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凛生并未作答,只留下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当做回音,在文玉的耳畔深深浅浅地响着。
阿柏甫一见这架势,目光飞快地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了一圈,只要娘子无事便好,至于其他的她不该管也不该看。
一抹难以抑制的笑容在阿柏唇边浮起,她收了目光低垂着眼眸几步退下了台阶,转头便退出了观梧院。
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口便能将她生吞了一半。
其步履之匆匆,快到文玉甚至来不及出声叫住她。
文玉微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没有唤出声。
阿柏这是怎么了?
与阿竹不同的是,阿柏素日稳重,一言一行皆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总是预先便将一应事务打点好,从不见她像今日这般行色慌忙。
文玉的脑瓜转了一圈,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将心思收回来,看着眼下的自己和宋凛生。
她两手揽着宋凛生的腰肢,感受着他不断攀升的体温自掌心传来,而他整个脊背的僵直,也是令人无法忽视。
文玉轻微地扭了扭头,却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宋凛生的下巴此刻正埋在她的肩窝,他忽轻忽重、忽急忽缓的呼吸,喷薄出灼热的气息,带起她脖颈间无法抑制的段段酥麻。
这样的感觉她从未有过……
文玉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像是跌入了层层叠叠的云海一般,忽上忽下地失了重心,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凭自己胡乱摸索。
那日在衔春小筑饮醉了酒,也不过如此。
嗯……文玉沉思片刻,怕是更甚那时。
像是焰火炸开的瞬间,文玉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
她怔愣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宋……凛生?”文玉弱弱地试探着问道。
宋凛生他……还好罢?
与文玉正相反,宋凛生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作,轻轻地吞咽一口之后,喉头随之滑动,将他的冰玉之质打碎,为他染上三分说不出的禁忌之美。
他、好似从未如此清醒。
不论是和小玉在后春山中的惊鸿一瞥,还是后来为了小玉在沅水河畔主动下水,他当时都并未细想究竟是什么驱使他做出那样的决定。
在有所动作之前,他好似永远是在混沌不清的情况下便做出了选择,却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从未有什么时候,能让他像现在一样清醒。
也从未有什么时候,能让他像现在一样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小玉发间的茉莉香气若有似无、摄人心魄,似长了眼睛一般直往宋凛生的心里钻。
宋凛生僵直的下颌微微靠在文玉的肩窝,却并未使上十分的力气。
那方寸的距离就像是拦在宋凛生理智前面的一根线,虽然极细极脆弱,却又是那样的坚不可摧,牢牢地捆住了宋凛生一言一行、动作举止。
只是,当心中所想越发清晰,那根线也变得摇摇欲坠、几欲崩溃。
掩藏在云雾之后的山峦显出其原本的形貌,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他想要的,仅有小玉而已。
似乎有“铮”地一声响起,宋凛生心中的那根线应声而断。
理智似长堤溃败,情欲如洪流倾泻。
宋凛生卸了僵直的力气,不再勉力维持,而是任由自己的下颌落在了文玉肩窝。
在两厢触碰的那一瞬间,小玉温热的体温传来,宋凛生的下颌似将息的火焰又添进了一把新柴,轰地燃起,烧红了半边脸庞。
“嗯……”宋凛生闷闷地应声,却仍维持着方才的姿态不动。
若是往日,兴许他早已转头回身、逃之夭夭,恨不得不叫小玉瞧出他有一丝一毫、半分半缕的异样。
可今日,他非但不想逃,甚至不想退开半分。
异样便异样,他既怕小玉瞧出来,又怕她瞧不出来。
脑海中天人交战,打得好不激烈。
有一股奇异的声音叫嚣着,让他抬手回抱回去,拥得美人在怀。
而另一段声音将其驳回,说是叫小玉抱着也很好,如此才不显得刻意。
他想的这都是些什么?
即便是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贪恋着这份温柔,可他一时却仍不敢有所动作,怕惹得小玉生厌。
宋凛生一番纠结之后,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灼热的气息喷薄着,引得文玉脖颈之间酥痒难耐,她也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口渴得很。
文玉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沫。
夏日干燥气盛,她又通宵达旦地翻书阅卷,不曾进茶水,想必是有些着急上火了。
文玉理所应当地自我安慰一番,其中真假难辨,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而后文玉犹豫着,抬手在宋凛生的腰上戳了戳,“宋凛生,宋凛生?你没事罢?我、我吓着你了罢?”
文玉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低,就怕再将宋凛生吓出个好歹来。
敕黄说过凡人命格脆弱,寿元短暂,遇上身子不好、胆量不大的人,是不惊吓也不经逗的。
方才她猛地推开门,又不曾预先出声,这样忽然出现在宋凛生眼前,定然将他吓着了。
文玉杏眼圆睁,两腮鼓鼓,倒像一只充了气的河豚精。
“嗯,没事。”宋凛生闭着眼,淡淡应声。
他唇畔微勾,似弯月如弦,随即扬起一抹极其明显的笑意,如同身侧便是人间至宝。
不过这抹笑容并未持续太久,而是在文玉看不见的地方收住,随后宋凛生缓缓直起身,在文玉身前站定。
待四目相对之时,宋凛生早已换上了他一贯云淡风轻、柔和无波的神情。
反倒是文玉,竟然无端地局促起来。
见宋凛生眉宇温柔、眼眸清亮,文玉搭在宋凛生腰上的手忽而感到一阵灼热,几乎要将她烫伤。
文玉猛然抽回手,而后情不自禁地捂上宋凛生方才靠过的肩头。
那处也有着和手心相同的热度。
师父曾说她是根烧火棍,她这根烧火棍眼下确实快要燃烧起来了。
文玉慌张地吞咽着,唇舌之间越发干涩,哽得她难受。
她想喝水。
谁也不曾先开口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相对,分立在门槛内外。
入了夏,就连风也是湿湿热热的,自院中拂来,将文玉的脸庞吹得暖呼呼的,由内而外地透出一抹嫣红来。
落在宋凛生眼中,他登时眸光一紧。
小玉似五月正盛的水蜜桃,一张脸粉扑扑的,凑近看似乎还带着细小的绒毛,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叫人不自觉便沉醉其中。
如借云霞裁成,似邀薄云写就。
方才止住的心绪,瞬间翻起千般波涛、万种雪浪,宋凛生撇开目光、半阖着眼眸,不敢再往下想。
他的胸腔之中,似有无数只蝴蝶振翅,带起段段轰鸣的声响。
这是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文玉低垂着眉眼,时不时地往上瞄一眼宋凛生的神情,见他不似有异常,几经犹豫之下,小声开口唤道:“宋凛生?”
“小玉。”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宋凛生的呼唤也同一时间响起。
“嗯、嗯?”文玉口中一紧,一口气便憋了回去,急忙应道。
宋凛生唇角噙着柔和的笑意,如三月春阳、五月暖风一般,叫人情不自禁地便想要靠近。
他退开两步,绕到外头的门页边儿上,将方才搁置下的食盒从一片薄金之中提起,而后匆匆回到文玉身前。
“鱼片粥。”宋凛生将食盒提在身前,眼眸轻抬同文玉示意,“可要用些?”
文玉仍是愣愣地看着宋凛生一连串的动作,直至他将食盒盖子掀开,窜出的鱼粥香气才将她的神思猛地拉回来。
“啊?哦哦!好。”文玉跟着应声,随后身子往侧边一闪,为宋凛生让出位置来。
“听阿柏说,你整日都不曾用饭了,还熬更守夜地看书,这怎么行?”
宋凛生垂眸瞥着眼前的门槛。
从前他踏进小玉的卧房,要么是为小玉送创药,要么是请郎中来看伤,皆是有必不可少的事务,除却这些他一向是在院子里等候。
可今日,不过是一餐饭而已,此等稀松平常的事,他和小玉自然而然地便在一处。
这样的改变,他……他很开心。
宋凛生唇畔笑意渐起,迈步进了门槛。
“我不饿。”文玉反驳道,她一心扑在闻家大郎的药方上,哪里会觉得饿?
不好!闻家大郎!
文玉原本还因几分羞怯而低垂的头颅猛地扬起,一双杏眼圆睁直愣愣地盯着宋凛生,错愕非常地问道:“今日,是去闻家给闻家大郎看诊的日子是不是?”
宋凛生方才迈进的脚步登时顿住,不再往里头去,他垂眸与文玉对视,轻轻颔首肯定了文玉的疑问,“正是今日。”
他以为小玉一直记得的。
“哎呀!”文玉张惶地喊出了声,她抬眼望了望院中的天色,已是烈阳当空、晨光斜照了,“时辰不会已然晚了罢!”
文玉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天青色衣袍,本欲换身衣裳,可一番纠结之下狠了狠心,说道:“快走快走!叫洗砚套车我们去闻家。”
说着,文玉便一步跨出了门槛,还不忘抬袖去拉门内的宋凛生。
宋凛生往日见风就倒的身子此刻却站得端正,文玉的力气并未撼动他分毫。
文玉手上感到一阵阻碍,忍不住便回头探看,却见宋凛生将食盒提起,目光坚定地望着她。
“先用饭,再去不迟。”他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不容置喙。
寻常时候,宋凛生总是一派温和,可眼下文玉竟觉得他无端生出几分……霸道来。
文玉一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不饿……”
“咕嘟——”的一声响起,将文玉的谎话立时戳破。
五脏庙在此刻唱起了空城计,文玉双眉紧蹙,两手立马捂上了腹部,一双杏眼圆圆,无辜地看着宋凛生。
宋凛生强压着笑意,一板一眼地朝文玉伸出手,“先用饭罢,小玉。”
文玉瘪瘪嘴,昨夜通夜读书的时候全然未觉,可怎么偏生这个时候饿了呢!
她动作缓慢地将手搭在宋凛生的手心,不情不愿地进了门。
宋凛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便出言宽慰道:“小玉只管放心,时辰还早,必然不会耽搁正事。”
“况且,我还有事要同小玉说。”宋凛生说话不疾不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文玉闻言眼眸一抬,双目之中的光芒清亮如许,“是什么事?”
第162章
宋凛生轻轻地瞥了一眼文玉,见她眼中满是好奇,原本正打算说的话,却忽然慢了三分。
他收住声,不再接着往下说,一直到牵着文玉来到桌案前,仍然卖着关子。
文玉眉心微蹙,愣愣地看着宋凛生抬袖将食盒当中的鱼片粥盛出来,又取出几样小菜一一摆开。
是她一贯喜欢的酱青瓜和腌姜芽。
不知为何,忽然一阵福至心灵的感觉,文玉登时明白过来。
她乖觉地在桌案前坐下,双手接过宋凛生递来的汤匙,在粥碗里随意地搅了搅便盛出一勺送入口中。
清甜的鱼肉香气混合着厚重的粥底,碰撞出一股独特的层次感,在唇齿之间四散开来。
文玉眸光一亮,登时便接着吃下来第二口、第三口,她蹙起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露出额间光滑紧致的皮肤。
她口中含着粥,将两腮撑得鼓鼓的,一面咀嚼,一面仰面歪头看着宋凛生,唇畔是俏皮的笑意。
宋凛生的意思,她都明白,不过就是想叫她安心吃完这餐饭嘛。
文玉眼中笑意更甚,随之扬了扬下巴,“宋凛生,这粥真好喝!”
什么羊汤醉蟹黄花鱼,八宝鸭胗老乌鸡,统统比不上这碗鱼片粥。
宋凛生紧抿着双唇,将自己情不自禁浮起的笑意压下,他低垂着眼眸瞧着坐在桌前的文玉,略有些嗔意。
只是他拿小玉终究是没办法。
宋凛生抬袖为文玉斟好漱口的茶水,而后才安身坐下来。
“小玉可还记得那日你我在闻家大郎身下瞧见的那幅女子图画?”宋凛生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温和明媚。
文玉捻了一小块腌姜芽送入口中,一面感受着嫩姜辣中带甜的鲜美,一面点点头应道:“记得,虽不见形容,但身姿出挑。”
眸光转动间,文玉仔细回忆着前夜所见的那幅画像,客观公允地说道。
“嗯。”宋凛生颔首,一双眼不偏不倚地落在文玉不停蠕动的双唇上,见她用的正香,便暂时收了声。
片刻的沉吟过后,宋凛生接着说道:“昨日去府衙公干,我便着意打听了一下关于江北闻家的事。”
文玉咽下一口酱青瓜,对其酸爽脆口的滋味很是满意,闻言转目瞧着宋凛生,“你去问了闻家的事?结果如何?可有什么消息吗?”
宋凛生点点头,而后紧接着又摇摇头,“有,也没有。”
“按常理说,如江北闻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众人虽不好明着议论,坊间却也少不了捕风捉影之谈,可关于闻家大郎的事,竟是半点风声也无。”宋凛生双眉一拧,抬袖将漱口的茶水递到文玉手边。
“至于画中女子,更是未有只言片语。”
宋凛生的声音如同先前一般沉稳,可话至最后,已然染上了明显的疑惑之色。
文玉三两下将碗中的鱼片粥吞下肚,而后接过宋凛生递来的茶水,咕嘟嘟的声音过后,文玉一口吐了那水,总算是能开口说话。
“是有消息好,还是没有消息好?”她沉吟片刻,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有消息,则有利于她们探查内情,自然是好。
没有消息,则叫她们如同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自然是不好。
可是好与不好,有时候并非是想当然的两端。
文玉歪着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
不过这话落入宋凛生的耳中,可不是什么难以领会的难题。
小玉想要考他?
