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幽深平静的古井生起波澜,宋凛生的面庞破开一个柔和的笑来。
没有打趣,也不似玩笑,似乎是无比寻常的事一般,宋凛生却问的很认真。
“我?”文玉脚步一顿,反手伸出一指指着自己的鼻尖,“给我画额面?”
待得到宋凛生肯定的颔首后,文玉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
“可是额面不是给小孩儿画的吗?”文玉垂首抹了一把阿珠的发髻,看着她额间那个小小的王字,似有不解。
“不是小儿,不能画额面了?”宋凛生一歪头,轻声问道。
他束于脑后的乌发似锦缎一般,随之滑落至肩膀,更有甚者柔顺地垂落至胸前,与他月白的衣裳交相辉映,似一副渐渐晕开的水墨画。
——怕是名流大家之作也未有其生动神韵。
粉雕玉琢般的人物,叫文玉看得呆了一瞬,他话间的疑问,令她也不知如何反驳。
“哈哈,不是小儿不能画额面啦?”阿珠笑嘻嘻地跟着念叨了一遍,也有样学样地偏头看着文玉。
“你、你们……”文玉眼睫闪动,片刻之间不知眨了几下,“我、我……”
宋凛生笑意盈盈,很是开怀,远比他往日里更加活泼,似画里的人物跃出纸面,没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总算是自由自在、随心而动。
他并非打趣小玉,只是想让小玉知道,无关于年纪、性别,或是旁的什么限制。
只要喜欢,那就去做。
“嗯?”宋凛生鼻腔轻哼,尾音上扬,一双眼亮闪闪地期待着文玉的应答。
虽是天光大亮的白日,却似有万千星辰点点,此刻正闪烁于宋凛生的双眸之中。
文玉心中一动,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宋凛生面前,越发的被动了呢?
如今他竟敢光明正大、毫不掩饰地同她玩笑了!
好啊宋凛生,怕是跟洗砚学坏了。
心思起伏不定,便是文玉自己也难以捉摸眼下的眼下所想为何,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文玉忽而笑起来。
“我?我身强体壮,自是不需要此物驱邪避灾。”
一番话叫文玉说的婉转动听,不知倒了几个腔调。
说着,文玉审视的目光堪堪落在宋凛生面上。
“倒是你……”文玉话音一转,须臾之间一个念头随之闪过。
“今日落水、明日热寒,小宋大人既如此身娇体弱——”
文玉紧抿双唇,令自己看起来更加肃然,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让其间的笑意溜了出来。
“不如我为你画一个王字额面助你驱邪避灾?”
她虽是玩笑着说话,可言中之意可并未作假。
自她到江阳以来,似乎……宋凛生确实是大灾小病不断、诸多麻烦不停,上山平地摔,过河水里埋……
嗯……文玉心念一顿。
她不是来襄助宋凛生平安顺遂、康健一生,以弥补寿元枝损坏所带来的灾厄病痛的吗?
怎么如今看来,似乎与她原先的预想,有些偏离,甚至有渐行渐远之势。
心神凝滞,文玉强自镇定的面容险些裂开一丝缝隙,她忽然意识到此事的紧要之处。
难道寿元枝的损坏所带来的灾厄并不能轻易更改,便是以她的精怪之身也无能为力、干预不得?
怎会如此,她得回去问问师父或是敕黄才安心。
思及此处,文玉也失了玩笑的心思,她囫囵应道:“没事、没事,祛病去灾原不在这一个额面上头。”
只是她话音未落,宋凛生却立时应下。
“好啊,小玉说的在理,若得小玉亲手画成,便是再好不过了。”
宋凛生笑眼弯弯,似月牙初悬,很是清澈澄明。
他语调轻松、满口答应,未有一丝半缕的难为情或是不乐意,反倒是一副荣幸之至的模样。
文玉敛去心神,正欲抬脚离开,却忽而听闻这么一句,忍不住有些愣神。
“嗯?”待听得清楚明白之后,文玉心中一动,“啊?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宋凛生肯定地颔首。
“宋凛生你……”文玉话音微顿,直愣愣地盯着宋凛生。
文玉和宋凛生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两人都不再出声,相顾无言却又好似千帆过尽、不必说明。
微风拂过门槛,带着苦调回甘的艾叶香气,轻轻席卷过二人的衣袍,裙角翻动间鹅黄与月白两色重叠到一处,叶白蕊黄浑似一团团盛开的水仙。
临水自照、心动难掩。
中庭,寻芳水池。
端阳佳节,金光满地,是难得的好天气,再加之寻芳水池流水潺潺、山石林立,既不憋闷炎热,又有鸟鸣相伴。
宋伯将开宴的地址选在此处,*实在绝佳。
眼下还未到开席的时候,众人皆三三两两凑在一处玩闹。
申盛带着阿沅阿珠他们射五毒、顺道识些新字,洗砚和阿竹阿柏扎堆打着什么络子,宋伯领着帮厨的小厮在廊下包着粽子,而彦姿则是以粽叶覆面,半躺在假山上晒着太阳。
文玉忍不住扬唇轻笑,这院子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了。
转回目光,宋凛生正乖觉无比地端坐在她身前,而她手边的桌案上正摆着洗砚方才寻来的彩笔颜料。
橙黄橘绿,各色齐全。
“你可想好了?小宋大人?”文玉拈起笔尖,在不同的色盘上来回移动,“落笔之后可不能反悔?”
