的心猛地一缩,莫名生出几分恐惧,他忽然很怕小玉的回答。
一时间,廊下静了下来,偶有气流涌动,在三人之间逃窜。
句芒垂目扫过文玉的发旋儿,几根不服软的绒毛挺立着,煞是可爱。
“我与文娘子,确是旧相识。”
宋凛生一顿,目光飞速移至眼前这位“医师”的脸上。
不待他有所应答,句芒浅笑道,“可眼下最紧要的,当是为患者看诊罢?”
他三言两语就将宋凛生的话头拨开,并不给他再往下追问的机会。
宋凛生一噎,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万语千言卡在喉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正是,有劳先生了,请。”
他率先错开一步,让出身后的门页来,示意医师请进。
句芒也不推辞谦让,挺身便越过宋凛生而去。
文玉左右各瞄一眼,眼下的风波也算暂时止息,她总算能松口气。
只是她这一口气还没出个所以然,前头的句芒侧身回头,嗔道:“怎么,还不跟上?”
“是是是,就来就来。”文玉点头如捣蒜,急匆匆便迈步向前。
有她师父在,陈勉必然有救,莫说是黑白无常,只怕是十殿阎王来了,也不管用。
东天庭的太昊帝君和她师父同辈,幽冥府的酆都神君与她师父为友。她师父句芒君是天生的神胎,天上地下,只怕没有哪路神仙的道行能越过她师父去。
文玉挺着胸脯,美滋滋的,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架势。
只要陈勉有救,宋凛生的难处自然迎刃而解。
她像一只扬着尾巴的长毛狸奴。
宋凛生心想,好比沈绰阿姊的那只霄飞练。
他莫名发笑,心中的狡黠恰似发现了这世上仅他可见的瑰宝——
真可爱,小玉。
宋凛生很快便收住笑意,他定定神,压抑着胸中忽冷忽热、翻涌不定的情绪,抬脚跟上文玉的步伐。
只是在即将迈入门槛之时,却被这位“医师”拦下。
“大人,在下为患者诊治之时不便有太多人在场。”句芒颔首示意,抱歉道,“只由文娘子与我一道便好。
宋凛生一顿,他眼前分明宽敞开阔,什么障碍也无,可他总觉得莫名有种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这里是江阳府,脚下是知府别院,而他这个知府,却要被拒之门外。
可这心思刚刚冒头,却又被宋凛生强压了下去。
他怎么能这么想,如今自然是让陈勉看诊最要紧,医师有什么要求他合该尽力办到。
道理他都懂,只是……
宋凛生垂眼看向先他半步的文玉,她轻快活泼的身形追随着医师,就连两鬓的发辫儿都松泛地飘摇起来。
就这样高兴。
他有些吃味。
而浑然不觉的文玉一只脚还挂在门槛上,听到师父的话,张口本欲反驳,怎能不叫宋凛生进去呢?
可还没叫她说出口,在触及师父的目光之时,文玉瞬间明白过来。
师父的“诊治”怕不是简单的望闻问切。
要救陈勉,定然没那么简单。届时若是要动用法术神力,或是灵丹仙草,确实不便叫宋凛生看见。
嗯……文玉迟疑一瞬,抬脚进了室内,回身附和道:“正是正是,宋凛生,不如你先在外头稍待,若是有什么好转,我再来告诉你。”
文玉一双眼亮亮的,直视着宋凛生。她怕宋凛生会追问,也怕他会坚持,那她又该如何掩盖呢?
哎,她早就说神仙妖精也不是无所不能,就比如现在,纵然她有十分神通,也怕宋凛生的三分执拗。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片刻沉默——
宋凛生什么也没说。
文玉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一双杏眼骨碌碌地转,在师父和宋凛生的脸上逡巡。
这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打什么哑谜。
第128章
句芒眉眼温和,带着三分笑意颔首,“既如此,在下先带文娘子进去了。”
漆黑的雕花门页在宋凛生的眼前缓慢阖上,将医师和小玉并肩而立的身影锁在室内。
宋凛生垂首而立,一言不发。
随着日头渐深,缕缕金光爬上台阶,紧接着又漫上门窗,在雕花的窗棂上游走一圈,最后折回宋凛生的眼中。
宋凛生再抬头的时候,眼底雾霭沉沉,不见光明。
即便那日光再如何明媚,也未能将他眸光点亮。
小玉……
那他就在这里等小玉……
内室。
“师父,你瞧——”
文玉压低了嗓子,手指着屏风后床榻上的陈勉,可她的眼光却看向身后,似乎想要透过门页,看向外头。
方才该叫宋凛生先去休憩片刻的,他熬了整夜,怕是累极了。
他本就身子单薄,这几日又是落水又是吹风的,也不知挨不挨得住。
文玉撇撇嘴,她这脑子还真的木头做的,怎么就能忘了呢?
她抬手拍拍脑门,正想得入神,却听师父唤她。
“怎么?文玉君?”
句芒见她频频回首,不消分说也能猜中她的心思,他轻声叹息,打趣道。
“没、没什么,师父,师父请罢——”文玉杏眼圆睁,秀眉倒立,上前一把抓着句芒的衣袖便拥趸着他往里走。
“那人叫陈勉,只剩下一口气了。”
文玉一面走一面飞速地描述眼下的境况。
“方才幽冥府的黑白无常两位大人,都来索魂了!”文玉一手拽着师父,一手掐在自己喉头之上,“我废了好些力气才将那二人打跑,留住陈勉一线生机。”
文玉皱着鼻头,愤愤不平、添油加醋地说道。
句芒气定神闲地叫文玉推着前行,他半阖着眼,听文玉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话,说到精彩处,句芒眼皮一掀:
“哦?咱们文玉君,如今道行高深到能打跑幽冥府的阴差了?”
他可不相信,读经就犯困,修炼便饿肚的文玉君,法术已精进到能一挑二,与幽冥府颇有威名的无常鬼交手了。
打跑?怎么看都像是逃跑才对。
句芒唇畔笑意渐起。
“当然了!”文玉想也不想,立刻答应下来。
这个嘛,只要结果是真的,过程也就不那么要紧,管他们是为何而逃,横竖是跑了不是?
文玉一点也不心虚,挺着胸脯一副不将其放在眼里的模样,“师父,你是不知道,我可厉害着呢!不能给您丢了脸面不是?”
废话,谁会在自家师父面前承认自己被打趴在地上啊?