宋凛生眉梢一扬,如实答道:“若有消息传出,若说此女是闻家大郎的红颜知己也好、青梅竹马也罢,都是寻常。”
而后宋凛生话音一顿,轻轻摇了摇头,“可若是一分一毫、半丝半缕的消息也无,那恐怕才是出没无际、另有隐情。”
宋凛生目光定定,专注地看向文玉。
文玉随着他的话音轻轻舒出一口气,难掩的喜色漫上眉宇。
听洗砚说,宋凛生曾得圣上御笔亲批“文江学海、字字珠玑”,要她说,宋凛生也实在担得起。
其才思之敏捷、心思之玲珑,只不过是凡人就已经如此了得。
文玉一手托着腮,不由得感叹道,不若她渡宋凛生成仙?恐怕以他的聪慧求真问道、一路飞升不成问题。
隐秘的心思生长着,文玉的唇角也忍不住随之扬起。
她自渡尚且不能,又如何渡宋凛生呢?真是粥喝饱了撑的。
文玉撇下心思,赞同地点点头,肯定地说道:“你说得对,这女子与闻家大郎的病症定然脱不了干系,不过既然这外头口风这样严,不如我们直接去里头问。”
她眸光亮亮,透着无尽的狡黠。
宋凛生眼睫轻抬,略带疑惑地看着文玉。
每回小玉出现这样的神情之时,便定然是想出了什么新鲜点子。
不知眼下又是什么,他实在好奇。
“嗯?”宋凛生尾音上扬,眉尾也随之而起,“里头?”
文玉一把将身前的碗盏推开,抿唇轻笑,就是不答话,只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
如同他先前一般卖起了关子。
宋凛生一时讶然,待反应过来之后,旋即笑起来,就连双肩也生起了隐约可见的颤抖。
“好,我这就叫洗砚套车。”他连声应下来,无奈又宠溺地看着文玉,“只求小玉为我解惑。”
文玉得意地一扬下巴,慢悠悠地说道:“自然是闻家大院里头。”
四目相对之间,宋凛生登时领会其意,原本平和的眸子也瞬间亮起来。
只是,闻家恐怕上下一心、难有实话。
宋凛生微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可又如何确保闻夫人据实以告?”
文玉眯了眯眼睛,一缕精光在眸中划过,将她那双杏眼衬得好比琥珀一般。
只是她神神秘秘地并不直言答话,而是另开了话口说道:“宋大人莫急,山人自有妙计。”
宋凛生满眼的期许转为怔愣,不过片刻以后皆化为柔和的笑意,他肯定地颔首,认真的神色不掺杂质,“一切静待文大人高招。”
清澈的笑声响起,传遍了整个观梧院,鸟雀成群靠在枝头,对这笑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出了观梧院,一路向正门而去。
是时候去闻家大院看看闻家大郎……和闻夫人了。
江北,临园街沿江巷,闻宅。
隔着一条沅水,江北江南之间,尚有些距离。从宋宅一路驾车到闻宅,即便走的是人流较少的路,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洗砚赶着车,在一路破碎的车轮碾压声当中逐渐逼近闻宅。
远远地便瞧见闻宅门前的石阶上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只能依稀辨别出层层叠叠的脑袋里最前头的那一个,正是前几日在梧桐祖殿见过的闻夫人。
“公子,文娘子,闻夫人领着一众家仆在正门迎接。”洗砚后仰着身子,靠在车帘前回道。
车内的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皆是稳如泰山、神色自若。
想来闻夫人这样大的阵仗不怕人瞧见,只怕早已有了完全的应对之策,沿路的各个巷口应是都有闻夫人的手下把守着。
难怪这一路上都没什么人。
“往前走,在府门前停下便是。”文玉扬声嘱咐着。
洗砚点点头,又想起隔着车帘恐怕公子和文娘子看不见,匆匆应声道:“是。”
长风万里,碧空无云,今晨的天幕如同洗过的绿绸,清爽绵软又不失锦绣色彩。
闻康氏抬眼看着天色,与她同文玉娘子相约的时辰越来越近,她整个人也禁不住地越来越紧绷。
她遍寻良方、求医问药,可是她儿闻彦礼的病症仍然是毫无起色、不见转圜。
如今天赐她一个文玉娘子,她真是做梦都快笑出声来。
两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一半是天热,一半是忧心。
闻康氏焦灼地等待着文玉,越接近她盼望的转机,她越是欢心地几乎失了分寸。
原本她还静心凝神地在门口相迎,渐渐地便也成了在原地来回踱步。
“夫人,人来了!”
直至身后的小厮出声提醒,闻康氏才忽而抬起头,朝着巷口的那端望去——
缓缓驶来的马车通身漆黑,四角上缀着墨绿色的流苏络子,虽不张扬,却另有一番低调别致*的尊贵和底蕴。
闻康氏眼眸一亮,似久在沙漠之中的人忽然见了期盼多时的绿洲,她提起裙摆匆忙下了台阶,往马车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而她身后的一众仆从,自然是快步跟上。
登时人影似潮水般地涌来,虽尚未到闻宅府门,洗砚却是不得不停下车架。
伴随着“吁——”地一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细碎轻响随之消散,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洗砚一手拽着缰绳,低声回道:“公子,文娘子,闻夫人迎上来了,我们可要下车?”
宋凛生抬眸看着身侧的文玉,她斜靠在两只金丝软枕上,身上盖着蚕丝织就的薄毯子,正闲适地闭目养神。
“不急,我看你们的话本子上说,要紧的人物总是最后显身。”文玉眼皮都不曾抬,言下之意已经分明。
她今日并非刻意摆着“妙手回春”的谱,要叫闻夫人为难。
毕竟真有妙手回春之能的,是她的“兄长”文宋,而不是她文玉。
只不过是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从闻夫人这里入手,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便只能委屈闻夫人等一等她这个“啰嗦客”了。
一旁的宋凛生但笑不语,只纵着文玉按自己的心意来,“就依小玉的。”
他倒想知道小玉的妙计究竟为何?
如今看来,小玉成竹在胸,而他只需静观其变便好。
外头的洗砚领命,不再出声。
车内的宋凛生和文玉也俱是无言。
青花缠枝香炉里,正燃着一段雪中春信,白烟袅袅,冷香氤氲,如寒梅又绽、春日再临。
文玉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着宋凛生,却见他正双目含笑地盯着自己。
她顿时生出了几分不自在,双颊也热起来,索性也就不再装睡,干脆睁开眼直视着宋凛生,郑重地问道:“宋凛生,你可会觉得我故弄虚玄、轻狂无礼?”
第163章
“怎会?”宋凛生应声极快,似乎根本不用思考,他心中便早已有了答案。
文玉撇撇嘴,宋凛生的话不足以打消她的疑虑,她眼珠转了一圈,嗔道:“你都没好好想想,不可信不可信,谁知道你是不是拿话哄我?”
言罢,文玉两手捏着蚕丝毯子坐起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
宋凛生面色不变,柔和依旧,即便是听得文玉说这样的话,他也不曾生出波澜,反倒是唇角勾起,笑意更甚。
“不是哄你,是信你。”
宋凛生的嗓音清清淡淡的,犹如林泉淌过、叫文玉心头燥热消逝、凉爽顿生。
文玉绷着唇角忽而撇下目光,稍显局促地盯着旁边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瞧,“哦?”
宋凛生抬袖将一早便晾好的茶水递至文玉手边,耐着性子温声细语地哄道:“小玉无论做什么,定然有你的考量和谋划,我怎会横加干涉、更不必妄自揣测了?”
见文玉攥着手中的蚕丝毯子不松手,丝毫没有饮茶的意思,宋凛生唇角勾起,笑得既无奈又宠溺。
他将桌上未曾动过的一整盒八角蝴蝶酥推至文玉眼前,扬起眉梢同她示意。
这是方才来的路上在江阳酒家买来的,是小玉一贯喜欢的果子。
若是小玉不肯赏他些脸面,总不至于不肯赏这八角蝴蝶酥的脸面。
宋凛生唇角笑意渐深,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果不其然,文玉眼角一动瞥见那蝴蝶酥,情不自禁地便咽了咽口水。
她犹犹豫豫地搁下手中的蚕丝毯子,又往小桌案前挪了挪,双手捧住那整封的油纸包的时候,还不忘问上一句,“你此话当真?”
文玉觉得自己可能是疯魔了。
早先她在山中做烧火棍的时候,每日看着鸟兽成群、游人往来,虽不曾同谁交游过,可也从不顾忌任何人的心思。
——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即便后来拜入春神殿,在师父座下修行之时,不论是敕黄还是东天庭旁的小仙使,她也不会在乎任何人的眼色或者看法,每日我行我素地在东天庭横冲直撞,反正有师父替她善后。
——也当得快活恣意四个字。
可如今……
文玉貌似垂首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蝴蝶酥,可眼角却忍不住向上扫,偷偷瞧着宋凛生的神色。
可如今待在宋凛生身边,他不过是个凡人而已,也不知有什么好怕的,还能吃了她不成?
可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的,总是会忍不住想知道宋凛生的看法、宋凛生的意思、宋凛生的感受。
即便她嘴上不承认,还故作轻松地主动发问,可她心里却清楚,自己生怕哪里行差踏错惹得他生厌。
她……似乎很害怕宋凛生会讨厌自己。
她虽是木头变的,却不是木头脑袋。
旁人的看法和喜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既不在乎,也不关心。
只是……宋凛生好像与旁人不同。
文玉眉心渐渐蹙起,即便是蝴蝶酥的香气也无法扰乱她的心神。
纷乱的思绪就像一团乱麻,任由她如何努力也无法理清楚。
罢了罢了!
文玉狠狠心撇下这些她想也想不通、参也参不透的论道,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宋凛生,正巧瞧见宋凛生唇齿微动。
“凛生对小玉,绝无虚言。”
他话说的情真意切,一双眼更是诚挚无比,眸光闪动间似有星河洒落、璀璨生光。
文玉愣了愣,原先还打算胡乱地反驳几句,就当是玩笑话一般揭过,可当她与宋凛生四目相对之时,看着他那双眼睛便说不出旁的什么话了。
“嗯,嗯嗯。”文玉收回目光,半阖着眼帘,紧紧盯着手中的那盒八角蝴蝶酥,慌乱间囫囵地应声,就连她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早在她私自下界之时,敕黄便告诫过她——
切勿轻信凡人之言,也勿贪恋凡尘之事。
可是,如果这个人是宋凛生的话,是可以……相信的罢?
文玉抿了抿唇,这八角蝴蝶酥是她喜欢的,方才不过是路过东市,却并未路过江阳酒家,宋凛生却特意去买来说怕她早饭用得太少,留着给她路上吃的。
淡淡的果香混合着酥饼的油气,生出一种丰富又绵长的味道来,隔着油纸也挡不住直勾勾地便往文玉的鼻尖里钻。
文玉眼睫轻颤,心思回转间抬手便将上头缠着的绳结打开,随后剥开油纸,将最上头的第一块蝴蝶酥递给了宋凛生。
“宋凛生,我相信你。”文玉目光灼灼,再没有了方才的游移不定。
宋凛生眉眼猛地抬起,眸光之中尽是惊喜之色,随之弯起的唇角、柔和的眉宇,似一滩化开了的雪水一般。
凛冬消逝、春意初生。
正如其名。
文玉见他不说话,也不接果子,面上虽无特别,心中却已经发虚,她犹豫的同时指尖也开始蜷缩。
而这头的宋凛生深深地望了文玉一眼,将她眼中的清澈和赤诚一览无遗。
心中喜悦升腾而起,口中却慌张无话。
宋凛生仿佛忽而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外,周遭是无法触摸的静和难以忽略的空,只听得他脑海里面的轰鸣胸膛之中的震动。
似乎无形之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极力向文玉靠过去,他抓也抓不住。
当然,他也并不想抓住。
就让其随心而动,这样就很好。
文玉眼睫闪动,终于有些招架不住,眼见着宋凛生并无动作,她迟疑地预备缩回手。
也是,这蝴蝶酥是她爱吃的,却不是宋凛生爱吃的。
她记得洗砚说过,宋凛生不爱吃酥饼一类的果子,倒很喜欢蒸糕式样的。
这般想着,文玉便生出许多自责来。
宋凛生既然从不横加干涉她的想法,那她也不该随意罔顾宋凛生的喜好。
想着想着,文玉便缩回了指尖,“你不喜欢这个便……”
只是文玉甫一动作,宋凛生却忽而动了起来,紧接着她捏着蝴蝶酥的手便落入了宋凛生的掌心。
“我很喜欢。”宋凛生毫不犹豫地说道。
不论是蝴蝶酥,还是……小玉,他都很喜欢。
宋凛生的视线牢牢锁住文玉身上,片刻也不想移开。
自车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日光将文玉的两颊照得发红,似片片云霞飞过、如缕缕金光织成。
她的指尖温热,而他的掌心,却似烈火灼烧。
宋凛生垂眸不语。
相顾无言间,文玉止不住地吞了口唾沫。
她稍显怔愣地瞧着宋凛生,又瞧瞧自己手中的那块蝴蝶酥。
淡淡的一层油渍溢出,将她的指尖染得透明。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吃沾油气的……”文玉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道。
宋凛生的目光软下来,眼角眉梢之间尽是温柔,他轻轻地摇摇头,并未直接答话。
视线下滑,落在二人执于一处的两手上,宋凛生喉头轻动。
他原本预备从小玉手中接过这第一块八角蝴蝶酥,可动作间忽而就改换了心思。
宋凛生心中发紧,方才的震动和轰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滞的呼吸和谨慎的举止。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倾身,一寸一寸地靠近文玉,中途停下两三次,直至文玉并未后退才接着往前。
文玉眼睁睁地看着宋凛生离自己越来越近,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分明是五月酷暑,却好比三九寒天,她整个人的手脚似乎被冻住一般,是僵直无比、动弹不得。
文玉止不住地吞咽着,一颗心狂跳不止,实在是面如平湖、心如擂鼓。
直至宋凛生的下颌抵上文玉的指背,那微凉的触感叫她周身一紧。
宋凛生就那么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蝴蝶酥。
“咔哒”地一声,是酥皮脆裂的声响。
文玉双眸圆睁,眼睫抬起之时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宋凛生举止端庄、仪容规整,哪怕是喝口水都要净手洁面、洗去尘埃的,从不见他这样随意地用过什么东西。
震惊之余,文玉倒也忘记了自己的不自在,只顾着直勾勾地盯向宋凛生。
这样的目光传递,不自在的人便换成了宋凛生。
他玉石雕刻般的面庞,原本还是雪一样的颜色,却在与文玉对视一眼之后,腾地染上酡红,就连耳垂也不能幸免。
宋凛生整个人似在酒瓮子里浸过一遭,漫着迷蒙沉醉的色彩。
不饮自醉。
“宋凛生?”文玉迟疑着,缓慢地叫了一声。
正是这一声,好似春雷乍响、夏雨轰鸣,将神游天外的宋凛生唤了回来。
猛地回过神,宋凛生往后仰去,立时坐直了身子,连带着放开了握着文玉的手。
如梦初醒般,他双眼中犹有怔愣,又不失错愕,呆呆地看着文玉。
一时间,就连手脚该往哪里放也不晓得。
“小、小玉,我、我……”宋凛生语无伦次,慌张的开口,却说不出半句囫囵话来。
他想致歉,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想赔罪,却又不懂他何错之有。
尽管心中知晓此番行径太过大胆,可却又止不住地觉得自己勇气可嘉。
文玉看着闹了个大红脸的宋凛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而后她看看手中那咬过一口的八角蝴蝶酥——
如今只剩下七个角了。
她定定心神,隔着桌案猛地捞起宋凛生的手,将剩下的半块蝴蝶酥塞在他手里,而后匆匆收回手。
“给、给你!”文玉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宋凛生,“还有,宋凛生……”
宋凛生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蝴蝶酥,半阖的眼睫之中尽显落寞。只不过一听得文玉唤自己的姓名,他便随之抬首、眸光亮起,“小玉?”
