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山书斋内茶香袅袅、书卷纷纷,风声卷过纸张的声音扑簌簌的,在人的心上划过微微的痒意。
未知总是能勾起人的好奇,即便是周乐回也略有几分难耐。
好在最后她仍是克制着,低声哼道,“与我无关。”
文玉早料到周乐回不会轻易接受,倒也不气馁。
在片刻的思索后,文玉坚持劝道:“周先生,我和宋凛生提及闻大公子,绝无轻视你的意思。”
文玉言辞凿凿、态度恳切,“你既然常在明德学堂走动,即便是听申盛提起,也应知我与宋凛生并非那等傲慢无失礼、轻狂无度之人。”
周乐回闻言面色稍缓,亦不再出言反驳,似乎对文玉的话也颇为赞同。
她常在明德学堂走动不假,申盛对宋大人和文娘子赞不绝口也是真。
他二人出资筹措明德学堂,不设门槛,不收银钱,但凡江阳府中适龄的孩童皆可在学堂念书识字。
申盛不止管着学子们的课业,还将衣食住行一应庶务统统打理着。
这背后,恐怕也少不了宋大人和文娘子的慷慨解囊。
锱铢易得、赤诚难求。
她知道宋大人家底丰厚、官居要职,却没想到他能不忘本心,舍出财帛来兴建学堂。
想到她创办这闻道书舍,某种程度上来说,建立明德学堂的宋大人和文娘子,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知己呢?
周乐回敛去心中诸多思量,静待下文。
文玉暗自打量着周乐回的神情,轻声试探着,“只是希望周先生能容我将闻家大郎的事据实以告,而后先生要如何,我与宋凛生必然不会横加干涉。”
宋凛生轻轻颔首,小玉说的很对。
周乐回将信将疑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徘徊,最后在几经摇摆之下,终是松了口。
“好罢,文娘子请讲,不过我只过耳一听,不会……也不想牵扯其中。”
“是,这是自然。”文玉忙不迭地接话,唯恐说的迟了周先生便会反悔。
在宋凛生赞许的目光之中,文玉审慎地开口,“周先生可知,那闻家大郎闻彦礼疯癫数月,早已抱病回了江阳?”
“回江阳?”周乐回不以为意,“他怎舍得,他不在上都做他的探花郎,回江阳作甚……”
只是话音未落,周乐回似方才回过神一般,惊觉不对的她即刻追问道:“你说闻彦礼他疯癫数月、抱病还乡?”
文玉眼眸眨动,颇为不解。
听周先生的话,她似乎连闻彦礼已然身在江阳都不知,更遑论其身体抱恙之事。
“确有此事。”宋凛生轻轻颔首,肯定了周乐回话中疑虑,“我与闻大公子乃是同一年科考,他中了探花郎不久之后,不知为何便辞去官职、自请还乡了。”
周乐回双眉紧锁,面色也沉郁下来。
宋凛生抿唇,看着对坐的周乐回,他有些迟疑地解释道:“直到近日我于江阳就任,才知道闻大公子当日辞官,是因为身染怪疾、神智……不清。”
周乐回暗自心惊,她竟不知……
手边的供春壶已然凉的不带分毫热度,往事如烟,如同冷掉的茶香一般消失不见。
只是当时既已许下两不相欠,便要做到两不相问。
周乐回咽下杂乱的思绪,开口欲答,却又觉得喉头作哽。
“是么……”
不同于先前的冷峭讥讽,周乐回的话音中似乎只剩下悲凉肆虐。
“大人恕罪,此事我并不知情……也……与我无关。”
周乐回话音落下,文玉和宋凛生最后的希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
“周先生哪里话,我二人多谢周先生才是。”宋凛生温声应答,转眼与文玉对视。
周先生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
文玉心领神会,可她心中却并不觉得负累,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周先生既不知情,便不知情罢。
闻公子一事,她和宋凛生另想办法,从别处着手便是。
只是……周先生看起来似乎很不好受。
她只捏着手边那只供春壶,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半丝不动。
窗外的风声不能引得她分毫目光,对坐的文玉和宋凛生不能占据她片刻心神。
直至文玉和宋凛生起身告辞,从竹影斑驳、池水流淌中穿过,一路出了观山书斋,出了闻道书舍的正门,文玉仍不能忘却方才周乐回的神情。
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怀,同压抑着的什么混合着,一齐织就出一张无法挣脱的网,将周乐回浑身包裹着、牢牢锁住。
密不透风、与世隔绝。
文玉入世不久,只恨自己不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那样的感觉。
她慢吞吞地跟在宋凛生身后半步的距离,心中想着若是枝白在就好了,她还能同枝白请教一二。
枝白在这世间行走的年月比她长,定然能知道周先生方才的眼神,究竟何意。
“小玉?”宋凛生话音出口,身形顿住,回身静待文玉跟上。
文玉放空之余用脚尖踢着路面上的碎石子,被宋凛生这么猛地一叫,顿时回神。
“嗯?”她仍有些懵懂。
“一切回府再议?”宋凛生侧身,让出候在门前路边的洗砚,以眼神示意文玉。
文玉心中疑惑,情绪也止不住地低落下来,闻言只是点点头,跟着宋凛生一道上了回府的马车。
从马车的窗口望出去,闻道书舍的门匾是那样的孤寂却又出尘,随着马车前行,其身形也渐渐隐去。
车轮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碾出一阵阵细碎的声响,文玉放下帷幔,一颗心也随之忐忑不安。
说不清,道不明,真是比春神殿的功法秘籍还难参透。
文玉长舒一口气,颇有些费解地靠在车壁上。
宋凛生见状也不追问,只将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燃上安神的冷香,以期能缓解小玉此刻的疲乏。
对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文玉一向不喜难为自己。
她盯着宋凛生填香燃香的手,十指动作间,阵阵冷香便随之袭来,与方才在观山书斋周先生燃的香大相径庭。
不过说起观山书斋……
周先生的神伤她或许想不明白,不过周先生的观山书斋么,倒还可探究一二。
思及此处,文玉一改松泛懒散的身姿,迫不及待地向前倾去,双眸更是一眨不眨地汇聚在对坐的宋凛生脸上。
“宋凛生,若我说观山书斋,你会想到什么?”
宋凛生在文玉的注视下丝毫不乱,镇定地将香炉盖上,心中静默地回味着观山书斋四个字。
“揽风水榭。”宋凛生双眸轻抬,与文玉对视。
他回答的不疾不徐,更无惊无喜,似乎这个答案早已在心中,对文玉的发问并不觉得讶异。
“你知道我的意思?”文玉微诧,言语之间几乎要惊呼出声。
“小玉心细如发。”宋凛生笑意深深,肯定地颔首,还不忘从身侧取来之前余下的八角蝴蝶酥递过去。
他与小玉相识相知这些时日,若连她心中所想都不知,便是他的不是。
文玉闻言乐不可支,方才的烦恼早已抛诸脑后,“小宋大人不遑多让!”
“先前我只觉得观山书斋这个名字极好,总叫我生出许多莫名的熟悉。”
文玉一手接了油纸包,取出包裹在其中的八角蝴蝶酥便吃起来。
“本来还不曾想明白,只是方才离开的时候回身看了一眼,忽然便福至心灵、豁然开朗了。”
这蝴蝶酥外头酥脆、内里绵软,口感之丰富叫人咀嚼起来唇齿生香。
文玉一面吃,一面忍不住点头。
“观山书斋,揽风水榭。”宋凛生递上茶水,从容地接话,“确实很是登对。”
文玉深以为然,只是不知是这院子登对,还是院子的主人登对……
“观对揽,山对风,书斋对水榭,倒也算工整。”文玉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更何况,周先生虽然并未多说什么,却承认她与闻大公子是旧相识。”
“你我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宋凛生颔首。
“正是如此!”文玉喜不自胜,“纵使周先生这里不便多问,我们从别处入手也成。”
就好比,她耗尽毕生所学又是施针又是开药的某人,她看着就是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你是说,闻大公子?”宋凛生心思回转,点破了文玉所想。
说起闻大公子,不待文玉应答,宋凛生紧接着问道:“小玉喜欢那般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确实是叫文玉有些措手不及,没头没脑的话语混合冷香奇袭着文玉的神智,最终她只懵懵地看着宋凛生,“啊?”
宋凛生眼睫轻颤、喉头滑动,敛下的目光叫人看不清,就连声音也似将息的火焰,微弱了下去。
“就是闻大公子那般的。”
他对文玉一向毫无隐瞒,眼下这样怯懦迟疑的神色从不曾出现过。
文玉险些噎住,她愣愣地咽下最后一口八角蝴蝶酥,才堪堪顺过气。
“闻大公子那般的,闻大公子哪般的啊?”文玉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她不是看花眼了罢。
眼前这个宋凛生既无往日的从如有度,也无先前的气定神闲,难道是叫哪路妖怪附身了不成?
这样小心翼翼的宋凛生,是她不曾见过的。
文玉满脑子都是宋凛生的一反常态,至于他话中深意根本来不及细想。
“先前在闻宅之时,小玉曾盛赞闻大公子为血泊白梅,岂不是喜欢闻大公子那般的……”
这话说得文玉更是一头雾水,她是说过闻大公子有如血泊白梅,可她几时说过喜欢闻大公子那般的……
那般的什么?
“我知道我才貌不扬,不堪与闻大公子相较。”宋凛生眉眼低垂,唇齿开合间话说的很是艰难,“我……”
只是未等他一语道尽,文玉却险些从那金丝软枕头上跳起来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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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这简直是危言耸听!”文玉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好好好,好一个才貌不扬宋凛生!
她将宋凛生如玉似的面庞左看右看,着实也看不出与才貌不扬有半点关联。
而宋凛生似乎被文玉惊着一般,衣袖轻微地晃动了片刻,只是他并未出言反驳,反而垂首静默,不置一词。
见他这幅样子,文玉略舒了口气,是她反应太大了。
马车内冷香四溢、莹白的薄烟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游走,似乎想要将二人拉得更近。
待稍稍平静下来,文玉抱臂撑在桌案上,向前倾身靠近宋凛生。
她真如同师父所说,是个木头脑袋!
平日里滔滔不绝,怎么眼下却吞吞吐吐起来……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文玉竟忽而笑出了声。
“小宋大人,可知过谦则傲?”既然宋凛生饱读诗书,不若用书上的道理来唬一唬他。
宋凛生闻言总算抬头,一双无辜的眼横卧在紧蹙的浓眉之下,“小玉……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从来直来直去,极少拐着弯儿说话。
今日所说也确为心中所想,并非是要通过贬低自己来得到小玉的抬爱。
只是……宋凛生垂眸,目光落在眼前的蝴蝶酥上。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文玉瘪嘴,佯装生气地怒道:“书上说‘智者赞美,愚者比较’,我竟不知你那么多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竟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洗砚还说什么“文江学海,满腹珠玑”呢!依她看来,还有待考察才是。
宋凛生唇角勾起,弯成一段无奈的弧度,却也不恼怒,只顺着文玉的话往下说。
“小玉可知纸上得来终觉浅。”宋凛生眉宇间扬起似是而非的笑意,“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理终归是道理,倘若真要实践起来,便又是另一番天地了。”
他不知旁人如何,只是他自己……显然不能真的做到。
文玉并不气馁,只凝神听着宋凛生的话,待他收尾之时,赶忙追击道:“若闻大公子是那血泊白梅,那你便是山间雪松,本就各有风姿,又何必相较?”
从前在东天庭之时,偶尔碰见别的仙君座下弟子,或是化形比她早的,或是道行比她深的,她一开始总是避开人走,不愿显露人前,唯恐落了下风、遭人奚落。
可是师父告诉她,她是春神殿的文玉,又不是旁的什么殿的别的什么人,只需做自己便好,何必与其相较。
自那以后,她便牢记自己是文玉,又不是什么张玉李玉,她只是她自己。
“宋凛生,你很好。”
文玉抬袖将一块蝴蝶酥塞进宋凛生手中,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宋凛生仅仅捏着手中的蝴蝶酥,并未应答。
此刻的他面如平湖,心如擂鼓。
小玉所说的道理他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懂。
往日里,他也不会同人争高低,较长短,甚至在许多时候他都愿意主动地说上一句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可今日不同往日……
车马晃动,缕缕青阳从帷幔扬起的缝隙间钻进来,直落在宋凛生手中的蝴蝶酥上,他指腹沾上薄薄的油光更显得惹人眼球。
宋凛生余光划过,扫了一眼面前的文玉,眸中的颜色晦暗不明。
山间雪松也好,血泊白梅也罢,如今他迫切想知道的,仅有一件,那便是小玉心中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究竟是不是……闻公子那样的……
若答案果真如此,他……他可以学着……
宋凛生思绪一滞,方才他还想着自己并非通过贬低自己来获得小玉的抬爱,可是……
他真的没有这样想,这样做吗?