那自然是三分厉害说成十分,十分功力说成百分了。
大不了下回等她修为精进了,再打上幽冥府,向那二位讨教便是。
说话间,二人来到陈勉的榻前。
陈勉面如霜色,气若游丝,眉宇之间浸满了寒凉之气,*是半点血色也无。
他的热度在不断流失,几乎就要变成一具冰冷的躯体。
文玉目不忍视,见惯了神仙芳龄永驻、青春常在的她,实在难以面对如此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逐步流逝……
一点点变成了无生气的模样。
凡人此生,不只是短暂,还更脆弱。
文玉想起枝白,以妖之身,贪恋凡尘,那这样的场景,枝白还不知要见多少回。
真到那时,又如何忍心呢?
文玉轻咬着下唇,伸手去拉句芒的衣袖。
“师父——你、你救救他……好吗?”
她心里没底,方才见到师父,只觉得天神降临、万事可解,可现在冷静下来,又不免想起不死树上的那些寿元枝了。
人各有命,一命一枝。
命枝命枝,命运难知。
文玉心中一叹,紧张起来,若是师父不愿出手……
“我救不了他。”句芒只是轻描淡写地瞧了一眼,便答复道。
咯噔地一声,文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虽早有预想,可真听到师父如此说的时候,仍不免心痛。
师父遵循天意、崇尚自然,从不插手凡人命格。她若真求着师父出手救陈勉,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文玉眉眼皱成一团,急得几乎带上了哭腔,“师父,你还没看呢,要不再看看?万一还有救呢?”
即便不是逆天改命之法,万一药石可医呢?
就算不动用神力,师父是百木之首,开些什么花草药方也好啊。
陈勉若是没了,叫枝白怎么办才好。
她在山中千年才遇着了这么一个陈勉,一个会对她说“栀子就很好”的陈勉。
“师父——”文玉心中焦急万分,不知该不该再继续说些什么,好叫师父回心转意。
句芒不急不躁,眉眼仍是柔和温润。
“你呀——”句芒抬手将文玉眉头抚平,嗔道,“我不能救,自然有旁人能救。急什么?”
文玉一愣,师父的指尖温热,干燥的触感使她瞬间平静下来,原本焦灼的内心也似春风拂过,一片清明。
“旁人?”旁的什么人?
这天上地下,还有人比她师父法力强劲、修为高深?
她在中天庭的诸神殿中游览之时,并不曾见过啊?若谁有那般的资历、功绩,理应上得诸神殿才对,会是谁呢?
句芒似乎洞穿了文玉的心思,他摇摇头,“是不是还有一位要紧的人物,不在此处?”
要紧的人物?什么要紧的人物?
文玉的眉头又将要皱起来。
“最想叫陈勉活下来的人物。”句芒轻声提点,他这文玉君最是聪慧,想来他不必再多说什么。
最想叫陈勉活下来的人物……
文玉眉心舒展,笑意渐起,“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见文玉蹦跳离去的身影婉若脱兔,句芒垂眸浅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侧身对着床榻,偏头看了一眼满脸灰白的陈勉。
陈勉面上的冷青之色,正在逐步变得红润。
只是这并非是什么好转的兆头,而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罢了。
也罢。
句芒掩于袖中的指尖轻动,一抹青芒直向陈勉眉心而去。
看来要和幽冥府的那位抢人了。
……
“吱呀——”一声,门页开合之间,宋凛生低垂的眉眼出现在文玉眼前。
“宋凛生?”
文玉惊讶地唤了一声,只是她心中紧张,一头冲出来,躲避不及之下,毫无意外地扎进了宋凛生怀中。
宋凛生闻声抬头,几乎是同一时刻,怀中香气扑来,文玉温热的身体已经撞上他的胸口。
而他站在廊下吹着晨风的肢体早已冰凉,和文玉相触碰之时,冷热交叠,碰撞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宋凛生闷哼一声,脑中闪过刹那的空白,他慌忙垂首去看,“小玉?”
他的眸光忽而亮了起来,就像是将熄的火焰,一缕风声便可重燃。
而后便是火光焰瑟,暖意十足。
文玉红着一张脸,细细的喘着气,她从内室跑出来,因着师父话中的隐意而兴奋不已。
——陈勉真的有救了。
“嗯?”文玉应声,只是心思全然在另一桩事之上。
宋凛生轻抬手臂,两手虚虚地环在文玉身侧,将她揽住以防跌倒。
只是还未等到他为这些隐秘的心思而窃喜之时,文玉却扶着他两臂退开一步。
“我去厢房寻枝白娘子!”文玉急吼吼的,话音未落便提脚跑开,匆匆而去。
独留宋凛生一人在原地。
“小……”宋凛生欲言又止,最终仍是静了下来。
小玉,当心脚下。
那火光又暗淡下来,几近熄灭,原本热烈的柴火叫白灰覆盖着,不见一点儿星子。
宋凛生的眸光也不复明亮,眼帘再次垂落下来。
“宋凛生——”
不知哪里来的火星跃入火堆,登时,热焰将燃。
是小玉的声音!
宋凛生飞快抬眸,侧身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文玉已经跑开几步,此刻却又往回折返了一段,正朝宋凛生挥着手。
“宋凛生——别在廊下吹风,当心着凉——”文玉两手围在唇周喊道。
总算没忘,文玉抿嘴笑笑,不待宋凛生答话,便兀自离去了。
看着小玉一路小跑的身形越来越远,宋凛生嘴唇微张,轻声应道,“好。”
他听小玉的。
一抹笑意爬上宋凛生的唇角,他抿唇几次也没能将那弧度压下,索性也就不再掩饰,开怀地笑起来。
……
很快,文玉从东厢寻来了那位至关重要的“人物”——枝白娘子。
师父说得对,眼下若说谁人最想要保住陈勉的性命,那必然是枝白无疑。
只是不知师父说枝白能有法子救陈勉,此言究竟是何意?枝白若真有办法,岂会不早些拿出来?
文玉想不通其中关窍,只想尽快将枝白带回去,届时自然分明。
在她带着枝白穿廊过巷,再来到别院门前之时,宋凛生果然不再杵在廊下吹风。
文玉总算宽心些许,这样最好,待这些事摆平,她再去寻宋凛生。
此刻,就叫他好生歇息。
文玉招呼着枝白进了内室,自己则留在后头关上门页,她迟疑片刻,顺手在门栓之上下了一道小小的禁制。
万无一失,万无一失。
枝白听着门页开合的吱呀声在身后响起,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
方才文玉宁愿用灵力禁锢着也要叫她在一旁休息,此刻却主动领着她进入勉郎所在的屋舍。
枝白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预感。
勉郎怕是不成了。
所以文玉才会叫她来,是作最后的道别么?
她的脚下像是灌了铅,寸步也难以移动。而心上不同于先前的锥刺之感,此刻是一种钝钝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划过。
枝白愣在原地,不愿前行。
她似乎失了悲欢,也没了喜怒。
若是这世上再无陈勉……她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既来了,怎么不进来?”
