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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宋凛生果然更加迷茫,原本的试探皆被好奇取代,听这位先生的说法,他难道应该与他相识?


    文玉也是秀眉倒竖,师父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总不会又是三光神水罢?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悄悄侧过身去,两指拽着师父的衣袖,用灵力同他打着腹语,“师父——”


    谁知句芒轻瞥一眼文玉,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不见丝毫慌乱。


    “我是文玉的阿兄。”


    “文宋。”


    随着句芒话音落地,一时间,廊下的三人心思各异。


    文玉一颗心终于揣回了肚子里,她怎么把这出给忘了。


    起先为了留在江阳,她谎称是来此处寻找家兄文宋,当时宋凛生还托了穆大人一起帮她。


    如今,文宋这个身份,给师父用再合适不过。


    她既有了阿兄,便也不算撒谎。


    文玉扁扁嘴,企图压住不自觉扬起的唇角,“咳咳。”


    师父还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这都能叫他晓得,正好帮了她。


    而对面的宋凛生就不那么好受了。


    几乎在他听到文宋二字之时,他便浑身僵直,动弹不得。


    阿……阿兄?


    文宋。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许是小玉青梅竹马的玩伴,或者是同窗之时的旧友……


    可他怎么也没忘阿兄身上想。


    小玉的阿兄——文宋,他是知道的。先前还费了好一番功夫去寻,却无音讯,没想到如今这就么站在他眼前,他却不识得。


    怎么会是阿兄呢?


    宋凛生喉头一阵干涩,有些找不着话说。


    方才那些动作言语不断在脑海回现,他没做出什么冒犯阿兄的事罢?


    “宋凛生,见过阿兄。”宋凛生躬身见礼,摆足了姿态,心中更是阵阵懊悔。


    句芒居高临下,瞥了宋凛生一眼。


    他是文玉的阿兄,可不是宋大人的阿兄,又怎敢托大?


    “宋大人客气,小妹在江阳这段时日,有劳宋大人照拂。”句芒挑眉,好戏既已开场,不如接着唱下去。


    “阿兄才是客气了,不必同凛生见外。”


    宋凛生往日的风度、休养,此刻好似全部离家出走,叫他在面对“文宋”之时有些手足无措。


    若是从前在上都,无论是接人待物,还是谈诗作赋,宋凛生都是一等一的好,不说信手拈来,至少也是绝无错漏。


    可此时,他面对的不是旁人,是小玉的阿兄。


    他无端生出莫名的谨慎,怕说错话,怕做错事。


    宋凛生的脑海中浮现的是自家阿兄对待沈绰阿姊的兄弟时的画面,可紧接着便被他否定。


    沈绰阿姊是一国公主,她的阿弟也是亲王,阿兄待他们……只怕不能与他现下的境况混为一谈。


    “阿兄……”宋凛生紧了紧手中的食盒,忽然有了主意,“这是我方才去小厨房做的早点,阿兄一起吃罢?”


    阿兄曾说,要想与人亲近,就先请他一同用饭。


    宋凛生掀开食盒,将其捧在文宋和文玉眼前。


    那食盒甫一打开,热腾腾的香气便从缝隙中钻出来,直往文玉口鼻中去。


    文玉食指大动,探头便问,“你怎么去做早点了?做的什么?”


    宋凛生面上一热,想到方才小玉的嘱托,心中喜不自胜,“你叫我莫在廊下吹风,我便想着去做些吃食来。”


    小玉担心他的身体,他也该照顾小玉的肠胃才是。


    “是节气馄饨,用鸡汤打底熬煮而成,因其共二十四种馅料,每一只各不相同,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极少下厨,这么个一招半式还是从前阿爹教给他的。那时阿爹说功夫虽小、用处却大。如今想来,确实如此。


    “只不过少了洗砚帮手,味道或许差些。”宋凛生生出几分腼腆,不似往日一般云淡风轻。


    早知是阿兄要来,怎么说也该摆上一桌家宴,这份节气馄饨,倒显得很不合时宜。


    雕花的实木食盒当中躺着瓷白的碗盏,香浓的汤底浇盖在一只只小巧精致的馄饨上,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文玉吞咽着,忍不住连连搓手。宋凛生的局促落在她眼里,文玉忍不住便为他在师父面前说和。


    “一起吃罢,阿兄?”文玉的语调上扬,充满了玩笑的意味。


    横竖如今在她面前的又不是师父,而是“阿兄”,做妹妹的邀请阿兄一起用饭,很合常理。


    句芒一瞥,这小木头还是这样顽皮。眼下身在凡间,无人看顾,更是纵得她无法无天了。


    “是呀,一起用些罢,阿兄也尝尝凛生的手艺。”宋凛生打蛇随棍上,一听小玉劝阿兄,他也赶紧附和道。


    句芒眼波转动,这才看了宋凛生一眼,他眸中笑意未达眼底。面上却是客客气气的,不见疏离。


    “多谢宋大人盛情。”


    宋凛生正欲答话,他心想这哪里算得上什么盛情,粗茶淡饭而已,只求阿兄莫要嫌弃才好,便听阿兄接着说道:


    “不过,不是阿兄,是文公子。”


    “这……”宋凛生一顿。


    他不是蠢人,不至于在旁人将话说的如此明白之时,还听不出弦外之音。


    阿兄的意思是,他乃是小玉的兄长,却不是他宋凛生的兄长。


    宋凛生不是不要体面之人,从前在上都,他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即便拜帖要将门房堆满,他也甚少赴约。


    他本不是那善于钻营之人。


    今日,面对小玉的阿兄,一时紧张,说错了话,也是情有可原。


    但他称小玉的阿兄为兄长,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想要示好而已。


    宋凛生的窘迫叫文玉一览无遗,文玉跺跺脚,扯了一把“阿兄”的衣袖。


    宋凛生那样玉一般的人物,竟然叫他逗成这个样子。


    什么文公子的,和阿兄又有什么分别!


    文玉嗔道:“阿兄!”


    句芒撇嘴不言,直到文玉出声唤他,这才接话,“宋大人,文某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小妹还有劳宋大人照拂一二。”


    宋凛生捧着食盒,心中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要再尝试一番,正值进退两难之际,便听文公子发话。


    他赶忙应声,“阿……文公子客气,凛生受小玉照拂颇多才是。”


    句芒轻笑一声,决意探一探这凡人的虚实。


    “小妹的一应花费,我自会送与宋大人,是金银?财帛?还是名玩古画,听凭宋大人的意思。”


    宋凛生没想到文公子会提起这茬,连连推辞道:“文公子客气,小玉在府衙为我帮手,我尚未有酬劳给小玉,哪里需要……”


    句芒挑挑眉,也不再同他争辩。


    “至于这节气馄饨,原本也不是做与我的,还是交给应当的人享用罢,多谢宋大人。”


    那馄饨浸在浓汤之中,尚冒着丝丝热气,即便是远观之下,似乎也能想到该是很好的滋味。


    不过,神者仙者,哪里需要进食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句芒便有瞬间的愣神。


    不是的,神仙也可以进食的,而他也曾为一人做过热羹汤的。


    文玉和宋凛生面面相觑,叫句芒的话说的有几分羞赧之意,直至见他许久不出声,文玉生出疑惑。


    “阿兄?”师父这是怎么了?


    句芒这才回神,他略显迷茫的视线在文玉的脸上重新汇聚,没什么庞的解释,只匆匆应付一句,“嗯?无碍。”


    “文宋先告辞了。”句芒不欲多留,此言一出便抬脚往院外而去。


    师父从前绝不会如此,他无论面对什么事,总是从容不迫、缓和以待,更不会在旁人尚未答复之时,便转身离去。


    文玉呆呆的瞧着师父的身影,总觉得有些奇怪,即便他与往日一般不言不语,可眼下看起来就是更落寞三分。


    宋凛生眉心轻拧,见状赶紧盖上食盒,将其置于一旁,而后撩起衣袍快步追上去。


    “文公子——”


    句芒步履不停,依旧快步离去。


    “阿兄!”宋凛生壮着胆子,也不怕阿兄会不悦。


    句芒一顿,却并未转身。


    “阿兄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小玉,还有多谢阿兄今日搭救陈勉。”宋凛生一语道完,却忽而很想往回退一步。


    文公子已然说过不是阿兄,他还这么喊,恐怕这下真要得罪阿兄了。


    在宋凛生的一阵忐忑当中,句芒终是回了头。


    宋凛生一身清雅之色立于日光中,虽然难掩倦色,却并不失半分光彩。有风拂过之时,他的衣衫随风翻动,而后又叫腰间一块玉玦压住。


    句芒眸光轻动,越过宋凛生的双肩往后看了一眼。


    文玉抱着下颌,也不知在想什么。


    “宋大人这玉玦,很是雅致。”句芒语意淡淡,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这小木头,就连双生的青苏玉玦,也舍得赠与旁人。


    “是吗?”宋凛生心中一喜,却同时又充满了紧张。


    这是文玉娘子赠予他的,如今大公子这样问,想来是……


    宋凛生更添三分局促,“这是,是小玉赠予我的。”


    他当然知道是那木头送给宋凛生的。


    句芒唇畔渐凉,不再有丝毫笑意。他并不接宋凛生的话,只是偏头越过他,向他身后几步远的文玉招呼道:“走了——”


    这回是真的毫无停顿,句芒不带半分迟疑地转身离去,不给宋凛生和文玉留下任何出声的余地。


    院中青石满地,他三人身形如豆,连成一线。文玉往前追了两步却恰好看见师父的身影跨出院门,隐匿不见。*


    “阿兄……”文玉喃喃。


    师父今日真奇怪,怎么会同宋凛生一个凡人置气。她回头得向敕黄打听打听才是,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怒了师父。


    陈勉得救,枝白仍在。


    分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像话本子里最圆满的终章。


    可是……她怎么总觉得心中哪处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呢?


    文玉托着下颌的手渐渐垂下,覆于前胸——


    这里,快要喘不过气了。


    “小玉,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分明极近,却好似从悠远的山谷中传来。


    文玉反应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嗯?”


    “阿兄他……”宋凛生适时止住了话头,他得给小玉留下余地。


    “没事,阿兄他云游四方、向来如此,今日也是途径江阳,连我也未能预先得知。”文玉嘴上解释着,可心中却并不如她表面那样轻松。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绽开了笑意,他回身将那食盒提起,抬手向文玉示意,“那,小玉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文玉顺着那食盒往上看去,宋凛生温润如玉的脸庞背着光,笼罩在一小段阴影之中,却掩盖不住他眉梢眼角的笑意。


    陈勉之事总算有个了结,他应该很高兴罢?


    “好啊,一起吃?”文玉按下心中思虑,也露出个笑容来。


    只要能帮到宋凛生就好。


    宋凛生颔首,“嗯。”


    他是很高兴,程廉之事的真相浮出水面,陈勉的伤情能得搭救,以及——


    能同小玉一同享用这道节气馄饨。


    宋凛生抬眼瞧了瞧天色,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这是连日来,他最安心的一个清晨。


    内室。


    当文玉吞下最后一口小馄饨的时候,仍感觉意犹未尽。


    鲜美的鸡汤底,浓郁的清香之气充盈着她的鼻尖,而各色不同的内馅儿,更是每一口都叫她惊喜连连。


    她喜欢的醉蟹、鱼生,通通都有。


    方才分明也没多少功夫,宋凛生竟然能寻到这样多的食材,还做出这道节气馄饨。


    文玉偏头去看,宋凛生正斯斯文文地饮着甜汤,汤匙起落之间就连一丝声响也无。


    规矩板正,这是文玉对他的第一印象。


    文玉撅着嘴,唇齿之间的香气尚未散去,她却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


    一餐饭的松快不过片刻,而早先的疑虑却是深重,无数念头冒起,文玉眼见着宋凛生饮完最后一口汤水,便急忙开口。


    “对了——”


    “对了——”


    没想到文玉和宋凛生同时开口,她二人四目相对之时,皆是面上一红。


    “你先说——”


    “小玉先说——”


    文玉双眉蹙起、鼓着两腮。怎么回事?今日她和宋凛生说话怎么就跟约好了似的。


    宋凛生瞧她那气鼓鼓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他一面放下手中汤匙将碗筷收入食盒,一面轻声说道:“小玉先说罢?是有何事?”


    文玉松了腮帮子,吐出一口浊气。


    在确认宋凛生让她先说之后,文玉眉间的忧愁仍是化也化不开。


    她一双眼锁在宋凛生收拾餐食的手上,往下看去,一只雕花刻纹的食盒正安静地躺在桌上。


    “昨夜我为枝白接生之时,意外得知在同知院外那只打落的食盒,并非她带来的。”


    宋凛生凝眉,食盒,是有这么回事。


    文玉一手肘支颐,另一手在桌上来回画着圈,“起先枝白情况危急,我见那食盒,自然以为是枝白带来给我的。”


    “许是不慎听见我们在内室的对峙,叫她一时间慌了神,这才打翻了食盒,自己也跌落在地。”


    宋凛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手上刚好放下最后一只碗盏,他盖上食盒,以指腹摩挲着上头的花纹。


    “当时我并未多想,可后头与枝白说起此事,她却说自己是听见一声脆响,像是瓷器落地的声音,追上去查看,这才不慎跌倒的。”


    话到此处,有些事已是不言而喻。


    宋凛生同文玉对视片刻,将文玉的话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这么说,另有其人?”


    “正是。”文玉正色道,“此人趴墙角偷听在前,害枝白跌倒在后,实在可恶!”


    会是谁呢?


    文玉紧盯着宋凛生手中的食盒,那上头的花纹式样,越看越眼熟。


    似乎,与昨夜那只是同一式样?


    只是当时夜色浓稠,她也未来得及细看。


    “宋凛生,这只食盒……”文玉犹豫着,欲辨认清楚些。


    宋凛生俯首去看,即刻便明白文玉所指,“这是今晨我在府衙的后厨借用的,并非我们府上的物件。”


    文玉了然,既不是枝白带来的,自然不是宋宅的物件。


    “我看它与昨夜同知院那只很是相似,即便不是十成十的一致,也有八九分……”文玉放缓了语速,脑海中却反应迅速。


    “是府衙的人?”得出这样的结论,文玉并不意外。


    宋凛生低垂着眉眼,掩藏于眼睫之下的双目眸光流转。文玉的话似一柄明烛一般,将他猜测当中的某个背光处点亮,个中关窍瞬间贯通。


    “有一个人,在你我动身之前一早便告辞回了府衙。”宋凛生两指在食盒上轻叩,发出规律的声响,“但是直到你我入府衙,甚至到现在已过了一夜,也不曾见其露过面。”


    “若在府中,不好好当差,又该去了何处呢?”


    宋凛生眼见着小玉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片刻间,清明之色涌动在她那一双狡黠的杏眼之中。


    “你是说——”文玉恍然大悟,一个人的名字浮上心头,“阳生?”


    宋凛生抿唇轻笑,同文玉颔首。


    文玉噌地起身,作势便要往屋外而去。


    “小玉——”宋凛生一愣,只来得及起身唤道,“做什么去?”


    文玉闻声回头,满脸的疑惑不解,“抓人啊?他昨夜扔下食盒逃窜,眼下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宋凛生眼睫扑闪,有一瞬的愣神,片刻之后皆化作哭笑不得。


    他赶忙上前拦住文玉,引她回桌前坐下。


    文玉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只顺着宋凛生的步伐往回走,一路到桌边,直至坐下,也没摸清宋凛生的意思。


    “小玉。”宋凛生温声细语的,不见丝毫急迫,“扔下食盒不假,逃窜却不一定。”


    宋凛生的双眼弯弯,耐心地同文玉解释着。


    “一切不过你我的猜测,并无实证。”


    “况且,便是他真的听去了昨夜的谈话,也……也不违法。”


    他想着合适的措辞,斟酌着与小玉说话。他怕让小玉觉得莫名其妙,分明是他将此事指向阳生,却又不让小玉去抓人,岂不古怪?


    文玉听着宋凛生的话,双眉越蹙越紧,眼中疑惑也是比先前更甚。


    “那当如何?任由他去?”


    宋凛生轻轻摇头,“你放心,我已让洗砚去核查,想必也快有消息了。”


    “如今,我担心的是另一桩事。”


    前尘往事真真假假,若不揭开,便也过了。


    可若是一旦揭开,莫说身在其中的亲历者,即便是他们这些不相干的看客,也必须直面血淋淋的事实。


    更何况阳生呢。


    “你是说——”文玉猜到宋凛生要说什么,只是她也别无他法。


    “你怕阳生知道他的身世?”


    文玉一默,阳生从来都只当自己是贾大人的养子,如今乍然出现个匪祸头子,还说是他亲父,他……怕是难以承受。


    “是。”宋凛生颔首,满眼皆是惋惜之色,“阳生,并无什么过错。”


    “是阴差阳错。”文玉一叹。


    谁会知道当日水火不容、正邪不立的贾大人和程廉,会在一场围剿之中,一人流窜多年,另一人却能不顾立场、不计前嫌地收养其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呢?


    宋凛生眸光幽深,静默不语。


    他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正确。


    为了诱使贾大人说出真相,竟选择攻心之计,以多年前的秘辛为柄,以阳生母亲的画像为饵。


    这样的鬼蜮伎俩,当真光彩吗?


    即便最后得成所愿,剖开从前的真相。


    可若是这样的真相,会伤害到另一个无辜之人呢?


    是他思虑不周,才让阳生……


    连日来,自以为运筹帷幄、皆在掌控的宋凛生,头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感觉。


    宋凛生一脸的神情不属,文玉便是想不注意也难。


    文玉咬着下唇,得想个法子才是。


    “不一定啊。”文玉抬手敲了敲那食盒,脆生生的响声随之而来。


    宋凛生纷乱的思绪被其错开,听着小玉没头没脑的话,他一时间有些愣神,“嗯?小玉,你说什么?”


    “我说不一定啊。”


    文玉一脸的无谓之色,似乎只是说着今日的天色很好,早点也不赖。


    见宋凛生仍是面有难色,他一双古井一般幽深的眼,叫他掩藏在低垂的眼睫之下,都快看不清了。


    文玉无奈,两手托着下颌凑过去。


    “不一定是阳生。”文玉努努嘴,“不就是一只食盒吗?是后厨的婶婶也不一定。”


    “怎么就非得是阳生了?”


    “嗯……”宋凛生低低应声,总是不怎么开怀。


    文玉瘪嘴,随即伸出双手将宋凛生的脸捧在手心。


    她动作轻柔,力气却不小,捧着宋凛生的脸便往上抬,叫他露出眉眼与自己对视。


    顷刻间,即便是古井也生出波澜。


    “你不也说,一切都是你我的猜测么?”文玉笑盈盈的,企图用轻松的氛围去感染宋凛生,“既然是猜测,那在证实之后再忧虑也不迟。”


    “届时你我该如何就如何,致歉也好,赔礼也罢,我和你一同承担。”


    她话锋一转,“不过在那之前,莫要先将自己围困起来。”


    文玉睁大了双眼,“宋凛生,嗯?”


    宋凛生眼睫颤动,小玉的声音似乎正在离他远去。


    他眼中只有小玉扑闪闪的双目,和其间无限的鼓励与包容。


    宋凛生似乎被文玉点醒了一般,他这是怎么了?


    尚未入围城,此心先受困。


    这还了得?


    小玉……


    竟有如此高的见地。


    文玉额前的碎发随她的动作晃动,渲染出一段段茉莉头油的香气。


    那气息萦绕在宋凛生鼻尖,似乎要将他引入神秘的梦境当中去,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几乎想就这么沉溺其中。


    文玉却只当宋凛生仍在自责,她嗔怪道:“再说了,你说起洗砚,洗砚的事我还没问你呢!”


    眼下说点儿什么都好,只要能将宋凛生从泄气的情绪当中拉出来。


    他若是不振作,那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谁来主持大局?


    谁来处置贾大人,谁来安顿阳生?


    “嗯?”宋凛生闭了闭眼,咽下一段馨香,这才回过神。


    他浑像是天地灵气生出的精灵,不沾丝毫凡尘之气,甫一出世,满眼皆是清澈和澄明。


    文玉一顿,立马玩心大起。


    她就着捧脸的姿势,轻拍宋凛生双颊,触手是温润的感觉——


    肤如凝脂、暖似膏玉。


    就连拥有“貌比三圣母,才绝何仙姑”,“春神娘娘难望其项背,太阴真君也不出其右”称号的文玉,也啧啧称奇。


    她就知道,敕黄在擅自为她提出以上封号的时候,必然是闭着眼睛在吹牛。


    莫说天上的真君、仙子,她倒觉得自己连宋凛生这个凡人也比不上。


    看来还是得勤勉修炼、永葆容颜才是。


    “我说洗砚——”文玉鼓着两腮,佯装生气,嗔道。


    “昨夜洗砚分明并未与我们同行,你怎么说洗砚去贾大人的内室取什么屏风了?”