文玉极快地眨巴着眼睛,撇了眼旁边的青花缠枝香炉子,冷香阵阵,又瞥了眼面前的宋凛生,呆头呆脑。
她抬袖一指抚上自己的下颌,同宋凛生示意道:“你下巴上有块酥皮……”
文玉的声音清脆灵动,似珠玉落盘,只是她说出来的话,却……
此言一出,宋凛生和文玉皆默契地别过脸去,谁也不敢抬眸直视彼此。
宋凛生抬袖慌乱地理着仪容和衣装,而文玉则是就着指尖不自在地扣扣脸侧。
沉默将车内有限的空间填的满满当当,一丝缝隙也无。淡淡的尴尬混合着羞怯在空气中散开,沾上二人的面颊,谁也不曾幸免。
不过索性这样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正当文玉和宋凛生一筹莫展之时,洗砚的声音适时响起,犹如救星在世、天神临凡。
“公子,文娘子,闻夫人求见。”
文玉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她硬着头皮转目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在确保他规整完毕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至于闻夫人么……
也是时候会会闻夫人了。
第164章
文玉理了理衣襟便欲下车,只是她方才预备起身,却叫宋凛生伸手拦住。
“小玉。”形容规整的宋凛生此刻正紧紧盯着文玉,见她看过来便随之摇摇头。
文玉卸了力气,整个身子又落回那两只金丝软枕上,不明所以地瞧着宋凛生。
往日里她与宋凛生同乘一车,向来都是她先下去的,却不知今日宋凛生因何故拦她?
文玉心中嘀咕,面上却没什么异样,毕竟她只是稍感疑惑,却并不是不信任宋凛生。
宋凛生眉目柔和,唇角微弯,安抚似得向文玉颔首笑笑。
莫名的安定在文玉心中升腾而起,宋凛生总是有这样的魔力,让她分不清她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妖精。
不过宋凛生想必自有他的安排,文玉不再疑惑,斜倚着软枕的身子也越发松快。
宋凛生揭帘而出,率先下了车。
外头有热情攀谈的声音传来——
“宋大人,宋大人。”熟悉的女声带着一丝喜悦和张皇,急促地开口。
——是闻夫人。
文玉倾身贴在窗上,一手捏了一块蝴蝶酥抱在怀中啃,还不忘竖着耳朵收听车外的情况。
“闻夫人有礼。”宋凛生的声音清清淡淡,温和有度,“惊动这样多的人,凛生惭愧。”
“无妨无妨,都是府中的侍从,算不得惊动的。”闻夫人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语气却不乏着急和慌张,“宋大人,不知文玉娘子……”
此言一出,文玉吞下最后一口蝴蝶酥,拍了拍指尖残留的酥皮,预备下车现身。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曾听见宋凛生回话,文玉略一沉吟,便也不急着下车了。
“咳咳。”洗砚轻咳一声,打破了闻夫人那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沉默,“闻夫人带这样多的人,叫我家娘子如何下车?”
并非他刻意纠结礼数,只是一早便听公子和文娘子提过,闻家大郎这事非同凡响、另有隐情。可如今闻夫人搞出这样的阵仗,岂不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家文娘子进了闻宅?
届时闻家大郎若有好转,固然是美事一件。
若没有,那传来传去,文娘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眼睛,难保全是尽心尽责之辈,虽有闻夫人的话,却也不能尽信。
洗砚托着双手在身前,语气虽然平淡,却丝毫不露怯。
文玉靠在车里,一边凝神听洗砚的话,一边情不自禁地耸了耸肩。
从前只一心瞧见洗砚鲁莽俏皮的一面,却甚少见他如此正经地出言维护她,言语之间竟然称她为“我家娘子”,这令她有几分惊喜,也有几分羞赧。
不过转念一想,洗砚毕竟同宋凛生一样,长在高门大户、百年氏族,能有这样的气魄,也不奇怪。
文玉抱着手倚在车门边上,隔着车帘的缝隙往外看。
“是!是是是!”闻夫人猛地抬首,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小公子说的是,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闻夫人往后一招手,她身后的侍从果然如潮水一般褪去,还真是令行禁止,闻夫人治家看来很有一番手段。
她仍是如同那日在梧桐祖殿当中一般,将洗砚唤作小公子,也是给足了体面。
若说那日她不甚清楚洗砚的身份,可过了这几天,她也早该查清楚了。
不过仍然这般称呼洗砚,这闻夫人……也是不可谓不圆滑。
唔……只是这两回,从来都只见闻夫人,不见她家的闻老爷,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文玉正如此想着,恰好听见外头宋凛生柔和的声音传来,“文玉娘子,请下车罢。”
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叫文玉险些憋不住笑。
她明白宋凛生的意思,先前她提到故弄玄虚、轻狂无礼的时候,想的便是要拿足了气派,震慑闻夫人一番,否则待会儿有些话说起来恐怕闻夫人不会据实以告。
宋凛生如今的拆解,正合她意。
文玉正了正神色,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十分庄重地下了车。
这回,她老老实实地从洗砚一早摆好的下车凳上款款下来,并未如同先前一般为图方便跳下车架。
天青色的衣摆翻飞着雪浪落地,文玉终于站在了闻夫人面前。
“文玉娘子!”终于见到文玉的闻夫人惊呼出声,很是紧张又不失惊喜。
她这一声成功地将文玉的视线引过去,文玉循声转目——
也不知是在闻宅的缘故还是如何。闻夫人今日的打扮要比梧桐祖殿那时候富贵得多。
一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的孔雀簪子坠着珍珠制成的珠串,别在发髻间微微轻晃着,其工艺精妙、活灵活现得仿若振翅欲飞。
双耳之间戴着的是相同式样的点翠珍珠流苏耳环,在她抬眸看向文玉的时候也只不过泛起了轻微的晃动。
更夺目的是那一双眼,与那日在后院见过的闻家大郎有十成十的相似。
多情、妖冶。
许是着了些许脂粉,衬得闻夫人眉如远山、眼似秋湖,令她脱了梧桐祖殿相见时的病容,眼底的青黑也随之消失不见。
实在是云髻峨峨,修眉扬扬。
再加上她一身湖蓝的衣装也甚是夺目,交叠的领子上用银线绣着蝴蝶花纹,通身珠翠琳琅、富贵非常。
文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闻夫人显然是得了闻家大郎有救的消息,如今就连梳洗也有了精神。
可她还不曾试过,也不知能不能一举将闻家大郎治好……
闻夫人如今这样装扮倒无形之中给她添了几分压力。
文玉心头一沉,自然而然便想起被闻夫人藏在后院的闻家大郎了。
那夜匆匆一瞥,闻彦礼好似一株血泊白梅。
苍劲,却虚弱。
文玉的手不自觉便抚上袖口,那里的夹层藏着她一早放进去的医药方子——
正是“兄长”寄来的那封。
虽然其中的药材剂量她早已烂熟于心,不过就她的笔墨而言,还不至于能够为闻夫人当场写下,以免伤了闻夫人医治闻家大郎的信心。
“闻夫人好。”文玉轻轻颔首算是应下闻夫人的招呼。
而与她相对而立的闻夫人则是眉头一松,登时便舒了口气,见文玉出言应答更是忙不迭地上前与她并肩,一双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文玉挽过来。
不过文玉稍一侧身,往身旁的宋凛生那头靠去,倒巧妙地叫闻夫人扑了个空。
“叫闻夫人久等,万望勿怪。”文玉下车马虽迟,赔不是却快。
闻夫人又哪里能真的与文玉一行人计较,她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拢于袖中,面上虽有片刻的怔愣却终归是喜色更多。
“文玉娘子千万莫要同我客气,一切还指望文玉娘子。”闻夫人殷勤地说道。
许是在长街之上的缘故,她并未将话说破。
这场面落在一旁的洗砚眼中,他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这闻夫人如今倒晓得模糊着说话了,方才怎么不知道注意些,免得叫文娘子在众人面前露面。
人总是这样,只有在关乎自身之时,才会格外注意。
至于旁的嘛,总是随意对付一下便糊弄过去了。
即便是在有求于人的时候。
文玉侧身与宋凛生对视一眼,在他询问的眼神之下,肯定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烦请闻夫人带路了。”宋凛生颔首,同闻夫人轻声说道。
树影横斜、流云扩散,日光将几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铺在门前的青砖上。
闻家大院修得很是气派,单是从外头来看便是檐角勾连、高低错落,其中的亭台楼阁无数,各式院落更多。
闻夫人率先走在前头,为文玉和宋凛生、洗砚带着路。
几人的身形如游鱼入水,跟在闻夫人身后,一个接一个地入了闻宅。
一路上穿廊过院、越花经木,文玉光明正大地打量着闻宅的景致。
与夜里不同,白日里的闻宅似一副写意的山水画卷,园中的布置陈列具有独特的江北风貌,就如同一位半掩面容的女子,是那样的雅致怡人。
闻宅她不是没来过,不过如此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而入,还是头一遭。
文玉一面随着闻夫人的脚步前行,一面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叫他看自己发现的新奇玩意儿。
“宋凛生,你瞧——”文玉压低了声音,手上却忍不住指给宋凛生看。
宋凛生一路上都垂首细细听着文玉的话,不论是碎碎念还是旁的什么,他都聚精会神地收入耳中,同时还不忘留意前头的闻夫人。
“嗯?”宋凛生脚步不停,目光却随着文玉的呼声而转。
顺着文玉所指的方向望去,一片片蓝绿色的植物正在日光下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光芒。
盈盈生碧,熠熠出辉。
“是翠云草。”只消一眼,宋凛生便答出了那株植物的名字,“形似孔雀尾翎,见之有七彩光芒。”
“啊——原来如此。”
文玉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脸往前头望了一眼,正见闻夫人发间的孔雀发钗随着步履轻动。
她再回首遥望一眼那片翠云草,看来闻夫人很喜欢孔雀尾翎的式样。
一路上几经辗转,好不容易将迷宫似的闻家大院走到了头。
那片熟悉的粉黛缓缓出现,拦在了文玉一行人身前。
如霞光渐染,云雾漫天。
她与宋凛生自然知晓这片粉黛之后住着什么人,只是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沉默。
“这样茂盛的粉黛。”洗砚迟疑的问道,“可是粉黛喜潮湿阴凉,多数生在湖畔水边,鲜少有人将其种在内宅的。”
闻夫人面上疏离客套的笑意不减,可越靠近这丛粉黛,便越生出几分忧愁来,她轻轻叹息一口,答道:“正是,原本我家大郎最喜欢这粉黛,从外头改了沟渠、引来活水养着。”
闻夫人隔着粉黛遥遥一望,那掩映的门扉叫她觉得熟悉又陌生,“只是如今粉黛开的正好,我儿彦礼却不复从前了。”
洗砚一听闻夫人提起彦礼,便又想到她那日所说的“独苗”来,尚不清楚事情始末的他,顿时生出几分气恼,险些又想为彦姿鸣不平。
不过所幸他还并未忘记今日之行的真实目的。
临出门前,就连彦姿也托他多帮忙看看其兄长的境况。
洗砚忍了又忍,为自己顺着气。
“闻夫人莫急,如今不是有文娘子在么?”洗砚连声劝道,生怕闻夫人一个不注意又陷入伤怀落泪的境地。
“寻医问药讲究望闻问切,总得叫我家文娘子看过令郎的病症才好。”洗砚出言宽慰着。
文玉和宋凛生也来帮腔,“洗砚说的不错,还需得看过令郎的病症才知如何对症下药。”
若是闻夫人这滴泪落下来,又不知到何时才能收场了。
“是,文玉娘子说的是。”闻夫人抬袖轻轻擦拭着两颊,声音也由悲转喜,“如今有文玉娘子,那便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
文玉面色不变,心头却是一跳。
也不是什么都好……
这样说的话,她可有些心虚。
“文玉娘子,宋大人,还有这位小公子。”闻夫人错开身子,让出粉黛丛中的小石径来,“请随我来。”
文玉左右各瞟一眼,看着身侧的宋凛生和洗砚,一扬首示意大家跟上。
这血泊白梅,终有一见——
第165章
穿过层层叠叠的粉黛花丛,文玉一行人终于站在了闻家大郎所居住的揽风水榭。
文玉一手捏着衣袍上沾上的粉黛花絮,捧在身前把玩着。
她原以为此处种着这样多半人高的粉黛,是闻夫人为了掩人耳目的手笔。可如今听她这么一说,这粉黛却是闻彦礼清醒之时,自己亲自种下的。
心思回转间,文玉松了手中的力道,叫那烟粉色的飞絮随风而逝。
她仰头看着门前的牌匾,上书揽风水榭四个字,其笔力娟秀,倒很是清丽。
与宋凛生的笔触大有不同。
文玉虽然自己落笔写的不像样子,不过经过这段时日的熏陶,她却养出了透过笔法看人生的能力。
宋凛生的字也很是雅致,不过也难以掩盖其中的苍劲。
而闻家大郎门前这几个字,风骨上乘,却秀气更甚。
倒……像是女子的笔法。
不过也说不好,文玉暗自蹙眉。
她对书法也并未深入研习过,略知皮毛而已,要说具体的还是归家后再同宋凛生说道说道,再下定论不迟。
“文玉娘子,宋大人,请跟紧我。”闻夫人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文玉的思路。
文玉颔首,提起裙摆便随闻夫人上了石阶。
这揽风水榭双门紧闭,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文玉四下打量着,倒是与那夜没什么不同。
不过即便闻家大郎闻彦礼的病症再如何古怪,闻夫人是怎么放心将他一人放在院子里,连个守卫也不曾有呢?