宋凛生心中微叹,他也许是疯了。
“小玉,便是雪松也好,白梅也好,总是各有长短,若只能折下一枝,小玉又当如何抉择呢?”
文玉的目光渐渐滑落,原本定在那块蝴蝶酥上,听得宋凛生有此一问,便猛然抬眼看他。
只是她是视线回来了,心神却有些跟不上。
宋凛生今日好生奇怪,雪松也好、白梅也好,可这话怎么问到她一株碧梧身上了。
文玉胸口起伏,微微有些局促,待凝神思索片刻后,这才似懂非懂地答道:“我都不选。”
在宋凛生微诧的目光中,文玉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在桌案上画着圈。
“雪松生于山中,白梅长在枝头,为什么非要折下来呢?”
紧锁的眉头,将文玉的疑惑展露无遗,“让雪松生长,让白梅绽放,岂不是更妙?”
她不是雪松,也不是白梅,只是以她来看,自由自在才是上上之选。
心中如此想,口中便如此说了。
“小玉……”宋凛生的嗓音极轻极淡,余下的话语皆隐入喉中。
小玉似乎答非所问,却又见地高绝……
宋凛生抿直的唇角终是浮现出止不住的笑意,是他狭隘了。
“小玉所言极是。”宋凛生轻轻颔首,同文玉投去肯定的目光。
文玉仰面看着宋凛生,露出了松快得意、狡黠无比的笑容,“那是自然。”
她再怎么说,也是春神弟子,区区论道,可难不倒她!
任凭宋凛生如何聪慧过人、智计无双,可他毕竟是个凡人不是?
胳膊拧不过大腿,凡人斗不过妖精哦。
文玉眼波流转,抿着唇角好叫自己别笑的太过开怀。
而后她抬袖推推宋凛生的掌背,扬起下颌示意,“快吃罢!”
宋凛生笑意深深,眉眼平和,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蝴蝶酥。
看着文玉因他的动作露出满意的神情,宋凛生的一颗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也许,比起山间,雪松会更愿意长在意中人的院子里呢?
正思量间,马车却随着洗砚“吁”的一声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公子,文娘子——”
宋凛生凝神,略提高了声问道:“洗砚,可是到了?”
“是,公子。”洗砚匆匆应声,“只是门前那仿佛是穆大人的车架,公子可要下车一叙,或是我先去瞧瞧?”
文玉双耳微动,将洗砚的话听了个真切,不待宋凛生有所应答,便率先说道:“洗砚!我替你去。”
她好些时日不曾见穆大人了,也不知穆大人可有搜罗到什么新的奇珍异宝,也好叫她开一开眼。
思及此处,文玉便更加迫不及待,她抬袖掀开车帘探身出去,只留下一句——
“宋凛生,快跟我来。”
望着晃荡不止的流苏络子,宋凛生轻笑摇头,待他规整仪容、掀帘而出的时候,文玉早已跳下车架走远,朝着稍远处的马车而去。
“公子……”洗砚放好踩脚凳,候在车前,一面伸手来扶自家公子,一面顺着公子的视线往文玉欢快的背影看去。
“公子,你同文娘子方才说话,我都听见了。”洗砚眼珠转动,神神秘秘地往宋凛生身前凑,“公子?”
宋凛生缓步从车架上下来,颇为无奈地横了洗砚一眼,“听见了又如何?”
洗砚却丝毫不惧,反倒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他与公子自小一同长大,他才不害怕呢!
洗砚抿唇收住笑容,故作高深地凝眉叹道:“如何?这还不如何?公子,文娘子可是没选你啊!”
文娘子听不明白便罢了,可他随侍公子多年,对公子的了解已是细微到眉眼之间的程度,他可是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可惜公子煞费苦心,以松自喻,却只得一句“让松生长”。
方才在车帘外,他险些憋出内伤。
宋凛生眼波一扫,却并不恼怒,只将目光从洗砚身上错开,望着逐渐远去的文玉。
“如今不选,不意味着往后也不会选。”
言罢,不再理会身后洗砚的聒噪和打趣,宋凛生抬脚便走,往文玉身后跟去。
文玉步履急促,衣角翻飞,脚下似踏着层层叠叠的浪花一般,极快地便到了那车架前。
只因隔着几步之遥时,那小厮便提早通传过,是以文玉方才停下脚步,车帘便被人适时地卷了上去。
“文娘子——别来无恙——”悠长的尾音拉出懒散惬意的余韵,随着话音落下,一张俊秀热情的面庞探出马车。
来人正是穆同。
“穆大人!”文玉眼前一亮,欢快地招手示意,“许久未见,穆大人风采依旧。”
开怀爽朗的笑声响起,穆同起身下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大方坦荡。
“文娘子才是容色姝丽、舌灿莲花呀!”穆同在文玉身前站定,摇晃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同文玉打趣着。
文玉仰面大笑,在与穆大人谈笑间莫名地放松下来,今日奔波劳碌带来的疲乏似乎一扫而空。
而穆大人摇起的扇面,又正好驱散五月的暑热,为她送来阵阵清凉。
“不是说今日休沐吗?穆大人怎会来此?”文玉吐着口中的浊气,匆匆问道。
在马车上坐了这些时候,憋闷得很,如今猛然一下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穆同唇畔洋溢着浅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往前为文玉打着扇子。
“我来寻宋大人,正因休沐之缘故,府衙找不着人,只好登门拜访了。”
“哦?你找宋凛生?”文玉眼中闪过一丝不出所料的神情,也是,不找宋凛生,难道找她不成?
话虽如此,文玉心中却泛起怪怪的涟漪,真是莫名其妙。
文玉按下思绪,一扬手指着身后,“宋凛生他——”
“穆大人,怎么不进府,反倒在门前候着。”宋凛生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最终落在文玉身侧,“是凛生待客不周。”
宋凛生面上是彬彬有礼的笑容,眼中已然泛起了歉意。
“你来啦。”文玉低声唤道,同宋凛生点头致意,而后者报以她肯定的颔首。
“宋大人哪里话?”穆同毫不在意这些虚礼,“同也是将将才到,与宋大人的车架前后脚的功夫而已。”
宋凛生转眸与穆同对视,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对方手中握着的折扇。
“穆大人海涵,不知穆大人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第173章
官安巷里绿荫参天、微风送爽,便是站在门前说话也不会叫人觉得酷暑难耐。
穆同收住笑意,端正了面色,极其谨慎地开口,“宋大人,前些时日您交代同有关于沅水河道疏浚一事,已有些眉目,只是……”
他的话音变得迟缓而凝重,其中的犹疑不定令宋凛生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在此过程之中,我等发现一桩奇事,眼下五月端阳在即,唯恐生乱,是以来请大人拿主意。”
宋凛生凝眉不语,不知是什么事能叫一向游刃有余的穆大人亲自登门。
不过他话说的倒是没错,转眼便是端阳,府衙正筹备着祭祀庆典,如今百姓翘首以待,江阳府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大人可听说过……”穆同压低了声音。
天色渐晚、暮色正宜,文玉三人相对而立,在树下低声交谈。
一直到门前燃起的灯盏为其身形披上一层暖黄的外衣,穆同才堪堪辞别离去。
待洗砚停好车架回来,正瞧见穆大人的马车转出官安巷,他收回目光快步行至自家公子身前。
“公子,文娘子,咱们回去罢!”
岂料二人皆是默不作声,洗砚眉心一跳,这……穆大人到底是同公子和文娘子说了些什么啊?
“文娘子?”洗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
凭他这些时日当差的经验,公子没表态的时候,就问文娘子准没错。
文玉双手环胸,眼波流转间在宋凛生和洗砚身上转了一遍,几乎没有犹豫地做了决定,“洗砚,马车可停好了?”
洗砚心头一松,面上也绽开了笑容,想必停好马车便要回府了,“这是自然!”
宋凛生眸光轻动,抬眼瞥了瞥洗砚,继续默不作声。
文玉笑意渐深,狡黠无比,“停好了就好,停好了就再去赶出来罢!”
“啊?”洗砚的笑容凝在唇畔,裂出难以置信的痕迹,“现在?”
洗砚抬头看了看低垂的天幕。
霞光流散,夜色侵袭。
“现在咱们仨还要去哪里?”今日在外头忙活了一天,怎么临了临了眼看到家门口了还要出门?
洗砚将困惑不解的*目光投注在自家公子身上,只是后者稳如泰山、不置一词。
“不是咱们仨。”文玉伸出手掌比划着,同洗砚示意,“是咱们四个。”
“四个?”洗砚犹坠云雾,越发看不明白,“咱们哪来的四个?”
……
江阳府外,沅水河道。
入了夜,便是林间的鸟儿也归巢休憩,更莫说忙碌整日的百姓,是以一路上除却车马碾过的声响,便只余下细碎的风声作伴,便是半个行人也无。
洗砚靠坐着,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扶着车门朝里喊道:“公子,文娘子,快到了。”
阵阵夜风袭来,随着洗砚的话音一道钻入车帘,将点缀其间的流苏惊得左右晃动——
文玉咽下最后一口花雕醉蟹,满足地闭上眼睛。
唇齿之间绵长的酒香经久不散,鲜甜紧实的蟹肉更是令人回味无穷。
她怎么觉得宋伯掌管的小厨房,比江阳酒家的菜色还要好上许多?
宋凛生抿唇轻笑,小玉面上浮起的淡淡酡红,犹似朝霞织就、暮云裁成。
很是……可爱。
他抬袖将余下的碗盏、残渣一道收入食盒,再搁到身旁,末了还不忘斟上清口的茶水递过去。
文玉也很是受用,一副饕餮满足的样子伸手去接。
眼见着宋凛生和文玉的指尖将要碰到一处,一道清亮又不失哀怨的声音适时而起——
“我说,您二位大晚上的究竟要将我抓去哪儿?”
只是这话并未打断文玉的动作,待她接过茶水一番整理之后,这才慢悠悠地转目回来,看向她与宋凛生之间——
正是彦姿。
“抓去山上找块风水宝地埋了呗。”文玉双眸眯起、故作高深。
“什么!你这女人!”若不是车内不便施展拳脚,只怕彦姿能当场跳出三里地去。
只是他话一出口,便又似悬崖勒马一般收住,闪动的眸光先是看看宋凛生又看看文玉,再开口时已全然没了气场。
阿沅同他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
“我是说,文……文姊姊同我说笑罢?”哪能真将他埋了啊?
彦姿话中犹疑不定,惊诧万分,更多的还是饱含忐忑的试探,叫一旁默默无言的宋凛生都有些忍俊不禁。
偏生文玉端的是一派风轻云淡,丝毫不为彦姿的可怜所扰。
“什么说笑,白杨大仙屈居宋宅岂不可惜?不若寻一处风水好的山头栽进去,再好生浇水施肥、以期茁壮成长。”
文玉一面说还一面频频颔首,一番话说的是煞有其事、津津有味。
言罢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同宋凛生问道:“你说是不是?宋凛生?”
“是是是。”宋凛生终是笑出了声,似春山空寂、鸟鸣清幽,“若是能结出许多的白杨大仙,那便更好不过了。”
他知道小玉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是忘了往日他是如何的循规蹈矩,如今只想忍不住为她帮腔。
“你!你们!”彦姿大惊失色,起身便欲往外逃。
他只当经历了先前许多事,文玉这女人已是真心待他,真心留他同阿沅一道读书认字。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样恶毒阴损的打算!
“嗯?”文玉眸光一扫,懒懒地看着彦姿,“大仙往何处去?”
彦姿喉头轻动,忍不住吞咽了几口,吃花雕醉蟹的分明是文玉,可口渴难耐的怎么是他?
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彦姿悻悻地缩了回去。
他既愤恨又无奈的眼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二人之间逡巡,嘴唇蠕动半晌憋出一句,“不往何处去。”
文玉闻言点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
她好歹是春神弟子,若是连彦姿这样的小妖精都制不住好话,那还了得?
彦姿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眼尾止不住地偷瞄着文玉,她眉宇之间的喜色毫不遮掩,简直是气煞人也!
也罢,这女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他便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彦姿两腮鼓鼓,气冲冲的样子倒不似什么白杨所化,反倒有几分河豚的神韵了。
文玉收了笑容,她心中确实有几分得意,却尚未全然忘我到不分轻重。
“咳咳,白杨大仙?”文玉一歪头,轻声唤道。
无人应答。
彦姿闻言一扭头,只将脸转向宋凛生那面。
他才不是什么任人摆弄、呼来喝去的低阶小妖呢!