宋凛生自然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只是文玉实在是想象不出,宋凛生这张白净清俊的面庞被画上王字额面的模样。
“自然,绝不反悔。”
宋凛生半垂着眸,长如鸦羽般的眼睫为其投下一小片阴影,见文玉已预备齐全,他微微前倾着身子,也好不叫文玉太过费力。
文玉看着眼前被放大的脸孔,细如凝脂、眉眼深邃,似玉石雕刻一般的人物。
思量片刻之后,文玉也不再客气,提笔便蘸了明金色的颜料。
百兽之王嘛,自然要取气势相当的颜色。
文玉方才预下手,觉得还是有些不顺手,整个人便往前挪了挪,随后抬起一手捧着宋凛生的脸颊。
触手微凉,而后渐渐热起来。
一横、两横……
文玉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下笔,似手中捧着的是世间无比珍贵却又无比脆弱的珍宝,一丁点儿多余的力气也不敢动。
尽管她已经放缓了呼吸,但鼻尖喷涌的热气还是源源不断地吹拂在宋凛生的面颊上。
宋凛生呼吸一滞,掩藏在睫羽之下的眼眸当中,有点点微光划过。
虽未言语,但扬起的唇畔已然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好了!”
最后一笔落成,文玉将彩笔随手搁下,捧着宋凛生的脸左右端详着。
不错,总算没画歪。
淡金色的笔触自然流畅,早不似她先前那般蚂蚁回家的字迹。
文玉十分满意地瞧了又瞧,遂从旁取来铜镜捧在宋凛生身前,叫他自己也能看见。
“小宋大人,如何?”
宋凛生面色淡然、笑意盈盈,丝毫未有半分窘迫,反倒是仔细凝神欣赏起来。
小玉的字越发隽永清秀,既有气韵又不失雅致,很好看。
似乎无论是什么,读书也好、写字也罢,小玉学起来总是上手很快。
无需多时,便能远胜于他。
“很好,我很喜欢小玉送我的这份大礼。”宋凛生肯定地答道。
其言辞恳切、态度真挚,丝毫不见掺假,可见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喜欢小玉为他画上的王字额面。
仰躺在山石之上的彦姿听了这话,眼皮都没抬,仍是以粽叶覆面假寐着,只是簌簌地翻了个身。
他真是不明白,文玉这女人给宋凛生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把他迷得七荤八素的。
什么大礼啊,小孩的玩意儿罢了,就是申盛哄哄阿沅阿珠还行。
真是区区凡人,没见过世面。
文玉偏头看了一眼彦姿的方向,只当他睡得正香,不去理睬他的动静。
回过身来,文玉抿唇轻笑,而后又收住笑意,忽然一脸严肃地说道:
“真希望你真的有如百兽之王在侧、万千小鬼难侵,平安顺遂、康健无虞,一辈子都能顺顺当当的!”
嘱咐与嘱托说了一箩筐,文玉却似仍不能尽兴。
宋凛生,一定要好好的。
对坐的宋凛生颔首,郑重地应下,“有小玉亲手画下的额面相佑,我定能辟邪避祸、纳吉纳福。”
一辈子顺当太过久远、他只求此刻能好好在小玉身边。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小玉。”
“嗯?你说什么?”
文玉不确定地问了一遍,她的“大礼”不过一时兴起,可宋凛生竟真的给她预备了礼物吗?
咳咳,怎么略有几分心虚呢……
“小玉稍待。”
宋凛生侧过身子,在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物,随后送呈至文玉眼前。
一只……鼓鼓囊囊的……
文玉眨了眨眼睛,说话间也有些犹疑不定,“这是……”
“啊,这是……。”宋凛生面上一热,登时满脸酡红,“这是……香囊。”
宋凛生一双手捧着,将其捧到文玉面前,分明是只香囊,又不是什么旁的脆弱易碎的物件,他倒也捧得十分小心谨慎。
文玉垂眸凝神仔细去瞧,眼前的这只绿油油的……
姑且称之为香囊。
眼前的这只香囊通体一青黄两色制成,圆滚滚的头上顶着两只小小的角,周边以金色丝线包了边,下摆垂着几缕五彩的络子并一块深棕色的木牌,上书——
端午安康、岁岁吉祥。
倒是很好的意头,只是……
文玉左看右看,尚未看明白此物究竟是个什么……嗯,不好评说。
“这是?”