当真是一家子怪人。
文玉无奈地耸耸肩,在宋凛生的轻声提醒下注意着脚下的石阶,缓步行至门前。
“吱呀——”
沉重的门页开合,发出钝钝的声响,在这寂寥万分的庭院里,显得尤为刺耳。
正是这一声似乎惊醒了院中之人,一道白影应声而起,叫文玉和宋凛生透过门缝看得真真切切。
是闻彦礼。
闻彦礼衣衫单薄、面容惨白,正从一堆粉黛花絮之间起身,乌黑的长发似缎带滑落,露出那双狭长的凤目来。
“彦礼!你这是做什么?”闻夫人见状惊呼,登时推门而入,步履匆匆地跨入院中,“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反倒出来吹风?”
文玉和宋凛生顿住,并未紧跟上去,二人对视一眼之后,皆是想起那夜的场面——
闻彦礼身着白裳躺在血色的织金毯子上,活像一朵绽开的血泊白梅。
而他今日斜卧粉黛,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文玉撇了撇唇角,只是不知闻夫人一连说着许多话,闻公子是否真能听明白呢?
她提起裙摆跟了上去,宋凛生和洗砚则是紧随其后。
闻夫人一手搂着闻彦礼的肩头,一手为他拂去面上的飞絮,也好叫他形容不至于太过疏懒。
而那闻彦礼竟然也呆呆地任由闻夫人摆弄,低垂着头颅并不出声,远远瞧着并不像是得了疯症的人。
文玉心中略一沉吟,随着距离的缩短刻意放重了脚步。
果不其然,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叫闻彦礼双肩一耸,似惊住了一般,而后便开始胡乱地左顾右盼循着声音的来源。
文玉原本就着意看着闻彦礼的反应,他这么一顾盼,片刻后便与文玉四目相对。
那双狭长的凤目极尽妖娆,虽然看着文玉,却透着拨不开的迷蒙之色,是一丝半缕的清明也无。
这闻家大郎,确实毫无神智。
文玉步履不停,欲走近些再看个清楚。
只是不必她上前,循声望来的闻彦礼甫一见着文玉,原本还是难以抑制地瑟缩着,却在下一刻出乎意料地陡然起身,猛地向文玉冲过来。
“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与他张扬的面容不甚相符,闻彦礼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股莫名的张力。
“你不是说再也不愿见我?我也……只当此生也无法与你再见。”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脚下的动作不停,三两下便跑到了文玉身前。
有风吹来的时候,将他两鬓的碎发扬起,露出一张刀凿斧刻般的面庞。
凤目上挑,薄唇轻抿。
虽然口中说着些不着调的疯话,可这张脸仍然是美的不可方物、极具攻击性。
野性、侵略、占有欲。
这才是闻彦礼的真实写照。
这样摄人心魄的长相和横冲直撞的气场,令文玉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与宋凛生的内敛不同,这位闻家大*郎闻彦礼总给她一种张扬的感觉。
张扬,又危险。
不论是在后春山,还是春神殿,她都极少接触到这样的人。
天宫之中多数是像师父一样慈眉善目、乐于助人的神仙,寿元长了、道行深了,自然也就心宽自在、少有争锋。
而闻彦礼此番情态,倒叫她想起那些尚未驯服的妖兽。
野性难训、张狂凶猛。
分明是一个凡人,却能有如此强劲的气场和魄力,即便是她见惯了东天庭上的大场面,也不禁为之一振。
这闻彦礼身上,定然有古怪。
要么,就是闻夫人真有本事,能养出如此“锋利”的儿子。
要么,这股迫人之气就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来的。
比如,妖邪入侵。
不过话说回来,那日夜里没看清,已经觉得闻彦礼生的极美,如今在日头底下将他的五官样貌仔细端详过,才发觉先前宋凛生为何那样自谦。
果然是一副好皮囊。
文玉心中忐忑,却强自镇定着顿住脚步,不叫自己再往后退。
而闻彦礼则是紧跟着上前,并未给文玉留下反应的机会,他面上似惊似喜,口中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
虽然一早便从闻夫人哪里得知闻彦礼如今有些疯魔,可是至少从那夜来看,他并非时时刻刻都不清醒,偶尔也有正常说话的时候。
即便他眼下也许仍然说着疯话,可他那双凤目之中的真挚,却将文玉惊出一身冷汗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闻彦礼这话,是同她说的。
可是她与闻彦礼从未有过什么渊源,更别提什么前情,他哪里来的话要对她说。
文玉心中一紧,不由得再往后退了一步,正隐隐担忧之间便靠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文玉微微偏头去看,是宋凛生。
宋凛生原本落后文玉半步一直跟随在她左右,在闻彦礼扑上来的瞬间便赶紧上前一步一手揽住文玉的肩头,一手横在了闻彦礼的身前。
“闻大公子有礼。”宋凛生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
纵使闻公子真有什么疯症,他也仍旧待之以礼。
可若是他一个不当唐突了小玉,那便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有了宋凛生的阻拦,那闻彦礼倒并未挣扎着上前,他只是呆呆地看了一眼宋凛生的手臂,而后将自己的双手搭了上去。
而他目光中对文玉的真挚也消失不见、极速隐去,唯余一片痴傻。
只是紧紧地拽着宋凛生不撒手。
后头追上来的闻夫人大惊失色,忙劝道:“彦礼彦礼!这是为娘请来为你看病的郎中,快快松手!彦礼!”
闻夫人语带惊慌、神情也无常,想伸手将自己的孩子从宋大人身上扒下来,却又怕伤着两人。
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真是别无他法了,竟然指望疯魔了的孩子能听懂她的话。
闻夫人不由得悲从中来,面上的脂粉也失了颜色。
可是不管她如何劝慰,闻彦礼始终是不肯撒手,他手中紧拽着宋凛生的袖口已经起了显而易见的褶皱。
宋凛生倒是并不在意,只要闻公子并未碰到他身后的小玉便好。
小玉是来看诊的不错,却不是来任人冒犯的。
宋凛生轻轻舒了口气,眉宇之间的紧张也散了几分,柔声劝道:“无妨,莫要惊吓到闻大公子便好。”
“这、这可如何是好?”闻夫人也是六神无主、失了方向,“我分明找人算过今日最宜为彦礼看诊的,可他今日偏偏不清醒。”
她语带哭腔,不必多说却已经叫人如听悲鸣。
文玉定定心神,强压下心中那古怪的不适感。
不论她与这闻大公子究竟有没有什么前缘,如今他疯疯癫癫是问不出什么的,总得把人治好才行。
“把人送回内室,我来为他施针。”文玉仰面同身旁的宋凛生说道,同时也向闻夫人示意。
宋凛生轻轻颔首,对于小玉的决定,他一向是鼎力支持的。
闻夫人惊慌地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左顾右盼,一面点头应下,又一面局促地说道:“劳烦宋大人和文玉娘子了,只是请务必当心些,莫要伤了彦礼。”
“二位也知道彦礼乃是我家中独子,是万不可出什么意外的,若是他有不敬重的地方,还请见谅。”
彦姿早逝,如今她只有彦礼了。
自然得当心些,不论旁人说她什么也好,她只要彦礼能够平平安安的。
文玉见闻夫人满面愧疚的模样,按在袖中针袋上的手不由得顿住,而后更是索性收了手。
她原本预备先来一针叫闻公子消停下来,放过宋凛生的手臂的。
可如今听闻夫人这样说,她还是作罢。她的针法本就不精进,只是跟随师父心中所写的稍微练了几回。
如今除去看诊,还是不要贸然出手了罢,也免得伤了闻大公子。
“闻夫人放心。”
宋凛生的目光淡淡扫过文玉的衣袖,见她并无出手的意思,便两手钳住闻大公子,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随后在闻夫人的指引之下往内室而去。
穿庭院、上石阶,那夜只在屋顶上囫囵见了个大概,如今从正门而入才发觉闻大公子所住的揽风水榭是如何的精妙绝伦。
宋凛生稳步跟着闻夫人,步履行走间不见半分吃力,即便是打横抱着闻大公子,也很是轻巧。
文玉一挑眉,与上巳日初上后春山之时相比,宋凛生的体力似乎精进了些许。
不会是偷摸练习去了罢。
文玉抿着唇角轻笑,抬步跟上宋凛生。
而窝在宋凛生怀中的闻大公子,起初还怔愣着任人摆布,却在文玉这一声轻笑过后,猛地扭过头,一双眼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文玉。
文玉脚步一顿,登时收了笑容。
只是闻大公子在瞧见她之后,却忽然掩去了争夺猎物一般锋利的眼光,眉目在一瞬之间变得柔和。
“你怎么不笑了?”
此言一出,宋凛生也随之停下,他僵直的脊背未有一丝弯曲,侧过脸来垂眸看着身后的文玉。
四目相对之间,满眼担忧和不解。
文玉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宋凛生自己没事,只是还不待她想个法子打发了闻大公子,他的话便接二连三地来了。
“是我的错,也该你怪我,可是你别不笑呀!”
“你笑一笑罢!你笑一笑!”
“我对不住你,你不愿意对我笑了是不是?”
第166章
文玉双眉一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不住……
对不住?
难怪这话如此耳熟,这不是那夜闻大公子抱着那幅女子画卷口中喃喃重复的话么?
他的疯魔,难道真与那画中女子有关?
心思回转间,文玉敛下心神,她抬眸望着正痴痴看着自己的闻大公子——
没了方才那样强压的气势和迫人的眼神,他如今看来又似乎真正的、单纯的闻彦礼了。
或许方才那位真是被妖邪附身也说不准?
文玉心头千般思绪、万种猜想一时间齐齐涌动,叫她应接不暇。
“文玉娘子勿怪……彦礼他……”闻夫人见势不好,赶紧找补道。
她当然知道,她儿彦礼即便是疯癫了,也不该如此对待文玉娘子这样一个闺阁女子,实在是唐突冒犯了人家。
可是如今彦礼说话做事不受控制,哪里还懂得这些道理呢?