“哦——”文玉丝毫不慌,撑着手肘靠在桌案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宋凛生,“宋凛生,咱们选定的风水宝地在哪里来着?”
只是此言一出,不待宋凛生作答,彦姿便着急忙慌地接了话,“好了!说罢说罢!什么事?”
低阶小妖并非耻辱,能屈能伸才是丈夫!
彦姿心中默念三遍。
文玉唇畔微弯,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彦姿,近日江阳生了一桩奇事,你可曾有所耳闻?”
彦姿怨气满怀地瞥了文玉一眼,还知道他叫彦姿呢!
“什么奇事?你叫洗砚天天抓我去学堂读书认字,我哪有闲工夫去听闻什么奇事?”
提起这茬,彦姿是一肚子的不乐意。
他一个妖精读什么书认什么字?
这女人天天叫洗砚拘着他读诗书、学功课,倒不如教他几招术法来的实际有用。
难不成是怕教会了徒弟没师傅,往后不好仗势欺人了罢?真是小气鬼!喝凉水!
彦姿暗暗编排着,面上却已换上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宋凛生对文玉对视一眼,缓声问道:“彦姿,你可曾听说过春蓬草?”
“什么草?”彦姿心中忿忿,一时空耳,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随着彦姿有此一问,先前穆大人登门所言似乎犹在耳畔……
“大人可听说过春蓬草?”穆同目光沉沉,不乏忧心。
“春蓬草。”宋凛生一字一顿地念道。
他记忆中似乎确有此物,只是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并不能全然想起。
而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文玉却忽而来了精神,跨步往宋凛生和穆同二人之间站定,神神秘秘地答道:“其形昳丽、貌繁盛。”
顷刻间,灵光乍现,宋凛生转瞬便明白过来。
只是尚未待他开口,穆大人便抢先一步。
“文娘子看过府州志?”穆同又惊又喜,面上也不由得添了几分笑意。
“嗯!”文玉肯定地颔首,回忆着书上所载,“我记得府州志当中还说这春蓬草长于沅水,生千年之久。”
“正是,文娘子所说与府州志分毫不差。”穆同的眼中满是赞许,言语也不吝啬,“文娘子好记性!”
文玉微扬着下颌,似乎正因穆同的夸赞喜不自胜。
宋凛生抿唇不语,小玉自然是好记性。
只是距他和小玉在府衙中读到府州志的那日已相去甚远,小玉却能分毫不差地诵出府州志当中所记载的内容,甚至做到分毫不差……
小玉过目不忘的本领确实是异于常人。
宋凛生止住心思,不再往深处想,“穆大人何故提及这春蓬草?”
穆同闻言不再嬉闹,正色道:“宋大人,同原以为府州志中所载也不乏前人的绮丽遐想,许是杜撰也不一定。”
毕竟自他就任江阳,还从未见过或是听过什么春蓬草。
“只是近日因着端阳庆典的缘故,同与府衙中各位同僚一直忙着沅水疏浚之事,直至昨日有衙役竟在除淤的过程中险些失了性命。”
“什么?”宋凛生闻言一惊,“可有闪失?”
“大人放心,当时人手众多,伤者很快便得了救治、身体并无大碍。”穆同宽慰道,“只是听他一番描述,水下似有异物将他缠住,其力大无穷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拼死将他往水里拽。”
文玉在旁边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穆同,“你是说……是春蓬草?”
第174章
穆同也并未遮掩,当即便肯定地回复文玉,“正是,同以为兴许府州志中所载有关春蓬草之事,确有其实……”
对于穆同的答话,文玉听得有些模糊,她只在心中不停地念着春蓬草这三个字。
春蓬草……
她记得起初和宋凛生在府经厅查阅典籍读到春蓬草之时,那府州志上说这春蓬草生千年之久,她还想着千年之久竟未开灵智。
可如今看来,这开没开灵智还真不能妄下定论。
宋凛生抬眸瞥过文玉,旋即便隐去目中的担忧,恐令她察觉,“穆大人的意思是?”
“同不好决断,如今端阳将近,事务繁杂,只能来请宋大人示下。”穆同答道。
宋凛生颔首应下,此事事关灵神志怪,如今当着穆大人的面,他不好多说什么,还需得稍后同小玉商量过才是。
只是,春蓬草……
……
“春蓬草?”彦姿略带疑惑地复述了一遍。
“嗯。”宋凛生将方才门前发生的前情一一讲过,静待彦姿的答案。
只是彦姿话音刚落,面上却浮现出奇异的色彩,似喜似嗔,似乎很是得意。
文玉叼着茶盏靠坐在车壁,见状便直起身子,并拢两指直向彦姿脑门而去——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彦姿眼疾手快,尚未等文玉得手便火速闪到宋凛生身侧靠住,一副大人你看她的模样。
文玉略一挑眉,也不同他多计较,只是抬手将杯盏搁在桌案上顺道做了个请的姿势——
彦姿的眼神瞟来瞟去,似乎生怕文玉会将他如何,待稳定心神后,这才老实开口。
“当初我在山中修炼,听来往的飞禽走兽提起过,说这春蓬草是沅水之中修为最高的大妖。”
“修为最高?”文玉默念道。
不过彦姿话音一转,赶忙补充,“可是从未听说过她现世,平日似乎也不怎么出来走动,为人嘛也并不霸道专横。”
宋凛生凝神静静听着,并未出言,一直到最后才略带疑惑地问道:“并不霸道专横,彦姿此话何以见得?”
“先前我和阿沅总是到沅水边上摸鱼抓虾的,从来都是盆满钵满,也不见有谁为难。”
彦姿神神秘秘地小声说道:“你说若这春蓬草大仙儿是个小气霸道的,怎会容人在她的地盘放肆撒野?”
他此话说的小心谨慎,却又深以为然,言罢还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来回逡巡一转,似乎在等着二人的夸赞。
动作间,马车稳稳停住,伴随着马匹急促的鼻息,洗砚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公子,咱们到了!”
到哪儿了?不会真到了为他选的风水宝地罢?
彦姿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儿,与文玉面面相觑。
文玉唇角勾起,换上讨好的笑容,双手指着车门同彦姿道:“白杨大仙,既如此仰慕这春蓬草,不如亲自查探一番?”
宋凛生垂首不语,静静地看着彦姿。
他就知道小玉带上彦姿定有大用处。
只是也不知这用处究竟是探查春蓬草还是旁的什么。
宋凛生压下唇畔的笑意,一手掀起车帘同彦姿眼神示意。
不论是什么,他都会帮着小玉。
夜幕低垂,星子疏落,辽阔的沅水河道上正吹起阵阵夜风,带来一阵萧索的冷意。
五月暑热顷刻间化作秋日里的寒凉。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也叫并不霸道专横?
文玉莫名了地瞧了一眼彦姿,不可信不可信。
只是转瞬之间,文玉肩头一沉,她侧目看去——
肩领处泛着淡淡的粉金之色,是她平日里最爱的那件披帛。
宋凛生笑意浅浅、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动作不停,为文玉将身前的系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如今正值五月,白日里越是暑热难耐,入了夜便越是寒气袭人,若是一不小心得了热伤风便不好了。
文玉乖觉地点点头,一双手抚在那领结处,慢慢地感受着周身回温。
只是她方才的寒颤并不是因为夜风吹拂,她只是觉得……
越靠近沅水,也有种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
文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浊气,努力按下心头的焦灼,同先她和宋凛生一步下车的彦姿喊道:“白杨大仙,可准备好了?”
彦姿应声回头,只见文玉这个臭女人和宋凛生并肩立于月色之中,分明生的白净可人,在他眼中却又似长得青面獠牙。
目光扫过,洗砚哥又不知去哪栓马车了,他想找人哭诉一番也不成。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我去还不成吗?”彦姿嘟囔着转身,一步步靠近沅水河岸。
文玉这女人就会欺软怕硬,怎么不自己去会会这春蓬草大仙!可恨!可恶!
“彦姿真的能行吗?”宋凛生轻声开口,语意不乏担忧之色。
文玉并未急着回答。
她叫彦姿一同前往,一来是想分散宋凛生的注意力,不叫他细想这中间的事,二来也只是为了磨砺彦姿一番,并不真的指望彦姿能将那春蓬草如何。
“没事的。”文玉拍拍宋凛生的手背,“相信我,宋凛生。”
言罢,文玉拉着宋凛生在河堤边上坐下。
夜色寂寂,月光洒落在沅水之上,河面泛起粼粼的波光,为沉郁的夜色划开一道透亮的豁口。
直至彦姿入水泛起的涟漪渐渐散去,文玉心头的怪异之感仍然是将她紧紧笼罩其中。
她想起第一次同宋凛生提起春蓬草那日,她曾问过宋凛生——
你不相信神话故事吗?
当时宋凛生的回答是:信,也不信。
只是不待她深究,便被诸多旁的事务耽搁了。
文玉目光远眺,静静地看着沅水河面潮涨潮落,一颗心也随之忐忑不定。
若是稍后彦姿回来,这春蓬草真的生了灵智,还是盘踞一方的大妖,又该如何是好呢?
“宋凛生,你相信……”
“哗啦——”一声响起,将文玉话音打断。
月光照耀下绸缎似的河面被破开,湿漉漉的人影从中钻出来,是彦姿。
“彦姿!”文玉和宋凛生匆匆起身,顺着河堤往下,朝彦姿所在的方向而去。
彦姿破水而出,此番也不再遮掩,身形一动便出现在河岸上,很是迅猛快捷。
待文玉和宋凛生赶到,彦姿发间面上湿漉漉的水渍早已干了大半,他一面以袖口抹着,水渍便一面神奇地消失。
这样的小法术,他使起来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何?”文玉见彦姿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心中便有些捉摸不透。
宋凛生从旁帮着彦姿理衣裳,也等着他的消息。
只是彦姿有些不明所以地挠挠头,似乎有些泄气,“什么春蓬草?水下什么都没有啊?”
他也有些不明白,有关春蓬草大仙的传言由来已久,绝不至于是空穴来风。
他原先只当这位大仙来去无踪,并不轻易现身,可是放下水下一番勘察,河道里是干干净净,一片藻叶也无。
哪有什么春蓬草啊?
“既然书上说她‘繁盛昳丽’,该是好大一片才对罢?”彦姿迷惑的眼神对上文玉,目中不乏好奇,“可是我方才仔细看了,水里什么也没有。”
文玉闻言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两人皆是静默不语。
什么也没有?
彦姿自然是不会撒谎唬人,他平日里再如何与文玉顶嘴耍赖,但是在正事上也是从不含糊的。
她自然相信彦姿。
只是穆大人分明说沅水底下出现了貌似春蓬草的东西,还险些伤人性命。
穆大人的话也不会有假。
怎么回事?
文玉直起身,遥望着沅水河道。
其上闪烁的波光如今看来极为刺目,深不见底的河水更是神秘莫测。
原本想让彦姿探看一番便好,她便不必出头,只是眼下看来……
文玉眯了眯眼,看来她还是得亲自下水一趟,心动旋即行动,文玉不自觉地便迈开一步。
“小玉——”
宋凛生的声音响起,很快整个人也来到她身边。
“危险。”
手腕叫人紧紧捉住,文玉便是想走也感到一丝吃力。
文玉应声回头,更何况这人是宋凛生,她也并不想挣脱。
“我不会有事。”文玉掷地有声,似乎很有信心。
既然彦姿说了水下什么也没有,那她能有什么事?
只是……文玉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她却并没有提起。
“我与你一同去。”宋凛生显然不想退让。
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原本应当他带着府衙众人前往查探,是小玉不放心他才陪他一道来,他怎能叫小玉为他以身犯险。
“你不会水,于你来说才是危险。”文玉也并不急躁,轻声安抚着宋凛生。
“我!”宋凛生的声音略显急促,似乎怕晚分毫便无法辩驳,“自上回你在沅水遇险,我便……”
“我知道你担心。”
文玉转回身,动作间衣角擦过宋凛生腰间挂着的那枚青苏玉玦,她抬袖将其捉在手中握了片刻,而后交予宋凛生手中。
“你拿着青苏,我不会有事。”
言罢,文玉不再多做停留,转身便往沅水之中而去。
她倒要看看,这沅水底下到底有没有所谓的春蓬草。
沅水静默不语,偶有波澜掀起的水声混杂着河面的风声,只是这一切皆在文玉入水之后远去。
一入水,便是四面八方的凉意袭来。
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河水争先恐后地将文玉包裹起来,叫她很难听见岸上的声音。
文玉抬首往上看了一眼,河面仍是那般光亮夺目,而河底越往下越是一望无际的浓黑,似墨一般化也化不开。
春蓬草……到底在何处呢?