第129章
一道男声自屏风之后传来,枝白顿时警觉起来。
这室内除却她三人之外,还有第四人在场!
方才只顾着伤怀,倒失了防范戒备之心。
枝白退后一步,侧身拦在文玉身前,内室传来隐隐的威压之气,想必不是凡人。
她似乎忘了自己才是那个分娩不久的人,只强撑着在前,一心护住文玉。
“当心。”枝白低声嘱咐道。
文玉不明所以,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枝白,这才反应过来,她从后头两手拥住枝白的双臂,叫她放轻松。
“莫怕,那是我师父。”文玉说着,轻拍枝白手背,托着她往里走。
枝白骤然回头与文玉对视一眼,而后迟疑着向前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文玉的师父,那应当是……
枝白闭上眼,用妖精的灵敏去感受着空气中涌动的气息——
青山翠玉,草木幽深。
这是……
是后春山的气息,是梧桐祖殿的气息。
睁开眼,枝白已了然,可心中仍有几分惊疑。
她早知文玉与春神殿渊源颇深,这也是缘何当初求到文玉面前的原因,可猜测是一回事,如今亲眼得见又是另一回事。
枝白心思回转,三两下便有了决断。
她安抚地看了看文玉,同文玉点头致意,就在文玉放开手的瞬间,转身朝向内室跪了下来。
“小妖枝白,请见春神娘娘。”
枝白双手合十,其身虽在屋宅之内,却好似庙宇之间,而她此刻就是最虔诚的信徒,祈求着神明显身、心愿得成。
“求春神娘娘显灵,救救勉郎罢。”
话未尽,泪已落,滴滴晶莹坠在眼睫之上,叫枝白更添三分无措。
文玉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内室无人应答,一时间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文玉秀眉一蹙,师父怎么不说话?
师父不会离开了罢?
这怎么行,师父只说枝白可以救陈勉,可还没说怎么个救法呢!她可不会呀,文玉心头一乱,抬脚就往里冲,“师——”
“求诸于人,不如求诸于己。”温润的男声话中却自带三分清淡,隔着屏风也叫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室内终于传来了响动,文玉也随之止步。
是师父的声音。
不过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人人皆能万事顺遂,又岂会求助于漫天神佛?
枝白闻言也是一愣,这屏风之后真是春神娘娘?怎么是个男子的声音……
不过她毕竟修行千年,又在尘世混迹了好些岁月,自是比文玉更加练达一些。
对于神仙精怪来说,男身女相,并不稀奇。
不过是片刻之间,枝白眼中便恢复了清明之色。
她双手合十,较之先前更是万分的虔诚,眼前是屏风的遮挡,可她好似能看见梧桐祖殿的春神像正静默地俯首凝视着她。
枝白郑重叩首,沉声道,“但凡我有,信女皆可放弃,以换取陈勉生还。”
“只求春神娘娘指点。”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是什么轻易可得的。
无论是人、事、还是物,天地平衡,众生轮回,若有想要的,就必须有所付出才能换取。
这个道理,她一早就明白。
只怕这一生,对于她来说,不必付出什么,就能得到的,只有陈勉的爱。
她弓着身子叩首,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最后的尾音带着期盼,也包含颤抖。
文玉看不清她掩在衣袖之间的表情,可即便是不看,文玉也能想象枝白此刻该是多么伤情。
文玉毫不犹豫,回身一把将枝白从地上拉起来,她可不惧什么天神威压,她要找师父问个明白。
“师父——”文玉带着枝白绕过屏风,榻上的陈勉和立于其旁的句芒就那么显现在她二人眼前。
榻上的陈勉一丝生气也无,枝白肩头一松,仿若失了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根骨。
那消瘦却一向挺立的脊背,不过一瞬之间,忽然垮了下来。
不同于先前在地牢外头,枝白此刻没有丝毫的力气,或者说是勇气,她甚至不敢上前看看陈勉到底如何。
枝白无力地后退一步,身形都快站不稳。
好在身后的文玉一直紧张着她,在枝白泄气的瞬间,将她一把扶住。
文玉的一颗心好似烈火油烹,她搀着怀中虚抚无力的枝白,又看看榻上面如土色的陈勉,更添三分焦灼,毫无头绪的她只能将目光再次投向师父。
“师父——”
“是离魂之症。”句芒轻叹一声,转脸面向文玉和枝白。
枝白这才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是春神娘娘。
枝白眼睫轻颤,眼前的这人容貌与梧桐祖殿的春神塑像别无二致,只不过作男子打扮之时,更显俊逸非常。
正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此刻他虽是一言不发,可枝白却仍然能读出他眉眼之间的慈悲与宽容。
可他说出口的话,还是给了枝白重重的一击。
枝白长呼一口气,离魂之症,她是知道的。
对于凡人来说,魂魄离体、命不久矣,生与死不过是一线之隔。
可是以她如今的修为,却无法为陈勉归拢魂魄、死而复生。
“可是黑白无常并未索走陈勉的魂魄,他们不是收手离开了吗?”文玉有些想不通。
“人若身死,不论无常鬼是否前来索魂,魂魄都会自然离体,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无常鬼不过是勾去魂魄,助他往生罢了。
句芒扫了一眼榻上的陈勉——
他人虽还在榻上,可魂魄没等来黑白无常,早已四处飘散、无有定处了。
文玉一顿,这么说来,陈勉如今已是……已是同尸体没什么两样了。
她一双杏眼写满犹疑,视线在枝白和陈勉之间来回打转,最终还是落在了句芒身上。
“师父,你有办法。”
文玉说不好自己究竟是笃定,还是疑问,她只能凭自己当前的心意同师父说话。
触及到文玉的目光,句芒忽然想起她初入春神殿的时候,每日只管吃饱喝足晒太阳,在三光神水池里一泡就是一整日。
这样的没心没肺的丫头,如今也会为旁人的事忧愁焦心、四处奔走了。
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句芒轻垂眼睫,敛去眸中思绪,再抬首时,已是一派气定神闲。
他究竟是欢心还是落寞,他说不好。
这片刻的沉静,落在枝白眼中,便是陈勉获救的最后机会。
春神君乃是花木之神,他天生神格,修为高深,这些她也是早有耳闻,若是能求得他出手……
枝白膝头一软,作势便欲跪下身去。
从前在后春山中,她最是我行我素,红毛的狐狸精她不理睬,黑羽的双头鸟她不稀罕。
她顶着浑身的浓香,却偏要做那有根骨之人,从不向任何高阶的妖精示弱,也不愿同任何欺凌她的鬼怪讨饶。
可如今,她却觉得,若只是下跪,便能换得陈勉的生机,那岂非是太过划算的一桩事。
只是还未待她弯下两膝,一道青芒横在身前,牢牢地抬住了她。
枝白微愣,俯首看向那两道支撑着她站立的青芒,再抬首间,便明白了那灵力的来处——
是春神君。
“我早说过,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句芒语意淡淡,略带一丝审视地盯着枝白。
枝白当即会意,郑重地同春神君见礼,“枝白明白,枝白愿意。”
句芒负于身后的双手拢在袖中,其一轻敲着另一只手的骨节,听闻枝白的话,句芒收了动作。
“愿意?”