要说从前,彦礼也是满腹学识、斯文有礼之人,可眼下却是疯癫无状、毫无尊严了。
闻夫人一时心中剧痛,若说先前还能强忍着,可现在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两行清泪落下,诸般歉意也无需多言了。
文玉见状压下心头的猜测,安抚般地同闻夫人摇了摇头。
而后文玉的唇角扬起一抹笑容,满面的天真似乎对闻彦礼的冒犯毫不在意,她快步跟上去,清脆地应声:“怎会?我不会生你的气。”
“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闻彦礼轻声答道,语气不似先前迫人。
而后他半阖着眼睫,不再言语,似乎陷入了很长的一段回忆当中。
宋凛生眼眸轻垂,目光淡淡地扫过闻大公子的面庞,见他在听到文玉的话之后,终于安定地待着不动。
小玉的话似乎……很有效。
宋凛生转目与文玉对视一眼,文玉则是轻轻颔首朝着内室一扬下巴,示意他快些进去。
宋凛生应下,抱紧时间抱着闻大公子进了门。
闻夫人和文玉落后两步,却也赶忙跟了上去。
室内青烟袅袅,燃着驱虫的夏香,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文玉吸了吸鼻子,她总觉得这股香味莫名的熟悉。
可不待她多想,宋凛生已将人平稳地安置在了榻上。
“文玉娘子——”他轻声唤道。
文玉撇下心中那没来由的感觉,从袖中摸出针袋,抬步向榻前走去。
闻彦礼一双凤眼正迷蒙地看着款款而来的文玉,似乎透过她在看着什么。
宋凛生眉心一蹙,止不住轻呼了口气。罢了,他同病人计较什么?
文玉脑中回想着师父在心中所写的紧要之处,落针的力道和手法,以及施针过后患者可能会发生的反应。
她越想越觉得玄妙。
怎么会刚遇到闻大公子的事,师父就恰好给她传信呢?
就好像……师父就在她身边一样。
文玉拧着秀眉,在榻前坐下,她两手将针袋展开,三十六根银针排列齐整、冷光阵阵,泛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寒芒。
可是师父远在天边,怎么对她的事……似乎了如指掌。
文玉从针袋中依次取出银针,一面回想着师父所交代的需特别关照之处,一面为闻大公子施针。
或许,是因为师父是真神的缘故?即便他并未在江阳,也能洞悉江阳的一草一木?
文玉有些想不通,却又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是合理。
待她重回东天庭之日,必定得找师父问个清楚才是。也不知这是何种独门功法,还是什么仙家秘籍,不过无论是什么,她都得向师父讨来。
师父疼她,必然不会拒绝的。
一旁的宋凛生和闻夫人目光专注,视线随着文玉手中的银针而动。
终于在最后一根银针落下之时,闻大公子也随之安静下来。
没有吵闹,也没有疯话。
闻彦礼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双眼平和地望着房梁。
虽不是十成十的清醒,却也渐渐没有了痴傻之色。
正如师父所说,闻彦礼会逐渐恢复。
这银针之上她淬了几分灵力,还算见效,文玉心中暗道。
“闻大公子?”文玉伸出一手在闻彦礼的眼前晃了晃,而后等着他应声。
闻彦礼闻言转动着眼珠,几番周折之下视线终于汇聚在文玉身上,只可惜他如今浑身不能动弹,只能轻微说道:“你是?”
不认得自己了?文玉双眉一扬。
不认得才是好事,若是“认得”,也指不定将她认成谁了。
“我啊,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文玉玩心大起,并不直接答话。
她转脸一身松快地起身,同身后的闻夫人唤道:“闻夫人,你来看看——”
闻夫人泪痕未干,却已是喜上眉梢,她将信将疑地靠近榻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彦礼?”
“母、亲……”闻彦礼咬字艰难,说起话来倒不如先前疯癫之时流畅了。
文玉一挑眉,真是怪事。
师父给的这套针法应该是驱邪避祸之用,如今闻大公子用之有效,只能说明他身上确有妖邪。
只是她方才看了,也没看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文玉凝眉苦苦思索,却不见身侧的宋凛生正垂眸看着她。
他眼眸之中的温柔和敬仰几乎要溢出来,只是他静默着不说话,并未打断文玉的思绪。
“彦礼!彦礼你清醒了?彦礼!”闻夫人惊呼出声,言辞之间是难以掩盖的喜悦,“彦礼?彦礼?彦礼你怎么了?”
只是那喜悦尚未维持多久,便急转而下,全数成了面对未知的惊慌。
文玉轻敲着指节,对眼前的情形并不感到差异。
身旁的宋凛生抬眸一看,床榻之上的闻大公子清醒不过片刻,却又陷入了昏睡。
他靠近文玉的肩侧,轻声问道:“小玉?”
文玉摇了摇头,一手在宋凛生的小臂上拍拍,示意他不必惊慌。
她一早便知道这闻大公子清醒不了多久,所以才赶忙起身让开,好叫闻夫人多看两眼。
如今他再度昏睡,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
文玉拍拍手,立于原地并未上前。
“文玉娘子!文玉娘子?”可毫不知情的闻夫人却猛地回身,口中疾呼出声,面上惊诧慌张,六神无主地看着文玉。
“闻夫人莫怕,令郎不过是连日来的精神不振耗空了身子,如今方才醒来自然是支撑不住的。”文玉缓缓解释道。
“如此?如此便好。”闻夫人眼睫颤动,几番提心吊胆之后,总算稳住了心神。
文玉迈步绕过闻夫人,重新坐在榻前将银针一一取出,而后卷起了针袋。
这可不是普通的银针,也不知师父是从何处寻来的。不过师父那样的人,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上古法器、稀世仙丹,这副银针她得好生收捡着才是。
“未来半月他也许都不能下地行走,还需好生将养才是。”文玉细心地交代着。
至于如何将养嘛——
文玉从袖中捏出那封早就准备好的医药方子。
要不怎么说她师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竟然连后头要用的医药方子都一早为她预备下了。
宋凛生静静地看着文玉手中的信纸,想必这便是阿柏提到过的小玉兄长的来信。
“这是我兄长写下的药方,按着上头的剂量抓药以雪水煎服,保证令郎身体康健、再无烦忧。”文玉信誓旦旦地说着,语气之中不乏骄傲之色。
她“兄长”的名头,据闻夫人所说,如今已经传遍了整个江阳府,江南江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她便正好借这名头一用。
“啊?多谢文玉娘子,多谢令兄出手相救!”闻夫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
她实在没想到,文玉娘子竟然真的会为她儿彦礼之事,请得文家公子的药方来。
早先陈勉之事虽然隐蔽,可她也有所耳闻。
在贾大人手下走了一遭,还能完完全全的是个囫囵个儿,绝不止身强体壮、皮糙肉厚这样简单,定然有高人相助。
好一番打听之后,才知还有文家公子这样的回春妙手、在世华佗。
如今有了文玉娘子施针,再加上文家公子开出的药方,她儿彦礼恢复如常自然是指日可待。
闻夫人一时大喜过望,起身便要去接文玉手中的药方。
只是眼见就要够着,文玉却顺势收回了手。
“文玉娘子?”闻夫人语带疑惑,略有几分不知所措地唤道。
“闻夫人,人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文玉掂了掂手中的药方,虽是极其轻薄的一张纸,可她与闻夫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分量。
“你既想要我兄长开出的药方,便要拿东西来与我交换才行。”
话一出口,文玉心中失笑。
不过数日之前,师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满腹不解,只一心求着师父出手搭救陈勉。
可如今她却是有样学样,同闻夫人做起了交易。
真是师承一脉、别无二致啊。
文玉心中感叹,面上却是不变。
此言一出,便是纵横江阳多年的闻夫人,也有一瞬间的愣神。
透过文玉娘子这张脸,她似乎瞧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
不过片刻之后,闻夫人很快便调整好心绪,领会过来的她当即开口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闻夫人环顾一圈,发现自己还身处彦礼的揽风水榭,不过也不影响什么,她心中略一盘算,便紧接着说道:“文玉娘子放心,诊金我自会百倍奉上。”
“至于旁的,不论是金银财帛,还是古玩字画,但凡闻府所有,文玉娘子皆可拿去。”
闻夫人出手很是阔绰,似乎丝毫不怕文玉会将她的闻宅搬个底朝天。
“文玉娘子尽管开口便是。”言罢,闻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文玉手中的药方,全然不在意她会开出怎样的条件。
阔气,着实是阔气。
文玉暗暗蹙眉,也不知这闻宅和宋宅比起来,究竟谁会更胜一筹。
她转目打量着身侧的宋凛生,俏皮地同他眨眨眼睛。
甚至不必出声,宋凛生当即便领会了文玉的意思,他垂眸浅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眉宇之间透露着无尽的宠溺。
或许最好的日子就是如今这样,她在闹,他在笑。
文玉轻咳一声,正色道:“闻夫人哪里的话,若单单为了金银,以我与兄长的医术,开堂坐诊岂不更快?”
届时慕名而来的病患排山倒海而来,她还会缺什么百倍诊金?
“更何况,能为闻大公子看诊也是机缘巧合、功德一件。”
这是实话,师父交代她在凡间要多多积攒功德,以待飞升。
如今救了闻大公子,对她来说也是大有裨益,何必再索取金银财帛?
“那……”闻夫人渐生迷惘,迟疑地看着文玉,冲她问道,“那文玉娘子是想……”
“简单。”文玉扬眉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露出个得逞的笑容,“我不过是想同闻夫人你打听点事。”
宋凛生唇角微抿,他就知道每回小玉露出这样狡黠的笑容,必是已经设好了圈套等着猎物往里跳。
闻夫人眉头一松,显然是松了口气。
她不怕文玉娘子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只怕文玉娘子提出她无法满足的要求。
如今既然不过是同她打听点消息,这算什么难事?闻家侍从无数、耳目众多,即便她不知道的,派人出去探寻便是。
思及此处,闻夫人眼波柔和下来,“文玉娘子只管发问,我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文玉勾了勾唇,扬起手中的药方,笑得十分满意,“此话当真?”
闻夫人闻言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自然,自然。”
她转脸看了宋凛生一眼,接着说道:“只要不是有违律例,我必然如实答话。”
宋凛生垂眸一笑,闻夫人虽然是这般说话,不过依照她话中的意思,恐怕即便是有违法度,她也能为小玉办到。
“好!”文玉就等着这句话,当即便爽快应声,“我只问你,你家大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是我对不住你’,究竟指的是谁?”
文玉此言一出,宋凛生稳如泰山,他一早便知道,有些话总得问个清楚明白才好。
而闻夫人显然就没有那么好受了。
这话像是夏日惊雷,在闻夫人心中骤然乍响,她双眼之中的炙热霎时间转变为满目的惊慌。
原本想着邀文玉娘子今日过府看诊,便是经过老神仙算过的今日彦礼能够保持神智,最适宜寻医问药。
只是不曾想,彦礼却突发疯癫,还连带着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
如今落在文玉娘子耳中,也难怪人家会特意问起。
闻夫人面色讪讪,眉目也耷拉下来,她无措地颤动着眼睫,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
“文玉娘子这是哪里的话?彦礼疯癫无状、语焉不详,我倒是不曾听清楚过……他当真有说过此番话么?”
文玉耐着性子将闻夫人的话听完,随即便扬眉看了身侧的宋凛生一眼。
闻大公子的话,又不只是她一人听见,闻夫人若想要在此时抵赖,怕是不能够了。
“确有其事,凛生可以作证。”宋凛生当即会意,煞有其事地担保道。
闻夫人的眉尾压地更低,眼眸也垂了下来。
其实何须宋大人作保,她当然知道确有其事,只是……只是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一时间,闻夫人不肯出声,文玉和宋凛生也只有静观其变。
直至室内的青烟越来越淡,夏香也越来越稀,闻夫人却始终也没有答话的意思。
文玉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当即便将手中的药方往衣袖中揣去,而后摇了摇头,“既然闻夫人不愿意做这桩买卖,我和宋大人便先告辞了。”
言罢,文玉未有一丝犹豫地转身就走,毕竟“名医”的时间是很宝贵的,与其在此处同闻夫人虚度光阴,不如出门去多救治几个病患。
宋凛生神色不变,抬步便跟上文玉,他一向是以小玉的意愿为先的。
“诶!文玉娘子!文玉娘子稍待,宋大人留步啊!”
身后骤然响起的自然是闻夫人急不可耐的声音,她步履匆匆赶忙追上文玉和宋凛生二人,言语之间尽是挽留之色。
那可是救她儿彦礼性命的方子,断然不能就这么叫文玉娘子带走的呀!
闻夫人双眉倒立、眼角下垂,真是好一番纠结,“文玉娘子——”
文玉闻声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她倒想看看,在闻彦礼的身家性命面前,闻夫人却一心隐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能叫她连“家中独苗”都顾不上?
“嗨呀!”闻夫人几经思虑之下,眉心几乎要拧出水来,最终却也无可奈何,只有妥协一条路可走。
“文玉娘子莫急,我如实告知与你便是。”
闻夫人双手虚抬在身前,似乎在安抚着文玉。
文玉背着身,在闻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勾起唇角,既然有了这句话,只怕是成了。
她转眼看着身侧的宋凛生,与他一齐回头站定,“一切只在闻夫人抉择。”
文玉将药方捧在手心,抬至闻夫人眼前——
她将选择权交给闻夫人。
“哎……”闻夫人望着近在咫尺的医药方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总不能为了那事,罔顾彦礼的性命。
声名哪里比得上生命啊。
“彦礼有一位青梅竹马,他二人两小无猜、一同长大……”闻夫人目光渐深,似乎陷入了回忆,“原先总是形影不离的,不过自彦礼中了探花、得了疯症之后,却不见怎么来往了。”
“彦礼话中之人,想必也就是她的罢……”
闻夫人话音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接着说道:“只不过后来彦礼总是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我也并未如何留意。”
“如今想来,确实很久不见她了……”
中了探花,得了疯症。
文玉与宋凛生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这与闻夫人话中提到的与小青梅断绝来往,究竟哪桩事在前?那桩事在后呢?