    洗砚分明是后头在这处别院时,才赶来帮忙,应当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去过同知院的。


    她倒不是非要追究此事,只是以来为了叫宋凛生不再纠结阳生之事,二来,她确实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悦——


    宋凛生竟并未与她说过。


    倒是穆大人,仿佛什么都知道,与宋凛生同进同出的,好不亲密。


    不过说起穆大人,似乎一夜未见了。


    “洗砚……”宋凛生喃喃,终于生出几分笑意,“洗砚确实是后头枝白娘子发作之时,才从府中赶来。”


    “此事说来,也是我的疏漏。”


    宋凛生摇摇头,只是一动才发现自己的下颌还叫小玉捧在手里。


    若是往日,他合该赶紧退开才是。


    可现在,他没来由地不想动作,就当自己还没发觉好了。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中却升腾起几丝狡黠的意味。


    年少时兄长带着他趴墙头,偷看沈绰阿姊舞剑的时候就说过,人不必时时做君子,事事做君子。


    此刻,姑且信他一回。


    宋凛生强压着心中喜悦,正色道:“原本,是预备让洗砚去取那件屏风。”


    “只是昨夜临出门,听阿沅说,他那位彦姿弟弟怎么也不肯用饭,更是不愿意踏出房门半步。”


    阿沅一行人来府中也有几日了,不知彦姿弟弟是不是仍待的不习惯,莫不是生了病,不好意思同旁人说。


    “我想着也并无什么要紧事,便叫洗砚留下照看一二,看看是不是需要请个郎中。”


    洗砚便因此留在府中,并未随行。


    文玉眉心一拧,眼中溢出几分慌乱,“啊?怎会如此,那阿沅那弟弟没什么大事罢?”


    “无碍。”宋凛生摇摇头,他已然习惯了小玉掌心温热的触感,“郎中看过了,说是精神的很,洗砚昨夜便同我说过了。”


    “只是仍不肯出门,许是不习惯。”宋凛生不作他想,小孩子会如此也是情有可原,说不定再过一段时日便好了。


    文玉松了一口气,附和着点头,忽然又跟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那洗砚没来,你也敢说叫他去取屏风了?”


    若是贾大人真有那般韧性,无论如何也不肯交代半个字。等到时间一长,传说中去取屏风的洗砚却迟迟不归,自然就会露出马脚。


    届时贾大人只要一口咬定,不识得画中女子,又该如何?


    她们岂非失了破局之法?


    宋凛生的笑意更甚,一派轻松欢快的模样,那鸦羽一般的眼睫扑棱棱地闪动着,更衬出他目若星河。


    他的小玉,真是聪明无匹、智慧无双。


    只不过一缕线索,她便能牢牢抓住,再抽丝剥茧摸清内里的危机。


    不过危机危机,从来都是危险和机遇的混合体。


    一体两面、一剑双刃,只要善于利用,总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还笑?”文玉拍拍宋凛生的脸颊。


    “兵不厌诈。”宋凛生一字一顿,颇有种天真无邪的意味。


    他早知没有实证,可往往事情就是如此。危险和机遇总在一瞬之间,他必须立刻抓住,否则待贾大人回过神来,恐怕什么也问不出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贾大人对那菡萏屏风竟宝贵至此,不过是刚提起,贾大人就愿意主动交代。


    是不想叫他坏了那面屏风?还是屏风当中确实暗藏玄机……


    “不过,你怎么知道,那菡萏屏风之中是否真有那半卷残页?”


    也不知宋凛生每日哪里来的时间,竟然事事也不落下。


    “猜测而已。”宋凛生一偏头,靠在小玉的右掌心上,和他往日里想比,此刻显得尤为有生趣。


    “阳生与洗砚年纪相仿,自从上回我问过洗砚有否与阳生来往,洗砚便一直留意着接近阳生。”


    前几日,洗砚终于有了收获,一得了消息便赶忙上报。


    “洗砚从阳生那处得知,阳生掌管着同知院一应大小事务。原本也没什么特别……”


    文玉听的聚精会神,就连宋凛生偏头也没发现,“然后呢?”


    “直至一日,阳生搬出了那面菡萏屏风。”


    搬出屏风?文玉吸了吸鼻子,搬出屏风有什么特别的。


    “三月潮气重,并不适宜晾晒屏风这样精细的绣品,更何况,阳生还说那屏风方才翻新修整过。”


    既然不适宜晾晒,就更莫说翻新修整了。


    再者说来,近来府衙杂事繁多,阳生在贾大人身边帮手,却有心思和闲暇晾晒屏风——


    除非,是有人授意而为。


    那恐怕这屏风的绣面之上,就不只是菡萏朵朵那样简单了。


    “因而,你推测这面屏风可能有问题,昨夜提及洗砚去取屏风,不过是诈一下贾大人。”文玉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理顺了宋凛生的思路。


    宋凛生颔首,动作见竟有些乖巧的意味,叫文玉看了越发爱不释手。


    她似乎窥见了宋凛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从前总以为他谦和守礼,有大家之风范,定然是个行为板正、举止合规的人。


    可如今看来,宋凛生说话办事都很大胆,忽悠人也很有一套,并不拘泥于“规则”之内。


    这小知府,很机敏嘛。


    文玉手上使劲,压了压宋凛生的面颊。宋凛生也待着不动,任由她捏圆搓扁。


    “只是,先前我并未预料到贾大人竟一早便知道内情。”却没想到,一切都在贾大人掌控之内,也是他自己亲自做下的决定。


    文玉一挑眉,“你是说,阳生的身世?”


    “嗯。”宋凛生颔首,“我与穆大人,只当贾大人是被蒙在鼓里的,却没想到,贾大人从头到尾都知道,却还是选择将阳生抚养成人。”


    “那不是阳生的娘亲陈三娘子,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吗?”文玉脱口而出。


    只不过话音甫一落地,她便生出了悔意。


    就像方才这内室所发生的一切。


    枝白用修为换取陈勉生还,看似公平。可追究起来,其中的关键是看师父是否愿意同她换,为她帮手。


    陈三娘子愿以死明志,为程廉赎罪,只求当年的贾大人留她的孩儿一命。


    以命换命,看似公平,可也得贾大人愿意才成。


    文玉收了声,“不对,我说的不对。”


    宋凛生双眼弯弯,恰似新月,在文玉的掌心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对与不对,一切皆是他们的选择而已。”


    小玉的说法也并没有错。


    只不过,阳生是贼匪之子,以程廉当时犯下的罪责,怕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贾大人救他一命,甚至还留在身边抚养成人,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就好比如今,程廉重现江阳,阳生身份泄露,从前的桩桩件件皆曝光于日头底下。若是上报朝廷,贾大人免不了包庇之罪的。


    宋凛生心中一叹,头也止不住往下垂了几分,


    这头文玉发觉,连忙稳住力道,不叫宋凛生垂首。


    她托着宋凛生的脸颊,与他四目相对。


    “那你预备如何处置贾大人?”


    原本也不是为了将贾大人置于死地,如今既查清内情,那便依律法办罢。


    “且看他后续公审如何交代罢。此事无辜受牵连最甚的是陈勉,也得问过陈勉才是。”


    在那之后,府中诸事皆可告一段落。


    届时,衔春小院的枇杷估计熟得正合适,他想请小玉与他共游后春山。


    只是,不知她有没有空闲。


    宋凛生歪头,一双清澈的眼亮晶晶地盯着小玉。


    文玉原本一心想着后头的杂事如何处理,正想得出神,却冷不丁对上宋凛生的双眼。


    无风无雨,也生波澜。


    她心头一跳,不自觉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你盯着我做什么?”


    宋凛生毫不退却,反倒往前倾身几分,他笑盈盈地盯着文玉看,并没有被戳破的羞赧。


    只是他嫣红渐染的耳垂却出卖了心中真实的想法。


    “我是想说——”宋凛生话音拉长,并不往下说。


    还是等过几日再告诉小玉罢,宋凛生抿唇笑笑。


    他话锋一转,佯装正色道:“我是想说小玉问了我这么久,也该让我也问问你了罢?”


    宋凛生仰面向上,正对着文玉。


    距离这样近,近到他似乎能看见小玉脸上的细小绒毛,就像是熟地正冒红晕的水蜜桃一般。


    娇嫩欲滴,果香袭人。


    他一时有些呆住了。


    文玉努努嘴,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而后问道:“你想问什么?”


    她两手捧住宋凛生,将他左右晃动。


    怎么问了两个问题,还想问回来。


    宋凛生丝毫也不反抗,任由小玉拨弄着他的脸颊,只是他生的清瘦,倒怕硌了小玉的手。


    他笑意浅浅,唇角微扬,那个疑惑在脑海中转动一圈,终于问出了口,“我是想说,阿兄、文公子是如何救的陈勉?”


    他心中有好奇,惊喜却更多。


    本想着托沈绰阿姊派些太医来诊治陈勉,对于突然上门的郎中并未抱多大的希望。


    只是没想到来人竟是小玉的阿兄,还真的治好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陈勉。


    这世上竟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文玉正揉着宋凛生的脸,揉地不亦乐乎,听了他的发文,却忽然手腕一僵,就连脊背也凉起来。


    “这个……”文玉吞吞吐吐的,不知该从哪里解释。


    她昨日急昏了头,不但未曾想过宋凛生可能会问师父的身份,更是没想过该如何解释陈勉从奄奄一息变得生龙活虎的。


    前者有师父为她兜底,可是后者……


    如今师父离去,她又当如何?


    文玉心中忐忑,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这个……我兄长一向擅长岐黄之术。”


    “从前对他医术高绝也早有耳闻,总听说他能活死人、肉白骨。”


    “原来如此。”宋凛生深以为然,不疑有他。


    “不过昨夜我也是头一遭得见。”


    既然阿兄已经走了,那就全推在阿兄身上罢?


    她看可行。


    “我与兄长自幼时离分,极少相见。此次来江阳府,原本也是为了寻兄长的……”


    文玉心中霎时间轻松无比,她可真是个机灵鬼。


    不过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文玉低垂着眉眼,脸侧的发辫无力落下。生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宋凛生一顿,心口猛然缩紧。


    “小玉,我……”


    小玉的兄长不在身边,这他是知道的,先前还答应要帮小玉寻到阿兄,只不过并未有收获。


    可他如今非但没帮上忙,阿兄自己上了门,他还提起此事叫小玉伤心。


    实在不该!


    宋凛生在心中暗暗训着自己,想个什么话头不好,偏生说了这件事。


    “我并非有意提起,惹你伤怀。”


    宋凛生连连摆手,他想去扶住小玉的两肩,以示安慰,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你放心,阿兄既然云游四方、居无定所,你就安心在府上住下,我定然……”宋凛生不知想到什么,面上一热,接着劝道,“我定然将你照顾好。”


    文玉绷直了唇角,生怕露出半点笑意,她眸光亮亮,一双杏眼中满是狡黠。


    原本还担心宋凛生总也寻不到阿兄会心生疑惑,也怕他真从何处寻回来个什么阿兄,叫她漏出马脚。


    如今“阿兄”也露面了,为她圆了谎,坐实了她寻亲的由头。


    可他并不在江阳长住,又给了文玉继续留在宋宅的理由。


    ——正合她意。


    那边宋凛生还在急切地“挽留”,这边文玉心中已然是乐开了花。


    这样一来,她更加光明正大地跟在宋凛生身边,他若是有任何闪失,也方便她来补救。


    妙哉!妙哉!


    有她在身边,想必那寿元枝折断所带来的灾厄也不敢乱来。


    片刻间,二人共处一室、心思各异。


    文玉和宋凛生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窃喜之中。


    “公子——”伴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道男声远远地从院中传进来。


    文玉应声抬首,这是……洗砚?


    第132章


    洗砚的声音来的快,人来得更快。


    文玉还未来得及放下手,洗砚一只脚已经跨入了门槛。


    “公子——”看着眼前叫文娘子捧着两颊的公子,洗砚唇角一弯,识趣地别过脸去,“啊哈,文娘子也在。”


    文玉慌了神,先前的闲适不再,她不知怎么的心虚得很,也不同洗砚答话,只顾着连忙收回手。


    只是她动作太快,牵扯到肩上的伤处之时,疼的直抽气。


    嘶——


    昨夜杂事太多,她倒忘了这伤,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来来回回地奔走。


    现在神经松泛下来,只觉得阵阵钻心的疼。


    宋凛生面上酡红阵阵,却并不像文玉一般手忙脚乱,他轻抿下唇,缓慢地直起身来,接着再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袖。


    只是他掩藏于袖袍之中蜷缩的手指,连指尖都泛着莫名的红晕,昭示着他此刻真正的心绪。


    他的眼尾扫过文玉,并未出声。


    面如平湖之下,是波涛汹涌、经久不息。


    宋凛生轻咳一声,睇着门前的洗砚,“怎么回来得这般快?”


    先前叫洗砚去送陈勉,他还以为得要些时候呢。


    洗砚见宋凛生问话,收住面上的表情,不再嬉笑,他躬身同宋凛生见礼,回话道:“陈书吏很是着急,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忙,是以车马行进地快了些。”


    “嗯……”宋凛生颔首。


    不过话转回来,洗砚挠了挠后脖颈,“可是陈书吏怎么一个人回去了?他娘子不还在府上吗?”


    哪有人将产妇落在府衙,自己一个人着急忙慌地回去这样的道理?


    平日里看陈书吏也算体贴周到、明事识礼的。怎么今日看起来那般莽撞?


    洗砚摇摇头,有些不解地望向自家公子。


    宋凛生还未答话,文玉却先是一惊。


    如今,府衙上哪里还有什么“陈勉娘子”?枝白为救陈勉现了原形,眼下已是一个花骨朵儿了。


    可是这话,她怎么能同洗砚说?更何况,宋凛生也不知此事。


    文玉一下子犯了难,她若说枝白还在府上,这不是张口说出闭口就会被戳穿的谎言吗?


    “枝白娘子许是先行回去了。”宋凛生面色淡淡,丝毫不为洗砚的话感到吃惊。


    文玉心中一松,缓了口气。


    “是吗?”洗砚扁扁嘴,仔细回想着,“我怎么没见陈娘子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安排了车马没有……”


    洗砚此言一出,文玉还没出完的一口气便又吊了起来。


    “自然,你想想。”宋凛生一手端起桌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若非枝白娘子先行一步,陈勉又怎么回急着归家?”


    洗砚拧着眉听公子说完,终于在他搁下茶盏的瞬间,深以为然地附和,“对啊——公子说的是,我怎么没想到这茬。”


    宋凛生唇角微勾,并未接话。


    倒是一旁的文玉,这下她一颗悬起的心才总算揣回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也算是有惊无险。


    幸好宋凛生并未追问,还给出了很好的解释,也幸好洗砚这个家伙一向是神经比树干还粗,也不会紧抓着不放。


    文玉抿着下唇,悄悄地呼着气,以此平复着内心不安的涌动。


    只是她这一口气还没喘完,只见洗砚迈步向前,直往她面前而来——


    “对了!”洗砚一面行走,一面在怀中摸索着什么。


    文玉忍不住吞咽一口,不是罢?洗砚今日还有什么奇招?


    洗砚越来越近,文玉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一时间,她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陷入了广阔的天地之间,耳畔充斥着自己胸腔之中忽快忽慢的震动。


    “公子——”洗砚了一声,直越过文玉而去,最后在自家公子身旁驻足。


    他一闪而过的身影,随步伐而动的衣衫,在文玉的眼尾消失。


    文玉猛地回头,见他停在宋凛生的身侧,这才反应过来。


    不是找她的……


    幸好不是找她的!


    她今日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文玉拍拍自己的心口,为自己顺着气,她扬起唇角,这才转脸看洗砚和宋凛生二人。


    “公子,大公子的回信到了。”洗砚终于在他怀中摸出了一封信件,呈给宋凛生,“说是去了府上没人,便直接寻到府衙来了,我方才在正门,正好遇上了。”


    大公子?信?


    文玉听得真切,这才真正地松泛下来。


    宋凛生接过信笺,却并未直接打开,反而是侧身面对文玉,柔声说道:“我前几日给兄长去了信,想来他得了空便回复我了。”


    文玉原本正偷着呼气,宋凛生这么一说,倒叫她有片刻愣神,“是啊是啊——”她赶忙附和几声。


    立于她二人正中的洗砚,则是一脸乐滋滋地左看看、右瞧瞧。


    这可是大公子给公子的私人信件,公子拿给文娘子看作甚?


    有意思,真有意思。


    洗砚强忍着笑意,“快看看大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是啊是啊——”文玉正愁怎么接话,洗砚一开口,她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声应和。


    “嗯。”宋凛生笑着颔首,这才不急不徐地拆开信笺纸,“关于贾大人此事,是我到任江阳经手的第一桩事。”


    “如何处置,我尚未能有定夺。”宋凛生如实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没有半分隐瞒。


    文玉有一*瞬间的惊诧,她紧盯着宋凛生的眉眼。


    宋凛生身为江阳知府,自然有权知一府事。只要生在江阳,事无大小,他都有权决定、有权做主。


    可他竟然会因为是“第一桩事”而审慎斟酌着对待,并且并不羞愧于将其在旁人面前讲出来。


    文玉的目光变得柔和,似有一丝无奈。


    宋凛生还真是通透豁达,澄明无暇之人。


    “自我与穆大人查到一些线索之后,便去信向兄长讨教。”


    他大兄早入翰林、乃是天子近臣。这些年的宦海沉浮,莫说经他之手,便是看过听过的案子也不下千百。向兄长讨教,受他点拨,定然能有所领悟。


    雪白的信笺在宋凛生玉脂似的指尖展开——


    “若真有实证,该如何为贾大人此事定罪判罚。”


    信上的笔迹在宋凛生的眼前缓缓显出,他看后一默,随即若有所思地凝眉静坐。


    文玉见他一句话也不说,便觉得奇怪,她挪着凳脚凑过去,“如何?信上说什么了?”


    宋凛生不答话,只是将那信纸摊在手心,捧着给文玉看——


    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注】


    文玉唇齿轻动,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忍不住看向宋凛生。


    “这是何意?”这上头的每一个字她如今都认得,可是连成一串,偶尔还是有不能意会之处。


    宋凛生突然轻笑一声,可怜他苦思冥想,踟蹰着难下定论。


    兄长这一番话,直截了当地将他点醒。当初他是缘何被贬,临行前又是如何答应父亲和兄长的?


    他说他定然秉公执法、守护清明。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举棋不定的了。


    “这是说,人生于世,要讲究是非对错,而非利害得失;要斟酌顺逆情理,而不图成功失败。”宋凛生想通了个中关窍,不再纠结,他柔声同文玉解释,未有一丝不耐。


    “原来如此……”文玉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只觉得唇齿生香、韵味悠长。


    看来,凡人的智慧她还是没有吃透。上回那八口书箱,也并未囊括这世上所有的学问。


    文玉眼波一转,求知欲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宋凛生,将你院中的书籍再借给我读一读?”


    宋凛生双眉上扬,略有些意外,“嗯?不知小玉这回又想看些什么呢?”


    “古籍孤本?经学道法?”文玉努努嘴,一时想不起来,“什么都行,最好和你兄长信上写的差不离,最好!”


    宋凛生闻言,俯首瞧了瞧手上的信纸,他轻笑着摇头,没想到小玉会对兄长信上所写感兴趣。


    “好,你想看什么都可以。”


    “回府让洗砚找出来给你送到观梧院去。”


    宋凛生唇角噙着柔和的笑意,双目似水波一般注视着文玉。


    洗砚点头如捣蒜,公子一发话,他便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回府给文娘子找哪些书册。


    只是想着想着,洗砚猛地抬头,“哎呀——”


    他这一声实在太响,即便是对他的莽撞习以为常的宋凛生,也忍不住抬首看向声音的源头。


    文玉原本托着两腮的手掌也没来由地放下,有些许紧张地盯着洗砚,真不知他又会问出什么令人难以应对的话来。


    没想到她原本担心的宋凛生什么也没说,倒是洗砚,一问一个准。


    “怎么了?”文玉双眉倒竖,鼓着两颊,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洗砚一脸无辜,盯盯文娘子,又看看自家公子,欲言又止。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他方才一来一去的倒忘了回禀,直至公子提起府上,他这才想起来。


    “何事?”早知他的鲁莽,宋凛生也不感到奇怪,“你但说无妨。”


    洗砚鼻子眼睛皱成一团,听公子发了话,这才犹豫扭捏着说道:“我从陈书吏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宋伯。”


    “宋伯?”文玉念道,眼下大白天的,在街上遇见宋伯有什么稀奇?他出门采买也说不定呢。


    宋凛生不出声,只静静地等待下文。


    洗砚偶尔是有那么一两回的不靠谱,但他从来不会说无用的废话。


    “宋伯说是去请郎中。”洗砚面上的吞吐转为担忧,“阿沅的那个名唤彦姿的弟弟,昨日吃了药还是不见好。”


    昨夜他留在府中照看,郎中看诊之后也没说个什么具体的病症,只说要多劝这阿弟用饭,自然强健。


    “不肯出门、不肯用饭,说是今日连阿沅都不见了。”


    洗砚叹气,这到今日都一口不吃,如何强健得起来啊?


    “什么?”文玉噌地站起身,“不吃不喝不见人?”