说话间,句芒往前一步,靠的更近了些。
虽是简短的反问,却叫人觉得振聋发聩。
枝白闭上双眼,逃避着天神的威压。
句芒站定,目光中似有疑虑闪过,不过很快便被他掩藏在了无波澜的双眸之下。
“若是我说,须得用你的千年修为来换,你也愿意?”
他这句话,在枝白听来,更像是某种试探,似乎是想要确定自己救勉郎的决心。
句芒轻轻颔首,方才那番话,他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也问每一个深陷凡尘的妖精鬼怪……
他抬眸看向距他几步之遥的文玉,见她双眉拧紧,杏眼圆睁——
譬如这根木头,此刻在想些什么呢?
文玉对师父的眼神浑然不觉,她仍沉浸在那句千年的道行来换当中。
真情固然可贵,修为却也难得。
若是数百年也罢,千年的道行若是丢了,那会坏了枝白的根基。
如此一来,枝白只会有两种下场。
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会修炼。
或是接着刻苦修炼千年,却只能做个不得飞升的庸才。
此刻文玉倒顾不得去看枝白作何反应,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榻上的陈勉。
她知道陈勉很好,可是陈勉同千年的修为之间,枝白还会觉得陈勉很好么?
口头的欣赏,心里的共鸣,说到底都是虚无。
若是陈勉身死,这些海誓山盟自然也不复存在。
可修为不一样,修为会伴随枝白终身,助她维持容貌,精进神通。
有了修为,她自能呼风唤雨,恣意半生。而这些,又岂是一个凡人能给的?
为了凡尘俗世,为了痴缠情爱,放弃千年的修为,真的值得吗?
文玉垂下眼睫,眸中的纠葛疑虑叫她掩藏在碎发之下,并未显露人前。
可什么都瞒不过句芒的眼睛,他瞧着文玉一动不动的发辫儿,文玉的心绪似乎也能从其中窥见一二。
不过是片刻的心思回转,到了枝白这头,却显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枝白毫不犹豫,几乎是春神君话音刚落,她便急忙接了话,“只求陈勉生还,不惧任何条件。”
她不怕死,只怕陈勉不能活。
句芒颔首致意,他倒是并不怀疑这小花妖的诚心。
文玉愣了一瞬,她心中的天人交战尚且未完,枝白一席话将后知后觉的她拉回了现实。
“不行——”
第130章
“师父,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枝白方才分娩,本就虚弱至极,若是骤然失了修为护体,她承受不住的!”
文玉心头震动,她说不清是此事带来的巨大后果,还是枝白这样不管不顾的决定,这两样到底哪个更具冲击力。
她一口气接连说了好些话,却不知道自己是想拦住师父,还是拦住枝白。
当真没有旁的法子?
或者说,枝白当真愿意……舍弃修为?
尚未化形便想靠近的人,宁愿一死也要救的人……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枝白而言,这个人是陈勉。
那她呢?文玉在心中问自己。
有一日,她也会为了谁而不顾修炼、不问飞升么?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作为精怪诞生于世,痴缠情爱本就是大忌,比起在尘世悬浮、蹉跎一生,她选择飞升正道、跳出轮回。
“师父——”文玉话到最后,只剩喃喃。
她想阻止枝白犯傻,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旁的法子吗?
文玉话未出口,便对上师父轻抬的眉眼,只见他眸光微转,用眼神止住文玉的话头。
句芒两指覆于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天地无穷,而气运有竭。世上万物都遵循着往复平衡的自然之理。”
并非他故作高深,只是天道有伦、命运无常。
东天庭有千上古神树,名曰不死,掌管天下命格。妖也好,人也罢,诸般际遇早已在不死树上的寿元枝写下,并非寻常可改。
若想既定的路途,走出另一条可选择的岔口,怎么可能不付出一些代价呢?
“你若是想要陈勉生,自己便得死。以物易物,这很公平。”
句芒悠悠开口,即便堂下的小花妖语意再如何铿锵顿挫,他也须得同她讲清利弊得失。否则,岂非是他仗势欺人、无故托大?
“只是你若是失了千年修为,是容颜老去、青春不再?还是耳目闭塞、打回原形?”
后果并不唯一,一切皆要由小花妖的根基而定。
“你当真承担得住,且决意如此?”
入目的是堂下女子那双噙满泪意的眼,虽有三分柔弱,却难掩七分决绝。
“是,枝白愿意承担。只求春神娘娘成全。”
她原本也是为了陈勉生出修炼化形的念头,如今为他将这一身的道行化去,权当还他的情意。
没什么放不下,更不存在舍不得。
句芒沉默片刻,最终接受了枝白的说法,他轻耸两肩,不再追问。
倒是一旁许久不曾说话的文玉,道出疑虑,做着最后的挣扎。
“师父,可是枝白分娩之后并未恢复法力,又如何有修为同你交换?”
她相关以此为枝白推说,或许师父能网开一面,不再纠结于枝白是否真的牺牲千年的道行。
不想句芒只是轻扫了枝白的眉心一眼,便看破其中缘由。
灵力溃散、无法凝聚。
“你从前为幻化人形,使了急功近利的法子,是也不是?”
几乎在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枝白瞪大双眼,满脸的惊诧——
他怎会知……
不过旋即想起来人的身份,也就释然了。
春神掌管百木,她这一点微末伎俩,又怎能逃脱法眼呢。
“是。当时我为了能快些化形,同陈勉相见,确实用了些非常手段。”
以致于……她险些走火入魔。
——这便是当日埋下的祸根。
句芒早已了然于胸,要她亲口承认,不过是为了让一旁的文玉也做到心中有数。
“用这样次的修为同本君交换,你不会亏。”
师父说着什么,文玉全然没在意,恍惚间如同听不见一般。
她只呆呆地看着枝白,原来枝白分娩之后仍然手无寸劲,是有这样一层缘由在其中。
——遭受当初强行修炼的反噬。
不是她预想当中的身体虚弱,也并非寻常的因身孕而法力暂失。
枝白如今的境遇早在她遇见陈勉,并决意为之化形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为一个人,赌上自己的性命。
文玉如坠深渊,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几乎将她吞没,一点一点夺走她的呼吸。
枝白带给她的震撼,叫她一瞬间回不过神。
其间的奥义,比春神殿经文还难懂。
直至缕缕青芒渐起,文玉才回过神——
师父在为陈勉聚魂结魄。
她虽无法亲眼看见,可原本散布于屋内各处的青芒,逐渐向榻上的陈勉汇去,想来正是陈勉支离破碎的生魂。
待魂归一处,想必陈勉自然生还。
枝白的所求也便了了。
文玉说不清心中是快慰更多,还是忧虑更甚。
她看着仍跪坐于地的枝白,其眼中光芒毕现,尽是对陈勉生还的渴盼,而对自己接下来要失去的千年修为,无有一丝恐惧,更没半点不甘。
文玉一叹,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罢了,枝白既愿意,她又能如何呢?