正当文玉预备开口问询一番之时,洗砚却凑了上来。
“这是龙啊!”
洗砚怀抱着方才打好的五彩络子,将其搁在桌案上,顺口便接了文玉的话头。
随后不待文玉出声,便神神秘秘地俯下身说道:“怎么样,文娘子,很好看罢?”
洗砚美滋滋的,眉眼之间不乏得意之色。
这可是他家公子熬了几个大夜,一针一线亲手缝制,世间只此一只,别无二家贩卖。
“龙?”文玉唇齿开合,惊诧万分,“哪有龙长这样的啊?”
宋凛生静默一瞬,也开始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小龙香囊。
“小玉,可曾见过龙吗?”
“嗯……”文玉轻吟着,眉心随之蹙起,似乎真的在仔细回想。
从前在春神殿,她听敕黄讲过,东天庭是有一直巨龙的,似乎是某位神君的坐骑,名唤……澹青。
她和敕黄还曾偶然碰见过一次,其身披鳞甲、青芒毕现,即便是沉睡着也很是摄人心魄。
只不过从未见过他的主人究竟是哪位神君。
反正话说回来,龙……决计不会是眼前这只香囊上的样子。
文玉心中小声嘀咕着,可是话一出口,却又是另一番论调——
“当然没有!”她故作夸张地眨巴着眼睛,“那可是龙,我去哪里见?挂画还是年历?”
宋凛生面色平和,眸光转动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洗砚,愤愤不平地念叨:“文娘子既没见过,那就当龙就是长这样呗!这可是公子一针一线——”
“洗砚。”宋凛生眼尾一扫,出声制止。
“宋凛生?”
文玉原本五感就异于常人、灵敏至极,即便是有宋凛生制止,洗砚的话仍是全数落入她耳中。
“这是你亲手做的?”
文玉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宋凛生,似乎生怕错过他半分半缕的神色。
“我技艺不精,小玉见笑。”宋凛生咬住下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找补一二。
可他话音刚落,文玉便随之而动,一把将那小龙香囊揽了过去。
“小玉?”
第182章
文玉抿唇不语,指腹来回摩挲着香囊底下那块木牌上篆刻的字迹。
端午安康,岁岁吉祥。
目光一转,又转到她握在手中的小龙,圆圆的眼、尖尖的角,方才看起来不太灵光的模样眼下却又越看越可爱。
洗砚说,这是宋凛生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原来他这一双手既会读书写字、又会栽花种草,如今就连针线功夫也学了个五六成了。
似微风吹拂、水波轻荡,任是再如何宁静的湖面也止不住生出波澜。
文玉的心起伏不定,说不清此刻是因何而动。
她是块木头,木头也会心动吗?
“宋凛生,我很喜欢。”文玉定住目光,满眼真挚,“谢谢你。”
“我、你……”宋凛生一时慌乱,竟语无伦次起来,“你喜欢就好,小玉。”
“我……”宋凛生眼神飘忽,止不住四下轻扫,却又不知该看向何处。
一旁的洗砚见了,忍不住绷直了双唇,同身侧的阿竹交换了眼神之后,蹑手蹑脚地往后退去。
“你?”文玉一偏头,将手中的香囊塞给了宋凛生,“你帮我戴上!”
望着掌心忽然出现的香囊,浑圆的龙眼正与自己对上,呆呆笨笨的样子便是宋凛生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才片刻的难为情随之而散,宋凛生坦然笑道:“如今我技艺不精,日后再为小玉缝制一个更漂亮精巧的。”
“一言为定。”见宋凛生总算放松下来,文玉也笑得开怀,“小宋大人。”
而后文玉便站起身,提着下摆转了一圈,鹅黄的衣裙似盛放的牡丹一般绽开,待衣衫理顺,最后在宋凛生面前站定。
“喏——”文玉指着右腰间一处,“就戴在这里罢!”