    这怎么了得?就凡人这副皮囊,三天不吃,恐怕就要一命呜呼、驾鹤归西了。


    洗砚叫文玉忽然之间的动作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是、是啊。”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文玉不假思索便做了决定,她提着裙摆,拔腿便走。


    当初既然决定要救阿沅他们,便不能只顾当时,不管现在,要管就得管到底。


    宋凛生置于桌案的双指一扣,没有丝毫犹豫,紧跟着便随文玉一道起身。


    “再去多请些郎中,一道回府。”


    是他的疏漏,这几日先是守着后春山捉匪,后是泡在府经厅看卷。


    一连几日都不曾回府,昨日匆匆一趟,又未来得及去看阿沅他们,竟然连孩子生病不肯进食也拖到现在才有时间看顾。


    宋凛生心中无比自责,眉宇之间尽是焦灼之色。


    “小玉,当心门槛——”


    第133章


    平江街官安巷,宋宅。


    晴光满地,春风来往,伴随着洗砚一声轻喝,疾驰的马蹄声声骤然停住。车顶挂着的帷幔随风而动、一时难停,荡漾着拂过洗砚的发顶。


    车还没停稳,洗砚拉着马儿正调整着缰绳,不待他取来下轿凳,只听车门哐啷一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有人跳车落地的声音。


    洗砚一惊,转脸便往后看,正好瞧见掀帘而出的公子,“公子?”


    “小玉!”宋凛生来不及回应洗砚,便纵身下车,“当心些脚下,小玉。”


    洗砚一愣神,忙往正门看去。


    文娘子一个转眼已到了门前的石阶上,此刻正一路小跑着往门前而去。


    而自家公子撩起衣袍紧随其后,一面追赶,一面出声提醒文娘子慢些跑。


    他动作间衣衫翻飞、鬓发松动,毫无仪态可言。


    洗砚皱着一张脸,从车架上慢慢翻下来。这儿真是宋宅大门?莫不是马球场、蹴鞠园?


    他将手上的缰绳交给迎上来的门房,与其对视一眼之后,仍有些难以置信,“你方才见了,进去的真是咱们家公子?”


    那门房抿唇,一副似笑非笑紧憋着的样子,“是,看的清清楚楚,正是咱们二公子。”


    这府上多数的人都是当年的老人,对于宋凛生,一向称的是二公子。


    洗砚听了直摇头,却也不敢多耽误,抬脚便追上去,“公子——文娘子——”


    文玉顾不得那许多,一头扎进宋宅。


    对于眼下的文玉来说,那屋檐上各式各样的脊兽,交错勾连的檐角,都不能吸引她半分目光。


    直到她一路冲进中庭,来到先前洗砚洗笔濯砚的小池塘边,这才迟疑着停住脚步。


    后头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是宋凛生一路疾走带起的衣角摩挲声响,“小玉——”


    宋凛生饱含焦急却有不乏无奈的声音随之响起,文玉应声回头。


    “你可知阿沅弟弟一众,如今住在哪处院落?”宋凛生喘着细气,一面同文玉说话,一面抬袖拭去下颌的汗意。


    一路的小跑叫他满面通红,恰似枝头正挂果的荔枝,红润的外壳之下,更叫他莹白的皮肤显得吹弹可破,如玉如脂。


    文玉一呆,宋凛生这人一整日未曾梳洗,怎得还是这般清雅端正、仪容秀美。


    天道真是不公,她托师父的福气才生的面容,竟然叫宋凛生一个凡人轻易得到了,还比她俏上三分。


    她扁扁嘴,听宋凛生说完话,便折返几步,与他并肩而立。


    “自是不知,才停在此处嘛。”文玉一跺脚,拉着宋凛生的袖子便往前,“这边?还是那边?”


    宋凛生任由她拥趸着往前,不急不恼地笑着。小玉前些日子不在府上,自然不知阿沅弟弟在哪处院落的。


    不管不顾便往前冲,操心不足,莽撞有余。


    只是,就连她莽撞的一面,竟然也如此可爱。


    宋凛生抿唇轻笑,带着文玉往左侧的青石路上而去,“这边。”


    后宅,竹取小院。


    静谧的宅院掩映在错落而生的竹林之后,缕缕青阳将细长的竹叶投影在粉墙之上,偶有镂刻的六角花窗点缀其间,为院落送来阵阵清风。


    “这是……”文玉脚步一顿,她原先以为观梧小院已是精致无比,没想到这竹取小院也是不遑多让。


    宋宅,还真是……


    文玉在脑海中斟酌着用词,虽不及神仙洞府、天上宫阙,却也别有一番人间特有的疏落意蕴。


    “此处安静,阿沅弟弟一行人受了惊,在此处将养最合适不过。”宋凛生笑得恬静,轻声解释道。


    文玉僵着脖颈转脸看宋凛生——


    裁云作笑、剪风为眉。


    她总觉得在见了这竹取小院之后,宋凛生看起来更是眉眼之间都写满贵气二字。


    就连五官也更俊美了些。


    “走吧,我们进去瞧瞧。”宋凛生对文玉的眼神浑然不觉,他抬袖推开院门——


    另一幅广阔的天地在文玉眼前缓缓展开。


    院内花草绿植间错而生,水流山石依势而建,连廊曲折,檐角斜飞,似浑然天成的山水画卷一般。


    文玉一脚跨进院中,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文家姊姊!”一道稚嫩的童声远远传来。


    文玉双耳轻动,很快便识出是阿沅的声音,她巡声望过去。


    阿沅此刻正蹲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一身宝蓝色的装束,搭上整齐的发髻并两个小辫儿垂在身前,真是端正又不失少年人的俏皮。


    春阳打在他的面颊上,将他照的暖洋洋的,随之而生的红晕正挂在脸上。


    他紧蹙的双眉也在看到文玉的瞬间舒展开来,又惊又喜。在惊呼一声过后,他噌地站起来,朝文玉和宋凛生跑过来。


    “文家姊姊,宋哥哥——”阿沅身前的发辫儿随跑随动,一双小靴子在地上踏来踏去,跑地很是起劲。


    文玉一挑眉,险些认不出来。


    眼前玉团一般的小人儿,哪里还看的出来是当初长街上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娃娃。


    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文玉心头一乐,转脸便去看宋凛生。


    “小宋大人,照看孩子很有一手嘛。”文玉一指戳戳宋凛生的肩膀,打趣道。


    宋凛生原本云淡风轻的笑意瞬时间凝固,血气翻涌间一抹酡红染透他两颊和双耳,就连一向妙语连珠的他也吞吐起来,“我……我也没做什么。”


    他还尚未婚配,哪里懂得照看小孩儿,都是……都是宋伯和洗砚在忙活……


    宋凛生欲开口解释,却怕越说越乱,索性闭口不言,只拿余光去瞄文玉荡起的唇角。


    小玉应当是很满意的,只要小玉满意就好。


    宋凛生垂眸一笑,旋即转过脸去,望向一旁。


    入目皆是春色,他心亦有春光。


    看着转眼就到了面前的阿沅,脸盘干净、衣衫整洁,就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文玉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拍着阿沅的肩膀,“阿沅这两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阿沅个头还小,只能昂面才勉强同文玉对视,他踮起脚尖,扯着文玉的衣袖,“文家姊姊,阿沅当然听姊姊的,一顿也没落下。”


    说着,似乎怕文玉会不相信一般,阿沅两手抻开,旋身转了一圈。那宝蓝色的衣摆露出下头纯白的内衬,似浪花翻涌一般,生动好看。


    待他停下之时,还邀功似的昂着头,满眼期盼地看着文玉。


    那样子活像只毛茸茸的白毛狸奴子。


    文玉一笑,伸手在阿沅头上薅了一把。


    “姊姊别薅,快要秃了。”阿沅扁扁嘴,佯装着委屈。


    文玉叫他这话说的一愣,怎会?她看着还挺茂盛啊。她躬身探头与阿沅齐平,正欲去哄一哄他之时,却正好瞧见他唇角还未收起的笑意。


    她霎时明白过来,这话是她与阿沅头一次见的时候,阿沅曾说过的。


    只是时移事易,如今已是另一番境况了。


    文玉伸出一指刮了刮阿沅的鼻尖,转身便回去看宋凛生——


    正巧,宋凛生眉眼温柔、唇畔带笑,也看着文玉。


    文玉会心一笑,再看看身前的阿沅。还是他们三人,只是从长街变成了宋宅,从初相见变成了再相逢。


    感叹归感叹,文玉倒是不曾忘记要紧之事,她蹲下身扶着阿沅的两肩,轻声问道:“对了,阿沅,听说你那个彦姿弟弟最近一直不太好,是怎么一回事?”


    宋凛生转眼往卧房望去,只见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好似无人居住一般,听不见丝毫的响动。


    阿沅点点头,“彦姿弟弟这几日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


    他回身往方才自己坐的石阶那儿一指,同姊姊示意,“他一直在屋子里休息,也不肯出来晒晒太阳。”


    一语罢,似乎怕文家姊姊担心一般,阿沅小小的脑袋一偏,接着说道:


    “不过方才宋伯伯来过,请了郎中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只要多休息便好。”


    文玉闻言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呀。”


    而后她仰面同宋凛生对视一眼——


    怎么可能瞧不出症候,却又不肯进食、毫无胃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我已遣人多去请些郎中来,多看看,总能瞧出缘由的。”宋凛生当即会意,出声安慰道。


    文玉点点头,瞧不出症候,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郎中医术不精,难断病因。那么再多请几位郎中看诊便是。


    这二嘛……


    文玉眸光一深,越过阿沅的肩头,直向卧房而去。


    二就不好说了。


    文玉呼出一口气,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她轻拍阿沅的肩膀,哄道:“那阿沅带姊姊和宋哥哥去看看你那位彦姿弟弟好不好?”


    阿沅听了连忙点头,“当然好呀!”


    他在这石阶上坐了好几个时辰,天不亮就开始等,想等文家姊姊和宋哥哥回来。


    只是他也知道宋哥哥是江阳知府,有官职在身,想必一天忙的脚不沾地。


    文家姊姊又在他身边帮手,定然也是走不开的,自昨夜出门,一整夜都不曾归家。


    他想等文家姊姊和宋哥哥回府,却又怕给他们添麻烦,只好先睡下,今日又在门前等。


    可算是等到姊姊了。


    阿沅牵着文玉的衣袖转身往回走,朝着卧房而去。


    “阿沅,今日怎么没见阿珠呢?”那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文玉一想起便觉得可爱得紧。


    阿沅脚步不停,显然关心内室之人的身子,却也不忘阿珠的去向,“阿珠同宋伯伯去送郎中了,宋伯伯还说要领她去买糖人儿呢。”


    阿沅步子越走越快,文玉叫他拉着,只能躬身快步跟上。


    她又怕踩住阿沅的衣角,只能左一步右一步地小心走着,动作间,文玉的发辫儿垂落身前、左右晃动,就连她耳后的两个环髻也渐渐松开。


    宋凛生轻笑着摇头,抬步跟上。


    小玉通夜未曾合眼,甫一回府便来了竹取小院看阿沅和彦姿。待此事了了,他一定将小玉按回观梧院休憩才行。


    “姊姊,这边。”阿沅率先迈上台阶,穿廊跨院的比文玉这个阿姊还熟悉。


    文玉几步跟上,看阿沅扣着门页。


    “彦姿?彦姿你醒着吗?”阿沅轻扣两声,等着内室的回应。


    无人应答,唯余回响。


    阿沅鼻子一皱,难不成彦姿睡下了?


    文玉见状转脸同宋凛生对视一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诧。


    宋凛生眉心轻拧,摇着头向文玉示意。


    一时间,她二人又将目光投到了紧闭的门页之上。


    “彦姿,我和姊姊还有宋哥哥来看你了?你开开门?”阿沅一顿,“或者我们进来了?”


    “不要——”内室终于传出了声音。


    是急躁不耐的一声轻呵。


    “不要进来!”


    “我没病!也不想吃药!”


    “阿沅——你别叫他们进来!”


    听着这气势越来越弱,直至最后,几乎变成恳求的话音,文玉挑了挑眉。


    这小孩儿这是同谁闹什么脾气呢?


    既然没病,又怎么不吃不喝不见人?


    文玉同宋凛生对视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撩起衣袖便准备破门而入。


    郎中治不了的病,不如让她治上一治,保管有起效。


    “姊姊——”


    正当文玉的手触上门页之时,一旁的阿沅横插一句,拦住了文玉。


    “姊姊稍待!”阿沅眉心紧蹙,鼻子眼睛都快皱成一团了。


    他原本捏着衣角的双手直扑上来,挂在文玉推门的手臂上,“姊姊,要不……要不……”


    阿沅纠结万分,是他领着姊姊和宋哥哥来的,此刻又不叫人进去,是不是太奇怪了些?


    “要不我们还是别进去罢!”阿沅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而后紧闭双眼,缩着脖子,紧张地等待着姊姊的发落。


    文玉并无那么大的气性,哪里会同阿沅置气,只是看着阿沅拦住她的双手,颇有些意外。


    她同身后一步之遥的宋凛生交换了眼神,旋即问道:


    “阿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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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文玉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与阿沅齐平,她两手环住阿沅的肩头,轻拍以示安抚,“阿沅怎么会这么说呢?告诉姊姊。”


    这个彦姿不吃不喝,还不许人进去,就这么饿着可不行?不过,阿沅怎么会也偏帮着他胡闹呢?


    阿沅紧闭的双眼在听到文玉的循循善诱之后,睁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瞧瞧瞥着文家姊姊的神情,不似怒意横生的样子,这才放心大胆地睁开了眼。


    只是他仍不知该如何解释,只一心扒拉着衣袖,将其反复揉成一团又松开,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一旁静默的宋凛生见了阿沅这副样子,若有所思地往内室望了一眼——


    门窗紧掩、难闻人声。


    正当文玉欲再次开口之时,宋凛生抬手牵住阿沅的小手,将衣袖从他手中解脱出来,“跟我来。”


    送了你是一手牵着阿沅,一手扶起半蹲的文玉,指引着她二人来到距离内室稍远的连廊边。


    曲折的连廊依水而建,顺着水流的走势穿插在山石景观之间,四周草木交相掩映,很是隐秘。


    文玉惊叹于这巧夺天工的设计与修造,不禁连连点头。若是叫她一个人进来,恐怕还找不着路出去呢。


    宋凛生扶着阿沅靠着廊柱坐下,自己和小玉则分坐两旁。


    原先还有些拘束的阿沅,在瞧见池中锦鲤来往、碧浪层层的画面时,不由得便松泛下来。


    他靠在宋凛生的身侧,拉着文玉朝水中看去,“文家姊姊你瞧,好多鱼儿呢!”


    文玉循声望去,果然瞧见冒出水面的鱼群,只一下,便四散开来,消失不见。


    她笑着附和,“鱼儿也归家去了。”


    一旁的宋凛生笑意清浅,满目温柔地瞧着小玉同阿沅嬉闹,他三人依次而坐,倒很像……


    很像少时父亲和娘亲带着他与兄长游湖。


    言罢,文玉同宋凛生对视一眼,宋凛生很快便领会她的意思。


    “阿沅,现在可以告诉阿兄,彦姿弟弟究竟是什么病症了吗?”


    阿沅是懂事知礼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偏帮别人。既然他也顺着彦姿,那么想必他是知道内情的。


    不会有大的妨碍,所以才放心不进去看个究竟。


    阿沅犹豫着,左看看宋哥哥,右看看文家姊姊,在心中想着该怎么开口。


    文玉俯下身循循善诱,“阿沅不是喜欢鱼儿吗?只要你告诉姊姊,姊姊打了上来叫宋伯给你烤着吃?”


    阿沅却像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一般,大惊失色,他一面是连连摆手,一面赶紧说道:“不必不必,姊姊。”


    “彦姿……”阿沅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收住了,慢慢道来。


    “彦姿这几日会这样,我都可以理解的。”


    阿沅一双眼闪烁着,似乎生怕文玉会真去打鱼,他紧紧拉住姊姊的衣袖,接着说。


    “彦姿与我和阿珠不同,我们从前……从前就在长街上、破庙里讨生活,粗糙惯了。”他垂眸看着自己宝蓝色的衣袖,精致出彩的衣料、繁复华贵的暗纹,这些都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


    文玉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


    不同?有什么不同?难道这个彦姿大有来头?


    宋凛生心中一叹,轻拍阿沅的手背以示安慰。他只想问问彦姿的事,并非有意勾起阿沅伤心。


    阿沅咬咬下唇,将衣摆上的褶皱仔细小心地抚平,“彦姿……彦姿不一样,他原本是有家的。”


    话到此处,文玉仍有些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是什么呢?


    阿沅抬头看向宋凛生,问道:“宋哥哥,可知道江阳有没有一户姓闻的人家?”


    宋哥哥是江阳知府,这事问他准是没错的。


    闻?


    宋凛生面色平和,心中却是一顿,“那阿沅可知是哪个闻字?”


    阿沅拧眉想了想,彦姿曾告诉过他的,“听彦姿说,是见闻的闻。”


    见闻的闻?


    一股莫名而来的熟悉感在文玉心中涌动,抬眼却见宋凛生正看着自己。


    宋凛生眉间的疑虑散去,这个闻嘛,他是知道的。


    先前为了替小玉寻到阿兄,他同穆大人将江阳府的人家打听了个遍。


    整个江阳府拢共只有一户姓闻的人家,是江阳小有名望的世家大族。


    看着宋凛生的眼睛,文玉的记忆回笼,她总算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闻这个姓氏。


    先前也不知的穆大人还是宋凛生同她提过一句,时间久了,她险些记不清了。


    “然后呢?阿沅。”文玉趁热打铁。


    阿沅昂着脸,不放心地往内室那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彦姿就是闻家的小儿郎。”


    此话一出,阿沅赶忙两手捂住口齿,同文玉和宋凛生示意,“小声些,姊姊。”


    文玉原本也没想着出声,只是阿沅实在可爱,她一时间童心大起,也学着阿沅的样子两手拢在唇边,附身道:“好,你放心。”


    宋凛生见她二人弓着身子低声絮语,很是狡黠,忍不住轻笑摇头。


    “那彦姿怎么不在家待着?反而与你们一同在后土庙呢?”宋凛生柔声问道,只是话已出口,才发现他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他不禁失笑。


    “彦姿不知是与家中闹了什么不快,宁愿同我们在后土庙中……没吃没喝……”说到关键处,阿沅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脸颊,“挤在一处睡枯草,也不愿归家去。”


    “还有这么一回事?”文玉一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世上还有人放着锦衣华服不要,宁愿穿破布烂衫?


    文玉低头看看自己衣襟边的锦绣纹饰,心虚地拍了拍,似乎生怕下一刻便穿不了一般。


    “嗯!”阿沅点头如捣蒜,“彦姿,想必也是娇惯着长大的,与我们不同。”


    他又转脸看着内室的方向,入目的是错落的山石和斜飞的檐角,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


    “我想彦姿这几日定然是住不习惯,从前在庙里就够委屈他了,现在……”话说一半,阿沅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瞬间面红耳赤,连连摆手。


    “宋哥哥,文家姊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这里不好,我不是……”


    宋哥哥和姊姊好心收留他,还请郎中给弟妹们看病,在府中更是吃得饱穿得暖,不知比后土庙中强上多少倍,他绝无不满足的意思。


    一时间,阿沅急得眼泪花儿都要溢出来。


    文玉一愣,她没想到阿沅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宋凛生也是不知所措,他和小玉也绝不会那般猜忌阿沅,阿沅怎么会这样想。


    约莫是在外头流浪得久了,即便是如今在府中安顿下来,阿沅也是犹如惊弓之鸟一般,随时担心会被驱逐出去,这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便是一句话,也能当成天大的事。


    宋凛生见眼前垂头丧气、很是不安的阿沅,他学着从前阿兄安抚他之时的样子,伸出手摸摸阿沅的脑袋。


    “阿沅别怕,别怕。”他……他不会哄孩子。


    宋凛生手脚有些僵硬,他在家中排老幺,族中也并无比他更小的子弟。少时只有兄长这么哄他,他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哄过旁人。


    文玉接到宋凛生求救一般的目光之时,也有些手足无措。生平只有她哭着鼻子回春神殿找师父和敕黄的份儿,哪有她哄别人哭的份儿。


    “阿沅,阿沅,你听姊姊说。”文玉一双手展开在身前扇动着,“我和宋哥哥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呀。”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


    文玉自己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劝说着阿沅。


    阿沅抽抽嗒嗒地止住哭声,这边看看宋哥哥,那边瞧瞧文姊姊,“我……我……”


    “你放心,我和姊姊不会误会你的意思。”宋凛生轻轻拍着阿沅的后背,为他顺气。


    阿沅点点头,很是乖觉,“我是怕彦姿不习惯,所以不愿吃喝。”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毛病,许是他不想叫宋哥哥认出来,送他回家也说不定。”阿沅小声地说着自己的猜测,“彦姿既不愿意,我……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打搅他了。”


    这几日劳烦宋伯伯请了流水似的郎中,在这处院子里进进出出。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彦姿或许是心里闹脾气,并非真有什么病症,所以他才放心没有一早告诉文姊姊和宋哥哥。他想着自己看顾彦姿便好,也好叫哥哥姊姊忙自己的事。


    阿沅垂头,没想到还是叫他给搞砸了。


    文玉眨眨眼,她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直到阿沅说完整件事的原委,她还有些没回过神。


    文玉扑哧地笑出了声,“阿沅,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难不成你宋哥哥还能少了彦姿一餐饭?”


    阿沅的眼睫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眨动之间扑闪扑闪的,他左右看看,有些不确定,“姊姊……”


    宋凛生闻言轻轻颔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若是彦姿不愿归家,我自然不会强迫于他。你与他仍住在府中,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日后学堂建好,便一道学书去,长些学问。”他这宋宅,还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只要回头遣人去闻家说和,免得人家长辈担心便好。


    “真的?”阿沅一听到学堂二字,眼睛便亮了起来,“谢谢宋哥哥,谢谢姊姊!”


