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宋伯与阿沅这几个孩子的关系很好。
尤其是前几日彦姿不肯用饭,可把宋伯急得团团转,每日扛着阿珠在城中到处请郎中为彦姿瞧病。
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想说动宋伯罢了。
宋凛生眼尾扫过文玉和宋伯二人,而后低垂着眉眼,唇畔划过一丝转瞬而逝的笑意。
他就知道,还是小玉最有办法。
果然,宋伯嘴唇蠕动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听文玉的话,便不再同她推辞。
“好,那我便同洗砚一道先回府。”宋伯一开口,终于应承下来。
临走时,他还不忘回身叮嘱道:“二公子和文娘子忙完公事,记得早些回府,文娘子的身子要紧,须得当心些。”
文玉一面点头应声,一面拥趸着宋伯往前走,“好啦好啦,我与你家二公子四只耳朵都听见了,你安心归家去罢。”
有了文玉的保证,宋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洗砚所在之处离去。
文玉目送他行了几步,这才折回身看向立于原地的宋凛生和穆同二人。
他二人一左一右,衣装一冷一暖,除了身量差不多高些,其余还真是没有半分相同之处。
文玉看了宋凛生一眼,见他面目柔和,肯定地与她颔首示意,便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大半。
“走吧,咱们去办差。”文玉双手环胸,轻耸两肩,朝向对首的二人说道。
宋凛生自然是点头应下,而一侧的穆同则是抱扇见礼,客气地答道:“那同就不打扰宋大人和文娘子了,二位请便罢。”
说着他便折身回程,欲越过文玉而去。
后头的宋凛生步履未动,也不出言,而文玉则是一伸手,直直的拦住了穆大人的去路。
“穆大人,欲往何处啊——”文玉眼波一转,偏过身子挡在穆同身前。
穆同垂眸瞧着胸前横出来的纤纤素手,静默一瞬。
随即文玉那张娇俏可爱的面容也出现在他眼前,穆同顿住,有些不明所以。
文玉微微倾斜着身子,她一侧的发辫顺势垂落,在身旁晃动着。发间那只鸣昆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不可直视。
既有身段之柔美,又有珠翠之冷光。
在极其微妙的一瞬沉默之后,穆同欻地展开折扇,隔在自己与文玉之间。他以扇掩面,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唯余一双含笑的眼睛在外。
“文娘子,同自然是归家去。”
说着,他话音一转,同文玉逗趣,“难不成文娘子想要与我同往?”
文玉眨眨眼,扯起一抹笑,是为皮笑肉不笑,“同往倒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办。”
穆同一挑眉,“既有事要办,同更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文玉横着的手臂毫不退缩,嘴上也没有松口的意思,“欸,我虽不与穆大人同往,穆大人却可与我同往,跟我走一趟罢,穆大人。”
说着文玉撤下手,转身往一旁走去。
穆同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直至他瞧见文玉前行的方向,正是他的车马停放之处。
“借你的车马一用,穆大人。”文玉的声音随风而至。
穆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文娘子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原来不过是为了车马,他无奈笑道:“同乐意之至,文娘子请便。”
一侧的宋凛生一言不发,沉默地盯着穆大人。
同?
他心中是何滋味,他说不好。
直至文玉几步上前,路过宋凛生身侧之时,一把将他衣袖拉住,扯着他便往穆大人的车架而去。
文玉率先在前头走,心中盘算着贾大人的事。
她是有事要办,可她可没打算走着去办,既然不能腾云驾雾,搭穆大人的车马也好。
正好一道去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穆同瞧着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的身影,有一瞬的静默,而后摇着扇子跟上,随他二人而去。
日头渐好,山岚之中的层层雾气正消散不见,一如贾大人一行人走远的车马没入官道之中,再也看不着了。
天上鸟雀成行,在半空铺出个一字。
地下穆大人的车架顺着主道直穿城门而入,朝着此行的目的地行进。
平江街,江阳府衙。
车轮缓缓前行,在青石铺就的主干道上碾出一段段沉闷的声响,将车内沉默不语的三人衬托得越发宁静。
文玉端坐正中,宋凛生和穆同二人分坐两侧。
文玉左瞧瞧又看看,无一人出声,甚至宋凛生和穆同就像约好了一般,齐齐望向门帘之外,便是半分眼神也不给对方。
“吁——”随着车夫一声轻喝,烈马嘶鸣之声随之而起,在青石板上重踏几许,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文玉一挑眉,忍不住同穆大人逗趣,“穆大人这马儿,很是精神嘛。”
“文娘子哪里的话?”穆同回身笑着应声,“我这车架不足宋大人的十之一二,委屈文娘子了才是。”
文玉连忙否认,见宋凛生不置一词,便也就收了话头。
她二人语罢,宋凛生和穆同一前一后地紧跟着下了马车。登时少了两个人,文玉只觉得车间宽敞无比,就连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文玉鼓着两腮长舒了一口气,这宋凛生和穆大人不知使什么性子,难不成她没来府衙这几日,两人生了什么嫌隙不成?
是发生口角?还是理念不合?
隔着车帘,文玉瞧不见外头的境况,她无奈摇头,轻抿着下唇。
此事后头再说,如今还有更近要的事要去办。
文玉心下有了决断,便不再胡思乱想,她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合莫名的猜测压下,起身抬手掀开车帘而出。
一阵风声轻抚而过,文玉动作间,带起发间的珠翠琳琅作响,候在车外的宋凛生和穆同应声回头。
“小玉——”
“文娘子——”
几乎是同一时刻,他二人齐齐*抬袖伸出手,预备扶着文玉下车。
原本毫不在意的文玉脚步一顿,她瞧着眼前的两只手,分别拢于月白和芽黄的衣袖之间,其修长洁净不相上下、各有风姿。
“这、这是——”文玉一愣,这是做些什么?
“小玉,我扶你。”宋凛生笑意如春日暖阳,谦和有礼。
“文娘子,当心。”穆同轻轻颔首,与文玉示意。
文玉不自觉地吞咽一口,看着拥在车架前的二人。
这可是江阳府衙,这两人搞什么古怪,她几时下车还要人扶了?
文玉想也不想,一个转身带起衣裙边上雪浪翻飞,连带着鬓发两侧的流苏也晃个不停,她毫不犹豫地从另一头纵身而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快些进来。”文玉绕过马儿,看也不看宋凛生和穆同一眼,抬脚直往府衙正门而去,“去同知院要紧。”
她的话音清脆乖巧,似山间的一汪清泉一般叮当作响,在风声的吹拂下散出一段余韵。
一转眼,文玉的身影已经越过门槛儿去,只留下宋凛生和穆同伫立在原地。
宋凛生目送着文玉的身影离去,而后收回视线,他低垂着眉眼,眸中有细碎的光亮闪过。
穆同瘪瘪嘴,不以为意。他一手展开折扇,置于身前轻轻摇晃着,带笑的唇角掩在扇面之后,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来。
他二人谁不肯先出声,一时间,双双陷入了无边的静默之中。
直至身后的车夫收了下轿凳,赶着马车往后头偏门去了,带起一段段车轱辘转过的闷响,这才将这沉寂打破。
穆同收了扇,两手合拢同宋凛生见礼,笑道:“宋大人,请罢?你我莫让文娘子等急了才好。”
宋凛生闻言,眼尾轻轻从穆同面上扫过,他凝眉片刻,旋即绽开一个笑来。
“穆大人说的是,凛生怎好让小玉等。”
他言之凿凿,绝口不提穆同话中的“你我”二字。言罢,不待穆同有何应答,便抬脚上了门前的石阶,往府衙里头去了。
宋凛生身形挺立、脊背笔直,貌似云淡风轻,可心中已然是一片波涛汹涌。
他与穆大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在公务上还很说得上话,怎么回回碰到与小玉相关的事,却总是……做些无妄的口舌之争。
在上巳水席之时如是,当下亦如是。
宋凛生心中轻叹,更多的是疑惑不解,他并非兄长那样通透练达之人,对于他来说,许多的事都值得他思虑很久。
穆同偏头瞧着宋凛生离去的背影,似笔杆一般挺直,穆同不禁摇了摇头。
他抬手转腕,那收起的折扇登时便又叫他展开来。穆同摇晃着扇子,抬步跟了上去。
后厢,同知院。
文玉仰面望着院门外刻着同知院三个字的牌匾,其字迹遒劲有力、入木三分,很有一番风骨。
她瞧着倒比宋凛生的书法还老练三成。
文玉驻足于院门之外,并不急着进去,这似乎是她头一回在白日里造访同知院。
上回还是夜里。
上回……同知院还有主人。
千头万绪、前因后果在她脑海中一一涌现,她静默不语,好似平静的湖面之下翻动着的惊涛骇浪。
最初,她只觉得贾大人蛮横无理、不讲道义,在闹市之上打马而过便罢,不可理喻的是他无缘无故地非要捉拿陈勉,甚至不惜以她和阿沅的性命相胁。
后来在江阳酒家再见到贾大人之时,他说话办事很有一套,将水席的一应事务操持的很好。
再往后,她受程廉俘虏,有好几日不曾见到贾大人,倒是从程廉口中得知了一些有关贾大人与他恩怨纠葛的往事。
接着便是这几日了。
贾大人对自己所行之事供认不讳,一朝受贬、发还原籍。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时,偏生遇着了宋伯。
尘封已久的往事被揭开,不可言说的秘密遭曝光,文玉理所当然认为的真相撕裂出一道丑陋的豁口。
她甚至不敢探头往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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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青阳斜照,将缕缕金光自院墙顶上倾泻而下,爬过瓦檐、漫上门匾,照亮同知院三个字。
隔了许久,宋凛生的到来才将这沉静打破。
“小玉——”衣料的摩挲声随之而来,宋凛生沉稳的步子停驻在文玉身边。
文玉应声回头,有些涣散的目光在宋凛生身上得以重聚,“嗯……”
宋凛生静默不言,伴在文玉左右。
他顺着文玉的眼神望过去,正好瞧见门匾上同知院的字迹。
微风阵阵,送来一段淡淡的余香。宋凛生循着香气侧身望去——
粉墙黛瓦之下,极其繁茂的一片贴梗海棠半谢半开,残存着一丝余韵。些许枝桠已泛起枯黄的色彩,唯有暗香仍在。
宋凛生眼睫轻动,记得前些时日来此,这片贴梗海棠还开得正好。
花香淡雅、沁人心脾。
如今不过月余时光,便已是花褪残红、枝桠枯瘦了。
可见世间美好,多数是稍纵即逝、不得长久。
忽而,宋凛生似想到什么一般。
他骤然回首,从贴梗海棠上收回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了文玉身上。
若有一日,小玉也会……
宋凛生忽而收住心思,不敢再往下细想。
一时间,二人皆是静默着不出声,莫名的沉寂周遭四处环绕。
不多时,姗姗来迟的穆大人也迈步到了文玉二人身边,“文娘子久等了——”
文玉面色沉重,没有半分嬉闹的心思,她左右环顾一眼宋凛生和穆同,复又仰面望着同知院的牌匾。
“那日在此处你们提到过的,贾大人有一面菡萏出水的屏风是不是?”
她话虽然问着宋凛生和穆同,可她心里记得清楚、脑中也想得分明。
那日宋凛生称洗砚去了贾大人的卧房,取一面屏风。经穆大人证实,其上的绣面正是菡萏出水。
“是。”穆同应声,“此事府中众人恐怕都略知一二。”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她眼中闪烁着细碎的色彩,忽明忽暗的却不似有半分喜悦。
文玉沉默半响,她心知肚明只要跨进这个院子,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关于宋伯所说的话,能得到佐证。
她与宋凛生的猜想,能加以核验。
可真当她到了同知院的门槛前,却又不敢随意迈出这一步了。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果然并非就是简单的非黑即白。
师父说得对,对于这世间的论道,她还有得参呢。
“进去罢。”文玉语罢,率先迈出了步子。
宋凛生和穆同也并未多做停留,抬脚紧随文玉进了同知院。
一只脚刚跨进院门,文玉便叫眼前的布置惊艳了三分。
正堂上头檐角高低勾连、一对脊兽端坐其上,宽阔的屋梁便能看出正堂的宽敞明亮,比起宋凛生的知府别院也不遑多让。
正堂的大门敞开着,正露出内院的六扇镂花楠木门,叫文玉等人站在院门槛上便能瞧见主屋里的那一面绣着菡萏出水图样的蜀绣屏风。
如今并非夏日,也还未到菡萏盛开的时节,可精湛的绣工衬托着,叫那朵朵莲花,似乎真要开出屏风之外来。
文玉屏息凝神,似乎只要她一松口,便能嗅到满院荷香。
她步履坚定、面色沉静,一步一步向内院走去。
不多时,那菡萏出水便到了文玉眼前。
“约莫就是这幅。”一侧的穆同收了扇,仔细观摩着屏风上的绣面。
宋凛生抬步在屏风四周转了一圈,沉吟道:“正如洗砚所说,这面屏风确实是翻修过,只是不知……”
文玉静默地垂手而立,她的目光在屏风绣面上一寸寸扫过,不放过任何角落。
那屏风下首的横栏上,一块陈旧的拭尘帕随意地搭在上头,从那色彩和磨损程度来看,应是原主时时捏在手中,用以打理屏风的。
是……阳生吗?
文玉猜测道,约莫是阳生罢。
她抬手从屏风的绣面上拂过,感受着丝线在指腹之下游走的顺滑和顺畅。
忽而,一道小小的凸起,拦住了文玉的指尖,也停住了她手上的动作。
文玉收回指尖,看着眼前的菡萏绣样。修整这面屏风的人绣工了得,若是只用肉眼观之,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在肌肤滑过之时,带起的些微触感,让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平整之处。
“宋凛生,穆大人,你们来看。”说着,文玉退开两步,让出身后的宋凛生和穆同。
他二人闻言皆聚集上去,仔细地端详着绣面。
极大极盛的一朵九瓣菡萏,开在花红叶绿的池塘之中,实在是千娇百媚、尽态极妍。
“此处的针法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只是……”穆同开了话口,率先站直了身,与宋凛生递了个眼神。
宋凛生当即会意,他抬袖以指腹覆上那朵菡萏纹饰,凝眉感受片刻,接话道:“只是比别处的绣面要厚了半成。”
文玉点头,“看来你的猜想不错。”
宋凛生颔首,与一侧的穆同对视一眼。他先前在同知院与贾大人对峙那日,推说洗砚来了内院取这面屏风,与穆大人一唱一和之下,不过是为了将贾大人诈上一诈。
实际上,他还未曾有机会和时间来查证此事。
“是否……要拆开验证?”穆同握着折扇的两手负于身后,问道。
他倒是并不在意,总要问过宋大人和文娘子的意思才好。
文玉一怔,拆开验证么?
她转眼看向宋凛生,却见宋凛生也正好在看她,似乎在问她作何想。
文玉复又去看那朵暗藏玄机的菡萏。
她所想的,并非是拆与不拆的事。毕竟对于她来说,即便是不拆开这面屏风,想取得藏匿其中的物件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她在犹豫的是,是否真的要……验证一番。
这朵菡萏之下掩藏的也许正是她与宋凛生遍寻不得的、府衙人员籍册当中缺失的那一页——
属于贾大人的那一页。
就如同陈勉的籍册之上,会写明他是否婚配,可有家室一般,贾大人的籍册之上,也会记载他的妻小……
他的妻小……
文玉忽然很怕,她开始退缩,她不愿意再去探寻这菡萏朵朵之后的真相。
就如同贾大人所说,难道人人都要将过往的伤疤揭开,叫旁的不相干的人冷眼瞧着其血流不止,生疮化脓,然后再向他乞尾可怜,央求着叫他不要说出去?
文玉登时收回手,猛地后退了几步,她失神间,几乎站不住脚,就连身子也轻微晃动起来。
“小玉。”宋凛生急急唤道,话音当中的关怀之意不言而喻。
他抬手虚拦在文玉身侧,助她稳住步伐。
文玉只觉得身后一暖,一股稳健的力量托举着她,她愣愣地回神,这才转过身去面向宋凛生。
“宋凛生,我……”她不知道人间之事、人间之情竟是如此的复杂、深奥,叫她根本无法一眼看透。
初时,她一意孤行决心下界寻觅宋凛生之时,敕黄就曾经百般劝阻,叫她一定要等师父回了春神殿再做定夺。
她一个初开灵智的小树妖,能懂得些什么?敕黄只怕她木石无心、难生造化不说,倒容易叫世间事困住心神。
是她仗着自己得了春神殿的庇佑,又不愿欠下宋凛生的因果,这才只身下界。
她总以为她总以为黑白分明、好坏两端,将人简单地分为两拨,以她既定的观念来看待人间。
文玉头一回生出了挫败和惶然,她虽有灵力在身,却并非无所不能。
就好比,参透人心这回事,她就并不擅长。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见她眼睫半阖、不发一言,他转脸看着屏风上的那九瓣菡萏,略一思索过后,柔声同文玉答道:“这既然是贾大人的屏风,便应交由贾大人来处置,我等还是莫要妄动。”
他沉吟片刻,“若是真有机缘,再将它物归原主才是。”
穆同以指尖轻瞧着扇骨,眸光滑动间,对宋凛生的提议表示赞同。
“宋大人说的是,毕竟从前贾大人对这面屏风的宝贝程度,府衙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正是后头他是戴罪之身,对同知院的一应物件也失去了处置的权利,不过这面屏风应是他似有之物才是,怎会不曾带走呢?
