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嘶哑暗沉,与方才全然不同,像是沉闷的氛围突然撕裂了一道豁口。
文玉忙不迭应声,企图从豁口往里探看,一查究竟,“诶——闻夫人。”
只是她一答话,闻夫人的泪水应声滑落,从眼尾淌过面颊,最后堪堪挂在下颌之上。
文玉一晃神,叫闻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地手足无措。
如今流落在外、有家不回的人是彦姿,可不是这位衣着光鲜、仆从遍地的闻夫人。
不知她……缘何落泪、伤心至此?
文玉急忙从袖中去翻找帕子,好不容易摸到一块,这才想起乃是方才宋凛生递给她拭手用过的,只好又塞回袖中。
闻康氏双手拢住两颊,豆大的眼泪似断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滑落。
偶有呜咽之声从指缝之间漏出,沉闷地撞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口上。
文玉心有不忍,是不是她说话太直白了些?
闻夫人和彦姿之间,纵有误会或是不快,也是他们母子的事,不该有她这个外人来置喙。
文玉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宽慰闻夫人。
只是闻夫人强撑着收住了哭声,她满脸的泪痕无不伤心,低声同文玉说道:“文玉娘子,妾身我确实曾有一幼子,名唤彦姿,是彦礼的胞弟。”
闻康氏抬袖拭去眼角的余泪,一面摇头,一面忍痛说道:“只是,彦姿少时身染恶疾,不幸离世……”
她强忍着伤悲,解释着:“那时彦姿尚小,如今已过数年,此事鲜有外人知晓,是以我对外称便说彦礼是家中独子……”
闻夫人的话似一道光亮的闪电,将沉默的天幕划开锋利的豁口,登时雷声大作、风雨狂鸣。
真相自那或口中显露身形,将事实在文玉和宋凛生等人眼前铺开。
文玉一愣,她犹豫地蠕动着嘴唇,却最终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
“怎会?”洗砚眉梢一扬,满是疑惑不解之色。
宋凛生背于身后的两指一动,原本还欲追问的洗砚见了便不再出声。
公子此举,定然有他的道理。
“彦姿、彦姿……”文玉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思虑一番后预备问些什么。
此刻,先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凛生却忽而抢在文玉前头开了口:“不知闻夫人所言,可是句句属实?”
闻康氏泪眼迷蒙,却难掩坚定之色,肯定地回复道:“千真万确,只是此事乃我心头一痛,鲜少提及,是以知情者不多。”
宋凛生颔首,顺着闻夫人的话往下说:“那……彦姿辞世之时,年岁几何?”
文玉一愣,转目瞧着宋凛生,问这些做什么?
若有两个彦姿,当堂对峙便是。
闻康氏敛眸沉思一瞬,而后答道:“当年彦姿方才九岁,眼见着过十岁生辰却不幸夭折。”
此事一直是闻家上下心头之痛,她原以为随着时光流转、岁月轮换,自己已经忘记了失子之痛,可是……
如今忽而提起来,才发觉仍是那般蚀骨钻心、难以平息。
闻夫人抬袖抹泪,一时间不再言语。
宋凛生眼眸低垂,有淡淡的弧光划过。
九岁……
阿沅曾说过,彦姿与他年岁相当,正是九岁。
不论姓名、家室,或者是年岁,竟然丝毫不差。
可是闻夫人却说家中的小儿郎彦姿早已离世……
这中间,分明有蹊跷。
他转脸与文玉对视,轻轻地摇了摇头。
文玉原本苦思冥想的小脑袋瓜,登时便意会过来。
待闻夫人拭罢眼泪,这才想起追问一句:“文玉娘子,宋大人,还有……”
她仰面看了一眼方才最为愤慨的洗砚,犹豫道:“还有这位小公子。”
“不知、不知今日为何会忽而提起彦姿的事……”
闻夫人泪意满满的眼逐渐恢复清明,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文玉。
文玉心中一顿,想起方才宋凛生的眼神,她唇畔蓄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故作轻松地说道:“哦——这个,并无什么特别的,只是遇上了同名同姓之人,一场误会罢了。”
“却没想到提起了闻夫人的伤心事,实在不该。”文玉满怀歉意地劝慰着闻夫人,连声安抚道。
闻康氏闻言轻轻摇头,“也罢也罢,此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今日忽而提起来,有些伤怀罢了。与文玉娘子无关。”
一旁的洗砚双唇紧闭,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闻夫人,片刻后仿佛是觉得失礼,又忽而别开脸去。
彦姿、彦姿……
宋凛生上前一步,轻拍文玉肩头,叫她不必过于自责,而后同闻夫人见礼,说道:“既如此,今日我等便先告辞了,三日后定然如约上门为闻公子看诊。”
闻康氏闻言站起身来,即便是形容消瘦,但她周身的气质仍然夺目非常。
“是,劳烦宋大人和文玉娘子。”闻康氏嘱咐道,“三日之后,一定是三日之后啊。”
文玉点点头,宽慰着闻夫人,“你放心,我们一定准时,绝不会坏了闻公子的缘法。”
洗砚回身收着来时的包袱,闷着一口气,并未掺言。
说着,闻夫人却似想起什么一般,接着说道:“对了,此事、此时还望文玉娘子能为妾身保密。”
“妾身几次三番邀文玉娘子过府,也是不想此事过于张扬,今日是被逼地没法子了,这才追着文玉娘子至此的。”
文玉眉尾一扬,颔首应下,“这是自然,我等必不会为外人道。”
闻夫人面色舒缓,总算松了口气,“那便好,至于闻家之所在,不若三日后我派车去接文玉娘子和宋大人。”
宋凛生淡笑着,轻声回绝道:“不必,先前我为文玉娘子寻兄之时,曾登门拜访,是以认得闻宅所在。三日后我等自驱车前往便是。”
闻夫人话音顿住,一抹尴尬的神色留在眉间。
宋大人所说之事她倒是晓得,只是当时并未接待宋大人一行人。
她赶忙找补道:“那时家中正为我儿彦礼之事烦心,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宋大人见谅。”
那时她为了彦礼的是忙的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管旁的事务。
是以当时虽明知道是江阳新上任的知府和穆大人到访,她也叫人一口回绝了。
那时只知是为一文姓女子寻亲,她家既不姓文,想必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没放在心上。
只是不曾想到,一番周折之下,如今这位文姓女子——也就是文玉娘子,竟成了救治她儿彦礼的唯一希望。
真是造化弄人,幸而文玉娘子并未同她计较,否则还真是她的无礼断送了彦礼的生机。
宋凛生摇摇头,只去看身侧的文玉。
文玉满不在乎地耸耸两肩,“无事,闻夫人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时候不早,闻夫人还是早些归家罢,也别叫你外头那些仆从久等。”
闻康氏颔首答谢,眼中尽是对文玉的感激之情,“是、是是,多谢文玉娘子,既如此,妾身便告辞了。”
言罢,闻夫人同三人一一见礼,而后兀自推门离去了。
殿内还礼结束的文玉回身深深地望了春神像一眼。
春神娘娘慈眉善目、眼波柔和,也静静地回望文玉。
文玉鼓鼓两腮,只希望师父保佑,让闻家大公子的事不至于太过棘手,她能应付得来便好。
“小玉,我们也回罢。”宋凛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文玉折过身来,这才想起还有桩事,方才揣在心里不曾问出口。
正当她预备开口之时,却叫一旁的洗砚抢了先,“公子,为何方才不将彦姿之事据实以告?难不成闻夫人说幼子早亡,便是真的早亡吗?”
洗砚愤愤不平,显然还在为彦姿感到不满。
他总觉得这位闻夫人有事隐瞒,她必定是故意说起幼子早亡,编造一段谎言,来掩盖彦姿流落在外的真相,不愿承认自己的狠心罢了。
彦姿才九岁,怎会扯谎?况且不论年岁身份都与闻家二郎对得上,那彦姿定然就是闻家二郎。
公子和文娘子怎会一句轻飘飘的同名同姓之人便糊弄过去了。
“更何况,寻常人听闻同名同姓之人,必定会好奇地打探一二,这闻夫人竟然丝毫不接话,公子不觉得古怪吗?”
文玉眸光一转,从洗砚看到宋凛生。她倒是有一个猜想,只是不便于直接同宋凛生和洗砚讲来。
文玉静静地看着宋凛生,只看他面对洗砚这些质疑,又会如何作答。
宋凛生眉目淡淡,无喜无怒,听着洗砚的话,也并未生起波澜。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便是宋凛生心中早有盘算。
“正因为闻夫人听闻同名同姓之人,却丝毫不接话。”宋凛生徐徐开口,解释道,“从中可见,她对幼子彦姿身亡之事,确信无疑。”
“即便有同名同姓之人现身,她也从不会联想到自己已然逝去的二郎身上。”
“至于她接不接话,其实并不要紧,也许她只是不愿再回想起伤心事罢了。”
若非亲眼得见幼子夭折,又怎么会在同名同姓之人出现时,如此淡然处之。
“闻夫人并未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宋凛生淡淡摇头。
洗砚脸上仍是将信将疑的神情,他沉默着不接话。
一旁的文玉见了,随之开口:“正是如此,若她话中有半句虚言,三日之后待我们到了闻家,岂非不攻自破?”
难不成闻家上上下下还能长了同一条舌头?不曾发生过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存在,届时他们稍一探查,闻夫人的纸又岂能包得住火?
“可是彦姿,不论身份年岁皆与闻家二郎如出一辙,更何况就连他自己也同阿沅说自己原本是闻家子,只不过与父母生嫌隙,离家出走而已。”
洗砚极力辩驳着,生怕稍有不慎会损害彦姿的利益。
宋凛生颔首,并未急着反驳洗砚的话,而是顺着往下说,“那我问你,彦姿如今年岁几何?”
洗砚吐出一口气,奇怪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说道:“这还用问,咱们府中上至宋伯,下至阿珠,谁不知道彦姿今年九岁。”
文玉拍拍手,见他二人辩地起劲,,便不横加打扰,她转身又在先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事态的发展正如她所料,只是不知待分明之时,她该如何自处。
宋凛生并不否认洗砚的答案,接着问道:“那方才闻夫人所言,闻家二郎又是几岁?”
“自然也是九岁,正与彦姿同龄。”洗砚仰头,似找到了证明彦姿与闻家二郎便是同一人的证据,非常自信地瞧着自家公子。
“九岁,是夭折之时闻家二郎的年岁,而闻家二郎已然夭折数年了。”宋凛生点拨道,“闻家大郎闻彦礼,你与我在放榜之时见过的,他双十有一,与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怎会今年才满九岁?”
“可是!”洗砚猛地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九岁、九岁……可是今年的九岁却非数年之前的九岁……”
洗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公子是说、是说如今府中的彦姿是有人冒领了闻家二郎的身份?”
宋凛生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小玉,你当如何看?”
文玉被他这么一问,实在是万分头痛,自她发觉彦姿之事并非那么简单之后,便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
“或许,或许真是误会一场,彦姿不过与闻家二郎同名同姓罢了。”文玉硬着头皮答道,真想此事能快些揭过。
真是比闻大公子的病症还令人头痛。
“可是闻夫人也说了,闻家二郎之事鲜有人知,彦姿却能将自己家住何处、父母为谁,年岁几何说的清清楚楚,若说他并非闻家二郎,而是旁人冒名我不相信。”洗砚双眉蹙起,一脸不虞。
“尽管年岁上确有蹊跷,可是……”洗砚犹豫着。
他当然知道年岁对不上,可是他还是不能相信彦姿是冒领了闻家二郎的身份。
彦姿才九岁,他能撒谎吗?
宋凛生颔首,“洗砚,我知道你的意思。”
若是一切都对得上,一切都无破绽,说不准彦姿还真是闻家二郎。
“若真如此蹊跷,兴许彦姿真的是闻家二郎,却并非……”宋凛生转目瞧着文玉,接着说道,“却并非当初的闻家二郎了。”
文玉一愣神,她知道宋凛生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论她怎么说,都好像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文玉仰头看着身后的春神像,无语凝噎。
师父啊,给徒儿指条明路罢。
春神像静默不语,就连一贯的慈眉善目,文玉如今看来,也像是对她此刻境遇的打趣。
似乎在说,谁叫你私自下界、惹乱凡尘。
“是啊、是啊。”文玉别无他法,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能附和道,“只是不知彦姿这是怎么回事。”
洗砚品出味来,接话道:“意思是说,当日闻家二郎的夭折是真,如今的彦姿也是真,只不过如今彦姿的身子里装着的,却并非当初的闻家二郎?”
宋凛生沉吟片刻,郑重地点头:“可听说过鬼神作乱、借尸还魂?”
洗砚大惊失色,忙回身燃了三支香烛,满脸恭敬地向春神祷告:“春神娘娘在上,还请明鉴,我家公子实属无心之言无心之言,春神保佑春神保佑。”
宋凛生见状,也上前燃了香烛,“鬼神之说历来有之,绝不是空穴来风,否则又该如何解释活蹦乱跳的彦姿和早夭亡故的闻家二郎之事?”
方才还在愣神苦恼的文玉,一听宋凛生说起鬼神作乱,便忽然来了精神。
宋凛生既然有此猜测,倒省得她不知如何解释了。
一来此推测并无不妥,二来也免去了她身份暴露的风险。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这话是宋凛生说的,可不是她啊。
文玉猛地起身,凑近宋凛生身后,一脸的惊慌失措、张惶万分,她一双手捧着心口的同心结,柔弱地说道:“什么?鬼神作乱?”
“宋凛生,我好害怕,怎么会是鬼神作乱,那彦姿、彦姿……”
文玉强忍着心中的笑意,一脸正经、满目担忧地望向宋凛生。
她身上的淡粉披帛,在殿内烛火的映衬之下更添三分迷蒙的色彩,将她粉扑扑的两颊照得十分柔美。
宋凛生回过身来,面容清俊、眉眼温柔,他垂目细细看着文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漫上唇畔。
他抬手将文玉的手拉起,而后将手中燃好的香递给文玉,引她在春神像面前站定,“小玉不怕,纵使鬼神真在、妖邪常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纠缠小玉。”
宋凛生另外燃起三支清香,转脸同文玉宽慰道:“今日,你我一道祈求春神护佑平安,便不惧任何鬼神妖邪之说了。”
文玉点点头,同宋凛生一道拜了三拜,终了将香进在了桌案上的香炉之中。
她仰面瞧着春神像,心中默念道:即便不是彦姿之事,是旁的什么妖精鬼怪,师父可万万保佑宋凛生安全无虞、一生顺遂。
一番祈愿过后,这回洗砚是认真在收拾包袱了,他一面捆着结,一面说道:“无论如何,咱们得快些回府看看彦姿。纵使……纵使是妖魔鬼怪,也是在府中生活了好些时日的,又不是路边不认识的,洗砚做不到漠不关心。”
宋凛生失笑,轻拍洗砚肩头,“没人叫你要对彦姿毫不关心。”
彦姿自进府以来,并未生事,一直安静地随阿沅一道住在竹取院。
即便他真是妖邪附身,想来对宋宅也并无恶意。
除却……先前不愿出门、也不想用饭一遭,倒并无什么旁的事了。
文玉点点头,表示赞同。她转念想之前宋伯说过的话,同洗砚问道:“对了,不是说彦姿近来胃口不错,非但愿意出门玩耍,也愿意与大家一道用饭了吗?”
宋凛生明了文玉心中所想,附和道:“既如此,今日回府,不若请彦姿阿沅他们一道到前厅用饭。”
文玉深以为然,只期待地看着洗砚。
洗砚将收好的包袱背在臂弯里,一面点头应下,一面收拾桌案上的香灰。
忽而,洗砚身形一顿,缓慢地回身同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他嘴唇蠕动着,满脸的不解,“如此说来……彦姿自进府以来,一向是愿意与我们在一处用饭的,他似乎……”
洗砚话音停顿片刻,偷偷地瞄着公子和文娘子的神情,见他二人并无异色,这才接着说道:“他似乎只是不大愿意见公子和文娘子……”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她面上疑惑不解,心中却是无比了然。
难怪彦姿前些日子不肯出门、也不肯用饭。
即便是她和宋凛生在沅水落了水方才回府的时候,阿沅等一众弟妹都来观梧院探望,独独缺了彦姿。
当时她以为彦姿身子不适,在房中休养,并未在意。
如今和后头的桩桩件件联系在一起,缘由倒也分明了。
彦姿分明是躲着她,不愿见她。
先前她与宋凛生一道前往竹取小院探望彦姿之时,若不是阿沅拦着,兴许她早已发现了个中端倪。
阿沅小小年纪,只当彦姿是住不习惯,吃不合口而已,想必并未思量那样多,也就无形之中帮了彦姿一把。
文玉收住心思,故作不知,拧眉看着宋凛生,“这可如何是好,若彦姿真是鬼神还魂,我们……”
宋凛生抿唇,压住唇畔的笑意,轻声安抚道,“我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言罢,宋凛生同洗砚嘱咐道:“今夜不论用什么法子,务必将彦姿请来前厅用饭。”
洗砚点点头,他紧了紧背上的包袱,率先走在前头,推开了殿门。
梧桐祖殿香火缭绕,寂静无声,外头的人早就散尽了,就连一丝踪迹也不曾留下。
洗砚探头往外望了几眼,回身同宋凛生和文玉说道:“我们走罢,公子,文娘子。”
宋凛生侧目向文玉唤道:“小玉。”
文玉点点头,也是时候下山了。
文玉和宋凛生依次而出,洗砚紧随其后。
不多时,梧桐祖殿的殿门再次阖上。
最后一缕光晕叫门页隔绝在外,梧桐祖殿再无旁人打扰。
高台之上的春神娘娘睁着一双秀美的眼,忽而眨了眨。
一缕青烟拂过,一位身着绿衫的小童显露身形。
他怀抱细柳、另一手抱着一只瓷白的玉瓶,一身傲气地站在香案上。
那小童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紧掩的殿门,而后扫过香炉中尚未燃尽的青香,最终在供奉着瓜果的高脚描金贡盏上停住了目光。
正是方才文玉一行人新添上去的时兴果子。
小童一撒手,将柳枝和玉瓶搁在一旁,懒懒地盘腿在香案上坐下,随手捏了只果子放在口中啃了起来。
“这根木头,一下子求那样多,也不怕我会不应。”小童一面咬着果子,一面念念有词。
满口的汁水芳香,瓜果清甜,小童垂目一看,原来是串串枇杷。
橙黄的果实犹如颗颗浑圆的金珠,泛着诱人的光泽。
“也罢,看在果子的面子上,应了你便是。”
只是桩桩件件,不可能全数如愿。
后事究竟如何,只能看你的造化。
那小童懒懒地拭手,翻身下了香案。
动作间,衣袂翻飞,青色的小短衫顷刻间化作修长的外袍,包裹着男子挺拔的身躯。
他正对着春神像,后脑一抹琥珀色的发带飞扬,与殿内的烛火相映成趣。
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春神像满面慈悲,垂眸看着堂下男子。
一瞬的沉默,混合着淡淡的哀愁,莫名的气息在殿内发散开来,伴随着下一拨游人的脚步声——
男子化作一阵青烟,随风散去。
待游人又至,他早已不见踪影。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车轮的轱辘声碾过默不作声的青石板路,将官安巷的宁静破开来,一副山雨欲来的阵仗已经拉开了架子。
待车架完全停稳,洗砚的“吁——”声还未落地。
“公子,文娘子,咱们到了。”洗砚的声音穿帘而过,直向文玉和宋凛生而来。
一帘之隔,马车内的文玉咽下最后一口糕饼,她轻拍着手上的残渣,就着宋凛生的手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茶水。
待规整好了,文玉立身便下了马车,留身后探出帘子的宋凛生问道:“小玉,可是要去竹取小院?”
却见文玉笔直地立于车前,并未急着往府里去。
文玉一面盯着府门,一面回身自然而然地抬手去接宋凛生,见半晌没什么动静,这才转脸回来看着宋凛生,疑惑地一挑眉。
宋凛生敛眸轻笑,伸手拉住文玉。
对于小玉此番举动他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宋凛生顺势下了车,与文玉并肩而立。
后头的洗砚轻捶了一把尚未取出的下轿凳,又将其推了回去放好,而后牵着车马将其交给一旁迎上来的小厮。
文玉双手环胸,静静地看着门匾上的“宋宅”二字。
没想到,竟有妖精在她眼皮子底下便溜进了宋宅,而她心宽至此,竟毫无察觉。
亏她自诩要护住宋凛生的周全,叫他康健无虞,顺遂平安,当真是说大话了。
文玉摇摇头,回道:“不,我要回观梧院睡大觉。”
她需得回去好生将此事捋一捋,入夜要来个一击即中才行。
否则只会打草惊蛇。
宋凛生颔首笑笑,对文玉的说法表示赞同,“好,就依小玉的意思。”
文玉点头应下,抬脚便往里走。
宋凛生与她并肩而行,问道:“那晚饭想用些什么?是三汁焖青鱼还是党参炖乌鸡?”
不待文玉有所应答,宋凛生瞧了眼外头的天色,补充道:“如今入了夏,还可再添上一道槐叶冷淘,并一道菡萏酥山,如何?”
小玉既然要为这些琐事烦心,他在旁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照料好小玉的饮食,叫她吃得开心些、满足些,那他便也欢喜万分了。
文玉闻言一顿,在石阶上停住了脚步,宋凛生也随之停了下来。
文玉提起裙摆,略往上两级,使得自己的视线与宋凛生齐平。
偶有微风袭来,卷起文玉发间的缎带绕上宋凛生的面颊。
他也不抬手拨开,只那么静静地站着,等待着文玉的下文。
她心中默念着青鱼、乌鸡,而后出声问道:“一定要择其一?”
宋凛生一时没回过神,答道:“嗯?”