    小孩子家的情绪似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泪痕还未干,便又止不住破出一个笑意来。


    文玉叫他的情绪感染着,忍不住拿手去戳阿沅的肩窝,挠的他笑作一团直往宋凛生怀里钻。


    宋凛生张开手,任由小玉和阿沅胡闹,他则拦住外围,生恐发生什么意外,“当心些。”


    文玉看阿沅乐不可支,终于忘了掉眼泪花,她回身往内室那头瞥了一眼,彦姿么?


    第135章


    □□,观梧院。


    拱门静默、花丝缠绕,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观梧院,文玉有一瞬间的恍然。


    分明昨夜出门到眼下,也不过一整日。可她却觉得同观梧院分别已久,乍然相见,她只想赶紧钻进她的小锦被、躺在她的小锦榻上,将这几日发生的大小事统统抛诸脑后,好好睡一觉。


    毕竟只干活不睡觉,纵是神仙也难熬。


    院中疏落的花叶香气隐隐传来,文玉猛吸一口气,抬脚便往院子里去。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文玉应声回头,见他长身玉立,正穿门而过,垂落的花丝拂过宋凛生的面颊,香气渐染,沾人衣襟,简直是画卷中的人物涉水而来。


    不知怎么的,文玉突然被呛了一口,忽然猛烈地咳起来。


    “咳咳——”


    “小玉。”宋凛生几步疾走,转瞬便来到文玉身边,“你没事罢?”


    他一面拍着文玉的后背帮她顺气,一面轻声问着,“可还好?”


    文玉咳嗽不止,几乎要咳出眼泪花儿来,她躬着身子摆手,“我、没事,咳咳。”


    “你叫我、叫我做什么?”好不容易缓过劲,文玉*直起身,昂面问宋凛生。


    宋凛生逆光而立,缕缕金阳从他身后打过来,勾勒出高大清瘦的轮廓,偶有发丝叫微风轻拂着,扫过文玉的面颊。


    文玉方才反应过来的神思又四处发散,她眼睫轻颤,似着了魔一般。


    直至发丝拂过鼻尖,带起一股酥麻的凉意,文玉肩头一缩,登时回过神来。


    随之而来的,是肩窝处的疼痛,“嘶——”


    “哦——”宋凛生也是一颤,见文玉轻呼出声,连忙在袖中一阵倒腾。


    文玉见他手忙脚乱地在左右衣袖中翻找着什么,最终捧出来在掌心一字排开——


    原来是各式各样的小瓶子,高矮不一、釉色也不同。


    “这是什么?”文玉双眉一拧,其间的疑惑不言而喻。


    宋凛生是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文玉肩头,应声答道:“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文玉撞上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心头不禁一跳,莫名的心虚漫上来,叫她只来得及胡乱反驳,“我、我没有,我怎么会受伤?”


    昨夜天色那样昏暗,她动作又快,宋凛生怎么可能瞧见?


    思及此处,文玉更添三分底气,昂着脖子直视着宋凛生。


    宋凛生并未急着与她争辩,而是沉默了一瞬,一股莫名的忧色染上眉宇之间,眼睫半阖、落寞尽显。


    文玉一噎,旋即吞了吞口水。


    真是一段秋水剪双瞳,半分朱砂点绛唇啊。


    她从前只以为凡人的词句定然一半真一半假,多数都是对绮丽美好的遥想。如今见了宋凛生才知道,竟然多半写的是实物。


    “这是三妙膏、这是白僵蚕、这是腊月脂……”宋凛生自左向右,一一为文玉解释着其药用,不见一丝不耐。


    文玉心中直犯嘀咕,大瓶小瓶的这样多,还净取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她哪里记得住?


    她梗着脖子不发话,她总觉得一向叫人如沐春风的宋凛生,此刻如坠三九腊月、难却冰寒。


    他是不是生气了……


    文玉两手背在身后,不断绞着衣袖,只敢拿眼角去瞥宋凛生。


    宋凛生顿住,见小玉抿着唇不应声。他心中一叹,他看起来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他心中想着方才小玉反驳他的话,心中憋闷,一股莫名的气息在他胸腔里四处乱窜。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仍是那般轻柔,生恐吓着小玉,“今晨我见你行动之间疼的直抽气,是肩窝伤着了罢?”


    是他没用,虽不知小玉是如何受得伤,可都怪他竟然走开,只留小玉和阿兄照看陈勉。


    若是他守在廊下,有事也好帮衬,也许……小玉便不会受伤。


    文玉手中的小动作乍然停住,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宋凛生。


    他怎么会知道?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罢?


    原本还打算睡一觉就当疗伤了呢……


    文玉说不清心中是什么心思,她既不想叫宋凛生发现,却又怕他真发现不了。


    如今叫他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文玉心头一酸,登时便有无数委屈涌上来,就连眼眶也是瞬间染红。


    “我……”文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仰面望着宋凛生,对上他那一双泛着雾气的眼,文玉一愣,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宋凛生长舒一口气,俯下身于文玉齐平,他犹豫片刻,最终伸手在文玉的发间拨了拨,为她理顺纠缠的发丝。


    “受伤了也不说,明明疼也要忍着?”他并非责怪小玉,只是……只是忍不住心疼。


    文玉垂着脑袋,犹豫着说道:“当时只顾着陈勉……他伤势极重,自然更要紧些……”


    “没有谁比谁更要紧。”宋凛生正色道,将大大小小的药瓶塞进文玉手中,“在凛生心中,小玉最要紧。”


    文玉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赶忙伸手将那药瓶接过来,东倒西歪得抱了个满怀,各色药箱瞬间充盈着文玉的鼻腔。


    这样多的药瓶,宋凛生是衣袖怕不是百宝箱罢?


    只是未等文玉想明白这个问题,下一刻,整个人便毫无防备地腾空而起。


    “啊——”文玉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不由得轻呼出声。


    再反应过来时,已叫宋凛生打横抱在了怀中。


    他身上的雪松香气等不及一般将文玉周身包裹起来,混杂着文玉发间淡淡的茉莉香气,交织出一股莫名的氤氲之气,尾调留香、丰富非常。


    文玉杏眼圆睁,秀眉紧蹙,她缩着肩膀抱紧了怀中的药瓶,是动也不敢动。


    “宋凛生,你、你……”你了好半天,也你不出个所以然。


    文玉的舌头就像打了结,此刻任她是怎么捋也捋不顺。


    “我、我……”文玉往上看去,宋凛生清俊的面容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刀刻斧凿般的颌角之下,是滑动不止的喉头。


    他绷着一张脸将头撇向一旁,不去看文玉,只是丝丝热气爬上双耳,叫他是想忽视也不能。


    “你受伤了,我送你回房。”宋凛生一字一顿,强自镇定的表象之下,是他掩盖不住的心猿意马。


    他十指蜷缩着,并不真正地触碰到小玉,但是即便是隔着衣料,那透出来的温热也几乎要将他灼伤。


    文玉眼睫止不住的颤动,宋凛生的发丝同她的绞在一处。她缩着脖子,恨不得将自己埋到那一堆药瓶之中,“可是……可是我伤的不是脚啊……”


    正欲动身的宋凛生闻言一顿,险些站不住脚。


    一层一层的热气如浪潮一般袭来,叫他双颊红透。宋凛生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僵直的脖颈是动也不敢动,生怕与小玉对视。


    “随意走动,也会叫伤势加重。”宋凛生不容置喙的语气,几乎连他自己也要骗过去。


    话一落地,他抬脚便走,不给文玉留下辩驳的余地。


    文玉愣愣的,有些将信将疑,“哦——”


    她不再多言,只垂着脑袋任由宋凛生抱着,晃动间她将头贴着宋凛生的胸膛。那交叠的衣领将她与宋凛生隔开,却阻断不了源源不断的热度透着衣料传来。


    宋凛生站的端正,行的稳健,可稍一留意,便能发觉他脊背挺立、浑身僵直。


    一转眼,宋凛生将文玉小心地放在榻上,又将那药瓶依次排开摆在榻边的案几上,而后不待文玉出声,匆匆便绕出内室,背身立于那面绣着碧梧苍苍的屏风之后。


    “小玉,阿竹阿柏去前厅为洗砚帮手了,你休憩片刻,等她二人回来为你上药罢。”


    文玉双手抱着两膝,仍有些回不过神,她两颊酡红阵阵,热气升腾间,一闷头钻进了锦被里。


    文玉听了宋凛生的话,起身扒拉着案几上的各色药瓶,这个打开来闻闻,那个摇一摇听听。


    面上的疑惑之色渐显,什么三什么?白什么来着?


    “不识得也不要紧,等——”宋凛生话音未落,便听见里头传来一整乒呤乓啷的声响。


    宋凛生心中一急,登时便迈出一步,“小玉,如何了?”


    而后一想起方才的情形,宋凛生便刹住脚,安分地退回屏风之后。


    胸前的涌动难以平息,宋凛生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拿话问着文玉,“小玉,你没事罢?”


    这头的文玉看着面前叫自己摆弄地东倒西歪、散落各处的药瓶,只顾着先答应一声,“我没事,我只是看看——”


    宋凛生方才松了口气,便又听里头问道:“宋凛生,你为什么不帮我上药了?”


    他心头一跳,一口气噎在喉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小玉的意思是……


    对于宋凛生的窘迫,文玉浑然不觉。她只是想起初来观梧院的时候,那时她擦伤了后背,也是宋凛生为她上药的呀!


    既然阿竹和阿柏不在,何必枯等,就请宋凛生为她上药,不行吗?


    反正她也分不清这些什么三什么白的,待会儿当心再弄混了。


    文玉凝眉仔细回想着方才宋凛生交代的话,几乎要将脸凑到药瓶堆里。


    只是她忘了,她是树妖,凡人的膏药,又能起几成作用呢?


    宋凛生眼观鼻、鼻观心,一层细密的薄汗自发间生出,任他如何镇定,也不能消弭。


    门框吱呀作响,将缕缕清风送进室内,拂过宋凛生之时——


    衣衫翻动、有如此心。


    清亮之感漫上灵台,宋凛生不再犹豫,抬脚便从屏风之后转了出去。


    簌簌的衣料摩挲声响起,一双月牙色的长靴在文玉身前站定,晃动的衣角荡起微妙的波澜,好似浪花翻涌、难以止息。


    文玉仰面望去,宋凛生正垂眸看着她。


    宋凛生眸光一紧,小玉曲着腿缩在榻上,两手环在膝头支着下颌,微张的双唇露出洁白如玉的贝齿来,更衬得唇色不点而朱。


    脸侧垂落的环髻垂顺地靠在肩上,点缀其上的青蓝珠翠晃动着,几欲化蝶飞去。


    往上看去,那一双不染纤尘的杏眼澄明清澈、毫不世俗,正叫额前的碎发遮掩着,直愣愣地看着他。


    宋凛生赶忙撇过脸去,不再看文玉。


    “我……”宋凛生犹豫着。


    自他越过屏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好了,不是么?


    宋凛生面红耳赤,更甚从前。


    那时他只不过担心小玉的伤势,再加上府中确实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女使,恐她伤口感染,这才为小玉上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如今,观梧院已有阿竹和阿柏两位女使,而他……


    他已不似从前了。


    宋凛生喉头轻动,定定心神,而后抬手摘下发间的缎带,背过身去蒙住双眼,待规整后这才回过身来。


    “小玉,得罪了。”他凭借对内室布置的熟悉,轻易便取得了案几上的药瓶。


    宋凛生将其放在鼻尖一嗅,不必看也能识的是白僵蚕的气息。


    他少时读书习字,并不止局限于史册经书,岐黄药理他也略知一二,即便是不能为人看诊,辨别些药物也够用了。


    文玉见宋凛生锦缎覆眼,莫名生出一股清雅出尘之意,洁白如玉的面庞之上,此刻唯余朱唇一点,姝色惊鸿。


    她没来由地面上一热,突然生出了几分扭捏。不过好在宋凛生此刻也瞧不见,文玉扁扁嘴,松泛了些许。


    宋凛生蒙着眼,想来是行动不便。文玉直起身拉着宋凛生在榻上坐下,待将他安置好,这才伸手去揉自己的左肩窝。


    不碰的时候还发觉不了,一碰到只感觉疼痛万分、肝胆俱裂,她几时这么怕疼了?


    宋凛生还真是心细如发,就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忘了受伤这回事,宋凛生竟然记得。


    宋凛生静默着,听着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挲声,更是静的不敢动作,连一丝呼气也无。


    待到那声音静止不动了,宋凛生才开始动作。


    他将药膏倒在掌心,仔细地用体温揉开,直到掌心有温热的感觉传来,这才试探着往文玉身上抚去。


    小玉身上并不见血渍,想必是在哪处撞伤了,积了淤血。


    触手的感觉温温热热的,比他指尖的药膏还要暖上三分。


    宋凛生心头一动,指尖也瑟缩着往回退了几寸。


    “嘶——”文玉一耸肩。


    “小玉?”宋凛生不敢轻举妄动,紧张地问道,“可是太凉了?”


    文玉摇摇头,过后又想起宋凛生根本看不见,补充道:“不是,是……有点痛……”


    宋凛生叹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在文玉的肩窝按下去,一面抹药一面转着圈揉开。


    “此药名为白僵蚕,你放心,其名虽听着骇人,药效却很好。”宋凛生出言宽慰着文玉,“活血化瘀,最是有用。”


    “嗯——”文玉乖觉地应声,安静地上着药。


    只是她垂头之际,见自己双手正绞着衣衫玩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她方才在院中说自己伤的不是脚,可是……


    可是她伤的也不是手啊!


    文玉欻地松开手中的衣料,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她怎么能……怎么能……


    文玉僵着脖颈,动也不敢动,这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万万不可叫宋凛生察觉。


    宋凛生仍柔声柔气地同她说着话,氛围也逐渐缓和下来,叫他不似先前紧张,“日后莫要再事事以他人为先,而罔顾自己的伤痛。”


    “就好比饿了就用饭,困了就休憩一般,受伤了要上药,委屈了……也要同我说……”


    宋凛生一顿,他说的都是曾经兄长教给他的道理,或许也夹杂了他的私心,谁知道呢?


    “小玉自己,也很紧要。”宋凛生手上的动作不停,又取了些膏药覆上去。


    文玉侧着身子不敢回头,她眼中早已是一片水雾弥漫。


    自她折断了宋凛生的寿元枝,不知度过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日夜,总怕坏了他人命格、扰乱他人因果。


    那时候师父忙着春耕之事,不在春神殿中,她也寻不到半点帮助,最终决定孤身下界来寻宋凛生。


    这些时日,她总是担心照顾不好宋凛生,怕他会因为受贬斥而自怨自艾,也怕他会经历本不该有的磋磨和劫难而无限沉沦……


    只是最终,她帮到宋凛生的地方不多,宋凛生照拂她的时候倒不少。


    宋凛生的话好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他并没有什么旁的动作,却能叫她的心忽而安定下来。


    文玉扁扁嘴,这么伤怀作什么?


    宋凛生静默片刻,半晌没听见小玉的回答,他有些奇怪,“小玉?”


    沉浸在自己情绪当中的文玉叫他一唤,猛地抽离出来,她应声回头,“嗯?”


    文玉回身一看,两人皆是身形一震。


    宋凛生本就垂首向着文玉,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回身,宋凛生来不及动作,竟与她撞在一处。


    文玉的鼻尖划过宋凛生的下颌,温热的触感带起一段酥麻,叫文玉不由得愣神。


    周身环绕的是宋凛生身上的雪松香气,分明是冷香,却莫名叫人感到发热。


    他束于脑后的缎带不知何时滑落至身前,如今歪斜着挂在文玉的肩窝,将他的手一并掩住。


    文玉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她,她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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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6章


    缎带扬起的些微凉意和指腹间传来的温热气息,将宋凛生的手仿若置于冰火两重天之中,其间的煎熬、不言而喻。


    宋凛生手腕僵直,不敢动作。


    方才……


    是小玉的……


    下颌上仿佛还残留着小玉的温软触感,那浓郁的茉莉香气充盈着他的鼻尖。


    花香留人、不饮自醉。


    宋凛生覆于锦缎之下的双眸紧闭,可眼睫却仍是止不住地颤动。混合着氤氲的氛围,那纷乱的心思一涌而上,方才压抑许久的翻动也难再平息。


    小玉细细的呼气声就在他胸前,喷薄而出的层叠热气似长了眼一般,直往他衣领里钻。


    宋凛生身形挺立、脊背僵直,是动也不能动。


    恍然之间,天地之间似乎万物消逝,唯余他与小玉二人。


    风动飞花、雨打芭蕉,他通通感受不到,只留指尖尚有知觉——


    是阵阵酥麻的触感。


    电光火石之间,宋凛生骤然回神,他猛地抽回手,颤动的指尖瑟缩着收回袖中,两手背于身后。


    一股热气自下而上地涌入眉心,烫得他两靥发红。


    宋凛生倏尔起身,退至榻前站定,他翻飞的衣角自榻上滑落,在身前荡漾着。


    他动作间带起那缎带,丝滑冰凉的触感从文玉肩窝游过,惊得她脖颈一缩。


    文玉并拢两脚,抱紧膝头,顺着宋凛生的衣衫往上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俱是心神一荡。


    “你——”


    “你——”


    文玉杏眼圆睁,有些难以置信,她与宋凛生怎么总是同时开口说话,连话中内容都如出一辙。


    这没来由的默契,真是、真是叫人不好意思。


    她扁扁嘴,斟酌着出声:“我——”


    “我——”宋凛生屏息凝神,连细细的喘息都微不可闻。


    两回开口都与文玉撞在一处,叫宋凛生更加局促。


    他原本预备抬眼看看小玉的反应,只是一想到小玉露在外头的肩窝,他便紧张地垂首静默,话也说不上来。


    只是他倒忘了,他双眼以锦缎覆住,哪里瞧得见什么?


    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即便是未燃暖炉,也有一股兀自升起的暖流缓缓淌过,萦绕在她二人四周。


    气温逐渐攀升,文玉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她呆坐在榻上,不知该如何动作。


    相对而立的宋凛生垂首静默,他双指蜷缩捏住那只装着白僵蚕的玉瓶,只是掌心不停沁出的薄汗叫湿意渐染,他一个不留神,竟让玉瓶脱手而去。


    “砰——”,玉瓶坠落在繁华织锦的地毯上,发出并不清脆的闷响。


    这声虽不尖锐,却足够唤醒游离的两人。


    宋凛生似乎被惊住了一般,猛地后退几步,也来不及分心去管那玉瓶,转身便像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文玉缩着脚往后挣了挣,将膝头抱得更紧,浑圆的脑袋埋在膝间,只从缝隙中瞄着宋凛生的动向。


    眼见他飘逸的衣角掩藏于屏风之后,再也见不着了。


    文玉竖起耳朵凝神静听,却听得他的脚步越来越远,直至出了院子,远去了。


    她直愣愣地坐在榻上,垂首去看那玉瓶,浑圆的瓶身晃动着、难以平息——


    倒像是此刻她的心绪一般。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文玉骤然惊醒。


    她猛地从膝间抬头,直起身子,只是下一刻她扬手掀起锦被,一骨碌便钻进了床榻之间。


    那轻薄的锦被随风而动、缓缓落下,直至将文玉裹了个严实。


    观梧院青阳满地、风声微动,院中的碧梧正悄然抽芽生绿、枝叶舒展,正如同某些隐秘而发的心事,蓬勃有力、难以抑制。


    中庭,寻芳水池。


    交叠错落的山色之间,是一泓缓慢流动的池水,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从山石景观中延申出来,一直连接到水池边上。


    水流汩汩、落英缤纷,原本寂寂无声的场面却忽而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道月白的身影从黛青色的山石之后转出来。


    是宋凛生。


    宋凛生步履不停,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他匆匆前行的步子将衣摆翻起层层雪浪,点缀在青石板上,煞是好看。


    直至寻芳水池映入眼帘,他这才停住脚步,扑身上前,在池边蹲下身。


    平整的水面上荡起波澜,水下的人面容白净却透着一股无端的红晕。


    原本覆于眼上的锦缎滑落,此刻正歪斜着挂在他的脖颈之间。


    随着宋凛生倾身向前,那缎带下垂,直钻入水面而去,将他的倒影打碎,破出层层波纹。


    宋凛生喉头轻动,喘着细气,他抬手将那锦缎捞起来,动作间触碰到冰凉的池水他不禁往后一缩。


    冷热交叠、难舍难分。


    下一刻,宋凛生整个手没入水面,再抬起时,却是掬了一把水往自身脸上漾去。


    晶莹的水珠半挂在他颌角,就连鼻尖、唇峰也不能幸免。


    清凉如许,最抚人心。


    宋凛生垂首不言、眼睫半阖,怔怔地出神。


    他怎么能……


    水流不止、飞花不息,寻芳水池重归宁静,一股无法言说的静谧之美将宋凛生笼罩其中,好似浑然天成的水墨画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间的波涛终褪去,宋凛生一叹,预备着起身。


    “公子?哎哟我的公子,你在此处趴着做什么?”


    呼声乍起,犹如惊雷。


    洗砚的声音如同利刃一般从宋凛生的身后杀来,宋凛生身形一顿,而后直起身来。


    待他转身看去,果然是洗砚。


    “仙师不是说了,不叫公子靠近水边,你怎么总不上心!”