“嗯。”宋凛生颔首应下,抬袖将香囊系带解开,往文玉腰间别去。
宋凛生的指尖方才碰触到文玉腰间的丝绦,便猛地往后一缩。
那场夜雨之后的情景犹在眼前,纷至沓来的回忆似潮涨潮落,几乎要漫上理智的岸堤,将他击溃。
宋凛生轻轻呼出一口气,屏息凝神不再往深处想,停顿片刻后便重新上手。
不消多时,宋凛生便将香囊绑好,末了还轻拍了小龙两下。
“这里头我放了些菖蒲和薄荷,有舒心气、畅心神之效用。”宋凛生轻声嘱咐着,“最要紧的是预防虫蝇叮咬,如今入了夏,小玉也要当心些。”
文玉垂首瞧着挂在腰间的香囊左右晃动,其下坠着五彩的丝线也随之轻曳,似晚间的霞光一般耀眼夺目,煞是好看。
“嗯,我记下了。”文玉颔首应声,忍不住转着裙摆左看右看。
正当文玉沉浸欣赏之时,身后却忽而被一道力道冲撞,令她险些站不住脚,直往前扑去。
“小玉——”宋凛生忙伸出两手将文玉揽住。
文玉的身子前倾,整个人扑在宋凛生身上,鼻尖更是还差毫厘便要撞上宋凛生的肩膀。
顷刻间,文玉心神一滞。
宋凛生更是紧张万分,紧紧揽着文玉双肩,生怕稍有不慎将她哪里摔着。
动作间,香囊里菖蒲和薄荷的香气随之涌出,在二人之间四散开来。
清凉的气息醒神明目,文玉登时乱了手脚,挣扎着站好。
“小玉,当心。”宋凛生轻咳一声,慢慢托着小玉的双臂将其搀扶起身。
“文姊姊,对不住……”弱弱的声音响起。
文玉回身一看,阿珠怀抱着一只纸鸢,正满目歉意地盯着她。
“阿珠,慢些跑——”随后跟上来的申盛见状,忙关心道,“文娘子,宋大人,没事罢?”
文玉赶紧摇了摇头,“没事没事,我方才自己没站住脚而已,不关阿珠的事。”
“阿珠,没撞到你罢?”文玉蹲下身抱着双膝,与阿珠齐平,“姊姊跟你道歉,原谅姊姊?”
说着,文玉便伸出一手去扯着阿珠的衣袖左右摇晃,似真的撒娇耍赖一般。
阿珠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羞赧,她一面摇头一面将手中的纸鸢举到文玉面前,“文姊姊,你看,申先生给我扎的风筝!”
一只圆头圆脑的彩色燕子风筝立时展现在文玉眼前。
文玉偏过头仔细瞧着,笑眼弯弯地应声:“很好看!”
这头文玉和阿珠说着话,旁边的申盛也同宋凛生开了口。
“对了,宋大人和文娘子上回向我交代的事,已有了眉目。”申盛笑容灿烂、目光恳切。
半蹲着的文玉闻言抬头,专注地等着申盛的下文。
“穆大人前日已同我回信,阿沅和阿珠的户籍已造好,名册也录过了,往后读书习字、应试考学再不会有什么阻碍。”
文玉眸光一亮,“那——”
她欢喜地转身去看护在她身后的宋凛生,惊诧之色溢于言表,她没有往下说,似求证一般等着宋凛生开口。
宋凛生淡笑着颔首,肯定答道:“嗯,依你的意思办的。”
言罢,宋凛生的目光转过眼前的阿珠和尚在远处缠着宋伯的阿沅,“往后便不再是阿沅和阿珠,而是宋沅和宋珠。”
原本是想让阿沅和阿珠同小玉的姓氏,只是他与小玉诸多考量之后,还是让二人姓宋。
往后无论是江阳府或者再往上,行走会方便一二。
小玉既为阿沅和阿珠考虑,那他必然不叫小玉的心思白费。
文玉笑盈盈地起身,抬袖为宋凛生斟了一盏茶水,“谢谢你!宋凛生!”
一旁的申盛见了也牵牵阿珠的衣袖,领着阿珠道谢,“宋大人,文娘子,此事还多亏两位提点,否则我不知什么时候才想起来,届时恐误了阿沅和阿珠。”
“小玉,这是哪里话。”宋凛生接过茶盏,却不愿贪功。
他淡笑着摇头,“都是小玉的功劳。”
申盛见状,也是紧跟着开口,“那就谢谢文娘子!”
文玉双唇微张,似有惊诧,左看看宋凛生右瞧瞧申盛,一时竟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不用跟我客气!哈哈!”文玉绞着手中的袖口,羞赧至极。
不过说起阿沅和阿珠籍册的事,文玉脑筋一转,倒想起一个人来。
当时,还是她提醒了自己呢!
文玉面露疑惑,扫了一眼园中的人,“对了,申盛,怎么周先生没同你一道来?”
显而易见,周先生不在此处。
她问着申盛,转头又去问着宋凛生,“今日没请周先生过府吗?”
宋凛生摇头,“我差洗砚去送过帖子,只是周先生不在闻道书舍,便一道送去了申先生那里。”
“我后头又去过闻道书舍几次,皆未同周先生碰上面。”申盛上前一步,解释道,“周先生……”
他话音未落,却又不见下文。
文玉心里一急,匆匆便开了口,“周先生怎么了?”