只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唇角含笑地应声:“都好都好,都做来尝尝。”
文玉满意地笑开来,面颊上似有云霞飞来,红晕染开、好不灿烂。
宋凛生也忍不住轻声笑着,随后略有些羞赧地低头垂眸。
只是一见到他与文玉交叠的裙摆,粉白相间、恰似一簇簇绽开的鹅毛粉黛,煞是好看,他的双耳便不自觉地热起来。
鹅毛粉黛是花中名品,只不过最适宜在春秋种植。
眼下寻些花种来,等夏日一过,待到秋日种下,来年还可同小玉一道赏花。
宋凛生心中打算着,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加深。
后头跟上来的洗砚轻咳一声,小声念叨着,“公子和文娘子若是在门前笑上一个下午,待入了夜,恐怕是青鱼也没有,乌鸡也没有了。”
不管是青鱼也好,乌鸡也好,总需要进府去同厨房交代。这么在门口站着,厨房的娘子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会晓得预备些什么。
宋凛生收住笑意,以袖掩面轻咳着,轻声喝道:“洗砚。”
文玉也是登时没了笑脸,她绷住唇角,尽量叫它莫要勾起,与宋凛生正色道:“那我先回观梧院了。”
“嗯,路上慢些,当心脚下。”宋凛生颔首应下,还不忘嘱托道。
眼见着文玉回身往府中走去,直到跨过门槛,往庭院里转去,淡粉的衣角忽隐忽现,掩藏在一片绿意中消失不见。
洗砚摇摇头,无奈地开口:“进去罢,公子,咱们还得去小厨房呢。”
宋凛生转脸看了洗砚一眼,并未出声。
洗砚耸耸肩,打趣道:“怎么?公子不去吗?那我哪里知道公子要吃什么天上的鱼,水里的鸟?”
言罢,洗砚故作沉思,话音一转,“哦——不是公子要吃,是文娘子要吃。”
“洗砚!”宋凛生眉心一拧,急忙唤道,慌乱地叫他住口。
是他纵地洗砚越发狂妄,净说些没分寸的话。
洗砚哪里肯垂首听训,见公子真的上火,便赶忙几步逃走,“我去吩咐厨房——”
话音尚在门外,人却跑的没影儿了。
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掀起衣袍往正门而去。
一时间,官安巷天朗气清、微风和顺,总算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观梧院。
香樟气盛,斜阳满地。
自入了夏,日头也更长些,待洗砚来请文玉用饭的时候,观梧院仍是一片天色蓝蓝、芳草碧碧。
文玉伸了个懒腰,从床榻之间爬起,内室空荡荡的,只有洗砚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从外院传来。
想必洗砚又将阿竹和阿柏两个拖去厨房帮手了。
文玉掀开锦被起身,自个儿换了身水碧色的衣裳,又将乌发拢起两侧盘成发髻,耳后留一股束成圆环状垂在肩头,很是乖巧灵动。
在夏日的暑气中,活像是迎风而举的碧荷。
在洗砚最后一声呼喊落地之时,文玉绕过屏风,推开门,“洗砚——”
洗砚正抬袖预备敲门,却叫文玉忽如其来的一唤惊在原地,他怔愣了好些时候,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文娘子,公子说一切齐备,请文娘子往前厅用饭。”
文玉点点头,想起午间洗砚对自己的打趣,忍不住回敬道:“一切齐备?不知青鱼有没有,乌鸡有没有啊?”
她两手扶着门框,见洗砚局促地四下张望,只觉得乐不可支。
真是天道好轮回,谁叫洗砚惯会取笑她。
“自然是有,自然是有。”洗砚慌忙推开两步,让出空当来。
文玉笑得够了,才勉强收住声,迈步往前厅而去。
洗砚在后头将内室的门阖上,又赶忙几步跟上文玉。
“可有人去请彦姿?”文玉问道。
她可没忘了,不论是青鱼还是乌鸡,都并非今夜这餐饭的主角。
今日的重要人物是彦姿才对,若是他不到场,任是什么山珍海味也没意趣了。
“已经……已经让阿沅去请了,彦姿最信阿沅,想必会来的。”洗砚忧心忡忡地答道。
他相信公子和文娘子,却也不想怀疑彦姿。
两相犹豫之下,反倒叫他左右为难。
文玉瞥了他一眼,便将他的心思收入眼底。
“待会儿彦姿到了,你便带阿沅一道回去用饭,不必待在前厅,也免得忧心。”
“文娘子,我……”洗砚踟蹰着,并未直接应下。
文玉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便承诺道:“你放心,无论如何不叫彦姿有事,若他真是妖邪附体,也不叫你家公子有事。”
“等一切尘埃落地,我自会告诉你和阿沅。”
洗砚这才放下心来,应声道:“好,一切听文娘子的。”
他总算知道公子为何那般相信文娘子,文娘子说话办事总是莫名的叫人信服。
洗砚偷偷地看了身侧的文玉一眼,只是……文娘子似乎偶尔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
如此一来,他二人都不再言语,一路到了前厅。
文玉跨过门槛,正见到她头一回同宋凛生一道用饭的那张红木圆桌。
上头铺着淡蓝的织花攒锦桌披,摆着各色菜式,宋凛生围坐其旁,正静静等着文玉的到来。
文玉扁扁唇角,若是今夜没那么多旁的事,仅有她和宋凛生一道用饭便好了。
再取一壶果酒来,也不知会有多惬意。
“小玉,快过来坐。”宋凛生闻声抬眸,紧接着便站起身来迎文玉。
文玉款步而去,三两下便走到了宋凛生身侧,“今日吃些什么?”
她想起头一回一起用饭,宋凛生为她讲青鱼的食用,以及春用葱、秋用芥等小料的搭配。
那时她并不懂得人间用饭的礼仪和讲究,只愣愣的盯着宋凛生看。
可宋凛生既未嘲笑她的拘谨,也未特意提出来叫她尴尬,只是缓慢地一步步动着,演示给她看,叫她可以跟得上,却又不至于太刻意。
文玉唇角一扬,满足地笑着。
在一个桌子上用饭,倒确实可以快速拉进两个人的距离,希望今夜,她与宋凛生也能拉进与彦姿之间的距离,也好将彦姿和闻家二郎之间的关联查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宋凛生为文玉拉开桌凳,虚扶着她坐下,而后轻声笑道:“今日是一道三汁焖青鱼,一道党参炖乌鸡,并一盅五香乳鸽汤,一碟糖醋荷藕,醉蟹鱼生,凉拌青瓜,再并上我与你提过的槐叶冷淘和菡萏酥山。”
文玉俯下身,将下巴抵在桌面的布披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菡萏酥山。
她原以为菡萏酥山是什么稀奇东西,她从未听过的,没想到见了面,却是一片菡萏花瓣打底置于盘中,上头隔着小山似的淡白奶油,些许冰碴混在中间,透着丝丝凉意。
奶油的甜香和菡萏花叶的清新混合在一起,散发着深厚绵长的香气,再加上冰碴的冷意一点也不显得腻味。
文玉轻嗅着,到最后深吸一口气,鼻尖满是菡萏花香。
宋凛生见文玉一脸俏皮,不由得勾起唇角,他抬手为文玉布着碗筷,“这槐叶冷淘和菡萏酥山都是寒凉之物,待用过晚饭之后,当做小食用些罢。”
文玉点点头,忙不迭地应下:“自然自然。”
她才不馋,她又不是馋嘴猫。
话虽如此说,文玉却仍是忍不住舔了舔唇角,鸡鸭鱼肉她都尝过,唯独着槐叶冷淘和菡萏酥山,因着时令的缘故,一直未曾尝过。
倒确实有几分……有几分嘴馋。
文玉的下巴支在桌上,脑袋左右摇晃着,她而后的环髻随之摆动,晕开阵阵梳洗过的发香。
是茉莉味的。
宋凛生暗自想到。
淡香萦绕在宋凛生鼻尖,缓慢地侵蚀着他的神智。
宋凛生手上动作一顿,汤匙碰到碗沿,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在寂静无声的前厅,这声脆响同屋外的虫鸣一般,由静更显其动,叫人听得也更加分明。
一时间,宋凛生和文玉都不再动作,两人坐在饭桌边比学堂上坐在课桌前的学子还更端正。
直至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响起——
“阿沅,今日又做了些什么好吃的!”
宋凛生和文玉对视一眼,来人他们并不陌生——
是彦姿的声音。
第152章
外头童声阵阵,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错说着话。
“这个嘛,今日的晚饭是洗砚哥哥专门准备的,我倒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听说有你最喜欢吃的青鱼。”阿沅的声音不似往日里朝气蓬勃,只乖觉地应声答道。
“青鱼?”彦姿明显来了兴致,追着阿沅问道,“是青鱼生还是茄汁青鱼?”
说话间,阿沅和彦姿并肩跨入门槛。
桌边的文玉原本挺着的脊背放松下来,心中庆幸着总算有人能将室内的静谧之感打破。
见来人正是彦姿和阿沅,文玉一手支着桌子,托住自己的下巴,笑意盈盈地答道:“是三汁焖青鱼。”
文玉一双眼笑得弯如月牙,只紧盯着彦姿不放,又接着说道“你若是喜欢鱼生和茄汁的,下回又让洗砚哥哥给你做便是。”
文玉的声音刚一响起,方才跨入门槛的彦姿便顿住了脚步,僵直着身子立在原地。
彦姿一瞬不瞬地盯着闲散地坐在桌边的文玉,有些难以抑制的愣神,不过片刻之后便被心中升腾而起的恐惧所取代。
他双目快速地扫过文玉和宋凛生,而后整个身子转过去直面阿沅,“阿沅!你——”
他不是同阿沅说过,不愿意和旁人一道用饭。
虽为挑明,可他从头到尾一直刻意避忌的正是文玉。
一旁的阿沅不似彦姿一般紧张,可也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他着急忙慌地摆着手,连声否认道:“彦姿,文姊姊和宋哥哥都很好的,他们只是关怀你的身体,想与你一起用饭,你别多想——”
彦姿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一般,只顾着摇头回绝道:“我不要,我说过不和她一起用饭!我说过的!”
他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此地,在此人面前,一时片=半刻还好,可是时间一长,他必然待不住的。
说着彦姿一个旋身,登时便欲转身往外走。
“诶——三汁焖青鱼可也是青鱼,不吃岂不可惜?”文玉掩于袖中的两指轻轻一动,原本动作急促的彦姿立刻便缓慢下来,“还是快些过来坐下用饭罢。”
彦姿心中大惊,不知为何自己的脚步都开始不*听使唤,他分明是想出门,可是却不受控制地回身,开始往饭桌边走去。
一侧愣愣的阿沅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洗砚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只见洗砚附在阿沅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阿沅便点头随他离去,临出门之时仍是满怀关心地回首顾盼。
宋凛生凝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自桌边而起,缓步来到门前同洗砚颔首示意,而后轻轻阖上门页,转身随着彦姿的步子一道往回走。
“彦姿,你自入府以来我和文姊姊还未曾得空陪你你一道用饭。”宋凛生双手轻扶着彦姿的肩膀,劝道,“今夜既有你喜欢的青鱼,不若一道用罢。”
宋凛生声音沉静、眼波温柔,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他面对眼前的彦姿之时,关怀备至的神情实在是叫人难以想象他白日里提起的鬼神入侵之说。
文玉支着下巴,眼见彦姿一步步走近。
他动作虽乖顺,双眼却满含不忿,直直地盯着文玉。
直至宋凛生拉开桌凳,他却仍像是一根挺直的木头一般,不肯弯折,丝毫也没有坐下的意思。
有点意思。
也不知这彦姿师出何门、家住何方,虽然年岁小,化形的手段么……也不怎么高明,却很有派头、也不失气节。
文玉扬了扬眉,收了动作直起身,她将目光转回饭桌之上,瞧着眼前的三汁焖青鱼、党参炖乌鸡,毫不在乎地说道:“宋凛生,你先坐罢。”
宋凛生眸光一转,似有惊诧,却并未表现出来。
小玉的意思,他倒是懂得。
停顿片刻,宋凛生迈步在文玉的身侧坐下。
既然是小玉的意思,那便也是他的意思。
宋凛生抬手将党参炖乌鸡的汤盅盖子掀开,一股热腾腾的香气便直往上冲,伴随着缭绕的雾气闪烁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文玉一手轻轻在身前煽动着,将那浓白的雾气打散开,而后双目紧盯着那道三汁焖青鱼,努嘴同宋凛生示意,“还有这个呢!”
这道三汁焖青鱼倒是不曾有什么碗碟盖子,只不过色香味全的青鱼上,还差了一味佐料。
宋凛生含笑点头,抬手从一侧的小盅里撒出些碎葱子。
随着他的动作点点青绿之色点缀在红烩的鱼片之上,更显得菜色精致,葱子扑鼻而来的清香混合着鱼肉的鲜甜,更叫人食欲大动。
文玉满足地深吸一口气,而后动手在她身侧另外布置了一副碗筷。
正是留给彦姿的。
方才宋凛生的动作被打断,倒还未来得及为他准备。
宋凛生垂眸用余光瞟了一眼文玉,见她布置完碗筷之后,并未有什么旁的动作,也不曾说个只言片语。
一抹淡淡的笑意自唇畔而起,宋凛生忽而明白了文玉的意图。
他将稍远的三汁焖青鱼特意调整到文玉面前,而后说道:“这道菜府上也是做得极好,甚至不输江阳酒家,小玉尝尝。”
文玉侍弄着筷子,一双手捧起自己吃鱼的小碗,颇为期盼地接过宋凛生夹给她的鱼片。
尚未入口,麻辣鲜香的气息便已钻入鼻尖。文玉满足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提箸将鱼片送入口中,热腾腾的辣油和鲜甜味美的鱼肉在口中混合出一道独特的香气。
文玉抿着唇,仔细地回味着。
不似青鱼生的回甘,也不像茄汁焖过的厚重,这道三汁焖青鱼,实在是另一番风味。
难怪宋凛生说江阳人喜食青鱼,一尾青鱼,多种用法,做出来的菜色还各不相同,当然是应得众人的喜爱。
只不过……
文玉瘪瘪嘴,只不过要可怜青鱼了。
宋凛生见文玉吃得尽兴,便提箸又为她夹上许多,置于碗盏之中。
文玉闭目回味着唇齿之间难掩的鱼香气,夸张地长叹一口,“这道三汁焖青鱼,实在是仙品,比以往任何一种做法都更好吃些。”
言罢,文玉朝宋凛生挤挤眼睛,俏皮地示意。
她还没忘了旁边还有一位宁愿梗着脖子“罚站”,也不愿意坐下来共享美味的“彦姿”弟弟。
宋凛生眼尾一抬,扫过旁边扭着头不肯看他和文玉的彦姿,提高了音量答道:“正是如此,因而今日特意做来招待彦姿弟弟,只可惜……”
宋凛生话音未落,一旁便生出了些许不起眼的响动。
文玉双耳微动,而后便忍不住笑起来。她都无须仔细辨认,稍一侧耳便知,是彦姿的肚子在唱空城计。
她按下唇角的笑意,佯装不知,只接着同宋凛生一道用饭。
不消多时,耳畔忽而传来一道稚嫩的男声——
“你到底想做甚?”
文玉方才从宋凛生手中接过汤碗,碗中浓白的乌鸡汤和炖的软烂的鸡肉正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彦姿这一声正叫文玉搅动着汤水的汤匙碰上碗沿。
“叮——”地一声响起,恰似回应了彦姿的问题。
宋凛生放下竹箸,端坐在文玉身旁。
彦姿问的既不是他,他便全看小玉的意思罢。
文玉眼眸低垂,仍全神贯注地看着碗中的鸡汤,她悄无声息地收了汤匙,重新在碗中旋了两圈。
鱼儿上钩了。
不过也是,如此美味的鱼食,鱼儿怎会不上钩呢?
文玉收住心思,换上一脸甜甜的笑意,既无辜又无知,她转脸与彦姿四目相对,愣愣地答道:“我还能做什么?用饭啊。”
她朝着身侧另外一副整齐未动的碗筷扬了扬下巴,示意道:“既然饿了,就别强忍着,坐下吃饭。”
言罢,文玉头也不回地又将脸埋在了汤碗里。
宋凛生的视线在彦姿身上扫过。
彦姿不过是个小孩。
宋凛生又看一眼身侧的文玉。
小玉也是个小孩。
他沉默不语,并未趁机说些什么,只是抬袖捻了一片鱼生搁在彦姿的碗碟中。
闻彦姿双眉紧蹙,稚嫩的脸庞呈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神色。
他其实生得很好,可以说是肤白貌美,一双浑圆的杏眼倒像极了文玉一般,很是生动俏皮。
若只论面貌,与闻夫人倒有八成相似,走在路上想必人人皆不会怀疑他是闻家子的事实。
宋凛生余光扫过彦姿,又盛了一盅乌鸡汤搁在他的碗盏边上。
彦姿与阿沅不同,他身上少了一份少年人的懵懂,更多的是洞察世事的冷清。
若说眼前的彦姿是个妖怪……
宋凛生敛眸独自想着,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妖怪呢?
彦姿瞧着桌上为他准备的碗盏碟筷,和盘中的青鱼片,以及宋凛生为他盛的鸡汤,不自觉地抬袖抹上腹部。
他今日一整个下午都在竹取院困觉,连半块糕饼点心也不曾用,如今真的饿的找不着北。
彦姿冷眼瞧着文玉吃的正欢的背影,心中不屑地呲了一口。
这女人怎么偏选今日发难,也不晓得提前通知他一声,他午饭也好多吃些垫垫,如今才有力气同她斗。
明明前些时日都相安无事地过来了,怎么今日没头没脑地想起要找他一同用饭。
彦姿暗中腹诽着,面上却是不敢出声。
他倒也不是傻的,这女人虽是妖精,但身上神息缭绕、法力充沛,想必来头不小。
况且她身上一股若有似无的气息,总像是后春山上的梧桐祖殿,不知她与春神娘娘又是何瓜葛。
彦姿心中窝火,他早在后土庙之时便躲着她走了,怎么偏偏就是惹上了。
若不是舍不得阿沅这个朋友,他早该脚底抹油跑了算了,何至于落到今日如此下场。
人家吃着他看着,人家坐着他站着。
彦姿心中无数想法似新开的井口直冒水,一股脑儿地往外窜,便是想停也停不下来。
正当他埋怨地正起劲,文玉一面享用着丰盛的餐食,一面不经意地开口:“想罢,看看光凭想能不能将肚皮想饱。”
宋凛生手上动作一顿,心中强忍着笑意,也幸亏他修养极好,否则真难保证是否会直接笑出声来。
只一瞬,宋凛生便重新提箸挑着鱼刺,对文玉的话仿若未闻。
彦姿心头一噎,这两人真是合起伙来耍他,“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你如今这样还不如出去我们打一架。”
文玉捧着汤碗小啜,鲜甜的香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彦姿话音刚落,文玉便止不住地摇头,“打架?谁要同你打架?”
不同于文玉一派云淡风轻,彦姿闻言却是急得团团转,但是一想起方才阿沅离开时回头看他的眼神,那样的担心和挂念,就让彦姿发不出脾气。
他强压着心中不快,耐着性子问道:“不打架,叫我来做什么?”
从他在后土庙见到文玉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文玉的修为在他之上,他这点微末伎俩迟早露馅,所以他这才成日窝在房中不出门,尽量避免与文玉见面。
他不过是想在阿沅身边多待些时日,毕竟阿沅是他在人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如今,既然都摆上鸿门宴了,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架,他若是输了,收拾包袱走人便是。
文玉仰头将碗中的鸡汤一饮而尽,对彦姿的话实在是无语凝噎,她转脸偏头看着彦姿,无奈地答道:“叫你干什么?我说过很多次了,叫你来用饭啊。”
她捧着手中的小碗同彦姿示意,“党参炖乌鸡,很好喝的。”
彦姿的眉是越蹙越紧,他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个妖精变的女人,和她身旁那个不言不语的男人。
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叫他来却不说些正经事。
彦姿心中忿忿,可是腹中空空。
终于,他的再三忍耐还是输给了文玉的循循善诱。
彦姿一撒手,迈着步子便来到了文玉身边,他冷眼瞧着整齐摆放在文玉身侧的碗盏和桌凳,顿了片刻之后,手脚麻利地将其搬到了与文玉和宋凛生相对的另一侧。
安顿好之后,彦姿满意地看看自己同文玉和宋凛生之间的距离。
很好,若有什么意外,他好往窗外逃。
文玉和宋凛生手中的竹箸不停,仍有说有笑地用着饭,并未因彦姿的动作而有所停驻,更不曾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彦姿一眼。
闻彦姿偷瞄着文玉和宋凛生的神色,见他们不似有诈,犹豫片刻之后便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罢了,反正这女人修为在他之上,便是打也打不过。
就是死,他也不做饿死鬼。
闻彦姿提箸便将宋凛生先前夹给他的鱼片送入口中,而后抱着汤盅便吨吨喝下。
确实味美无比,香浓鲜甜诸般滋味皆在其中。
青鱼和乌鸡都不错,彦姿瞧着眼前的醉蟹鱼生、凉拌青瓜,抬袖便往自己碗里捻。
文玉和宋凛生余光交错间,交换着眼神。
鱼儿肯吃鱼食,才能长得又肥又美嘛。
文玉强忍着笑意,她可算见到比她修为还低的小妖精了。
不错,以她的功底和身份,治一治彦姿这个小家伙,还是绰绰有余的。
思及此处,文玉心头一松,今夜这餐饭才算真正吃出了滋味。
先前她满腹心思皆在彦姿身上,都未曾好好品尝菜色,眼下总算得空。
宋凛生但笑不语,只不停地抬袖为文玉和彦姿布菜。
求财者以钱财诱之,求鱼者……便以青鱼诱之罢。
小玉做得很好。
烛光摇曳,火星跳跃,屋内和乐融融,倒真像是寻常的一家三口在夜间用饭。
起初,彦姿还有些放不开手脚,是吃一口便要看一眼文玉的脸色,到后头见文玉并无什么动作,渐渐地便也放下心来,敞开肚皮好好吃饭。
这一餐饭是越吃越热闹。
宋凛生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午间听小玉说她要回观梧院去预备预备,他还当小玉要做些什么。
可眼下小玉神色如常、吃喝照样,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
待彦姿仰头将最后一口鸡汤喝下肚,俯首搁置汤碗之时,正见对面已收拾规整、仪容端正的文玉和宋凛生对他含笑对望。
彦姿深深地吞咽一口,而后僵直手将唇畔的米粒捏下来,在文玉和宋凛生的注视下,将米粒送入口中。
他犹豫着,方才这餐饭的愉快消失不见,心中的不安又开始逐渐升腾起来,“怎么,原来你说不打,是要吃饱喝足再打吗?”
彦姿眉心一拧,淡淡的隐忧漫上双眼,只是他强自硬撑着,不愿显露分毫。
文玉一挑眉,与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满心皆是难以置信,“我看着像是那么凶神恶煞的人吗?”