穆同摇摇头,逝去之事,便不必沉湎,一味地苦思冥想,也不会带来什么改变。
文玉仍是懵懵的垂手站着,既不说话、也无动作,将宋凛生和穆同二人的话置若罔闻。
宋凛生见她情形不好,今日小玉的心绪几番起落,或许是冲击太大,将她原本樱桃一般红润的面颊惊得毫无血色。
他心下忧虑,小玉先前在城外便不太好,拖着来府衙走这么一遭,如今更是神思不定了。
宋凛生当即打定主意回府,他附身轻唤着文玉:“小玉,不如随我回府歇息,宋伯请的郎中估计正在府中候着,回去探探脉也好。”
文玉怔愣一瞬,她尚未从自省的伤怀中完全抽离出来,见宋凛生双唇蠕动,也不去管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话。
“宋凛生……”文玉喃喃道,她脑海中不断地闪过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那日在沅水之上,程廉与贾大人争辩的话语言犹在耳,叫她无法逃避。
一切皆因她轻信程廉,过于自满而起……
若她再多盘问程廉些时候,会否早日晓得这其中的内情呢?
宋凛生静静地俯身附在文玉身前,他的语调不急不徐,给与了文玉充足的耐性,“嗯?小玉?”
文玉转动着眸光,将视线对齐在宋凛生的双眼之中,她总算有一瞬间的回神。
她两手拽住宋凛生的衣袖,似乎溺水之人抓住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宋凛生,原来、原来……”
文玉的话断续着,声音也极轻,吞吐的言语叫宋凛生必须屏息凝视才得以听见分毫。
“原来,程廉不廉,贾仁不假。”
第143章
终于,文玉说出了她最想说的话,她两肩一松,登时便像泄了气一般,整个人也松垮下来。
宋凛生心头一震,他飞快地与身旁的穆同对视一眼,赶忙抬袖托住文玉的手肘,“小玉?”
“文娘子?你没事罢?”穆同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之间,转瞬便明了宋凛生之意。
文娘子的情形不大好,怎么……会如此伤情?
即便是贾大人一事却有不为他们所知的过往,可府衙对他的处置是基于他隐瞒不报、当场杀人、私刑陈勉。
这桩桩件件并非冤枉,府衙对他的处置、朝廷对他的发落,并无错漏或是有失公允之处。
想来文娘子是为贾大人妻女一事惋惜了。
只是,往事已矣,难以追寻。
穆同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宋凛生眉心紧拧,一双澄明的眼此刻阴云密布、焦灼万分。
小玉……是为自己未知全貌,便下定论而悔恨……
那日在观梧院,他与小玉说起府衙要将贾大人革职查办、放还归乡之时,小玉犹觉得这样的发落太轻巧。
如今听了贾大人妻小之事,便生出许多的怜悯之心来,总觉得将贾大人此人一举定性、是为不妥。
但世上事、世间人,本就千人千面、各有不同,谁又真的目光如炬、一眼便能洞穿人心呢?
他虽也是感到无比震动,为他不曾将事实调查清楚再做论断而后悔,为他是否真的做到了上任之前所想的造福一方而迟疑。
但他不愿意小玉与他一道陷入如此痛苦的自证当中。
小玉年纪轻、历练也少,不该背负如此重担。
便是此番在贾大人之事中,受了些磋磨,也不能叫小玉继续伤情下去。
思及此处,宋凛生两手轻扶着文玉的肩膀,俯下身与她对视,“小玉,此事错综复杂,又生于多年之前,即便未能及时知晓,也错不在你。”
“是我的责任。”宋凛生言辞恳切,语意真诚,只期望小玉能听进去三分。
文玉忽而回神,她直视着宋凛生,见他眼眸中尽是焦急忧愁之色,衬得他好看的眉眼都失了些许风姿。
她心中定了定,将万般思绪强压下去,她是有些犹疑,但若是宋凛生这么说,她可就不乐意了。
文玉反手将自己的掌心搭上宋凛生的手臂,“不怪你,也不是你的责任。”
文玉抿唇想了片刻,似在说服宋凛生也在安慰自己,“若有下回,你我一定仔细便是。”
师父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此次是她有了些小疏漏,引起后头这种种变故,不过好在并未招致什么无可挽回的结果。
若有下回,她定然谨慎行事,不再鲁莽。
万事想三分,万事留一手。
文玉鼓着两腮长舒一口气,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她心中自然也是松泛的了些。
宋凛生颔首,“好,我听小玉的。”
只要小玉能想明白,比什么都好。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侧静静看着他二人的穆同,以扇骨轻敲鼻尖,见宋大人和文娘子总算说到了一处,适时说道:“如今贾大人之事已了,府中又并无其余紧要之事。”
“不如同叫车马送宋大人和文娘子回去休憩?此处一切有我。”
宋凛生凝眉,将府中现下的事务在心中粗略过了一遍,颔首嘱咐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五月端阳,游赛龙舟之事还需穆大人费心,我已拟了草案,稍后差人送到穆大人的府经厅去。”
穆同点点头,应承下来,“大人快带文娘子先回罢,我自去叫人套车。”
宋凛生轻拍文玉的背心,低声问道:“小玉,还能走吗?”
过了这好些时候文玉总算是缓过神来,她嗔了宋凛生一眼,“那当然,我又不是纸片裁成的,还能见风就倒不成?”
文玉整理心绪,折身便往院外而去,对于她身后的那面菡萏屏风,是看也不曾看一眼。
既是贾大人的心爱之物,那便先替贾大人保管些时日罢。
文玉衣袍轻动,下摆的锦绣纹饰随着她行走的动作而熠熠生辉,在青阳的照射之下,更迸发出无尽的华彩。
她不再犹豫、也不再纠结,昂首一脚便跨出了门槛。
霎时间,她从阴影漫布的内室来到了薄金满地的院子。
院子里景观错落有致、花草竞相开放,一切都显得那般生机盎然,唯余一方石桌静默不语。
文玉正四下打量,一道男声穿门跨院而来。
“公子——文娘子——”
她都不必抬头看,这声声响亮的呼唤,自是洗砚没得说。
文玉往后折身看了正跟在她身后的宋凛生,二人相视一笑,俱是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文玉和宋凛生干脆驻足院中,等着洗砚。
一转眼,洗砚的身形便从院门一侧探进来,他匆匆跑到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身前站定。
“公子,文娘子,可找到你们了。”洗砚喘着气,抬手拭过两鬓,“我方才问门房,说是你们来了同知院,不过来同知院做什么?”
那贾大人不是都走了吗?公子和文娘子有什么事不去追贾大人,怎么反倒来这空无一人的院子了。
洗砚收了声,他这才看见公子身后缓步上前的穆大人。
“穆大人——”洗砚规矩地见礼,并无方才的懒散样。
宋凛生抿唇一笑,对于洗砚的话是不答反问,“洗砚,你怎会来此?”
“是啊,不会半路将宋伯丢下车了罢?”文玉扬眉,双手环在胸前,好以整暇地逗着洗砚。
谁叫他今晨要同她斗嘴?
洗砚没好气地跺跺脚,天可怜见,他洗砚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人。
他无语凝噎,“公子——”
宋凛生无奈摇头,没想到洗砚也有败下阵来的时候,他轻声安抚道:“好好说话。”
洗砚两腮鼓鼓的,却只敢拿眼角去瞥文娘子,听公子发了话,更是规规矩矩地答话,“我自然是将宋伯安全无虞地送回府中,这便来接公子和文娘子啊。”
难不成他会将公子和文娘子晾在府衙,待到入暮时分再从府衙走着回宋宅?
宋凛生淡笑不语,只垂首去看文玉,那弯起的眼角眉梢仿佛在说,这下知道了罢?
文玉轻咳两声,与宋凛生错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
她本就是出言逗着洗砚玩儿嘛,何必要较真。
当下并无人说什么,文玉却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后头跟上来的穆同见此情形,出言打破了尴尬,“既然洗砚来了,这里便也没有同的什么事了,我先告辞,宋大人请便。”
说着,穆同抱手一礼,他那柄玉骨打成的折扇叫他反握在手中,只露出扇面的边缘来。
宋凛生颔首,而后与他回礼,目送着他离开。
穆同一个折身,迈步便往院门去,他发间仍是那根琥珀色的缎带,随着他稳健的步子晃起轻微的弧度。
文玉微微蹙起了眉,眸光随着那缎带左右滑动。
穆大人分明是凡人一个,可那周身的气质如松如柏,总叫文玉觉得好似一棵树一般。
沉静不语、与世无争。
一种令草木精灵很熟悉的感觉。
一直到穆大人的身形越过门槛,隐匿于门页之后,再也看不着了,宋凛生这才收回目光。
他转眼看向身前的洗砚,正色道:“可是生了什么事?”
洗砚一向鲁莽却不失体贴,若说将宋伯送回府中,又来江阳府衙接他和小玉,那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是今日洗砚从进门以后的举止,都略有些……过头,他虽不知其中深意究竟为何,可绝不至于是无事发生的。
文玉听宋凛生问着洗砚,便转身回来,将视线聚集到洗砚身上,见他一脸强压着的笑意,文玉便是再如何,也猜出了三分。
洗砚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公子去,自然是有事,否则我在外头候着便是了,也不会追来这同知院。”
他因着上回向阳生打探那屏风的事,一直觉得怪对不住阳生。
阳生与他年岁相仿,是真拿他当朋友的,只可惜他一开始便是抱着打探消息的心思才去与阳生接触。
因而他若是不必要,是不愿意来这同知院的,否则总是想起先前阳生在这院中招待他,又与他添茶添水的画面来。
宋凛生瞧他一副心思不定的模样,出声提醒道:“说来听听。”
洗砚一惊,忽而回过神,他似乎叫宋凛生骇了一跳,“啊?哦哦……”
他侧过身去,正好背对着文玉,而后在怀中一阵摸索,再回身时,手中捧着一封式样精美的木匣子来。
他双手捧着呈至宋凛生和文玉眼前,“公子,给——”
文玉一偏头,那只四方的木匣子通身漆黑,上头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式样,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古朴的光泽。
只是,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宋凛生抬袖欲接过,却被文玉伸手挡了下来,“洗砚,这是什么?”
洗砚的手一顿,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怎么能将个不明不白的东西呈给公子?
他登时收回手,一手握着那木匣,一手将其上头的盖子掀开——
里头以一小块墨绿色的绒布为底,上头端正地摆着一块木简,其上有篆刻的字迹。
宋凛生眸光一动,如今使用这样木篆的倒是不多了。
文玉皱着眉头,抬手将那木简取了出来,拿在手上左右端详着。
“是拜帖。”洗砚出声解释道,“方才我与宋伯刚回府,便有人送来这拜帖。”
洗砚说着说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他登时撤回双手,一拍脑袋,“对了,公子,这拜帖是指明了给文娘子的,我倒给忙忘了。”
“给我?”文玉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尖,疑惑之色不言而喻。
她转身看了宋凛生一眼,只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文玉耸耸肩,心中疑惑更甚。
她一个春神殿的小树妖,在这江阳府,一无远亲,二无近邻,怎么会有人给她送拜帖?
若说有哪路妖精看她来头不小,送上些瓜果贡品倒还有可能,拜帖么——
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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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文玉将那木简在手中来回摆弄,抬眼望向一旁的宋凛生。
“拜帖便是有人邀约之时,送出书信,不过通常是以纸或娟来书写,木简是极其讲究的人家才用得上。”宋凛生温声细语、不急不躁地同文玉解释着。
看来对方来历也不凡。
宋凛生心中盘算着,是何人给小玉下拜帖呢?
并非他刻意争锋,只是小玉如今住在他府上,便是宋宅的座上宾。
如今竟有人直截了当的越过主人家去,向人家的客人下拜帖?
真是闻所未闻。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底却已是波澜渐生、风声突起。
他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情绪,侧身同洗砚问道:“来人可有说明来路?”
洗砚略一思索,答道:“说过的,说是闻家老太想邀文娘子过府一叙。”
“闻家?”宋凛生心神一动,他记起来了,这个闻家他与穆大人是曾去打过照面的。
“正是。”洗砚应声答道。
文玉一瞥眼见宋凛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某些被她遗忘在犄角旮旯的事也忽然一涌而出。
“闻家,可是上回穆大人和你同我说,‘江阳有一户姓闻的人家’?”
宋凛生应声颔首,“嗯”
“那时,我与穆大人在城中奔走,一心只想先为小玉寻到兄长。”
他想起前几日在府衙方才见过的文宋阿兄,接着说道:“我那时并不知小玉的兄长游历四方,早已不在江阳定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与穆大人查到一户姓闻的人家,因是同音,所以寻上门去问过。”
文玉点点头,一手捏着那木简在掌心打圈儿,“那后来呢?”
宋凛生抿唇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后来那家人听闻来意之后,坚称从不认识什么姓文的人,况且闻家府上似乎忙碌的很,未曾说上几句话便闭门谢客了。”
文玉听着宋凛生的话,止不住的点头,她对话中之意深以为然。她确实同闻家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人家说不认识也是实话。
她毫不在意地将那木简抛着玩儿,而后递给了宋凛生,“她既不识得我,我也不认得她,给我下拜帖作甚?”
宋凛生伸手将那木简接过来,仔细读着上头的字句,同文玉轻声解释道:“这上头并未说明缘由,只说想请你过府一叙。”
只是,他也想不到——
既是素不相识的人,又有何话可叙?
宋凛生轻扣着木简,思量片刻之后,同洗砚问道:“前几日叫给闻家递个消息过去,就说彦姿在府上住些时日,叫他们不必担心,可送去了?”
洗砚摇头否认,“还不曾呢!一来这几日府中忙碌还未得闲暇,二来阿沅和彦姿都来央求我说是晚些时候再告诉彦姿家里,也就耽搁了。”
宋凛生紧了紧手中的木简,“方才你说是闻家的拜帖,我只当是他要遣人来接彦姿回府……”
“却没想到,竟是送给文娘子的。”洗砚撇嘴,不禁抬手挠了挠后脑。
闻家这是唱的哪出?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洗砚当中逡巡,这两人思来想去、好不苦恼,她这个当事人倒是一副半分心思也不肯花费的松快样子。
“管那样多作甚?既是素昧平生,回绝了便好。”文玉不再逗留,她抬脚往院外走去。
她眼下什么也不愿想、不愿听,恨不得回观梧院睡了个三天三夜才好。
况且她本就是私自下界,若说与宋凛生之间有些因果,因而待在他身边还能说得过去,上回师父见了也并未责怪于她,可她是万万不敢再多与旁人接触的。
若是再生事端,即便师父不追究,她也没脸面再回春神殿了。
宋凛生略一思索,小玉说的极是,既然从无往来,回绝了便是。
等过些时日彦姿情*形好些,愿意回府了,他再让洗砚将其送回文宅便是。
如今,倒是也不必为这一封莫名其妙的拜帖费心神。
“不必管他,若再来问,便说文娘子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宋凛生抬手将木简放回洗砚手中捧着的木匣,不再纠结此事。
“是,公子,我自会看着处置。”洗砚将那匣子阖上,揣回怀中,“咱们也回罢,公子。”
宋凛生颔首,抬脚跟了上去。
前头的文玉步履生风,行动间她裙摆翻飞、钗环荡漾,急匆匆地一脚便跨出了同知院。
宋凛生紧随其后,瞧着文玉飞扬的青丝,不由得失笑。
“小玉,当心脚下——”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观梧院中,香樟树下,文玉正靠着秋千架打盹儿。
她今日着一袭粉裳,满头的青丝拢于右肩梳成饱满的麻花辫,其中缠绕着些许同色的丝线,观之与衣衫的花样相映成趣,很是活泼可爱,却又不失俏丽柔美。
文玉歪斜着身子,浑圆的小脑袋靠在秋千的扶绳上,两手随意地垂落在身前,她蜷着腿,整个人倒在秋千架上。
淡粉的衣裙散落在纯白的皮毛坐垫之上,她整个人好似开在雪地里的最后一点红梅,娇美欲滴、纯洁无暇。
这点“红梅”此刻睡梦正酣,周身沐浴在满院的薄金之中,毫无苏醒的迹象。
直至洗砚一头扎进观梧院,惊得鸟雀纷飞,才将这宁静的好似画卷一般的氛围打破。
“阿竹阿柏,文娘子可在午睡——”
只可惜除却鸟雀之声,无人应答。
洗砚在院中环视一圈,这才见秋千架上的文娘子和香樟树下的阿竹。
阿柏倒不知何处去了。
洗砚收了声,蹑手蹑脚地走近,在阿竹的身前站定。
阿竹伏于一旁的桌案上,她伸长的手臂胡乱地搭在一堆书画里,旁边搁的便是毫无墨渍的狼毫。
偶有微风拂过,阿竹眼睫轻动,就在洗砚以为她即将苏醒之时,她却只是在手臂上蹭上一蹭,而后继续睡去。
阿竹和文娘子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搬出这好些书画来,既不临摹、也不观赏,有的卷轴甚至都不曾展开,就在此处午寐上了。
洗砚屏息凝神,生怕一不慎将阿竹惊醒,他俯下身,抬手从笔架上抽出一支狼毫来——
是一支尚未吸得墨汁的干净狼毫。
洗砚一手握着狼毫抬袖而起,另一手扶着袖口,将那狼毫笔尖往阿朱的面颊上划去。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痒意,阿朱的眉心蹙了又蹙,就连鼻尖也开始忍不住地抽动。
终于在片刻之后,一个响亮的喷嚏在院中骤然而生,阿竹随之猛地起身,抬头之间将洗砚的下巴撞了个正着。
“哎哟——”洗砚猝不及防,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颌的疼痛便已经传遍全身,“阿竹,你、你动作慢些……”
洗砚惊地当即丢了狼毫,一双手抱着自己的下颌反复摩挲着,也不知撞坏了没有……
阿竹懵懵地静默了一瞬,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回过神来便是双眉倒立,“好啊你——洗砚,平白作弄我作甚?看我今日不打你。”
洗砚疼得只抽气,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阿竹从桌案上抓起一方墨砚,举在手中便作势欲往他身上丢。
“那可是徽墨!徽墨啊——”洗砚闪身往后退了几步,“你知不知道徽墨价值几许?便也敢扔着玩儿?”