文玉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先前她打算回春神殿请师父帮忙,眼下的情形,应是合了她的意。
视线在师父三人身上扫过——
师父违背原则出手,却莫名取了枝白千年修为。
枝白情愿换陈勉重生,却面临打回原形的风险。
陈勉即将生还,下一刻却要永失所爱。
她没有丝毫庆幸的感觉。
浓重的伤情将文玉环绕,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第一次感到了真切的无力感。
夹杂着悲伤的喜悦,蕴含着牺牲的重生。
不知过了多久,文玉再次有知觉的时候,榻上的陈勉已有苏醒的痕迹。
他指尖轻动,似对内室的情形有所察觉一般,很快便睁开了双眼。
“娘子……”
这是他睁眼说的第一句话。
文玉心头一跳,陈勉如此珍视枝白,一醒来便要寻她,又该如何对面枝白的消逝……
枝白闻声抬首,一时间竟脱力跪坐于地。
连日以来,她终于松了口气。
没有泪水,没有伤怀。
枝白的脸上,只有劫后重逢的喜悦和心愿得成的快意。
“欸——”
枝白紧蹙的眉心第一次舒展开来,挣扎着便起身往榻前而去。
——她已有些力竭了。
“勉郎?勉郎?我在呢。”枝白轻声答道。
她替陈勉理了理衣衫,将其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归于两侧,随后动作轻缓地将面颊贴上陈勉的胸膛。
陈勉的外伤仍在,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枝白揽入怀中,轻抚其后背。
他似乎做了一场梦,梦中他一个人在无边的旷野之中游荡——
漫无目的、不问去路。
正当他苦寻不得归家之路的时候,却又好像看见娘子站在屋檐之下,发间别着今年新出的栀子,朝他招手:
“陈勉,再不回家我可不等你了——”
“娘子?”梦中的他又惊又喜,“这就来!”
原来是一场梦。
是一场梦吗?
陈勉有片刻的出神,看着怀中形容消瘦的枝白和她平坦的小腹,疑惑地唤道:“娘子?”
他有很多想说的话,可说出口,却变成了一句寻常的呼唤。他最想要的是如同往日一般,寻常的日子。
“我们的孩儿……孩儿……”
“嗯?我在呢。”
枝白闭上眼,感受着强有力的心跳在陈勉的胸腔当中发出浑厚的声响。
“孩儿也很好,是你期盼许久的女儿。”
活着就好,平安就好。
她是重诺之人,如今勉郎既然无恙,她答应的,自然也不会食言。
只是在那之前,她还有话要对勉郎说。
枝白唇角微扬,不知道会不会吓着勉郎。
“其实,我……”
陈勉的心在听到枝白开口的瞬间,忽然紧张起来,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除开文娘子,还有一名并不相识的男子在侧。
他两手环住枝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起身,以整个后背挡在枝白身前。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能再接受任何的意外,也不想再同娘子分开。
枝白叫他这忽然之间的举动弄得不明就里,但她还是轻笑着安抚陈勉。
“你知道什么呀你……”她只当陈勉为宽她心,所以才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
枝白觉得很奇怪,她原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强忍泪水、一脸苦痛的。
可是没有。
她的脑海里闪过的是她与陈勉的初见,是那个背着个小背篓的少年人;是他们正式相见,是他两颊通红、语无伦次的样子;也是后来决定相守,他们一同在院子里栽种栀子的样子。
却没有他们会如何分别的样子。
如今也算能有个了全。
可是陈勉却一脸正色,毫无玩笑之意,他双目炯炯与枝白相对,说出的话也是郑重万分。
“我什么都知道。”
枝白的笑容却在这句话之后停滞,微弯的唇角也凝固不动。
陈勉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可是枝白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刻的天地之中,似乎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四目相对之间,无需多言。
或许,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可能她自以为藏得很好,却没想过,一切所谓完美的伪装,其实都是因为有个包容你的观众。
若是你选择不说,他也可以选择不问。
就这样相守,也很好。
枝白回过神来,颤动的眼睫之下蓄满泪水,连日来的委屈、疲惫,还有那些被她强压的情绪,似乎在看到陈勉的这一刻,溃不成军。
诸多苦痛、彷徨,无人相救之时不曾落下的泪水,在此时陈勉的一句“什么都知道”之下猝不及防地滑落。
“娘子,我们回家。”
陈勉环抱着枝白就要从榻上起身,他变得敏感、变得防备,他迫不及待要同娘子一起回到他们的小院之中。
并非他不能取信宋大人,或是对文娘子有何猜忌。
他只是累了。
为了公道、为了正义,他可以不惧任何争斗,不怕任何构陷,即便身陷漩涡之中,也要高喊一声清正无罪。
可是,他不能叫娘子也卷入不安的境遇中,陷进忧虑的情绪里。
如今有了孩儿,他……
他心中仍有公义,却也不能没有家眷。
陈勉强撑着身子下榻,便要牵着枝白离去。
只不过前行半步,便察觉到身后的娘子驻足不动、并不前行。
“娘子?”
枝白的脸上绽开柔和的笑意,眉眼弯弯的样子恰似栀子花苞上的弧度。
她不能同勉郎回家了。
即便出得了这江阳府衙,她又真的能回家吗?
且不说春神娘娘的神通,就是她自己,也不愿做失诺之人。
“我不回去了,勉郎。”
她没有怨,也没有恨,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就要付出该付出的。
“娘子?”