    洗砚抬袖便冲上来,一把将宋凛生拉开几步远,横在宋凛生和水池中间。


    他回身瞧了两眼寻芳水池,心中暗道菩萨保佑、有惊无险,而后便瞪着自家公子,没好气地劝道:“上回为了文娘子一头扎进沅水之中也便罢了,那时人命关天、计较不得。”


    “可眼下好端端的趴水池边上玩儿什么?”


    洗砚闹归闹,只是话一说完,便见公子衣衫凌乱、面上也是水渍横流,他一面嘟嘟囔囔地念叨,一面上前为公子整理衣摆。


    宋凛生怔然,由着洗砚将他摆来摆去。


    若不是洗砚提起,他倒忘了仙师这么一回事了。


    从前听阿父提过,他少时体弱多病,遍寻良药不得,阿父四处寻医,阿娘求神拜佛,就连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兄长都为了他的身子上香祷告。


    正在全家人一筹莫展之际,有一位游方术士路过江阳,听了他的事之后,竟然主动上门拜谒。


    当时那“仙师”曾言,他所得之症,皆是小病小灾,无关痛痒,几幅汤药下去也便好了。


    真正需要注意防备的是莫叫他靠近水滨,大到江河汪洋、小到水榭湖泊,皆在范围之内。


    这也是洗砚如此紧张的原因所在。


    只是,他信鬼神、却不信命运,倒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宋凛生一叹,垂眸看着洗砚忙活,他忽而想到什么,轻声问道:“这个时辰,你怎么会来此处?”


    他不是叫了阿竹和阿柏去帮手,也不知是做什么。


    洗砚躬身理着公子的衣摆,闻言抬首看着自家公子,有片刻失语,而后他又俯下身去一面继续拍着水渍,一面答话。


    “这个时辰?公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洗砚摇摇头,看来这几日公子实在是劳累了,得好生休养才是,怎得说话都有些颠倒了。


    “早就过了正午,此刻用饭都嫌迟了。”洗砚瘪嘴,嘟囔道,“我呀,是打算去观梧院寻公子和文娘子用饭的。”


    连日来,公子和文娘子是吃也吃不香,谁也睡不好,好不容易今日回府了,可得好生滋补一番,弄些热乎的吃吃。


    “我叫阿竹、阿柏帮忙,一道弄了个铜炉子,咱们涮肉吃?”洗砚抬首,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自家公子。


    宋凛生思忖片刻,待洗砚将话说完,他才轻摇着头拒绝,“罢了,留着晚些时候给文娘子送去,眼下不要去观梧院叨扰。”


    洗砚的笑容僵在唇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啊?这是为何?”


    莫说公子了,打铜炉子文娘子应该是极其喜爱的呀,怎么叫晚些时候才送?


    “不如叫阿竹阿柏先送回观梧院?”他与公子不去便是了,阿竹阿柏是文娘子院里人,总算不得叨扰。


    宋凛生不待洗砚反应抬脚便走,只是待他话音落地,宋凛生身形一顿,补充道:


    “叫阿竹阿柏到别处去忙,昏暮之前不必回观梧院扰文娘子。”


    洗砚见公子动身,赶忙紧随其后,听他的吩咐一出随即便习惯性地应声,“是,是……啊?”


    阿竹阿柏也不叫回去?洗砚傻眼,拿眼角偷偷瞄着自家公子,这又是闹哪出?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乖乖噤声,却总也不死心,试探着问:“那公子可要去前厅用饭?”


    宋凛生手中攥着那根锦缎织成的发带,几乎是不必细想便摇头否定,“你去烧些热水,我要回房更衣。”


    “更衣?”洗砚惊呼出声,这才发觉自己惊讶过头了,他两手捂住唇周,小声念叨,“大白天的更什么衣?”


    宋凛生站住脚,回头轻瞥一眼,并未与洗砚过多纠缠,他目光中的神色不容置喙,“还不快去?”


    洗砚一噎,他家公子人虽温和、性子也好,却也是说一不二的,他可不敢再往上去触霉头。


    洗砚缩了缩脖子,转身便往来时路去了,不就是烧热水嘛,他自去烧热水便好,公子何必动怒?


    莫非?一个大胆的猜想自心中升腾而起。


    洗砚眉尾扬起,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密事一般,三两步快速逃了。


    莫非公子和文娘子吵嘴了?


    自己不用饭便罢,还叫他不要去叨扰文娘子?


    这其间必有猫腻!


    宋凛生驻足,瞧着洗砚抖动的双肩和疾走的步伐,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


    不再纠结,宋凛生叹息一口,转身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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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后厢,观梧院。


    日照西斜,骄阳满地,缕缕金光调皮地钻进花窗、翻过窗棱,漫上内室的床榻之间。


    待文玉午寐醒来,只觉得睡得有些恍惚。她盯着顶上的帷幔,百无聊赖地吹气逗着玩儿,纱帐晃动之间叫春阳照着,散落一地鎏金。


    文玉伸出两手去捉那灿灿漫漫的流光,似一头扎进了天上宫阙,其间檐角勾连、仙雾缭绕,看得见、摸不着。


    她已经一连几日不见宋凛生的人影了。


    自那日起,宋凛生每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似乎……存心躲着她一般,这样的明显,几乎毫不避忌,即便她是根木头,也能看得出来。


    文玉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在榻上左右翻身,没她在身边,宋凛生不会出什么事罢?


    这几日她每每想去寻宋凛生,都叫洗砚寻各式各样的由头拦下来。


    一会儿说公子去府衙忙公务了,一会是公子去走访乡邻了,就是没哪回说公子回府了。


    这个洗砚,怎么好似存心拿话堵她?


    文玉越想越浮躁,一颗心是如何都静不下来。


    她愤愤地咬着锦被,在床榻之间翻滚。她原先是很喜欢这锦被的,可她一连在榻上躺了好几日,再怎么喜爱如今也有些厌倦了。


    文玉一个滚儿从榻上翻起来——


    不行!哪怕这间屋子是金子打的,她也不想待了,她今日必须去找宋凛生。


    若是洗砚再拦她,她就寻个麻袋将洗砚套了扔柴房去。


    文玉眼珠儿一转,只觉得可行,霎时间,她眸中精光毕现,就连唇畔的笑意也染上三分狡黠。


    这就么办!


    文玉抬手掀开榻上的帷幔,跃身下地,只着里衣的她抬脚便往前走,一侧挂着的衣衫无风自动,皆依次往文玉身上飞来。


    她抬手迈步间,轻而易举便穿戴齐整。路过铜镜之时,文玉一个响指,先前穆大人所赠的那支鸣昆应声而出,稳稳地落在她发间。


    文玉左右侧身、揽镜自照,只为将鸣昆看得更清楚些——


    成团的绿松石做底,点缀成繁茂的枝叶,上头托着的鸡油黄翡翠拥簇在一团,呈现出花朵的式样。


    精致生动、流光溢彩,真是好一支黄葩乘绿浪。


    自她得了鸣昆,恨不得日日别在发间,文玉满足之色溢于言表,随后趿上鞋袜,匆匆地往门外去。


    不过是转瞬的功夫,文玉从那面绣漫碧梧苍苍的屏风后转出来之时,已是衣衫齐整、形容秀美。


    只是……趿拉的鞋袜有些随性……


    文玉毫不在意,蹦跳着穿过内室,一把推开了房门——


    漫天的云彩遍布,绯红的霞光渐染,在观梧院四方的天窗上投下一片暖色的屏障。


    院中的碧梧枝桠初生,长势喜人,书上四散开来的枝干亭亭如盖,树下长身而立的人风度翩翩。


    此刻他正挽起衣袖,不知在捯饬些什么。


    文玉脚步一顿,整个人挂在门槛上,“宋凛生?”


    她心中闷闷的,不知是惊是喜,或是惊喜掺半。没想到她正欲出门去寻,宋凛生却好端端地站在院中的碧梧之下。


    “小玉——”宋凛生应声回头,转身间那月白的发带拂过鼻尖,他抬手将其拨开,露出半截白净的小臂来。


    “嗯?”文玉闷闷地应声,一双春水洗过的杏瞳里写满疑惑。


    自那日起,宋凛生忙得脚不沾地,可今日怎么……怎么倒有空闲了。


    对于文玉的小心思,宋凛生早已是看破不说破。


    宋凛生无瑕的面庞因忙碌染上一层细密的薄汗,他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而后向文玉招手,“小玉,快过来——”


    文玉还没回过神,脚上却已经动作起来,对于宋凛生的话,她总是无法拒绝。


    她一面走,一面扫视着宋凛生的四周。


    那树下横着一方桌案,上头摆放着玉壶酒盏、各式点心,旁边儿另起的方桌燃着一只铜炉子,底下斜倚的是半篓子银须炭。


    这些物件倒是她往常见过的,可宋凛生身后那两条垂直而下的…*…是什么东西?


    文玉迟疑着走近,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促使她止不住地探身往宋凛生身后看去。


    宋凛生一见到文玉,顷刻间只觉得天地广阔、万物可爱。他抿唇轻笑,随文玉的视线一道回身望了一眼。


    “可要试一试?”宋凛生倾身与文玉齐平,正好四目相对。


    方才没反应过来,此刻乍然望进宋凛生那双澄明清澈的眼,文玉心头一跳。


    那日熟悉的翻动涌上心头,万籁寂静间,千言万语不消说,她总觉得一股没来由的口干舌燥。


    定然是她午睡不喝水,嗯,定然是。


    文玉偏头不去看宋凛生,迈步绕过他,只一心瞧着那绳索,“这是什么?”


    见文玉绕过身后,宋凛生慢悠悠地直起身,他轻挑眉尾,不见一丝急躁,也并未因文玉的躲闪而感到羞赧。


    与之相反,一抹莫名的笑意染上两颊,宋凛生抿着唇转身为文玉答疑解惑,“秋千呀,试一试?”


    宋凛生扶着绑在碧梧枝干上的两根绳索,示意文玉坐下。


    文玉微蹙着眉,在心中反复品味着那两个字,秋千?


    自上而下的两根绳索以一片漆红的木板连着,上头盖着长毛的绒毯。文玉伸手摸了摸,很是柔软,又厚实的紧。


    在宋凛生满目期待之下,文玉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坐下,仰面瞧着站在她身后的宋凛生。


    “这样?”这和内室的软凳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略宽些,足以容纳两个人同坐而已。


    宋凛生瞧着文玉昂起的鼻尖,莹白如玉、一点薄红,垂落身侧的环髻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很是俏皮。


    “小玉稍待。”


    他俯下身,一双手轻轻捧着文玉的衣袖,似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无上至宝,将文玉的双手指引到绳索两端。


    “抓住这个。”


    文玉乖觉颔首,这绳索上靠近她身侧的部分,皆是以锦缎缠绕,即便这么直截了当地抓上去,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刺手。


    待文玉两手皆到位,宋凛生抓着上首的位置拽了拽,确保秋千牢固,而后他俯身至文玉耳侧,柔声问道:“小玉可坐稳了?”


    阵阵微风混着宋凛生的话音,喷薄的热气烫人,直往她耳朵里钻。文玉缩了缩脖子,扬起的发丝在她脖颈之间轻扫,那日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就连当时的情境也是历历在目。


    文玉眼睫颤动,忙垂首盯着自己的两膝,不敢再去看宋凛生,“嗯、嗯……”


    宋凛生轻笑着直起身子,手腕翻动间使出力气,那坐着文玉的秋千便前后轻晃起来。


    文玉的身子随着秋千而动,翘起的裙边层叠翻飞。


    她先是一愣,随即转惊为喜,两手牢牢的抓住绳索,脚尖是越抻越高。


    宋凛生每推一下,她就往前荡一下,文玉眸光亮亮,这可比腾云驾雾好玩儿!


    她既不用出力,又不用费神,只用安心坐着便好。


    凡人的玩意儿还真是有意思,回头等她回了东天庭,她要在春神殿也搭一个秋千架,就……


    文玉略一思忖,就搭在她的原身之上好了。


    “再高些!宋凛生,再高些!”文玉念叨道。


    她身后的宋凛生眉眼带笑,见她玩得尽兴,也就随她越荡越高。


    一时间,文玉心中的诸多思绪荡然无存,唯余玩耍的欢快喜乐。


    她身前的发辫飞扬,身后散落的长发随风而动,每每往回荡的时候,便攀上宋凛生的面颊,带出一段痒意。


    点点茉莉香气充盈在鼻尖,宋凛生淡笑不语。


    忽而,文玉想到了什么。


    她垂下两脚,停住秋千,又起身往一边挪了挪,腾出半个位置来。


    文玉伸手在那软垫上拍了拍,仰面向宋凛生示意,“很好玩!宋凛生,你也试试?”


    宋凛生原本见文玉停下来,还以为是哪里不舒服,不合她心意,此刻正向前倾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文玉。


    却不曾想,小玉是想邀他同玩。


    宋凛生嘴角噙着笑意,几乎要掩盖不住。


    当小玉接触到新鲜好玩的事物,会笑着叫他同往。


    这种感觉,还真是妙不可言。


    他当然知道秋千好玩,否则也不会搭在院中给小玉。在他少时,他兄长就常常带他打秋千、玩弹弓,就怕他只会读书,将自己憋闷住。


    可是面对小玉的邀请之时,宋凛生全然忘记,似乎自己也是头一遭见秋千一般。


    他撩起衣袍,挪步在文玉身侧坐了下来。


    这架秋千很是宽敞,坐着他和小玉两人,也不显得小气。


    宋凛生轻晃着双腿,叫秋千前后摆动起来。那幅度不似先前大,微微摇晃着,颇有些闲适的意味。


    “小玉今日午寐,睡得可还安好?”宋凛生侧身垂首注视着文玉,问道。


    他听洗砚说,小玉这几日用饭也用得不香,睡眠也不见得好。就连洗砚应约来送书册给小玉,都叫她拒之门外。


    只有阿竹摇头晃脑地说要转告娘子的话给洗砚——


    看书看书,哪还有心思看书?


    洗砚回来复命的时候耸着肩,一脸无奈地说:“人家要看的是公子你,不是那些陈年旧书。”


    “你老叫我拦着文娘子,这样下去,莫说送东西,怕是观梧院的门槛也不叫我踏了。”


    思及此处,宋凛生也不禁摇头。


    文玉揉了揉眼眶,这才觉得腰酸背痛。她这几日极少出去走动,每日窝在室内,虽然看着是在休憩,可她哪里睡得着?


    话虽如此,可文玉却也不愿照实说,她梗着脖子,状似轻松地应声,“好啊,当然好,好得很。”


    宋凛生眼波流转,轻笑出声,小玉这点心思,全然写在脸上,哪里又能瞒过他去?


    只是他自然也不会蠢到去戳穿。


    文玉拿眼尾瞥着宋凛生,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咳咳。”文玉清清嗓子,她一面晃着秋千,一面看向别处,就是不去看宋凛生半眼。


    “那你呢?你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她团着袖口的衣料,在指尖来回挑着玩儿,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无人应答。


    文玉眼睑低垂,眸光划动,怎么不回话呢?她再三等待,却仍是等不到宋凛生的回音。


    挣扎片刻,文玉仰面往侧身的宋凛生看去——


    宋凛生眉眼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文玉不由得抬手在他手臂上戳了戳。


    宋凛生任由小玉戳着自己也不闪躲。他并没有出神,只是在想一些事。他这几日事务繁忙是真,不知如何面对小玉也不假,


    可他一想通便赶紧来寻小玉了,而且……还能听见小玉问到他的动向。


    这是否……也是一种没默契呢?


    正当文玉以为宋凛生就预备这么一直沉默下去不答话之时,他柔和又不失清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这几日府衙事务繁多,程廉业已伏诛,贾大人的案子已差不多收尾,各项口供、实证也都已齐备,朝廷的批复也下来了。”宋凛生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动作交代出来,并无丝毫隐瞒。


    文玉垂眸思索一瞬,复又抬首问道:“将要如何处置贾大人?”


    贾大人此事横跨十数年,牵涉又广,况且他曾有功勋在身,不知会是什么结果。


    宋凛生收住笑意,眉宇间染上一丝忧色,“功过相抵,放逐归乡。”


    正因贾大人一案牵涉了多年前的匪祸案,他这才上书朝廷复审,只是朝廷的批复却是将他先前拟定的草案略过,却而代之的便是这八个字。


    “功过相抵,放逐归乡?”文玉心中也是疑惑重重,她不禁重复念道宋凛生的话,在心中暗自琢磨着。


    这不是正与贾大人辞官还乡的公文相对应,全了他的意愿么?


    “贾大人曾于朝廷有功是不假,可是他隐匿实情不报,纵人危害同僚,这也是真的!”文玉双眉倒立,满眼的惊诧。


    “怎么会是放逐归乡?”文玉虽不懂人间律法,可仍是觉得就归乡而言,是不是太轻巧了些?


    宋凛生无奈摇头,此事他也尚未参透。


    毕竟在后土庙之时,虽无人员伤亡,可程廉却是是因为贾大人的缘故这才至江阳作乱,后头又为了与贾大人当面对质而胁持小玉。


    更甚者是无端卷入这场灾祸的陈勉,若待明日此案一结,他倒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同陈勉交代。


    难不成,贾大人肯一一交代的原因是因为朝中留有后手,这才会对他从轻发落?


    只是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出来,宋凛生便赶忙摇头,将其掐灭在萌生之前。


    大徵依法治国、律例严明,怎会有徇私枉法之徒,纵使是有,也不会猖狂到在天子脚下作乱。


    “朝廷也许自有考量……”宋凛生沉吟道,只是不知这个中缘由究竟为何?


    文玉瘪嘴不言,她总觉得哪里想不通。


    若是此事是以贾大人辞官还乡收尾,那陈勉和……和枝白所受生死分离之苦,又该如何算?


    “此事何时结案?”文玉愤愤不平,没好气地问道。


    宋凛生抬手将文玉指间搓成一团的衣袖解脱出来,为她一一抚平。


    “这几日我与穆大人整理完案卷,明日便要正式结案,将贾大人、贾仁送往城外再由专人押解还乡。”


    本来这几日去府中也该与小玉一同前往,毕竟此事小玉追查了许久,也该由她亲手结案才是。


    可是自那日……自那日起,他尚未理清自己的心思,便不敢来见小玉。


    更何况连日来,小玉都不曾好生休息,又是受挟持,又是落沅水的,将小玉好一番折腾,叫她在家中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也好。


    “明日小玉可要与我一同去城外?”宋凛生柔声问道。


    如此一来,也算有个了结。


    文玉蹙着眉望向宋凛生,不情不愿地颔首答应。


    人间自有人间的规则,就好似天宫有天宫的规矩一般。


    她虽不甚满意,却也不能横加干涉,既然宋凛生都并未说什么,想来这样处置也是合情理的。


    文玉泄气地一垂头。哎,这么看来,人间也没什么好。凡人寿元虽少,思虑却多。


    处理起事情来,还要考虑诸多后果。


    此时若是发生在她们精怪之间,那自然是以修为高低、功法强弱来定输赢咯。


    强者无需多言,弱者无话可说。


    不对,这样说来,陈勉是弱者,却也不能没人为他主持公道。


    文玉摇摇头,纷乱的思绪混作一团,叫她捋也捋不清,她一时无语凝噎,就连晃荡秋千的劲头也弱了下来。


    宋凛生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恐她觉得烦闷,便主动说起自己这几日的事来。


    “我还与宋伯一道去定了衣料,为陈勉家的小千金裁了几身衣裳,再过些时日待孩儿满月了便能用得上了。”


    宋凛生似乎很喜爱小孩,先前对阿沅阿竹也是,如今对陈勉的孩儿也是。


    “那孩儿生的圆润可爱,听说名唤知枝,陈知枝是不是?”


    宋凛生回忆着,这名字看似简单,个中蕴味却很是深刻,叫人甫一听见,便很难忘记。


    只是宋凛生不知道,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落入文玉耳中,却似春雷乍起,将她惊得不轻。


    “你去陈勉家了?”文玉猛地侧身,她动作太大,不自觉便将身前的发辫扬起,直贴到宋凛生的衣襟前。


    那宋凛生岂不是会发现枝白不在家中之事,若是他追问起来,她又该如何解释?


    文玉心中一紧,已将贾大人之事忘记在九霄云外。


    枝白与陈勉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只要宋凛生一提起,她就万分警觉。


    宋凛生一愣,似乎并未预料到文玉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待他回过神来,先是伸手将文玉的发辫从衣襟前取下,为她捋好。


    “不曾……只是定下衣料,裁定成衣还需时日……”离满月之期尚有十数日,正好留下了工期。


    文玉闻言松了口气,还未裁定成衣,那便是还不曾去过了……


    是她草木皆兵了。


    果然,不论是人是妖,都应行得坦然,做的正直,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因为一旦有了秘密,就会时时刻刻担忧曝光于世,而拥有秘密的人,也就永远不得安生。


    “我想着,待衣裳裁好,你与我一道给陈勉送去。”宋凛生不觉有它,同文玉细声商量着,“先前诸事繁杂,想必陈勉和枝白娘子尚未来得及预备。”


    文玉长呼一口气,陈勉还有预备的时间,但枝白却无预备的可能了……


    她心中不免惆怅,只是这些话,她现在还不能同宋凛生说。


    宋凛生见文玉静下来,只当她是说话说得累了,不再言语,他也不再紧追着不放。


    院中霞光璀璨,天边云彩纵横。


    宋凛生极目望去,似乎许久不曾见这样好的天色了。


    或许是没有如此闲暇的空闲,或许……


    宋凛生俯首看了一眼身侧的文玉,又或许,是没有同他一道观天的人。


    只是,不论是空闲也好、同好也罢,此刻,都有了,不是吗?