第167章
文玉默不作声,心下却是暗自掂量,眼角眉梢的流转间,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做出了猜想。
“闻夫人……”文玉指尖在下颌处轻点,在一旁宋凛生的注视下缓慢出声。
“究竟是闻家大郎身患疯症,他二人才不再往来,还是二人失了联络,才叫闻家大郎失了神智呢?”
这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怕是探清真相的关键。
“这……”闻夫人双眉轻蹙,颇有些犹疑不定的意味,“这……约莫是彦礼患上此症之后,他二人才不再往来。”
“约莫?”文玉眉尾一扬,同身侧的宋凛生交换了眼神,“可不能约莫。”
她掂了掂手中的纸张——
薄如蝉翼,却重似千斤。
她将如此难得的方子送给闻夫人,哪里能只换来一句约莫。
文玉双目定定地与闻夫人对视。
闻家大郎患病以后,闻夫人遍访名医、求仙问药,可见她对这个家中独苗爱若珍宝。
那与之有关的事项,她必定是事事留意、时时看顾的。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涉着什么青梅竹马,闻夫人又怎会不知?
文玉的心思并不隐晦,对面的闻夫人在略微的迟疑之后也有些了然。
见一旁的宋大人并不开口,想来与文娘子的想法如出一辙,闻夫人双眉拧得更紧,万般无奈地央求道:
“文娘子勿怪,我……我委实没有含糊其辞、隐瞒不报的必要。”
她长叹一口气,眉眼也随之暗淡下来。
“只是彦礼的病症来的突然,待我从上都将他接回之时,便已然是先前你所见到的那副模样。”
闻夫人话音一顿,满眼担忧地回身看去——
榻上的闻彦礼睡颜安宁,倒将眉宇之间的妖冶之气冲淡了几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如今也尚未查清,更莫说他与那周家娘子的事……”
闻夫人收回目光,满眼诚恳地看着文玉和宋凛生二人。
“我也仅能猜测几分,说个大概,确实没有什么真切的依凭……”
又是一道淡淡的叹息逸出,闻夫人双目紧盯着那药方子,却是满眼的无可奈何。
“因而……也不好答复文娘子。”
文玉闻言一顿,心中有个什么隐约的念头闪过,却又有些飘忽不定,琢磨不准。
她侧过身去抬眸与宋凛生对视片刻,见宋凛生面色如常、未有疑虑,想来闻夫人所言非虚。
文玉不再步步紧逼,抬袖将手中的房子塞进闻夫人怀里,动作间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她原本就是为了救闻彦礼而来,也不会真的将他的性命安危置之不顾。
只是事到如今,既然闻夫人也没有个准话,那看来还得从别处入手才是。
比如……与闻大公子青梅竹马的这位——周家娘子。
文玉微叹一声,却并不泄气,转身同闻夫人问道:“那你所说的这位周家娘子,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闻彦礼的神智是救回来了,但这件事当中的古怪,她却不能视而不见。
索性就刨根问底一回罢。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不就是师父常说的功德无量吗?
闻夫人仅仅攥着手中的药方,双目满含感激之色,连忙应声道:“知晓、知晓。”
“小周娘子她家住警钟街绿水巷,开着一家小学堂,叫……叫闻道书舍。”闻夫人思索片刻,补充道,“文玉娘子若要去,稍一打听便知。”
只是她话音未落,文玉双眉倒先凝起,她侧身看了身边的宋凛生一眼,见他眸中也是光亮一闪,心下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
警钟街,绿水巷。
这里她可并不陌生。
脑海里申盛的话不断回响——
“周先生在巷尾有一间自己的小学堂,叫闻道书舍,她自己便是书舍的教书先生。”
周先生。
小周娘子。
两个名字渐渐合到一处,就好像是两个交叠的身影最终化为了一个人。
文玉目光回转间,视线重新聚集在闻夫人身上。
“闻夫人所说的小周娘子,不知……”
随着文玉话语出口,闻夫人似乎回过神来一般,惊醒着接话,“小周娘子闺名唤作乐回,周乐回。”
果真是她。
似拨云见月一般,诸般猜测在此刻得到验证,文玉心下了然。
真没想到,闻大公子的这位小青梅竟然就是绿水巷的周先生,并且同她和宋凛生早就打过照面。
这样一来,似乎此事查探起来便容易许多。
至少她和宋凛生不必满江阳去寻人了。
文玉唇角微弯,俏皮地抱着手扬眉看着身侧的宋凛生。
见他极轻地点了点头,想必与她心中所想大差不差。
文玉心满意足,今日这一趟总算有些收获,不枉她熬的这几个日夜,更不曾白费“阿兄”的千里传书了。
只是……
文玉脑筋一转,方才放松下来的神经即刻又紧绷起来。
那日在学堂,她和宋凛生可是亲眼见了周先生本尊的。
冰凿雪雕,如霜似花。
那样的出挑不凡的人物,又生了一副热心肠,既然肯分文不取地在学堂授课,又怎么会是不念旧情只因闻大公子患病便与之分道扬镳呢?
这其中……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缘由,而闻夫人并未据实以告罢?
文玉双手环胸,下巴微扬,心思回转间忍不住上下打量着闻夫人。
这位峨眉婉转、发髻端庄的闻夫人,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面上略有几分不解,直直地与文玉对视,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闻夫人。”
文玉率先开口,打破了这莫名的沉静,她奇怪地看了一眼闻夫人,忍不住说道:“这位周娘子,我和宋大人都曾见过的。”
闻夫人叫她这话说的不明所以,茫然的眼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逡巡。
似乎为了验证文玉所言非虚,宋凛生闻言上前一步,肯定地朝闻夫人点了点头。
闻夫人连连摆手,似乎叫宋凛生不必如此。
他是一方知府,自然不会作假。
“文玉娘子,宋大人,这……”只是对于文玉娘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仍是不能领会。
闻夫人眉心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
“既见过面,文玉娘子和宋大人便可去绿水巷寻人……”
倒不必她引路了。
文玉抿唇不语,略一耸肩之后,便选择了开门见山。
“周先生博学多才、古道热肠,可不像是会抛弃青梅竹马之谊的人。”
“莫非……”文玉眯了眯眼,微微向前倾身,朝闻夫人靠近几分,“莫非是你强行拆散他二人,以致闻大公子相思成疾?”
文玉话音上扬,颇有几分逼问的意味。
这样的桥段她可在话本里看过不少。
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本为良配,奈何家世悬*殊,横遭阻拦,再如何动人的故事到最后也只能仓皇落幕。
苦命的鸳鸯天各一方,不得相守的人儿难断情肠。
她虽不曾亲眼见过,可是既然话本里都这么演,可见诸如此类的事不在少数。
屋内落针可闻,连带着炉中的青香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愣愣的神情挂在闻夫人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的掩饰和作伪。
宋凛生唇畔荡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其中的宠溺之色叫他极快地隐去,眸光转动间,眼中尽是文玉的身影。
他竟不知,宋伯到底给小玉找了些什么样的书卷送去。
看来,也并非全是诗经典籍。
心中乐不可支,面上却不再显露分毫,宋凛生正色同文玉一道看着眼前的闻夫人。
显然,闻夫人有些招架不住,待她品味过文玉话中之意来,忍不住辩驳道:“不是我,真不是我。”
“文玉娘子怎会有此一问?”
闻夫人似乎被惊地不轻,缓过神之后是又急又气,“彦礼和小周娘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从小在一处玩耍念书的。”
“说到念书,既然文玉娘子和宋大人早已见过小周娘子,那也该知晓她才情卓越、样貌出挑。”
说话间,闻夫人回身遥望一眼榻上睡梦正酣的闻彦礼,接着说道:“自小小周娘子的功课都比彦礼更胜一筹,才学、见地更是不在其下。”
闻夫人稍稍转开脸,颇有些难为情。
“说句冒昧的话,这样一位品貌兼备的小娘子愿意与彦礼在一处,我何必横加阻拦?”
随着闻夫人话音落下,文玉的眉尾却渐渐扬起。
闻夫人所言,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话本当中的富家小姐和穷书生之间,隔着门第、横着家世,本就悬殊的两个人若是难以跨越鸿沟,倒是容易落得个双鸟离分的结局。
可是闻大公子和周先生,家世相当,更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闻夫人似乎确实没有横加阻拦的必要。
这……这倒与话本当中并不全然相同。
文玉心中一顿,话本没写这样的故事该如何结尾,她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
此事……似乎有些棘手。
文玉闭口不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是方寸大乱。
早知如此,她便该多找宋伯寻几本来看了。
一旁的宋凛生敛去笑意,移步往文玉身侧靠了靠。
宽大的衣袖之下,宋凛生温暖干燥的指腹轻轻拍了拍文玉的手背。
安定的力量顺着手背涌入文玉心头,她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看着宋凛生面色不改地同闻夫人问着话。
“正如夫人所言,周先生与闻公子从小一处读书玩耍,那夫人对他二人之间的事应是十分清楚才是。”
宋凛生眉目柔和、话音徐徐,并不急促的语速下,问出的问题却是直指要害。
“又怎会如先前所说的,并不清楚他二人的事呢?”
文玉目光一转,视线牢牢锁在闻夫人的面容之上。
宋凛生说得对,这闻夫人对闻公子和周先生的事怎么一会儿一清二楚,一会儿含糊其辞?
“哎……”闻夫人闻言长叹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意味,“这些不过是从前孩童之时的事,后来年岁渐长,彦礼和小周娘子便不在一处读书了。”
“再往后的事,我自然不是十分清楚了。”
闻夫人摇了摇头,叹息道:“自彦礼中榜留任上都之后,他二人似乎便少有往来。”
“待到彦礼身患重疾,重回江阳,小周娘子更是面都不曾露过,似乎二人已是一拍两散。”
闻夫人直视着文玉和宋凛生,毫不避讳地接着说道:“我知晓文玉娘子和宋大人在想什么,我当日也是抱着相同的疑惑,屡次上门拜谒小周娘子,期望能当面问个清楚,可她总是避而不见。”
“即便是偶然遇见了,小周娘子也只是礼数周全地同我见个礼便匆匆告辞,不愿听我说起半分关于彦礼的事。”
她虽不知个中缘由为何,可几次三番之后,便也不再揪着此事不放,毕竟相较之下,还是彦礼的病症更加要紧。
“我一心忙着为彦礼寻医问药,渐渐便将问小周娘子的事搁置了。后来彦礼总不见好转,更是顾不上厘清此事了。”
“因而并不清楚这期间彦礼和小周娘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闻夫人眼眸低垂,她确实不曾说谎,只是如今这么一说倒叫她想起来这茬,心中更是叹息无限。
“不过……幸而如今彦礼渐渐好转,此事倒可问问彦礼。”
瞧着闻夫人这幅样子,宋凛生不再追问,文玉面上也是泛起不忍之色。
“闻大公子他如今方才有好转,正是体虚乏力之时,许要比常人嗜睡些,还是让他好好休息罢。”
文玉嘱咐道:“先莫要同他提起此事。”
她想起那日夜里,闻彦礼疯癫无状、胡言乱语,便觉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只是在她找到头绪之前,还是不要打搅他难得的美梦了。
文玉瞥了一眼榻上的闻彦礼,他紧闭的双眼掩去了眸中的妖冶之色,倒没有先前那般迫人了。
先叫他睡个几日,待她查出此事若真如他口中所说,是他对不住周先生,那可没他的好觉睡了!
文玉心中忿忿,先前只当这闻大公子是受谁所害,可是如今知道牵扯其中的人是闻道书舍的周先生,她心中这杆秤立时调了个头。
“是,是。”闻夫人连忙应承下来,如此倒是正合她意。
院中日头渐高,热气不断攀升。
文玉和宋凛生告别闻夫人跨出门槛的时候,正与缕缕金光打了个照面。青阳似乎将要顺着文玉的衣袍爬入内室,也见一见这榻上那朵血泊白梅……——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022:03:19~2024-05-0823:2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嗯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嗯哦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8章
回程的马车在青石板上碾过,不同于来时的焦急,伴着风声骄阳,徐徐而行的车轮一路从江北转回了江南。
青花缠枝的香炉子已有些熄灭的迹象,残存的几缕轻香在车厢内萦绕着,渐渐地漫上衣襟,几乎将文玉和宋凛生拢在一处。
宋凛生将小桌几上的点心果子收到一旁,不动声色地斟着茶水,而后自然而然地递到眼前人的手边,并未出言。
自打从闻宅出来,这一路上,文玉便托着腮趴在桌上,便是片刻也不曾动弹过。
照理说,如今闻大公子顽疾重愈,大病初好,正是他与小玉想见到的。
可是如今小玉一脸抑郁之色,可不像是有半分喜悦之情的样子。
“呼——”
眼见着宋凛生瓷白如玉的指尖搁下茶盏,文玉双眼终于起了一丝波澜,长长的叹息自她唇齿之间逸出。
“宋凛生。”
“我在。”
文玉眸光转动,极快地瞥了宋凛生一眼。
他总是这样,即便自己只是唤了他的名字,还并未说什么话,他也会应声答应。
文玉的心头松快了几分,抬袖将面前的茶盏抄起来一饮而尽,随后端正着身子坐了起来。
与其一个人苦思冥想,不如两个人探讨一番。
“你说,方才闻夫人所言,有几分可信?”