自她和宋凛生上回从绿水巷回来后,也是再没同周先生见过面,也不知她情形如何。
“自上回大人和娘子走后,周先生似乎很忙,也不曾来明德学堂,倒是让我去她的闻道书舍代了几回课。”
申盛斟酌着,缓慢答道:“不过至于在忙些什么,这都是周先生的私事,我也不好相问更莫说打探,是以也并不知道其中内情。”
“嗯……”文玉轻吟道,“这样啊,可是今日不是端阳佳节吗?周先生也不在家吗?”
“是,今晨出门时,我还特意去闻道书舍看了,想着请周先生一道。”
面对文玉探寻的眼神,申盛摇了摇头,“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真是奇怪。
文玉扫了眼周遭,寻芳水池三三两两的扎满了人,宋伯忙的不亦乐乎,洗砚和阿竹阿柏也是笑作一团。
既然是团圆的节日,周先生怎么一早便不在家。
“想来周先生自有她的事要办,小玉不必太过纠结。”宋凛生适时劝道。
文玉点点头,纠结也纠结不出个所以然,她只能暂时将心中疑惑按下不表。
正当此时,宋伯捧着一屉青棕上桌,摆好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道菜色,热热闹闹地喊道:
“开饭咯——”
爽朗的笑意飘散在寻芳水池的每一个角落,阿柏领着众人入席,彦姿一个纵身从山石上跃下,洗砚则回身来请宋凛生和文玉。
“佳节时候,不必拘礼,申先生先请罢。”
宋凛生侧身让开一步,申盛也不再客气,领着阿珠入席去。
众人皆落座,唯余宋凛生和文玉二人。
“二公子!”
“文娘子!”
“文姊姊——快来——”
此起彼伏的喊声招呼着,令本就热闹非凡的寻芳水池,更添了三分欢快喜庆。
文玉和宋凛生相视一笑,面上皆是柔情万分。
“就来!”文玉一面应声,一面拉着宋凛生落座。
“这是文娘子喜欢的羊肉铜炉,公子喜欢的党参乳鸽,还有咱们阿珠喜欢的酿肉圆,彦姿的青鱼生,阿沅的松鼠鳜鱼……”宋伯献宝似地为众人一一介绍着今日的席面。
“还有洗砚、阿珠阿柏……倒是申先生,不知道申先生的口味,多预备了些。”宋伯笑容可掬,神情更是温厚,“希望申先生喜欢。”
申盛笑着颔首应声,止不住地同宋伯道谢。
“还有这个。”洗砚指着席面正中,“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呢!”
文玉扬眉去看,正是申盛领着阿珠她们亲手包的青棕。
“端阳习俗如此,在这日一家人要坐在一处同食青棕。”宋凛生柔声同文玉说道。
小玉此刻在他身边,那小玉此刻便是他的家人。
宋凛生唇畔微微弯起,勾勒出一段藏不住的弧度。
说着,宋凛生便为文玉取来一只搁在她的食盘里。
见宋凛生开动,众人也各自开动,不再拘束。
一番热闹欢腾之下,宋伯举着手中的青棕,环顾众人,说道:“祝福咱们宋宅光宗耀祖,人丁兴旺!”
旁边的申盛见了,摸了一把阿沅的发顶,“那我祝阿沅和阿珠一举高中!”
“他们才多大啊?哈哈!”洗砚打趣道,“我祝福江阳府年年丰收!”
“你这个范围太大了。”阿竹接话道,“我祝公子和娘子团圆美满!”
举杯相碰间,众人笑作一团,文玉垂首看了一眼腰间的香囊,抬头笑着说道:“那我祝各位端午安康,岁岁吉祥!”