第175章
上回入沅水她并未如何注意,此次却有时间仔细看看水底的景致。
水下藻荇交横、鱼虾成群,并不像彦姿所说的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难不成在彦姿来时,这些与鱼虾都躲了起来,直至她下水才现身?
真是古怪。
文玉心中提着一口气,并非全然的放松,她虽不知那传说中的春蓬草究竟生长在何处,可心中却隐约受到什么指引似的,一路牵着她往沅水更深处而去。
越往下,便越是刺骨的冰冷。
白日里叫日头烤的暖烘烘的河水,也在入夜后褪去了最后一丝余温,如今只剩下无边的寒意。
文玉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动作缓慢地朝水下摸去。
她有师父的神息护体,自然是不怕在水下行走逗留的,只是这底下这样黑,一点光亮也不见,着实是有些渗人。
往日里她在春神殿之时,那里可是神息充沛、灵光通明。
即便是宋凛生的宋宅,也是坐北朝南、风水极佳。
她哪里见过这样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场面,只怕是与幽冥府也比得。
“这是……”
水下难辨日月,不知过了多久,文玉总算被那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指引着,来到一处极端正平整的所在。
文玉喃喃,水下竟还有如此别致奇巧的……
不对,此处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景观,倒像是什么人精心雕琢过的……阵法?
文玉也无法确定,只得慢慢靠过去查探。
几乎转瞬之间,那坐落于阵法中心的庞大植被便显露在文玉眼前。
是……春蓬草?
文玉将信将疑,叫她一番好找的春蓬草,待真正展现在她眼前之时,却又有些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了。
只是其枝叶舒展,在水下顺着波涛呈流云状,在点点月光的映衬下,流光溢彩、生动无比,活像是翠绿的宝石一般夺人眼球。
而其身躯庞大,占地极广,叶片周遭连游鱼也不敢靠近,更显得宏伟壮观。
昳丽繁茂,确实担得起这四个字,文玉在心中暗自打量着。
只是这春蓬草所在并不难寻,为何方才彦姿却未能发现其踪影?
莫不是这春蓬草一直躲着,直到她来才现身罢?
文玉一面猜测,一面又为自己的脑洞大开感到好笑,她与这春蓬草素不相识,人家有什么同她捉迷藏的必要?
她并不着急,眼下既然已寻到了穆大人所说的春蓬草,那她可要仔细瞧上一瞧。
文玉慢慢地绕着春蓬草转了一圈,却并未见什么特别之处。
这春蓬草比之水下旁的藻荇植被么,是要更庞大繁茂些,可也并无什么其他的不同。
甚至……
文玉将一手覆于春蓬草的叶片上,而后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叶片顺着水流在她掌心滑动。
似乎也并无一丝灵力波动。
难道……这春蓬草并未生灵吗?
文玉奇怪地偏头看了一眼,不会是她感觉出错了罢?
既然府州志中有记载,像彦姿这样的小妖也有耳闻,那这株春蓬草应该少说也有百年千年的岁数了,怎么会还不曾开灵智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即便真的是一株灵智未开的普通春蓬草……
文玉仰面望了望遥不可及的水面,那它是如何将在河面清理淤泥的衙役缠绕下水的呢?
她摊开掌心,静静看着叶片柔柔的搅动水波,其虽则茂盛却还不至于能够得到水面,更遑论像长了眼睛一般将人缠住。
奇哉!怪哉!
水下的文玉和春蓬草相顾无言,而岸上的宋凛生和彦姿却已是吵得不可开交。
“宋大人!宋哥哥!宋凛生!”彦姿呼喊道,变着法儿地扭着宋凛不撒手,“你不能去!你不能去!”
“彦姿,放手!”宋凛生丝毫不动摇,他手中捏着那块青苏玉玦,直往沅水而去。
“你不是不会水吗?我若让你去了,那女人上来非得撕了我不成!”彦姿也毫不退让。
他才不会傻到让宋凛生去“救”人,文玉是什么人!是大妖啊!哪里需要他一个凡人去救?
“小玉下水这许久,还不曾上岸,我担心她遇到了危险,我下去看看!”宋凛生两手捉着彦姿的手,企图将他从自己身上剥下来。
“不行!我不答应!”彦姿牢牢抱着宋凛生不撒手,口中也是片刻不停歇,“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真不会有事。”
“岂会?入夜水凉至极、冰冷刺骨,即便没什么危险,人也受不住这许久的低温,若是致使昏迷,便只有死路一条!”宋凛生胸膛起伏、话音急促,也顾不上同彦姿讲这许多的道理,便直往前冲。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文玉她未必想叫你以身犯险啊宋大人!宋哥哥!”彦姿止不住地哀嚎。
他心知自己言语苍白、劝说无力,眼下文玉下水半天却连个水泡也不曾冒一下,谁知道她是死是活?宋凛生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就连他这样的小妖都能在水下来去自如,更何况文玉那等修为?
可文玉那女人显然并未将自己是妖精的事老实告诉宋凛生,那他自然也不会说、也不能说。
正当彦姿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之时,却不慎被宋凛生捉住机会抽身离去,待彦姿再抬首追去,只听得噗通一声——
宋凛生应声入水,就连他月白的衣角也见不着了。
“宋凛生!”彦姿气急,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在岸边止不住地跳脚。
这可怎么办!若是宋凛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文玉那女人还不得真的给他找个风水宝地埋了!
彦姿脑筋一转,登时便预备下水救人。
“彦姿!你做什么?”
这道话音似利箭一般直指彦姿脚下,叫他顿在原地。
是洗砚。
“洗砚……哥,那个。”彦姿见来人是洗砚,不由得放松了些许,却又更紧张起来,“那个你家公子掉水里了!”
彦姿抬手指着沅水河道同洗砚示意。
微风乍起,河面上波光涌动,却衬托出莫名的寂静,丝毫不像是有人方才入水的样子。
可是洗砚面上丝毫不慌,更无半点忧色,就连往前的脚步也并未加快。
这回轮到彦姿傻眼,似不敢相信一般又补充道:“洗砚哥,我是说你家公子下水去寻文娘子了!”
洗砚也不知去哪栓了马,这些时候才回来,待他行至彦姿身前,仍是一脸淡定。
“你放心!”洗砚一把搂过彦姿的肩膀,安抚般地拍了拍,“我能听见你说话,倒也不必这般大声。”
“不是。”彦姿面上震惊更甚方才,扭肩从洗砚手中挣脱出来,“你家公子不是不会水吗?”
这会儿赶紧下去救人还来得及,若是再“放心放心”,只怕一来二去,放心回家开席算了。
彦姿喉头一哽,却又不好挑明,他与宋凛生和文玉是挑明身份是,只是与洗砚哥……似乎又不便详说。
不同于彦姿的焦灼不安,洗砚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倒很有宋凛生平日里的做派。
“彦姿,公子不会水已经不知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洗砚神神秘秘地说道,颇有些得意的意味。
彦姿双眉倒竖,不敢苟同,方才文玉还说宋凛生不会水呢,怎么一到洗砚哥口中便成了老黄历了。
他将信将疑,却没有出言反驳。
洗砚自是知道彦姿不信,他仍是一把将彦姿揽过,拉着他坐在河堤上,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着。
“彦姿你有所不知,自上回文娘子在远水河畔遇险之后,公子便十分痛恨自己不识水性,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自己险些害了文娘子性命。”
洗砚越说越起劲,面上甚至浮起莫名的笑意,似乎很是神往。
彦姿僵硬地扯动唇角,勉为其难的算是有点回应。
这都哪跟哪啊……
只是洗砚说的专注,全然不在意彦姿的神情。
“自那以后,公子便时常练习凫水,以防文娘子遭遇不测之时,他却只能束手无策。”
“如今已有些时日,公子的技艺也有所精进。彦姿你且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他才不担心呢!他只盼着公子成功救上文娘子,文娘子深受感动,然后……
洗砚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在彦姿面前太过失了分寸。
“咳咳。”洗砚端正了面色,随手指着河面某处,一脸期盼地同彦姿说道:
“你就等着罢,且看今日沅水河畔、英雄救美!”
“……”彦姿静默不语,他此刻就连牵动唇角赔笑的心思也无。
只盼那女人和宋凛生别出什么事才好。
彦姿横了一眼身侧的洗砚,又往水面看去。
洗砚哥平日里办事妥帖、周到细致自不必多说,怎么到了他家公子和文玉的事上,却感觉哪里不靠谱呢。
夜风吹拂,将彦姿和洗砚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在空旷无人的沅水河畔,似破空之声一般尤为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彦姿的心头越来越沉,就连一旁乐不可支的洗砚也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再没了先前的笑容。
只是两人皆是默契地不说话,任由周遭一寸一寸地静默下去。
“哗啦——”的一声响起,将无边的寂静打破。
平静的沅水河面被撕开一道豁口,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往里涌去,天地间似乎又有了颜色,而耳边也终于有了风声。
彦姿毕竟是树妖之身,自然比洗砚要更加眼疾手快、耳聪目明。
他立时从河堤上起身,似乎生怕人注意不到,还特意举臂高呼道:“文玉——”
第176章
而彦姿身旁慢半拍的洗砚也终于看清了河面上的情形——
文玉一手托着宋凛生,一手拨弄着身前的河水,正往岸边过来。
“哎呀!文娘子!公子!”洗砚大惊失色,忍不住震声呼喊,说着便欲往水中去。
“你别去!”彦姿低声呵道,稍后似乎又觉得不妥,“洗砚哥,我是说我去。”
言罢,彦姿便匆匆下水,同文玉两人片刻时候便将宋凛生搀扶上岸。
“公子!公子!”
洗砚两手举在身前,似乎想从文玉手中接过宋凛生,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下手。
宋凛生双眸紧闭,眉心蹙起,似乎心中很不安稳,而他那倚靠在文玉身上手脚无力的样子,显然人已经晕了过去。
洗砚大惊失色,公子是水性不是已经精进了好些了吗?怎么又闹成这幅样子!
“我……我去驾车!”洗砚跺跺脚,总算想明白了先后。
文玉鬓发凌乱,衣衫湿透,一手扶着宋凛生一手抚着胸口喘气,她瞧着洗砚匆匆而去的身影,心下无奈。
她怎么觉得眼下这副情形同上回没什么两样?
“宋凛生?”文玉拍了拍宋凛生,轻声唤道。
宋凛生的面颊白里透红,呼吸也很匀净,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宁静乖巧。
应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文玉松了口气。
一旁助力的彦姿收回目光,等洗砚走远了这才转身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文玉眼眸一动,“你是说春蓬草?”
“对啊!不然还能有什么?”彦姿朝宋凛生努努嘴,似乎在说人不是在这儿吗?总不会是宋凛生罢?
“找到了。”文玉低声快速地答道,“只是这春蓬草除了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熟悉*,并没有什么旁的奇特之处。”
“你只怕是叫山中的那些小妖骗了。”文玉耸耸肩,不以为意。
“什么?”彦姿正欲反驳,却见洗砚火急火燎地赶着车往这边靠近,便只能先收了声。
这洗砚哥栓个马迟迟不好,赶车动作倒是很快。
一时无话,几人只能先打道回府。
宋宅,观梧院。
一水儿的郎中大夫在洗砚的领头下是进了又出、出了又进,好不容易才为宋凛生诊完脉,观梧院也总算是安宁了些许。
文玉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月亮一点点埋入云端,相对无言。
内室静悄悄的,一丝风声也无,唯余炉子里燃着宁神安眠的香,在整个屋子里渐渐漫开。
宋凛生平躺在文玉平日里歇息的那张榻上,此刻睡梦正沉——
小玉,你在哪里?
周身是冰冷刺骨的河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宋凛生左右环顾着,并不见小玉的身影。
就连穆大人所说的什么春蓬草,也是毫无踪迹。
小玉?
他想要呼唤小玉的名字,却又无法在水下发出声音,情急之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凛生划动手臂,用他尚不熟练的技艺在水下游动着。
他只知道要找到小玉,却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就这样在水中漫无目的地四下搜寻,渐渐地他的手脚皆沉重不已、难以行动。
宋凛生的胸腔阵阵发紧,实在是憋得难受,加上手脚无力更加令他头晕目眩。
看来,他这凫水的功夫仍是学的不到家,还得勤加练习才是,否则又该找不着小玉了……
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甚至静得可怕,便是寻常的水流涌动他也丝毫察觉不到。
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
只是忽而在这时,四周的水流似乎又极速涌动起来,巨大的声势叫他也无法忽略——
是小玉!