陈勉一顿,这才发现自己的不同之处。
先前在地牢,他连起身都不能,更别提下地行走。
可如今他非但行动自如,陈勉不自觉地伸出两掌展开,就连指尖都充满了力量。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脑海生成——
这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除却文娘子之外,内室多出来的这位男子。
陈勉猛地回身,正好对上静默一旁的句芒。
此人,从前不曾见过。
只是面目和善、气质高绝,总隐隐有种熟悉之感。
难不成,是娘子的旧友。
句芒见他看过来的目光毫不忌讳,充满审视的意味。
好似雄起的野兽,时刻预备着为了保护身后的雌性而发起进攻。
凡人就是这样,即便拥有世间最脆弱的身体和寿元,却也能同时拥有最坚硬的意志和血性。
句芒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同陈勉颔首致意。
也许天道最是公平不过,给了神仙万年寿命,就给凡人立体人格。
“是什么?”陈勉问道。
这一问倒叫神游天外的句芒有一瞬的愣神,并未立刻接话。
见此情形,文玉也有些揪心。
她方才从陈勉苏醒的松泛当中脱身,还未来得及陷入了接下来双鸟离分的不忍,却没想到先看到陈勉向她师父发问。
师父出手已是不易,陈勉不明缘由,不能叫他这样如同问询一般对师父说话。
文玉挺身而出,三两步便横在句芒和陈勉之间,插话阻拦道:
“陈勉,这是……”她预备解释一二。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师父抬手拦下。
句芒不甚在意,语气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
陈勉红着眼,言语之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救我,同我娘子交换的条件。”
“是、什、么。”
陈勉一字一顿地问道。
他*知道自己现下或许面目狰狞,或许言辞失当,可是他已经分不清了,他分不清这样的为难究竟是对着眼前这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还是对脆弱无能的自己。
娘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他啊。
句芒这才明白陈勉之意,他不免有一瞬间的错愕。
他总以为神者仙者,跳出轮回之外,高坐凡尘之上,便能洞察人心、不受困扰。
可方才陈勉眼中的某种情愫,却叫他也为之一震。
这便是……凡尘之爱?
句芒抿唇不语,一旁的文玉小心地观察着陈勉的动态,怕他惊着吓着,也怕他真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后头的枝白赶忙上前拦住陈勉,她也如同文玉一般横在陈勉身前,满含歉意地看着文玉,却同文玉身后之人说着话。
“勉郎他平日绝不会如此,还请见谅。”
春神娘娘能出手,已经让她倍感意外,她绝不可冒犯仙人。
纵使她只是寻常小妖,可她也知道神仙不落凡尘之理。
梧桐祖殿求姻缘的不少,求财运的更多,可这不过是微末小事,而她所求,却是改人寿元、替人续命的生死大事。
春神娘娘能遂了她的愿,对于神仙来讲,想必也是出格之事,会坏自身的因果。
可春神娘娘还是帮了她,就凭这一点,莫说修为,便是性命,她也能给。
可她心中虽如此想,却不知该如何同勉郎解释。
枝白犹豫着,这恐怕的她同勉郎相识以来,最艰涩的一次对话,从前他二人从无任何欺瞒。
当然,她隐瞒了自己是花妖的事。
就在她唇齿咬到将要出血之际,陈勉的手却忽而抚上了她的面庞。
陈勉替她捋好额前碎发,抚平她唇上齿痕,而后满目期待地望向她。
他在等自己的答案,枝白心中清楚。
“是千年的修为。”这一次,她不再犹豫。
话说出口,枝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掩藏了好些年,不敢直面的真相,如今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曝光。
曾经,在她与勉郎约定一生相守、绝不欺瞒之时,她是想过坦白的。
只是那时她害怕不解的眼神,害怕恐慌的退缩,更害怕非我族类的排挤,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如今,什么都说出来了。
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我——”
“娘子。”陈勉一把将枝白揽入怀中,他的下颌埋在枝白的肩窝里,“会如何?”
他话中的担忧心疼不言而喻,可是……却不见半分害怕、或是恐惧。
想象当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失了修为,会如何?”
枝白一愣神,却在片刻之后忽然发笑。
她早该想到,早该想到勉郎会是这般反应。
她二人相识相知、相携相守,靠的并非美艳皮囊,也不是花言巧语,而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夜,是他们谈过的诗句,救过的狸奴,看过的花开,等过的日落。
枝白的笑容中参杂着泪水,她怎么能怀疑勉郎,而担忧他的反应呢?
她只恨自己坦白的不够早,竟叫他甫一知晓,便要面对离分。
“会……会……”她不晓得,所以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
文玉咬咬唇,犹豫着答道:“或许会容颜枯萎,甚至打回原形……”
陈勉听后颔首,他左右踱步,不过并未太久,转身便在句芒的身前躬身跪下。
“前辈!方才冒犯了前辈,请前辈勿怪。”
陈勉摸不准眼前之人的脾性,斟酌着开口。
“多谢前辈搭救于我,可若是要以我娘子的性命修为来换,勉请求前辈收回我的性命。”
若害娘子,他宁死。
“陈勉!”
未到句芒发话,他身前的文玉却忽然一声轻喝。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既知晓,便也应当知道其中艰难。你以为这阴阳道,是你想死便能死,想活就能活的吗!”
“莫要辜负了枝白的一番心意!”
文玉骂道,可说着说着鼻头却忍不住阵阵酸涩,就连眼眶也满上一层水汽。她别过头去,不再看陈勉和枝白二人。
陈勉垂首静默,不再言语。
娘子为他的付出,他怎能不知?
一旁的枝白轻拍陈勉的手背,而后面向文玉和句芒二人,郑重道:“今日多谢春神君,多谢你,文玉。”
文玉眼中晶莹滑落,她并未去看枝白,却能想到接下来即将出现的情形。
枝白手腕翻转,聚力在两肩胛处各点一道,旋即一颗莹白的光晕自她眉心而出——
这是她的妖丹,也是她千年来的修为。
文玉被那光芒吸引,如珠如玉、华彩万分。
原来,这就是千年大妖的妖丹。
文玉一顿,心有不忍——
师父,是想要千年大妖的妖丹吗?
那颗妖丹似长了眼,缓缓向句芒而去,直至落入他的掌心。
句芒并未细看,手腕翻转间,便将其收入袖中。
在衣袖的掩盖之下,那光芒也很快消失不见。
衣袍翻飞间,文玉被细细的风浪拂了眼,她轻眨两睫,这才回过神——
枝白!