言罢,文玉转脸看着身侧的宋凛生,他额间的王字闪着耀眼的金光,细看之下倒不损其俊美。
“宋凛生,长命百岁。”
四目相对之间,席面上的众人仿佛在顷刻之间远去,天地之间唯余小玉在他眼前……
宋凛生垂眸低声笑着,“小玉,喜乐安宁。”
风声舒朗、薄金满地。
伴随着流水潺潺而动,众人的身形隐没在园中的树荫底下,枝桠上燕雀啁啾、鸣声婉转,自是一副动人景象。
第183章
江阳府外。
云彩疏懒、青阳正忙,将城外纵横的水田照的发亮。
车轱辘碾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因着路上人流颇多走的很不顺畅,却丝毫不影响车里的文玉半眯着眼休憩。
午间的席面开了许久,大家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兴之所至又饮了好些雄黄酒,再加上宋伯张罗的各色菜式,可谓是酒足饭饱。
只是先前受穆大人之邀,还要出门观礼,看沅水端阳祭祀之事,时间不好耽搁,所以未能午睡便出了门。
文玉此刻昏昏欲睡之下才知,什么是暖饱思淫欲。
她兀自打着盹儿,似乎真的将要沉入梦乡。
端坐一旁的宋凛生抬袖为文玉打着扇子,动作轻柔缓慢,生怕搅了她的酣梦。
“公子,文娘子,咱们到了!”伴随着马蹄声声,洗砚的提醒传入车内。
“小玉,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却并无催促之意。
待文玉缓缓睁开眼,迷蒙的目光最终汇聚在宋凛生关切的脸上,“嗯……”
“要不我让洗砚送你回去休息?我一人前去观礼即可。”宋凛生手上仍轻轻摇着扇子,“放心,待祭祀一结束我就早早回府寻你。”
文玉脑中满是空白,有一瞬的发懵,直至听完宋凛生的话才回过神。
“不必。”文玉摇了摇头,坐直了身子,“我和你同去。”
“就当是见识见识江阳习俗,我还不曾见过端阳祭祀的场面呢。”文玉紧接着补充道。
她揉了揉眼眶,令自己瞬时清醒过来,“没事的,我没事。”
宋凛生迟疑片刻,似乎仍有犹豫,但见文玉眼中神色坚定,便也只好应下。
“也好,稍后祭祀典礼完毕我们便返程回家。”
“嗯。”文玉点点头。
宋凛生和文玉先后掀帘下车,方才站定便见穆同自不远处迎上来。
“宋大人——文娘子——”
穆同身着一袭淡蓝的袍子,脚步轻快又不失稳健,似浪花一般向这头扑过来。
“穆大人!”文玉眼眸一亮,登时来了精神,举起一手挥舞着。
今日是端阳,远水河畔又有节庆祭祀,是以道路上挤满了往来的行人,摩肩擦踵、络绎不绝。
文玉衣袖挥动,似一朵盛开的鹅黄花朵,在人群里极其出挑。
穆同见了笑意更甚,快走两步进到文玉和宋凛生身前。
“文娘子,端午安康。”穆同笑盈盈的,还是往日那般风流倜傥的做派,“可吃过青棕了?”
“吃过了!味道很好!”文玉两手合拢握拳,朝穆同拜拜,“穆大人安康!”
方才落在后头的申盛,领着阿珠阿沅还有彦姿赶上来,也规矩客气地与穆大人见礼。
直至申盛领着阿珠去另一头放风筝,这头一番说笑结束,似乎都没宋凛生什么事。
宋凛生眉尾一扬,但笑不语。
末了,穆同才转身向宋凛生见礼,“宋大人,下官在此恭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安康。”
宋凛生颔首,客气地与穆同还礼,“穆大人安康。”
穆同让开身侧的道路,指引着宋凛生和文玉前行,“大人,文娘子,这边请。”
“距祭祀典礼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大人和文娘子可随处转转,稍后再上观礼台。”
端阳是年中极其重要的节庆,今日又有祭祀典礼,是以沅水河道两侧热闹非凡,不仅游人如织,摊贩更是数不胜数。
儿童放纸鸢,女子祈福缘,男子则在沅水河道之上赛龙舟,各自忙碌又相互映衬,共同织就一副繁华盛景。
“嗯,穆大人辛苦。”宋凛生客气地与穆同答话。
文玉抱着手臂行走在二人中间,却丝毫不受他二人说话所扰,只一心盯着稍远处的沅水河面。
“宋凛生,你看——”文玉伸手一指,并前行几步,“那是什么?”
宽阔的沅水河道之上,一搜搜竹筏首尾相接,其两侧各点缀着鳞片般的彩绸,徐徐前行之下,犹如一条巨龙在水中遨游。
“是龙舟游赛。”宋凛生随即解释,“只是……”
只是往年的龙舟游赛一般由城中的各路商号出资各出自家的赛船,用以赛出前三甲以打响自家商行的名号。
却不曾似今日这般,只一条龙舟。
“只是今年沅水河道淤塞,前些时日虽清理了好些,却仍不能与往年相较,恐生变故是以改成了这般游行的龙舟。”
一旁的穆同接话仔细解答着,“只做展示游行使用,不做竞赛比较了。”
“原来如此。”宋凛生轻轻颔首,再次同穆同见礼,“近来穆大人操持此事,实在辛苦。”
也怪他近日不曾关注此事,竟在此时无法为小玉答疑解惑,宋凛生一时有些沉默。
“哪里哪里?大人客气。”穆同客气地接话,却并不过分自谦。
不卑不亢的模样,似一株傲然而立的树。
文玉从那龙舟上收回的目光落在穆同身上——
穆大人还真是身姿卓然、风度翩翩啊。
文玉绷直了唇角,不知为什么看见穆大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发笑。
奇哉!怪哉!