阿竹气得两腮鼓鼓,她心中当然知道,院中给文娘子的物件样样都是紧着最好的来。即便不晓得这砚台究竟值多少银两,但是大概的数目她还是听阿柏说过的。
只是洗砚这个家伙,平日里便总是逗她。怎么的不见他去阿柏面前说这些玩笑话?不过是见阿柏严肃些,怕惹阿柏生厌罢了。偏生她性子软,便总来她跟前晃悠,实在讨骂。
一时间,寂静无声的观梧院热闹起来,满院皆是洗砚和阿竹的欢声笑语。
“怎么?怕我赔不起?”阿竹瞪圆了一双眼,嗔怒道。
洗砚自知理亏,不敢与阿竹再往下争辩。更何况文娘子还在午寐,若是将文娘子吵着了便不好了。
他两手在身前摇摆着,连连向阿竹赔罪,“阿竹阿竹,是我的不好,我向你赔礼,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阿竹神色虽然仍有怒气,却总算有一丝松动,洗砚赶紧趁热打铁,劝道:“姑奶奶,您就把这砚台放下罢,咱们今日休战好不好?”
他一手横过前胸,越过肩膀往后指了指,同阿竹示意:“再者说,稍后惊动了文娘子可不好。”
与阿竹逗趣,他尚能赔礼道歉。
可若是惊了文娘子休憩,他可承担不起。
届时都不知该如何同公子回禀了。
听了他的话,阿竹忽然眉心舒展开来,一双秋瞳之间尽是幸灾乐祸。
原来是怕惊动文娘子啊——
阿竹撤下高举的手,将那方砚台一双手捧着把玩,而后凑近身去,轻轻吹着砚台上头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只可惜,晚咯。
“娘子睡得可好?这样快就醒了,可睡饱了?”阿竹搁下砚台,贴心地问道。
洗砚耸起的两肩骤然沉下,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竹还有心思同他玩闹,那就说明她好歹消气了些。
“你别闹了,文娘子方才还睡着,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醒了?”洗砚嗔了一句。
阿竹就是爱开玩笑,所以他才喜欢同阿竹在一处玩耍。
府中同龄的人少,阿竹又活泼爽朗,不似阿柏那样不苟言笑的,是以阿竹方才一进府,他就想同她做朋友了。
平日里逗逗她,也不过玩笑罢了,并无恶意的。
“我闹没闹,你自己不会瞧呀?”阿竹瘪瘪嘴,也不知长一双眼睛是做什么用的。
一抹得意的笑爬上洗砚的嘴角,他无比闲适地转身,春风吹着将他的衣角撩起,似一朵绽开的蓝莲花。
文娘子若是醒了,怎么可能不出声?
阿竹不过是拿话诈他罢了,他怎么会上这种当?
只是,洗砚这样的想法尚未坚持到一刻钟,不过转身之间,他登时便僵在了原地——
秋千架上的文玉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此刻已然改换了姿势,她抱着两膝蜷坐在秋千架上,一双玉足缩在衣裙之下,唯余两只攒锦的绣花鞋散落在地上。
此刻,文玉正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一双眼牢牢锁在洗砚身上。
“你……和阿竹在做什么?”文玉嘟囔着,她没太看清。
方才睡得迷糊,只听见阿竹状似怒气冲冲地喊了洗砚一声,至于洗砚是什么时辰来的观梧院,她倒是一无所知。
先不说洗砚和阿竹的事,文玉心中想的是另一桩事情。
人说风吹草动、风吹草动,自然是有一丁点儿风声,便立刻知晓。
可她身为草木精灵,竟然如此松懈,不知警备,就连洗砚这样的凡人近身都不知,若是再有上回黑白无常那样修为深厚的妖精鬼怪来袭,她又当如何应对?
只怕人家何时来、何时去,她一概不知。
她怎会疏懒至此?
文玉呆呆的,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难道观梧院竟然能给她十足安全、丝毫无虞的感觉,甚至能叫她放下防备、抛弃机敏吗?
她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想得神游天外。
可落入对面的洗砚眼中,却是腾地一声,一股莫名的热浪自将他的双颊喷得通红,他看也不敢多看文玉一眼。
他同阿竹是真的说两句玩笑话而已,可是叫文娘子抓了个现行,免不了觉得他有欺负阿竹的嫌疑了。
洗砚忽然转身,背对着文玉,手忙脚乱地解释道:“文娘子恕罪,是、是洗砚的不是——”
他这一番欲盖弥彰的行径,文玉尚未看明白,阿竹却笑出了声。
“瞧你那样,娘子能吃了你还是怎么?”阿竹畅快地昂头。她就知道,在这观梧院中,任谁再大也大不过文娘子去,即便洗砚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也得看文娘子的脸色行事。
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逗逗洗砚咯。
阿竹笑够了,抬脚便越过洗砚,准备服侍文玉起身。
“我、我不该同阿竹打趣,是我不知分寸,我……”洗砚越说越乱,倒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为好了。
文玉发散的心思逐渐归拢,她瞧着洗砚背着身直跺脚的样子,“洗砚……”
“是!洗砚听凭文娘子处置!”洗砚身子挺直,头颅低垂,一副乖觉听话的样子。
这边阿竹附身半蹲在地上,为文玉捋着鞋袜,待收拾齐整之后,一手拽着秋千扶绳,半靠在文玉身侧,听她说话。
文玉仰面同阿竹一笑,谢她的帮忙,而后才想起洗砚,“你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
眼下午食已用过了,距离晚上那一餐又还早的很,洗砚这个时候过来,总不会是叫她用饭罢?
洗砚准备了无数说辞,罚他月钱也好,罚他在观梧院打扫院子也好,不管是什么样的处置他统统接受,只要阿竹和文娘子能原谅他的失礼便好。
只是等文玉问完话,他好一阵没等来下文,不可置信的感觉令他不敢贸然开口。
又等了片刻过后,洗砚确定文娘子没有话要继续说,这才惊异地转身,问道:“啊?”
文娘子怎么不说罚他的话,阿竹也不见在一旁告状,只拿眼神示意着他快些说来。
洗砚此刻还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文娘子和阿竹不打算追究他?
阿竹见他愣神好半天也不说话,只好从秋千旁站直身子,两手环胸道:“怎么,娘子问你来做什么?还不答话?”
洗砚如梦初醒,一个激灵回神,答道:“哦哦哦,我、我……”
他心中思绪纷乱以致言语也失了章法,“我”了好半天,也捋不顺来意,更遑论说出来。
“是我叫他来的。”一道男声穿门而过,将洗砚未完的话拦住。
伴着风声,那男子的话语传至文玉耳边,似乎萦绕在她耳畔一般亲密无间。
文玉骤然抬首,她眸光一亮,往垂花拱门那头望去。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来。
她登时放下腿,支着身子便站了起来,往门口而去,“宋凛生——”
宋凛生应声而来,他抬袖拨开拱门之上垂落的花丝。花红叶绿之后,正露出他洁白如玉的面庞来。
他今日身着一袭月白的圆领外袍,里边儿是一件雀头色的里衣,衣襟口上攒金织锦,很是别致漂亮,再加上一条同色的缎带束发,衬托得他整个人越发面如冠玉。
“小玉——”宋凛生正从拱门下穿过,抬眸间与文玉四目相对,他柔声唤道。
文玉两手背在身后,指尖绞着袖口玩儿着,眸光亮亮地看着宋凛生。
宋凛生怎么也来了?
他二人谁都还未曾开口说话,一旁的洗砚却是突然脚底抹油,直冲出观梧院去,“公子!公子既来了,就由公子同文娘子说罢!我、我去套车。”
话音未落,洗砚的身形却已隐没在垂花拱门之外。
倒叫文玉看不懂了,洗砚一向能说会道,今日是怎么一回事?洗砚竟也有难为情的时候?
后头的阿竹见状,赶忙三两步追上来,同宋凛生见礼,“公子,文娘子,我去帮洗砚。”
言罢,阿竹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只是在越过宋凛生身后之时,她忽而折身朝着文玉挤眉弄眼,仿佛有什么话说。
只是文玉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阿竹便也学着洗砚的样子,一溜烟儿走了。
如此一来,偌大的观梧院,如今只剩下文玉和宋凛生二人相对而立,还有骄阳高悬、与之作伴。
他二人的衣装一白一粉,交相辉映之间,倒好似一朵盛开的鹅毛粉黛。
宋凛生垂眸瞧着自己的衣摆,只是如今并非鹅毛粉黛开花的时节,否则那才叫好看呢。
青阳满地、金光四起,将宋凛生和文玉的身影投射在青石之上,拉出好长的玄影。
逐渐升腾的热气从地面喷出来,蒸得宋凛生两颊绯红、似有霞光。
他侧身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如今入了五月,日头是越来越毒辣了,将人晒得头晕目眩。
文玉咬着唇,问道:“宋凛生,你怎么过来了?”
此言一出,将宋凛生的视线重新聚拢在文玉身上,他尚未来得及回话,一股窃喜便漫上心头。
他预备了一件礼物,只不过需要时间来完成。
他想起这几日的忙碌,丝毫不觉得辛苦或是劳累,他只是想着若是过些时日小玉能欢喜,他便也欢喜。
“嗯?”文玉杏眼圆睁,美目之中尽是疑惑不解之色。
宋凛生收住心思,他还不曾忘记眼下要做的是另一桩事,“小玉,前几日我们约好今日一同去衔春小院摘枇杷的呀。”
文玉边听便点头,心中疑惑之色不减,直至宋凛生一语道罢,她才猛然想起来——
那日从同知院回府,宋凛生见她一直闷闷不乐的,晚饭也进得不香,当即便许诺过几日带她去衔春小筑摘枇杷,她当时可是毫不犹豫便应下了。
毕竟当初她被程廉绑到衔春小筑之时,见宋凛生的月出院有好一片枇杷树,正是挂果的好时候,其上青黄相间、色彩交叠,簇拥在枝头好不热闹。
后头她甫一脱困,回府同宋凛生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月出院的枇杷快熟了,将宋凛生逗得哭笑不得。
这几日无所事事,她除却看书赏画,便是秋千、喝茶,实在是太过惫懒了些,倒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文玉抬袖轻轻地挠了一把后脑勺,也不知她这木头脑袋成日里在想些什么。
“是、是今日,正是今日。”文玉赶忙接话,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你是叫洗砚来寻我?”
宋凛生见她强自掩饰着,却又时不时露出些小马脚的样子,实在是憨态可掬,乖觉无比,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声笑落入文玉耳中,犹如昆山玉碎、冰消雪融,叫她无端生出几分羞赧。
“是,早间我有些事耽搁住了,便遣洗砚先来唤你。”宋凛生柔声同文玉解释着,“你莫见怪。”
文玉背于身后的双手此刻在身前连连摆动,“自是不会,自是不会……”
她有什么好见怪的,是她一时贪睡忘却了时间,竟还要劳烦宋凛生来寻她,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微风乍起,吹乱文玉额前的碎发,淡淡的茉莉香气自她发间溢出,萦绕在文玉和宋凛生的周围,慢慢地将他们包裹起来。
宋凛生垂眸轻嗅,鼻腔之间满是茉莉花的气息,他想起这几日的预备看来是没有错。
小玉果然喜欢茉莉。
他想得出神,不知不觉间竟鬼使神差地抬袖为文玉拨开眉心的碎发——
小玉行走本就不当心,若是这碎发再挡到双目便不好了。
只是宋凛生动作未完,他双指触碰到文玉额间的皮肤之时,一股热度登时顺着他的指尖升腾而起。
根本算不上烫,却几乎将他灼伤。
宋凛生心头一动,登时间便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
即便是再如何为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找台阶下,宋凛生也清楚的知道一件事,他逾矩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清醒过来的宋凛生逃也似的欲缩回手。
只是不待他抽袖离去,另一力道便覆在他掌上。
宋凛生一愣,附身看去——
文玉的手正盖住宋凛生的手,叫他维持着原有的动作无法抽离,也……无需抽离……
“宋凛生……”文玉低垂着眉眼,并不与宋凛生对视,她双唇蠕动着,轻声说道,“可、可以……”
文玉轻飘飘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可仍是准确无误地传入了宋凛生耳中。
他双眸立时亮起来,好似有人在沉寂许久、不见光明的山洞之中,忽而点起了火把,橙黄的焰色霎时间将整个山洞铺满。
其带来的不只是光亮,还有温暖。
宋凛生抿着唇,可总也压抑不住那自顾自扬起的唇角,他垂眸看着小玉的发顶,再往前头几寸便是小玉和他的手,交叠在一处,互相感觉着对方的热度。
文玉垂着脑袋,止不住吞咽几口。
她方才一时情急竟直直地按住了宋凛生的手,如今她高抬着一臂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宋凛生最重礼节,这她是知道的。
所以当宋凛生预备缩回手的时候,她就知道宋凛生定然又在心中默念他那一套“君子不妄动、君子不徒语”了。
守节当然好,但有些时候也要学会不拘小节。
不过是……替她拨了拨头发而已,应当无伤大雅罢?
她可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又叫宋凛生回屋练个半宿的字,毕竟今日要去的是衔春小筑,可不是芝山学堂。
芝山学堂那是阿沅阿珠他们该去的地方,她才不想去凑热闹。
思及此处,文玉再也忍不住,唇畔破出一个笑来。
一时间,文玉和宋凛生相对而立,却是各怀心思。
直到下一段微风送来满院的香樟气息之时,文玉缩回手指了指院外,“既如此,不如——”
宋凛生抽回手掩于袖中,会意地笑笑,“那,小玉先请?”
她二人会心一笑,方才的种种似乎成了属于他们的秘密,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江阳城外,后春山。
日月更替、时不我待,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立了夏。
后春山重峦叠嶂、苍翠欲滴,远比开春时更多了三分厚重的味道。远远观之,群山好似层叠的碧浪,一层一层地向游人袭来。
前些时日,宋伯曾派人修整过去往衔春小筑的路,是以今日马车终于得以上山,只不过无法直接抵达衔春小筑正门,仍剩下一小段路程要徒步而行。
车轮碾过山间的流水淙淙,碾过松下的乱石块块,碾过树梢的鸟雀群飞,总算在一棵树下停了车。
“公子、文娘子——我们得下车了。”洗砚唤道,话音之中是掩盖不住的轻快喜悦,他也许久不曾入后春山了,每日在城中忙忙碌碌,哪里有空闲来体味山间野趣?
文玉和宋凛生应声,而后依次从车帘之后钻了出来。
不等文玉下车,一片绯红的花瓣便落于她左肩,文玉偏头去看,伸出手将其捻在指尖。
色若春晓、闻之幽香。
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好似什么时候曾见过一般。文玉沉吟片刻,却总也想不起来。
那花叶似乎能洞察她的心思一般,一阵清风拂过,文玉上首的花树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继而又落下许多的非红色花瓣来,靠在文玉的发间、身前。
一时间,她仿佛置身于花海之中,周身香气缭绕,雾色升腾。
文玉忽然想起来什么,她猛然抬首,正见到上方的花树,擎盖如伞、枝繁叶茂。
“宋凛生——”文玉惊喜地唤道,一面向上指着一面同宋凛生说着话,“是四照花树。”
宋凛生闻声抬首,正见落英缤纷、暖香沾衣,听小玉说起四照花树,他登时便明白过来。
他怎么会忘记呢?
是他们初遇那日的四照花树。
“如今已过月余,不曾想这四照花仍开得如此茂盛。”宋凛生仰面瞧着。
那绯红的花朵团簇着,好似片片云霞染成,如烟似雾、似梦似幻。
如今想起来,那日与小玉,于后春山中、花树之下相遇,确实如梦似幻……
是他这数年以来,最为惊奇的际遇,也是最幸运的际遇。
宋凛生垂首轻笑,世上若真有鬼神之说,想来神仙也是庇佑他的,否则,怎会为他写下这样一段命格呢?
文玉将那花瓣捻在鼻尖轻嗅,阵阵甜香登时钻入肺腑之间,阵阵温热的感觉自胸前向四肢扩散开来、
它……莫不是生了灵智?
文玉眸光一亮,它为花树,我为碧梧,岂非皆是木行精灵?
她由衷地为这棵四照花树感到喜悦,或许,从此刻起,另一段奇缘已经拉开了序幕。
正如同她师父在梧桐祖殿点化她一般。
文玉笑盈盈地随宋凛生下了车,这回她倒乖乖地从下轿凳上下来,而非纵身一跃了。
洗砚在一旁左看看文娘子,右看看自家公子,实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两人在笑些什么?
公子见过的奇珍异草数不胜数,上都的院子里种了好些,便是如今江阳的府邸里,也是不缺这些的。
四照花树而已,公子怎么乐成这个样子了?