宋凛生失笑,故作深沉地打量了文玉一眼。
小玉今日穿着极清丽的水蓝衣衫,耳后的双环髻并上珠花更是娇俏可人,再加上她那一双圆润无辜的杏眼,怎么看也是十足的美人,与凶神恶煞绝对扯不上半分关系。
而后宋凛生认真地摇摇头,肯定地答道:“嗯,不像。”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文玉这才转脸去看坐在对面的彦姿,“说了不打就是不打。”
而后她将自己面前的菡萏酥山递到彦姿眼前,扬眉示意道:“尝尝这个。”
彦姿得了文玉肯定的答复,心中一松,面上却不懈怠,他将信将疑地捏着盘中的小匙,一点一点地挖着吃。
宋凛生另取两份分别放在文玉和自己身前,停顿片刻后,又将自己那份也放在了文玉眼前。
从前在上都,每每入夏,这菡萏酥山便极受各管家小姐的追捧,想来小玉也会喜欢。
文玉一手捏着小匙,尝了一口这菡萏酥山,顿时满口的菡萏香气和奶油甜味在唇齿之间散开。
只是还不待她细细品尝,她便学着宋凛生的话口,同彦姿说道;“这是菡萏酥山,怎么样?甜不甜?”
对坐的彦姿吃得两腮鼓鼓,冰凉的气息让他躁动不安、担惊受怕的心总算得到了安抚,开始渐渐冷静下来。
彦姿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文玉和宋凛生,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的气势也不似方才那般张扬,总算肯放软语调,如寻常一般说话。
“嗯,甜,喜欢。”
文玉又尝了一口,果然甜。
她垂首将自己身前的那份放回宋凛生跟前,又握着他的手盛了一勺,示意他快尝尝。
宋凛生抿唇不语,双耳却渐染薄红,他轻轻颔首,而后将菡萏酥山送入口中。
正如彦姿所说,很甜。
对面吃的起劲的闻彦姿得空瞄了文玉和宋凛生一眼,而后止不住地撇嘴,这两人还真是……
这女人先前说他想来想去又将肚皮想不饱,依他看来,这两人让来让去难不成就能将肚皮让饱了?
文玉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捻着小匙,见彦姿吃得正欢,冷不丁地出言问道:“可有你在闻家吃得甜?”
鱼儿不能光吃食,却待着不动罢,得拉出来游两圈才是。
宋凛生闻言放下小匙,一双眼专注地看着对面的彦姿,生怕漏掉他片刻的反应。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彦姿叫文玉这么一问,原本吃得正欢,毫无防备的他张口便岔了气,酥山的寒意直往他五脏六腑里钻,疼的他直抽气。
“你、你……”彦姿扶着桌角,憋地满脸通红,“咳咳咳——”
这女人,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这餐饭,怕不是断头饭罢。
亏他还放下防备,以为她只不过是叫他吃饭而已。
难怪话本子常写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
彦姿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咳得停也停不下来。
宋凛生转身在另一方桌案上添了一杯热茶,他指尖轻触杯沿,茶水不冷不热、余温正好。
他将茶盏掀了盖碗,递至彦姿手边。
“当心些,喝口茶润润。”宋凛生的声音淡如山泉,冽如雪松。
彦姿闻言好不容易憋了一口气,止住咳嗽,从桌边抬起头来,他顾不得许多,伸手便抱住了宋凛生的小臂,直接就着他的手便吨吨如牛饮。
“慢些,别又叫茶水呛着。”宋凛生轻声劝道,一面劝,一面轻拍着彦姿的后背为他顺气。
文玉鼓鼓两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自己的菡萏酥山,无辜地瞧着宋凛生和彦姿。
一杯热茶下肚,彦姿的猛烈咳嗽总算消停了些许。
待他从茶盏里抬起头的时候,却正好瞧见自己牢牢抓着宋凛生的衣袖的手。
彦姿似乎被惊住了,他极速缩回手,一个闪身站了起来。
“我、你……”彦姿吞吐着,说不清楚半句囫囵话。
闻家,那不是闻彦姿的家吗?
彦姿心中一紧,这女人提起闻家做什么,要探他的虚实?
“自然,自然是没有。”彦姿梗着脖子,强行答道,“我家富甲一方,所食所用自然比这好上百倍,不、千倍!”
文玉闲适的动作一顿,她索性搁下小匙,双手交叠地撑在下巴底下,笑眯眯地望着彦姿。
“我说的是闻家。”文玉摇摇头,并不信服彦姿的说法,“不是你家。”
彦姿心道不妙,这女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但胜负未分,他不能先败下阵来。
“闻家便是我家。”彦姿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面上确实眉尾一扬,“怎么,阿沅没有告诉阿姊,我就是闻家二郎,闻彦姿么?”
宋凛生无奈地摇摇头,彦姿所说不过是落入了小玉一早挖好了坑罢了。
他回身重新来到搁置茶盏的桌案旁,抬袖为文玉和彦姿各添了一盏茶水。
文玉一双手捧过茶盏,笑意盈盈地同宋凛生颔首致谢,而后煞有介事地与彦姿一样颔首道:“告诉了啊。”
接着文玉话锋一转,未待彦姿回话便又往下说:“不过,还有人告诉阿姊,闻家二郎闻彦姿九岁夭折、亡故数年,早已不在人世了。”
彦姿腾得上前一步,慌乱间将方才自己坐过的桌凳踢翻在侧,骨碌碌地在地上晃动着,与地毯摩擦之时发出闷闷的声响。
“这话是谁同你胡说的!我、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彦姿起初气势强劲,可说着说着话音便落了下来,他一双圆滚滚的杏眼盯着文玉,满是不安之色。
文玉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她掀开盖碗,轻啜着茶水。
宋凛生将另一盏茶送至彦姿身前的桌面上,轻声答道:“是你的‘母亲’,闻夫人。”
他说话的声音一向是极轻的,似风似雨,像雾像霜。
可方才这句话落在彦姿耳中却犹如夏雷滚滚、闪电哀鸣,将他心中仅存的侥幸砸地支离破碎、四分五裂。
彦姿的嘴唇蠕动着,一开一合之间,却总也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不论是反驳也好、辩白也罢,通通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这身份像是纸糊的风筝,只能在春日里迎风而动,却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入夏。
毕竟夏日雷雨阵阵、忽晴忽雨,谁会在夏日放风筝呢?
果不其然,他垂眸看着桌上尚未用完的菡萏酥山。
这是他入夏之后吃的第一份酥山,约莫也是最后一份了。
甜,确实是很甜。
只是以后都吃不到了。
原本还想着逃跑,可是……
彦姿怔愣地望着桌下文玉水蓝色的衣摆,心中暗自想道。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胜算怕是不大。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预备打开天窗说亮话。
既然这小子心心念念的便是打一架、打一架,那便从他在意的入手咯。
“如实说了罢,打架你又打不过。”文玉无奈地摇头。
彦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文玉,这时候说要打架?
果然是先礼后兵。
什么青鱼,什么乌鸡,通通都是麻痹他的手段而已!
狡诈!果然狡诈!
原本见她对阿沅和一众弟妹,还以为她真和别的妖精不同。
他真是看走眼了!
彦姿的诸般心思文玉尚未来得及察觉或是揣摩,只是她一语道罢,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文玉飞快地瞄了一眼宋凛生,只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慌忙找补道:“我是说,你打不过府里这许多人。”
文玉站起身,急忙来到宋凛生身边,而后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对彦姿说道:
“听梧卫,听梧卫知不知道?这位哥哥的随行侍从,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你这小身板能打得过谁?”
她当然知道听梧卫不会跟彦姿一个“孩童”计较,她只不过说来壮壮气势而已。
宋凛生闻言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他尚且不知“彦姿”身体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小玉如此说便依她罢。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彦姿拢于袖中的手一紧再紧,直到掌心有些微的刺痛传来。
若论修为,他……确实在文玉这女人之下。
他……他打不过。
室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三人各怀心思立于厅中,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势头。
“哐当——”地一声响起。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原地,眼见着方才还一脸不忿的彦姿回身将之前被他碰倒的桌凳拾了起来,还不忘轻轻地拍着上头的攒花绣面,待收拾好后竟一屁股坐了下来。
正当文玉和宋凛生瞠目结舌之际,彦姿却忽而开了口:“我、我确实不是闻彦姿。”
只希望他如实相告以后,文玉和宋凛生能容他好好同阿沅告别。
文玉转头,满目惊诧地看了一眼宋凛生。
她没想到,这彦姿松口会松地这样快,她甚至还没想好要怎么样问他。
原以为还要耗些功夫的……
宋凛生心中了然,他扶着文玉的肩膀将她引至先前的位置坐下,又将文玉未用完的菡萏酥山摆了上来,示意她接着享用便好。
而后宋凛生款步行至自己的位置坦然坐下。
既然“彦姿”想要坐着,那他们便好好坐着谈一谈。
彦姿的眸光转来转去,在宋凛生和文玉身上逡巡。
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身旁这女人是个妖精变的,若是知道,也对她如此细心关照、体贴入微吗?
那阿沅呢?
若是阿沅晓得他不是寻常凡人,还会同他做朋友吗?
不过他可不敢管这闲事,这女人修为远在他之上,若是将她惹怒了,她岂不是要将他搓扁捏圆?
“你若非闻家二郎闻彦姿,又该是谁?”宋凛生言语平淡,张弛有度,虽是问着话,却并未急着逼迫于彦姿。
彦姿一双手围在桌上,抱着自己眼前空空如也的碗盏,憋着一口气不说话。
宋凛生随即明白过来,他抬袖将尚未动过的槐叶冷陶挪至彦姿跟前,说道:“这是槐叶汁水做成的冷面,消暑解热、不逊酥山。”
文玉捏着小匙,看彦姿的犹豫一点一点瓦解,在宋凛生的关怀劝导下,又满怀兴趣的吃起冷面来。
胃口真是不错。
彦姿提箸将冷面卷起,一面送入口中,一面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并非全然不是闻家二郎。”
他满口槐叶清香,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譬如这幅模样、身子,就的的确确的闻家二郎闻彦姿的。”
宋凛生颔首,将另一碟槐叶冷淘也呈在彦姿手边,还不忘将热茶往他面前挪挪。
彦姿爱吃爱喝,这些时日独自将自己关在竹取院,定然饿坏了。
“你是借了闻家二郎闻彦姿的身形样貌,家世年岁?”
彦姿吃得两腮鼓鼓的,听闻宋凛生的问题肯定地点头。
“我原本是——”彦姿正欲出言,抬头却见文玉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便有些紧张,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犹豫着接着说道:“我原本是闻家后山上生长的一株白杨树,那闻家二郎自少时便喜欢在我跟前玩耍,我们也算熟识。”
文玉眸光一转,边听边点头。
白杨树么?难怪看着人畜无害、一脸正气的样子。
原来这“彦姿”与她还算同宗,皆是草木精灵。
文玉兴致更浓,就连手边的酥山都无法分去她投注在彦姿身上的目光。
宋凛生颔首,接着说道:“后来,闻家二郎九岁夭折、中途亡故……”
彦姿闻言一叹,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忍不住放下了竹箸,“是,而后闻夫人便将闻彦姿的尸身埋在了他常去的白杨树下,也就是我。”
他伸出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同宋凛生示意,“彦姿自少时起,便一直体弱多病,鲜少出门,恐怕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后山了。”
“他常常在树下同我说,说我长得高、看得远,若是将来能同我一样就好了。”
文玉眸光一紧,原来闻家二郎一直隐匿不出、鲜为人知的原因在这儿。
“那后来,他没能同你长得一样身高,你倒同他长得一样的容貌了?”文玉偏头打量着眼前的彦姿,这应当是原本闻家二郎的样貌。
彦姿叫文玉说得面色一红,吞吞吐吐地接话道:“我、我原本生灵就迟,修为也低,化形之时总也化不好。”
那时候他还不能说话,彦姿每每同他讲一些书本上的山川风物、地形地貌,他总是不能开口应答。
等到后来他能说话化形了,彦姿却已经不在了。
“我想起彦姿曾说过的话,便想化作他的模样替他看一看这世间的山水……”
当然也是因为他修为着实不够,难以化出好看的皮囊。
不过这话,他可不愿意同这女人说。
“那你为何不依言去看山看水,观夜观月,反而窝在后土庙里和阿沅在一处?”文玉一手捏着盖碗,一手捧着茶盏,慢悠悠地问道。
她必须确认这彦姿对阿沅阿珠他们是什么心思才行。
原本被淡淡哀愁笼罩着的彦姿,一听文玉这话便精神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不少,“怎么!你想说我心怀不轨啊?”
彦姿双眉倒立,怒意冲冲,“你可别乱说,我只是修为不行,不是品性不行!”
“阿沅和阿珠几个那么点大的娃娃在街头讨生活,在庙宇求庇佑,要不是我,他们简直是三天饿九顿!”
他这话可没掺假,他修为虽低,但下河捞鱼、上山打鸡还是不成问题的。
若不是他时时趁阿沅不注意找些吃食,恐怕他们还撑不到被宋凛生领回府的那天。
思及此处,彦姿更是有底气,他也不再畏惧文玉,反倒是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修为再高,也不能欺负人、欺负妖怪罢?
文玉放下茶盏,轻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层叠的回音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
说话这么有劲,看来是真的吃饱了。
茶盏与桌壁轻磕一声,发出“叮”地脆响。
彦姿猛地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地吞口水。
宋凛生轻笑着摇头,安抚着彦姿,“别怕,文姊姊很温柔的。而且,你做得很好,姊姊和我都很感谢你。”
他是指彦姿随阿沅他们一道在后土庙安身的事。
文玉的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宋凛生,实则小心地留意着他的面色。
如今说来,彦姿乃是白杨所化,便是一只白杨精灵,并非人类。
只是宋凛生并无丝毫惧意,还能淡笑着同彦姿你来我往地说话。
文玉心中迟疑,她不知是该夸宋凛生有胆色,还是他真的毫不在意人与妖之间的鸿沟和……天堑?
他如今能面色不改地与彦姿谈天说地,那来日是否能接受她便是他一直寻访的那株碧梧所化呢?
“是真……真的吗?”彦姿犹豫着。
分明是宋凛生说出口的话,彦姿探寻的目光却是一直往文玉的脸上扫。
文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宋凛生唤了她好几回,这才堪堪回神。
“嗯?宋凛生?”文玉涣散的目光在宋凛生如玉的脸庞上得以重聚,她木楞地问出了声。
宋凛生在面对文玉的时候,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他温柔地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彦姿问你话呢。”
文玉这才想起一旁的彦姿来,她双手托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是真的,当然是真的。”
彦姿双目之中包含期盼,还带着隐隐的不安,直到文玉的话说出口,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时,文玉话音一转,笑容也变得狡黠无比,“只不过,若是彦姿能帮姊姊一个忙,姊姊就会更加感谢你。”
这样好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宋凛生不由得失笑,小玉每每出现这样的神情,便是又有淘气,他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不知这回,她又为彦姿准备了什么活计。
彦姿尚未绽开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心中更是惊惧万分,他迟疑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什么忙?”
文玉站起身,绕到彦姿身后,而后俯下身在他耳畔说道:“听说你的兄长最近卧病在床、疯癫无状?”
第153章
“既然你乃是白杨所化,想必也有几分道行,不如就由你先去闻家探探虚实?”
文玉眉眼弯弯,笑容狡黠,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动和机敏。
既然他做了这许久的彦姿,自然应该做点彦姿该做的事才是。
做她和宋凛生的前锋,先打听打听闻家大郎的病症,也好叫他们先有个底,再想想对策,到时候也不至于太过被动。
“我等凡人,*可全仰仗白杨大仙了。”
文玉一双眼亮晶晶的,似盛着漫天星河,说这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望着对面的宋凛生。
宋凛生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得小玉可爱万分。方才将彦姿的真实身份套出,这样快便开始分派起任务了。
小玉还真是知人善用,若将他这知府让给小玉来做,想必她定是一位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
彦姿双手扶着桌沿,僵直着脊背是一动也不敢动,听闻文玉此言,彦姿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求助似地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宋凛生。
如今他已经坦白了自己不是彦姿的真相,文玉这么问,倒叫他不好意思再顶着彦姿的名字和身份了。
“嗯?”文玉轻嗯一声,上扬的尾音慵懒俏皮,似在催促彦姿快些答话。
宋凛生一手端着茶盏轻抿,既不阻拦,也不说和,任由文玉逗着彦姿,他只是但笑不语。
若是真的彦姿,那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宋凛生断然是不会任文玉如此的。
但如今的彦姿么……
既然是白杨所化,想必也有百十来岁了,叫小玉磋磨磋磨,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样鲁莽的性格,容易招致灾祸。此次只不过是因为原本的彦姿也是凡人之躯,若是下回惹到旁的妖精鬼怪,只怕要吃亏。
思及此处,宋凛生继续专心地品茶。
彦姿见宋凛生毫无出手相救的意思,忍不住又吞了口唾沫,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他……他不是我兄长……”
明明宋宅的主任是宋凛生才对,可偏生他唯文玉马首是瞻,这事连住在竹取院的阿沅他们都知道。
彦姿心中忿忿地想着,却也是无可奈何。
文玉瘪瘪嘴,并未作答。
室内一时间无人出声、落针可闻。
正当彦姿以为文玉终于要放过他之时,文玉却腾地直起身,一双手按在彦姿的肩膀上,不容置喙地说道:“怎么不是,你是彦姿,闻彦礼自然是你兄长。”
“对罢?宋凛生?”文玉并未放过对面看戏的宋凛生,冷不丁地就将话头递了过去。
宋凛生眼皮一掀,温柔的目光在文玉和彦姿身上走了个来回,煞有介事地颔首应道:“正是如此。”
彦姿缩着脖子,他方才喊着要打架要较量,不过是逞强罢了。事实上,就他那些花架子,可能还不够身后的文玉正眼瞧。
如今认清形势之后,彦姿的气势自然也就弱了下来,“可我……我也不是彦姿。”
文玉听闻此言,不再逗弄彦姿,不过她也并未恼怒,更没有做出什么威逼利诱的事来。
她看了对面的宋凛生一眼,又想起那日送别贾大人,宋凛生所说的话。
白马芦花,芦花白马。
人无论走得再远,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什么而出发。
文玉轻叹一口气,撩起衣袍在彦姿身旁坐了下来。
而后文玉一抬袖,彦姿便僵直身子侧过,一双眼紧紧地锁在文玉手上,生怕她下一刻便会一掌拍过来。
文玉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彦姿。
她就那么可怕?
文玉嗔了彦姿一眼,而后一把揉在了他的脑门上,就如同她平日里抚摸阿沅一样,末了还温柔地拍了拍。
“你既用了彦姿的样貌和身份,便也应承担起彦姿的责任。”文玉循循善诱地劝道,“即便我和宋凛生知道你不是彦姿,可在阿沅阿珠他们眼中,你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离家出走的闻家二郎。”
彦姿还沉浸在方才的怔愣中尚未回神,他一手扶着自己方才被文玉揉过的额头,不可置信地轻轻碰了一下而后又飞快地弹开。
竟然不是巴掌……
直至文玉话音落地,彦姿才后知后觉地应道:“我……”
他与彦姿,本就投缘,虽说他借用了彦姿的身份样貌,可他并无恶意的。
趁他尚未回绝,文玉追击道:“还记得你答应彦姿的吗?”
彦姿肯定地点点头,“替他看看山川风物、江河湖海。”
文玉闻言绽开一个轻柔的笑,她一手支着下巴,偏头看着彦姿,“山川风物没长腿,江河湖海也不会跑,任你什么时候想去便去。”
“只是……”文玉话音一顿,语调也低沉下来,“只是在那之前,不如先替彦姿去看看他卧病在床的兄长,天道无穷,人寿不永,彦姿的兄长可没多少时间了。”
彦姿的眉头随着文玉的话越蹙越紧,他自化形以后便很少回闻家后山,对闻家的事也是一概不知、从不过问,是以闻家大郎突生恶疾之事,他并不清楚。
“想必彦姿若是泉下有知,也会挂念他的兄长。”文玉摇摇头,可谓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彦姿满脸的担忧之色,在文玉话音尚未落地之时,便赶忙应声答道:“我去!我去就是了!”
“不过兄长突生恶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彦姿问道。
他言语之间已不再逃避,干脆爽快地将闻家大郎称之为兄长,而他自己的身份,自然仍是彦姿。
如今没有白杨,只有彦姿。
更何况,他以闻彦姿的身份模样行走了多年。与阿沅阿珠他们相遇之时,也是用的彦姿的名讳。
既做了彦姿,就接着做彦姿罢。
文玉眸光一转,心中大喜。
——成了!
只要彦姿如此问,想必是八九不离十。
文玉捏着下巴,回忆着白日里在后春山梧桐祖殿遇到闻夫人时的场景,缓慢答道:“据你母亲所说,应有数月之久,只是不知这数月究竟是几个月。”
彦姿拧眉不语,文玉也是愁容满面。
不若三日之后再去问问?不过到那时便有些晚了罢?文玉心下思索着。
此刻,一直不曾言语的宋凛生放下茶盏,杯壁与桌面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文玉和彦姿双双闻声望去,只见他眉眼柔和、面色从容。
“此事,我兴许听闻过一些。”宋凛生斟酌着字句,慎重地说道。
此言一出,文玉和彦姿对视一眼,竟然默契地端着凳子便各自往宋凛生的左右两侧挪去。
一阵叮铃哐啷的声响过后,文玉和彦姿终于在宋凛生身侧坐定。
宋凛生嘴唇微张,有片刻愣神,而后他垂首轻笑,心中也是隐秘的欢喜。
在某些时候,小玉和彦姿还真是……十足的相似,就好比此刻,一样的活泼好动,一样的好奇万分。
“怎会?”文玉惊诧万分,她怎么也没想通,“你不是方才到江阳不久,而闻家大郎已经抱病数月,你是从何得知?”
“是啊!”彦姿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他倒不纠结这许多,只紧接着问道,“那都是些什么?快与我们说说?”
宋凛生颔首,舒缓的声音再响起时,为文玉和彦姿带来一段不曾听闻的往事。
“那时我与闻家大郎一同科考,亲眼见他在大殿之上得了圣上御笔钦赐的探花郎。”宋凛生说着这段往事,分明并不遥远,却像是过去了许多年一般。
自他来到江阳府,上都的事似乎都离他远去。
“探花郎?”文玉双手捧着两腮,听到不解之处,便出声问道。
“笨蛋。”一旁的彦姿对她不屑一顾,略有些得意地解释道,“探花郎就是凡人考状元,放榜后的第三名。”
彦姿总算在文玉面前找回了些面子,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他混迹市井多年,街头巷尾一有什么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这些乱七八糟的、有用没用的知识他搜集了一箩筐。
若是细细数来,怕是八天八夜也说不完。
彦姿高傲地睨了文玉一眼,这女人修为虽在他之上,可是混迹人世的时间嘛……似乎还不如他。
真是怪哉!怪哉!