宋凛生心口一紧,拼着残存的力气拼命往文玉身旁游去。
水下呼吸困难,他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水下动作本就缓慢,他得抓紧时间。
宋凛生靠近文玉身侧将她一把揽过,看着眼前这张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构想过的脸庞,将自己最后一口气渡给了文玉。
他同她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两手交叠、双唇紧贴……
小玉……小玉!
宋凛生猛然转醒,这个人从榻上坐起身来,口中仍止不住地唤着一直萦绕心头的那个名字——
“小玉。”
这声呼唤极轻极淡,却似有千钧之力一般,穿过屏风直往院外去,直至落入某人的耳朵。
文玉一手抚在唇畔,正怔愣着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却似有感召一般匆忙起身,一面应声,一面转入内室之中。
“宋凛生?”文玉脚步匆匆、身形闪动间便到了床榻前,“你感觉如何?”
先前在水下之时,她便趁着四下无人为宋凛生渡过法力,再加上洗砚请来的成串的郎中,想来他的身体不会有大碍。
只是,她仍是担心宋凛生此时的感受,怕他哪里不舒坦,哪里不顺心。
见文玉出现在眼前,宋凛生寂静的双眸忽而闪动着亮光,清澈的目光聚集在文玉的脸上,片刻也不愿挪动。
宋凛生尚未开口,他的手却先一步紧紧拉住文玉的腕间。
“小玉……”
是梦啊……
宋凛生看着文玉近在咫尺的面庞,和掌心中源源不断的温热触感,以及自己身处的地方分明是观梧院。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方才种种,皆是梦境而已。
双手交叠是梦……那……也是梦……
宋凛生愣愣的,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文玉一手被宋凛生攥着,一手在宋凛生眼前挥动了三两下,可他竟是眼也不眨、毫无反应。
“宋凛生?”说着,文玉便伸手探向宋凛生的额间。
他白净细腻的面颊泛着极浓郁的红晕,额前的碎发顺着鬓角垂下,缝隙间有薄汗渗出,看起来还真是脆弱易折。
是有点烫,但也不至于烫的说不出话罢?文玉奇怪地看了一眼宋凛生,而后干脆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宋凛生的眸光随着文玉的动作而动,直至她完全坐下,宋凛生的眉眼也垂地更低。
他既希望那不是梦,却也害怕那不是梦。
胸中憋闷更甚在水中之时,无法言说的心绪在身前四处乱撞,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以宣泄的出口,只能将自己的心口撞出一阵阵钝痛。
宋凛生轻轻呼出一口气,似有什么混杂这口气之中同风声一道消散不见。
“小玉,我没事。”宋凛生手中的力道缓下来,轻轻拍着文玉的手背。
而后,他似乎很怕空气静下来,便忙不迭地问道:“此处是你的……我怎么会在……”
“自然是文娘子让给公子休憩用的。”说话间,洗砚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来,“方才一时情急,文娘子担心公子在书房休息不好,便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公子了。”
“只是被褥这些都尚未来得及更换,你先将就一下。”文玉挠挠耳后,有些不自在。
她知道宋凛生爱干净、爱整洁,可这也是情急之下没办法的事。
宋凛生应当不会怪她的罢?
宋凛生一怔,手心紧紧攥着锦被一角,似乎生怕失去什么一般。
这样说来,此间的温度、气味,皆有小玉曾留下的痕迹。
宋凛生面色不变,而某些隐秘的心思,在心中却早已泛滥成一场盛大的狂欢。
洗砚端着大大小小不同碗盏盛着的汤药渐渐靠近,那刺鼻挠人的药味倒比他来的更快。
文玉蹙起眉头,忍不住捂着鼻尖往旁边一缩,倒也顾不上与洗砚说话。
反观宋凛生,却同没事人一般,是一动不动、躲也不躲,只怕他对这汤药的气味一早便习以为常。
“公子,这是驱寒的,这是去湿的,这是退热的……”洗砚将盘中的药碗一一摆上边几,口中念念有词,“都得趁热喝!”
宋凛生怔忪片刻,待回过神来便依照洗砚的嘱咐接过药碗。
而洗砚一边侍奉,一边嘴也不得闲。
“公子,先喝完药强身健体才是关键。”洗砚手上不停,拾掇着空出来的药碗。
“我看您那凫水的技艺可还得勤加练习才是,这回要不是文娘子救了你,只怕此刻洗砚我已经回上都报信了。”
洗砚嘟嘟囔囔的,又是抱怨,又是心疼。
只是落入宋凛生耳中,似乎旁的一切皆离他远去,只剩下那句“是文娘子救了你。”在他耳畔不断回响。
宋凛生从那一碗碗的汤药中抬首,目光灼灼地转向身侧的文玉。
不是梦吗?
是小玉救了他,既是小玉救了他,那……一切都不是梦吗?
文玉被宋凛生突如其来的对视惊地一顿,她默默往后缩了缩脖子。
宋凛生一向含蓄有礼,鲜少有这样目光坚定地似乎在同她讨要说法一般的眼神。
文玉两手不听使唤一般,从边几上捧起一盘果子,口中也是不知为何要顾左右而言他。
“这药很苦罢?要不要吃个果子缓一缓?”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待文玉说出口,却总觉得心虚无比。
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文玉紧张地吞咽一口,喉头干的发紧,似乎喝药的人不是宋凛生而是她一般。
“是小玉救了我?”宋凛生并未放弃,反而是追问道。
而他这话,显然不是问一旁吧唧吧唧说个不停的洗砚。
许是内室燃香的缘故,文玉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面颊上也是没来由的一热。
沅水河中的情形犹在眼前,似乎她怎么也抵赖不得。
可照实……她好像又说不出口……
“小玉,是小玉救了我吗?”宋凛生满目真挚,饱含期盼地继续问道。
他先前从不愿做任何有违小玉意志的事,哪怕令小玉有一丝一毫的不喜也不行。
可是现在,他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回答。
一个小玉对他的回答。
不仅仅是一个事关真假的回答,更是一个小玉是否愿意接受的回答。
对上宋凛生灼灼的目光,文玉只觉得面颊烫得恼人,她不由得想避开不见。
文玉一抬手将整盘果子塞入宋凛生怀中,而后别开脸去,视线慌乱地四下乱瞟。
“我……”
第177章
文玉话音久久未落,满是迟疑。
她下界之前,敕黄再三嘱咐过除却了结前尘以外不可入世太深,更不可与凡人过从甚密,招致后患。
敕黄的话她不曾忘记,枝白与陈勉结果也在她眼前,从前的大道理一堆,可是真到了此刻,她似乎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淡了几分,却并不失落。
他想说小玉不愿回答便作罢,与其纠结于一个答案,他宁愿先做好他应该做的。
他……无法相逼于小玉。
“是我。”只是几乎与此同时,文玉的答案脱口而出。
话音落地有声,叫二人俱是一震。
宋凛生眼中的震撼转瞬而逝,紧接着的是毫不遮掩的欣喜和欢愉。
他的意切情真文玉看得分明,文玉眼睫颤动,片刻迟疑后还是开口应下。
“是我救了你,宋凛生。”
两相对望,无需多言。
夹在二人中间的洗砚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打破此刻的静谧。
洗砚僵着手一寸一寸地从自家公子手中拖出那只空了的药碗,猫着身子缓慢地往后退去。
他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又似乎来的正是时候?
洗砚扬起的唇畔是压也压不住,公子说的没错,昨日不选,不代表今日不选,今日不选,那也可以留着明日选。
持之以恒,动人以专。
公子妙计!
直至洗砚绕过屏风,带上门出去,那一声吱呀的门页开合声都落了地,内室却仍是静得落针可闻。
宋凛生眉目低垂,长长的眼睫为下方投下一小片湖泊似的阴影,遮去了他此刻的心绪。
视线落在他怀中文玉塞过来的一整盘果子上。
青绿满怀,很是好看。
佳人对坐,更是……更是动人。
宋凛生唇畔勾起清浅满足的笑意,却并不敢过分张扬放肆,仍同他往日一般克制谨慎。
也许他认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这一切还是一丝不差地落入了文玉眼中。
果盘也给了宋凛生,眼下自己两手空空倒不知该往哪放了。
文玉不自觉地捏了捏掌心,细密的汗珠滑动着,让手中的热度不断攀升。
“那个,郎中说你这是热伤风,既不宜冷也不宜热。”文玉扁扁嘴,她怎么开始没话找话了。
反观宋凛生倒对文玉的话很是受用,他唇畔笑意更甚,乖觉地点头称是。
“嗯,没什么大碍。”
先前在沅水之时,他还担心小玉会受凉,没想到倒是他先伤风。
不过……
宋凛生轻掀眼帘,瞄了一眼身侧的文玉,而后飞快地别开眼,不着痕迹地抿唇轻笑。
不过若是早知如此,便能引得小玉关照,即便伤寒,他也愿意。
宋凛生从怀中的果盘里好一阵挑挑拣拣,选出中间最大最红润的一颗递上,“小玉,荔枝。”
“什么没什么大碍?”文玉将那荔枝连同整个果盘夺过,“我不吃,你也不能吃。”
凡人脆弱易折、寿元不永,这她是大概知道的,可是往细了说,病中有哪些忌口,她却并不十分清楚。
还是等她问过洗砚再说。
“快躺下好好休息。”文玉将榻上的锦被扫了扫,扶着宋凛生向后靠去。
只是宋凛生仍是不能宽心,一面靠坐在榻上,一面还不忘说起夜里的事。
“小玉,那春蓬草,可有踪迹?”
文玉沉吟片刻,并未立时回话。
“有倒是有。”她还是觉得这个有无对于她和彦姿来说,有些古怪。
缘何彦姿去看便没有,换了她倒好似轻而易举便寻得了。
“不过我见它生在沅水底,与河面相去甚远,不似穆大人所言能将人缠绕拖拽甚至伤人性命。”
文玉将水下所见照实说了,并未有丝毫的隐瞒。
“如此说来……”宋凛生拧眉低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火跳动,将宋凛生额前的薄汗照得分明,而他眉宇之间的忧色更是展露无遗。
“如此说来,得寻个机会再下一趟水才是。”文玉倾身取过一旁的铜盆,捏了干净的帕子在手中。
“是,穆大人决计不会说胡话糊弄于你我。”宋凛生颔首称是,一定是他们漏掉了哪处的细节。
只是,会是什么呢?
“嘶——”文玉忽而出声,与之同时她的双手极速从铜盆里抽出来,手中的帕子也随之滑落。
宋凛生应声抬首,整个人也瞬间坐起来,身前的锦被滑落,露出他整个里衣和小片胸膛。
“小玉!可烫着了?”说话间,他也顾不得许多,便伸手去看文玉的伤势。
文玉呆呆愣愣的,似乎被什么东西惊着了一般,任由宋凛生牵着她的手查看。
她既不出声,也不动作。
宋凛生将文玉的双手捧起,在烛光的照耀下仔细查看着。
他动作轻柔迟缓,似对待着世间万般无二的珍宝。
文玉回过神,顺着自己的小臂看上去,一直看到被宋凛生托着的指尖,一直看到宋凛生……若隐若现的胸膛。
“咳,不是烫伤。”文玉指尖微弯,提醒着宋凛生,“许是在水里划破了,伤口很小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一般,莹白如玉的指尖上一道淡红的伤口立时鲜明了几分。
已经没有流血了,可见伤得并不厉害。
文玉倒并不觉得十分痛,只是先前忙着宋凛生的事她没注意到。
方才猛地一入水,大约是沾了热水有些刺激,这才令她惊呼出声。
只是,她倒记不起是在水下哪处受的伤了。
她一路上都行进得很顺利,难不成是……春蓬草……
“不行,伤口再小也得先包扎上,否则——”
宋凛生急匆匆转过身在床榻里面的边柜里翻找着,观梧院原先是他的住处,他自然是十分熟悉的。
他从前在边柜里存放了好些创伤药,如今正好用得上。
“否则就该愈合了。”文玉扑闪着眼睛,尝试着弯了弯指尖。
不碰水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不过……她是精怪之身,又有师父的神息护体,寻常的器物应是伤不到她的,更何况水底的石子藻荇什么的。
倒是有些奇怪。
“宋凛生,真的不用包扎。”回过神来,文玉摇着头唤宋凛生,抬手便想去拉住他。
凡间的药石对她的效用很小,更何况她是疗愈精灵,只需要自己休息休息,伤口便能愈合了。
可那头的宋凛生恍若未觉,仍在抽屉里翻找着。
这个止血,那个祛疤,都好都好。
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声过后,宋凛生捧着满怀的药瓶回身——
他在榻间的动作大,令他本就宽松的里衣滑开,这猛一回身之间,更是整个胸膛都袒在外头。
春日虽去,可春光无限。
白花花的胸膛就在眼前,文玉瞳孔一缩,不过手上的动作却来不及收住。
失了预想中抓住宋凛生的手腕,如今没了力道支撑,文玉扑了个空竟整个人往宋凛生怀里栽过去。
“嗯……”宋凛生闷哼一声,手中的各式药瓶也应声而落。
这是……
瓶身冰凉的触感和小玉温热的面颊交织在一处,在他心口混合出奇妙的温度。
冷热交替,势如冰火。
片刻的旖旎令宋凛生有些失神,甚至是有些……情难自禁。
他应该躲开,应该背过身去,应该同小玉致歉……
只是,有这样多的应该,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选择了不该。
宋凛生迟疑而缓慢地抬起手,却又不知该放在何处,蜷缩的指尖颤抖不已,最终还是缩回袖中。
“小玉……”
文玉心跳骤停、不敢出声。
耳畔是宋凛生沉稳有力的呼吸,那均匀中略带急促的声音却好似战鼓擂响,令她心弦紧绷。
眼下这场面真是比和敕黄逃学被师父抓到还令人无所适从啊。
“在……在呢。”文玉弱弱地应声,话音越来越低,“对、对不住。”
她撑着宋凛生的胸口起身,挣扎间气流涌动,宋凛生身上的淡淡香气像长了眼睛一般直往她鼻腔里钻。
温暖馥郁、后调绵长。
令她几乎头晕目眩。
恍惚间,她忍不住想,宋凛生的身子也并非表面看着那般弱不禁风嘛!