洗砚挠挠头,仰面看着这团绯红的树云,要不挖回去种在公子如今的院子里?
观梧院给文娘子住了,公子如今的院子里倒是缺一棵这样惹眼的四照花来做景观点缀呢。
只是他这心思刚起,忽而一阵阵簌簌的声响排山倒海而来,紧接着便是漫天的花瓣洒落,直往他鼻尖里钻。
“阿嚏——”洗砚猛地弯下腰,不停地打起了喷嚏,是任他如何也止不住。
率先走在前头的文玉和宋凛生应声回头,见洗砚一个人躬身半蹲在花树下,不由得出声询问,“洗砚?怎么回事?”
“阿嚏——”洗砚捂着口鼻,连连摆手,“我、阿嚏——我——”
洗砚勉力坚持着,却怎么也说不出个囫囵话来,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才一股脑儿地说道:
“这四照花树好似存心与我作对!”
此话一出,又是接二连三、无休无止的喷嚏声渐次响起。
宋凛生轻轻摇头,洗砚从不对花粉过敏,想来只是叫浓香呛着了,“快些走罢,离远些兴许自然便止住了。”
一旁的文玉抿着唇,两手扣着掌心,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笑出声来。
洗砚定然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惹得这小花妖正气恼呢,那定然是要好好“报答”洗砚一番的。
文玉远远望着那棵四照花树,唇畔的笑意更甚,这小花妖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正如同她绯红的色彩一般,夺人眼球、张扬肆意。
一番感慨过后,文玉不再逗留,与宋凛生和洗砚一道顺着后头的石阶拾级而上,从此处往衔春小筑,还有些路程呢。
后春山,衔春小筑。
衔春小筑静默地藏于寂寂春山之中,数年之间,似在等待着久别重逢的故人。
与白云相接之处,是青石铺就的阶梯,一个人影忽然冒出来,正是领头的洗砚。
望着眼前无比熟悉的衔春小筑,洗砚抬袖拭去额角的细汗,回身招呼道:“公子,文娘子,我们到了。”
片刻之后,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的身形应声而来,衣衫翻动之间,好似青石缝里开出了粉白相间的花朵。
洗砚呆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赞叹万分。
早先在上都之时,四季轮换、昼夜更替,他每时每刻跟随在公子身侧,愣是从不曾见他与哪家娘子说过话、搭过言,更莫说像如今与文娘子这般并肩而行了。
这样想来……到江阳任职倒也很好。
起初圣上的旨意一下,家中众人无不伤怀。除却人尽皆知的官职更替以外,宋家更在意的无非是担忧公子一个人独身归故里,会有感怀伤心之时,时间久了会沉溺其中、一蹶不振。
不曾想到了江阳却能遇见文娘子。
他也不是说文娘子便是好得如同天上的仙女罢,得给仙女留些颜面。只是每当公子与文娘子在一处之时,他常常觉得公子格外……鲜活……
也不知他这个词句用的是否得当,可是这样的公子,是他在上都之时从未见过的。
洗砚抿着唇偷摸笑着,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文玉就着宋凛生的手臂,借力上了最后一层石阶——
衔春小筑的门匾映入眼帘,上头的字迹隽永秀雅,很有韵味。
一股油然而生的得意漫上文玉心头,她如今已然认得全衔春小筑四个字了,可不再是初见宋凛生之时的目不识丁了。
况且,她如今认得的字,可远不止衔春小筑。
文玉轻舒一口气,撩起裙摆便径直走向衔春小筑。
如同先前一般无二,衔春小筑仍是那般别致,依山傍水而建,青墙绿瓦、很是古朴。
在云开雾散、艳阳当空的午后,也不失清幽的色彩,檐上的风铃在微风的吹拂下渐次响起,为文玉一行人送来清脆悦耳的曲调。
既无乐谱、又无韵律,却无端地令人觉得灵台清明、心神宁静。
“宋凛生——”文玉一脚踏上门前的石阶,回神唤道,“快来呀——”
宋凛生一手扶着心口,一手拭去下颌的汗意,规整好自己的形容之后,抬首应声:“小玉,就来——”
一路上,三人过正堂、穿花房,直绕了好些曲折的连廊才堪堪到了月出院门口。
看着门匾上写就的月出院三字,再看看墙角探出身来的枇杷树,尚未推门而入的文玉,只觉得唇齿生津,似乎已然感受到了枇杷果的滋味。
“今年的枇杷竟结得这样好。”宋凛生昂首瞧着院墙一角冒出来的枝桠。上头绿叶苍翠,果实橙黄,一簇一簇的挤在枝头,直往院外而来,似乎等不及便要迎接数年未归的远客。
“是宋伯前来修剪照料过么?”宋凛生瞧那枇杷树的长势,枝繁叶茂却并不杂乱无章,很显然是有人精心照料着的。
洗砚从衣袖间摸索着钥匙环,一面找寻一面应声答道:“是呀,我记得从前月出院的枇杷长得不好,每每到了时令,国公爷还要去外头为夫人买枇杷呢!”
他之所以记得这样深刻,正是因为那时国公爷总是买上许多,家中不分尊卑、不论贵贱,人人都能吃的到,就连他也不例外。
再加上公子的偏袒,每回的枇杷他总是能吃个开怀。
如今想来,一晃也许多年了。
宋凛生颔首,面上浮起温暖的笑意。
文玉屏息凝神,专注地听着洗砚说话,话音刚落她便眨着眼睛问道:“是说宋凛生的父亲母亲吗?”
“嗯。”宋凛生肯定地答道。
洗砚则继续在袖中翻着钥匙,发出一阵叮呤哐啷的响声。
此处的宅子,自从上回经程廉之乱后,便落了锁,前前后后的院落加起来,这钥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洗砚挠挠头,他从宋伯手上接过这串钥匙的时候就知道不简单,可也没成想竟然是这样的不简单。
文玉点点头,由衷地夸赞道:“你父亲母亲真是恩爱,恐怕连天上的神仙眷侣也比得。”
神仙有无尽寿元,却并非人人都能有命定的情缘。
凡人寿元有尽,却也能有佳偶天成。
话语之中,充满无限的憧憬向往,就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
宋凛生颔首,小玉说的是没错,可他更好奇的是小玉从前是生活。
“那小玉的父亲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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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文玉一愣神,登时僵住,她根本没想到宋凛生会这样问她。
她的父亲、母亲?
木头……嗯……木头也有父亲母亲吗?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甚至都不曾拿这话去问过师父。
文玉支吾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我与兄长相依为命……”
宋凛生闭口不言,双眉紧拧。不曾想他无心的一句话,竟冒犯了小玉,提起了小玉的伤心事。
“兄长也很好。”宋凛生局促地垂下头,只敢偷偷瞟着文玉的神情,“兄长医术高绝,可并非寻常人可比。”
文玉抿着唇,强自笑出一个弧度来。
她兄长……她兄长是很好。
不仅助她化形,收她为徒,还教会她许许多多的道理,教她在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之内立足。
她有正道飞升,有无尽寿元,待到日后羽化登仙,还会有自己的庙宇和信徒,她也会很好。
所以……她已经得到了这样多,得不到父亲母亲也实属平常……
做人做妖,都不能太贪。
况且父亲母亲的,她也不在意。
“嗯。”文玉淡淡应声,本以为心绪毫无波动的她却情不自禁地望向别处,不肯与宋凛生对视。
她真如自己所说,全然不在*意吗?
文玉在心中问自己,可惜心湖一片沉寂,无人能替她应答。
宋凛生眼睫颤动,轻咬着下唇,他急促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好比他并非有意提及,也不是蓄意要勾起小玉伤心,可是话到嘴边,却总像是自私地想要为自己撇清责任。
于是他闭口不言其他,只轻声唤道:“小玉……我……”
“咔哒——”一响,月出院门前的铜锁应声而落。
洗砚一手晃着小臂上的钥匙环,一手招呼着宋凛生和文玉,“公子,文娘子,快看!门开了!”
他从不想插话到公子和文娘子中间,可方才那个话头很显然不宜再继续下去,总有人要收口,他怎么能让自家公子为难呢?
宋凛生闻言紧了紧掌心,一双手细腻湿滑,早已叫汗水沁了个遍。
他强自镇定着,上前推开了月出院的院门,而后回身向身后的文玉示意,“小玉?请罢?”
文玉深吸几口气,她抬袖将衣裙提起,一步跨进院门。
她心知这不是宋凛生的错,她也并不想与他置气,可是也不知究竟为何,总觉得心口闷闷的,怎么样也欢喜不起来。
只是她脑海中思绪纷乱,脚下的步子却不停。
一头扎进月出院之后,扑面而来的枇杷香气将文玉环绕,果香甜腻却又不失清新,混合出一段层次极其丰富、余韵也尤其悠长的味道来。
只是她脑海中思绪纷乱,脚下的步子却不停。
文玉闭目沉醉其中,似乎一切的烦恼皆离她远去。
没有在东天庭闯下的祸事,没有欠下旁人的因果,没有折断宋凛生的寿元枝……
思及此处,文玉猛地回过神,她睁开双目回身看了一眼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宋凛生——
算了,不能没有宋凛生。
宋凛生是人,又不是物件,哪能是说没有就没有的。
月出院四周都栽种着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要数院子东南角的那一株最佳,也就是方才她们在门外便能瞧见的那一株。
文玉抬眼望去,那株枇杷树生的极其茂盛,自根茎处便分为两株,又各自向上生长着,实在是好事成双的好意头。
越往上,苍翠绿叶团簇着橙黄的枇杷果,压得枝桠横斜、果实低垂。
树下有石板围起来的桌案,且桌案未经雕琢,别有一番意趣。而那石桌案旁蹲着几只竹篾编制的凉凳,似乎正在朝文玉招手。
“公子和文娘子稍坐,我去备些碗盏食盒来。”洗砚语毕,径直往后头的屋里去了。
登时,枇杷树下,唯余宋凛生和文玉二人。
文玉一手绞着身前的发辫,一手在那石桌案上来回画着线玩儿,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唤道:“宋凛生——”
宋凛生心中更是忐忑万分。
即便小玉不曾说他什么,可他心中却总是过意不去。有时候并非对方不说什么,便真的没什么——
恰如此刻的他与小玉。
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是以他沉默许久仍主动唤了一声,“小玉——”
她二人似约定好一般同时出声,而后又同时惊异地看向对方。四目相对之间,俱是错愕无比。
在一瞬间的静默之后,文玉率先笑出了声,“哈哈——”
她与宋凛生似乎总是这样默契。
文玉的笑声清甜又响亮,似自山间而出的汩汩泉水,在宋凛生的心头淌过,不过是片刻之间,便将他焦躁不安的情绪抚平。
宋凛生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他并未说完,而是跟着文玉一道笑了起来。
还有时候,并非一定要对方说出什么,我们才能懂得什么——
恰如此刻的他与小玉。
不多时,洗砚抱着他不知从何处捯饬出来的碗盏回到了枇杷树下,看着和乐融融、言谈甚欢的自家公子和文娘子,洗砚忍不住嘴角噙笑——
他这碗盏找的值!
洗砚将石桌好一顿布置,在精致的碗盏衬托之下,总算有了点宴饮的意思。不至于太过简单,也不会太过夸张,他家公子一向不喜欢铺张浪费的。
待他再一回头欲唤公子和文娘子之时,却见公子扶着他方才从后院搬出来的竹梯,文娘子遥遥地挂在上头,一手撑着树枝,一手伸地老远去够枝头的枇杷果。
洗砚垂首望着自己手中由专门的工匠师傅打造的取果杆子,有一瞬间的无语凝噎。那竹梯不过是备用之物,而这柄杆子只需站在地面上便可使用,方便得很。
罢了罢了,只要公子与文娘子喜欢,怎么样都成。
洗砚将那取果杆攥在手里,朝另一面的枇杷树走去。
这头文玉半蹲半靠在树干上,一手掀起半片衣角围在身前充当盛枇杷果的果篮儿。
文玉伸手去够枝桠上的果子,细小的绒毛在她指尖滑过,勾起阵阵酥麻的触感,她一个使力将其摘下,捏在指尖端详着。
浑圆的枇杷果通身橙黄,底端留着一丁点墨绿色的叶瓣儿,而上头则是棕黄的枝干连接着苍翠的枇杷叶。
远远闻起来有一股清新的香气,待凑的近了,又有若有似无的甜香掺杂其中,叫人一闻便食欲大动。
“小玉——当心些——”宋凛生一双手紧紧扶着竹梯两侧,是片刻也不敢稍有松动,生怕文玉有个好歹,就连他过分使力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他也是恍若未见。
他仰面关注着文玉的一举一动,一颗心跟着她的动作高悬着,上上下下、毫无规律地跳动。
“知道了!”文玉满口答应,视线却紧盯着枇杷丝毫也不曾挪动,“我这就下来了!”
可话虽如此,文玉却并无半点顺着竹梯往下的动作。
她一茬接一茬地摘着枇杷果,通通收入自己的衣兜之中。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摘下的枇杷果已经是装满兜,几乎要盛不下。
远远望去,碧绿苍翠的枇杷树上硕果累累,青黄相接、色彩交叠。
身着粉裳的文玉树枝干上,忙碌碌的采摘着,而树下身着白袍的宋凛生一双手牢牢锁在竹梯上,仰面望着上头的文玉。
她二人一上一下,以竹梯相连,同这株高大繁茂的枇杷果树一道沐浴在斜阳晚照之中,薄金绯霞渐染,将她二人的衣袍染出了另一番滋味。
青黄交相辉映,粉白衣衫翻飞,活脱脱的就是一幅游人消夏的水墨画卷。
“小玉,当心——”宋凛生一手扶着竹梯,一手伸出去接文玉,见她顺着竹梯慢慢往下,一颗胡乱跳动的心总算有了个平缓的趋势。
文玉一双手搂着身前的衣兜,护住盛在其中的枇杷果,全凭背靠着竹梯的结节慢慢往下挪动。
直至最后一步之时,文玉顺其自然地伸手搭在宋凛生的手心里,就着他的势头轻轻一跃,灵活地落在地面上。
动作间,有一只顽皮的果子从文玉的衣兜滚落,在青石地面上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哎呀——”文玉惊呼一声,作势便要去拾,“我的果子!”
岂料宋凛生抬袖横在她身前,为她指着石桌的方向,“小玉先去桌前休息片刻,我去拾——”
文玉怀抱着满满当当的枇杷果,朝宋凛生频频点头,“嗯嗯!”
不过几步之遥,文玉很快便来到桌前,半蹲着身子将她手中的几个衣角铺在石桌上。
霎时间,小山似的枇杷果四散开来,将石桌空余的地方铺了个满满当当。
文玉小心地抽回衣角,叫它重新垂落身前,而后便听见宋凛生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她应声回首,正见宋凛生一手握着方才滚落的那只果子,一手撩起衣袍,朝她款款而来。
宋凛生背后是一整片的叶绿果黄,鲜明的色彩衬得他月白的衣衫更加夺目。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注】
他步履匆匆、衣裙翻动,偶有午间俏皮的山风吹来,将他的的衣角卷起阵阵涌动的雪浪。
“小玉?”宋凛生很快来到文玉的身侧轻唤。
“嗯……嗯?”文玉慌忙应声,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看花了眼、看入了神。
宋凛生一声轻笑,将手中的果子搁下,又从怀中摸出一方锦帕来,而后他蹲下身子,用手中的帕子为文玉拭去方才摘果子沾上的灰尘和细叶。
文玉两手背于身后,一手挠着另一手的掌心。
她不禁想,宋凛生的笑声真好听。就好像冰雪消融、流水淙淙,由静转为动之时,无端工人带来无尽的生机和春意。
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凛生凛生,凛冬已逝,春意初生。
不多时,待文玉的衣衫规整完毕,她二人终于围坐在石桌旁,得了片刻的休憩。
文玉支着手看着不远处忙活的洗砚,她一面学着宋凛生将枇杷剥皮,一面细数着洗砚摘了多少颗果子。
“小玉——给——”
宋凛生洁白如玉的指尖捏着一只圆形的青玉盘出现在文玉眼前,那盘子精致小巧、色彩通透,如今用来盛放着一只剥皮完毕的枇杷果。
果实橙黄、盘盏青绿,正好很是相配。
文玉胡乱地搓了两下手心,便伸着双手去接过来,而后就着青玉盘将那果子送入口中。
尚未咀嚼,甘甜清香的气味便充斥唇齿之间,再略微一口咬破,蜜一般的汁水顷刻间流出,似糖浆一样的滋味混合着恰到好处的微酸,叫人唇齿生香、无比满足。
文玉咬到果子正中那颗比果肉还要甜上三分的内核,正欲下口咬碎之时,宋凛生的手再次伸了过来。
他仍捏着那方锦帕,朝文玉点头,而后略一抬指尖。
文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俯下身,凑近宋凛生的手掌,将口中的果核吐出,正落在那方帕子上。
宋凛生面上毫无异色,他神态自若地缩回手,那果核置于一旁空着的另一只青玉盘里。
那玉盘与方才他递给自己的那只不论是样式花纹还是形貌材质皆是一致,只不过比盛果肉那只要更大更深些。
文玉机灵地看着宋凛生的动作,很快便明白过来,想必那正是专门用来盛放果核的。
而果核,自然是不能吃的。
文玉见宋凛生的一番动作过后,便也和他一般剥皮去核,而后敞开吃起来。
她十指间皆是枇杷的香气,唇齿中更是满溢果肉的甘甜。
文玉吃得尽兴,宋凛生也剥地甘愿。
这几日小玉虽然口中并未提及,可心中却一直是闷闷不乐,少有开怀。若无什么事的话,终日在观梧院不出门,就连阿沅他们所住的竹取院也不曾去。
宋凛生垂眸,仔细地剥着手中的一只枇杷。
他知道小玉在为先前贾大人的事烦心,自她说出那句“程廉不廉,贾仁不假”之后,他便知道,小玉是在埋怨自己未能早些看清事情的真相。
可是真相往往掩藏在无尽的迷雾之后,即便你拨开一层,却也不能肯定后头是否还有另一层。
这本是他的职责所在,小玉尽心帮他已经很好,实在不必因此过于苛责自己。
思绪间,宋凛生手上的果子又剥好了,看着眼前完美无缺的一整只枇杷果,宋凛生唇畔浮起一抹笑意。
只要能让小玉开心便好。
他抬手将盛着果子的青玉盘如同方才一般递过去,却见文玉唇畔挂着一点果实汁水。
宋凛生换了另一方帕子递给文玉,而后伸出一指,在自己面颊上同一位置轻点,同文玉颔首示意。
文玉吃得两腮鼓鼓,活像只存着冬粮的小松鼠,她杏眼圆睁,懵懵的瞧着宋凛生,见他以指尖点面,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嗯?”