文玉心中犯嘀咕,可是气势却不输,她佯装气恼地呲了彦姿一口,而后转目去向宋凛生求证。
宋凛生抿唇轻笑,颔首称是,肯定了彦姿的答案。
这下彦姿更是骄傲地找不着北,他俏皮地朝文玉吐了吐舌头,除却修为,他可也不输文玉。
文玉瘪嘴,她才不要同彦姿一般计较,只当不曾瞧见他那嘚瑟样,接着同宋凛生问道:“那后来呢?”
宋凛生继续说道:“闻家大郎本就是才华满腹,一时间又是荣耀加身,再加之圣上钦点了他做翰林编修,可谓是圣眷正浓、前途无量。”
“犹记得当日探花郎打马游街,掷果盈车,引得上都各官眷瞩目,实在是风头无两。”
文玉杏眼圆睁,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到此处却忽而一把抓住宋凛生的衣袖,止住他的话头。
“风头无两?比之你这个状元郎如何?”
文玉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宋凛生不答话,她便不会松口。
她曾听洗砚说过,宋凛生是一甲及第,闻家大郎若与他同届,应排在宋凛生后头才是。
“原来你是状元?”彦姿闻言一惊,在文玉和宋凛生当中左顾右盼,“那你和我兄长谁更厉害?”
不知怎么的,自他打算真真正正当彦姿以后,似乎兄长的出挑,也能叫他与有荣焉。
宋凛生看着左右两边好奇的目光,无奈地摇摇头,“你兄长才貌俱佳,凛生……逊色三分。”
文玉瘪瘪嘴,显然不赞同,“我看你是太过自谦。”
她早听洗砚说了,放榜那日,上都各官家贵眷将承天门围得是水泄不通。朝中的大人们为争夺宋凛生这个乘龙快婿更是使出浑身解数,不惜大打出手。
那样的盛况才叫令人瞠目结舌。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宋凛生才辞去了游街一事,并未露面。
文玉支着下巴遥想,却不知当日究竟是何等的境况,难道比三月三上巳还要热闹上许多?
宋凛生并无任何志得意满之色,他只是略微笑笑,却并未言语。
只可惜好景不长——
想起那段时日发生的事,不可谓不古怪,只是他与闻家大郎来往甚少,因而也并不十分清楚。
宋凛生轻叹一口气,话音也生了转折,“只不过三四月的光景,闻家大郎便上奏称身染恶疾,要还乡静养,圣上体恤,便放他归家了。”
文玉掰着指头数着,三四月的光景……
“也就是说,兄长这样的症候已有半年之久了?”彦姿脑瓜一转,便算准了时间。
他对人间盘算年月的方式已经是烂熟于心,不过眨眼的功夫便能晓得。
彦姿睨了一旁的文玉一眼,哪里还需要掰着指头算啊?
第154章
文玉尚未反应过来,见彦姿沾沾自喜的神态,不由得鼓起两腮反瞪了回去。
真是人小鬼大。
这小白杨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宋凛生颔首,肯定地答道:“是,只不过在那之前文家大郎已许久不曾上朝,因而他具体是何症候,我也并不清楚。”
原本他来了江阳府是打算登门拜访闻家大郎,只是一来二去的事物一耽搁,也就搁置了。
彦姿抱着膀子思虑片刻,有些许的疑惑不解,“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宋凛生闻言一转眸,同彦姿一道看向文玉。
文玉笑得狡黠,露出两颗洁白的贝齿,“你自然是去好生关怀一番你家兄长,看看他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了。”
彦姿腾地站起身来,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模样,忍不住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你让我顶着这张脸去?”
这可是闻家亡故多年的二郎闻彦姿的脸,他一出现闻家岂不是人仰马翻?到时候莫说探查兄长的病情,恐怕就连他也是有去无回。
他不是不愿意去,只是他化形的功夫实在是……不甚高明。
宋凛生沉吟片刻,犹豫着答道:“确实不妥,闻家上下想必都记得这张脸……彦姿行动起来,不甚方便。”
文玉扬起下巴往窗外示意,宋凛生和彦姿皆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一餐饭的时间,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深蓝的天幕当中弯月似弦、星子疏落,正可谓是月黑风高。
文玉潇洒一笑,“既不会化形,便要学着借外力。”
她抬袖指着外头浓稠似墨的夜色,“如此夜色,正宜夜行。”
“你今夜的任务便是摸清楚闻家大郎具体住在哪处院落,一路上的守卫防备如何。”文玉一手支着下巴,补充道,“顺便去瞧瞧他如今是个什么症候,究竟是寻常疯癫,还是……”
文玉话音一顿,转目看着身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颔首,接着说出了他和文玉的猜想,“还是妖邪附身。”
彦姿双手环胸,慢吞吞地又在圆凳上坐了下来,嘟嘟囔囔地答道:“不过是一道青鱼,就要叫人去做这样难的差事……”
怎么看他都不划算,甚至亏上许多。
文玉伸出一只摇晃着,否定道:“此事若是成了,叫你凛生哥哥给你买许许多多的青鱼,哪怕千条百条也不在话下。”
彦姿眼神一亮,当即便追着叫文玉许诺,“此话当真?”
宋凛生颔首笑道:“自然当真,再给你加上吃不完的菡萏酥山和槐叶冷淘如何?”
彦姿点头如捣蒜,连连应声,“好好好,我这就去,你们等我的消息!”
他整个人像一阵风似地刮了出去,在盛夏闷热的夜里,带来丝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晚风渐起,将半开的窗棂吹得吱呀作响,点缀着寂静的夜色,偶有虫鸣传来,时不时与窗棂作伴。
文玉卸了力气,整个人以下巴支撑着趴在桌面上,无精打采地说道:“既然彦姿做了你我的前锋,这几日我们便在府中休养生息、静候佳音。”
她想念观梧院的秋千架,也想念她的金丝被了。
宋凛生抬袖将碗盏撤得远些,以免沾湿文玉的衣袖,他想起另一桩事,便温声开口说道:“小玉可还记得申盛?”
申盛?婶婶!
文玉眸光一亮,她自然记得,就凭申盛这样别致的姓名,她也断然不会将他忘记。
那时他因程廉之事消沉萎靡,她还去劝慰过他呢。
只是这几日忙起来,到好久没有申盛的消息了。
“记得啊。”文玉自然而然地应道,“他如何了?”
那时她托宋凛生为申盛找个活计做着,让他一面读书一面备考,也免得闲下来总是想从前在商队的事。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心中可好受些了?
宋凛生颔首,顺着文玉的话答道:“先前筹划着要建一处书院,叫阿沅他们几个学些文字,前些时候刚落成,我便将申盛安排在那处,做了教书先生。”
“书院已落成了?”文玉惊诧地问道。
申盛通文墨、又晓事理,她原本就是想叫申盛去学堂做先生,这样他还能一面带学生,一面继续温习功课、准备科举。
如今宋凛生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书院落成之事,她却是没听人提起过,如今宋凛生忽而说起,她还有些吃惊。
宋凛生轻声笑笑,颇有几分为不可见的欢喜和得意,“正是,不过是购置了一处宅子改的,翻新过后才用上不久。”
“前几日申盛传话来,说是陆续准备的差不多了,开课也有些时日,想邀你我同往,过去看看。”
申盛此人是有些能力的。
书院初时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宅子,洗砚去办了地契之后,才开始着手翻新。
原本预计的是叫申盛来做教书先生的,便不曾提前请他前来。可没想到他听洗砚一提屋宅翻修之事,便主动过来帮忙,大小事务也不挑拣,眼里见了什么活计都肯上手,引得洗砚回来连胜称赞。
书院能如此快速便走上正轨,申盛居功至伟。
文玉想了想,左右没什么要紧事,距离给闻家大郎看诊也还有三日,不如先去书院看看,便答道:“那正好,不如明日我们就去。”
宋凛生颔首应声:“正有此意。”
他二人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阵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一直到门口才堪堪止住。
文玉和宋凛生默契地对视一眼,文玉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强压着笑意正色道:“还不快进来,躲在外面儿当心喂了□□!”
宋凛生一盏茶方才送至唇边,便听文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以茶盏挡住唇畔的笑意,小口啜着香茗。
也不知小玉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许多俏皮话,叫人听了真是忍俊不禁。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大开的门页边上,探出一大一小的两颗脑袋——
正是洗砚和阿沅。
方才他二人离去之时那一步三回头的情景还在文玉眼前,她有些忍不住笑意,可还是强压着,问道:“用过饭了吗?”
洗砚弯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搂着身前的阿沅,两个人默契地对望一眼,而后阿沅乖觉地点点头:“吃过了,文姊姊。”
文玉悄悄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宋凛生,见他并无阻拦之意,便接着装起糊涂,“既然吃过了,怎么还不回竹取院休息?”
阿沅一双小手捏着身前的衣角,嘴唇蠕动着:“我、我……”
阿沅性子温吞,说话也慢,可彦姿咋咋呼呼的,活像个炮仗,也不知他二人是如何处到一起、进而成为朋友的。
文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洗砚原本一脸期待地看着身前的阿沅,可他“我”了好半天,也说不出个下文,洗砚便干脆接话道:“我们方才看见彦姿……急匆匆地出府去了……”
“是啊。”文玉满不在乎地答道。
急匆匆,不错。
出府,也对。
她这么回答并无不妥。
洗砚想起方才文娘子答应过自己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率直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文娘子!公子!你们该不会……该不会是将彦姿赶出府了……罢?”
宋凛生闻言眼波流转,眸光划动,他转目看着挂在门框上的洗砚,却并未出声。
四目相对之间,洗砚噤若寒蝉。
就连阿沅也缩了缩脖子,察觉到不对劲,继而往洗砚怀里靠去。
到此刻,文玉终于是忍不住了,没想到宋凛生竟会如此配合与她。
文玉噗嗤地笑出声来,出言宽慰着满头雾水的洗砚和阿沅。
“你们就放一百个心罢!”
她思虑片刻还是隐去了彦姿的真实身份,此事说来实在怪诞,便只要她与宋凛生知晓便好。
“不过是彦姿的兄长抱病,他回家看看罢了,明日一早便回来。”文玉沉吟片刻,补充道,“最迟不过晚饭时间。”
阿沅晃动着小脑袋瓜,抬首看了看洗砚哥哥,又去看文姊姊,登时眼睛便亮了起来,“文姊姊说的可是真的?”
文玉笑着点头,收住了逗人的心思,“自然是真的,你明日就在大门口等着罢,彦姿必定准时回来。”
“好!”阿沅一时间兴高采烈,简直比什么还要欢喜。
彦姿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原本还怕生了什么事,文姊姊和宋哥哥要将彦姿送回家呢!
如今既然不是,那真是好极了。
宋凛生瞧着阿沅欢快的样子,眉宇之间也不由得染上几分喜色,如今府中有小玉,有洗砚和宋伯、阿竹阿柏他们,再添上阿沅阿珠和彦姿,实在是很热闹。
远比他回江阳之前设想的,要热闹许多。
可算不是他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宅子里……
“洗砚,明日的晚饭记得给彦姿加一道青鱼生。”宋凛生笑着招呼道。
摸清楚状况的洗砚也是喜笑颜开,乐滋滋地应声,“是!公子!”
文玉见状赶忙扬起一只袖子,举手说道:“那我要吃花雕醉蟹!”
宋凛生笑地温柔宠溺,连声应下来,“好,交由洗砚去办。”
阿沅蹦蹦跳跳地跨过门槛,一路小跑到桌前,来到文玉和宋凛生身边,奶声奶气地说道:“那阿沅想吃肉丸酿蛋。”
后头终于舍得从门框上松手下来的洗砚紧随其后,他笑得开怀,伸手在阿沅头上抹了一把,应道:“想吃肉丸酿蛋要找洗砚哥哥,找文姊姊和宋哥哥可没有用。”
公子和文娘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既不会采买,又不会下厨,可不能凭空变出肉丸酿蛋来。
一时间,室内的四人笑作一团。
洗砚抄起奶团子似的阿沅抱在臂弯里,痒得阿沅直求饶。
“知道了知道了,找洗砚哥哥,找洗砚哥哥!”
文玉和宋凛生坐在桌边看着他们笑闹,一股温馨和睦的气氛在四人之间环绕。
窗外月明星稀、虫鸣声声,室内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此时,远在江北闻宅门前稍远处彦姿,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彦姿抬袖捏了捏鼻头,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闻宅。
真是怪事。
第155章
翌日清晨,观梧院。
淡青的云雾混合着微紫的霞光,在天边破出第一缕日色,斜照落入院中的秋千架上,泛起柔和的波澜。
文玉穿戴齐整,跨步推门而出的时候,一眼便瞧见端坐在秋千上的宋凛生。
此刻他形容如玉、身量似松,手中捏着一顶圆形的帷帽,帽檐上的薄纱顺从地铺在他的膝头,别有一番可怜的风味。
不过是寻常的早上,却因着宋凛生的缘故,叫观梧院无端添上几分诗情画意,似远处的山水尽数而来,妆点着院落当中的景致。
“宋凛生!”文玉脆生生地喊道,其声音婉转恰似珠玉落盘,“你起得这样早?”
宋凛生应声转目,正见文玉一脸喜色地从门槛内跨步出来。
她今日身着天青色的衣衫,远远而来似山岚间的一团云雾,清丽可人又不失朦胧之姿。
片刻的愣神过后,宋凛生匆忙应道:“左右无事,便来院中等你。”
宋凛生几步从秋千上匆匆起身,迎着文玉来的方向而去。
文玉见他起身便加快了脚步,二人一转眼就站在了一处。
她俯首瞧见宋凛生捧在身前的帷帽,上头绕着一圈精巧的珠帘,珠帘底下才是掩面的轻纱,比上回用过的那顶更貌美些。
虽则珠串不过是点缀装饰,并不起多大的作用,可是文玉见了莹润的光泽似锦缎在手,仍是欢喜得紧,片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难怪传说蚌精化形之后,从不缺钱财银两,就单凭她们能结珍珠这一样,恐怕想不富裕也难。
毕竟在人间珍珠价贵,品相上乘的更是有价无市了。
“这个……这个……”文玉小声地说着,犹犹豫豫得说不出口。
这顶帷帽一看便是女儿家的式样,宋凛生此刻拿来,不是给她的还能是谁?早先宋凛生送给她无数的珠宝首饰、衣衫钗环,她也并无多大的感受。可是今日不知怎的,文玉面颊一热,莫名就生了三分羞赧。
宋凛生垂眸一看,赶忙如同献宝似的将帷帽捧起来送至文玉眼前,他压下心中的喜悦,轻声说道:“这是送给小玉的,你看看可喜欢?”
文玉心头一喜,似等不及这句话一般,将帷帽从宋凛生手上接了过去,捧在怀中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我很喜欢!”文玉毫不遮掩自己的欢心,一扬手便将帷帽戴在了头上。
登时,帷帽上的薄纱随着文玉的动作整个落下来,将她白玉似的面容遮了个严实。
宋凛生见她笑得开怀,自然也忍不住抿唇一笑。
岂料正撞见文玉双手拨开纱帘,将其别在帷帽的边缘上,露出姣好的眉眼来。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愣愣地微扬着头,有些茫然无措,而后落落大方地问道:“你笑什么?”
她双眸清亮,似雪融后山中的第一股泉水,如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看。
宋凛生方才扬起的笑意便叫他强行收住,慌乱中他眼角的余光四下乱瞟,怎么也定不住心神。“无、无事,近来暑热,小玉戴着这个正好。”
既隔绝了暑热,又阻断了外人的目光。
只是后半句,他说不出口。
“洗砚在外头套车,我们也、也快些出门罢。”言罢,宋凛生逃也似的迈步走在前头,直奔观梧院那道垂花拱门而去。
文玉满头雾水地留在原地,待回过神来赶忙提起裙摆追了上去,“宋凛生,你还没说笑什么啊——”
一身清水蓝的宋凛生步履匆匆地出门去,身后是文玉天青色的裙摆,在花丝垂落的拱门之下穿行而过,叫繁茂的藤条随之摆动,荡漾出一段暧昧的香气来。
两人似晨起时山间的云雾你追我赶,一路纠缠着来到前院。
洗砚手中握着缰绳,愣愣地看着公子和文娘子快步跨出门来,丝毫都不曾耽搁便一前一后地上了马车。
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正当洗砚犹豫地摸着后脑勺之时,自家公子的声音却穿帘而来,“洗砚,还不动身?”
“诶!这就动身!”洗砚连声应道,而后将自己那看不见抓不着的疑虑压下。
警钟街,绿水巷。
车马摇晃,青石作响。
洗砚一路驾车到了书院门前,车轱辘碾过地面碾碎了绿水巷的宁静,带起的声响昭示着有客来访,却并不显得聒噪。
随着叫停马儿的“吁——”声响起,洗砚脑中灵光乍现,他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
往日公子出门,势必要请文娘子先上马车的,可今日匆匆而来,还率先上了马车,事出反常,岂不怪哉?
洗砚并不纠结于事情起因,只是一想起方才公子慌不择路的样子便觉得有趣。他闷闷地笑出声,随后出声提醒道:“公子,文娘子,咱们到了!”
车内一片寂静,如往常一般对坐的两人谁也不肯出声。
从前在车上文玉总要用些点心糕饼、再饮些热茶的,可今日却是看也不看、丝毫未动。
宋凛生听着外头洗砚的喊声,却是一动不动。他双手置于胸前,指尖拢于袖中于无人可见处已蜷缩而起、悄然泛白。
原是他的不对,无端笑些什么。就不能收住心绪,惹得小玉生怯,自己也羞赧。
这头的文玉也是一番挣扎,方才自上了车架,宋凛生便红着一张脸不肯开口,任她再如何盘问也没有用。
她是真不知宋凛生何故笑得那样开怀。
“小玉——”
“宋凛生——”
几经纠结之后,二人竟然齐齐出声唤着对方的名字。
宋凛生和文玉故意错开的目光在这一刻猛然交叠,四目相对之下,均是有一瞬间的失神。
两人的脸颊上俱是红晕渐染,双耳也不由得热起来,车内虽宽敞却终究是密闭的空间,不过片刻的功夫,温度便骤然攀升起来。
文玉一时情急之下,竟也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抬首之间眼见就要装上车顶。
“小玉当心!”宋凛生前一刻还端坐着,下一刻便立即起身抬手护住文玉的后脑勺。
好在文玉反应迅速,收力也得当,这才叫二人都不至于受伤。
文玉顿住身子,不再往上,只躬着上身,小心翼翼地仰面去看宋凛生。
正巧宋凛生俯首关切地看向文玉,两人的视线便又撞在了一处。
“噗嗤——”文玉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前她二人都是先后下车,从未像今日这般同时在车内起身,因而眼下才发现挤在一处滑稽得很。
宋凛生弯腰垂目看着文玉,稍一转眸便知文玉在想些什么,便也随之笑出声来。
“下回换一架更宽敞些的马车,可好?”宋凛生柔声哄道。
文玉心中乐呵,面上却是煞有介事地摇头,“不好不好,宋大人切莫铺张,省下来的银钱还是给书院多添几位教书先生罢!哈哈哈!”
文玉笑声清脆,犹如佩环相击。
先前车内的沉闷一扫而光,宋凛生和文玉的面上终于又得见笑意。
宋凛生唇角扬起,连声应下,“好,都听小玉的。”
里头的笑闹和外头的宁静对比鲜明,洗砚木着一张脸,不知公子和文娘子哪里来的那样多的话,好似说也说不完。
“公子——文娘子——该下车了。”洗砚无奈地提醒道。
再不下车,直接打马回府都不嫌早。
文玉听见洗砚的喊声,仰面不怀好意地看了宋凛生一眼,“看看我们谁先下车!”
言罢不待宋凛生应声,文玉便一骨碌从他腋下钻过,掀帘出去转眼便跳下了马车。
外头文玉双脚落地的声音响起,里头的宋凛生哑然失笑,而后便紧跟着下车。
绿水巷的这处书院占地并不大,主要是胜在四周环境安宁,又多书院画室,适宜学习,因而才选在此处。
文玉仰面瞧着书院的正门,不讲气派,只求雅致,一看便是研究学问之所在。
“明德学堂。”文玉一字一顿地念着门匾上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而后回身同宋凛生问道,“是你取的名字?”
宋凛生颔首称是,“古语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意在叫人们通晓心中与生俱来的道理,以明德二字命名,最合适不过。”
文玉深以为然,随着宋凛生的话频频点头。
这几句她倒是还不曾读到过,不过宋凛生既然说来便一定有他的道理。
洗砚安置了车马,折回身来却见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还在门槛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便上前插话道:“公子,文娘子,书院还缺些人手,并无门房和小厮来迎,快些进去罢,否则申先生还不知道咱们到了呢。”
文玉和宋凛生在洗砚的引路之下进入明德学堂。
前院种着几丛青竹,一旁是用来公布课业的告示栏,再往里是几间放置书籍教具的屋舍,院中晒着几面屏风和一箱旧书。
文玉和宋凛生穿堂过院,终于来到了后头学生念书的地方。
“那后头还有些厢房,可供学生住宿,不过眼下阿沅他们都住在府上,又没有旁的学子,便还未收拾出来。”洗砚一面指着,一面解释道。
随着他们的步伐渐近,朗朗书声传来,文玉竖起耳朵静听,惊喜地同身旁的宋凛生问道:“你听,是不是阿沅的声音?”