    说起陈勉的事,宋凛生不由得想起陈勉同他说过的那一桩事来。


    宋凛生半阖着眼眸,凝神静思。


    这几日,他总是想起陈勉说过的话——


    枝白是妖,更是吾妻。


    枝白娘子是妖……此事,小玉是否知晓呢?


    可纵使枝白娘子是妖,陈勉也丝毫无惧,这就是相爱可抵万难,真情不惧千险罢。


    宋凛生微微一笑,闭上双目。


    若得真情,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偶有微风袭来,带起他鬓角的发丝,却无法扰乱他的决心。


    不知何时,秋千已停止了晃动。


    一侧的文玉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只是初开灵智、修炼百年的小小树妖,不明白什么大道理。


    比她修为高深百年的枝白,犹为情之一字所困,为了救自己心爱之人,甘愿修为尽失、化回原形,这样真的是值得的吗?


    师父曾说,生劫易了,情劫难消。


    妖精鬼怪,若想正道飞升,情劫自然是避无可避。


    难道,终有一日,她也会有自己的情劫需渡吗?


    可是师父不也曾说过,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吗?


    天地辽阔,日月改换,缘何不叫妖精鬼怪各自修炼,只凭本事上天庭,不以情劫论输赢。


    难不成真要将飞升一事,寄托在所谓的情劫之上,那与寄托在他人身上又有何区别?


    她不想妄议枝白究竟值不值得,她只是觉得代价太大。


    枝白修炼千年,一朝付诸东流,修为尽失,转眼化回原形。虽有师父的三光神水,可下一次生灵,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文玉心中一叹,一想到枝白的事,她救止不住地惋惜。


    罢了罢了,文玉轻轻摇头,不再纠结。


    世间千百道,人各有道。


    她有她的正道,枝白自有枝白的情道。


    不分高低,不问值得。


    只去朝着心之所向前行便好。


    彻底释然的文玉终于一身轻松。


    她抬首遥望霞光漫天,俯首又见鎏金满地,顶上是碧梧繁茂,身下是秋千荡漾。


    此刻,就很好。


    “宋凛生——”文玉侧身,有此等良辰美景,自然该邀宋凛生一共欣赏才是。


    只是她一转身,登时便收住了话口。


    宋凛生双目紧闭,鸦羽般的眼睫在其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绯红的霞光映照他如玉的面庞之上,更显得他姣好的眉眼如同玉雕石刻一般。


    文玉是动也不敢动。她想的入神,竟然不知宋凛生是几时靠在她肩头的,甚至还睡了过去。


    她噤声不言,不欲唤醒宋凛生。


    虽然前几日宋凛生或许真有躲避她的想法,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府衙之中需要宋凛生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


    莫说贾大人此事费心费神,就是平日里的繁杂小事,也是不胜枚举。


    如今府衙人手空缺,今日哪家乡亲丢了牛,明日何处田埂缺了水,不分大小都要宋凛生过目裁定,实在是太过琐碎。


    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有各自领域、分管一处的时候,就好比她师父掌管春天,而蓐收上神掌管秋收一般。


    文玉站住脚,让秋千彻底停下来。


    她看着酣然入梦的宋凛生,悄声说道:“好好睡一觉,宋凛生。”


    翌日,江阳城外。


    宋宅的车马缓缓驶出城郭之外,车轮碾过石板声声,却碾不碎文玉朦胧的睡意。


    宋凛生观之轻笑,却并不出声唤文玉,而是在一旁的小桌案上为文玉凉出一杯温茶来清口。


    “吁——”声响起,洗砚陡然拉住缰绳,迫使马儿停驻。


    那马蹄扬起又重重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穿帘而过,登时唤醒了文玉。


    “嗯?怎么回事!”文玉乍然惊醒,一双杏眼满是疑惑,“洗砚——”


    她睡梦中满是昨夜和宋凛生在院中打铜炉子涮羊肉、鱼生的香气,叫马儿这么一惊,香气四散、滋味全无了!


    再加上昨夜她和宋凛生并上洗砚、阿竹阿柏几个一道用饭,她进得很是畅快,比她这几日加起来吃得都多,后头又玩耍许久,时辰拖得晚了些,本就睡得不够。


    洗砚未曾应声,文玉便又唤了一声,“洗砚,作甚么呀——怎么赶车的。”


    洗砚叫屈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文娘子,非是我不会赶车,您出来看看,这道路两旁全是人,马儿都不敢前行了。”


    文玉闻言失声,小声嘀咕,“那也不能停得这样快,晃到你家公子了,看你怎么办!”


    洗砚在外头连声讨饶,与文玉一唱一和。


    他倒是知道,文娘子并非真的气恼,只是逗着他玩儿而已,索性也就同她打对台,谁也不肯少说一句。


    里头的宋凛生笑而不语,并不去管她二人的争辩,只抬手将晾好的茶盏递到文玉手中。


    文玉顺势接过,分明是茶盏,她却抬高向宋凛生示意,一副满饮此杯的架势,而后一饮而尽。


    一瞬间,唇齿之间茶香四溢,文玉总算清醒三分。


    她口中包着茶水,浑像是两腮鼓鼓的小猫,宋凛生一见,便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不笑不要紧,一笑却叫冷气呛了一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咳——”


    文玉见状连忙咽下茶水,将手中茶盏换了一只为宋凛生斟了一杯茶水,递到他唇边。


    宋凛生一愣,却仍是乖觉地就着文玉的手将茶水饮下,总算止息了片刻,不再像方才那般剧烈咳嗽。


    文玉舒了一口气,嗔怪道:“洗砚,我就说罢,你昨日在观梧院外睡得倒是很香,你家公子啊,定然是着凉了。”


    洗砚连忙反驳,“哪里啊……我那是……”


    “你那是不当心、不故意——”文玉拖长了尾音打趣道。


    昨日快入夜之时,阿竹和阿柏回观梧院送餐食,这才瞧见靠在垂花拱门旁裹着披风酣梦极香的洗砚,便叫他一同入院用饭。


    半梦半醒的洗砚一惊,这才想起院中的公子,一个箭步冲进来,却发现公子早已醒来。


    而洗砚身上那件披风,原本是他取来给公子的,只是、只是……


    “你只不过是不小心抱着原本给你家公子的披风睡了半日而已。”文玉捂唇笑得狡黠。


    “那是我见公子和娘子相谈甚欢、不便打扰,我这才一直守在门外的!”洗砚在外头辩驳的声音不甘示弱,只是他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原本他想着不去打扰公子同文娘子说话,只是哪里想得到他二人竟有那许多话要说,等得他都……都睡着了……


    这下轮到文玉哑口无言。她、她们哪里相谈甚欢,不对,她宋凛生确实是相谈甚欢,可是哪里不便打扰了!


    文玉一噎,面颊顿时通红,嘟囔着说不出话来。


    直至宋凛生轻咳一声,救她于水火。


    “洗砚——”宋凛生不辩喜怒,却并未有苛责之意,“前方是怎么回事?”


    宋凛生话音一转,将此事轻巧揭过。


    如今是在外头,即便是车马之内,却也是长街之上,再这么说下去,只怕坏了小玉的声名。


    洗砚不再嬉闹,正色道:“公子,前头挤满了街坊百姓,堵得是水泄不通,车马不能往前了。”


    他探头往前仔细看着,一手遮在额前挡着阳光,使自己看得更清楚些,“那前头似乎是穆大人的车架。”


    洗砚先前得了空便在府衙四处走动,除却阳生之外,还结识了不少府衙中人,穆大人的车夫也在其中。


    是以他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穆大人的车架,只是车上门帘紧闭,瞧不见穆大人是否在车上。


    宋凛生轻轻颔首,思忖片刻之后,同文玉商量道:“小玉,那我们下车前行一段,可好?”


    文玉拍拍自己的面颊,促使自己更加清醒,应声之后便率先下了车。


    待她一步跃下,已在路面站定之时,后头还飘着宋凛生的叮嘱,“小玉,当心些——”


    文玉不以为然地拍拍手,下个车马,还难不倒她。


    反倒是宋凛生,文玉仰面往上,正瞧见宋凛生掀开车帘而出,文玉不知怎么想的,顺手便去扶宋凛生。


    倒叫车上的宋凛生和她身侧的洗砚,俱是一愣。


    洗砚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文娘子,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方才从后头取来的下轿凳上。


    这是不是,用不着了?


    洗砚自顾自的摇摇头,有文娘子在,自然是用不着咯,他也不出声询问,转身便抱着下轿凳往车架后去绕去。


    宋凛生掀帘而出,动作间发丝轻漾,他有一瞬的愣神,不过很快便被眼中的笑意掩盖。


    他一手托住文玉,却并不真的使力,只是就着她的手学着她的样子跳下车。


    “你怎么这样轻飘飘的?”文玉一蹙眉,她手上一点感觉也无,瞧着宋凛生清俊的身量,嗔怪道,“昨夜叫你多吃些——”


    “是,下一餐定然多用些。”宋凛生乖觉地颔首示意。


    他二人相对而立,低声交谈着。


    将安置好下轿凳从后头转出来的洗砚看得愣在原地,洗砚无奈地摇摇头,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雅正端方、仪态高尚的公子去哪里了?这才离开上都多久?公子都学会跳下马车了。


    直至前头的宋凛生和文玉并肩往前走去,洗砚也没想通个中关窍,他扁扁嘴,抬脚回车上看着车马。


    道路两旁确实是人挤着人,摩肩擦踵的叫人一眼望不出三步。


    文玉一直紧紧跟着宋凛生,生怕叫人流冲散。


    宋凛生则先她一步走在前边,用自己的身子挡住熙攘的人群,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小玉撞到。


    只是越往前,越是寸步难行。


    宋凛生回身看着小玉艰难的步子,一念心动之间,他伸手牵住了小玉的手。


    想起方才她托着自己下车的那一幕,这就是小玉的手吗?


    柔弱无骨、却又蕴含力量。


    两厢触碰之间,二人俱是心神一动。


    文玉垂眸看着宋凛生宽厚的手掌,源源不断的热度自他掌心传来,混合着文玉稍凉的体温,平衡出一段正正好的温度。


    文玉一顿,反手握住了宋凛生的手。


    这样最好,这样就不会走散。


    他二人俱是无言,宋凛生牵着文玉一路前行。


    他有一种感觉,似乎只要有小玉在他身侧,前方纵使有千难万险,无尽深渊,他也毫不畏惧。


    宋凛生和文玉顺着人群往前,恍惚间,竟好似回到了三月三上巳那日,那时也是这般人群拥挤,也是这般并肩前行。


    待她们前行一段,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终于分作两列,稍稍露出了前头的境况。


    文玉抻长了脖颈,往前望去——


    叫人群围绕着的一小片空地之上,一男子负手而立,他身着芽黄色的衣袍,发间一抹琥珀色的缎带迎风飞扬。


    不消多说,文玉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待他转过脸来,果然是穆大人。


    “是穆大人。”文玉同身侧的宋凛生说道。


    “嗯。”宋凛生应声答道,“今日的一应事务我已交给穆大人主持。”


    文玉原本还前倾着努力打探的身子登时回转,似难以置信一般问道:“为何?你不亲自处置么?”


    宋凛生是江阳知府,此事是他到任以来办的第一桩案。虽然并非什么惊天奇案,可也比帮阿叔找牛正经多了。


    这样的场合,他竟然不亲自出面,这怎么好?


    文玉蹙眉,满面不解,似乎为宋凛生错失良机而惋惜。


    宋凛生轻轻摇头,解释道:“此事有朝廷批复,已是板上钉钉,交给穆大人去办,我很放心。”


    更何况……宋凛生垂眸,有片刻失神。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皆是贾大人同程廉之间的争端。而对于他来说,贾大人毕竟从程廉手中救下了小玉。


    不论贾大人私心如何,那自有律例处置,但确实是救了小玉一命。


    宋凛生侧身看了一眼文玉,不自觉便紧了紧手心,温热的触感让他能真实地感觉到小玉的存在,令他无比心安。


    他不敢想象,若是当时迟了片刻,他与小玉今日是否早已天人两隔、难再追寻……


    只要是人,自然会有自己的私心。


    贾大人的私心是阳生,而他的私心……


    自然是小玉。


    因而将此事交与穆大人去主持,也算全了他与贾大人之间的颜面。


    至于亲自主持此事是否有利于他在江阳树立知府的威信,是否方便他震慑百姓,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更何况,知一府事所需的威信,存在于一件事从头到尾调查所得的真相之中,而非最后的收尾主持。


    而百姓从来不是用来震慑的,他只希望在就任江阳的这段时间,若是真的能做几件利于民生之事,便也就满足了。


    见宋凛生不再说话,文玉也不过多争辩。


    文玉肩头一松,吐出一口浊气,“那我们今日是来送贾大人的?”


    宋凛生抿唇,颔首应声,“嗯。”


    “好罢。”文玉摇摇头。


    这样也好,此事一了,宋凛生也好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毕竟府衙之中公务堆积如山,头疼的很。


    正当她二人静默地隐于人群之中时候,前头回身的穆同一转身却将他二人看个正着。


    “大人——文娘子——”穆同拨开人群,朝宋凛生和文玉走来。


    穆大人在江阳已有些时日,在百姓之中也算半个熟脸,听他骤然出声,围作一团的百姓自觉分列两侧,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就这样,原本拥挤无比的人群四散开来。文玉一耸肩,她和宋凛生这就么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文玉眨眨眼,忍不住往宋凛生身侧靠近三分,“你将此事交与穆大人之时,没同他说别当着众人的面叫你吗?”


    宋凛生面色不变,身形却是微侧,俯首同文玉小声说道:“倒是不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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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8章


    文玉一噎,精怪走兽多爱独居,虽然她是一棵树,倒也不例外。


    骤然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会叫她有一瞬的惊慌失措。


    不自觉间,文玉僵直着后退一步。


    宋凛生身形未动,却很敏锐地察觉到文玉的变化,他紧了紧掌心,将文玉的手握的更紧。


    文玉感觉掌中的温度,侧身看了宋凛生一眼,这才安定片刻,抬步上前,“穆大人——”


    穆大人衣衫翻动、步履生风,转眼间便到了文玉与宋凛生眼前。


    “文娘子——”穆同两颊带笑,抬手与文玉亲切地招呼,而后才转向宋凛生见礼,“宋大人。”


    宋凛生颔首示意,“穆大人,前头的事可料理完了?”


    穆同听着宋凛生的发问,一双眼从衣袖后抬起来,顺着宋凛生的目光回身看去——


    一路人马正套着马匹整装待发,旁边是一衣着朴素、两鬓斑白的男子,他双手拢于身前,宽大的衣袖遮盖着,看不清手上的动作。


    穆同摇了摇头,回身同宋凛生解释道:“既然是放还归乡,也就不曾上镣铐。”


    宋凛生颔首,对于穆大人的处置,他并无异议。当人到穷途末路之时,最宝贵的便是昔日的颜面,若能保全,自然是好的。


    只是……


    “那是贾大人?”文玉一惊,她以衣袖掩面,靠近宋凛生轻声问道:“这几日发生什么了?贾大人怎么会?”


    宋凛生肯定地颔首,文玉的疑惑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只是贾大人怎么会衰老至此。


    穆同轻叹一口,*无奈地答道:“人活着总是由一口气吊着的,若是这口气没了,自然也就是油尽灯枯、骤然老去了。”


    贾大人这一生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耗在江阳府。


    不论是数年前的建功立业也好,还是后头逐渐迷失祸害他人也罢,皆是基于他是江阳府同知一职。


    如今面上是辞官还乡,实际是驱逐流放,对于他来说,同知那一口气,自然是灭了。


    文玉眉心一蹙,她总以为,若有一日查出贾大人背后隐藏的真相,叫他辩无可辩,便是她想要的。


    可是如今,她怎么反倒没有一丝一毫的愉快呢?


    宋凛生默然不语,沉吟许久之后,与穆同交代道:“时辰到了便叫她们启程罢,拥塞的百姓也需尽早疏散才好。”


    “是,那是自然。”穆同应声,而他接下来的话却是令宋凛生和文玉俱是一惊。


    “只是贾大人……贾仁他指明想见宋大人你。”穆同转述着贾大人的要求。


    他倒不知贾大人几时同宋大人这般要好了,临行前唯一说的一句话,便是要见宋大人。


    “见我?”宋凛生一顿,原本他本不欲出面,可如今,贾大人竟说要见他?


    宋凛生与身侧的文玉对视一眼,文玉尚未理清自己心中纷乱的思绪,自然也没什么余力给宋凛生出主意,她只能顺着宋凛生的话往下说:“见罢,见一面也不妨碍。”


    宋凛生闻言颔首,那便听小玉的罢。


    一旁的穆同眼色极佳,见得了宋大人首肯,便赶忙迎着宋凛生和文玉往前头的车队行去。


    贾仁枯坐于一堆干枯的茅草之上,两眼僵直,只愣愣地盯着自己拢于衣袖之中的两手。


    他这一双手,挽过弓射过箭,救过人也……杀过人。


    如今却是做什么也不能够了。


    轻巧的步履停住,宋凛生于文玉在贾大人身后驻足。


    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越靠越近,贾仁却好似不曾察觉一般,仍呆坐着捏着自己的手腕。


    宋凛生和文玉见他此番状况,皆不知该从何说起。


    “宋大人之手,不是并未上枷锁么?”宋凛生发现贾仁一双眼几乎不离开自己的衣袖,还当是他哪里不舒坦,便主动问道。


    不论是非对错,成败功过,既然一切尘埃落地、已有结果,那他宋凛生还不至于虐待他人。


    无边的静默在他几人当中铺开,似烟雾一般弥漫,将宋凛生包裹着,几乎是隔绝开所有的声响。


    文玉杏眼圆睁,一双美目净是不解,正当她以为贾大人不会理睬宋凛生之时,一道喑哑沧桑的声音传来。


    “有人的枷锁在腕间,有人的枷锁在心上。”贾仁状似疯癫,说出的话却仍是有条有理,“宋大人,难为你肯见我。”


    宋凛生眉心一沉,不知贾大人此言何意。


    难不成,这背后当真另有隐情?


    正当宋凛生开口欲言之时,贾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见宋大人,只为一件事。”贾仁倏尔起身,郑重其事地向宋凛生见礼。


    文玉见他低眉垂目、一身粗布麻衣,再无当日长街上侧帽风流、打马而过之时的肆意。


    宋凛生凝眉,他虽不能完全肯定,却已然猜出了七八分,“贾大人不妨直言。”


    贾仁回身望了一眼不远处拥挤的人潮,似乎在其中寻觅着什么。


    不过,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便收了视线,正对着宋凛生答道:“我知宋大人是非分明、善恶通晓,那宋大人便也应该知道。”


    “阳生与此事无关。”贾仁的声音忽然变得铿锵坚定起来。


    先前的淡薄沧桑消失不见,语意当中的信念感蓬勃生长。


    不出他所料,果然是阳生。


    宋凛生心下明了,颔首同贾大人示意,如实答道:“是。”


    贾仁面色不变,可他起伏不定的胸膛还是昭示着他此刻的心绪,“我走之后,还请宋大人善待阳生。”


    阳生虽是叛贼之后,可一直寄养在江阳府衙,可以说是与那程廉毫无瓜葛,只要阳生的身世不被戳破,那他便可一直在府衙待下去。


    时日长了,谋个一官半职也好养活自己。最好是成个家,成家好,人说成家立业,自然是一样也少不得。


    只可惜……


    贾仁低垂着眉眼,掩去眸中思绪。


    只可惜,阳生从前最爱唤他阿爹,如今他这个阿爹给阳生丢脸了。不过这许多年,他也没能帮到阳生什么。


    这声阿爹,他从前最不爱听,每每听见,总是想起多年前的事。


    而现下,怕是再也听不见了。


    宋凛生一丝一毫的推辞也无,几乎是在贾仁话音落地的瞬间,宋凛生便应承下来,“这是自然。”


    贾仁肩头一松,似了了一桩心事一般,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是他许多年也不曾拥有过的感觉。


    文玉见他周身锐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如潮退一般的平静无波。


    宋凛生想的则是另一桩事,自那日在府上见过阳生之后,这些时日再也不曾与他碰过面,即便是在府衙办公之时,也不曾得见。


    也不知道阳生去忙些什么了,回头得让洗砚四处找找才是。


    眼见他二人都各自沉默,不再出言,文玉上前一步,挑起了话口。


    “贾大人,既已到了如今这个当口,我有一言想问,不知贾大人可否为我答疑解惑。”文玉此话问的突然,莫说贾仁,就连她身侧的宋凛生也不失三分惊讶。


    贾仁面上沉静如水,丝毫未因文玉的发问而有所变化,他仰面极目望去,远方的天色泛着一股浅淡的青蓝,那便是他将要去的方向。


    “文娘子有什么话想问,就问罢。”贾仁语气淡淡,带着一缕疲惫的沧桑之感,“过了今日,确实没机会再问了。”


    文玉眸光划动,脑海中闪过这几日她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当日在沅水之上,你出箭射杀程廉。”文玉压低了声音,不叫周遭的人听见,“起初我只当你是为了救我,可是早先我处处与你作对,为了陈勉寻你的麻烦,你怎会为了救我而罔顾律例?”