她巴掌大的圆脸上一双杏眼尤其无辜,此刻扑扇着眼睫疑惑地看着宋凛生,况且她本就生的白净,橙黄的汁水挂在唇畔着实惹眼。
宋凛生无奈一笑,捏住文玉不曾接过的那方锦帕,犹豫片刻之后,抬手亲自为文玉拭去那点汁水。
文玉见宋凛生的动作并未有任何的闪躲,只是她眼睫颤动,不受控制地眨着眼,而后语无伦次地答道;“多、多谢。”
宋凛生轻轻颔首,垂眸继续盯着面前的那只青玉盘,止不住的笑意漫上唇畔,可疑的红晕染上耳垂。
一时间,文玉和宋凛生谁也不开口说话,静谧的氛围似小河淌水,围绕在两人之间。
只不过,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伴随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洗砚抱着一堆果子来到二人身边,他一面将新摘的果子添到石桌上的盘盏里,一面将桌上的吃食轻轻扫过。
——缺了一样。
既有糕饼,又有果点,怎么能没有美酒佳酿呢?
洗砚放好果子,而后侧过身去低头拍着自己的衣摆,以免尘土飞溅扰了公子和文娘子。
他一面拍,一面问道:“公子和文娘子可要来点酒水?”
文玉停下手上的动作,面露疑惑地看着洗砚。
她们今日好像并不曾带酒水上山罢?
“酒水?”文玉喃喃一声。
不同于文玉的疑惑,宋凛生忽而想起来什么一般,同洗砚问道:“你是说……”
“公子可记起来了?”洗砚转身挑着趁手的工具,他方才早就一起拿过来了,只是公子竟然将这茬忘得一干二净,自然也就不曾动作。
宋凛生摇头失笑,他先前确实不记得了。
不过方才经洗砚这么一提,尘封的记忆回笼,宋凛生自然也就知道洗砚在说些什么了。
唯余一旁的文玉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知宋凛生和洗砚在说些什么,她正欲开口询问之时,宋凛生却淡笑着开口为她答疑解惑。
“昔年我与洗砚曾在此处的枇杷树下埋过一坛枇杷酿,只不过迁往上都数年,倒将此事忘却了。”
文玉边听边点头,直至宋凛生一语道罢,她才亮着眼眸问道:“枇杷酿?”
宋凛生颔首应承着,肯定了文玉的疑问。
一旁的洗砚笑道:“正是枇杷酿,文娘子和公子稍待,我这就去将它起出来。”
语罢洗砚匆匆而去,拎着他的工具在枇杷树下忙活。
文玉这下也坐不住了,她提起裙摆便跟着洗砚去凑热闹。
宋凛生坐在桌案边上,仔细地为文玉剥着枇杷,只是他手上动作不停,双眼却紧随文玉而去。
文玉和洗砚围在枇杷树下忙活着,不多时便将酒坛起了出来,洗砚抱着酒坛过来,文玉则兴致勃勃地在桌案上摆起了酒盏。
她和宋凛生,还有洗砚,一共三盏。
文玉默默数着,待放好第三只酒盏的时候,仰面满目期待地瞧着洗砚。
洗砚将酒坛外头的尘土除净,看着文娘子亮晶晶的双眼,强压着笑意从自家公子手中接过一只青玉酒壶来。
这酒坛开口不窄,实在不便于直接往酒盏中倾倒,否则他说什么也得如了文娘子的愿。
“哗啦——”声响起,金黄色的酒水透明清澈、光泽甚亮,撞击着青玉造就的酒壶,随着酒壶渐满,那响声也由激烈转为沉闷的轻响。
最终伴随着“啪嗒”一声,宋凛生将酒壶盖上,掩去了枇杷酿的色泽。
只是从半透明的瓶身仍可见一二,经过青玉的遮挡,里头金黄的枇杷酿看起来犹如蜂蜜糖浆般的棕黄色。
文玉见宋凛生一手提起酒壶,连忙双手抄起酒盏捧上去,紧盯着壶口。
宋凛生一顿,瞧见文玉亮晶晶的眼眸之中全是枇杷酿的影子,不由得失笑。
他抬袖一面为文玉斟酒,一面问道:“小玉可记得上回一杯就倒?这枇杷酿虽为果酒,亦不可贪杯哦。”
文玉点头如捣蒜,压根没听清宋凛生在说些什么,只待酒一满,便举杯一饮而尽。
浓烈的甜香混着醇厚的酒气,在口中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渐渐演变成一点浅淡的辣,不过更多的还是枇杷的甜。
文玉闭目耸肩,满足地一杯下肚,那清凉却又火热的感觉顺着口腔一路游走到她胸腔之中,她似乎能感觉到这枇杷酿叫她喝到哪里去了。
“啊——”文玉畅快地一舒气,而后便伸出酒杯横在宋凛生身前。
此刻的宋凛生方才为洗砚添上一盏,转过身便见文玉已空了杯。
她双目清明,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的样子不似有半点醉态,正捧着杯满目期待地看着宋凛生。
宋凛生哑然失笑,他转身与一侧的洗砚对视一眼,而后继续为文玉满上,“看来小玉的酒量见长,如今一杯已难不倒小玉了。”
“自然自然。”文玉已叫枇杷酿的滋味勾得失了魂,她满口应下,便又举着杯一饮而尽。
洗砚正捏着酒盏仔细品味着,见文玉喝得畅快,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口饮下。
宋凛生笑着为自己添上一盏,端起酒盏凑近鼻尖,慢慢地感受着酒香丰富的层次感。
文玉一手抓起酒壶正欲添酒,却正好看见宋凛生慢条斯理的模样,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便慢下来,温吞吞地添着酒。
先将酒盏捧在鼻尖轻嗅,而后浅尝一口,感受其中甘甜,最后尽数饮下,享受甜辣交织的感觉。
文玉瞧着宋凛生的动作,比划着自己,学着他的样子细品。
不过瘾,实在不过瘾。
文玉学罢,还是觉得直截了当地一口下肚更好。
她抓起酒壶,为宋凛生和洗砚还有她自己一一添酒,而后双手捧杯,学着话本子里那些英雄豪杰义薄云天的模样,高喊道:“诸位,满饮此杯!”
洗砚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他倒想知道公子会如何反应了,公子这样在意行为举止的雅正之人,会为文娘子破例吗?
洗砚眼波流转,仿着文娘子的语气正色道:“满饮此杯!”
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眼角眉梢之间俱是宠溺的意味,他瞥了一眼旁边看热闹的洗砚,而后又认真地对上文玉的眼。
小玉漆黑如墨的眼眸当中,闪着璨若星河的光亮,对于他来说,便是世上最好的夜明珠也无法与之比拟。
宋凛生抬手端起酒盏,主动与文玉的酒盏相碰,清脆的玉石击鸣之声想起,宋凛生的话音也随之而至,“小玉,满饮此杯。”
文玉绽开笑意,两颊皆是欢快的神色,她捧着酒盏甜滋滋地饮着枇杷酿,只觉得心中更比唇间甜上百倍。
宋凛生笑盈盈地看她饮下,而后自己也同文玉一般一饮而尽。
他两指捏着空空如也的酒盏,转眼朝一侧的洗砚一笑。
洗砚登时领会,公子是记着方才他起哄的仇呢。
虽是如此,洗砚却并无一点异色,他反倒是乐不可支,他就说来江阳是来对了。
旁人只看到公子被贬斥,哪里看得到公子的心此刻恐怕比杯中酒还甜些。
不过洗砚毕竟是个知趣的,他笑意渐浓,赶忙在公子生气之前抱着另一只酒壶溜之大吉。
公子面皮薄,再说下去,恐怕会惹得公子不自在,他还是寻个地方躲一躲。
毕竟衔春小筑这样大,他哪里就偏生要凑在公子和文娘子跟前了?
看着洗砚纷乱的衣角隐于院门之后,宋凛生无奈地摇头,是他纵得洗砚越发坏了,竟敢编排于他。
只不过……
宋凛生捏紧手中酒盏,微凉的触感自指尖穿来,而后逐渐在他周身游走,最后汇聚在胸前,平复着他心中的灼热。
只不过,这样也很好。
洗砚已然走远,宋凛生想起身后的文玉。
枇杷性寒,酿成果酒虽有润肺的益处,却仍不可多饮。
“小玉,可记得莫要贪杯哦——”
只是他话音未落,待他回身之后,却见文玉靠在桌案上睡梦正酣。她两指仍钳住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口中还时不时喃喃自语。
宋凛生不禁失笑,看来小玉的酒量确实有长进。
只不过是从一杯长到了三杯。
嗯……长进不小,值得夸奖。
宋凛生从桌角的包袱里取出一件霜色的攒锦披帛来,他心中暗叹,还好、还好,洗砚今日总算不曾落下东西。
他起身从桌案边上转过来,两手捏着披帛一角轻轻地为文玉盖上。
不过是三盏枇杷酿下肚,小玉却浑像是在酒瓮子当中泡过一回,周身尽是枇杷香气,就连她发间的茉莉香也不能与之争锋。
文玉侧着脸靠在手臂上,耳后的碎发散落,铺了她满脸,随着她呼吸的韵律,毛绒绒的碎发一起一落,很是俏皮。
宋凛生犹豫片刻,抬手为文玉将碎发归拢在耳后,随后片刻也不敢停留,快速收回手拢于袖中回身在先前的位置坐下。
他藏于袖中的指腹互相揉搓着,感受着那残留的淡淡余温。他指尖稍凉,小玉的面颊却热,方才不小心碰到之时,冷热交叠之下,他胸前翻涌着,一颗心跳的忽疾忽徐、毫无规律。
为平复心中慌乱,宋凛生一手掂起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待他仰面尽数饮下正欲搁下酒杯之时,垂头间却忽而愣住了。
这是……
微风乍起、月华满地,在这寂寂春山之中,月出院唯余空中高悬的月牙作伴。
文玉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睡梦中枇杷甘甜、酒香袭人。
她似乎沉沦其间,一时兴起便化作了原形,还吵着要变成一株枇杷树,不要做什么千年碧梧。
说是自己也要酿酒喝……
只是被她缠着的人,不是师父,而是宋凛生。
宋凛生一脸温柔地摸着她额间长出来的小树芽,安慰着她说碧梧也好、碧梧也好,何必非要做枇杷?
文玉的头蹭了蹭自个儿的臂弯,忽而唇畔的甜笑凝固——
什么?宋凛生?
她心中一惊,猛地起身,肩头的披帛滑落在地她也浑然不觉,茫然无措地呆在原地。
她……她做了什么?
噼噼啪啪的声音随风而来,拂过文玉耳畔,她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作。
师父说过,她万不可在他人面前显露真身,否则,若遇上居心叵测之人,她兴许就真的要做烧火棍了。
她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贪杯做下这样不顾安危的事来?
一时间,风声禁止,虫鸣消逝,文玉心口紧得发闷,身形更是僵直。
“小玉?可睡醒了?”宋凛生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话音毫无异色,反而是关怀备至。
文玉不敢轻举妄动,直至身后再一次传来宋凛生的呼唤,“小玉?”
文玉双手握拳,挺立着脊背慢慢地转过身去。
宋凛生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对她?是请道士做法,还是请和尚念经?
只是待文玉全然转过身来,预想的一切并未发生——
院中的空地上支着一堆柴火,上头悬挂着一个圆头圆脑的陶罐,此刻煮地正沸,时不时冒出咕噜的声响。
宋凛生端坐在一旁,手中捏着一只汤匙,却并不损坏他半分仪容。月白的衣裳叫火光染上淡淡的光晕,他整个人似高坐云端一般,若不是那只汤匙,她还真以为宋凛生是天上的人物。
此刻宋凛生眉眼带笑,正轻声唤她小玉。
一旁半蹲着的自然是洗砚,他一手还往火堆里加着柴火,却也是忍不住转脸来看文玉。
文娘子这是怎么了?
一片宁静,毫无异常,文玉心中暗道。
只是……方才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尚未想得分明,便听见宋凛生唤她,她犹豫片刻,仍不敢轻举妄动,“我……我……”
宋凛生放下汤匙,起身朝她走来,“小玉,方才可是发噩梦了?怎么吓成这样?”
他递来一方锦帕,神色如常。
文玉慢吞吞地抬手接过,小心地去瞟宋凛生的眼睛,她一面擦着自己鼻尖的汗水,一面忍不住胡思乱想。
是梦吗?
可是方才的情景就像真实发生的一般,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显,她忍不住伸手抚上自己的额角——
并无异常,也没有梦中萌生的枝芽。
再抬眼看看宋凛生,他仍是眉眼带笑、神色温柔,而火堆旁半蹲的洗砚也只是满脸疑惑,并无什么旁的神情。
文玉登时松了一口气,就连紧绷的肩膀也落了下来。
真的是梦!
她真是枇杷酿喝多了发酒昏,竟做了这样的梦。
早知如此,她就该只饮一杯。
不,半杯、半杯足矣。
宋凛生见她眉眼总算放松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俯下身凑近文玉,问道:“小玉?”
望着骤然出现的宋凛生,文玉仰面笑的灿烂,只要宋凛生不知道就好。
只要宋凛生不知道,她仍然可以留在宋凛生身边,帮他除危解困、化险为夷。
如此一来,还清因果、立地飞升指日可待。
文玉唇角扬起、贝齿微露,脆生生地应道:“我没事!”
她忽而起身,朝洗砚那头走去,“在煮什么?”
只是未等她迈出两步,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她匆匆后退、往后倒去。
后头追上来的宋凛生一手扶住文玉的腰肢,让她的脑袋靠在他身前,帮她稳住身形。
文玉眨眨眼,只觉得头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当心,你这是醉了。”宋凛生柔声解释道,“我先扶你过去坐好。”
文玉点点头,阵阵恶心涌上心头,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几乎整个人靠在宋凛生身上,由他扶着在火堆旁坐下。
洗砚早早地为她收拾了软凳,还隔了两个软枕在侧,方便她搭手。
文玉两手捧着自己此刻重如千斤的脑袋,她可没见过这样沉的木头。
宋凛生在文玉身侧坐下,捻了帕子将那陶罐盖子揭过,一股热腾腾的暖香顷刻冒出,将他们三人包裹围绕。
“这是……”文玉循着香气抬头,正见方才看到的那只圆滚滚的陶罐,里头咕嘟咕嘟沸腾着的则不知是什么汤水。
“是公子特意为文娘子煮的——”洗砚兴致勃勃地插话。
当然,他知道文娘子问的是这是什么吃食,这答案他也知道,不过他特意选了另一种回答。
毕竟……几杯枇杷果酒而已,公子和他可不会醉倒。
这怎么看,都是公子特意为文娘子煮的呀。
文玉闻言垂首轻笑,就连脑中的疼痛似乎都消减了几分。
宋凛生侧目扫过洗砚,他登时闭口不言,还伸出两指在唇边拉过,做出噤声的样子。
“是葛花枳椇汤。”宋凛生端起一侧的小碗,将汤盛至碗中,“是由葛花、枳椇子、麦冬以及乌梅四样煎煮而成。”
宋凛生将手中的汤匙放下,领取一只粉色的丝帕将小碗垫住,这才递给文玉。
文玉动动鼻尖,那酸甜的香气比汤碗更先到达她面前,她深吸一口,双手捧过汤碗,置于鼻尖轻嗅。
宋凛生再盛一碗递给洗砚,最后才是自个儿。
他同文玉一般,两手捧着汤碗,同文玉解释:“葛花枳椇皆是解酒之物,煎煮过后饮下,可缓解头痛耳鸣之症。”
听过宋凛生的解释之后,文玉恍然大悟,她捧着汤碗轻吹上头冒出来的热气,问道:“那这便是前院那株枳椇子的果实吗?”
就如同枇杷是枇杷树的果实一般,枳椇子自然也应是枳椇树的果实。
早先宋凛生便同她说过,衔春小筑是有一株枳椇树的,今日过前院之时正好瞧见过,她便记在了心里。
宋凛生轻轻颔首,耐心地答道:“正是,只不过如今方才五月,还不到枳椇子结果的时节,今日用的是去岁存下的果子。”
不过葛花枳椇汤本就需用晾晒之后的枳椇子熬煮,去岁的果子正好处理过,用起来正相宜。
文玉点点头,浅尝了一口碗中的汤水,丝丝甘甜入口,叫人唇齿生香。
宋凛生淡笑着看向文玉,“我倒想起另一桩趣事。”
趣事?什么趣事?