“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礼义之始,必正容体。”
童稚声声念着开蒙的课文,由远及近地传来,宋凛生凝神听了片刻,答道:“嗯,正是阿沅的声音。”
“再往前就是如今学生们读书的课堂了。”洗砚指着前头的一道拱门,说道。
那门掩藏在丛丛翠竹之后,只露出半个扇形来,倒显得清幽雅致。
“书上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约就是这个意思罢?”文玉指着那道门问道。
宋凛生笑容和煦,满面柔光,“嗯,小玉说的没错。”
文玉得了肯定,心中一乐。
她瞧着那门后的场景,看得并不真切。如今正是上课的时候,她们还是不去打扰了,文玉心想。
“就在此处等上一等好了,等申盛教完这堂课再进去也不迟。”文玉转脸看着身侧的宋凛生,提议道。
宋凛生颔首,对小玉的话他一向是无有不应的。
只是方才他听那声音,申先生似乎不在课堂上。
“公子和文娘子要在此处等吗?不如回前院坐坐?”洗砚提议道。
文玉一双手背在身后,摇头否定道:“就在此处罢,我和宋凛生也好四处看看。”
她瞧瞧这儿的花草,看看那儿的布置,只觉得新鲜无比。
里头的读书声断续传来,这边文玉三人凝神听着,身在课外,却像在课堂上一般认真。
忽而,一道男声在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份安宁。
“文娘子,宋大人?洗砚——”
第156章
来人的声线沉稳端庄,透着世事磨砺的风霜感,却在他上扬的语调中不难听出惊喜和欢愉之情。
院中错落站着的三人应声回首,文玉率先瞧见了后头怀抱着书卷的申盛。
“申盛!”文玉又惊又喜,出声唤道。
自上回在府衙见过之后,她和宋凛生事务缠身,一直不曾有机会同申盛会面,就连请他到学堂里来做教书先生的事,也是洗砚一手操办的。
这些时日不见,申盛似乎清减了些。他一身深褐色的长衫套在身上叫他活似一枝枯瘦的枝桠,只不过面色尚好,还能见几分红润。
“诶!”申盛笑着应声,眉梢眼角都生动起来,他搂了搂怀中的书卷,几步跨上前来,同众人问好。
“文娘子,宋大人,洗砚。”申盛左右瞥了一眼,将怀中的书卷搁置在一旁的石造景观上,空出手来同他们一一见礼。
“你们何时到的?久等了吧!”申盛腼腆地笑起来,解释道,“我方才在门前见你们还未到,便想着先去搬些书卷再来迎你们也不迟,不曾想终究是错过了,是我的疏忽。”
宋凛生眉目之间是一贯的温和有礼,同申盛回礼之后,这才淡笑着否认,“怎会?我们在院中逛逛也好,倒是筹措书院的事叫你费心了。”
一旁山石景观上堆着的书卷在风声的吹拂之下,翻过一页又一页,发出哗啦的声响。
宋凛生循声望去,笑道:“早听洗砚说申先生将书院的大小事务拾掇地都很好,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你受累了。”
申盛闻言连连摆手,头也摇的跟拨浪鼓似地,他急忙解释道:“不过是搬些书卷,哪里说得上受累,大人言重。”
“哎呀申先生,你何必如此自谦,同我们还用得着客气?”洗砚也在一旁帮腔。
洗砚与申盛虽是在上回擒程廉之时才相识的,不过后来申盛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务都是由他经手的,再往后请申盛来学堂做先生,帮申盛在绿水巷安置,全部都是洗砚在经管。
一来二去的,他与申盛也就熟络起来。
如今洗砚待申盛,就如同待阿沅他们一样,还更添了三分同龄人的亲近。
文玉见他们三人你推我让的样子,实在是好没意思,也不知做这些虚礼干什么,她忍不住掩唇轻笑道:“好啦,再说下去,风要将书卷全卷走了。”
她抬手指着那不断翻篇儿的书卷,最上头的一两本失了平衡所在,竟嗖嗖地掉落在地,顺带翻了几个跟斗,最后书脊朝上趴在地下。
“诶——”申盛一慌神,赶忙伸手去捞,又将那书卷抱在怀里紧紧搂住。
洗砚见状跟上去帮忙,收拾了半数在自己手中。
“你这些日子可还习惯?”文玉关切地问道。
她还不曾忘记先前在府衙之中,申盛那副神魂落魄的模样。
程廉濒死之际企图让他做肉盾的事,对他打击不小。
文玉生怕他会因此事的缘故,一直消沉下去,精神萎靡、一蹶不振。
不过如今看来,他虽瘦了些,精神面貌倒一切都好。
“很好,很习惯。”申盛环顾四周,面上浮起轻松惬意的神情,“这里一切都好,多亏宋大人和文娘子,还有洗砚对我出手相助,你们的恩情——”
“好好好,习惯就好,千恩万谢的话就此打住!”文玉出言拦住了申盛的话头,不叫他再继续说下去。
再说下去,恐怕申盛能写篇诗赋来为他们歌功颂德。
她与宋凛生、洗砚原也不是为了要得谁的感谢才做这些事的。
申盛忽而停住,难免有一瞬的错愕,待听完文玉的话之后,有几分拘谨地笑着,“是,是。”
宋凛生从洗砚怀中抽出一册书卷,随手翻阅起来——
都是些开蒙课程。
“这都是为学生们准备的?”宋凛生一面默读,一面问道。
“正是,阿沅他们开蒙晚,要从头学起才是。”申盛单手搂着怀中的书卷,另一手将最上头的一册翻看着。
这是他前几日方才拓好的,上头的墨迹很新,似乎还蕴藏着尚未散去的墨香。
“嗯。”宋凛生颔首。
这倒是,阿沅阿珠和一众弟妹年岁各不相同,基础也相去甚远,若要念书,是得从头下一番苦功才成。
“如今学堂只有你一位先生,你多担待,我已命洗砚多请几位先生与你交班,也好为你留下些读书的时间。”
先前小玉曾同他说过,申盛一心苦读,誓要考取功名,即便先前在商队之中讨生活,也不曾抛下书卷。
如今既脱离了商队,便能更加专心念书了。
虽则他愿意留在学堂做先生,可学堂诸般事务繁杂扰人,绝不可全压在申盛一人身上。
宋凛生沉吟着,得为申盛找些帮手才是。
“这个倒是无妨,如今虽然仅我一个,可洗砚常抽空过来,再说我也不觉得忙碌。”申盛面上一热,颇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他衣食住行全仰仗学堂,洗砚更是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甚至送了他好些书卷,他已经是无以为报。
不过是带些学生罢了,哪里还需要请人与他交班呢?
“我一个人就好,宋大人不必费此周折。”申盛急忙回道,似乎生怕宋凛生会再请几位先生来一般。
不过申盛此言一出,旁边的文玉却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文玉双眉紧蹙,上扬的眼角俱是不解的神色,“你一个人?”
宋凛生察觉到文玉话中的意味并非是不叫申盛一人,而是有些别的疑惑,他侧身转向文玉,关注着她的动作。
申盛叫文玉这话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他怔愣片刻,茫然地应道:“啊、是,是啊。”
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见了申盛在身后出现,心中浮起的那一抹古怪究竟为何。
她们刚到院中之时,学生们正诵读课文,那时候她听起来课堂中分明有一位“先生”在领读的。
四处又不见申盛的人影,文玉自然以为学堂中的先生便是申盛。
可如今申盛好端端地站在她们眼前……
“怎么?”宋凛生靠近文玉身侧,垂眸压低声音唤道,“小玉?”
“若是此处的先生仅你一人,那课堂中的那位又是谁?”文玉与宋凛生对视一眼,而后朝着申盛不解地问道。
文玉话音刚落,学堂上的诵读声又响起来,由远及近地传到院落当中。
不待申盛有所应答,文玉一手拉住宋凛生的衣袖,转身进了拱门,几步跨入后头的院子。
“诶,公子,文娘子,等等我们!”洗砚抱着书卷连忙跟上,他倒是不曾听说书院请了新先生的事。
申盛回过神来,也是快步前行,追着前头的文玉和宋凛生,“文娘子!大人!那是——”
青墙黛瓦,绿意丛生。
丛丛翠竹交相掩映,瘦长的叶段将学堂的窗棂遮盖着只漏出一角来,朗朗读书声从间隙中传出,一声更比一声洪亮。
文玉收住脚步,慢了下来,她捏着宋凛生的衣角一拉,示意他跟紧些。
宋凛生眉心一拧,满目皆是惊诧,他原以为小玉是拉着他直接闯进学堂上,也好一探究竟。
可如今看来,小玉是想拉着他……趴墙角?
宋凛生面上一热,他、他从未有过如此行径,只知道君子当修身正行、遵德崇礼,一时间还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他却也不会丢下小玉一个人。
宋凛生心口一紧,忍不住悄然吞咽着,他一手提起衣摆,小心谨慎地跟在文玉身侧而行。
不多时,文玉拉着宋凛生来到窗前的一丛翠竹边蹲下。
她二人身上的天青、水蓝衣袍都不算太惹眼,掩藏在翠竹之下,倒很是相宜。
这窗棂不算很高,文玉若是直起身子必然会被发现,她伸出一指覆于唇上,对着宋凛生做噤声状。
宋凛生双眼紧随着文玉而动,面上稍显不安,却仍下定决心颔首应下。
只要是同小玉在一起,他便没什么好怕的。
文玉得了他的反馈,又抬手指了指头顶上,宋凛生与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竟登时便明白过来。
宋凛生颔首示意。
文玉一点头,她和宋凛生便同时转身慢慢直起身子,直至脑袋冒出窗台几寸,双眼能瞧见课堂上的情境便立马停了下来。
宋凛生的视线在课堂上逡巡一圈,最后定在了上首的先生身上,他轻轻靠了一下文玉的肩头,示意她往上看。
文玉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能瞧见阿沅和阿珠几个坐在前头,正捧着书读,最上头的桌案边坐着一个面容白净、身量清瘦的先生,正聚精会神地翻着书卷,许是在查问学生的功课。
室内的情形已然清楚,文玉回身拉着宋凛生便往来时的竹林中而去。
直至跑出好远,确认不会叫课堂上的先生学子听见,文玉才同身侧的宋凛生问道:“方才你可看清楚了?”
文玉轻轻喘息着,一扬眉往方才的方向看去,眼中透露着小小的得意之色。
“嗯。”宋凛生乖觉地应声。
想起方才的行径,他实在有几分腼腆和羞涩。
他愿意同小玉一道,却不代表他能习以为常。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新奇的体验,不亚于任何一场冒险。
“怎么?”文玉眸光一转便发觉宋凛生的不寻常之处。
不需多想,文玉瞬间明白过来。
宋凛生是怎样的人物,长在高门大户里的白玉兰,想来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听人家墙角的行径罢?
文玉伸出一指挠了挠自己的面颊,她似乎不该如此。
她本欲出言宽慰,可没想到一开口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宋大人难为情了?”
宋凛生面上一热,连耳垂也瞬间泛起薄红,往日里沉着冷静的样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语无伦次,“我、我……”
文玉憋着笑忍得辛苦,却还是极力将自己的唇紧紧抿住。
这里不是观梧院,她还是收敛些,得给她们宋大人留些颜面才是。
“小玉!”宋凛生登时明白过来,着急地唤了文玉一声。
可他言语之中全然没有责怪,反倒是有几分羞涩的嗔意来。
“在呢。”文玉掩唇轻笑,俏皮地应声。
这头文玉和宋凛生正说着话,身后匆忙的脚步声响起,申盛慌乱的解释也随之而来。
“文娘子,宋大人,那不是学堂里的先生——”
文玉收住笑意,一个抬脚便拦在了宋凛生身前,她不能叫别人瞧见宋凛生这幅样子。
宋凛生会意,随即快速站直了身子,调整着自己的仪容。
见申盛和洗砚顺着曲折的小路从竹林里钻出来,文玉品味着方才申盛说的话。
“我和宋凛生可都瞧见了,那不是先生是什么?”
第157章
文玉奇怪地打量着申盛,他今日怎么净说些胡话。
方才她与宋凛生看得分明,坐在上首的男子虽然身量纤细、面容秀气,却当真是教书先生的打扮,一身白衣清俊端正,很有书卷气。
“原来不叫宋凛生多请先生,是你自己早先便请好了。”文玉双手环在胸前,揶揄道,“还不老实交代?”
她原本还担心申盛因为程廉的事过于封闭,不肯与人来往,一直就那么消沉下去,反倒伤了自己。
没想到搬来绿水巷这些时日已经有交好的友人了,她口中虽是调侃,心里却很是为申盛感到开心。
宋凛生形容规整、衣装整齐,款款从文玉身后跨步出来,与她并肩而立,折身同洗砚交代,“不知这位先生是从何处请来?叫账上与申先生一样支月钱。”
洗砚原也想一口应下,可是他抬袖摸了一把后脑勺,疑惑的目光投向申盛,他也不知道这先生是从何处请来的。
申盛面上有几分拘谨,叫众人这么一瞧,便越发局促了。
“文娘子误会了。”申盛慌乱地一摆手,“课堂上那位,并非是什么‘先生’。”
话音刚落,申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急忙改口,“不对,是先生,却不是‘先生’。”
洗砚带着些微错愕地张了张口,极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申盛,你同我们讲什么绕口令来?”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也是无奈地一耸肩。
宋凛生眸光一动,心思回转间便有些了然,“你是说,方才课堂上那位先生,实则是一女子。”
洗砚闻言是满脸的惊诧,他家公子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可从无虚言,也是八面玲珑的剔透人物,在察言观色、琢磨人心之上,不输旁人。
既然公子都如此说,想必不会有假。
洗砚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申盛,真是……真是人不可貌相,“申盛……你……”
文玉眉心一蹙,女子?
她回想着方才匆匆一瞥,确实只见是一书生打扮的秀气男子,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新来的教书先生。
可如今想来,那人清俊的面容和略窄的双肩……
文玉眼眸瞬间睁大,毫不掩饰的惊讶一拥而上,一声惊呼随之响起,“申盛……”
想不到申盛来了绿水巷,不仅交到了友人。
——这位友人还是一位女先生。
一时间,三人的目光皆汇集于申盛身上,周遭的气氛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诉说着众人稀奇古怪的猜想。
申盛心头一跳,面上登时便炸开了片片红云,他慌忙否认道,“宋大人,文娘子,洗砚——”
“课堂上那位是周先生,周娘子。”申盛直白地解释着,而后似乎又觉得不够一般,接着说道,“周先生在巷尾有一间自己的小学堂,叫闻道书舍,她自己便是书舍的教书先生。”
申盛一口气是停也不敢停,尚未来得及喘息,便接着往下说,“周先生学识渊博、心肠又好,听说我们在此处新开了明德学堂,便常常过来帮忙。”
“今日请大人和娘子过来,本来也是想正式地将周先生介绍给二位认识的。”申盛急得直跺脚,唯恐冒犯了周先生。
“今晨我忙着收拾书卷,便请周先生代了一堂课,如今还未完呢。”
也怪他并未早些同宋大人和文娘子回禀,甚至忘记提前与洗砚说一声,倒惹下这许多误会与麻烦来。
申盛自觉不妥,生出这许多事,眉宇之间尽是忧愁之色,口中更是叹息连连。
文玉和身侧的宋凛生对视一眼,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绿水巷还有女先生,并且学问不输男子,还开着自己的小学堂。
文玉心中一琢磨,那这位周先生在江阳府恐怕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正是。”申盛见文玉开了话口,连忙接着往下说,“不过周先生为了方便行走一向以男子装束示人,这才有了这些误会。”
宋凛生颔首,却并未出声,这是周先生的自由,他不必掺言。
洗砚一双手揉着两侧的太阳穴,颇有些头痛,这中间的弯弯绕如此之多,他不过几日不来,竟连学堂中何时添了一位女先生都不知道。
“那周先生的月钱还是从账上支取么?”洗砚问道。
既不是聘来的,便不甚合规矩,可若是叫人家白帮忙,这也不是公子的作风。
洗砚纠结片刻,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声。
宋凛生沉吟着,倒不是银钱的事,只是总归要先问过周先生的意思才好,否则一封银子包上去,恐怕反倒折辱了周先生。
这头还未商量出个准话,身后一道清冷肃然的女声便兀自响起。
“不必——”
文玉等人应声回头,却见方才还在课堂上的周先生此时掀帘而出、立于廊下。
她一身白袍绣着淡雅的锦绣团纹,满头乌发束于脑后以同色的缎带系着,打扮地虽简单,却干净利落,别有一番清冷出尘的意味,身上的书卷气更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文玉甫一见到这位周先生,便想起书中的句子来——
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注】
“都是乡邻,得闲时互相照应也是应当的,我来此教课,原也不是为了银钱。”周先生淡淡地解释道。
脱离了课堂上那韵律工整的诵读,如今听来,周先生的嗓音清淡、似有微霜,一股超凡脱俗的意思油然而生。
申盛抻长了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见周先生出门,登时便越过宋凛生等人迎了上去,“周先生,这便是我同你提到过的宋大人和文娘子,还有洗砚,你尚未见过的。”
他一一为周先生引荐,领着她来到文玉等人身旁。
文玉犹沉浸在这位周先生通身的气派里回不过神,一眨眼却见人已到了自己眼前。
“周乐回见过诸位。”周乐回抱手躬身,礼数周全。
宋凛生颔首,同样回礼道出自己的姓名,一旁的洗砚也紧随其后。
“文玉见过周先生,周先生客气。”文玉有样学样,还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平白无故的倒像是搭讪了。
她还从未见过周先生这样的女子,像是……
文玉心中暗暗想着,如果说枝白是纯洁的栀子,那这位周先生,倒像是冰凌的霜花。
不惧风雪,凌寒而开。
周乐回眼眸轻抬,状似无意地扫过文玉,只一眼便又撇开目光,“文娘子。”
这便算是见过礼了,周乐回不欲多留,便出言嘱咐申盛,“方才课上已经讲完了第二讲,我都在书中做了批注。”
她将手中的书卷递给申盛,而后颔首说道:“书舍中事务繁多,我先告辞了。”
周乐回客气有礼地同众人致意,文玉不知为何忽然出言挽留道:“周先生这便要走?不若留下来一同用饭?”
今日宋伯预备了许多鲜鱼,拿来给学生们做羹汤补身子,正好邀周先生同享,文玉美滋滋地打算着。
周乐回抬步欲走,却在听见文玉的话以后顿住脚步,回身看了文玉一眼,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竟露出了一抹笑意。
“下回罢,下回请文娘子到我书舍中饮茶。”
而后周乐回并未多做停留,转身离去了。
文玉呆呆地看着那片雪白衣角消失在绿意盎然的竹林之后,仍有些回不过神。
方才周先生唇畔的那一抹笑意,实在是冰消雪释、大地回春……
原来,霜花也会笑啊。
文玉怔愣着想到。
忽而,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出现在文玉眼前,她仰面顺着那圆领袍上的扣珠往上看去,宋凛生挺立的鼻梁像是高耸的山脉,一双春水化作的眼睛正满含笑意地盯着她。
文玉猛的回过神,慌乱地抹了一把鼻尖。
“人已经走远了。”宋凛生轻声笑道。
文玉瘪瘪嘴,无奈地一耸肩,她当然知道人走远了。
这不是周先生实在夺目,她忍不住多看两眼么?
申盛翻看着手中的书卷,粗略地将里头的批注扫过,记在心里,“周先生一向话语不多,但却十足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大人勿怪。”他看着一旁的宋凛生,解释道。
宋凛生轻轻摇头,语意松快地答,“怎会?”
“是呀。”文玉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些得意,附和道,“各人自有各人的脾性,宋凛生才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宋凛生面上绽开一抹浅笑,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着身边的文玉,“你方才说周先生自己开着一家书舍,那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便从这边送些过去罢。”
申盛点头应下,他还有一事尚未同大人商量。
“周先生闻道书舍的学生都是女子,我还在想是否将阿珠送去周先生那里读书呢。”
申盛话音刚落,文玉和宋凛生还未来得及出言,洗砚便抢先开了话口,“还是再缓缓罢!阿珠年纪小,怕是不愿意同阿沅分开的。”
文玉认同地点点头,洗砚虽然偶有调皮嘴坏的时候,可是为人却极周到细致,阿沅阿珠入府以后一直是洗砚在照料,他是最了解阿沅阿珠他们的人。
恐怕就连她和宋凛生也不能与洗砚比拟。
阿沅阿珠的事,交给洗砚她与宋凛生都放心。
后头闹哄哄的声音响起,一声脆亮的喊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文姊姊!宋哥哥!”
文玉应声回头,一群穿戴整齐的奶团子从学堂中涌出来,为首者正是阿珠。
转眼,阿珠便来到文玉跟前,拉着她的衣袖甜甜的说道:“文姊姊什么时候来的?”
第158章
阿珠喜笑颜开,乐得与她平日里见着糖葫芦的时候一般。
不过今日文玉可不曾带糖葫芦来,文玉蹲下身保持视线与阿珠齐平,“阿珠珠,文姊姊带了鲜鱼咱们煮汤喝好不好?”
“好哇!”后头落后一步的阿沅跟了上来,脆生生地应道,“文姊姊,宋哥哥。”
宋凛生笑容和煦,眉目温柔,颔首应了一声,而后抬袖轻轻抚住阿沅的肩膀,“阿沅今日可用功读书了?”
阿沅频频点头,欢喜地应下,“嗯!周先生教了好多好多。”
“好了,快别站着了,去园子里玩会儿罢。”申盛上前招呼着,将孩子们疏散开来。
学生与申盛相处时日久,都听他的话,立时便跑开了。
“文娘子,宋大人稍坐,如今学堂还未请厨娘,我去烧饭,你们也可四处逛逛,请随意些。”
这本是宋大人出资筹措的学堂,若反倒叫大人觉得拘束那便不好了。
洗砚抬头瞧了眼天色,时候是不早了,便也说道:“那我去把车上的那筐子鲜鱼抬进来。”
言罢,洗砚和申盛分头忙碌,只留下文玉和宋凛生立足原地。
文玉环顾左右,众人竟真走的没影儿,半片衣角也没留,便转目朝着宋凛生一挑眉,“那我们就真的四处逛逛?”
宋凛生嘴角含笑,双眼微弯,“荣幸之至。”
绿竹掩映,流云飞逝,在交叠的斑驳树影里,细微风声中,文玉和宋凛生闲庭信步、静观落花。
真是好一副登对的壁人,活像是古意画卷中的人物。
曙前街,官安巷,宋宅。
一直到日照斜阳,霞光满天,鸟儿尽数归巢之时,文玉和宋凛生才辞别申盛,从明德学堂掉头往回走。
车轮轱辘碾过,从江北一直碾回了江南,直至车内的两人皆是昏昏欲睡之时,洗砚赶车的“吁”声才终于响起。
应声而停的车马一晃荡,文玉支着下巴的手也跟着打滑,巨大的惊吓叫她惺忪的睡眼总算回过神来,清醒了三分。
宋凛生抬袖递过茶水,好叫文玉喝了清清口。
文玉一面接过茶水,一面懒声懒气地同外头的洗砚说着话,“洗砚,到了吗?”
“是,文娘子,已到府门前了。”洗砚应声,长时间的赶路叫他话音中略带疲惫。
待文玉饮用过后,宋凛生接过文玉手中的茶盏搁在一旁,轻声问道,“下车吧,小玉。”
那声音轻如鸿毛、淡比薄雾,似乎生怕惊着文玉一般。
文玉拖着沉重的眼皮点点头,温热的茶水并未让她有多清醒,反而是更加想立时回到观梧院的软榻上深深睡去。
午后在明德学堂同阿沅他们做什么课外的嬉戏,文玉和宋凛生陪着学生们闹了一下午,进进出出的片刻都不曾停歇过。
阿沅阿珠年岁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再加上学堂里尽是些年纪相仿的玩伴,便更加放得开些。
直至文玉迈出明德学堂的门槛之时,阿竹还恋恋不舍地拉着文玉的衣袖,问她下回什么时候再去。
文玉拖着周身的疲惫与酸痛,笑得脸都要僵了,只能应声说待阿珠的课目学到第三讲的时候。
她记得周先生离去时曾说她今日教的是第二讲罢?