文玉眉梢轻扬、杏眼圆睁,满目期盼地等着宋凛生回话。
宋凛生低低地笑了两声,他一早便知道,小玉对于闻夫人的话恐怕不会尽信。
只是不曾想,她一路上竟都在琢磨此事。
“你是说,周先生和闻公子的事。”宋凛生略一思索,肯定了文玉话中所问。
文玉闻言赶忙点点头,她就知道宋凛生定然明白她的意思。
“那日,你与我在学堂里都是见过周先生的。”文玉摩挲着茶盏的壁沿,细白的瓷器恰如那日周先生一尘不染的衣装。
“她……”文玉话音顿了顿,“她不像是会……”
未完的话语文玉没有说出口。
她知道宋凛生说话做事讲究依凭,不会是偏听偏信之人。
正如她不全然相信闻夫人,那她又如何要求宋凛生会对她的话毫无保留呢?
她还没有证据,只是心中有种强烈的感觉——
周先生不会是背信弃义的人,更不会因为什么疯症便与闻大公子分道扬镳。
可她若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会不会又太武断了些,宋凛生会如何看她……
文玉眉心蹙起,疑云顿生。
“我知道。”宋凛生的声音似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带着些微沁人心脾的凉意,将文玉包围。
短短三个字,却奇迹般地让文玉心头的焦急全然淡去,只觉得无比安定。
“你……你知道?”文玉喉头轻动。
明明方才饮过茶,这会儿却忽然又有些渴意。
“嗯。”宋凛生肯定地同文玉颔首,“我相信小玉,你自然有你的道理。”
宋凛生抬袖轻动,指尖翻转间将文玉紧攥在手中的茶盏取出,而后重新斟上茶水递回去。
文玉忙不迭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也不知的茶水下肚的缘由,还是宋凛生话中的信任起了作用,文玉脑中一片清明。
“你是说——”
“我是说,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既然小玉心中已有猜想,我们不妨便去验证一番?”
宋凛生唇角衔笑,不同于他往日里一派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的模样,此刻他眼中盛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颇有些灵动的意味。
“此话当真?”文玉叫他这话说的心中一动,不待他回应便掀开车帘唤道,“洗砚,改道——”
……
警钟街,绿水巷。
——粉墙黛瓦、草木葱郁。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巷口的槐树下往里看,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公子,文娘子。”洗砚的声音匆匆而来,带起一段细碎的脚步声,“我方才去停车,学堂中竟一人也无,就连申盛也不知去了何处。”
宋凛生闻言侧身同文玉对视一眼,而后嘱咐道:“四处找找,若还是不见人,便回府差些人手来一道寻人。”
“是。”洗砚领命,转身欲走。
“等等!”文玉出口将洗砚拦下,遥望着绿水巷深处,“不急,先去周先生的闻道书舍看看罢。”
巷尾便是周先生的闻道书舍。
“为何?”洗砚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不解之色。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心中便约莫明白了几分,“小玉的意思是——”
“申盛先前不是说两家学堂常有往来吗?兴许这会儿他带着学子拜访周先生去了,也说不准呢?”
文玉眼波流转,一扬眉便跨开了步子,她双手负于身后、潇洒而去。
“更何况,上回周先生说要请我到闻道书舍饮茶,我可还记着呢!眼下正好去讨杯水喝。”
文玉衣摆翻飞,犹如层层雪白的浪花堆起,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又犹如朵朵白莲绽开,煞是好看。
“公子?”一旁的洗砚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唤着自家公子。
“走罢。”宋凛生轻轻颔首,抬步跟了上去。
“公子!公子等等我!”洗砚急促的呼喊响彻绿水巷,又随着风声渐渐散去。
文玉步履不停,一路顺着巷子前行,越往里越能听见稚子诵读声声。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仔细辨别这其中有无阿珠和阿沅的声音,那读书声便戛然而止。
文玉的脚步随之停住,巧的是门匾上“闻道书舍”四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正好停在了闻道书舍的门前。
身后步履声渐近,直至在文玉身侧驻足。
是宋凛生和洗砚。
文玉侧身看了一眼,而后便将视线重新投注在闻道书舍门匾两旁的门联之上。
泉石可人烟霞友我,青山傍屋绿树盈门。【注】
倒是与这绿水巷的景致十分相配。
文玉抱着双臂,此刻倒不急着进门了。
脑海中回想起周先生那一双清清淡淡的眼睛,似乎霜花镂成,冰雪裁就。
方才只一心想着同宋凛生一道来探究一番,如今到了人家周先生门前,她倒觉得实在是冒昧唐突。
文玉面上是风轻云淡,脚下却有如千斤。
虽则在面对闻夫人所述之时,她并不全然相信,甚至觉得那些话许是闻夫人为了闻大公子的声名而杜撰出来的也不一定。
可如今她不请自来,未尝不是对于周先生的一种怀疑呢?
文玉也有些不确定了。
“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话中却并无催促之意。
“嗯?”文玉忽而回过神,紧盯着宋凛生片刻之后,她一手捉住宋凛生的衣袖便回身欲走。
“宋凛生,我们回去。”文玉的声音低低的,却满含某种无法言说的决心。
她入世不久,这世上诸多的道理还并未全然地领会、懂得。
可有一样,她是知道的。
她怎么能因为闻夫人的一句“并不十分清楚”,就无端地跑来诘问周先生一个女子?
这对周先生的声名并无益处。
是她鲁莽了。
此事还是等过些时日,待闻大公子有情形好转,先去问问他如何说罢。
宋凛生颔首,他明白小玉的意思,遂转身同小玉离去。
只是她二人方才抬起的脚步尚未放下,便被一道女声唤住。
“文娘子——宋大人——”
文玉耳廓微动,这道声音清淡儒雅,她是认得的。
心思转动间,文玉慢慢地拉着宋凛生回头望去——
果然是周先生。
周乐回一袭素雅的衣裳,仍是作男子装扮,她一手牵着阿珠,一手拎着一只小巧的书箱。
申盛和阿沅随她一道立于门后。
“既来了怎么就要走呢?”
说话间,周乐回一步跨出了门槛,“上回可是说好了要请文娘子来我书舍中饮茶的。”
“这个……”文玉含糊地应声,只觉得万分心虚。
“文姊姊!”阿珠脆生生的声音响起,笑着一路跑下了门前的石阶,“文姊姊,宋哥哥,你们怎么来啦!”
“阿珠,慢些跑!”阿沅见状也快步跟了下来,只是他一向比阿珠内敛些,动作间也不失风度。
稚气的童声将文玉心中的不安冲淡了些,文玉忙不迭一把将阿珠搂进怀中,似乎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我和宋凛生来接阿珠阿沅。”
文玉略笑笑,便紧着阿珠说话,“珠珠,你和阿沅哥哥怎么从周先生这里出来呀?叫文姊姊好找。”
宋凛生淡笑着瞧着文玉,她半蹲着身子同阿珠说着话,分明动作并不大,却无端有种手忙脚乱的意味。
“我和阿沅哥哥,我们……”阿珠软软糯糯地开口,预备同文玉解释。
“今日周先生在书舍开了研学课,申先生带着我们都来听一听、学一学。”一旁的阿沅接过话去,一本正经地说道。
在学堂这些时日,阿沅出落得越发像个小大人了。
文玉抿唇憋着笑意,“好好好。”
周先生不但分文不取地在明德学堂授课,就连自己书舍的课业也让申盛带着学子们过来听,她果然是个才学兼备的大好人。
文玉心下一合计,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周先生绝不会是在闻大公子发了疯症,便对之置之不理的人。
既然如此,倒也不必再问。
“大人,娘子。”申盛从周乐回手中接过书箱,快步行至文玉和宋凛生跟前见礼。
“嗯嗯……”文玉囫囵地应声,拉着宋凛生便要离去。
只是她尚未来得及迈步,身后周乐回的声音便适时响起——
“文娘子,既来了便进来喝口茶罢!”
第169章
周乐回话音未落,文玉的脚步却是一僵。
她想起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总喜欢带着她四处乱逛。而不巧的是,每每总会被师父捉住,她也会如眼下一般紧张地不敢动弹。
呼……
文玉在心中悄悄舒了口气,止不住地拿眼神示意身侧的宋凛生,想叫他想个法子也好溜之大吉。
只是宋凛生眉眼中一派轻松淡然,毫无怯意,似乎并不将此刻的窘境放在心上。
“文娘子?”周乐回清淡的嗓音适时响起,虽不急迫,却已然含了几分奇怪的意味。
文玉眉心一拧,在众人不得见的地方已是哭笑不得。
只怪她思虑不周,才会有现下进退两难的处境。
“你就去罢,文姊姊!”
衣角随着这轻声呼唤发出欻欻的响声——
文玉俯首看去,只见阿珠正攥着她的衣裳轻轻扯动。
“周先生家的果子很好吃的。”阿珠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欢快,献宝似地劝道,“不信你可以问阿沅哥哥。”
“阿珠……”阿沅轻声拦住阿珠的话头,将她从文玉身侧拉开,“文姊姊是来接你下学的呀。”
“我可以和申先生或者洗砚哥哥一道回去呀!”阿珠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的神色自她两颊浮起,“文姊姊你就放心罢!”
“我……”文玉踟蹰着,面对阿珠纯真的面庞和稚气的语句,她不知该如何应答。
“宋凛生……”求救般的目光投向身侧,文玉轻声唤道。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算是肯定了文玉的想法。
也罢,左不过是一盏茶而已。
文玉在心中宽慰着自己,大不了她绝口不提闻大公子的事便好。
“既如此,只能叨扰周先生了!万望勿怪才好。”文玉语调轻快,心中的不安也荡然无存。
“相请不如偶遇,这是我与文娘子的缘分才是。”周乐回淡笑着开口,举手投足间是十足的气韵与风度。
……
申盛同洗砚一道领着阿珠阿沅还有学堂的学子们先行回了明德学堂,与他一行人等作别之后,文玉和宋凛生一路随着周乐回的步子往里走。
这闻道书舍外头不过就是粉墙黛瓦,看起来并不如何惹人注意,可里面却是景致错落、别有洞天。
想不到窄窄的院门关着的竟是极其宽阔的院落。
一路而来,花草、虫鱼、假山石刻、小桥流水应有尽有,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映衬着竹柏疏影,更添些许清雅别致。
文玉这边瞧瞧,那边看看,遇见新奇有趣的还不忘让宋凛生与自己一同观赏。
周先生这处宅邸前边是学堂,后头是她自己的居所,中间衔接处种满了一丛丛的翠竹,七分雅致之下,更不失三分隐蔽。
倒……倒是不输闻宅的派头呢,文玉心中合计着。
“文娘子,宋大人,请——”周乐回止步,侧身请文玉和宋凛生先行。
“观山书斋。”文玉仰面看着匾额上的字,默念出声。
此言一出,宋凛生也随着文玉的视线看去。
“不过是一块牌子,不值什么的。”周乐回眼睫都不曾抬动,轻声应道,“两位请。”
观山书斋,是个好名字。
文玉点点头,不置可否,抬脚便跨了进去。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可是她头一回来周先生的闻道书舍,怎么会对人家院中的牌匾熟悉呢?
文玉心中不禁失笑,怪哉!怪哉!
待文玉在窗前的桌案边坐下的时候,那笑意尚未能止息。
“文娘子,宋大人,请。”
直至周乐回将茶水斟好,文玉才堪堪回神。
“多谢周先生。”宋凛生轻声应下,文玉也随之频频点头,“周先生辛苦。”
一声微不可查的笑自周乐回唇齿之间逸出,如冰消雪释一般叫她这个仿佛被霜花冻住的人生动起来。
周乐回抬袖将几碟果子取出搁在桌案上,同文玉示意,“文娘子,请用。”
“这是……”不断升腾的茶叶清香刺激着文玉的口鼻,可她却没心思品尝,只呆呆地盯着周乐回手中的碗盏看。
“岂有既然阿珠都夸出口去,我岂有不叫文娘子品评的道理?”周乐回两颊笑意清浅,可是从她渐深的唇畔来看,她此刻心情很是不错。
“这是竹叶糕。”言罢,周乐回奇怪地看了宋凛生一眼,“我记得宋大人也是江阳人氏的,怎么?不曾请文娘子用过竹叶糕么?”
文玉闻言目光一转,视线聚集在宋凛生的脸上。
宋凛生起初面色不变,直至文玉看过来,便忍不住生出几分歉意。
“竹叶糕同青鱼生一般,皆是闻名江阳的吃食,不过先前倒将这道点子忘却了,我……”
“无妨!”眼见宋凛生的声音越来越轻,文玉赶忙出口拦下,“你我今日不是将要在周先生这里一饱口福了吗?”