文玉登时来了兴致,至于头疼脑热的早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宋凛生,你快讲讲。”
她偏头看了一圈,接着说道:“我和洗砚都想听。”
洗砚一口枳椇汤噎在喉头不上不下的,憋得难受,他几时说想听了?怕是文娘子自己想听罢!
那可犯不着拉他一道,只要文娘子开口,公子势必会讲下去的。
如今,依他看来,即便文娘子要天上的星星,公子也只会想办法搭天梯,绝不会拒绝的。
洗砚猛地一口咽下,呛得只咳嗽。
“你们继续、继续,不必理会我。”洗砚看着望过来的公子和文娘子,连连摆手道。
宋凛生笑意更深,柔和温暖的嗓音随之响起。
“故事是说从前有人取枳椇木培修屋舍,在行动间误落一块枳椇木于酒瓮当中,而后酒香消逝、化酒为水。”
“化酒为水?”文玉一惊,随即垂眸看着眼前的这碗葛花枳椇汤。
不成想,枳椇子竟有如此奇效?
宋凛生颔首,给出肯定的答复,“正是,因而人们自然发现枳椇子解酒的妙用。”
文玉一脸的惊异之色,又不乏向往崇拜之情。
枇杷树能结枇杷果,枳椇树能结枳椇子。
一个能用来酿酒,一个能用来解酒。
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思及此处,文玉拧眉,她回头得问问师父,她在后春山中生长千年,怎么从不见开花结果?
不论如何,她也得努力结出碧梧子才是。
她要叫人们吃着碧梧子的时候,便能想到碧梧树,这样最好不过了。
文玉喝一口枳椇汤,面上浮起满足的笑意。
正如她现在一般。
宋凛生慢条斯理地喝着碗中的葛花枳椇汤,“此事古书中确有记载,应当不会有假。”*
“嗯!”文玉点点头,仰面将碗中的热汤一饮而尽。
按照他们的日程,明日便要下山去。
文玉想到另外一桩事,思量片刻后,她主动提起了话茬,“明日,我们先上山去梧桐祖殿进香罢!”
衔春小筑距离梧桐祖殿不算太远,去上了香再下山去,时辰上是全然不打挤的。
毕竟,话说回来,既然到了后春山的地界儿,就没理由不去梧桐祖殿看看师父他老人家。
上回师父出手助她救陈勉,她还未答谢师父呢。
既然师父不在眼前,那便谢谢在眼前的春神像罢。
宋凛生颔首应下,他的目光之中唯有文玉一人,“好。”
寂寂春山、空无一人,就连白日里枝头跳跃的鸟雀也尽数归巢。
月出院风声细细,篝火旺旺,时不时传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文玉三人围坐在篝火旁说笑,洗砚又不知从哪里变出烤好的鲫鱼来,一时间三人就着热汤、对坐吃鱼,欢声笑语直漫出月出院,散布在整个后春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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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翌日,清晨。
当第一缕日光洒落在后春山间,将层叠的薄雾破开,引得风声穿林过岗,带起一段低沉的呜咽。
幸而还有鸟雀声声点缀其中,清脆婉转间,叫后春山不至于太过沉闷。
文玉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待规整齐全,囫囵吞了些糕饼果点以后,便急匆匆地穿廊过院往正门而去。
途中经过前院正中的枳椇树,其高大繁茂的枝叶簇拥着,很是抓人眼球。
文玉收住脚步,这才发觉昨日的头痛脑热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她亲昵地靠过去,一把环住了枳椇树的树干,还不忘拍一拍其遒劲的纹路,口中低声念叨着:“多谢了!树兄!”
尚未生灵的枳椇树自然不会开口答复她。
文玉抿唇笑着,正欲离去之时一晃眼却瞧见背光处叫虫蛀的树洞,她略一思索,狡黠的笑意漫上唇畔。
“权当报答你的枳椇子。”
她伸出两指轻点,一抹青芒顿时飞出,似乎长了眼一般,直向那处虫洞而去。
顷刻间,由于虫蛀腐朽结出的丝丝缕缕的蛛网消失不见,原本凹陷成空壳的主干缓慢抽出了新芽。
文玉拍拍两手,笑的既开怀又恣意。
看来她的法术又精进了些,像这样的小灾小病还难不倒她。文玉转身往正门走去,心中盘算着待会定然要将这好消息说与师父听。
檐下的风铃声清脆悦耳,远处的山岚逐渐显形。
文玉百无聊赖地坐在衔春小筑门前的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藏在树梢上雀儿。
她远远望着后春山更深处,那随着雾气消散显露出的一角正是梧桐祖殿飞扬的檐宇,想起殿中端坐的春神像,她就恨不得能快些上山。
自她下界以来,拢共也不过去了梧桐祖殿两回,眼下还真是有些想念师父。
既然师父云游四海、踪迹难寻,那便拜拜师父的神像罢。
她正一个人想的出神,忽而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
那动静起先似乎还略有急促,不过越靠近反倒越沉稳下来。
“小玉,山间雾气重,当心着凉。”一股冷香袭来,伴随着宋凛生关怀的话语,不待文玉回头,昨日那件妆花缎子的披帛便落在了她肩头。
文玉乖觉地坐着,丝毫未感到惊诧,对于宋凛生的靠近,她早已习惯,并不会出现什么戒备的反应。
她垂眸看着宋凛生绕到她身前蹲下,为她系好披帛前头的缎带,还打了个好看的同心结。
“嗯嗯。”文玉频频点头应下,而后她双手撑着膝盖便要起身,“你睡好了?那我们便上山罢,洗砚呢?”
她一连问了好多话,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她对于上山进香之事,有多么热忱。
宋凛生抬手虚扶了文玉一把,助她稳住身形,“洗砚……”
“公子!公子!哎呀公子你等等我——”洗砚的声音穿门过槛而来,下一刻他水蓝的衣衫便出现在正门中央。
真是背后说人不得,宋凛生垂眸浅笑。
洗砚甫一出门,便见公子和文娘子一上一下地立于石阶之上。文娘子身着昨日那件披帛,公子却仅着单薄的外袍,叫山风吹得衣袂翻飞。
“洗砚?”文玉见洗砚顿在门槛上并不出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臂弯里搭着一件月白点花的斗篷,一脸的急色。
“诶——文娘子早。”洗砚应声而来,一边走一边将手中的斗篷抖落开来,“公子,你就等等我罢,山中寒气这样湿冷,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说着,洗砚便将斗篷披在了宋凛生身上。
宋凛生淡笑着接过,一面系着斗篷,一面说道:“哪里就有那样羸弱了,难不成我是见风就倒的人?”
“是是是。”洗砚为他理着衣摆,笑的狡黠无比,“公子可不是见风就倒的人,依我看,文娘子才是那个——”
洗砚刻意拉长了话音,他打趣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转了一圈,“见风就倒的人!”
文玉原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洗砚说话,甚至视线都同他的动作一道转动,却不成想他竟说的是与说宋凛生相同的话。
见风就倒?她也不是见风就倒的人呀。
文玉两手各拽着斗篷上的同心结一角,轻轻地拉着把玩。
洗砚的话,她不能完全意会,但她又不愿意在洗砚面前露怯,只能状若无事地不说话。
宋凛生转头淡淡瞥了洗砚一眼,他眉心轻拧,神态已不似方才一般笑意满满。
四目交接之时,洗砚登时收了声,他肩头轻耸,俏皮地眨了眨眼。
宋凛生回身同文玉轻声解释,“小玉不必挂心,洗砚他不是那个意思。”
文玉愣愣的看着宋凛生,又去看看后头嘟嘟囔囔的洗砚,她尚未弄明白“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洗砚原本闭口不言,可一见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解释地费劲巴拉的模样,便又忍不住插话道,“我是说,若文娘子不是见风就倒的人,公子何须那样急匆匆地满院子找寻,就连多加件衣裳的功夫都没有。”
他话音尚未落地,文玉倒回味过来,领略了七七八八。
“洗砚!”宋凛生回身轻呵一声,不叫洗砚再继续说下去。
洗砚的话就像一柄挑刀,剔除余烬之后,使他心中的那一抹烛火燃地更旺、更亮,澄明温暖的烛光将他胸膛铺满,一颗心更是烤的暖烘烘的。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愿叫洗砚继续说下去。
于他而言,是看清自己的铜镜。
可于小玉而言,恐怕会成为无形的负担。
而他,万万不愿意叫小玉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或是半分半缕的委曲求全。
更何况,如今小玉住在府上,他们行事说话更要慎重小心才是,莫叫小玉生出寄人篱下之感,惹她伤心。
他答应过小玉的阿兄,定然会好好照顾小玉的。
那他就决不食言。
可平日里分明很是守规矩的洗砚,今日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收声。
洗砚鼓着两腮,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自己的身子忘到九霄云外,文娘子的披帛记得一清二楚。”
话到此处,文玉就算是长着木头脑袋,也不至于听不懂其中深意。
她的手上忽而失了轻重,猛地一拉同心结,骤然收紧的绳结将她脖颈之间缠住,勒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文玉呛了冷气,肺腑之间乍然升起一股凉意,阵阵抽疼叫她忍不住弯下腰。
“小玉!”宋凛生急忙唤道。
他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扶着文玉的肘间,一手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小玉,莫急莫急,轻些吐纳。”宋凛生眉间染焦灼之色。他话虽如此说,却是比谁都更加急上三分。
文玉摆摆手,想要告诉宋凛生自己并无大碍,可她才刚欲开口,便又是一阵猛咳,“咳咳——”
洗砚见状也是慌了神,立刻便手忙脚乱地从行囊中翻出一只竹筒来,他三两下除塞子递给宋凛生,“公子,水!”
宋凛生顺手接过,一面为文玉顺着气,一面将竹筒送至文玉唇边。
“小玉,喝口水压一压。”
文玉憋着气,稳了片刻,这才一双手捧着竹筒尾部,就着宋凛生的势灌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顺着喉管往下走,沁润着肠胃肺腑,暖意在文玉胸腔之中弥漫开来,总算是叫她缓过劲来。
“我、我没事。”文玉一字一顿地说着,喉间仍有些刺痛感,叫她没法畅快地说话。
宋凛生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他紧绷的掌心不敢稍用力,生怕一个不慎将文玉拍的难受。
“可好些?”宋凛生将那竹筒递上去,“再饮一些罢?”
一旁的洗砚见状连忙搭腔,“是啊文娘子,再饮一些罢,这是今晨我刚灌的沸水,还热乎着呢。”
文玉双手按着胸口,抑制着紊乱的呼吸和胸前起伏不定的颤动。
洗砚一语道罢,文玉摇摇头。
宋凛生也不过分相劝,想来小玉眼下不想喝,待稍后需要再饮不迟。他抬手将竹筒递还给洗砚,眼神却牢牢锁在文玉身上。
洗砚窘迫地接过竹筒抱在怀中,他弯下身悄悄看着文玉的状况,心中的歉意涌上来,一时间几乎要将他淹没。
“文娘子……”洗砚的声音又轻又缓,全然不似他往日说话的神采昂扬,“文娘子,你可还好……”
若是文娘子不好,他也别想好过。
洗砚偷摸拿余光去瞟自家公子的神色,就连呼吸都不敢重半分。
他今日实在是有些口无遮拦了。
平日在府中大家一道玩笑逗趣也便罢了,今日只有公子和文娘子在场,他这么说确实不合时宜。
文娘子面浅,这样一来也不知会不会害得公子和文娘子……
洗砚越想越怕,立时便缩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一番折腾过后,文玉长舒一口气,胸腔之中因剧烈咳嗽带起的撕裂痛感,终于消散了大半,文玉也得以在宋凛生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
她一面摇头,一面摆手,哑着嗓子同洗砚说道:“我好、好得很。”
宋凛生眉心紧拧,未有半刻放松,他瞧着文玉上气不接下气的态势,忍不住出言劝道:“小玉,你如今身子不适,不若回院中休憩片刻,上山进香之事便往后延一延,我们晚一日回府便是。”
这几日府衙之中除却五月端阳之事,并无旁的要事,况且此事他已交由穆大人操持,更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府中有宋伯打理,自然也不缺这一日两日的。
他们大可在山中多住些时日,时间上并不打紧。
文玉想着方才洗砚的话,心中一片混乱,好似千头万绪一齐涌来,层层叠叠好似浪潮一般,叫她应接不暇。
宋凛生话音还未落地,文玉便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
她如今只想赶紧忙活完然后钻回观梧院好好静一静,若叫她继续回衔春小筑这么住下去,洗砚的话恐怕要日日夜夜在她耳畔回想。
思及此处,文玉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要上山。”
第147章
宋凛生一愣,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如此坚决。
片刻的愕然过后,宋凛生极快地调整好情绪,温声应下:“好,一切听小玉的。”
小玉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小玉说要吃鱼,他绝不抓鸡。
只要是小玉说的,无论是什么,他只管应下便是。他若有,便尽数给她,他若没有,便设法去寻。
文玉不知怎么的,分明宋凛生这样一口答应,正合了她的意。
可她却忽而面颊一热,几乎要烧起来。
文玉别过眼去,不看宋凛生,她匆忙应声道:“好,那就上山。”
言罢,也不待宋凛生有所答复,便提着裙角冲下了石阶,直往上山的小道上奔去。
只剩下愣神片刻后赶忙追上去的宋凛生,急促地叮嘱道:“小玉,慢着点,当心脚下。”
洗砚呆滞地看着文娘子和公子一前一后在山道上拔足狂奔,不由得抬袖拂了拂额前并不存在的冷汗。
他连忙揣好竹筒,将简易的行囊背在肩上,抬脚跟了上去,“公子——文娘子——等等我。”
日头渐深,后春山也逐渐苏醒。
鸟鸣山幽、碧浪翻涌,时不时有风声穿林而过,卷起文玉轻薄的衣角。
文玉和宋凛生并上洗砚三个,在回环曲折的青石山路上,前前后后地行走着,遥看身形如豆,近观衣袂翻飞。
她三人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清浅的谈笑声在寂寂山间能传出很远。
忽而,文玉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地便在石阶上停了下来。
宋凛生落后她两步远,便趁着这空当追上来,与文玉并肩而立,他轻声问道:“小玉可要歇息片刻?”
岂料文玉双眉紧促,沉默着并不回话,只一心盯着后头的洗砚。
宋凛生心中疑惑,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去——
洗砚正哼哧哼哧地趴着石阶。
“小玉?”宋凛生复又唤道。
回答他的还是一阵沉默。
洗砚眼见着公子和文娘子驻足不前,便铆足了劲一步横跨三个石阶地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上来。
“公子,文娘子,你们总算肯停下来等我了。”洗砚紧了紧包袱,又随意地抹了两把汗,“在后头可急死我了。”
宋凛生抿唇淡笑,瞧洗砚气喘吁吁的样子,真是还比不得小玉。
只是他一转身看向文玉之时,唇畔的笑意却渐渐凝固,继而消逝。
小玉不知为何面上毫无平日里同洗砚玩笑逗趣的神情,反而是一脸的凝重。
宋凛生瞧着文玉越蹙越紧的眉和低垂的眼,不禁出声关怀道:“小玉?可是有哪里不适?”
兴许方才走得太急,一时间岔了气也是有的。
文玉屏息凝神,发散着双耳静听——
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
是她听错了吗?
文玉摇摇头,同宋凛生答道:“没什么,我们继续上山罢。”
宋凛生略显疑惑地一偏头,小玉眉间的忧色他看的分明,怎么会没事?
只是他并未紧抓着不放。
既然小玉想上山进香,那他们快些去快些回,才好早些赶回府邸,再为小玉请个郎中。
“好。”宋凛生颔首应下,“那便走罢。”
只是这回文玉却忽然拉住宋凛生的衣袖,朝洗砚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洗砚,这回让你走前头。”
宋凛生垂眸瞧着文玉净如葱白的指尖从衣袖中滑出来捏着他的衣袍,并未追问什么。
小玉既如此说,自有她的用意。
倒是被点名的洗砚一脸喜色,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便毫不客气地一脚从公子和文娘子身前越过,回首满面笑意地说道:“那多谢文娘子!我会等你和公子的!”
而后他便憋着一口气快步跑了好远,嬉笑声自他唇齿间溢出,直往他身后的文玉和宋凛生飘荡而来。
文玉双耳微动,在确定并没什么旁的声音之后,往来时的路深深望了一眼,而后便拉着宋凛生继续赶路。
待日头再高些的时候,三人终于来到了梧桐祖殿。
梧桐祖殿香火极盛,庙宇自然也是气派非常。远远地便能瞧见六扇漆红的檀木门,上头镂刻着双燕环绕、陈渡细柳等春意盎然的图样。
往里头走,庭院中央的围栏已被改成了集中进香的炉鼎,四方的形制很是端正庄严。
文玉绕着这炉鼎转了一圈,她两手背于身后,面上瘪嘴摇头的神情活像是考查学生课业的夫子。
不好!不好!