那到第三讲的时候正适宜。
文玉为阿沅阿珠的旺盛精力感到无比的钦佩,想当年她在春神殿上下翻腾之时,闹得敕黄君和师父不得安宁,可如今与阿沅阿珠比起来,她恐怕还是甘拜下风。
“嗯。”文玉懒懒地应了一声,而后由宋凛生扶着一同掀帘而出。
洗砚杵在车前牵着马绳,一脸天真地等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
宋凛生眉梢一扬,同洗砚示意,“看什么?还不去取下轿凳来?”
“啊?”洗砚微愣,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声,“什么?”
而后他便忽然反应过来,一手丢了马绳便回身去车尾寻下轿凳来,整齐地摆放在车前。
他今日真是失了神了,往日里见惯了文娘子带着公子飞上跃下的,倒忘了下轿凳这回事了。
洗砚面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宋凛生扶着文玉,在洗砚的搭手下,两人款步从车上下来。
甫一落地,一道不大的黑影从府门内极速窜出,未待宋凛生和文玉看清楚,便窜到了他们身前。
“怎么才回来!这大半日都去学堂了?”来人似嗔似怒的一声响起,而后接着说道,“叫我好等。”
文玉半靠在宋凛生身上,浑身的气力几乎都被抽空,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便知道面前的声音是何人。
“彦姿啊。”文玉无力地摆摆手,“你好歹让我喘口气罢?”
宋凛生颔首轻笑,“彦姿,什么时辰回来的?”
彦姿本就不是真的有什么怒气,听得宋凛生这样问,便老实答道:“一早便回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们出门出得这样快,打了岔路。”
结果一错过,便在府中空耗了整日,也不见文玉回转来的迹象。
原本他想去学堂寻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在学堂之*中,又似乎不便开口提起。
思来想去也只好在府中等待了。
他憋憋嘴,真不知文玉和宋凛生走那样快做什么,看来对他兄长的病症也不是很在意嘛。
文玉一听连忙告饶,“好好好,彦姿大人,今日是我不对,赔你两条青鱼可好?”
反正也是宋凛生出资,宋伯采买,洗砚下厨,而她只管开口,这顺水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宋凛生见状赶忙帮腔,顺着文玉的话往下说:“再添两盏菡萏酥山。”
彦姿眉头一皱,鼓着两腮,心中虽已乐开了花,面上却是一副不太买账的样子,“三、三条……”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俱是笑意满满,她抬手轻拍彦姿的肩膀,“成交!”
“快些进去罢,宋伯都做好饭了!”彦姿闪开身子便让出进府的道路来,示意文玉和宋凛生往里走。
再不回来,恐怕宋伯都要撤了重做了。
“好好好。”文玉笑着应声,她一手拉着宋凛生款款跨上石阶,往府门去。
先前的疲倦劳累一扫而空,彦姿的出现叫气氛多了一丝趣味,最近府中很是热闹,总比先前只她和宋凛生两个要好。
“阿沅今日没和你们一道回来吗?”彦姿奇怪地问道。
他抻长了脖子往后望了一眼,似乎要将掩着门帘的马车看个对穿。
可是风声止息,门帘静默,便是连一丝晃动也无。
车里显然再没旁人了。
宋凛生轻轻颔首,“阿沅今日还有功课,往后要同学堂的先生一起居住,只休憩日的时候回府里来。”
“什么?”彦姿的声音如惊雷乍响,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只休憩的时候才回来?”
“什么功课要读得如此费劲?”彦姿反问道,“不读成不成?”
“唔——”文玉沉吟片刻,并不急着回答彦姿的问题,她眼珠一转,视线定定锁在彦姿身上。
“你、你要做什么?”彦姿原本说的正起劲,却见文玉看过来,立时便抱紧了双臂拦在身前。
这女人必定没安好心。
当面是文姊姊,转脸却是不知来路的大妖。
修为上的悬殊叫彦姿一见了文玉,便感到不自觉的害怕。她若是直说还好,就怕她像现在这般默默然地闭口不言。
定然憋着坏呢!
宋凛生余光瞥了文玉一眼,脚步也随之停顿下来。
小玉自然不会做什么不利于彦姿的事,如今不说话,不过是在打算旁的罢了。
是以宋凛生不慌不忙,也并未出声询问文玉。
“唔——”文玉将彦姿的神情尽收眼底,包括他掩藏在表面之下的惶恐和不安。
她真有那么可怕?
文玉不再逗他,开口说道:“不读自然是不成的,不过听你这话,你还不曾去过明德学堂?”
今日听申盛说,学堂开课已有些时日,就连学生们的课文都学到了第二讲。
可彦姿这话,倒像是还未去学堂读过书一般。
“我、我。”彦姿犹豫着,说话也开始吞吞吐吐,“我……”
一旁的洗砚见状,当即便拦在了彦姿身前,解释道:“回文娘子的话,前些时日彦姿身子不是一直不大好吗?便叫他晚几日再去读书了。”
文玉瞧着洗砚一脸护犊子的模样,实在是叫她忍俊不禁,她以前初见洗砚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如此的一面。
她问这话本就不是想为难彦姿,如今听了洗砚的解释便点头顺着往下说,“彦姿,你可听见了?你洗砚哥哥的意思是晚几日去读书,可不是不读书。”
文玉上下打量了彦姿一眼,轻笑着问道:“如今身子可好全了?”
彦姿抱病的真相早已在昨夜的晚饭时间被揭开,清清楚楚地摆在文玉和宋凛生的眼前。
她这么问,彦姿全然没有抵赖的必要。
彦姿兴致失了大半,原本是想叫阿沅他们能轻松些,眼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却将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瘪瘪嘴,弱弱地答道:“是,好全了。”
宋凛生垂眸轻笑,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他知道小玉的心思,如今彦姿和阿沅都还这样小,不读书是肯定不成的。
即便……
宋凛生抿唇,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即便彦姿是白杨大仙,也不能做个目不识丁的白杨大仙。
思及此处,宋凛生也并未出口帮腔,只静默着看文玉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文玉一早便料到彦姿的答案,待真入耳听见之后,便顺其自然地说道:“那收拾收拾明日便去明德学堂和阿沅他们一道读书罢。”
识文断字、读书明理,学上一些总是有好处的。
即便是妖,也定有受用。
“啊?”彦姿虽然早有准备,可真听文玉说出口之后,还是有些不乐意,“明日就去?须得这样赶紧吗?”
书什么时候读不是读?
阿沅他们乃是肉体凡胎,寿命不过匆匆几十载,自然应该早些发奋读书,以求功名。
可他身为白杨树妖,即便修行短、道行低,少说也能活个三五百年,读书用功何必急于一时?
他背着一手拉着洗砚的衣袖,在身后文玉看不着地方轻轻扯动。
“能不能、能不能宽限几日?”彦姿的声音越来越小,末了又去看一旁的宋凛生。
宋凛生见他目中满是诚恳,又混着明显的挣扎,看来是实在不愿上学堂。
既如此,不如就为他说几句话。
可宋凛生话还未出口,便听见文玉朝着彦姿的方向,淡淡道:“嗯?”
这一声极轻极淡,分明并无什么特别的语意,可落入彦姿耳中,却另有一番骇人的滋味。
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一缩,紧靠在洗砚身边,慌忙答道:“我去我去!我明日就去!”
文玉眉头一皱,越过彦姿的肩头看着他身后的饭厅。
怎么说一会儿话的功夫,这样快就走到饭厅了。
若是未见还不觉得,这么一见便只觉得饭菜扑鼻而来的香气直往她鼻尖钻。
茄汁青鱼,肉丸酿蛋,花雕醉蟹,菡萏酥山。
各式各样的菜品几乎要在文玉的眼前浮现,混合到一处的香气牵引着她的神经。
文玉一晃神,便听岔了彦姿的话。
她眯着眼,抬脚便往彦姿身前凑过去,“嗯?”
方才彦姿说什么,她没听清。
可她这一动,换来的却是彦姿的连连退步。
彦姿接连几步快速地退至洗砚身后,只偏过身子露出半颗脑袋来。
“诶——文娘子文娘子!”洗砚忙护着彦姿,以自己的身子挡在彦姿身前,“饭前不打孩子呀!”
洗砚显然也注意到他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饭厅,他抬袖指了指身后,同文玉示意。
与彦姿和洗砚相比,宋凛生和文玉这头就淡定得多。
文玉压根没看懂彦姿和洗砚在说些什么,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宋凛生一眼,拿眼神问着他。
宋凛生眉目如常、神色平静,只唇畔挂着一丝淡笑,是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上前一步同文玉并肩而立,轻声解释道:“没什么,前边儿就是饭厅,我们还是快些过去罢,别叫宋伯久等。”
文玉不疑有他,然后顺从地点点头,古怪地看了洗砚和彦姿一眼。
彦姿见她果真并未接着追问,如释重负一般抬脚跑开,整个人瞬间扎进了饭厅。
洗砚看着身后转瞬即逝的身影,不禁愣在原地,哑然失笑。
这个彦姿真是人小鬼大的活菩萨,比阿沅和阿珠啊要难缠百倍。
不对,是千倍,千倍不止。
文玉和宋凛生相视一笑,而后缓缓跟上,她还没忘了昨夜交代给彦姿的事。
片刻之后,在宋伯和洗砚的一顿忙活之下,饭厅的餐食终于是布置完毕。
今夜的菜色是一道花雕醉蟹,一道茄汁青鱼,三盏分成不同风味的青鱼生,一盅肉丸酿蛋,一碟醋汁山椒,再并上几样开胃的小菜和菡萏酥山。
宋凛生一抬眼,打量着眼前的肉丸酿蛋,想起昨日阿沅说的话来,“这道肉丸酿蛋是阿沅爱吃的,只是他今日在学堂不回来,倒有些不巧。”
如今天色还早,按他们走时阿沅还要上一节晚课,兴许方才下课不久。
“洗砚——”宋凛生眼眸一转,便有了计算。
“诶,公子。”洗砚应声上前一步,侍候在宋凛生身侧静待吩咐。
只是此时一旁忙碌的宋伯停了下来,回道:“二公子莫急,早先出锅的时候我便差人给学堂那头送去了,阿沅此刻说不准都已经吃上了,二公子安心用饭罢!”
宋伯满脸乐呵,他今日备菜备得多。
听说阿沅他们从今后都要在学堂念书之后,便早早地送了过去,不只是阿沅,只要是学堂里的学子,人人有份。
宋凛生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只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奇怪。
宋伯一向细致周到,他曾经就是这么照料儿时的宋霜成和宋凛生两兄弟的,其周全用心并非旁人能比。
这样的宋伯,能想到为学堂中的学子送一餐饭,确实没什么好稀奇的。
“好。”宋凛生颔首,轻声答道,“辛苦宋伯。”
“二公子哪里的话?”宋伯将漱口的茶水尽数添上,而后收拾规整便退了出去。
洗砚一转眼瞧着屋内只剩下自家公子、文娘子和彦姿三个,想着昨夜的事,便主动说道:“那我也先退下了,公子有事唤我便好。”
他不是那等没眼力见儿的人,公子和文娘子,想必有话要对彦姿说,他还是尽早撤罢。
说着,洗砚便转身离去,临了还带上了门。
随着关门发出的轻微响声,彦姿的肩头一耸,方才坐下来那股油然而生的气定神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锁缩着脑袋的谨小慎微。
文玉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最后在宋凛生的对面,彦姿的身侧坐了下来。
与昨夜的座次大不相同,事态已经发生了转变。
“白杨大仙儿?”文玉揶揄地开口,“今日可有收获啊?”
文玉提箸夹了一筷子鱼生沾上彦姿喜欢的剁椒,而后顺手便搁在了彦姿的碗碟中。
她满怀关切的眼神落在彦姿眼里,便成了检验他行动结果的衡具。
彦姿一手拨着手边的筷箸,心中痒痒恨不得当时便将青鱼生送入口中。
那剁椒的香气混合着鱼肉的清甜,尚未入口便已经能想象到其丰富的层次和多变的滋味。
只是想想文玉笑眯眯的眼神,彦姿吞了口唾沫,最终还是并未动作。
彦姿垂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老实回答道:“倒是有些,不过不多。”
“嗯?”文玉一扬眉,看了眼对面的宋凛生。
这个有些,但不多的意思是?
文玉回转过来,撑着下巴看彦姿,而后提箸又夹了一块醉蟹在他碟中,示意他接着往下说,“这是何意?”
彦姿闻言伸手在怀中一阵摸索,好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这还是他从阿沅的书箱里顺来的,在怀中揣了整日,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式样。
文玉一愣,看着伸在面前的纸张——
黑不溜秋、满是墨渍。
她犹豫着接过来,而后在桌上摊开。
上头横斜着粗细不一的线条,纵横交错着,看不出个所以然。
一看便是下笔者对毛笔的力道控制很有问题,时轻时重、左右飘忽。
文玉心中一噎,倒像是她一开始写字之时的笔触。
可文玉自然是不会在彦姿面前承认这些的,她轻咳一声,而后问道:“彦姿,你这是……”
彦姿一双眼满是天真,听了文玉的话之后不由得蹙起眉头,他撇了一眼桌上的图纸,理所当然地答道:“闻家的地形图啊!”
文玉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个止不住便咳嗽起来,她赶忙端起茶盏牛饮一口。
“地形图?”文玉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团墨汁。
你说它是一副水墨睡莲图,她倒还愿意信三分。
闻家地形图……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捏着“地形图”的一角,而后将其整个提起取走。
是宋凛生。
文玉随着那手的动作看过去,宋凛生一双手将图纸捧在身前,拧眉仔细地端详着。
宋凛生垂眸将那图纸一一看过,在心中勾勒出个大致的轮廓,只是这轮廓似乎怎么也与屋宅对应不上,浑然看不出是几进几出的院子,或者有些什么景观布置。
在一瞬间的沉默以后,宋凛生将那图纸原样退回,重新放在方才的位置上。
即便他遍识百家书法,也恕他看不出彦姿这是哪派的风骨。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并不隐晦的无可奈何。
文玉想了想,而后试探着开口问道:“彦姿啊,你说咱们除了这个地形图,还有没有什么旁的讯息?”
地形图她是不指望了,只希望彦姿非凡的头脑能记得一些旁的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罢。
“什么!”洗砚原本一心紧盯着盘中裹满剁椒的青鱼生,一听文玉此言,登时便弹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眼神下一刻便落在了文玉和宋凛生的身上。
“额,这个……”文玉犹豫着,心中想着该如何措辞,菜不至于伤了彦姿的心。
她早说该叫彦姿好好同阿沅一道上学堂读些书,练练字,也好长些见识。
洗砚不劝导便罢了,竟还在旁边帮腔。
她的老天爷呀!
识文断字、通笔晓墨的重要性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若是彦姿能早几日同阿沅他们一道,哪怕习得几笔,恐怕今日画出来的也不会是这样的鬼画符。
宋凛生见彦姿拍案而起,登时心中一紧,他手里握着腰间的青苏玉珏,力道瞬间加重,几乎要将玉珏捏碎。
彦姿再如何是个“孩子”,也只是有着一副孩子的皮囊罢了,这具身体里装着的是真实面目都不曾有的白杨树妖。
若是将其触怒,只怕会对文玉不利。
宋凛生心思一转,紧接着便起身来到文玉和彦姿中间,将他二人隔绝开。
他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绝对的险境之下,他至少能以身挡在小玉前头。
“彦姿?”宋凛生轻声唤道。
这一声,是呼唤,也是试探。
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下一刻就会被点燃,只是彦姿闻言看了宋凛生一眼,只觉得无语凝噎。
宋凛生这人的架势分明是怕他与文玉起冲突,着急忙慌地往前拦。
“哐”地一声响起,彦姿一屁股坐回了桌凳上。
他哪里有那么不自量力?
文玉的修为远在他之上,硬碰硬岂不是以卵击石?他连个囫囵面容都化不好,还能将文玉这只大妖怎么样不成?
彦姿奇怪的眼神在宋凛生身上扫过,而后又在文玉的脸上转了个来回。
宋凛生他不会以为文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
天爷呀,这都一屋子什么人啊!早知道饿死在破庙算了!
“你这个……”彦姿愤愤地看着宋凛生,又想起旁边的文玉,便改口道,“你们这两个肉体凡胎,懂得什么啊?”
彦姿抓起铺陈在桌上的闻家地形图,捧在眼前看了片刻。
凡夫俗子!凡夫俗子!竟然看不懂他费尽苦心才画成的地形图。
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动用一点非凡力量了。
“看好了,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白杨大仙。”
彦姿唇角一撇,文玉这女人总是打趣叫他白杨大仙,他就让她们看看白杨大仙的真本事。
文玉强牵起一抹笑容,犹豫地转脸去看宋凛生。
宋凛生一手轻扶在文玉肩头,对她摇了摇头。
文玉安静了下来,不置一词,同宋凛生一道聚精会神地将目光投注在彦姿身上。
彦姿伸出两指在纸上晃了两圈,口中阵阵有词地念道:“八方纸笔,顺我心意,图中真意,显现全形!”
一段唱词下来,彦姿的额角已有薄汗溢出。
只是……那画着闻家地形图的纸张纹丝不动,半点变化也无。
就连风声也不肯作配,高傲的不愿进屋。
怎么回事?彦姿紧紧盯着眼前自己亲手画下的笔迹,竟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
他原本是想用心中意念的投射来操控笔墨,好叫其化形为昨夜他看到的模样,直接显现在文玉和宋凛生的眼前。
屋舍是屋舍,花园是花园。
那样就不会因为看不懂他的笔法而会错意了。
只是,怎么会忽然失灵了?
彦姿紧张地直冒汗,不敢去看文玉和宋凛生。
他这不是送上门献丑吗?
“嗯嗯,刚才没准备好,再来,再来。”彦姿口中解释着,两指继续挥动着,将方才的念词又唱了一遍。
文玉看了一眼旁边的宋凛生,他二人皆静默不语,谁也不曾出言打破彦姿苦苦维持的平静。
可桌案上的地形图仍然是毫无改变的迹象。
文玉垂眸扫过彦姿的指尖,也不知他是如何修行的,这样简单的幻化,是最低阶的法术,竟然也使得今天好明天坏的。
“最、最后一次。”彦姿吞吞吐吐地说着,试图挽回,这是他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也是他自己最后的颜面。
随后彦姿便又接着念起化形咒语。
文玉看准时间,掩于袖中的手指翻飞之间,微不可查的青芒直冲彦姿的指尖。
帮他一把好了。
他也是为了帮自己和宋凛生。
“嘭——”地一声响起,似火焰炸开了星子。
桌上的图纸在一抹青色云雾中飘飞起来,一转眼便折合到一处。
再展开之时一重重飞扬勾连的檐角破纸而出,耸立的屋舍,雅致的连廊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成了!”彦姿猛地一扬声,欢喜又惊诧地喊道。
以虚化实,以物显物。
文玉见状抿唇一笑,彦姿的头脑还是不错。
她只不过是借给他些许法力,至于要怎么用,全然凭他的心意。
他能有如此想法,是个好苗子。
文玉眸光一划,等她开宗立派,有了自己的庙宇,她就来收彦姿为徒,亲自教导。
尚未飞升,她便做起了收徒的美梦。
宋凛生眼睫轻颤,却极力强压着。
他能接受神者仙者的绮丽遥想,能认同妖精鬼怪的真实存在,但是当真正的法术幻化在他眼前显现的这一刻,他仍然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有些回不过神。
彦姿得意地左右各扫一眼文玉和宋凛生的神色,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看吧,我说这是闻家地形图罢?”
文玉抿唇不语,听彦姿说这话之后便抬手轻拍着,似乎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般。
宋凛生一向是极捧场的,只要是小玉愿意做的事,他跟一跟又何妨?
紧接着宋凛生便也鼓起掌来。
彦姿在一阵阵掌声中越发骄傲,下巴几乎要扬上天,他指着立起来的闻家大院,依次说道:“这是前门,这里有两道侧门,从这到这有十二班守卫。”
“十二班?”宋凛生很是惊诧,提高了音量问道,“守卫?”
他知道闻家大院是江北有名的古典建筑,住在里头的闻家人又是世代累财的大户,可是十二班守卫确实是不多见。
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少见。
只是不知这样的情形是平常事,还是因为闻家大郎的病症才加上的。
彦姿点点头,应道:“是,每两个时辰换一轮,换班的时候守卫会稍松懈些。”
文玉拧眉,早听宋凛生说过闻家是富贵人家,可如今亲眼见了彦姿幻化出来的闻家大院,她总算是对富贵这两个字有了新的见解。
彦姿伸出一指在一处院落上划了一圈,强调着,“最里头的这处院子极为隐蔽,坐落在一片粉黛之中,那粉黛随风而动的时候极其扰人视线,想必是为了防止有人窥视。”
文玉心思一转,偏头与彦姿对视,“你是说,坐落在粉黛当中的便是闻家大郎的院子?”
宋凛生的眼眸闻声而动,极专心地注视着彦姿。
在文玉和宋凛生期盼的目光中,彦姿肯定地颔首,验证了二人的猜想。
“是,我已潜进去探查过,里面住的确实是闻家大郎。”彦姿一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也就是我兄长。”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得了病的人,却并未有任何随从婢子随身照料,整个院落只有闻彦礼一人。”
彦姿有些想不通,照常理说,若是家中独子生疮害病、头疼脑热的,岂不是应该有呼啦啦的一圈人围着照料,郎中医者一大堆,生怕会出什么差错么?
闻家怎么会将兄长一个人丢在那处院子呢?
难不成是任其自生自灭?
那院子虽隐蔽,却也偏远,不论要做什么事都不太便捷。
不过对于有一事还是便捷的——
打探消息。
彦姿回忆着自己昨夜所见的情形,在脑海中捋了一遍之后,想着尽量以最准确的话描述出来。
“那你可见到闻家大郎。”文玉接着问道,“哦不,可见到你兄长了?”
宋凛生虽未出言,却紧紧盯着彦姿,等待着他的答案。
“见到了。”彦姿肯定地答复,“他……情形不太好。”
彦姿略略思索着,“兄长似乎是疯癫了,但又不像是寻常的痴症。”
文玉闻言看了一眼身旁的宋凛生,疯癫却非痴症?