文玉一行人一路在各色摊贩组成的临时街市上闲逛,忽然听得一声呼唤。
“穆大人!”从身后的小摊转出来的男子很是热情,“拿只灯笼去玩罢!”
他手中提着一直通体青绿的三角灯笼,其下坠着五彩的丝线,若不是中间搁着蜡烛,倒不像灯笼,像是一只硕大的青棕。
“吴大,今日生意可好?”穆同笑眯眯地接过灯笼,也不客气,同那人热络地攀谈起来。
“都是大人照拂,今日城外人多,我也来凑凑热闹。”说着,吴大便转身又回了自家的摊位。
而穆同则是提着灯笼,将其转手送给了身侧的文玉,“文娘子拿着玩罢!”
“我?”文玉双手接了灯笼,却有些反应不过来,“给我了?”
穆同轻声笑笑,不以为意,“是啊,入了夜可以挂在廊下点上,免得怕黑。”
怕黑?
文玉一顿,许久不曾听见过这个词了。
不过怕黑,那都是原先在后春山里的事了,自她化形跟随师父以后,已经许久不曾怕黑了。
文玉默然,也不反驳穆同的话,只提着那青棕模样的奇特灯笼静静垂首而立。
也不知师父近日在忙些什么。
自上次陈勉之事一别,又有许多时日不曾见过师父了……
“多谢穆大人好意。”一侧的宋凛生上前一步,与穆同道谢。
穆同倒是不以为意,“大人哪里的话,不过一只灯笼罢了。”
说话间穆同自腰间取出荷包,欲与那吴大结些银钱。
虽是吴大好意赠与他玩,却不可叫人亏钱才是,开门做生意,哪有容易的。
只是尚未等穆同有所动作,一锭银已落在了吴大的摊位上。
“啊?公子要买些什么?灯笼?彩绳?”吴大稍一愣神,便赶紧张罗着生意,将摊上的小物件儿一一摆出来,“您看看?”
宋凛生淡笑着摇头,抬袖指了指身后文玉手中的青棕灯笼,“付这只灯笼的钱,您收好。”
言罢,宋凛生折回文玉身侧,将吴大“诶诶,还没找您钱呢!”的呼喊撂在背后。
他一向不喜欢欠人情,更不愿意让小玉因欠人情而有所顾忌。
穆同拎着荷包的手顿在半途,默了一瞬之后将那荷包重新别回腰间。
偶有江风吹拂,将他发间那根琥珀色的缎带拢至眼前,遮去了他眸中的晦明变化,叫人看不清楚。
很快,似乎从未发生过一般,穆同抬袖伸出两指,骨节修长的指尖夹住发带,将其抛至身后。
“大人真是……”穆同无所谓地笑笑,也不接着往下说。
宋凛生唇角微弯,勾勒出一个周正的笑脸,“穆大人见笑。”
这头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法,似有无声的硝烟弥漫。
反观文玉,只是垂首拎着那只青棕灯笼缓步前行,专心致志丝毫不受打扰。
见她如此沉默,宋凛生和穆同也不再出声,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文娘子有礼。”
一道男声响起,文玉终于止住脚步,抬首细看之下,不免有些讶异。
“陈勉?”文玉话中的惊喜溢于言表。
来人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陈勉,他一如往常身着蓝衫、打扮素净,面容消瘦之余倒不失精神气。
“正是,文娘子今日也来逛祭祀集了?”陈勉笑容周到温和,“我远远见了文娘子和大人,过来见礼。”
说着,落后两步的宋凛生和穆同也跟了上来。
陈勉同他二人一一见礼,而后便面带歉意地作别,“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多陪文娘子和两位大人了,先告辞了。”
文玉点点头,看着陈勉的身影隐入人群,朝着祭祀台那一头去。
“今日竟能遇着陈勉……”文玉喃喃,她还真有些意外。
也不知上回得了师父那法子,如今枝白恢复得怎么样了……
待她得了空,得避开宋凛生去陈勉家看看。
“陈勉本是府衙书吏,今日来此公干也是应当。”宋凛生轻声答道。
穆同肯定地点点头,望着陈勉远去的身影,“此次祭祀的主要祭神仪式便是交由陈勉完成的。”
“说起祭祀……”穆同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时辰不早了,还是请大人和文娘子登台观礼罢,请。”
宋凛生颔首,“小玉,请。”
文玉点点头,抬脚走在前头,宋凛生和穆同紧随其后。
三人身形如豆,在拥挤的人流之间穿行,朝着观礼台行去。
眼见到了观礼台脚下,正欲登临之际,文玉却忽而停下脚步。
“那是……”侧身远眺之时,文玉不忘扯了扯宋凛生的衣角。
宋凛生随之而动,顺着文玉所看之处望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处——
父亲背着小儿,母亲提着点心,老者聚拢说话,偶有三两只风筝在天上飘着牵动地上奔跑着的孩童。
热闹、欢快,是沅水河道两岸的写照。
一切看起来都与寻常无异。
“小玉,怎么了?”宋凛生附身问道。
文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方才那里……似乎是周先生。”