嗯,挺结实的。
宋凛生虚抬着两手围在文玉身侧,怕她再伤着哪儿,却又在即将碰到文玉的后背之时极快地躲开。
“我、我为你包扎。”
“包扎?哦哦哦,对包扎包扎。”
文玉愣愣地伸出手,任由宋凛生摆弄着,浑然忘却了自己方才所想的什么药石无用的话。
内室烛光摇曳,将文玉和宋凛生的身影打在重叠的纱幔上,一股兀自升起的暖流在她二人间缓缓涌动,暗香阵阵、动人心弦。
夜色渐浓,虫鸣鸟叫也随之消逝,整个观梧院如坠云间、沉沉睡去。
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雨,横斜的雨丝顺着半开的窗棂跳进来,将丝丝凉意送入内室。
而内室温暖如春、火热似夏,逐渐攀升的温度令烛火也暗淡三分,帷幔飘摇着将床榻之间的身形衬得时有时无、若隐若现。
“嗯……”宋凛生轻哼一声,虽未言语却似有无尽缠绵,“小玉……”
坠胀的下腹和紧绷的神经,无一不提醒着他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
纵使他不经人事,却也能清楚地感知自己的躁动不安和渴求难耐。
他……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风声渐盛,窗叶开合带起一段清凉,宋凛生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薄汗满身、沾衣欲湿。
心头一跳,宋凛生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步,直至后腰靠上榻间的边柜,叫他无可遁逃。
“宋凛生。”
第178章
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小玉,宋凛生眼睫轻颤、满目皆是迷离。
他的名字似无法挣脱的魔咒,分明昭示着无尽的危险,却仍是令人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
近一些,再近一些。
“小玉……”往日清冽自持的声线在此刻变得低沉嘶哑,混合着雨夜的混乱嘈杂,更添三分不安的肆意、克制的张狂。
宋凛生的指尖染上薄红,耳后更是烧得滚烫,他情不自禁地绷紧下颌,屏息凝神地看着文玉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似春杏含露、将开未开。
任谁也会按捺不住。
“宋凛生,宋凛生。”
小玉的呢喃一声轻过一声,却令他心中的灼热一重更甚一重。
呼吸渐沉,盖过了窗外的夜雨声声。
再无繁杂相扰,顷刻间,宋凛生心弦骤断,压抑的欲念冲破樊笼。
猛然翻身,衣袂纷飞间,宋凛生和文玉的位置已经颠倒。
他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将文玉堵在床榻之间,两人的味道融合交叠,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们紧紧包裹其中,喷薄的气息在耳畔炸开,脑海之中轰鸣阵阵似有万只蝴蝶振翅。
小玉的两靥绯红,双目湿润。
“我、我……”宋凛生几欲开口,却又无从辩驳。
“宋凛生,别怕。”
他的手被小玉牵住,随后又渐渐下移,直至落在那不盈一握的玉腰上。
衣襟交叠、丝绦紧锁,似一道天然的屏障一般将他隔绝在外。
宋凛生眼眸低垂,喉头滑动,泛红的指尖似着魔一般向文玉腰间的如意丝绦探去。
夜色深沉、雨势更甚,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从青瓦片片的屋檐落在窗外的洼地上,滴滴答答、撩人心弦。
一阵手忙脚乱过后,白底青花金丝织就的如意丝绦是稳如泰山、动也不动。
宋凛生的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就连鼻尖也被烛光照得泛红,他垂首瞧着自己笨拙的双手,整张脸几乎要烧起来。
无边的窘迫难堪将他团团围住,心底的躁动不安却令他心急更甚、泫然欲泣。
“小玉、小玉……”
“宋凛生?宋凛生?”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文玉赶忙应声。
宋凛生面色微白,冷汗涔涔,眼睫不停地颤动着,可就是不见醒来的痕迹。
文玉奇怪地一歪头,随后轻抬指尖,一缕青芒立时钻入宋凛生的眉心。
“宋凛生?醒醒?”
伴随着声声呼唤,微凉的指尖在他面上轻拍,似破晓冲开层叠的雾气,将宋凛生指向清醒。
入目是层叠的帷幔,在微风吹拂之下缓慢摇动。
宋凛生懵了一瞬。
他不确定地眨眨眼,再抬眼时,文玉的手已探上他的额头。
“怎么回事?发噩梦了罢?”文玉喃喃自语。
“小玉?”宋凛生唇齿微动,略带迟疑。
“嗯?在呢?”似乎也不怎么烫,真是奇怪,文玉一面应声一面收回手。
宋凛生梗着脖颈往外瞧了一眼——
天光大亮,满室薄金。
记忆似潮水一般涌来,几乎要在片刻之间将他淹没,掠夺着他的呼吸不给他留下丝毫喘息的余地。
那些青红交错、晦暗不明的片段在他眼前闪过,每一个画面都几乎要剥去他残存的理智。
——是梦。
竟然是梦。
宋凛生呼吸一滞,飞快地收回目光,死盯着上首的帷幔不动,生怕稍有不慎便与文玉对上。
还好是梦。
“郎中说过伤寒最忌忧思多梦。”
文玉丝毫未觉,她翘着自己被宋凛生里三层外三层包扎起来的手指,笨拙地靠近宋凛生。
“我扶你起来?”
“不必!”几乎没有思考,宋凛生飞快答道。
只是话一出口,便又是满腔后悔。
他从未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同小玉说过话。
“我、我是说……唤洗砚来便好。”
宋凛生僵直着身子,丝毫不敢动弹,一双手紧攥着被角,露在外头的指骨泛着青白色。
文玉闻言朝外头望了一眼,那面绣着碧梧的屏风隔绝了大半视线,只能瞧见穿过屏风而来的缕缕青阳。
晨光乍破,又是一个好天气。
“洗砚刚刚才走。”文玉收回目光,面向宋凛生,“洗砚说昨夜落了一夜的雨,竟将你栽种的……栽种的,什么来着……”
文玉的话音缓下来。
宋凛生悄悄地转动眸光,只见文玉面上皱成一团,似乎很是苦恼。
“我没听清,反正就是什么开了,他去侍弄了。”文玉不再纠结,朝门口的方向一扬下巴,同宋凛生示意。
什么开了?
宋凛生登时心领神会,算算日子,也是时候了。
极大的喜悦充斥着胸膛,将宋凛生的惊慌羞怯抚平,他甚至一时忘却,预备起身。
文玉见他一手撑着床榻,便伸手去扶。
“小玉。”葱白似的指尖横在身前,宋凛生却生生顿住,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后仰了几分,“还是先唤洗砚回来罢。”
……
如今入了夏,日光比前些时候更明媚张扬,也更火热灼人。
文玉躲在院外垂花拱门下,借着茂盛的花枝为她遮蔽阴凉。
可她等了好些时候,也不见洗砚从房里出来。
“这个洗砚,动作这么慢……”文玉忍不住低声嘀咕。
她还想着等宋凛生起身之后再看看他的脉搏呢,也不知会不会反复发热。
“小玉——”
耳畔轻柔温暖的呼唤响起,文玉应声回头。
“宋凛生?”文玉偏头往后探了一眼,“你怎么出来了?不在屋里休憩,就连洗砚也没跟着?”
说话间,也不待宋凛生答话,文玉便上手预备推着宋凛生回房。
“你放心回屋罢,大不了我去书房呀。”
宋凛生面皮薄,兴许是觉得占了她的院子难为情,这才匆忙起身。
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什么占不占的,这院子原本就是宋凛生的住处,同她又有什么可客气的。
他只要安心养病,她就谢天谢地了。
文玉双手朝宋凛生而去,欲劝他回心转意。
只是待她的手尚未触碰到宋凛生身前之时,便被他顺势握住。
小玉的手生的纤长白净、润如羊脂。
宋凛生淡笑着摇头,“伤寒不过小病小痛,哪里便连门也出不得了。”
“可是——”可是你一个凡人……
文玉嘟囔着,没有继续说下去,整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和宋凛生的手上。
昨夜包扎的画面涌上心头,文玉飞快地抽回手,“可是郎中说了——”
宋凛生掌心一空,却并不气馁。
“可是洗砚也说了,昨夜落雨之后,暖房的花开了,小玉不想去看看?”
“花?”文玉默念着,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对了,你还没说是什么花呢?”
先前洗砚来去匆匆,也没同她说个清楚,她倒没听清是什么花开了。
好奇心驱使着文玉,令她不再与宋凛生辩驳。
宋凛生唇畔笑意浅浅,似乎得逞一般卖起了关子,“但请小玉移步,稍后自见分晓。”
文玉叫他吊足了胃口,双眸之中光芒大盛,喜滋滋的模样显然早已将方才的尴尬抛之脑后。
“好呀!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奇蕊仙葩。”
话一出口,文玉便抬步欲行,只是尚未迈出两步便又顿住。
“既是难得一见的花草,不若叫阿竹阿柏还有洗砚一道去欣赏一番。”
言罢,文玉满意地点点头,跟着便要回身去叫人。
“小玉!”
宋凛生登时出声,较他往常的音调高了不少,许他自己也有所察觉,面上也随之热起来。
“阿竹和阿柏此刻应是同宋伯出府采买了,不在府中。”
“啊……这样啊。”文玉点点头,表示接受,旋即又提起了话茬,“那洗砚?洗砚不与你我同去?”
也不知洗砚在忙些什么,宋凛生都出来这些时候了,还不见他的人影。
文玉偏头往内室门口探去,只见房门紧闭,难见其里。
“要不要等等洗砚?”
话音未落,宋凛生身影微动,拦住了文玉的视线。
“洗砚。”宋凛生话音一顿,“洗砚自有旁的事要忙。”
末了,似仍怕文玉拒绝一般,宋凛生又匆匆补上一句,“何况晨间洗砚一早便看过了,若论观赏,更先于你我。”
文玉闻言缓慢地点头,说的也是。
“好罢,那只有让我们大饱眼福咯!”言罢,文玉也不再纠结,抬脚便走。
她在宋宅住了这么久,区区一个暖房,还是找得到的。
虽说只在初次入府的时候去过一次,可她的记忆力可不是说说而已。
眼前的文玉脚步轻快、发丝飞扬,很是轻松自在。
看她远去的身影,宋凛生总算松了口气,连忙抬腿跟上。
一路上穿廊过院,就连阿沅他们住的竹取院都被落在身后许久,文玉才堪堪停住脚步。
这暖房距离观梧院的路程,还真是不短。
“宋凛生?”文玉一扬下巴,这暖房似乎同她第一次来时不太一样。
不同于先前的形貌,如今的暖房被改成了半边开放的小院,周遭用篱笆围住,让人远远便能瞧见里头一只精巧的水车正在转动。
流水潺潺、清鸣声响,别有一番意趣。
“此处原先也是空着,前些时日我改建了些许,添了些陈设和花草进去。”
宋凛生柔声解释着,似乎文玉才是此处的主人。
“嗯嗯,好看。”文玉颔首,宋凛生的品味自是不会差的,“那洗砚说的是——”
话说一半,文玉忽然止住了。
她鼻尖轻嗅,片刻后又猛地吸了好几口气,充盈的花香顿时侵占着她的神经,将她包裹在一段似冷似暖的清幽里。
还真是未见其貌,先闻其香。
她知道了——
第179章
“是茉莉!”