“此话何意?”宋凛生轻声问道。
“嗯……”彦姿沉吟片刻,答,“我在街市上流浪之时,见过的痴儿无数,他们大多反应迟缓,不能言语。”
话到此处,彦姿话音一转。
“不过兄长他行动如常、言语清楚,还说着什么话……只是他说得太快又伴着呜咽声,我没能听清。”
“不过院内无人,他是在自言自语。”
这点是肯定的。
如今照兄长住处的那阵势,怕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文玉点点头,她相信彦姿所言句句属实。
只是她在想,闻夫人那日提起闻彦礼是声泪俱下、泪眼朦胧,说他是家中独子之时更是满脸的不舍与牵挂。
可是如今竟将自己的爱子仍在偏僻的院落不理不睬、无人照料?
这不太寻常。
除非,闻夫人此举,能有利于她的独苗闻家大郎闻彦礼才是。
文玉思来想去,只得出一条推断。
若闻夫人的疼爱是真,闻家大郎突生恶疾也是真,那么或许闻夫人将闻家大郎的院落安排的如此隐蔽,是为了不叫他人看见闻彦礼的“病症”。
这也是为什么闻夫人先前坚持要请文玉“过府一叙”的原因,只有进了闻家大院,闻夫人才有可能将闻家大郎的病症示人。
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行动如常、言语清楚。”宋凛生默念道,“似乎与闻夫人昨日所述,不太相符。”
文玉颔首,肯定宋凛生的说法,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或许,闻家大郎是时好时坏……也说不准。”
宋凛生转目去看彦姿,这是目前唯一一个亲眼见过闻家大郎的人。
“彦姿,你可还记得些旁的什么?”
彦姿拧眉,其实他一早便有个猜想,只是一直不曾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可是他也不敢隐瞒不报,特别是一想起逝去的彦姿,他就更加无法忍受。
“我觉得……”彦姿出声,他反复斟酌着,“我觉得兄长是邪祟入体,这才招了祸端。”
文玉一听邪祟二字,登时便坐不住了,“邪祟?你可有见其真身?”
彦姿摇摇头,一改平日里不靠谱的模样,审慎地答道,“若他没中邪,便是我看错了。”
“可若他中了邪,那么入他体内的邪祟必定道行高深,远在……”
彦姿看了看眼前的文玉,收住即将出口的话,而后将目光别开,看着端坐一旁的宋凛生。
“远在……我之上。”彦姿知道自己是什么斤两,恐怕地里随便抓一头老黄牛,都比他悟性高,
哪怕是文玉去了,应该也是无用。
不是他和文玉可以斗地起的邪祟。
“我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又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院子里。”彦姿仔细回忆着,那是一种压迫感极其疯狂的感觉。
光是想想就已经令他不寒而栗。
思及此处,彦姿忍不住地一抖身,而后求助般地看着文玉。
文玉点点头,妖邪附体,这她倒是还不曾想过。
不过……
文玉瞥了一眼身侧的彦姿。
不过彦姿都能被树妖抢了身形面貌,闻家大郎闻彦礼会被什么旁的邪祟附体,也是有可能的。
一直不曾说话的宋凛生悄然观察着文玉的神色,见她也安静下来,便忍不住轻声问道:“小玉,可有解救之法?”
文玉沉吟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我并不知他是真的寻常病症,还是邪祟附体引来的疯癫痴傻。”
“还需得到时候亲自登门拜访之时,再为他诊治一番。”
宋凛生颔首,小玉这样的安排是最妥帖的。
并不盲从,也不往轻易下定论。
“肯不是说让我先去看看,你好早做打算么?”彦姿疑惑地问道,“难不成你打算真的拖到上门看诊的时候才去看?”
那他岂非白费了心思?更何况这样一来对他兄长的病症不利。
多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就连彦姿自己也没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真的当闻家大郎闻彦礼,当成自己的兄长一般,为他着急,为他忧心。
文玉鼓了鼓两腮,拧眉思索道:“倒是还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你宋哥哥可愿意与我同往。”
彦姿闻言眼睛一亮,登时便转头去看宋凛生。
那一双眼扑闪扑闪的实在没人能招架得住,宋凛生轻笑着摇头,口中却应下来,“乐意之至,说来听听?”
文玉双眉一扬,没想到宋凛生会应承地这样快。
她想起白日里拉着宋凛生一道蹲墙角的事,那时宋凛生一张脸白里透红,像秋天枝头挂满的红柿子。
这样都会难为情的人,竟敢一句话也不问便答应与她同往。
文玉故作轻松地盯着宋凛生,露出揶揄的笑,一字一顿地答道:
“夜探闻宅,如何?”
第159章
文玉此言一出,彦姿登时便转头去看一侧的宋凛生。
这人……这宋哥哥细胳膊细腿儿的能行吗?
彦姿不明所以地看了文玉一眼,缩在边上不敢出声。
宋凛生唇角微弯,轻笑着颔首,“如此甚好。”
文玉一愣,她想过宋凛生会拒绝、会应承,但还是没想到他会说出如此甚好这样的话。
宋凛生面上是柔和的笑意,已然不似白日里的羞涩和怔然,他一手将碗筷布好,撇开方才的话,另外说道:“先用饭吧,吃饱了才好干活。”
彦姿得了这话,赶忙提箸伸向碗碟中的青鱼生,却在即将碰到之时,又悄悄瞥了一眼还愣着不动的文玉。
文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宋凛生竟然就真的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她?
宋凛生一向是规矩端方、有礼有节的,白日里和她一道听墙角便罢了,毕竟明德学堂里头的学子先生皆是府中熟识的人,即便是不小心露馅儿,也不至于失了面子。
可是闻宅可不一样,上上下下净是闻家的人,宋凛生又是知府这样的身份,若是漏了面,怕是影响不好。
文玉鼓着腮帮子,一瞧彦姿正定定地盯着自己,索性说道:“看什么?还不吃饭?”
“哦……哦哦!”彦姿忙转开脸,手上的筷子也动作起来,片片青鱼生接二连三地入了他的腹中。
文玉虽是叫彦姿用饭,自己却是一动不动。
宋凛生提箸将一块花雕醉蟹夹到文玉碗碟之中,劝道:“小玉,别只顾着彦姿,你也动筷罢。”
说着宋凛生又夹了一块青鱼生沾上碎葱子,放在花雕醉蟹的旁边,继续说:“你且放心,用过饭我随你一道。”
文玉愣愣地看着宋凛生,静默片刻之后干脆提起筷子将醉蟹送入口中。
见宋凛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文玉也不再纠结。
不就是趴个屋顶,能怎么样?宋凛生若是自己都愿意,那她还在担心些什么?
花雕的浓烈香气在唇齿之间散开,冲淡了文玉纷乱的心思,如今总算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引到了面前的这碟醉蟹上。
宋凛生见文玉吃地欢心,不自觉地勾唇笑笑,这才动筷吃起来。
一时间,饭厅之内安静无话,只剩下碗碟筷箸偶尔的碰撞轻鸣。
彦姿横扫千军的气势,叫这餐饭吃得很是热闹。
江北,闻宅。
入了夜以后,四周是一片绸缎似的浓黑,将文玉和宋凛生紧紧包裹着,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洗砚将车停在了远处的巷道里,文玉和宋凛生两个单独潜入了闻宅附近的街道。
掩藏在一丛月季花束之下,文玉悄然探头看去,宋凛生紧紧贴在她身后。
闻宅正门戒备森严*,两侧的守卫竟然比宋宅还要多上一倍,果如彦姿所说。
文玉回身拉着宋凛生的衣袖,低声说道:“这里人太多,我们从后头绕过去,直接去闻家大郎的院子。”
宋凛生换下了白日里的湖水蓝衣衫,身着一件玄色外袍,与他往日里的打扮大相径庭。
他甚少穿的这样沉闷的颜色。
不过相比平日里月白、水蓝的衣衫,玄色将宋凛生的面色衬托得更加莹润如玉、俊美非常。
即便是见惯了宋凛生的文玉,在见到他这样不寻常的打扮时,也不由得愣了一瞬。
“小玉?”宋凛生感到奇怪,俯下身凑近文玉唤了一声,拿眼神问着文玉的意思。
清清淡淡的雪松香气顺着宋凛生的发丝传来,叫文玉原本就一片混乱的思绪更加失了冷静。
“啊?”文玉猛地回神,匆匆地应下,“怎么?”
宋凛生摇摇头,扬眉看着闻宅正门的境况,“就听小玉的。”
“哦哦!”文玉这才反应过来,“好,我们走这边。”
文玉拉着宋凛生一扭头进了与闻宅正门相反的另一条巷道。
她从彦姿的闻家地形图上看到过,这条巷道表面上与闻宅所在相去甚远,但实际上绕过一大圈之后,正与闻彦礼所住的院子相连。
实在不可谓不隐蔽。
饶是见过天上宫阙、神仙洞府的文玉见了,也不得不赞叹两句,人间工匠造屋修舍的精妙之处。
文玉一手牵着宋凛生,率先走在前头。
这条巷道什么都好,隐蔽、便捷,可唯一的不足便是实在太黑,就连半盏灯火也不曾见,一户人家也没有。
想来这处巷道应是有人特意设之,专为了通往闻家大郎的院子的,否则这样繁华的街道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凉的巷道呢?
文玉攥紧了宋凛生的手,一面往前冲,一面出声安慰着,“宋凛生莫怕,跟进我便是。”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紧握着他的手,两人的衣袖在匆匆前行的步伐中交叠在一处,叫人看不清他们的手,只能感到掌心传来的属于彼此的温度。
听到文玉的嘱咐,宋凛生一时回不过神,待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只是文玉在前头,自然是瞧不见宋凛生颔首的动作,她正奇怪宋凛生为何不应声,紧接着便转身回去看。
“宋——”文玉一声轻呼尚未出口,便直直撞上了宋凛生的胸膛。
宋凛生一个不留神便没收住脚,撞上文玉之后,他来不及怔愣便一把捞住了文玉往后倾的身子。
一时间,两人紧紧地贴在一处。
宋凛生温热的气息隔着衣料也难以掩盖,源源不断地染到文玉的面颊上,文玉登时脸上一热,飞来两团红晕。
还好,还好早已入夜,这巷道又一片漆黑。她如今不论是个什么样子,宋凛生应当也瞧不见。
“我……”文玉有些局促,犹豫着出声。
“小玉。”宋凛生温暖柔和的嗓音略带喑哑,轻轻唤了一声。
“嗯?”文玉不明所以,只乖觉地应声。
“你面颊这样热……”宋凛生犹豫着斟酌词句,“可是哪里不舒服?”
古怪的沉默在她二人之间染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可谁也没有退开的意思。
文玉和宋凛生就那么安静地靠在一处,不敢动作半分。
直至身上一股莫名的热气升腾而起,宋凛生这才意识到什么,极其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几乎陷入幻梦中的两人拉回现实。
宋凛生的声音像打破幻境的咒语,让文玉猛地清醒,她赶忙站直身推开两步,可手上却没忘了紧紧拉住宋凛生。
文玉左右环视了一圈,巷道如先前一般,漆黑如墨,凉风阵阵,看似并无什么不寻常之处。
可是……方才那种感觉,分明是有致幻术法的侵扰。
文玉摇晃着脑袋,捏紧了宋凛生的手,转目问道:“你没事罢?宋凛生?”
宋凛生方才从先前的错愕当中回过神来,周身的气血涌动,直向指尖而去。
他缓慢地弯了弯手指,在文玉的掌心中轻轻地动着。
“我……”宋凛生想着刚刚自己莫名的反应,面上一热,慌乱地辩白道,“我没事,小玉。”
文玉紧紧盯着宋凛生的眼睛,见他已然恢复一片清明,终于松了口气。
她靠近宋凛生身侧,一手抚上他腰间挂着的那块青苏玉珏,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一缕灵力注入其中。
文玉是碧梧精灵,她的灵力可保宋凛生不受妖邪侵扰,时刻保持清醒。
她方才应该早些这么做的,否则也不会险些中了计。
这处巷道虽然是直达闻家大郎的院子,可是如今看来,捷径果然埋伏着未知的危险。
这样的迷情幻障,必然是有人特意设下,以防有人顺着巷道便要去寻闻家大郎。
是谁?
是闻夫人请来的道士?还是附在闻家大郎身上的妖邪?
此地不宜久留,文玉不欲与其过多纠缠,她紧紧攥着宋凛生的手,似乎生怕一个转眼人丢了一般。
“快走!”文玉低声呵道。
宋凛生颔首,极快地跟上文玉的步伐,二人交叠的身形匆匆而去,在一片森然的巷道里就连半片影子也不曾留下。
一路上文玉有时拉着宋凛生的手,有时横在宋凛生身前,有时环着他的腰肢,带他一道穿连廊、过弄堂,总算是躲开了闻宅的守卫,顺利地来到那丛粉黛围着的院落前。
心中挂念着周遭的守卫,文玉全然忘记了自己对宋凛生这样亲密的动作已然让宋凛生四肢僵劲、双目羞赧。
文玉拉着宋凛生蹲在粉黛丛中,遥望着院中情形。
宋凛生轻轻蹲下身,靠在文玉身后几寸远,此刻正垂眸看着自己被文玉紧紧攥着的手。
这一路上,不论是险些被人发现,还是翻墙过院,小玉都不曾松开他的手,一直这么紧紧地握着,带着他行动。
宋凛生说不好如今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对于他来说,小玉的一切都是鲜活灵动的。
与生长在高门大院、四角天空之下的他不同,小玉就像是山间的精灵,有鸟雀的敏捷,也有豺狼的勇猛,再添上天地之间的灵气,铸就了世上独一无二的小玉。
宋凛生的心怦怦直跳,在胸腔之中发出既沉闷又清亮的声响,并且一声更高过一声,几乎要跃出来一般。
他一手叫文玉攥在手心,一手忍不住抚上自己的心口,强压住那股已经无法抑制的悸动。
如今不是时候,他知道。
眼前是大片大片盛开的粉黛,好似借晚间天边的云霞裁就,用女儿面上的红晕染成。
似一团团粉色的烟雾,将宋凛生和文玉笼罩其中。
偶有夜风袭来,拂起文玉飘扬的发丝,直扑向落后她半步宋凛生的面庞。
淡淡的茉莉香气瞬间萦绕在宋凛生鼻尖,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文玉的发丝柔软顺滑,从宋凛生的指间穿过,调皮些的还在上头绕了几圈。
方才来的路上,小玉同他说了在巷道中的种种,皆是因为妖邪鬼祟一早布置下的法阵,才叫他和小玉情难自控、险些迷失。
可是现在。
宋凛生轻轻勾了勾手指,看着发丝在指缝间环绕,而后随风散开。
现在,并没有法阵。
他心里很清楚。
宋凛生收住心思,同文玉一道向掩藏在粉黛之后的院落望去。
“院外果然无人看守。”宋凛生压低了声音,靠近文玉说道。
一股温热的气息顿时染上文玉的耳垂,叫她升起些微痒意。
“嗯。”文玉淡淡应声,僵直着脖颈不敢回身。
不出所料,不过院外无人不代表院内无人。
文玉轻咳一声,方才一路行进要躲避看守很是不易,她心中紧张便顾不得那许多。
可如今空闲下来,她才察觉出来一丝不自在。
不过如今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文玉撇下心思,转脸同宋凛生示意。
“我们潜过去,绕到后头闻彦礼的寝室。”文玉伸出两指,向着院落的一处一点。
宋凛生目光坚定,郑重颔首应下,“好。”
一阵轻微的声音响起,文玉和宋凛生摸着黑在粉黛中穿行而过,几经周折之后,总算摸到了闻彦礼的后屋檐下。
文玉和宋凛生背过身,紧紧贴在墙边。
淡淡的黄酒香气混着艾蒿的味道传来,文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似香又不是香。
“这是?”文玉屏息问道。
“是黄酒和艾蒿混合而成的汁液。”宋凛生一指沾了沾墙面,放在鼻尖轻嗅,“寻常认为这两样可以令妖邪显形、鬼怪离身。”
墙面的气息极重,想必是新制成的。
“想来应该是闻夫人命人用这两样的汁液重新涂了墙面,用来驱邪避祸的。”宋凛生推测道。
“嗯嗯。”文玉应声,“闻夫人不是说请大师算过为闻彦礼看诊的时日吗?想必这也是大师的主意罢?”
文玉无语凝噎,这不过是美好祈愿罢了,对妖精鬼怪能有什么作用?
她深深吸入一口,只觉得香地发苦。
难道是想将妖精鬼怪给香死?
“嗯。”宋凛生肯定地答道。
“咔哒——”地一声响起,文玉的耳朵随之一动。
似乎是从内室传来的。
兴许是……闻彦礼?
文玉眼眸一转,如今闻彦礼在室内,她和宋凛生在廊下,这也看不清个什么。
嗯……
文玉沉吟片刻,悄声问着宋凛生,“你可有上屋顶看过月亮?”
宋凛生一怔,看月亮?上屋顶?
他满眼疑惑,带着淡淡的天真,如实答道:“不曾。”
文玉勾唇一笑,果然不出她所料。
按照宋凛生的生长环境,哪里会有上屋顶这样骇人听闻的行径。
不过月亮常有,屋顶不常有。
文玉抬头向上瞥了一眼,循循善诱道:“可愿一试?”
宋凛生懵懵的神情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他轻轻点头,话音满是期待,“嗯,愿意一试。”
文玉心中乐开了花,全然忘记了她大展身手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文玉拉着宋凛生低声说道:“看好了!”
她一手环住宋凛生的腰身,将他带入自己怀中,一个步履翻飞,两人便稳稳地落在了屋脊顶上。
随着晃动的身姿,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天旋地转间,宋凛生还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已然靠着文玉的肩头上了房。
宋凛生缓缓睁开眼,漆黑如墨的天幕之中,一轮弯月似弦,众星环绕好似唾手可得。
他极目望去,远处的街道巷弄灯火明明灭灭,自有一番人间烟火气。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夜。
从前的夜晚不是读书就是学经,陪伴他的只有烛台上的一点光亮。
这样多的灯盏同时出现在他眼前,让他觉得无比开阔。
文玉见他看得出神,轻轻使力撞了宋凛生的肩膀一下,“好啦!月亮咱们下回再看。”
宋凛生像是隐秘心思被发现的孩童一般,登时收了动作,面上的红晕掩藏在月夜之中,不至于太过明显。
“嗯。”宋凛生乖觉应声,随后便同文玉一道,轻手轻脚地在屋脊上趴了下来。
文玉凝神静听着屋内的动静,闻彦礼似乎在……说着话?
难道屋内并不止有闻彦礼一个人?
不对,彦姿说过,闻彦礼最爱自言自语。
文玉伸手捏开一块清水瓦,一道橙黄的光亮登时从中迸射出来。
——是屋内燃的烛火。
她抬眸看向身边的宋凛生,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往里看。
这时候应该不必讲究什么非礼勿视了罢?
宋凛生勾唇一笑,即便小玉不说话,他也能知道小玉是什么意思,他凑过去,用自己的行动回答着小玉。
文玉和宋凛生同时探头,从那小小的四角缝隙往下看。
一道清瘦却挺拔的身影跪伏于地,杏色的里衣不甚齐整,乌黑的发丝散了一地。
他微微蜷缩着,只露出半张白净的脸庞来。
狭长的凤目半阖,晶莹的泪珠点缀在眼尾,真是我见犹怜。
文玉收回目光,转脸去看宋凛生,拿眼神询问着。
宋凛生触及文玉的视线之后,肯定地颔首应答。
屋内此人确是闻家大郎闻彦礼,不会有假。
他与闻彦礼在殿选之时见过,再加上闻彦礼那极为出众的样貌和身量,他不会记错。
文玉见了点点头,她相信宋凛生。
而后两人又继续往屋内看去——
闻彦礼只着单衣,躺在深红的织金团纹样式的地毯上,浑像是血色湖泊里开出来的一朵白梅。
分明是纯白无瑕,却处处透露着妖冶之色。
嘶……文玉倒吸一口气,若不是她一早听宋凛生说过闻彦礼的绝佳姿容,她险些以为这闻彦礼是个狐狸精变的了。
回想起在梧桐祖殿见到闻夫人之时,她眉目如画、珠翠满头的雍容打扮、富贵模样。
闻夫人这样的母亲,能养出闻彦礼和闻彦姿这样的一双孩儿,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文玉暗暗咋舌,而后又接着往里看。
闻彦礼的双唇蠕动着,喑哑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他口齿清楚,话音完整,并不像是闻夫人所说的疯癫无状,不能言语。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闻彦礼的话他们二人听得分明,但是对话中这个“你”,却不知是谁?
“你看——”文玉一手指着闻彦礼,同宋凛生示意。
宋凛生顺着文玉所指的方向往里看,正见闻彦礼稍稍挪动着身子,露出他怀中抱着的一副画卷来。
那画卷上描摹的似乎……似乎是个女子的身形。
宋凛生颔首,再想要看得清楚些的时候,却是不能了。
那女子一袭淡色的衣装,直立着身子。
可她的脸却正叫闻彦礼的头颅压住,叫人看不着。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闻彦礼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失悔,我失悔……”
宋凛生凝神细听,闻彦礼所说的似乎是对某个人的……愧疚?还是悔恨?
他说不准这句“失悔”中间的心绪到底是什么。
文玉一副了然的样子,虽然闻彦礼透露的讯息很少,话也不过几句,可是加上他身下的那幅女子画卷。
文玉就是猜也能猜个大概了。
枝白曾同她说过,世间万事不过情之一字。
父母之爱子。
亲友之相助。
夫妻之共渡。
亲、友、爱,不论什么情感,总归是情,这一点不会假。
这闻彦礼心中,还有一挂念的女子。
虽不知这女子是否与他的疯癫有关,可想必也不会全无瓜葛。
毕竟是胡言乱语之时也挂在嘴上的人。
文玉沉吟片刻,思考着,难不成闻彦礼这个心上人,和枝白一样是个妖精?
天爷啊,这样一来,闻夫人找她来治病,还真是找对人了。
屋内的闻彦礼口中仍是念念有词,并未停歇。
文玉悄悄探了灵力进去,却识别不出他身上到底是那一路邪祟。
甚至说,并无邪祟入侵的迹象。
彦姿说的不是全然的准确。
又或者,文玉一顿,连她也不能探得那妖邪的来路?