    贾仁眼眸低垂,文玉的话未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他甚至连抬眼看看文玉也不曾,更别提出声为自己辩驳。


    “而后头在同知院那日,你却说射杀程廉,是怕他认出阳生之后会胡言乱语揭开阳生的身世,累及阳生的日后前程。”文玉眉心一拧,直视着贾仁。


    “贾大人,看着我。”文玉的声音却低,却铿锵有力,“告诉我,你与程廉是否还有什么除开这些之外的私人恩怨?”


    文玉紧紧地盯着贾仁的反应,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看了穆大人送来的案卷记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贾大人对程廉的态度,似乎过于模糊了。


    在最后的案审陈情中,贾大人的供述毫无错漏,可她总觉得实在是过于平淡。


    贾大人在江阳府衙任同知一职,已有十数载,审案结案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是否利用这一点编造了口供,文玉不得而知。


    虽然到了如今,过了堂审,也得了朝廷的批复,此事已经算是无可更改,但她还是想问贾大人一句。


    贾仁轻笑出声,终于抬眸看了文玉一眼,“文小娘子,你是个聪明人。”


    几乎一夜之间,贾大人的面容便似历尽沧桑一般,眼下他笑起来,两颊挤满皱巴巴的纹路,有一种莫名的可怖。


    “聪明人,便不该多问。”贾仁收住笑意,唇角冰冷,别过脸去不再看文玉。


    文玉一愣,原以为贾仁既能心平气和的同宋凛生说话,自然也能顺顺当当地与她交谈。


    怎么却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眸光闪动之间,文玉并不气馁。


    她上前一步,与贾仁靠得更近,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贾大人不是挂心阳生吗?”


    果不其然,一提起阳生的名字,贾大人灰败的双目便破出奇异的光彩。


    “若此间当真另有隐情,你不若悉数交代,只要将你与程廉之事分说清楚,便少一桩杀人的罪责。”


    文玉虽不懂得律例,但是既然罪责减少,那想必便能有另一番天地。


    “届时,说不准你也不必离开江阳,而阳生有你护佑,也能过得更好。”


    正当文玉循循善诱,预备捉住贾大人刨根问底之时。


    贾仁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熙攘的人群,眸中的光亮骤然消失,就连他整个人都冷峻下来。


    他对文玉的说法嗤之以鼻,不甚在意。


    “难不成人人都要将自己的过往全数剖白,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也要硬生生刨开,撕扯地血淋淋的给人看,然后在同你们企尾可怜?”


    贾仁抖了抖两袖空空,回身在那草垛上重新坐下,“我说没有,自然是没有,文小娘子你不必多费口舌。”


    他背对着文玉和宋凛生,一个字也不肯再多说。


    文玉心头一急,抬脚便向着贾大人而去,“你——”


    只是文玉方才迈开半步,便觉得身后有人拉扯,她回身一看,随后便停住脚步。


    “宋凛生?”宋凛生拦着她做什么?文玉眼中满是不解。


    “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他一手将文玉的手拉着,将她引回自己身侧,“小玉稍安。”


    既然贾大人不愿再提,小玉这样冲上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和小玉手中,并无实证。


    文玉仰面望了宋凛生一眼,忽而安定下来,她不再挣扎着往前。


    贾仁并无半分与她交谈的意思。


    一旁的穆同见时机差不多,便迎上来,说道:“宋大人,文娘子,时辰差不多了,也该上路了。”


    眼见着车马已经套好,负责押解贾大人的官差已然在一旁候了好些时辰,穆同适时出声提醒。


    宋凛生垂眸与文玉对视一眼,随即颔首答应。


    有了宋凛生的应承,穆同很快便吩咐下去,叫车马预备启程。


    而后,穆同跨步来到贾仁身侧,“贾大人,如今宋大人你也见了,便请罢?”


    “同预祝贾大人,高歌向前路,不必回头顾【注】”


    贾仁身形一顿,却并不急着起身,他确实想见宋大人,并且也已经如愿。


    可是他最想见的却并非宋大人,而是另有其人。


    只怕那人不会现身……


    静默良久,贾仁忍不住一叹,等不到的,等不到的。


    贾仁挣扎着起身,似一株枯老的树木,枝桠横斜、落叶纷飞。


    他不再回身,只呆楞着跟在穆同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队那头而去。


    那后头是一架简陋的车架,狭窄地仅供一人乘坐。


    也是,贾仁不甚在意,他是放逐归乡。重点落在放逐二字之上,而非归乡。


    只要离开江阳,他是否真的能归乡尚且不一定,哪里还轮得到他讲什么排场?


    文玉远远瞧着,见贾仁抬步攀上车架,正行动缓慢地往上挪动。


    一时间,周遭皆静,就连后头凑热闹的百姓也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皆凝聚于贾大人身上。


    今日落败受贬的他,似乎比当日当街纵马之时更加引人注目。


    就在一切都静到极点,空气也几乎凝结之时。


    一道少年人的嗓音穿过人潮而来——


    “阿爹——”


    这一声清亮却又喑哑,急促又不失绵长,少年人独有的尖锐夹杂其中,一时间便抓住了在场众人的耳朵。


    文玉凝神一听,熟悉的感觉一涌而上,叫她当场便认出那道声音的主人,“阳生?”


    只是阳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玉循声望去,还不忘拽着身侧的宋凛生一道,而前头的穆大人也是应声回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忽然破出这么一声,众人皆是躁动起来,一阵嘈杂之后,阳生破开人流钻出来,直往车马那头而去。


    阳生喘着粗气,前额下颌俱是细密的汗珠,一路的奔跑叫他发髻松动,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晃着。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从贾大人身上转向这个匆忙出场的少年人。


    穆同见来人是阳生,挥手屏退围上来的护卫,连他自己也后退几步,为阳生和贾大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只有贾大人,似僵住了一般,不曾回头,也未有动作。


    他半个身子挂在车辕之上,一条腿还撑在地下,花白的鬓发杂乱无章,粗陋的衣衫毫无质感,与他平日里判若两人。


    阳生踉跄着,步履匆匆地跑进车马,其中的急切不言而喻。


    可是等他到了距离贾大人三两步之遥时,却反而放慢了步调,动作也畏缩起来。


    “阿爹?”阳生看着眼前佝偻的背影,哪里还有阿爹从前的半分挺拔?


    压制不住的酸涩之感一涌而上,在阳生的眼眶之中横冲直撞,一瞬间他便已是泪流满面。


    贾仁仍是僵持着,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阿爹,是我。”阳生试探道,他只当是阿爹一时没听清,“我是阳生。”


    贾仁闭了闭眼睛,强忍着心中的不舍。


    他当然知道是阳生。


    这十数年来,阳生在他的同知院里,由他亲手带大,他能不知道这是阳生的声音吗?


    贾仁梗着脖子,就连吞咽一口,也不能。他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稍一动作便连带着眼眶也热起来。


    他怕阳生不来,却也怕阳生来。


    贾仁心中一叹,他总是头头是道地说程廉不配为阳生之父。而他呢?一朝败露、押解还乡,身无长物的他又哪里配的上做阳生的阿爹呢?


    从前不论人前人后,他总是不叫阳生唤他阿爹。


    如今他也当不起阳生这一声阿爹了。


    他不能应声,这是最好的结果。


    只有这样,阳生才能不被他所累,阳生才能继续留在江阳府,阳生才能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无关于谁的儿子,无关于谁的副手,只是阳生他自己。


    思及此处,贾仁不再迟疑,他提腿上了车架,端坐在正中央。


    入目的是江阳城外的山色和极远处的田原,阡陌纵横、山水交映。


    渐渐地,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


    但贾仁仍是僵着脖颈,不肯回头看一眼。


    文玉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父子是假,情谊却真。


    心有不忍的文玉拉着宋凛生的衣袖,轻声问道:“贾大人,他为什么……”


    同样注视着前方的宋凛生轻轻摇头,或许,各人自有各人的想法。


    只是这几日,阳生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却不曾有什么反常。那他,究竟有没有听到那日同知院的谈话呢?


    与车架离得更近的穆同见此情形,挥手叫一侧的护卫和官差退的更远,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阳生等了许久未等来阿爹的应声,他抬袖抹了把泪,眼前总算清晰了片刻,可看得到却是阿爹已然上了车。


    顾不得往日里阿爹的教导,什么仪态身姿他统统不要,阳生膝行着靠近马车,最后跪在车辕面前。


    “阿爹,我是——”阳生正欲再唤。


    车上的贾仁,却开了口,“谁是你阿爹?”


    言罢,就连他自己的心也颤动起来。


    这句话,再往日里再寻常不过,经常是他拿这句话打趣阳生,而阳生也从不会因此气恼。


    可是,时移事易。如今再说出口,这句话却有如锥刺一般,不止剜了养生的心,也伤了他的神。


    他出言如此不留情面,阳生即便恨他也是应当。


    只是,意料之中的愤怒与嘶喊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阳生稚气却又沉稳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爹。”阳生垂眸,他看着自己跪伏于地的两膝。


    他活了这十数年,跪过的唯有阿爹一人。


    这句话看似寻常,落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却好似惊雷乍起。


    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一眼,将对方严重的讶异之色看得清清楚楚。


    难道那日同知院外的人,真的是阳生?


    贾仁身形挺立、脊背僵直,眼前的景色从模糊变得清晰,又从清晰重归于朦胧。


    阳生……都知道了吗?


    阳生抽噎两声,抬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泪,随后仰面坚定地看着车架上贾仁的背影。


    “你不是我阿爹,我却是你的儿子。”阳生此言铿锵有力,不容人反驳,“你若要走,我必定随你而去。”


    言罢,不待贾仁开口应答,阳生撩起衣袍,抬脚便朝宋凛生而去。


    文玉眼见阳生向宋凛生而来,其气势汹汹,完全不见先前在府中之时。一时间,文玉不自觉便上前一步,拦在宋凛生身前。


    宋凛生牵着文玉的手,同她摇了摇头。


    他与阳生既无恩怨,又无瓜葛,不会有什么事。


    贾仁心中震动万分,尚未来得及回神。待他转眼去看,阳生已经跪在了宋大人身前。


    宋凛生和文玉俱是一惊,阳生这是要做什么?


    阳生仰面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而后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附身伏于地面,沉声道:“恳请宋大人允准我与贾大人一道还乡,侍奉在他左右以尽孝心。”


    “求宋大人成全。”阳生说道。


    他先前虽总觉得宋大人初来乍到便高他阿爹一头,因而处处有所不满。可是自从上回去宋宅拜谒,求助于宋大人,他便知道宋大人是真有一颗贤仁之心。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大着胆子来求宋大人的原因。


    宋凛生垂眸瞧着跪倒的阳生,稚气的话音和身形与洗砚相差无几,不过还是个少年人,却有如此气魄。


    就连他也不禁赞叹三分。


    可是,他答应贾大人的事,却不能忘。


    “贾大人希望你留在江阳府衙。”宋凛生放缓了声音,劝道,“不只是生活,对于你的仕途也是大有裨益。”


    “你放心,即便没了贾大人,你在府衙之中仍有一席之地。”宋凛生补充道,他怕阳生是因着孤身一人之故,这才萌生出了追随贾大人而去的想法。


    岂料阳生直起身,仰面与宋凛生对视片刻之后,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要常伴阿爹左右。”


    宋凛生颔首,他不愿插手旁人的因果、干涉旁人的决定,但他既受贾大人之托,自然要将这各种利害关系与阳生讲明。


    “你若离了江阳府衙,日后的前程便要靠自己挣了。”宋凛生轻声劝道。


    无论阳生做出何种决定,他都不会阻拦。


    只是,他希望阳生想清楚之后再下定论。


    阳生点点头,目光中的坚定决然之色不减分毫,看来宋凛生的话也并未动摇他半分。


    “若要前程,我自会自己去挣。”阳生面上是难掩的坚毅,“我通诗书、晓文墨,又年轻有力气,定然养得活我和阿爹两个人。”


    “请宋大人成全。”阳生又是深深的一叩首。


    宋凛生不愿受此大礼,他一把将阳生扶起,同他叮嘱道:“少年人有意气是好事,你只需说服你阿爹,我自不会横加干涉。”


    阳生原本犹疑着起身,缓慢的动作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


    直至听见宋大人的允准,阳生匆匆道谢之后便拔腿向车队而去。


    “阿爹、阿爹——”阳生脸上仍是泪痕遍布,可他满是笑意的眉眼却也并非作假。


    喜忧参半、苦乐平分。


    他一路小跑向贾仁所乘坐的车架,不消人说,便主动牵起马匹项背上的缰绳。


    “阿爹,宋大人已经允了我,这下你可不许反驳了。”阳生头一回觉得,宋大人高他阿爹一级也挺好的,就好比现在,阿爹定然不会违命。


    那他便能假借宋大人之名,跟着阿爹还乡。


    阳生自顾自地说着话,牵起缰绳便往前走着,全然不去看车架上的贾仁。


    他不想听阿爹说拒绝的话,也不想听他说违心的话,既然全是不接受的话,那不如不说。


    反正他已经决定好了,无论如何,他就只有一个阿爹——


    那便是他身后两三步之遥的贾仁。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山色,身后是川流不息的沅水。而这中间,是大与小、父与子,是无需纠结的过去和正在发生的未来。


    阳生相信,他阿爹终有放下的那一日,终有认下他这个儿子的那一日。


    贾仁默不作声,他很想说出一些残忍的话、一些赶人走的话,叫阳生必须留在江阳府衙。


    他即便是从最低的小吏做起,深耕三年五载,也必然有所成色。


    再加上宋大人点拨一二,阳生必有可为。


    可如今,全被他所累。


    他说不出任何的话,因为他发现,从内心深处来说,他……他也是自私的……


    可是……


    贾仁垂眸看着前头这个拉着马匹还一脸满足的傻小子,隐隐的忧色却令他不安。


    可是,若有一日,阳生发现了事实的真相,关乎他的出生,关乎程廉的死亡,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相顾无言,唯有沉默伴随着马蹄声声前行。


    穆同见宋大人并无制止之意,赶忙挥手叫车队其余的官差跟上。


    一时间,那载着贾仁的车队缓缓前行,直向远方青白的天色而去。


    宋凛生和文玉伫立于原地,看着越来越远的车架叫斜阳照着,最终化为豆大的黑影远去。


    文玉低垂着脑袋,她还未来得及问阳生,那日在同知院外的人是不是他,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直至阳生的身影消失不见,文玉也没问出口。


    难道,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仍然选择与贾大人一路同行吗?


    静默许久,一侧的宋凛生低声念道:“芦花白马、白马芦花。”


    文玉在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偏头看着宋凛生,“此言何解?”


    不待宋凛生答复,从前头折返回来的穆大人却正好到了文玉身前,他接过话头,为文玉答疑解惑。


    “这话是说白马入芦花,本非芦花,时间久了,却以为自己也是芦花了。”穆同摇摇头,又添了一句。


    “因而人不论走得再远,也不该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人行于世,本该如此。”


    本来的面目。


    文玉在心中咀嚼着这五个字,本来的面目,是在说贾大人吗?


    她疑惑地往身侧看了宋凛生一眼,并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随即垂目看向文玉,轻轻颔首,“是。”


    他似乎知道文玉心中所想一般,抬首望向阡陌纵横的远处,也就是贾大人的车架前行的方向。


    “贾大人也曾是建功立业、造福一方的好官,只是……”


    宋凛生一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是走的太远,也就忘记了为何出发。”


    清除匪祸的是贾大人,疏漏放走程廉的也是贾大人。


    收养阳生的是贾大人,无端迫害陈勉的也是贾大人。


    功过也许可以相抵,但善恶却不能持平。


    时间久了,白马芦花已是两厢混淆、密不可分。


    谁又能真正看清,何为白马,何为芦花呢。


    文玉似懂非懂,正品味着其中意蕴。


    却听一旁的穆大人收了手中的折扇,轻拍另一手,赞叹道:“宋大人见地高绝,下官佩服。”


    文玉抬眸瞥了穆大人一眼,感到莫名其妙,眼下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


    果不其然,宋凛生闻言一顿,似有片刻怔愣,而后他唇角噙着莫名的笑意,拦住了抬脚欲走的穆大人。


    “哪里的话,穆大人才是手腕高明,凛生敬仰。”


    穆同刚迈出的步子一僵,乖觉地收回脚站定,同宋凛生打太极。


    “大人谬赞,大人谬赞。”


    宋凛生眼波流转、眸光闪动,精明之色毕现,“凛生倒还有一事未来得及同穆大人讨教,还望穆大人指点一二。”


    穆同一噎,一口气憋在喉头不上不下。他真是,他何苦插这句话,如今这烫手山芋接是不接?


    “指点不敢,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言,同定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文玉左看看穆同,右瞧瞧宋凛生,也不知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她后退一步,两手抱胸,决定独善其身看好戏。


    这两人若是交锋,火星子可别溅到她身上。


    木头嘛,很怕火的。


    宋凛生勾起唇角,笑得一脸的意味不明,只听他悠悠开口,“凛生还是很好奇,穆大人是如何找到那些卷宗的。”


    府经厅当中,有关十年之前的案卷一概消失不见,他寻遍了整个江阳府衙也不见其踪影。


    虽然不消多说也能想到定然是贾大人事先藏匿,以免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可是穆大人又是如何找到的呢?


    原来是这回事,文玉竖着耳朵听了个分明。


    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文玉状似沉思片刻,连连附和道:“是啊,穆大人是如何找到那些卷宗的呢?”


    这回轮到穆同坐看一眼文玉叫她别闹,右看一眼宋凛生求他饶命了。


    穆同心中叫苦不迭,要寻这卷宗之时,宋大人可没说还要追查卷宗的来由啊。


    那他若是偷的抢的,又当如何?


    穆同眉心拧的紧紧的,同宋凛生答道:“哎呀,知府大人——”


    “下官不是说过,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要想寻得卷宗嘛——”


    “自然是使了些非常手段。”


    穆同笑盈盈地向宋凛生解释道。


    宋凛生不为所动,显然对穆大人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一挑眉,复述道:“哦?非常手段?”


    “正是!”穆同点头如捣蒜,生怕宋大人不相信,“非常手段!”


    正当穆同想着宋大人是否还要继续追问之时,后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救他于水火之中。


    宋凛生循声回头望去,原来是先前涌在一处看热闹的城中百姓。


    如今贾大人的车队早已走得没影,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热闹可看。时辰也不早了,大家各自散去,回城中出摊的出摊、开门的开门,各自有事忙活。


    见此情景,穆同心中一松,长舒了一口浊气,附和道:“人都散了,不如我们也回城中?”


    语罢,不待宋凛生和文玉有所回应,穆同率先往回走去,还不忘招呼宋凛生二人跟上。


    “忙活这大半日,莫说早饭,便是午饭也该用了。”穆同一面走着,一面理着衣袖,他最爱整洁,这样人挤人的,若非后头是宋大人和文娘子,他才不肯走在前头。


    “文娘子可用过早饭了?”穆同关切地问道。


    文玉和宋凛生紧随其后,于穆同一道折返。


    听他这般问道,文玉如实答话,“还不曾,这会儿回去时辰倒正好。”


    这就样有一言没一语地说着话,他三人一道往停放车架的地方行去。


    正走着,一道老者的声音自人群中穿过,直往宋凛生三人中间而来。


    “二公子——二公子——”那声音虽年迈沧桑,却无比劲道有力,隔得颇远,却又好似响在耳边。


    文玉驻足原地,不由得踮起脚往四周探看,这声音她很是熟悉,却算不上认得,不能一口说出对方的名字。


    怎么今日是时兴这样,人还未到,声音已至吗?


    穆同侧目一看,他是家中独苗,府上可没什么人会称呼他为二公子。穆同看看身侧的宋大人,“宋大人,想必是唤大人你的罢?”


    宋凛生轻轻颔首,肯定了穆同的话。他扶着文玉的小臂,叫她不必费力踮脚,垂首向她解释道:“是宋伯。”


    文玉顺着宋凛生的力道站稳身子,眼中疑惑之色尽显,仰面问道,“宋伯?宋伯这个时辰怎么会在此处?”


    宋凛生略一沉吟,思索片刻之后,静默着摇摇头。


    显然,他也不知个中缘由。


    随着那声声呼唤由远及近,文玉三人驻足在原地等待,不多时,那人总算越过人潮来到了她眼前——


    来人一袭靛蓝衣袍,发冠高挽,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神情。


    还真是宋伯。


    “二公子,文娘子。”宋伯言行有致,同在场的人一一见礼,直至见了并不熟识的穆大人,也恭敬地唤道,“还有这位大人安好。”


    宋凛生眉心微蹙,颔首同宋伯示意。


    一旁的穆大人也是含笑应答:“安好,自然安好。”


    只要你家二公子别捉着问案卷之事,他自然安好得很。


    文玉连连点头,而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宋伯,这个时辰,你怎么会在城外?”


    宋伯每日事务繁杂,非但要管府中账目、采买,如今还添了阿沅几个毛头小子日日缠着宋伯玩闹,他怎会有空出城?


    宋伯听闻文玉有此一问,似乎很是惊诧,他回身望了一眼城外远处的山岚云雾,答道:“我是来送别贾大人归乡的。”


    语罢,宋伯眉宇间的不解之色并未消减,他*反问道:“难道二公子和文娘子,不是为此事而来么?”