宋凛生待她已经很好,这些日子各色菜式她是尝了个遍,不过是漏掉一道果子,不妨事的。
更何况,如今果子就在眼前,更是半分缺憾也无了。
“嗯。”宋凛生眉眼松泛些许,抬袖将一枚竹叶糕盛入碟中,仔细剥去外头那层青绿新鲜的外衣,再将里头裹着竹叶香气的淡黄果子放入文玉盘中。
文玉鼻尖轻动,嗅着扑面而来的清香,忍不住看了看对坐的周乐回,又看看身侧的宋凛生,似乎做了好一番准备,这才将眼前的果子送入口中。
“这竹叶糕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用新鲜糯米过水泡足一夜,混着蜂蜜裹入竹叶搁在木甑中蒸熟,再用良姜叶捆在外头,食用之时复蒸一回便好。”
周乐回语意清淡,面色浅浅,唇齿开阖之间,似乎说出口的一连串工序半点也不繁杂。
“清甜软糯,满口回甘!”文玉双眸亮了又亮,满口称赞。
这竹叶糕绵密的口感混着无限的竹叶香气,叫人仿佛置身云朵之间、竹林当中。
“阿珠说的果然没错!”文玉唇角噙笑,连连称是,“周先生这里的果子就是别具一格。”
一旁的宋凛生听了也不禁莞尔。
这竹叶糕确实是别具一格,竟能将小玉先前的焦躁不安一扫而空,待打道回府,他得请教宋伯多做些备下才是。
文玉笑意深深,一脸餮足。
对坐的周乐回见了,眉眼也柔和起来。
“文娘子过誉了。”周乐回客气道,“不过是哄小孩的吃食。”
周乐回话音方起,文玉却忽而口中一噎。
哄小孩?小孩?谁?阿珠?还是她?
文玉轻咳两声,忍不住收住了自己的两腮,咀嚼也变得轻轻慢慢的,唯恐发出声响。
只不过周乐回浑然不觉,接着说道,“不过说起阿珠,文娘子,宋大人,我倒有一事想同二位商讨。”
事?什么事?
文玉顺势放下手中的竹叶糕,为自己顺了口气。
“哦?”文玉侧目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
她倒不知她二人能有什么事关阿珠的要与周先生商讨。
“周先生请讲。”宋凛生颔首,轻声应下。
“此事原本不该我来多嘴,只是我见申盛似乎不曾着意,今日又正巧遇上宋大人和文娘子,便唐突一句。”
周乐回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歉意,似乎有些难为情。
文玉赶忙摆摆手,出言宽慰,“周先生不必客气,直说便是,我与宋凛生洗耳恭听!”
“虽则阿珠阿沅并非我闻道书舍的学生,我也不得不提一句,他二人如今还未有个正经姓名,在学堂中往来多有不便。”
周乐回言辞恳切、目光坚定,“我知他二人如今住在宋大人府上,还请大人费心,便是为了日后考学,也得有个正经的名姓籍册才是。”
文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周先生说的很对,虽然一开始只是想让阿珠阿沅读些书、识些字,但若是他们有那个天资和勤奋,一直读下去也未为不可。
届时求学读书、考取功名,总不能一直用如今的名字。
“是,此事已差人去府衙造册,相信不日便会办下来。”宋凛生笑意柔和,缓缓答道,“多谢周先生挂心。”
周乐回笑而不语,只微微颔首作答。
倒是旁边的文玉眉心一动,生出几分疑惑,“哦?可是穆大人承办此事?”
“自然。”府衙中籍册由穆大人统一管辖,人员名单自然也不例外。
文玉点点头,穆大人办事她自然放心。
“这些都好办,只是阿沅和阿珠还没有姓氏……”文玉喃喃道。
“这也不难。”周乐回接过话来,“阿珠和阿沅既是由宋大人和文娘子管教,便从你二人的姓氏也可,官府那边不会驳回的。”
“宋大人,我说的可对?”
“自然无误。”宋凛生肯定地答道,旋即侧身打趣着文玉,“我已同阿珠阿沅商量过,他们可都想同文姊姊一个姓呢。”
“我?”文玉杏眼圆睁,大惊失色。
是,她倒不是妄自菲薄的人。
毕竟她文玉乃是天生地养的千年碧梧,又是春神殿唯一的弟子,同她姓文自然是……风光无限……
嗯,风光无限。
文玉抬手捏了捏鼻尖,只是她在凡间毫无根基,更是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个转身便立地飞升了。
届时“文珠”“文沅”无人看顾,又该如何是好?
“此事,此事容后再议。”思及此处,文玉便开始打起了哈哈。
“也好,待宋大人和文娘子商议后再拿主意也不迟。”周乐回颔首,抬袖为文玉斟上茶水。
“是,是啊,不迟不迟的。”文玉连忙应声,心中飞快盘算着。
“只是不知,文娘子和宋大人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第170章
青阳斜照、金光铺陈,为静谧的观山书斋更添上两分朦胧的色彩。
窗外竹影斑驳,似水波一般晃动着,内室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文玉眼睫颤动,忙转眼去看外头同样颤动不止的竹枝,微风隔着窗棱送来几段清香,却难掩文玉心中的不安。
她对周乐回的疑问置若罔闻,不知该从何谈起。
“周先生敏锐非常,凛生钦佩至极。”
宋凛生的声音响起,似石子入水,打破了内室静如平湖的局面;又似清泉淌过,叫文玉心中的不安冲淡了些许。
“宋大人客气,还请宋大人直言相告。”周乐回淡笑应答,举手投足间十分体面周到。
“自然。”宋凛生颔首。
“宋凛生?”文玉轻声阻止,略有一分不解地探向他。
不过宋凛生笑意浅浅,并未停下话茬,只肯定地同文玉点头之后,便接着说了下去。
“周先生可知,凛生身为江阳知府,在其位便需得谋其政。”
周乐回面露疑惑、不明所以,但仍颔首认同宋凛生的话。
“如今府衙内有一桩民诉,探查过程中,牵涉到周先生,我与文娘子特来请教周先生一二,还望莫要惊扰到周先生。”
宋凛生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一番言辞很是恳切。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文玉也猜到他接下来要说闻大公子的事。
这样一来,不就有违她先前所想,甚至还会冒犯周先生。
文玉收拢衣袖暗藏在桌下,一手轻轻牵着宋凛生的衣角,想叫他止住话头。
可宋凛生恍若未闻,只静静地看着对坐的周乐回。
他知道小玉心中有诸多担忧和考量,小玉不愿凭一时的猜测和闻夫人空口白舌的论述便诘问周先生,恐伤了人家的清名。
只是闻大公子此事的来龙去脉,还需得查探清楚才好,这是为小玉开她不能开的口,也是为他自身尽应尽的责。
他身为江阳知府,不会偏听偏信,也不会徇私枉法。
即便是对明德学堂多有照拂的周先生,也不能在此事上例外。
尽管文玉与宋凛生的动作极小,却仍是被对坐的周乐回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周乐回面上的笑意不减,似乎分毫都不忧心宋凛生话中之意。
“宋大人哪里话,我身为江阳子民,自当应为大人分忧。”
她一个关上门教书的先生,能掺进什么祸事去?
“但凡我所知晓,定然知无不言的。”
文玉眉心一跳,有些无措地在宋凛生和周乐回二人之间左右环顾着。
眼下这局面已似驰骋千里的骏马扬长而去,而缰绳早就不在她文玉的手中了。
“凛生冒昧了。”宋凛生客气却友善地开了场,“江北闻家大郎,不知周先生可识得此人?”
他不好直截了当地盘问周先生与闻大公子是否为故交,更遑论提及闻夫人所述的“青梅竹马”,只能先试探一二。
只是宋凛生话音落地,余声渐息……
直至文玉都察觉出了不对劲,也没人接话。
文玉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眸,从额前的碎发中看出去,正瞧见周乐回一张霜白似的面容寒意丛生。
便是先前她用霜花镂刻、冰*雕雪凿这样的词句来形容周先生,也只是她心中对周先生气质写意的想象,并非是说人家真的那般冰冷。
可眼下,周先生脸上的神情不加掩饰,是纯粹的厌恶和排斥。
与此同时,她方才彬彬有礼、周到客气的笑容,几乎要裂开一丝缝隙。
竹影消逝,风声不再。
观山书斋内只余下深如潭水不见其底的寂静。
过了许久,在文玉以为周先生不会作答之时,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宋大人,周某久居江南,对江北之人事,从未听闻,更无从得知。”
周乐回抬袖翻手,动作间先后为宋凛生和文玉,以及她自己斟上茶,而后也不顾文、宋二人,自行提盏轻抿一口,不再言语。
文玉心知她与宋凛生这是碰了壁,恐怕也问不出什么,只以指腹摩挲着盏沿,捏着那茶盏并不饮用。
眼前的杯盏之中茶水晃动,似波澜渐起的湖面,山雨欲来、船不成行。
宋凛生眼睫轻阖,只一瞬,而后又迅速地睁开。
他偏要迎风而动、踏浪前行。
“怎会?”宋凛生言浅意深,似被惊着一般,“闻家大郎参选去岁春闱、一举高中,是圣人钦点的探花郎,在上都一时之间炙手可热、风头无两。”
“放榜那日他更是得到朝中多位大人的青睐,引得榜下捉婿的一段佳话。”
宋凛生话音一顿,抬眸定定地看着对坐的周乐回,“按理说,探花郎高中之后理当回乡探亲,周先生身在江阳又岂会不知此事?不知此人?”
细细的风声掺杂着竹叶清香从窗棂外扑进来,在文玉三人之间打转。
周乐回对宋凛生的发问置若罔闻,不予回应。
文玉轻轻吞咽一口,有些迟疑地唤道:“周……周先生?”
“宋大人所言,想必是有的。”周乐回的声音冷了几分,“只是我一个教书匠,平日里只守着我的闻道书舍,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来是未曾留意到探花郎衣锦还乡之事,更遑论一睹其尊容。”
周乐回话音中的不耐叫她压抑着,却仍是忍不住显露出来几分。
宋凛生抿唇不语,他眼前茶盏中的水已平静下来。
他不过照实论说,并未咄咄逼人,可周先生似乎已然不悦……
“不知便罢,不是什么要紧事。”文玉接过话头,为他二人打着圆场,“只是宋大人所说之事与闻家大郎有关,故而有此一说。”
原本想着尽快平息周先生和宋凛生之间这微妙的气氛,只是文玉话一出口,却叫周乐回更加不忿。
“既不是什么要紧事,还劳烦宋大人走这一趟,真是辛苦。”周乐回微微侧面,不与宋凛生二人对视,“宋大人公务繁忙,就莫要在此处耽搁时间了,还请自便。”
此言一出,便是要送客了。
文玉自知理亏,也不好如何辩驳,只能充满希冀地轻声补充道:“周先生,宋凛生他并无恶意,只是例行询问……还请周先生莫恼,如实相告便是……”
越往后,文玉的声音便越小,到最后简直静若蚊蝇。
可她这极轻的劝告,似乎成了压垮周乐回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实相告?呵!”周乐回的声音隐忍又克制,却夹杂着难以掩盖的颤抖,“文娘子,你与我同为女子,可知我眼下心中所想?”
可是话锋一转,却又是显而易见的冷峭,“我知你二人所说的闻家大郎,不过是闻彦礼么——声名赫赫的探花郎。”
“试问江阳上下、江南江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文玉眼眸一亮,旋即看向身旁的宋凛生,而后又转回视线专注地投在周乐回身上。
周先生果真知道闻彦礼的事!
文玉被一时的欣喜冲昏了头脑,来不及细想周乐回话中深意,便脱口而出,“那周先生可知……”
“周某不知。”周乐回不待文玉话音落地便直截了当地将她的话拦了回去。
言简意赅的四个字,让文玉一瞬间哑口无言,甚至有些愣神。
宋凛生抬袖轻拍文玉手背,安抚着她的不知所措,淡然开口,“缘何不知?”
他只相信事出有因,不相信无缘无故。
既然周先生愿意提及闻大公子,便说明她二人的确相识,可她却不愿意深谈,那么自然有不能说出口的道理。
宋凛生目光深深,似乎想要从周乐回的眼中一直看到她心里去。
“不知便是不知,哪里还有什么缘何不知?”周乐回唇角微弯,略带一分讥诮,“难不成人人来寻我,皆是为了向我打听闻彦礼的事?”
“我与他是曾相识不假,但我并非……并非……”周乐回似乎气急,话语重复间,却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并非?”文玉壮着胆子接话,只想知道周先生并非什么。
周乐回长舒一口气,转脸与文玉对视,如同放下了什么仪态教养一般,也不再慢吞吞地同文玉分说,只不服气地回敬道:“难不成我的脑门上刻上了闻彦礼三个字?怎么什么人一登我闻道书舍的门便要七拐八绕地提起他?”
文玉和宋凛生双双闭口不言,她实在心虚,她确实是“七拐八绕”地提起了闻大公子,是她理亏。
因而周先生无论说什么,她也辩无可辩,只能猫着耳朵听着。
似乎毫不讲究的话语和几乎不存在的措辞,倒叫周乐回尽情地将心中所想说了个痛快。
她前胸起伏不定,再没了先前的隐忍不发。
“知与不知,并不紧要。”
周乐回的目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逡巡,“紧要的是说与不说。”
紧接着,不待宋凛生和文玉开口,周乐回便自顾自地接了话,“而我今日便把话说清楚,有关于闻彦礼的事,还请宋大人不必过问我,我不清楚,也不想提及。”
“宋大人登门是客,还是请用茶罢。”言罢,周乐回敛去目光,垂首而坐,似乎方才言辞激烈从不存在。
宋凛生眉心一拧,心知今日再问下去怕也是徒劳无功。
三人就这么静静坐着,似乎谁也不让谁。
闻彦礼……
周乐回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这个名字,一时间只觉得心烦意乱。
“茶淡了,我去换一壶。”周乐回摈弃那些繁杂纷乱的思绪,欲借煮茶离场,也好出去透口气。
“周先生稍待!”
文玉清脆的声音响起,周乐回应声回首。
“难道周先生不想知道,闻大公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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