这想法甫一冒出,便被文玉压了回去。
不可能,她虽不是什么道行高深、法力无边的神仙,可是在春神殿受了那样久的熏陶,不过是个邪祟,她还不至于抓不出来。
除非……除非不是邪祟。
这些她还需要到时为闻彦礼诊治之时再细看,如今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文玉将清水瓦盖回原处,将那橙黄的光亮也盖了回去。
一时间,屋脊上又沾满了冷色调的月光。
“嗯?”宋凛生轻声问道,这便算完了吗?
文玉点头回应他,“打道回府。”
闻彦礼这情势并不像普通的疯症,但也必然不是寻常的中邪。
究竟是什么原因招致的,她还需要回去想想,到时候再来看闻彦礼。
如今在这里空耗也不成,还是先回府再议。
宋凛生微微直起身子,颔首应下,“好,全听小玉的。”
而后宋凛生缓慢动作着,预备站起身来,生怕碰碎了屋脊上的砖瓦。
文玉原本预备伸手去扶着宋凛生,可见他如此小心谨慎,忽而便生出了淘气的心思。
“宋凛生——”文玉轻唤一声。
“嗯?小玉。”宋凛生茫然地应声,静静地等着文玉的下文。
可文玉哪里有什么下文,她莫名地勾唇一笑,眉眼弯弯下尽是狡黠。
她忽而纵身一跃,整个人便轻巧地翻了下去,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如今这处院子一个看守也无,室内的闻彦礼又是浑浑噩噩不甚清醒的模样,她并不怕会弄出什么动静。
“小玉?”宋凛生愣愣地看着文玉翻身落地,不知所措地唤着。
方才是小玉带着他一起上来的,否则若是没有竹梯,他哪里能上得来这样高的屋脊。
可如今小玉只身下去,却并未带着他一道,宋凛生有些茫然。
他该如何下去?
难不成在屋顶待着,等闻夫人的人发现之后来捉他下去?
宋凛生沉吟片刻,嗯……也不是不成。
文玉静静地看了宋凛生一眼,他低调的玄金外袍勾勒出完美的身形,他像是悄然行走在暗夜里精灵使者,美得惊心动魄。
待看的够了,文玉忽然伸出双手高举着,同宋凛生小声喊道:“宋凛生,跳下来!我接住你!”
宋凛生眼眸微抬,似有惊诧,他半躬着身子靠在屋脊上,垂目看着自己与文玉之间的距离。
“小玉……”他有片刻的犹豫。
“快来!宋凛生!”文玉扬了扬手,做出怀抱的样子。
她面容轻松的就好像屋顶上的不是宋凛生,而是一只轻巧的猫儿一般。
宋凛生轻轻地吞咽一口,心中一丝恐慌也无,他抬首看了看头顶的月亮。
原来,在屋顶上看到的月亮,真的和地面上不同。
他回身看着底下满脸期待的文玉,心里忽然有一种充盈的感觉——
他相信小玉。
“就来。”宋凛生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笑意,开口时犹如冰雪消融、春山苏醒,丝丝暖意流淌直至万物复萌。
宋凛生小心地顺着屋脊走了几步,到了边缘上的时候,掀开衣摆纵身一跃,将所有的顾忌与害怕抛在了脑后。
文玉的双眼紧紧注视着宋凛生的所有动静,在他跳下来的瞬间及时往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宋凛生。
宋凛生准确地落入文玉怀中,迎着冷风之后,文玉身上温热的香气环绕着他,使他紧闭的双眼在片刻之后终于慢慢睁开。
“小玉,我做到了。”宋凛生双目含情,柔和万分地注视着文玉。
文玉抱着宋凛生,心中也很是开怀,这样彼此信任、放心交付的感觉真的很好,她情不自禁地抱着宋凛生转了一圈。
“你做到啦!”文玉附和着宋凛生的话,欢快地说道。
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待宋凛生再说些什么,文玉便一手拉着他潜入方才来时的丛丛粉黛之中。
她倒不预备走来时的路回去。
那条路上守卫颇多,再加上那条被动过手脚的巷道,文玉不愿再叫宋凛生有丝毫陷入险境的可能。
在足有人高的粉黛丛中穿行片刻之后,文玉带着宋凛生从闻宅的后方翻了出去。
不过这样一来,离正门的洗砚倒是远了许多。
文玉和宋凛生绕了好远,直直走了一刻钟的时间,才从闻宅的后方绕回正门,再到洗砚停马车的巷道里。
“洗砚——”文玉放轻了声音,小声唤道。
掩藏在一面月季花墙之后的马车露出一角,片刻之后,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是洗砚。
洗砚从马车背后转出来,左右张望一阵之后,才仔细小心地循声走过来。
“文娘子,公子呢?”洗砚叫巷道外头照近来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他半阖着眼帘问道。
文玉闻言一个错身,露出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宋凛生。
宋凛生一手扶着胸口,似乎还不曾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探险当中回归神来。
“公子!”洗砚忙不迭迎上来,一面扶住宋凛生,一面伸出脑袋往巷口看。
“没事罢?公子?”
他方才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公子和文娘子回来的迹象,急得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他甚至想着要不想办法去寻文娘子和公子。
只是一想到他对地形并不熟悉,怕去了反倒给文娘子和公子添乱,这才强压着,在此处空待。
文玉左右捋了一把手臂,掸了掸衣袖,应声答道:“没事没事,你家公子好着呢?如今也是上屋顶看过月亮的人了呢!”
不知怎么的,文玉一想起方才叫宋凛生上房顶看“月亮”的事,便觉得很……很是开怀。
似乎此事是她与宋凛生的秘密一般。
宋凛生这一晚上面庞已不知热过多少回,如今听文玉说这话,倒有些习惯了。
他强压着心中翻涌的心绪和动荡的情愫,轻轻应声,“嗯。”
洗砚听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这么一来一回地说着话,脑袋有一瞬间的发懵。
什么上屋顶,什么看月亮……
“什么!上屋顶!”洗砚终于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
文玉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洗砚,有些不明所以,但她瞟了一眼巷口,答道:“你就喊吧,我怕外头闻家的守卫还没听见。”
她伸出两手捂了捂耳朵,而后故作奇怪地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
洗砚忙不迭伸手蒙住了嘴,可一瞬间的安静过后,洗砚收了手追问道:“你说什么?文娘子?什么屋顶?你带着公子趴人家屋顶了?”
洗砚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但他话中的难以置信和震惊错愕使他说话像个点燃的炮仗一般,一直说个不停。
文玉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洗砚,不明就里地答道:“是啊……”
趴人屋顶不假,看月亮嘛,也是真的。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洗砚只觉得两眼一黑,他转脸看了一眼正乖乖站在文娘子身后的自家公子,那静默垂顺的样子,简直像是温和恭敬的小媳妇。
“文娘子!你、你,你怎么能带公子趴人家屋顶?”洗砚纠结了好半天,在字斟句酌和谨慎措辞之间选择了直言不讳。
横竖已经趴过了,任洗砚说什么也晚了。
不过文玉心思一转,她倒是很有兴趣听听洗砚的说法。
“怎么?”文玉眉梢一扬,睇了洗砚一眼。
洗砚两手在身前一拍,是十万分的无可奈何却又心急火燎,“怎么?什么怎么?你说怎么呀?文娘子!”
“我的天爷呀,那多不雅啊!”
洗砚抬脚站到宋凛生身侧,一手由上至下地从宋凛生身上晃过,同文玉示意。
“你瞧瞧,你看看,我家公子,太师之子、新科状元、江阳知府。”洗砚掰着手指一一数着,总觉得还有那里不曾说完。
“就不说这些虚名,文娘子,你瞧瞧公子冰雕玉刻、明月高悬一般的人物,你叫他去趴人家屋顶?你怎么忍心!”
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洗砚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是他自己趴了人家的屋顶,而非是自家公子。
不过是片刻的思虑过后,洗砚已经做出了决定,消息是公子探的,屋顶是他洗砚趴的。
一旁错愕万分的文玉呆愣地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只听得洗砚一直叨叨叨地念着经。
倒是洗砚口中的主人公——宋凛生稳如泰山、面色不改。
宋凛生并无一丝不愉,安静地听着洗砚抱怨却也不加阻止,只淡笑着纵他顽皮。
他并不在意那些,什么端方仪态,规整形容,从前在上都的时候,他也许还会在意三分。
可眼下是在江阳,是在小玉身边,他只要快快活活地做真实的宋凛生便好,而非上都城里那一言一行都需要思考斟酌的宋二郎。
思及此处,宋凛生垂眸浅笑,陷入了一段奇异的温柔当中。
洗砚的攻势还未停止,文玉却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她连连摆手示意洗砚打住。
“洗砚,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文玉故作害怕,向洗砚示弱,“求你饶了我这回罢!”
而后文玉便抬脚往停靠马车的那丛月季花墙下躲去。
洗砚眉心一皱,显然道歉不是他想要的,“文娘子,这并非敢于不敢的问题,重要的是想想公子的名声和形象,万一此事宣扬出去,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文玉乐不可支,莫说此事仅有她们三人知晓,必不会走漏风声了。
只洗砚这个嗓门,即便未曾宣扬出去,恐怕也是因为洗砚的嗓门还不够大。
文玉不再答话,迈步走在前头,一旁心急火燎的洗砚亦步亦趋,企图为文玉好好分析这其中的利弊,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宋凛生回首看了一眼远处的闻宅大门,流水般的守卫替来换去,将闻家大院围得是水泄不通,似乎一只蚊子飞进去,也需得经过盘问。
很难想象,方才小玉带着他穿过了戒备这样森严的闻宅。
传廊过院、上房揭瓦,若是对于从前上都城里的宋二郎来说,这些事就像是天边月、水中花一般,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可对于现如今的宋凛生来说,竟然都一一体验过了,像是在绮丽的幻梦当中冒险,险境的尽头是小玉令人心安的笑容。
江阳府与上都城相比,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世界。
而带他领略这个世界,遨游这个世界的人,是小玉。
微风袭来,带起阵阵月季的香气,浓郁的花香混合着微凉的夜风,吹得人不由得沉醉。
宋凛生也不例外。
他瞧着前头的文玉和洗砚还在低声絮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凛生望着自己被文玉握过的那只手掌,掌中如今空空如也,可他似乎仍然能感到些微残留的温度。
“宋凛生?”文玉回首唤道,同宋凛生招了招手。
再不走,等着闻家的早饭吃么?
文玉闭着耳朵,将洗砚的唠叨置若罔闻,只一心看着身后几步远的宋凛生。
宋凛生微微一笑,随之紧了紧掌心,虽是空握了一把,却似乎握住了什么一般。
他如同先前和文玉说话的时候一样,轻声应道:“就来——”
宋凛生抬步跟上,行走间,玄色的衣摆翻起汹涌的波浪,浑像是疯涨的夜潮。
洗砚一跺脚,眼看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之间这密不可分的氛围,似乎一星半点的空缺也不曾给他留,叫他无法插话。
“公子!文娘子!”洗砚急不可耐,“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文玉原本就着宋凛生的手上了马车,在车内的锦绣软垫上安坐之后,闻言便立马探出头来。
她一手掀着车帘,一手敲了一下车门边缘,发出轻微的响声。
“要不要我送你去闻宅说话,他们必定乐意听你讲讲为何夜半来此,行为鬼祟。”
文玉话音温柔,语调缓慢,可她说话的时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白牙,笑得狡黠无比,活像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
此刻狐狸脑袋露在马车外面,只留下一根硕大的狐狸尾巴,在车内得意地摇晃。
宋凛生抿唇轻笑,他似乎真能瞧见那只狐狸尾巴一般,眼看着文玉逗着洗砚玩儿。
“哎呀!文娘子!”洗砚只觉得骇人,赶紧压低了声音替自己找补,“我不过说说而已,我不说了,咱们快些打道回府罢!”
说着洗砚便拉住缰绳,调转方向,马儿也很乖觉,既不嘶鸣、也不尥蹶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由着洗砚驱赶。
文玉一手放了帘子,缩回车内坐好,终于是松了口气。
照她看,洗砚比闻家大院里的看守可难缠许多。
至少十倍,哦不,百倍。
文玉卸了力气,瘫坐在马车上,整个人歪歪斜斜的,毫无形象可言。
形象嘛,依洗砚之言,那是宋凛生需要时刻着意的东西,可不是她文玉的。
宋凛生见文玉躺下,抬袖便从一旁取来两个软枕替文玉垫到腰下。
文玉舒服地扭了扭,整个人如同躺在一片云雾里,很不错。
“再有一日,便能光明正大地从闻宅正门而入了。”宋凛生轻声提醒道。
“是啊。”文玉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话,“再有一日……”
什么?只有一日了?
她还不曾写信给她“兄长”,讨教闻家大郎的病症呢!
第160章
宋宅,观梧院。
三日之期一晃而过,转眼间便来到了允诺闻夫人上门为闻家大郎闻彦礼看诊的日子。
宋凛生起身用完饭以后,在饭厅等了许久也不见文玉的身影,便穿廊过院地来观梧院寻人。
自前夜从闻宅回府过后,听洗砚说昨日一整日小玉也不曾出过门,只安静地待在她的观梧院,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倒是宋凛生他自己,去府衙处置了一些累积的公务,不过穆大人将府衙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即便他不去盯着,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宋凛生一面思虑着,一面往观梧院而去。
他身着月白衣衫,手中提着个通身漆黑的镂花食盒,步履款款间像一株移动的玉兰,食盒稳稳当当地待*在他手中,未有半丝晃动。
转过廊角,眼见观梧院的垂花拱门在他面前出现,丛丛淡粉的花朵簇拥在繁茂的枝叶当中,顺着夏日晨起的微风送来段段清香。
宋凛生伸手在食盒底部一探,余温正盛,热度适中,正好。
今日的早饭预备了些鱼片粥并几样爽口小菜,还有小玉喜欢的腌姜芽和酱青瓜。
只是许久不见她出观梧院,着洗砚来请也没有消息,他便各取了些带来。
正好看看小玉又在忙活些什么?
宋凛生抿唇一笑,面上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宠溺。
待他几步跨入院中,入目而来的整个观梧院沐浴在鲜亮的日光之中,灿然夺目,满地薄金。
那株挺立数年的香樟树抽出许多新的枝叶,比初开春之时要更加繁茂些,树下的秋千随风而动,晃荡出一股闲适的意味。
叫人只看上一眼,便觉得惬意无比。
饶是院中景色宜人、青阳斜照,宋凛生也并未过多逗留,他面色如常地穿院而过,一直行至文玉的居室前。
“公子?可是来寻娘子的?”一道低调内敛的女声响起。
宋凛生正垂眸迈着台阶,听得此问,便循声望去。
——是阿柏。
“嗯。”宋凛生低声应道,“娘子可起身了?”
阿柏匆匆几步迎上来,同宋凛生见礼,而后规矩地答道:“娘子……早早地便起身了,或者说,自昨日起便没怎么休息。”
没怎么休息?
宋凛生闻言眉心一拧,他昨日出府办事,未曾顾得上小玉的饮食起居,怎么一日不见的功夫,小玉便不休息了?
“缘何如此?”宋凛生本就压低的声音,如今越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阿柏垂眸躬身答道:“娘子将自己关在房中,说要研究给闻家公子看诊治病的方子。”
她话音刚落,又似乎想起来什么一般,接着补充道:“昨日娘子的兄长来信与娘子说了几味药材,想来娘子应是在研究药材,这才耽搁了。”
宋凛生眉尾一扬,追问道:“娘子可用过早饭?”
观梧院是有独立的小厨房的,若是小玉平日里不愿意去前厅用饭,也可以命人在小厨房做些新鲜吃食。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食盒,也不知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
阿柏身子不动,眸光却转了个来回,她一见公子手中的食盒,便明白过来,立刻答道:“还不曾呢,公子来的可巧!”
难掩的笑意漫上阿柏的唇角,她虽是比阿竹要含蓄些,但是一见公子特意来寻娘子,还将她好一番盘问,便总也压不住嘴角。
“我这就进去通传!”阿柏一福身便欲回转进屋。
公子和娘子的事,她听阿竹和洗砚说话的时候提到过一些,那偶尔传来的只言片语,却也能叫她知道,公子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这样的人,在娘子的事上,能一口气说出这好些话,那简直是破天荒了。
“不必,我自去便好。”宋凛生低垂着眼眸,唤道。
阿柏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与阿竹大有不同。
她二人一人主静,一人主动,倒很是相宜。
宋凛生颔首,将阿柏的话听了进去,转目间余光扫过垂眸不语的阿柏。
她一向是如此沉稳的个性,待在小玉身边,他很是放心。
他两指在手中的食盒上来回摩挲着,不过是一日不在府中,小玉便不顾身子地通夜研究方子,他实在是不能放心。
往后他若是再有公务,也必得将小玉的起居饮食照料好再出门。
思及此处,宋凛生柔和一笑,眼角眉梢之间俱是满足的神色,如霜冻化解、雪水消融。
宋凛生提着食盒往前几步,在紧掩的门前驻足,而后抬袖轻扣门页,唤道:“小玉?小玉?”
若是早早地便起身了,应是在房中忙碌。
不过再如何忙碌,也不能不吃东西。
内室。
文玉身上仍穿着前夜的天青色衣衫,一看便不曾梳洗安寝过。
她整个人倒头伏在桌案上,周遭是杂七杂八的书卷堆叠如山,多数都是书脊朝上,显然是翻开过的。
文玉一手握着狼毫,一手捏着团成团的废纸,状似忙碌无比,实则睡得正香。
清淡绵长的呼吸声律动着,昭示着文玉此刻酣梦正美。
随着外头传来宋凛生的叩门声,文玉手中的纸团应声滑落,在织金攒花的地摊上发出歘歘的声响。
“嗯?”文玉猛地起身,茫然无措地四下扫了一眼。
她熬了整夜,如今睡眠正浅,稍有一丝风吹草动,便叫她警觉得很。
只是身旁并没有人,只有她面前的桌案上,纵横交错、歪七扭八地堆着她查过的医书,写下的“药方”。
文玉脑中有片刻空白闪过,待懵懂过后,昨日的记忆慢慢回笼——
她前夜自闻家大院回来,正为闻彦礼的“病症”愁苦万分、连声叹气,她虽是知晓闻彦礼并非寻常伤病,可闻夫人却不知道,她到时候还需得一套说辞和药方来回复闻夫人才是。
想起自个先前应下的要替闻夫人寻她兄长瞧瞧闻家大郎的病症,文玉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这个时候,她去哪里寻她那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兄长”啊?
先前那么说不过是为了稳住闻夫人的权宜之计而已,可如今只剩下一日之期,她总算发觉了此事的棘手之处。
既不能暴露了自己,也不能放任闻家大郎的病症不管不顾。
不但要管,还需得光明正大、条理通顺才行。
可正当此时,在她一筹莫展、心急如焚的时候,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师徒感应,“兄长”竟然有信寄给她这个远在江阳的“小妹”。
文玉自是大喜过望,便连夜将信件拆了读了又读,才发现“兄长”所写竟然是一副药方子——
小妹文玉,见字如面。
兄偶得一良方,可解痴傻疯癫、言行无状之症,有安神静心、驱邪除祟之效,寄与小妹过目,可专心研习,以备需用。
……
文玉看着下边写了整整三页的“良方”,默念一遍之后,只觉得如获至宝。
兄长呀兄长,可真是文玉的好兄长。
这封信来的正是时候,对于火烧眉毛的文玉来说,说是一场及时雨也不为过。
不过这药方之中,除却她自有的疗愈之术以外,还有许多味凡间药材,她都不识得。
是以她便连夜连日地将先前宋伯和洗砚送来的医书全数翻找出来,照着信上所写的药材一一查阅其功效、气味、形貌以及入药剂量。
闻家大郎的病还没怎么看,她恐怕倒真要成她“兄长”之后,家中的另一位小郎中了。
文玉颇有些情不自禁的得意,这一趟凡间来的还真是值当,不仅有师父保驾护航、传授医术,还有宋凛生陪伴在侧,教她读书。
如此一来,待她重回东天庭之日,她势必集齐十八般武艺,在敕黄面前能好好地耍一耍威风。
抱着这样的心思,文玉是看书也不觉得累,记背也不嫌弃烦了,竟废寝忘食地看了整整一日两夜,连外头变了几回天也不曾发觉。
直至后来着实困倦地紧,竟倒头便在桌案上睡去,昏昏沉沉不知时间,梦起梦落不晓日夜。
再后来便是……
文玉双眉紧蹙,头颅两侧传来隐隐的疼痛,叫发散的思维被迫收紧,凝神在一处。
再后来便是听到一丝什么声响,似乎是有人叫门。
文玉将身前的书卷扒拉开,腾出一小片空地支撑着自己的手肘,她将脸整个埋在手中,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再清醒些。
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她缓慢的呼吸声。
难道,是她头晕目眩、昏聩迟钝,听错了不成?
室外等待许久却并未听到回音的宋凛生有一瞬间的慌张,他提着食盒的手紧了又紧,可是隔着紧掩的门扉,他无法窥见丝毫,更无从知晓文玉的境况。
犹豫片刻之后,宋凛生再度抬袖扣门。
小玉如果好好地在里头,绝不至于不答话,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想都不敢想。
若是此次再无人应答,他便顾不得那许多,只有破门而入了。
小玉不能有事。
“小玉?”话音刚落,宋凛生紧接着便在门页上叩了三下。
仍是一片寂静无声。
这样的静将宋凛生叩门的声音衬得极重,仿若深谷空绝、独留回响。
宋凛生的心跳漏了一拍,挂念着小玉的安危,便再也无暇顾及那些虚礼,宋凛生将手中的食盒匆匆搁置在一旁,下一刻便预备破门而入。
他两手抱在身前,使了十足的力气往前——
正在此时,“吱呀”地一声轻响,门页随之开启。
文玉如玉的面庞带着些许苍白,眼下是难以掩饰的青黑,整个人都陷在疲劳倦怠的状态里。
“宋凛生?”终于看清了来人,文玉浅浅唤道。
原来她真的没听错,方才叫门的那人真的是宋凛生。
她还以为是睡梦中的错觉,幸好决意起身出来看看。
乍然打开的门页叫使出全力的宋凛生避之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他整个人便早已不受控制地朝着文玉而去。
文玉方才醒过来,如今尚不清醒。
也不知宋凛生先前的那好一番纠结,只见着扑面而来的宋凛生,文玉的脑子尚未转过来,身体却灵敏地做出了反应。
文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迎面撞过来的宋凛生接住,双手将他的身子环住,而他的下巴正好抵在文玉的肩头。
她的灵力叫她得以立于原地岿然不动,甚至将宋凛生的力道化去了大半,因而文玉并未受到任何冲撞。
感受到怀中抱着的身子陡然僵直,文玉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宋凛生,你没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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