    “是。”文玉肯定地答道。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宋伯每日那般忙碌,今日怎会起个大早专程来送贾大人?


    难不成是来凑热闹?


    可是这话文玉却问不出口,宋伯对她和宋凛生那样好,她怎么能这样问宋伯?


    便是他确实是看热闹,可是只要他确有空闲,看看热闹又有什么打紧?


    文玉侧目去瞧身侧的宋凛生,见他凝眉不语,自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可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穆同静默不语,他的目光在另外三人之间逡巡一圈,登时明了。


    只见他一拍折扇,“原来老伯也爱看热闹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三人目光皆汇聚于穆同一人身上。


    宋凛生泰然自若,并无反应。


    文玉则是一脸崇拜地盯着穆同,不愧是穆大人,说话办事就是有一套,就连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觉得突兀。


    唯余宋伯一脸惊诧,有些莫名其妙,“看热闹?这有什么热闹可看?”


    “贾大人为江阳遭了多少难。如今他落魄了,我来相送一程,怎么能说是看热闹?”


    宋伯此言一出,似惊雷乍起、雨落湖泊,平整如镜的湖面上,扬起阵阵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文玉三人一惊,皆是飞快地对视一眼,一个莫名的猜想自心中升腾而起。


    宋凛生敏锐地抬首,直面宋伯。


    方才宋伯话中之意,是说贾大人为江阳府遭了难?


    “宋伯,不知你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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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9章


    宋伯原本同穆大人回着话,一听自家公子问话,便侧身回来。


    “回二公子,这贾大人到江阳府任职,本就是二公子迁往上都之后的事,二公子不知道,也是应当的。”宋伯解释道。


    只是他不解释或许还好,他这么一解释,更让宋凛生确定了这当中仍有内情。


    “哦?那今日你是专程出城来送别贾大人的?”宋凛生脑筋略一转弯,问道。


    宋伯虽不知二公子此言何意,却仍是照实回答,“正是,不止是我,好些乡邻皆是专程来送贾大人的。”


    宋凛生脑中嗡地一声,他只当聚集的众人不过是来凑到一处看看热闹,并未特别在意。


    可如今,若是照宋伯这么说的话,贾大人既能得城中百姓纷纷出城相送,那必然在百姓当中是有很高的威望的。


    那么,是否与他招认的罪状有悖呢?


    宋凛生一默,虽是白马芦花,可何为白马?何为芦花?


    他当真知道吗?


    文玉见宋凛生不出声,便上前一步问起了宋伯,“宋伯,那你方才话中所说,贾大人曾为江阳遭了难了,此话又是何解?”


    宋伯闻言长叹一口气,而后无奈的摇摇头,惋惜之色溢于言表,虽还未出声,可文玉却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种莫名的不好预感。


    “这位贾大人,从前也是年轻气盛,所以招致灾祸。”


    “哦?此话怎么说?”穆同接话。


    “当时天下各方割据,混乱不堪,我家大人又受调遣迁往上都任职。那段时间,江阳府群龙无首,四方便匪祸横生。”


    宋伯谨慎地往四周探看一眼,确保这些话不叫旁的人听了去,而后又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其中以一位姓程的水匪最是嚣张跋扈,烧杀抢掠、拦截商船,是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文玉一听姓程的水匪这几个字,登时反应过来,她连忙问道:“姓程?程廉?”


    宋伯双眉倒吊,“嘶——”地一声,想了许久,这才应声,“似乎是叫程廉,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宋凛生眼波流转,抬眸注视着宋伯,“那后来呢?”


    “后来江阳府衙便委派一位新任职不久的官吏负责剿匪一事,此人正是贾仁、贾大人。”


    说着,宋伯忍不住摇头叹息,他眯着眼,似乎陷入了很深的往事回忆之中。


    “匪祸之事,由来已久,哪里是那么容易一举歼灭之事。”


    “因而府衙同水匪之间的恩怨是越结越深、越累越多。”


    “没想到这程廉是个恶胆横生之徒,他竟然挟持城中妇幼,作为自己与官府谈判的筹码。”


    文玉凝神细听着,话说到这里,接下来的故事她已经很熟悉。


    贾大人曾为她们讲过的,后来就是他极力主张剿匪,却不慎叫程廉流窜逃出,并隐姓埋名、苟活多日之事,还有……


    还有贾大人受陈三娘子之托,收养了尚在襁褓之中的阳生之事。


    这样说来,贾大人所说确实属实。


    文玉与宋凛生和穆同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三人皆是静默不语,继续听着宋伯的讲述。


    宋伯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当时的情境似乎在他眼前一一展开,那些伤痛的过往即便是已经过了十数年之久,如今提起来,仍是会令人扼腕叹息。


    “当时程廉提出的条件,一是叫官府库中出黄金万两来赎人质,二是指名点姓地叫贾大人承诺放弃剿匪一事。”


    文玉心头一震,宋伯的话开始与贾大人从陈词有了出入,而正是宋伯的这句话解开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


    黄金万两。


    文玉终于反应过来,她在后春山中与程廉达成交易之时,只答应让他见到贾大人,可是程廉却坚持要让贾大人出黄金万两来赎她,才肯写下那封莫名的信件送至江阳府衙。


    如今听到宋伯的话,她才明白个中缘由。


    原来,要紧的不是她,也不是黄金万两。程廉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往来是商客,他要黄金万两又能做什么?


    纵使他真的得了贾大人送来的黄金万两,有命收,又有命花吗?


    程廉要的,是为昨日重现、杀人诛心。


    文玉心头一跳,一股莫名的憋闷涌上胸口,伴随着阵阵眩晕,她感到十分恶心。


    失神间,文玉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宋凛生眼疾手快,一把将文玉横抱住,搂着她的腰肢助她站稳脚步,“小玉,没事罢?”


    文玉一手扶额,狠狠甩了甩头,她额前的碎发晃动,耳后的发辫也止不住地飞扬。


    “我没事……”文玉喃喃,极力克制着眼前的迷离。


    而对于宋凛生搂着她的后腰一事,仿若浑然不觉。


    宋凛生垂眸,仔细地瞧着文玉,眼中满是忧色,“当心些,稍后回府请个郎中来瞧瞧。”


    文玉并未接话,只丧气地点点头。


    宋伯亦是止住了话口,关切地问道:“文娘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坦?不如我这就去请郎中回府。”


    只有一旁的穆同,这边瞧瞧文玉,那边看看宋凛生。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宋凛生扶着文玉的那只手臂上。


    小、玉?


    嗯……几日不见,宋大人对文娘子的称谓……已经改换成小玉了么?


    “既如此,不如宋大人和文娘子先行回府,请郎中来看看再说。”穆同附和道。


    从前的事再要紧,也是陈年往事、难以更改。


    而如今的人若是有什么病痛灾妄,累及的确实当下和日后。


    孰轻孰重,不辨自明。


    穆同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抿唇不语。


    宋凛生颔首,正欲开口之际却被文玉一把拦下。


    “不必!我没事,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文玉深深地呼了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气息,“宋伯,还劳烦你继续为我们讲讲当年之事。”


    “这……文娘子,身子要紧……”宋伯犹豫片刻,却并没有继续讲下去,反倒是劝说着文玉。


    毕竟这不过是从前之事,还是文娘子的身子要紧,回头若是病倒了,二公子又不知要如何了。


    文玉蹙眉,见宋伯频频去看宋凛生,她只得改换目标。她抬手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同他示意,“宋凛生——”


    宋凛生满眼为难,他知道小玉的意思。可是宋伯说的没错,小玉是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劝说的话正欲开口,文玉却又是拽着他的衣袖摇晃了两下,“宋凛生——”


    宋凛生轻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颔首应下,“好好好,就依你。”


    “不过你得答应,稍后回府就请郎中来看看。”


    “嗯嗯。”文玉匆忙应下,而后一双眼便直勾勾地盯着宋伯。


    宋伯一愣,文娘子在府中可只有看见羊肉汤锅的时候才露出这样的神情啊……


    无人察觉之处,穆同垂眸看着文玉和宋凛生的小动作。


    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文娘子和宋大人的关系,几时好成这样了?


    若要说好,还不如说是亲近,来的反倒更恰当一些。


    穆同摇摇头,将心中的思绪撇下,附和道:“是啊,宋伯,你便接着讲罢?”


    宋伯长舒了一口气,看了自家二公子一眼,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也就不再推辞。


    “他,我是说程廉提出那两样条件之后,贾大人是如何应对的?”文玉秀眉之下的双眼微微睁大,紧紧注视着宋伯。


    宋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是止也止不住,他连连摇头,“当时程廉可以说是猖狂至极,为造声势,将此事散布城中,以致人心惶惶。”


    “更别提被他掳去的那些妇孺幼子,多数都是城中百姓的家眷,如何叫人不忧心。”


    文玉一默,依照程廉的行事风格,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他越是如此,贾大人也就越不肯退让半分。”


    “不肯退让?”文玉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宋伯提起之时她仍觉得不可思议,“那被俘的人质该怎么办?”


    “此时若是退让,只会叫程廉得寸进尺,待他金银到手,会如何对待人质尚且是未知数。”宋凛生一顿,他可以理解贾大人的做法。


    “反倒是此举带来的恶劣影响,却是不可估量的。”宋凛生转眼看一侧的穆大人,穆大人在江阳府的时日比他长些,经手的事情也更多,应当是晓得的。


    穆同颔首,“确实。一来官府自然失了公信力,而来百姓觉得官府不可靠,万事听凭贼匪处置,程廉也会就此获得更大的话语权。”


    “届时江阳府衙形同虚设,今日程廉敢绑人,明日就敢篡权,江阳府自然也就乱成一锅粥了。”


    穆同语罢,贾大人此举,确实没错。


    “说的是呀——”宋伯点头称是,“当时百姓之中已有不同的声音流出,贾大人拒绝和谈,一心剿匪,也是为了安民心。”


    那时就连宋家这样的门户,都是闭门不出的,更不消说城中百姓了,程廉的事闹得实在是大。


    文玉点点头,将这前后的线索起来,便已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所以后来,贾大人带人一举歼灭匪患,救下所有的人质,还因此事得到擢升,做了江阳同知?”


    只是宋伯的神色并不如文玉料想的一般,反而是泛起疑惑,“是,也不是。”


    宋伯眉头紧皱,似乎在仔细回忆着当年的境况,“是救下了人质,却并非所有的人质,可是巧就巧在……”


    “那程廉谋算不及贾大人,最终败下阵来、溃不成军,可他却早已预留一手。”


    当年程廉并未被擒获,不过贾大人却顺利解救了人质,终于平息了百姓的怨言和惊慌,只可惜……


    “他逃窜之时,竟……竟残忍地将贾大人的妻女杀害……”宋伯说着,便逐渐放缓了步调。


    “什么!”文玉猛地出声,她脑中登时轰鸣乍响,空白一片。


    宋伯在说什么?


    程廉杀害了……杀害了贾大人的妻女……


    文玉唇齿微张,却几乎忘记了呼吸喘气这回事。


    一侧的宋凛生和穆同对视一眼,俱是心头一震,此事……此事他们竟然不曾查到。


    “他、程廉他……他杀了谁?贾大人的妻女、妻女?”文玉骤然想起当时在府经厅,她翻看江阳府衙登记在册的官吏之时,不曾见过贾大人的记载,也就无从得知贾大人曾有妻女一事。


    她还以为、还以为贾大人一直是独身一人。


    文玉几乎失了气力,她腰肢一塌,登时便站不住。


    “文娘子——”


    “小玉。”


    穆同和宋凛生几乎同时惊呼出声,离她最近的宋凛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为她作支撑。


    文玉勉力站住脚,就连说话的力气也弱了三分,“宋伯,你是说、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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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0章


    宋伯满面悲痛,却仍是点了点头。


    “当时城中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是贾大人出面安抚百姓,而时间一长,再加上对家眷的担忧,百姓……见他满口的大义,自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甚至以被俘虏的又不是贾大人的家眷,这样的话来、来中伤贾大人。”


    宋伯抬起衣袖抹了把脸,口中的话艰涩无比,甚至叫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直至剿匪那日,贾大人遣了人马解救人质,城中百姓皆在外头接应,而贾大人则独自追击程廉而去。”


    “待人质获救之后,陆续皆四处散开,可官兵在搜查之时,却搜出了一对母女,只不过是冰冷的遗体。”


    “是……”文玉一顿,几乎不敢说出口,“是贾大人的妻女。”


    宋伯点头,“正是。”


    “直至大部分百姓散去,也未等来人认领,直至贾大人追击程廉回程,才一个人来带他妻女归家。”


    “即便是群情激愤、百姓张皇之时,贾大人也不曾站出来拿他妻女同样被俘说事,而最后生此横祸,贾大人也不曾埋怨过半句。”


    文玉怔然,她总觉得程廉和贾大人的话,有些对不上,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原来,这才是贾大人隐瞒的事实。


    加开过往的悲痛,直面潜藏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方才贾大人的话言犹在耳,那一声声的质问振聋发聩,在文玉的耳边一阵阵回响。


    文玉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她总认为自己当初在衔春小院,用法术威逼程廉与自己合作,程廉必然不敢弄虚作假,因而便对他所说的话少了一份思量。


    却没想到,正是她盲目的自信竟叫她上了程廉的当!


    文玉深深地吐纳几口,胸中的憋闷更甚方才,她将这段时间的所发生的事,在脑海中仔细过滤了一遍。


    一旁的宋凛生和穆同也是面色凝重,不曾想到贾大人与程廉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恩怨。


    这样说来,贾大人的妻女命丧程廉之手,而贾大人他非但答应了陈三娘子养育阳生,还在得知噩耗之后仍未抛弃阳生甚至将其杀害,以程廉杀他妻女之仇。


    宋凛生说不出话来,阳生同洗砚一般大,虽偶有鲁莽之处,可他知书达理、进度有度,这说明贾大人将他养的很好。


    反过来,阳生敢为贾大人闯宋宅,也愿意追随贾大人而去。他待贾大人确实也做到了如待生父一般。


    命运纠葛、无法言说。


    这样的一场阴差阳错,在贾大人和程廉从前的恩怨理就已经种下了因,如今结出来的无论酸甜皆是果。


    宋凛生垂眸瞧着文玉,时刻关注着她的境况,见她神色不安、眉眼紧蹙,便关怀地问道:“小玉,可要回府?”


    文玉闭了闭眼,轻轻摆手同宋凛生示意,她倒是想起另一桩事。


    “宋伯,我先前听阿沅说,这贾大人打马过闹市、领兵穿街巷是常有的事,从不顾百姓安危……”文玉的疑惑更甚,她无法将这个人与宋伯口中的贾大人联系起来。


    “他如今怎会……”


    宋伯听完文玉的问话,面上浮现一股莫名的惋惜,“哎,阿沅年纪小,从前的事又一概不知。约莫在他的记忆当中,贾大人便真是这样的人。”


    “可是阿沅说的也没什么错。”宋伯摇摇头,“确有此事。”


    可是时移事易,日月尚有轮换,人又怎会一成不变呢?


    “自那件事之后,贾大人许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慢慢地人也就变了。”


    宋伯回忆道,先前的贾大人从未那般高调行事,可是后来也就大不相同了,待他因剿匪一事擢升为同知一职,便更了不得了。


    其中,以最近几年来为甚。


    贾大人,与他手下的官差行事蛮横、不讲公德,常常遭人诟病。


    可是如今的贾大人,已不似从前,哪里又会为了几句议论而畏首畏尾。


    他曾经也是在意过百姓、在意过官声的,可结果是什么呢?舆情在需要他的时候尚且不会偏向他,更何况在用不上他的时候。


    宋伯长叹一口气,如今人也走了,说这些话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抬手向自家二公子见礼,禀道:“二公子,大体之事约莫就是如此。”


    宋凛生轻轻颔首,宋伯之言他已经全听见了,只是他眉眼之间的疑惑仍是堆积密布、不见消散。


    “宋伯,凛生还有一事不明。”尽管宋伯所述已是十分详尽,可其中仍有他想不通的地方。


    宋伯一偏头,随着宋凛生的问话而点头,“二公子直接问我便好,只要是我知晓的,定然告诉二公子。”


    宋凛生沉吟片刻,与他身侧的穆大人对视一眼,这才问道:“宋伯方才所述,我与穆大人在查证之时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或者说,是他不曾查到宋伯身上?


    否则,一早他与穆大人便能得知此事了。


    宋凛生心中无奈,他说不好此刻究竟是何滋味,如此说来也不过是自嘲一番罢了。


    “哎……二公子。”宋伯的叹息仿佛从未止息过,“当时之事,本就难以定论。”


    “若说……若说是参与其中的百姓害死了贾大人的家眷,也、也不为过。”


    宋伯面上的神情变了又变,终是满目不忍之色,“若非当时群情激愤、舆论四起,程廉或许也不会为了挫败官府而蓄意杀害贾大人的妻女。”


    “而此事一出,当时声讨贾大人的人却皆是闭口不言,再无任何一人敢站出来非议贾大人半句。”


    话至此处,静默许久的穆同忽而接道:“并非不敢,而是心虚。”


    文玉闻声看去,一时间她几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穆大人身上。


    “如今再出来声讨,岂非承认当时煽风点火的就是自己,鼎沸的流言是杀人的利器,人人都是程廉行凶的推手。”


    文玉肯定地点点头,穆大人言之有理。


    “是。”宋伯也对穆大人的话感到万分赞同,“因而,此事一出,身涉其中的百姓皆是走的走、逃的逃。”


    “贾大人妻女之事只是其一,其二,程廉逃窜在外,江阳府仍是人人自危。”


    即便是宋宅之人,那些时日也鲜少出门,皆是门扉紧掩、闭门不出。


    “一时间,江阳府的人搬走了大半,从前的事情也就鲜有人知了。”


    原来如此。


    宋凛生眼眸轻动,难怪他初到江阳之时,见许多少时常去的铺子都改头换面做起了旁的营生。


    “更何况,贾大人……贾大人性情大变,不似从前,那些事即便有人知晓,又怎敢旧事重提啊。”


    宋伯说到激愤之处,抬手以衣袖拭起了前额,许是有些紧张,他就连两鬓都冒起了薄汗。


    “就连我,也不过是听说贾大人犯了事即将发还原籍,这才赶早出城来看看。”


    他家二公子已然接手江阳府衙的知府一职,其职级在贾大人这个同知之上,自然是有权力查办他的。


    宋伯心中明了,二公子心性纯良、定然执法为公,在此事之上必有他的决断。


    这一点,宋伯从不怀疑。


    他不过是随众人一道出城来看看贾大人,权当送别罢。


    “贾大人他、他是有错处,尤其是近两年,这可以说是人人都晓得的,就连阿沅这般大孩童都有所耳闻,更遑论他人?”


    宋伯静默一瞬,似乎在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最终他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人之所以是人,不是个物件儿,正因为人是多面的,不是吗?”


    万事有背光的一面,自然也有向阳的一面。


    人有坏的时候,自然不会完全没有好的时候。


    贾大人即便是当街纵马、扰人清静,总的来说,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而他为江阳府衙、为江阳百姓付出的,却远不止这些。


    纵使是日月轮换、岁月更替,有些事,模糊了,我们却不能当作他不存在。


    毕竟,贾大人确实是为江阳府遭了难的。


    这些事说也说不清、扯也扯不完。


    实在是太过久远,也太过复杂。


    这其中,谁欠了谁的,谁对不起谁,谁是对谁又有错,尚且有得论道。


    今日若非公子提起,他也绝不会再说此事。


    文玉和宋凛生、穆同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出声。


    本以为此事已经是尘埃落定、一切随风。


    不曾想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宋伯,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意外得知了这么一段故事,或者说是内情也不为过。


    “辛苦宋伯。”宋凛生见他气喘不止的样子,关切地说道:“府中的车架就在后头,你和洗砚一道乘车先行回府罢。”


    “洗砚?”宋伯往后张望了一瞬,“洗砚也来了?”


    “嗯。”宋凛生肯定地颔首。


    “不可不可,我若同洗砚先行一步,那二公子和文娘子又该如何是好?”宋伯连连摆手,一副不肯答应的样子。


    “还是二公子和文娘子一道罢,我进城去随便叫辆小马车便好。”他身上又不是没有银钱,偏生去麻烦二公子和文娘子做什么?


    宋伯对自己的打算十分满意,说着便抬脚要走,“我先回去,顺便在城中请个郎中回府为文娘子看诊,二公子和文娘子稍后回府休憩便好。”


    宋凛生一顿,宋伯这倔脾气一如当年,完全不给他留下任何辩驳的机会。


    “欸——”文玉赶忙上前一步拉住宋伯,“宋伯,你就别跟自家人客气了,宋凛生既然叫你坐,你便坐就是了。何必推辞?”


    文玉心中明了,宋凛生既然这么说,便是有他的打算和计较,否则一架车而已,何必让来让去。


    正好她也想到了一桩事要去办,只是不知宋凛生心中所想,与她是否一致。


    “我与宋凛生还有事要办,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府的,你就先同洗砚一道回府罢。”文玉好声好气地劝道,她拉着宋伯为他指引洗砚的方向。


    见宋伯并未应声,似乎仍有犹豫之色,文玉一嗔:“宋伯,阿沅和阿珠可还在府中等你回去呢,还有彦姿,也不知今晨用饭了没有?”


    文玉故作忧愁,特意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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