这本是她生根发芽的地方,怎么能因为她挪窝了,就随意改成进香的炉鼎了。
也不知是谁妄自改动,竟然也不来过问她这个当事人。
一旁的洗砚见了这香雾缭绕的炉鼎,第一反应却是立马去看他家公子。
公子当日重返江阳,连城也不曾入,便来寻访那株千年碧梧。碧梧没瞧见不说,如今竟然连栽种碧梧的土地都被占了去,改成旁的用途,不知公子会作何感想。
宋凛生一时怔然,层叠的香雾升起,在他眼前画出一个又一个圈。
原本栽种碧梧的地方消失不见,只有这燃香的炉鼎沉默不语。
当日他曾问春神娘娘,与这碧梧可还会再见,如今,这便是答案吗?
宋凛生垂眸掩去神色,沉默地越过炉鼎在文玉的身侧站定,“小玉,我们进去罢。”
文玉心中正为这改动愤愤不平,见宋凛生跟上来,便也点点头,“正是,先去进香罢。”
她提起裙摆上了台阶,一步跨过门槛之后,春神金身便显露在她眼前。
此处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她在梧桐祖殿生长了千年之久,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进正殿的路。
殿内香火缭绕、供奉无数。
这样的场面,在她在梧桐祖殿的千年以来,从未断绝,所以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倒是一旁的洗砚,蹑手蹑脚地翻着包袱,赶忙将带来的瓜果贡品一一呈上,无比虔诚地摆放在春神娘娘的金身之前。
瞧着金身前专门用来供奉瓜果糕饼的桌案,文玉扁扁嘴。
她想起初见师父那日,她想师父了。
那时候她方才生灵不过几日,尚是能听见却无法言说的木头一根。
师父化作的牧童怀抱细柳,正支着腿斜靠在这桌案上,肆无忌惮地吃着供奉的瓜果,随性的动作间还打翻了几只滚落在地上。
这样的一番场景落在她眼中,还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无礼小童,竟然偷吃春神娘娘的贡品。
那时她虽不能言语,却能看能听,见此情形自然要为春神娘娘打抱不平了。是以她极力抖动着树枝,企图将这手脚不净的小童吓走。
岂料那小童见了,非但毫无怯意,更是一手丢了果子便直冲她而来。
她当时心中害怕,却为了维护春神娘娘的威严而兀自强撑着。
毕竟她生在梧桐祖殿,享尽香火,这才得以生灵,春神娘娘于她如同再生父母。
可没想到,那小童穿正殿过门槛而来,却在出门的那一瞬忽而现了原形,化作一身着青衫的男子,也正是她的师父——
句芒君。
文玉一想到此处,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别开生面的遇见怕是世间少有,对于她来说,有非同凡响的意义。
即便后头师父助她化形,给了她“春神尚不能及”的容貌,又授她术法、传她灵力,这桩桩件件,她也开心。
却远比不上初次遇见师父时的开心。
文玉越笑越欢,乐不可支。
她提裙上前,在香案前的蒲团在跪下,仰面瞧着春神金身——
春神娘娘慈眉善目、眼波温柔,仿佛正垂目看她一般。
一旁的宋凛生见了,虽不知文玉在笑些什么,只当是如愿来为春神娘娘进香而感到欢愉。
他紧跟着文玉的步伐,在她身侧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也同文玉一样仰面端详着春神像。
这春神金身富贵非常,却不是最惹眼的,要说金银其实不过凡间俗物,又怎能与春神相配。
神像最令人惊叹的,是上头精妙绝伦的雕刻,对春神面容、衣装的刻画栩栩如生,实在是难得一见。
宋凛生端正仪容,郑重地拜了下去。
他听说向春神祈愿,无有不灵。
文玉偏头见身侧的宋凛生虔诚叩首,她仰面看着春神像,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道:
师父,他便是宋凛生。
我误折人家的寿元枝,坏了他的命格。
导致他的命格诗只剩下前两句“半世清濯无尘垢,春寒日暖煎人寿。”,而后头的两句消失不见,恐怕昭示着变故颇多,祸乱横生。
只求师父保佑宋凛生,能叫他平安无虞、此生顺遂。
徒儿我也好还清因果、早日飞升。
到时候不管是读书讲经、研习法术,或是洒扫庭院、照看仙兽,徒儿都绝不偷懒!
文玉默默在心中念叨着,待终于说了个大半,她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了笑,不忘补充道:
还有就是,多谢师父搭救陈勉。
师父心善!师父大量!师父最最好!
这回总算是没漏下什么,文玉乐滋滋地叩首,待直起身子后睁眼偷看着神像。
人说向神明祈愿,不可贪心。
她这算不算贪心了些?
她所求这样多,师父该不会忙不过来罢!
文玉乐滋滋地笑着,而后款款起身,让出身前的蒲团。
“洗砚——”文玉拉着宋凛生退至一旁,“你也来拜上一拜,叫春神娘娘保佑你。”
文玉兴致勃勃地唤着洗砚,她师父确实如同传言一般,无有不应。只要洗砚许下愿望,必定能实现,这样好的机会,她不能叫洗砚错过。
洗砚方才侍弄好瓜果贡品,乍然被文玉这么一唤,他在身后擦了擦手,忙不迭地便迎了上来。
他行过宋凛生和文玉身旁之时,调皮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转,“我工钱够用,生活自在,那便求春神娘娘保佑公子身体康健,文娘子青春常在罢!”
宋凛生无奈地笑着,文玉却是扬声道:“这个不成,只能求你自己的,你不如求……”
文玉转转眼珠,“求阿竹不生你的气罢!”
“文娘子!”洗砚登时收了声,转身忿忿跪坐在蒲团上,不再搭理文玉。
文玉笑得合不拢嘴,十分开怀,“怎么,只许你打趣我,不许我戏弄你?”
即便是一向不怎么喜形于色的宋凛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洗砚确实需要让小玉治上一治,看他日后还敢浑说。
雪融在侧、裂冰于耳。
宋凛生的笑声让文玉登时收住了口,她循声望向身侧的宋凛生,好奇地问道:“宋凛生,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宋凛生眉眼弯弯,正笑得开怀,冷不丁叫文玉这么一问,他登时收了声。
对于文玉以往的问话,宋凛生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今日却忽而想要卖个关子。
他垂眸温柔地注视着文玉,“不如,小玉来猜一猜?”
第148章
文玉一噎,没想到宋凛生竟不愿说,还要同她卖关子。
她心下一动,无所谓地鼓了鼓两腮,“不说正好,反正心愿说出来也不灵验,你可要记得好好守住。”
文玉话音刚落,便忍不住扬唇笑起来,他倒要看宋凛生能忍得住几时。
岂料宋凛生竟然一脸正色,认同地颔首道:“正是,我也曾听闻有此一说,那我与小玉可都得好好保密了。”
他煞有其事地模样实在认真,就连文玉见了都不禁呆愣几分。
这时洗砚也祈愿完毕,转身回了宋凛生和文玉身侧,他一面俯首清点着包袱,一面轻声问道:“公子,文娘子,可还要四处转转吗?还是当即便下山去?”
宋凛生沉吟片刻,转目看向文玉,“一切都听小玉的意思。”
毕竟是小玉主动提出来要上梧桐祖殿来进香,想必小玉会想要多留些时候,他与洗砚都无紧要之事,自然能够陪着小玉四处转转。
文玉左看看洗砚,右看看宋凛生,她无奈地扁扁嘴,嘀咕道:“恐怕留与不留,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宋凛生一顿,温和的目光染上几分疑惑,向文玉投来。
一侧收拾包裹的洗砚也是闻言便停下了动作,不解地歪头看着文玉。
“小玉,怎会?”宋凛生眉尾轻扬,同文玉问道。
文玉掸掸两侧的衣袖,又俯下身扫了扫衣裙下端,待衣装整洁之后,抬步又往春神像走去。
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皆是困惑在心,不知文玉在做些什么,他二人的目光紧跟着文玉,未有一丝的偏离。
文玉将地上的两个蒲团垒在一处,垫高了些许,她仰面瞧着眉目温柔的春神像,心中一叹。
师父,竟有人敢在师父的场子上为难徒儿,师父可得为我长长威风、助助势头啊。
思绪收住,文玉转身一撩衣袍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她眼前是正对的六扇殿门,身后是端庄威严的春神金身,加之垫高了些许的蒲团在身下将她托起来,文玉的气势不可谓不唬人。
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虽不解其意,确实自觉地走过去,一左一右地靠在文玉身侧。
他二人长身玉立、体态笔直,说是文玉的左右护法也不为过。
文玉左右看顾一眼,满意地勾唇笑笑,而后气势十足地问道:“堂下何人,还不现身?”
此言一出,宋凛生和洗砚俱是一惊,他二人齐齐看向殿外,只是除却门页以外,其余挡住的地方皆被挡住,不能将殿外的情形尽收眼底。
宋凛生眼眸低垂,流光转动间,便欲出门去看。
小玉既然如此说,定然有她的道理。
难怪她会说留或不留,由不得他们。
莫不是有人尾随他们上山,只不过一直藏头露尾、不曾现身?山贼、水匪?还是寻常百姓?
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先出去看一看,不能叫小玉独自面对才是。
他心意已决,抬脚便欲行动,可尚未迈开步子,却被一股力量拖住。
宋凛生顺着来源去看,却是文玉。
只见文玉面色不改、镇定自若地朝他摇摇头,而后又出声道:“不必藏了,方才在山道上我已然发现尔等踪迹。”
“不拆穿不过是因为我急着上山进香。”
文玉松开宋凛生,头也不回地便摸上桌案捏了一只果子。
她脑中回想着当日师父倚靠在香案上的闲适自得,怀抱细柳、手拿瓜果,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庄严来。
文玉仿着记忆中师父的样子,将手中的果子慢慢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声音在唇齿之间响起,满口瓜果香甜叫她更加镇定几分。
她慢悠悠地开口,“如今我已上完了香,你便自己现身罢,别等我去请你。”
文玉咬着口中的果肉来为自己放松,她在东天庭狐假虎威惯了,可是这是人间,做这样的事,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洗砚听了文玉的话,不由得吞咽两口,一颗心也紧张起来,但他并未后退,却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拦在文玉和宋凛生身前。
不论如何,不能叫公子和文娘子受惊。
宋凛生垂眸片刻,略一思索便也明白过来,文玉所说之人,应是与方才在山道上,她忽而的停顿有关。
莫不是那时,来人便一直跟着他们上山了?
小玉……真是敏锐。
无人应答,殿内殿外皆是一片寂静。
文玉手中的果子咬了大半,她毫不在乎地说道:“不出来也成,待我吃完果子便去请你。”
她加重了唇齿之间的咬合力道,咔嚓咔嚓的声响钝钝的,却又不失锋利的意味。
洗砚听了直耸肩,他倒觉得这声音像是屠户磨刀时发出来的嘶磨。
文娘子一个小姑娘,气势倒是十足。
随着最后一口果肉下肚,文玉一手捻着果核上头的柄,拎在眼前看着。
一侧的宋凛生见状,适时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随后略躬着身子递给文玉。
文玉接过帕子动作缓慢地擦拭着唇角,待抹尽最后一点残留的汁水之时,文玉手中的果核脱手而去,直朝殿外。
眼见那果核飞出门槛,文玉轻拍两手,倏忽起身,“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
“娘子且慢!”
一道女声穿门过槛而来,直直拦住了文玉的未尽之言。
那声音惊惶不安,又带着些许疲惫之态,但更多的却是大喜过望之色。
文玉一皱眉,总觉得哪里奇怪,她偏头与身侧的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十成十的疑惑——
这人在欢喜什么?
半路跟着她们上山,却不愿显露踪迹,行为鬼祟、动作偷摸,不像是什么好人。
如今被文玉抓个正着,还能露出如此喜悦的声音?
文玉正思量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乌泱泱地涌进来一大波人,为首者身着藏蓝色的斗篷,还戴着帽子,将整个人罩在其中,看不清面容。
可那斗篷的衣料裁剪,以及上头精致繁复的百鸟绣样,却是不俗。
此人非但来头不小,瞧这架势,更是来者不善。
文玉捏了捏手心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并未起身,只略微往前倾身毫不怯懦地看向来人。
“*阁下好大的气派。”文玉目光如炬,似乎要将那藏蓝色的斗篷看穿。
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忽而瑟缩了一下,方才迫人的气势瞬间消失,似乎生怕惹得文玉不悦。
她连忙环顾左右,在其示意之下,身后的随从又哗啦啦地退出了殿外。
一群人一直退到院中进香的炉鼎之后,她似乎还是觉得不够,又在门槛内扬了扬手,那群人便又乖觉地退至梧桐祖殿的正门之后。
文玉扬眉,同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双方的眼眸之中尽是惊诧之色。
没想到这女子竟有如此高的号召力,她身后的众人竟全数听她吩咐办事,想来此人颇有权势。
“何必装神弄鬼?”文玉出言,小心地观察着来人的动作,以便她及时应对,“不如坦诚相见?”
那人沉默着不答话,却也没什么旁的多余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拢于袖中。
来人并非什么妖精鬼怪,这点文玉可以确定。
她不过是一个凡人。
可是,若是一个凡人,又是因何故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追着她与宋凛生不放呢?
不过……若说她大张旗鼓,可又为何一路上只是偷偷尾随,并未直接现身相逼迫?毕竟她们人多势众。
文玉看看身侧的宋凛生,放心地点点头,又看看一旁的洗砚,忽而生了调皮的心思,也好缓和此时紧张的氛围。
“洗砚,你在外头欠钱了?”
洗砚叫她没头没脑地一问,先是愣神片刻,而后嗔怪道:“怎可能?公子给我的工钱下辈子也花不完。”
文玉撇撇嘴,那定然不是她们三人的问题了,要想知道个中缘由,看来还是得问问眼前之人才是。
只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半个动作也不做,倒叫文玉真有些看不懂了。
她似乎毫无攻击性,也没什么攻击的意愿。
文玉放松下来,一时不知怎么对她才好,犹豫片刻,文玉试探着开口问道:“你……”
“敢问娘子,可是文玉娘子?”
却在文玉方才开口的瞬间,那人也开口说话了。
宋凛生眉心一拧,此人无端来寻小玉做什么?见她这一身打扮,不似行走江湖之人,倒好像是富贵人家的主人。
没有丝毫的犹豫,宋凛生立时上前一步,拦在文玉身前,“阁下问这些做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着急,听闻宋凛生有此一问,她连忙摆手为自己辩白:“宋大人莫急,妾身并无恶意的,我只是想问问这位娘子是否就是文玉娘子。”
宋大人?
她认得自己?
宋凛生回首同文玉对视一眼,文玉顷刻便明了他的意思。
文玉从容地站起身,将衣衫捋齐整,而后上前与宋凛生并肩而立,应声道:“我就是文玉。”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在来人心中炸响了惊雷,而后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她似乎极其激动,还有控制不住的……欢心?
在文玉和宋凛生不解的目光之中,来人抬手一把除去了遮住半边面容的斗篷连帽,露出整张脸来。
此女约莫四十来岁,可保养得当、妙容姣好,满头的珠翠富贵非常,一眼瞧见便知身份不凡。
只是她眼窝深陷、一片青黑,也不知是多久不曾安眠,还是为何事挂心至此?
文玉见她一脸的欢欣之色,双目之中一片猩红,几乎登时便要落下泪来。
只是文玉苦苦思索一番,若说妖精鬼怪还好,可是凡人……她在凡间除却宋凛生以外,并无什么因果。
这位夫人……缘何见了她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实在是叫她无所适从。
不过她既然认得宋凛生,想必也是江阳府的人,倒不知是哪家的家眷。
似乎看出文玉的疑惑,那妇人上前一步,郑重地解释道:“文玉娘子,宋大人,妾身乃是江北闻康氏,今日特来拜会文玉娘子的。”
这回轮到文玉愣在原地了,她想起前几日在同知院时收到的拜帖,似乎是闻家。
她转目看向身旁的宋凛生,想要同他确认一番。
这个江北闻康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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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宋凛生轻轻颔首,靠近文玉与她耳语道:“江阳府又分为江南、江北,中间以沅水为界。”
文玉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凝神静听宋凛生的解释。
“而江北以闻家最为有名,祖上几代都是富贵人家,江北闻家正是上回曾与你递过拜帖的闻家。”
宋凛生眼尾扫过面前的妇人,同文玉低声说道:“而这闻康氏,想必正式如今闻家的当家人闻老爷的夫人。”
文玉一时了然,想必宋凛生所言,不会有假。
可若眼前人真是闻夫人又如何?
她与这个闻夫人可没什么瓜葛,也不曾有过节。
而闻夫人率领一众家仆尾随她上后春山,行迹鬼祟,很是可疑。
文玉一挑眉,预备长话短说,赶紧结束这场无厘头的会面,她和宋凛生也好尽早归家去,免得宋伯担心。
“哦?原来是闻夫人。”文玉周正地同对方见礼,只是不等她有所回应,便回身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是,正是妾身。文玉娘子……”闻康氏拢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手绢,生怕文玉会有一丝半缕的不悦。
眼见着文玉退回蒲团之上,闻康氏也不由得上前两步。
“文玉娘子,前些时日我曾派人送拜帖到宋大人府上,想请文玉娘子过府一叙。”闻康氏面露笑意,却很是牵强,难掩她一脸疲倦之色。
“不知……不知文玉娘子可有收到?”她一双美目紧紧锁在文玉身上,生怕错过她任何神情。
文玉仰面看了一眼立于她身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是江阳知府,依律知一府事。按理说江阳境内、大小事务,都应该去找宋凛生才对。
可是这位闻夫人,从一开始便指名点姓地给她送拜帖,如今面对宋凛生更是视若无睹……
文玉不由得垂首将自己周身打量一圈,是她身上有何特别之处吗?