文玉又惊又喜,忍不住在原地跺了跺脚,继而伸手扯住宋凛生的衣袖。
宋凛生稍稍俯首与她对视,笑意盈盈地让开一步,“小玉,先进去罢?”
文玉笑嘻嘻地应下,率先走在前头,动作间身后的发辫儿随之晃荡,很是俏皮。
一脚踏进暖房,便如同坠入云端一般,花香渐染、沾衣欲湿。
“哇……”文玉提着裙摆转了一圈,搅动着院内起伏涌动的茉莉香气。
叶色浓绿,花繁而白。
大片大片的茉莉花苞初绽,叶片上甚至还挂着晨起的露珠将干未干。
宋凛生静静地站在门前,看着文玉一袭青绿的衣裳转动于花丛之间,飞扬的衣袖和层叠的裙边令她如同一朵盛放的茉莉一般绽开。
昨日的一场夜雨,不但未将花枝吹落,反而还催化了芽苞的开放。
这片茉莉他栽了许久,到了时日却一直不开花,原来……是在等这一场雨。
宋凛生眼眸轻动,有淡淡的弧光划过,他忽然觉得就一直这样,就很好。
“宋凛生?”文玉脚步未停,同几步之遥的宋凛生招手,“快过来呀!”
她可算知道宋凛生前些日子神出鬼没的,连同洗砚也忙*得不见人影,都是去做了些什么了。
眼前这片繁茂的茉莉,应当就是答案。
文玉蹲下身与花枝平齐,把花轻嗅的同时还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拭去叶片上的露珠。
看着茉莉因自己的触摸而发出微小的震颤,文玉屏息凝神,不敢妄动,生怕打扰了一朵花的绽放。
宋凛生步伐轻缓,依着文玉旁边蹲下身,将方才采下的一枝茉莉递到文玉眼前。
“小玉,送给你。”
文玉愣愣地看着躺在宋凛生掌心的雪白花朵,反手指着自己鼻尖,“送给我?”
“嗯。”宋凛生话音轻淡语意却肯定,“送给你。”
送给他心中茉莉一般的小玉。
“我、我……”文玉迟疑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凛生不急不躁、不羞不恼,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除却耳廓红晕,与平日也无甚区别。
似乎在心中早已演练过千万遍。
“此前我见小玉的头油带着茉莉花香,便亲手栽下这片茉莉,想要送给小玉。”
原先他还想着寻个什么样的机会,将此事说与小玉听。
如今看来,这一场夜雨正是最好的安排。
“你亲手种的?”文玉心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她知道宋凛生喜欢侍弄花草,不过那都是在洗砚口中听说的“从前之事”,而今亲眼见了,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宋凛生整日与诗书作伴、同笔墨为伍,循规蹈矩地不似凡人。
如今,看着他亲手种出来的茉莉,似乎他整个人也随之生动起来。
不再是洗砚口中那个遥在上都、不染纤尘的宋凛生,而是她身旁这个会说会笑、事必躬亲的宋凛生。
微风将茉莉深邃又不失清甜的香气搅弄地更加浓郁,席卷着文玉的心湖——
吹皱一池春水。
“自然、自然洗砚也帮了不少忙。”宋凛生面上浮起一丝羞赧,照实交代了起来。
若说他一人包揽了所有活计,那也有些言过其实。
文玉沉默不语,目光紧锁在眼前的宋凛生身上。
他一袭白衣隐入茉莉花丛,乌发束拢更衬得他面色如玉,看得文玉呆了一瞬。
宋凛生的那一双眼,是看遍了世间万物、历尽了繁华三千的澄明清澈。
一个凡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小玉。”宋凛生柔声唤道,见文玉并未出言,便尝试着一点点靠近。
他抬袖将手中的茉莉簪入文玉发间,又小心翼翼地为文玉归拢鬓边的碎发。
宋凛生紧紧抿住双唇,似乎生怕稍有不慎便将心中的暗自窃喜表露出来,他克制又专注地垂眸看着眼前的小玉。
赠君茉莉、请君莫离。
宋凛生眼眸低垂,神色有些晦暗不明,那些无法言说的隐秘、朝思暮念的心绪,终是汇聚成一道微光自眸中划过。
收住心思,宋凛生适时地收回手——
心意要,分寸也要。
文玉放缓了呼吸,抬手轻轻抚摸着发间的那朵茉莉,似乎还能感受到其上微微的湿意。
“谢谢你,宋凛生。”文玉的笑意直达眼底,发自内心。
师父说凡人寿元短暂,那么,在宋凛生短暂的一生中,有这样一段时间是专门为她手植茉莉,她很欢喜。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是如果此刻她仍是一株碧梧,那么,她应该会开怀地摇动树梢,让微风和流云都知道——
她很欢喜。
宋凛生眉眼弯弯,似天边新月入鬓,“待到秋日,再在院中种下一片鹅毛粉黛,来年与小玉同赏。”
是,他想要来年,想要往后的很多很多年。
“嗯——”文玉煞有其事地点头,“那可得叫上洗砚和阿竹阿柏,还有阿沅他们!”
“再叫上宋伯给咱们开一桌宴席,花间畅饮,岂不更好?”文玉笑的眼睛都快眯起来,似乎那样的景象真的就在面前。
“嗯!一言为定!”宋凛生赶忙应下,似乎生怕文玉反悔。
若是有了约定,小玉便不会离开他了罢?
“嗯……”文玉话锋一转,“不过秋日的事秋日再忙,眼下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呢!”
“嗯?是什么?”宋凛生一愣,几缕迷惘自眼中浮出。
“是什么?当然是回房休息啊!”文玉一指敲在宋凛生的手背上,“别忘了,你还是个病患呢!”
满院笑声琳琅,如同茉莉花开,宋凛生心中的某些东西也正在悄然盛放。
……
观梧院。
自那日打暖房回来,宋凛生便着意搬回了书房,观梧院仍是留给文玉住着。
横竖春蓬草的事尚且没有眉目,宋凛生又一直病着,近日她们又不怎么出门去。
文玉百无聊赖地窝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帷幔被风吹的左右晃动,心下盘算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再去探一探那春蓬草。
“娘子——”
阿柏的声音从屏风后转出来,文玉不过抬个头的功夫,她便已到了眼前。
“娘子今日不捧着你那朵心心念念的茉莉啦?”
阿柏怀中抱着好些衣裳,也不做停留便径直去了一旁的妆奁前拾掇。
“不过这都过了好几日了,那茉莉怕是快枯萎了罢?”阿柏手上动作不停,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若我帮娘子清理了,再换束新的来?”
文玉叫她这话说的面上一热,幸而她整个人都被帷幔半遮住,这才不至于闹个大红脸。
“不用,那花我昨夜已经——”话说一半,文玉却忽然收住口。
好险,也不知脑子在想些什么,差点说漏嘴。
文玉猛地坐起身,瞄着旁边的阿柏。
“昨夜我已经丢出去了。”
阿柏恍若未觉,只一心忙着手中的事务,闻言应声道,“丢出去?娘子也舍得?”
“我——”文玉一张口,却又不知从何反驳。
阿柏怎么也学的阿竹一般了,总是同她打趣。
“好啦,入了夏虫蚁多,丢了也好,丢了再让公子为娘子换新的。”
“你——”文玉两腮鼓鼓,又不能同阿柏争辩。
她想起那朵宋凛生为她簪的茉莉,她确实是带回观梧院把玩了好几日,是日也看夜也看。
可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离了花枝的茉莉,终是不得长久。
昨夜她便趁着最后的时间,将那朵茉莉送回了“家”,用灵力为其修补了花枝,令其重绽枝头了。
对不住啊,对不住。
文玉在心中默念道。
她只需要记住宋凛生为她簪花的那一刻便好,她不求花开不败,只要记住便是永恒。
思及此处,文玉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娘子在笑什么?”
阿柏不知什么时候倒腾完了妆奁,此刻正一手掀开帷幔将其挂在床边,一面偏头看着她。
文玉登时抿唇收住笑意,甚至还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说话间阿柏已将层叠的帷幔尽数挂起,紧接着便伸手来扶文玉。
“那我帮娘子梳洗罢,洗砚来回话,说万事都预备好了,就等娘子呢!”
“等我?”文玉并未要阿柏搀扶,三两下便下了榻,“等我做什么?”
“娘子不记得了?”阿柏话音微扬,似有惊诧,“今日是端阳,府中要一道悬艾叶呢!”
阿柏手脚麻利地将妆奁一一打开,又将方才抱进来的衣裳渐次排在文玉眼前。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倒给忘了个干净。
不过洗砚往日有话都是直接来寻她,近几日却总是托阿柏阿竹带话,不怎么到她跟前了。
真是古怪,文玉心中暗自腹诽。
“还有府衙送来的帖子,邀公子和娘子于沅水河畔参加祭祀庆典。”阿柏手中握着各式珠翠钗环在文玉头上比划着,“娘子喜欢哪支?”
沅水祭祀?
文玉心中一动,先前穆大人似乎也提过一次,有关端阳沅水祭祀的事。
只是眼下春蓬草的事尚未明了,今日祭祀不会出什么差错罢?
她是得去看看才放心。
铜镜中照出阿柏兴冲冲的模样,文玉也忍不住放下心中所想,笑出声来。
“都好都好。”
“什么都好呀?”阿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几步快走到文玉和阿柏身边,“依我看,还是簪娘子最喜欢的鸣昆罢!”
言罢,阿竹又从方才阿柏拾掇好的衣裙中挑出一件鹅黄色的来,“这件正与鸣昆相配,娘子看好不好?”
今日过节,阿竹似乎比往常更加活泼些,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意。
阿柏在一旁打趣她嘴贫,文玉也忍不住帮腔,三人在内室嬉笑打闹,就连院外的鸟雀啁啾都不能与其相较。
待文玉提着她的鹅黄裙摆款步行至门前,宋凛生和洗砚还有宋伯他们早已等候多时。
“宋凛生!”
文玉轻呼一声,紧接着便快步朝着宋凛生跑去,随之而动的衣裙在她脚下翻飞出层叠的浪花。
似一团鹅黄的羽毛乘风而来,转眼便到了眼前。
宋凛生见她额前碎发飞扬,耳侧的小辫儿晃动,活脱脱地一副小兔子模样,忍不住莞尔。
“小玉,当心脚下。”
宋凛生笑意柔柔,伸手扶了文玉一把。
“嗯嗯,我来迟了。”文玉点点头,收住脚步与宋凛生相对而立。
“嗯,不迟。”宋凛生言辞恳切,语调舒缓,说话仍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似乎等待一点也不会令他急躁不安。
他面色红润了好些,手中也很有力。
文玉暗戳戳地缩回手,宋凛生前几日的热寒总算是痊愈,眼下看来还挺康健。
也是,有她的灵力助阵,保管什么疑难杂症、沉疴宿疾通通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区区热寒呢?
文玉心中得意,两颊也不由得生出满足的笑来。
如晚霞渐染、薄云写就,煞是好看。
“不迟不迟。”一旁探出头来的洗砚笑嘻嘻的,“文娘子什么时候来,公子都只会说正好正好!哈哈!”
公子的心思旁人不知,难道他还会不知?
“洗砚!”文玉佯装生气,怒道,“你打趣我!”
“文娘子哪里的话?”洗砚面上笑意不减,反倒更甚,“有公子在,洗砚岂敢啊?”
文玉两腮鼓鼓,惊诧万分,双目之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好啊你,洗砚!我还没问你呢!怎么将我的被褥全换掉了!我那件芽青色的呢!”
那可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呢!那日从花房回去便不见了踪影,叫她好找!
就连平日里拾掇衣物被褥的阿柏,也不知个中缘由。
原本想同洗砚问上一问,只是这几日他都躲着她走,就连观梧院的大门都不曾踏进。
今日可叫她寻着机会了,看洗砚再往哪里逃!