文玉赶紧转脸去看,那头的枝白已然倒下,依偎在陈勉怀中。
身后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是陈勉的胸膛,这是一种属于生的气息。
枝白的睫羽垂下,看着自己的妖丹在眼前离去。
很好,很值得。
枝白阖上双眼,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气力正在一点一点流失,仿佛要将她掏空。
原来,妖失去自己的妖丹,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是这样的感觉。
“我们的孩儿,还没有名字。”
枝白的声音响起,虽然微弱,却饱含情意,那是是生的喜悦。
“我们说好的由你来取……”
“知枝,陈知枝,好不好。”
陈勉的陈。
知晓的知。
枝白的枝。
陈勉早已泪水千行、泣不成声,可他仍强忍着,温声细语地同枝白说着话。
“很好,知枝很好。就叫陈、知枝……”
一语罢,枝白的指尖无力垂下,她的面容开始模糊,转眼间青丝不再、银发满头。
不过片刻之间,却完整地呈现了容颜枯萎的整个过程。
最终,陈勉怀中紧抱的青春女子转眼便成了鸡皮鹤发之人。
文玉头一回亲眼见到,妖者若失妖丹的后果。
陈勉将枝白搂得更近,似乎欲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青丝白发交叠之中,年轻年老对比之下,世事无常定之理,唯有真心不变。
紧接着一阵白雾渐起,枝白的身形也开始模糊,陈勉原本搂着她的手臂失了力道,好似搂着一段栀子香气。
片刻间,枝白的肉身消失不见,陈勉的身前,唯余一朵未开的栀子。
枝青花白,将开未开。
缠绕着一阵浓烈的香气,几欲沾湿衣襟。
陈勉伸出手,那朵栀子就那么落在他的掌心。
方寸之地,胜过山河。
文玉一叹,几乎要失去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那口气,她肩头一松,立时便欲跌坐于地。
枝白还是现了原形。
她只当真心最易变,却没想到……
只是预想的摔落并未发生,文玉反而落进一个干燥温暖的胸膛,满满的花木香气将她围绕。
是师父,师父接住了她。
文玉松了口气,却不敢去看师父。
句芒一撇嘴,嗔了文玉一眼。
他轻拍文玉肩头,帮她站住身子,并未出言责怪。
句芒上前一步,于陈勉和“枝白”的身前站定,他静默片刻之后,敛去眸中神色,而后一翻手心,化出一只玉瓶来。
那玉瓶通体洁白,细腻如脂,瓶口处斜插着半截细柳,其枝叶上翻着碧青色的光芒。
文玉偏头去看,这不是……
句芒一叹,伸手将那柳枝摘下,另一只手指尖轻动,那玉瓶便缓缓落在陈勉身侧。
“师父,这是——”
“是三光神水。”
陈勉很是伤情,在文玉二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仍不为所动,即便那玉瓶已到了眼前,他愣是瞧也不瞧。
倒是文玉眼眸一亮,三光神水?
文玉疾步上前蹲下身,将那玉瓶拾起,一把塞进陈勉怀中,“你收好!”。
陈勉并未出言,只静静地收着玉瓶,注意力仍在怀中的栀子上。
“你若想与你娘子来日重逢——”
句芒话音未落,陈勉便慌忙抬首,总算有了反应。
“便将她移栽回院中,每日以此水浇灌。”
“前辈的意思是——”陈勉喃喃道,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方才听娘子唤此人春神君,他总算想起了那种没来由的熟悉感,这人面容眉眼正是后春山梧桐祖殿的春神娘娘。
陈勉重新看着眼前的句芒,目光也从早先的审视转变为虔诚。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句芒垂首看着堂下的陈勉,“心诚则灵,总有来日,你与她,便留待来日罢。”
他今日说了太多的话,句芒眉心微蹙,他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文玉大喜过望,倒比陈勉还激动三分。
她只当三光神水有什么大用处,却没想到是叫枝白有朝一日能够重现于世。
“自然。”句芒不欲为自己争辩,只是应声答道。
文玉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蹲下身点了那栀子一下,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陈勉,说道:
“你都听见了?若是日后有什么闪失,你只管上后春山梧桐祖殿去寻春神娘娘便好。”
师父好不容易松口,她得为枝白和陈勉多争取点保障才是。
“多谢文娘子!多谢前辈!”陈勉噌地起身,“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移栽、浇灌,留待来日,眼下他心中,容不得片刻的迟缓。
陈勉像一阵风似的刮起来,绕过屏风穿堂而过,直奔门页而去。
文玉叫他起身的莽撞劲儿惊住,愣了片刻才起身去追。她两指翻动,先解了门页上的禁制,而后唤道,“陈勉!陈勉!”
他方才捡回一条命,总得当心些。
不当心自己,又如何照顾枝白。
只是当文玉追出门槛之时,院落当中早已没了陈勉的身影。
日头明亮,花草清香,整个别院浸在满目薄金之中,偶有微风拂来,似乎还带着段段栀子香气。
文玉错愕之余,只得一手挂在门框之上,正当她犹豫着是否继续追的时候,句芒出现在她身后。
“他这样,不会有事罢?”文玉喃喃,江阳府衙陈勉定然比她熟悉,文玉担心的是他的身体。
“不会。”句芒肯定答道。
方才为陈勉聚魂之时,他早已暗中医治了陈勉周身病症。包括他的外伤,只是面上看着还在,实际内里皮肉完好无虞,不会有恙。
师父都发话了,她自然信师父,他说陈勉不会有事,那陈勉就是不会有事。
毕竟方才她叫陈勉去后春山寻春神娘娘的时候,师父也不曾出言反驳。
文玉闻言转身,扭着脖子看着句芒,面上挂着卖乖讨巧的笑意。
“作甚。”他一向言简意赅。
师父看起来心情不错,既然他都能为陈勉留下三光神水,那不若她趁热打铁,如果也能将枝白的修为留下……
岂不是两全其美,枝白也好早日与陈勉再会。
“师父呀,师父……”文玉扭捏着开口。
毕竟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倒不好像从前在春神殿讨要灵丹妙药之时那般厚脸皮了,否则,还真是颇有些慷他人之慨的嫌疑。
“讲。”句芒话语虽简洁,语意却温柔。
有了师父的肯定,文玉也就不在客气,她壮着胆子直接问出了口,“师父,你要枝白的修为做什么?”
“修为?”句芒眉头一拧,似有疑惑,不过他旋即明白过来。
在文玉闪着星子的好奇目光之中,句芒抬袖,他手中那颗莹白的妖丹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却不似方才在内室之时一般润泽,甚至细看之下隐隐有几丝血色。
“本元不纯,杂质颇多,你说我要这修为做什么?”
文玉一愣,没想到会是如此,她方才看这妖丹分明还很好,还以为……
“你师父是春神,不是邪神,吸纳他人修为之事,我还做不来。”
句芒抬手之间,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响指,那颗混沌的妖丹应声而碎,化作一阵风雾,消逝不见。
文玉心中某些疑虑也随之明了——
是她误会师父了!
文玉杏眼圆睁,眸光清亮,难掩的喜悦挂在唇畔,露出两颗贝齿,更显三分娇憨之意。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作甚。”句芒轻哼一声,语意淡淡。
“你真好,师父。”文玉嘴角的笑意是压也压不住。
她早该想到,从前师父说要挖她回去做烧火棍,结果却助她化形,授她功法,还将她的真身移回东天庭。
这样嘴硬心软的师父,怎么会真同枝白较真,非要她用修为来换呢?