竟比知府大人的头衔更引人注目?
文玉犹豫着,还是如实答道:“是,我收到了。”
“那文玉娘子——”闻康氏的情绪显然有了明显的波动,她忽而俯下身半蹲着与文玉对视。
“可我与你素不相识、并无来往,缘何你邀我过府一叙,我便要过府一叙?”文玉话中的疑虑毫不遮掩,面上也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我……”闻康氏失了气势,一时瑟缩着说不出话来。
宋凛生垂眸,警惕的视线从闻夫人的面上扫过,他悄无声息地往文玉身前移了一步,生怕闻夫人会暴起做什么不利于文玉的举动。
“闻夫人,即便文玉娘子并未应下你的邀约。”宋凛生话锋一转,眉宇都凌厉了起来,“你也不该领着这样多的一帮人尾随我等上山。”
他竟不知闻家有如此胆量,邀约不成,便欲跟踪?
闻康氏似叫宋凛生的话刺痛一般,她忽而力竭,整个人往后跪坐而去。
“我、我……”闻康氏慌乱地找补着,企图为自己辩解,“我并非有意,只是文玉娘子好不容易露了面,我、我想……”
文玉撇撇嘴,一双手托着两腮,状似不在乎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依照闻夫人的说法,就连自己什么时候出府露面都知道,想必闻夫人在宋宅左右监视她的行踪,不是一日两日了。
闻康氏彻底乱了心神,额间有细密的汗珠溢出,“我、我并不想做什么,我真的并无恶意,我只是想见一见文玉娘子而已。”
“我知此举不妥,可却没有旁的法子能见到文玉娘子了,请宋大人和文娘子恕罪。”
一旁的洗砚听了这话,登时上前一步,“你想方设法地要见我家文娘子作甚?如今见了,还不快走?”
即便眼下身处梧桐祖殿,而并非宋宅,为了文玉和宋凛生的安全,洗砚也开始下逐客令。
文玉看着洗砚为她梗着脖子与闻夫人理论的模样,与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
她算是知道宋凛生所说的,洗砚只是偶尔大意些,但一向是很靠得住的。
文玉耸耸肩,只怕这位闻夫人并未说实话。
顺着洗砚的话口,文玉搭话道:“是啊,如今面也见了,话也说了,闻夫人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了罢?”
一时间,殿中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闻夫人身上。
闻康氏本就跌坐在地,她仰面看着周遭的三人,再看看文玉身后巍然而立的春神金身,慈眉善目的春神娘娘此刻正垂眸盯着她,叫她无端生出一抹恐惧来。
可她不能害怕,她还有事要做。
闻康氏深深地吞咽一口,仿佛将所有的不安和张惶都一并压了下去,再抬头时,目中已尽是坚定。
“妾身恳请文玉娘子过府一叙。”
文玉一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转头与宋凛生和洗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十成十的疑惑。
洗砚眼珠一转,登时便驳了回去:“闻夫人,你下拜帖不成,便带人尾随我们上山,实在是失礼”
“如今无缘无故的非要请我家文娘子去你府上,请客可没有这样的请法。”
公子和文娘子得顾全脸面,不能将话说尽了。
可他洗砚可不怕得罪人,他偏要问个清楚。
这人只一昧的说请文娘子过府一叙,却不肯讲明缘由,其中必定有鬼。
“我、我……”闻康氏踟蹰着,却始终说不出下文来。
宋凛生见状,不欲与她纠缠,他回身拦住闻夫人的视线,与文玉说道:“小玉可想下山?”
文玉听他如此说道,忍不住往外头望了一眼,虽然殿门紧闭,可方才闻夫人带来的人并未离开,仍守在正门口。
“现在?”文玉轻声问道。
宋凛生勾唇一笑,不似他平日的里清风明月,而是十足的狡黠得意,“小玉可记得你我初见之时,我身边那支听梧卫?”
文玉杏眼圆睁,登时明白过来——
初见那日,宋凛生身后除却洗砚,还跟着的乌泱泱一大片人,她虽并未怎么仔细看,但那些人皆是身手敏捷之辈,这点毋庸置疑。
她起先并未在意,还以为只不过是普通的随从,后头才听宋凛生说起,那些人乃是专门保护他的听梧卫。
只不过自抵达江阳府之后,为免引人注目,听梧卫多数隐在暗处,很少现身。
文玉眼眸一亮,“哦——你是说他们在附近?”
“正是。”宋凛生颔首。
“你平日都不叫他们随行,今日怎么记得带上了?”文玉压低了声音,打趣道。
“我只是不想叫小玉有任何闪失。”宋凛生眼波流转、如实答道。
山中走兽多,虫蚁也不少。
而他们又打算在山中留宿,衔春小筑许久无人居住,更应该留心些。
他怕仅凭他和洗砚之力,会无法顾全小玉。
文玉面颊一热,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囫囵应声道,“嗯嗯。”
而后便转回身来,继续盯着几步之遥的闻夫人。
宋凛生见她落荒而逃,不与作答,不禁挑了挑眉,轻呼一口气而后乖觉地跟在文玉后头。
原本文玉还在犹豫如何处置闻夫人这件事,碍于她身后乌泱泱的一众人,还打算同她好生谈谈。
毕竟即便她是春神弟子,也不能随意对凡人动用灵力不是?
可是眼下有了听梧卫么……那可就得另当别论了。
文玉懒懒地一抻手,动作间尽显慵懒随性,“闻夫人,我若是不肯跟你去,闻夫人又当如何?”
闻康氏应声抬首,一双深陷的眼茫然地在文玉面颊上飘过,似乎怎么也无法聚集到一处。
她左右环顾一圈,似水中浮萍一般浮沉,周遭尽是水流,却无容身之处。
忽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头往殿外望去。
只是殿门紧闭——
正是她方才亲手阖上的。
文玉见其动作,便猜到了几分,索性把话挑明了说:“难不成,叫殿外你那些家仆将我绑了去?”
“若是如此——”宋凛生话音一顿,“江阳府衙的官兵顷刻间会将闻宅围个水泄不通。”
洗砚双手环胸,颇有气势,“到那时,管你江北闻家,还是江南闻家,一律依法惩办。”
即便江北闻家再有名,也不能越过律法去。
闻康氏急忙回头,方才那一瞬间,心中萌生的千百种念头一闪而过,可众人的一番话,登时便让她恢复了神智。
她一双眼止不住地左右瞟动,方寸大乱。
最终视线牢牢锁在文玉身上,她还不曾忘记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闻康氏忽而直起了身子,郑重地朝文玉跪拜下去,而后膝行至文玉身前。
文玉叫她忽如其来的举动一惊,她连忙起身跳开,闪至一旁。
她哪里受得起如此大礼?
如此一来,闻康氏正对着的便是春神娘娘的神像金身,她仰目深深地望了一眼春神,伸出一手作起誓状。
“文玉娘子,妾身当着春神娘娘的面发誓,对你绝无恶意,我是真心有求于文玉娘子。”
她泪眼婆娑、很是动情,姣好的面容更衬得眼下的青黑片片,凹陷明显。
“闻夫人,你这是做什么?”文玉眉心微拧,便去扶她,“快些起来。”
不知怎么的,许是她说愿意当着春神娘娘的面起誓的缘由,文玉竟忽而心软下来。
即便她莫名其妙地带着一众人跟踪自己,文玉也不想再同她计较。
春神在江阳府地位颇高,江阳百姓无论耕种、求学,做买卖跑营生都愿意上后春山拜春神。
闻夫人话中真意由此可见。
“我是真心有求于文玉娘子的。”闻康氏这话发自肺腑,确无虚言。
她两手拽住文玉的衣袖,恳求道:“先前是我言行无状、举止有失,请文玉娘子原谅,请宋大人和这位小公子担待。”
文玉回首同宋凛生和洗砚对望一眼,他二人俱是软了神色。
“但我是真心有求于文玉娘子,求文玉娘子成全。”她话中满是凄清,叫人闻之不忍。
文玉双眉越蹙越紧,原来是有事寻她,怎么不在拜帖中直接写明?却要来绕这样大一个圈子。
不过如今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要先弄清楚,闻夫人找她究竟是为何事。
“好好好,你先起来再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文玉将人扶起来,安置在她方才坐过的蒲团上。
宋凛生移步至香案一侧,取出另一只蒲团来,垫在文玉身后,“小玉。”
文玉往后头看了一眼,同宋凛生微笑致意,顺势坐在了闻夫人身侧,“闻夫人?”
闻康氏应声而动,眸光微亮间,急促出声:“求文玉娘子救救我儿——”
第150章
一时间,除却殿内的春神像仍是眉目温柔、眼波柔和,文玉等人俱是瞠目结舌、不知作何言语。
文玉心中仔细回想着,她似乎并未做什么惹眼的事,闻夫人怎么会要她来救人?
“我?”文玉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实在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截了当地发问。
“是,正是文玉娘子。”闻康氏见文玉总算肯与她答话,顷刻间大喜过望,终于收住了眼泪,“妾身听说文玉娘子医术高明,府衙的陈书吏便是得了文玉娘子的救治,才能恢复如常、行动自如的。”
只是没想到她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俱是面色一凛。
陈勉的事,闻夫人怎么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宋凛生拧眉,寒声问道:“没想到闻夫人除了家仆众多,在江阳府衙之中也有眼线?”
看来江阳府衙,也需得彻底清查一番才是。
闻康氏起先还未有所察觉,在宋凛生一语道罢之后,才总算是回过了神,她连忙摆手辩白道:“并非如此,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只知陈书吏伤重是得文玉娘子搭救才得以康复。”
“文玉娘子妙手回春、医术高明已在市井之间传开,我也是偶然得知。”她一双眼中盛满真挚,期待地看着文玉。
文玉眸光一动,见她不似作假。
“既然是道听途说,便应知有真有假、有虚有实。”宋凛生面色冷下来,“闻夫人既无实证,便不应妄自叨扰文娘子。”
“我、我不过是想搏上一搏……”闻康氏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文玉一手拍着闻夫人肩头以示安慰,一面解释道:“可是你听来的说法确实有错,救陈勉的乃是我的兄长,并非是我。”
闻康氏原本下垂的头颅忽而扬起,直面文玉,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会?那、那不知文玉娘子的兄长现居何处?我、我这就登门拜访。”
说着,闻夫人便挣扎着预备起身,在知道陈勉恢复的真相之后,是片刻也不愿耽误。
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宋凛生便上前开口解释道:“文玉娘子的兄长居无定所、云游四方,如今我们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文玉闻之频频点头,兄长还能在哪?在天上呗。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春神像。
如今入了夏,师父应当不似春日忙碌,这会儿许是在春神殿打坐修炼罢。
思及此处,文玉也是无可奈何,她一把捞住闻夫人挣扎不止的肩膀,劝道:“兄长虽不在,可我也能支撑一二,毕竟是同胞兄妹,我也懂些皮毛。”
“你先同我说你家儿郎出什么事了,若能处置我便处置了,若不能,我再设法联系兄长便是。”文玉轻拍着闻夫人的肩膀,叫她平静下来。
果不其然,一听文玉如此说来,闻康氏便不再挣扎,灰败的双眼重新亮起碎碎的光,“文玉娘子此话当真?”
文玉一叹,应道:“你若信不过我,又怎么会来寻我。”
“是,是我多虑了。”闻康氏面上笑意渐显,总算不似先前那般苦大仇深。
宋凛生眸光一动,闻家的儿郎,他曾见过的。
闻康氏深吸一口气,回身朝着春神像拜了三拜,而后低声同文玉说道:“我儿闻彦礼……突生恶疾、神志不清,只是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
“我原本想请文玉娘子过府一叙,也好亲眼看看彦礼的症候,不过我确实用错了法子,请文玉娘子见谅。”
文玉点点头,从闻夫人的口中总算得知了她的来意。
“他这般情形有多久了?”文玉问道。
“自从……已有数月之久,起先不过是高热不止,我延请名医、遍寻良方,却是越治越差,到最后连神智也不清醒了。”
说到伤情之处,闻夫人又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高热不止、神智失常。
宋凛生沉吟片刻,并未出声。这样的情形倒是有几分像当初的陈勉。
“小玉,可有把握?”
只是兄长早已离去,不知小玉是否真的能联络上兄长。
若是不能,又该如何?
宋凛生心下思量着对策,若是真的无法寻到兄长的踪迹,那他便从上都请名医来为闻公子诊治,希望能有些效用。
文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思虑一番过后,审慎地说道:“正如夫人所说,这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不若择日我到府上为令公子看诊,再论不迟。”
她得再想想,就这么说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若到时候亲眼所见,摸清了症候再对症下药。
“是是是,文玉娘子说的正是。”闻康氏连声附和,“日子就定在三日后可好,我已找人算过,三日后是大吉之兆,有利于我儿彦礼的神智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急切到不顾礼数地暗中跟踪文玉娘子上山了。
文玉一愣,转眼去看身侧的宋凛生,生疮害病不过是凡人的家常便饭,怎么还与天道吉时扯上关系了?
宋凛生抿唇,无奈地摇头示意,闻夫人既有打算,他们只能遵从。
毕竟患者为大,闻家既然相信时辰运势,便依照他们的意思来罢。
文玉眉尾一挑,心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应承下来:“好,那便是三日之后,我自会上门为令公子看诊。”
闻康氏肩头一沉,终于松了口气,面色也鲜亮了些,她情不自禁地托起文玉的手,嘱咐道:“多谢文玉娘子,我家中仅此独苗,全仰仗文玉娘子了,若是能治好我儿,必定倾尽所有来答谢文玉娘子!”
什么金玉财帛,古玩字画,但凡她有,皆可赠与,她只要她家的儿郎平安。
她后头的话,文玉并未听清。
实际上,文玉在听到“独苗”二字之时便是身形一僵。
一旁的宋凛生和洗砚也是面色不虞。
独苗?什么独苗?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交换着讯息,这闻夫人竟然说……闻彦礼是家中独苗?
那如今住在府上的闻彦姿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她二人开口,一旁的洗砚却是愤愤不平地上前质问道:“闻夫人。”
洗砚强忍着一脸不悦,同闻康氏见礼,而后待她转目注视自己之时,继续问道:“不知闻夫人此言何意?难不成就因为一些吵闹,便真的要弃自家的儿郎于不顾,权当没有这个人吗?”
文玉和宋凛生平日里很是忙碌,少有空闲。自彦姿弟弟随阿沅一道进府一来,多数时候是由宋伯和洗砚搭手照料,众弟妹居住的竹取小院也是洗砚去的最勤,是以他与阿沅、彦姿都尤为亲近。
如今猛然听见闻夫人称闻彦礼为家中独苗,全然不曾提起彦姿,似乎就当没这个儿子一般。
洗砚实在是为彦姿感到不平,便忍不住出言道。
文玉和宋凛生眸光一转,也有些不解其意。
可没想到,殿内最为迷惑的人,竟然是闻夫人。
闻康氏一脸的莫名其妙,眼中尽是错愕,待到洗砚言罢,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小公子,不知你……你此话何意?”
“我此话何意?”洗砚双眉倒立,忿忿地往前冲了一步,“闻夫人怎么反倒问我?你任由孩子流落在外却不管不顾、不闻不问,还说什么独苗、谁是独苗?真是独苗?”
宋凛生冷静自持,并未发作,只是一抬袖横在了洗砚身前,却并未出言阻拦洗砚的话口。
文玉则是双手抱胸,冷眼瞧着闻夫人的反应。
阿沅曾同她和宋凛生说过,闻彦姿乃是闻家的小公子,在家行二,上头有个兄长。
只不过同家中闹了些不快,是以独自偷跑了出来,宁愿与阿沅一道在后土庙流浪,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也不远归家去。
不说往日,便说进宋宅以来,都不曾听说有人来寻彦姿。
原本今日见了闻夫人,虽觉得她古怪,却也准备等她阐明来意之后,将彦姿的事据实以告,再看是否要将彦姿送回闻家。
却没想到,闻夫人一开口便是独苗。
如此看来,是只当家中仅有闻彦礼一位儿郎了?
闻夫人叫洗砚一番话问的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只愣愣的看着他,却也不开口解释。
文玉扶额,不知说什么好。
最终,文玉正色问道:“闻夫人,你家不是还有个小儿郎,叫闻彦姿么?”
文玉此言一出,洗砚面带不悦地退回去,他倒要看看这闻夫人如何作答。
宋凛生收回手,一手理着衣袖,而后负手立着。显然,今日闻夫人需得给出个说法才行。
否则,莫说彦姿自己不愿归家,照这情势,他们还真是不放心彦姿归家去会是什么境况。
闻康氏听闻此言,面色一凝,却不似有任何慌张或是心虚,只是有些微的愣神。
一时间,无边的沉默漫上梧桐祖殿。
高堂之上的春神像低眉垂目、不言不语。
殿内的几人各怀心思、闭口不言。
文玉眉心一拧,话说到这一步,难不成闻夫人还想抵赖?
她侧身仰目看了宋凛生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文玉原本打算再追问两句,便也只好作罢,就此打住。
只是正当文玉回首去看闻夫人之时,却觉得她双眼空洞、毫无精神,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
就连万分情急、迫不及待便想为彦姿讨个说法的洗砚,都适时地收了声。
时间在无边的沉默里沉浮,来来回回地,不知翻过多少遭,也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文玉和宋凛生以为闻夫人不会再答话之时,她忽而出声说道:“文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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