“洗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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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文玉掷地有声,清脆的话音似珠玉落盘。
一旁的宋凛生但笑不语,由着他二人闹腾,只是那笑意方才浮现片刻,便又如同想到什么一般旋即凝固。
“小玉——”
“洗砚!说话!”宋凛生的开口并未能拦下文玉,她双手抱胸,下巴微扬,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洗砚也是丝毫不惧,同文娘子在这宅子里相处的久了,她是什么脾性谁人不知?
不过是嘴上威风些,心里最是良善的,恐怕比他家公子还要心软三分——
毕竟文娘子可不会罚他抄书。
“我不说我不说!”洗砚干脆赖皮,如同彦姿不想上学堂时缠着他的模样一般无二。
“那可不成!”文玉可没打算放过洗砚,她非得要回她心爱的小被子不可,“快说你给我藏哪儿去了!”
“小玉……”宋凛生唇齿微动,话音却极低。
这头的洗砚遇强则强,丝毫不因文玉的架势更被震慑住,“那还不是——”
“洗砚。”宋凛生唤完这头叫那头,似学堂上的先生管教学子一般忙乱,只不过眸中的无奈之色却转瞬染上了些许局促。
犹如平静的湖面叫微风吹皱,渐起波澜。
洗砚猛然收住话口,似乎卡壳的脑筋忽然转了过来一般,赶忙端了神色,一本正经地答道:
“哦,咳咳……那个,公子说夏日闷得很,恐娘子夜里怕热,让我都给换成薄一些的了。”
好险,他怎么总是嘴巴比脑子快,出口的话都在前头飞了,这边脑筋还在后面追呢!
洗砚面色不变,心中却是稍稍舒了一口气,幸而他反应快,没给公子招来什么麻烦。
否则,公子得打发他抄八百遍君子四则了。
不过他很快便把这番担心抛诸脑后。
一语道罢,洗砚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回答,甚至还频频点头,继而心中一动,满面讨好地看着文玉:“怎么样?很贴心罢?”
话虽是他说的,可话里说的可不是他。
洗砚眉尾飞扬,挤眉弄眼地看看自家公子,再看看文玉。
他真是天纵英才!
有他这般智慧无双又一心效力的军师,公子何愁没有胜算?
“干嘛?你眼睛抽筋了?”文玉面色正经,不似玩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洗砚一眼。
“既如此,你早些告知于我不就完了,躲躲藏藏的做什么?”文玉伸出一手在洗砚眼前挥了挥,不会抽出什么问题罢?
“文娘子!”洗砚面色错愕,只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半晌回不过神,“什么跟什么啊?”
他就差把公子的大名写脸上了啊。
“好了洗砚,别闹。”宋凛生轻舒一口气,虽同洗砚说着话,视线却全然不曾分给洗砚半点。
宋凛生远山似的长眉下是春水般眼睛,看过朝阳日落、潮水涨退之后,如今正盛着满而将溢的温柔垂眸看着文玉。
“小玉喜欢,我再找人给你做一模一样的,好不好?”他话音轻缓,似哄小孩儿一般,语中的宠溺万分,似乎对他来说已成了理所应当。
“好哇!当然好!”文玉眉间疑云散去,一双澄明的眼笑成了月牙,“小宋大人最好!”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极尽温柔。
他二人你来我往,说话间似乎自成风景,浑然一对璧人,而旁人似乎不存在一般。
“哈哈哈——”一直窝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宋伯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先前听洗砚唠叨了许多,也只不过猜测而已,如今他亲眼所见——
恐怕要给老爷贺喜咯!
这笑声爽朗有力,直穿过文玉和宋凛生两人之间,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宋伯。”文玉转头甜甜唤了一声,“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眼见宋伯怀中抱着一捧干枯的草叶,文玉吸了吸鼻子,很熟悉的味道。
“回文娘子,是艾叶。”宋伯将怀中的艾叶往前提了提,好叫文玉看得清楚些。
“今日端阳,大家要在一处悬艾叶。”宋凛生在旁徐徐解释。
宋凛生接过宋伯递来的艾叶,分成两股,其中一股先递给了文玉。
这皱巴巴的干草猛地出现,又苦又涩的味道直冲脑门儿,便是文玉见惯奇花异草,也忍不住后仰了几分。
“唔——”文玉眉心微蹙,旋即在鼻尖揩了一下。
宋凛生见状当即往后缩了几寸,另一手在艾叶上来回拂动,以期将艾叶的气味冲散些。
“小玉不习惯艾叶的味道?”
言罢,宋凛生便又将艾叶往身侧放了放,预备交予一旁守在宋伯。
他是想同小玉一起悬艾祈福,只是若使小玉感到不适,岂非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没有!”文玉见状赶忙出声阻止,双手从宋凛生手中接过艾叶,“我只是一时不熟悉。”
“更何况,不是说大家要一起悬艾叶吗?缺了我算怎么回事?”
文玉环顾一周,见阿柏阿竹和洗砚都拿好了自己手中的艾叶,便紧了紧自己手中的这股,同众人淡笑起来。
干枯的艾叶枝叶卷曲、脆弱易折,消瘦的枝干看似羸弱,却蕴含着绵长深邃的气息,些微的苦涩后头是淡淡的清香。
文玉轻嗅着,似乎也并没有方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世间百味,正是如此,需得细细品味才能品出后调。
命中万事,也无不同,需得长久坚持才能收获结果。
文玉心中一顿,她竟想得出这样感慨万千、富有哲理的话,待她重回春神殿定要说与师父和敕黄听。
“好,听小玉的。”片刻讶然之后,宋凛生笑着开口。
小玉所想,他总是无有不应的。
“那——”文玉在看看身侧的洗砚等人,最终将目光转回宋凛生身上,她晃了晃手中的艾叶,“我们开始罢?”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温和应声,
宋伯一早便安排了需要悬艾叶的各处门楣,正门自然是留给宋凛生和文玉,其余则由阿竹阿柏、洗砚各自悬挂。
是以宋凛生话音刚落,众人便散开径自往各处去了。
只留下宋凛生和文玉在原地。
“小玉,随我来。”宋凛生轻声嘱咐。
虽说是在前领路,却只先于文玉半步。
文玉捧着艾叶亦步亦趋地跟上,宋凛生的每个动作她都瞧得仔细。
从前在东天庭,她与师父、敕黄是不过节的。
嗯……似乎也没有什么过节的说法。
神仙高坐云端,有移山填海、改换日月之能,自是很好。
凡人脚踏实地,见节气变换、观四时之景,也有另一番天地。
先前同宋凛生见识了上巳,如今又一起过端阳,何尝不算是一种见世面呢?
文玉唇畔笑意渐深、乐得没边。
宋凛生在正门的一侧站定,拿着手中的艾叶同文玉示意。
“小玉可知,人们为何在端阳这日,将艾叶悬于门楣之上?”
他并非存心为难,也非有意卖弄,更不是想看小玉答不上话的窘迫。
宋凛生笑眼弯弯,只是……
他很想多与小玉说一些人间的习俗,似乎多说一些人间的习俗,便是在将他自己说与小玉听。
“嗯?”文玉闻言转头,直直地盯着宋凛生,“不知小宋大人,此话何解?”
她自是不知,不知就不知,文玉丝毫不怯。
她是妖精嘛,不知也情有可原。
小宋大人……
他喜欢这个称呼。
克制委婉却又暗含一丝亲昵,不同于府衙中各位同僚的一本正经,小玉每每这样唤他,都让人心潮涌动、暗流渐生。
——小玉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人。
宋凛生两手提着捆艾叶的细绳,抬袖将其绑在门框边上,末了还拍了拍绑好的绳结,为文玉示范着。
“相传艾叶的香气能驱赶百虫,护佑平安,是以端阳这日,百姓将艾叶悬于门楣之上,以祈去病去邪去灾难,招财招运招百福。”
虽然更多的是绮丽遥想,不过人活一世,有所寄托也是好的。
“原来如此……”文玉一歪头,耳侧的发辫随之而动,举起手中的艾叶左看看右瞧瞧,她竟不知这小小的叶片还有如此效用。
不过驱虫,倒还有几分可信,去病去邪嘛……
文玉转过身朝另一侧的门框行去,在宋凛生不得见的地方,轻轻转动指尖。
一缕淡淡的青芒旋即飞出,直往艾叶当中而去。
去病去邪的任务可就交给你了!
务必要保佑宋宅平安无虞,保佑宋凛生康健顺遂。
文玉小声碎碎念着,而后祈祷似地抚摸着艾草的叶片,她学着宋凛生的样子将艾叶悬挂于门楣上。
“文娘子——宋大人——”
文玉方才停下手,正欲同宋凛生说话,却叫另一声呼喊打断。
待她回头一看,门前的石阶下赫然站立的,却是申盛领着阿沅一行孩童。
“申盛?”文玉话音上扬,颇有惊诧,“今日学堂不开课吗?”
言罢,文玉奇怪地转头看着宋凛生。
“申先生。”宋凛生客气周到地同申盛招呼着,“快请进。”
“是我请申先生和孩子们一道来府上过节。”宋凛生旋即又同文玉解释。
“今日端阳,小孩怎么能不过节呢?”宋凛生笑意渐深,“读书识字要紧,适当放松也不可少。”
文玉叫他此话说的面上一热,她可没说不让阿沅他们休息啊,只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申盛,快请进。”文玉旋即附和道。
“宋大人、文娘子有礼。”申盛笑的轻松自在,与早先那番萎靡不振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提了提手中那串形状奇异的绿色果子,“今晨起来,带着阿沅他们一道包的新鲜粽子,方才出了蒸笼,还热乎着呢!带来大家一起尝尝。”
“粽子?”文玉看着那尖尖角角的果子,外头是绿油油的叶片,看不清内里是什么式样。
——她不曾听说过。
只是比这果子更吸引人的,倒是申盛话中那句,“阿沅?”
文玉话音刚落,阿沅便应声而至。
“文姊姊!”脆生生的呼喊响起。
阿沅从申盛身后的马车上转出来,怀中抱着另一小串果子,同申盛手中那串除了个头要小些,别无二致。
“这是我做给文姊姊和宋哥哥的。”阿沅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将那串粽子高高举在文玉面前,献宝似地说道。
“哦?”文玉又惊又喜,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看宋凛生,又看回阿沅,“给我的?”
“嗯嗯!”阿沅甜甜地应道。
文玉方才从阿沅手中接过那串粽子,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阿珠也随之而至。
“文姊姊,宋哥哥,还有我的。”阿珠手中捧着的粽子形貌更是奇特,一个个圆鼓鼓的煞是可爱。
“谢谢阿珠,阿珠的手真巧。”文玉揉了揉阿珠的发旋儿,笑眯眯地夸赞着。
宋凛生笑意盈盈,立于文玉身侧。
“咳咳——”的一声打破宁静,文玉和宋凛生同时抬头——
面色严肃紧绷却不难看出羞涩的彦姿双手抱胸,个头小小的却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意味。
不似阿沅和阿珠的热情熟络,彦姿僵着唇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吃不完的。”
随即很快便将自己手中的那份粽子扔到文玉怀里,不待文玉出声便脚步匆匆地踏入正门,一转眼的功夫便隐入门后、消失不见。
“额——”
文玉有一瞬间的愣神,后知后觉地瞧瞧怀中多出来的粽子,却是比阿沅和阿珠包的更加规整好看,就是不知道尝起来如何。
彦姿这家伙,不会是用法术包的罢?
文玉懵懵地与身旁的宋凛生对视,有些啼笑皆非。
“好了,别站在门前了,大家一道进去罢。”宋凛生侧身示意,“申先生,请。”
申盛应声而动,不再客气。
文玉一手揽过阿珠,一面往里走,却忽而被阿珠额前的花样抓住了目光。
“这是什么?”文玉微微倾身,靠近阿珠些许,清楚明白地见她额间并非什么花样,而是一个小小的“王”字。
“文姊姊,这是王呀,大老虎的王!”阿珠双手捏成爪置于面庞两侧,“嗷呜!是申先生为我画的。”
“嗯?”文玉奇怪地哼了一声,迟疑地缩回下颌。
她倒不是不识字,只是这王?
“‘王’为猛虎额纹,而猛虎又为百兽之王。”宋凛生适时开口,为文玉答疑解惑,“小儿以王字贴于额面,用此镇邪。”
“原来如此?”文玉双眉蹙起,似笑非笑。
从前她以为自己生千年之久,又得师父点化,已然是超越旁的精怪不知多远,是以总是志得意满。
就连师父让她看的经书典籍、修行功法她也不怎么正经放在心上。
眼下看来,法术灵力,她修炼得不到家,而人间之事,她也知之甚少。
文玉两腮鼓鼓,兀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
宋凛生见状停住脚步,双眸清亮地看着文玉。
“怎么?小玉也想画额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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