他不过是寻个借口,看似平等的交易,实则是不想叫枝白有负担而已。
文玉两手在身前交叠,把玩着衣角,脚尖靠在一处,轻轻踢着门槛的边缘。
一股羞赧之意满上双颊,文玉为先前的猜想后悔。
她怎么能那般想师父?
师父是山间松,空中月,不失挺拔、不减清辉之人,是东天庭掌管花木的春神,是梧桐祖殿有求必应的娘娘,是她的师父。
文玉越想越得意,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她长吁一口气,两手环胸,开始自言自语。
“虽然表面看起来,师父拿走了枝白的千年道行,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不过我知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句芒扫了一眼文玉皱巴巴的衣袖,不动声色,只放眼望着远处。
这处院子虽小,景别却错落有致,青阳洒下,更衬出古朴典雅之气。
想必主人家也是颇有底蕴之人。
“师父,怎么不应声!”文玉嗔怪一声,忍不住出手去拉扯句芒的衣袖。
哪知师父看似出神,却在她动手的瞬间避开,文玉扑了个空,拧眉睇着句芒。
句芒伸出两指,轻弹衣袖,好在,并无半丝褶皱。他懒懒应声,“哦?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文玉本想发难,可一听师父的应答,便又喜笑颜开,“道法有度,师父无拘。”
从前什么天道轮回、气运平衡的道理听多了,她还真以为师父是严守法度、绝不逾越之人。
没想到……
文玉后仰着脑袋,飞快地瞄了一眼句芒君。
没想到师父也有人前无私、人后温存的一面。
她像是窥见了雪中见春的一刹,寒夜生火的片刻,一种密不可得的窃喜在心头生起。
“你非但救了陈勉的性命,还帮枝白重塑了经脉,她旧时为成人形、强行修炼埋下的祸根,也在此时随着千年修为的散去而烟消云散。”
文玉颇有几分得意,干脆转脸直面句芒,她扬起下颌,简直是眉飞色舞。
“是也不是?”
不待句芒作答,文玉又接着往下分析。
“师父常说‘万丈高楼,起于垒土’,做人如是,修行如是。”
“枝白根基本不牢靠,虽有千年修为,可若是一直这么下去,飞升得道无望,走火入魔却不难。”
句芒面色平淡,并无自傲之色。听着文玉头头是道的谈论着,他眉目温和,似剪来半段春风作眼尾,裁出一缕云衣点笑靥。
“更何况,你还给了陈勉三光神水池子的泉水,他以神水浇灌枝白,枝白必然能很快重现于世,届时枝白也不必受修炼反噬之苦,与陈勉自然能顺利相守一生。”
文玉越说越起劲,千言万语归结到最后,汇成一句,“师父,你真好。”
此言一出,文玉趁师父不备,一把揽住师父的衣袖,抱于怀中。
句芒这次倒未躲开,他低垂的眼睫之下,是眸光浮动、柔情似水。
任由文玉抱着他的手臂摇来晃去耍无赖,句芒面色不变,可情不自禁勾起的唇角,却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好心情。
“你呀。”句芒的指尖在文玉的鼻梁上轻轻刮过。
阵阵清风拂过,吹乱发丝缕缕,青丝交叠之下,他二人立于门槛处,好似画卷当中的一双壁人。
粉墙黛瓦,轻罗春衫。
宋凛生捧着食盒出现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们,约莫很是相熟罢?
小玉脸上满是轻松欢快的笑意,是自陈勉一事发生以来,他从未在小玉脸上见过的笑意。
宋凛生想要出声唤一声小玉,可是唇齿开了又合,却只觉得喉头酸涩,发不出半点声音。
起风了。
宋凛生仍着昨夜单薄的衣衫,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凉意,就那么静默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不是风动,是他心动。
“小玉——”宋凛生面色轮换,笑意清浅,不见一丝妒色,他迈步上前。
既然心动,不如行动。
“嗯?宋凛生。”文玉应声回头,动作间,发丝拂过她的鼻尖。
宋凛生捧着食盒,从院中一路走来,周身沐浴在金光之下,衣袂翻飞间带起段段雪浪。
句芒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不知怎的,眸中笑意更甚。
“小玉。”随着宋凛生一声轻唤,他人也在文玉身前站定。
“方才洗砚来报,说在中庭碰见陈勉,他正好送陈勉归家去。”
宋凛生话中不乏惊异之色,他抬眸扫过小玉身后的医师先生,难不成这位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听洗砚说,陈勉已经能跑能跳,活脱得很。
“是!陈勉已然无恙!”文玉肯定地答道,旋即充满得意地偏头看了师父一眼,却发现他正凝神打量着宋凛生。
文玉笑意一顿,唇角也开始凝固。
师父这下该发现,宋凛生就是不死树上折断的那一枝了。
“那便好。”宋凛生大喜过望,终是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客气地同文玉身后的句芒见礼,“有劳医师,不知医师府上何处,凛生定然遣人将诊金如数奉上。”
“用不着!哪里用得着什么诊金呀!”文玉心中紧张,怕师父追究,因而听了宋凛生的话,无端便接了过来。
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阴差阳错的会面,莫叫师父发现她坏人因果之事。
可她这话接的似乎不是时候。
宋凛生眼中疑云顿起,寻常医师看诊,怎会不要诊金?
“也罢,小玉与医师乃是旧相识,想必……”宋凛生话音渐弱,眸光也黯淡下去,“只是不知医师先生,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既要免去诊金,不若交个朋友。”
文玉的一双杏眼却越睁越大,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她该怎么解释师父的突然出现,怎么解释她与这位“医师”确是旧相识?
文玉倒吸一口凉气,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倒不担心陈勉,陈勉在枝白一事之上,与她应是同一立场,绝不会泄露她的身份。
可是宋凛生,此时能说与宋凛生吗?
她脑中飞快地转着,如同走马灯一般闪动,得想个说辞才好。
“他是、他是——”文玉犹疑着,迟迟说不出下文,即便她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可此时怎么也不该说出师父的身份。
句芒无奈摇头,可别将这小木头给他憋坏了。
“宋大人——”他一开口,宋凛生的疑惑和文玉的惊讶皆汇聚于此。
句芒不慌不忙,并无任何异色。
他跨步出了门槛,与文玉并肩而立。
本是金童玉女一般登对的二人,落入宋凛生的眼中,却无端的刺眼。
宋凛生不动声色,同他颔首示意,“先生。”
“在下久不在江阳,宋大人不识得,也是应当。”句芒一顿,卖了个关子,并不接着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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