可是一转眼,待她想要再看清楚些的时候,那人却又消失不见,倒叫她不敢贸然确定了。
宋凛生闻言抬眸去看,却丝毫不见什么周先生的身影,“今日端阳,周先生既不在家,便有可能是在此处观礼,也不奇怪。”
“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文玉闭了闭眼,敛去了心中的猜想。
“走罢。”文玉牵了牵宋凛生的衣袖,“祭祀快要开始了。”
远远看着与观礼台相对的祭祀台,穆大人已经在祭祀台正中站定。
宋凛生颔首,同文玉一道上了观礼台——
第184章
天高水阔、青阳满地。
沅水河中龙舟徐行、两岸人声鼎沸,实在是热闹非常,与之前上巳祭春神也不相上下。
而一切的喧闹声响在穆大人站上祭祀台的那一刻随之止息。
稚子收了风筝,男女停下交谈,老者扬起头颅,众人的目光皆汇聚于祭*祀台中的穆大人身上。
若说上巳祭祀是求春种,那么端阳祭祀求的便是秋收。
在这日上告于天,俯祭于地,以求得秋日的丰收和风雨的和顺,是百姓心中最紧要的祈愿。
鼓声激昂,捶打着众人的心弦,在极其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下,穆同开始了祭祀仪式。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观礼台上,遥望着穆大人所在的方向,虽相隔着些距离,却仍然忍不住被那虔诚的情绪所感染。
穆同祭天、祝祷,繁复的步骤在他的主持下变得井然有序。
正当一切都按计划行进之时,文玉却忽而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可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尚未等文玉探个究竟,那掩藏在沅水之下的暗流涌动便毫无遮掩地显露人前。
河面波涛翻滚、莫名起浪,而半空中更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啊!要下雨啦!”
“怎么回事啊?变天了!”
众人皆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已然开始四下逃窜。
方才还隐在人群当中的彦姿不知何时转到了文玉身侧,他压低了声音,用仅有他和文玉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怎么回事?有古怪。”
文玉侧身一看,彦姿几时同她这么要好了?一有动静竟然来的这样快。
不错,看来回家多送他几盏菡萏酥山才是。
“却是不似自然风波。”文玉同样压低了声音,“你退到我身后来。”
沅水河道之上,原本徐徐行进的龙舟,如今也随着波涛翻滚而变得摇晃不止,其上的水手也无法安然立身,几乎要整个翻倒入水中而去。
文玉凝眉,情形不妙。
转瞬之间做好决定,文玉便欲往前。
“小玉,你待在此处莫要走动。”宋凛生一手按住文玉的小臂,转脸正见彦姿在旁,“彦姿,同小玉一处……看好她……”
“我去找穆大人一道调动人手救人!”说着,宋凛生快步下了观礼台,往祭祀台而去。
“宋凛生!”文玉心中一急,慌忙开口。
只是宋凛生步履坚定、动作又快,更是未有片刻耽搁。
不行,这样的情形根本不是调动人手便能解决的事,即便是调来了人手,届时伤亡惨重,也是无力回天。
况且眼下这场风波,显然是妖邪异动,否则怎会转瞬之间便风雨大作。
文玉两指翻动,一道青芒登时凝聚在掌心。
“你疯了!”彦姿低声呵道,一把按住了文玉的手臂,“你这样贸然出手,搞不好会招来祸患的!”
文玉闻言心中一诧,想不到彦姿这小小年纪思虑倒是周全……
兴许是个可造之材,只是眼下跟着她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得为他寻个好去处才行。
“祸兮福之所倚,招就招罢!”文玉语调轻快地回了他一句,手上动作却未停。
福祸难全,人命却易折。
师父总说在人世应锄强扶弱、保护幼小,想来并不止是为了要她积攒功德,这其中的道理她已懂得。
今日,即便不是为了宋凛生,她也不会眼看着百姓落难,自己却袖手旁观。
文玉心下已有决断,手中的青芒也再次随之聚拢。
“等一下!”彦姿再次按住了文玉的手,急促呼道,“你看——”
陡然被他捉住,文玉手中的青芒不禁闪烁了一瞬,片刻的茫然过后,文玉顺着彦姿的方向看去。
只见风雨不再、天光晴朗,方才还波涛涌动的沅水河道转眼间便风平浪静、一如初时。
就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
没有疾风,没有骤雨,更没有险些掀翻龙舟的浪潮。
文玉难以置信地闭了闭眼,就好像眼前之景皆是错觉。
直到两岸的高声疾呼再次将她拉回现实。
“春神娘娘显灵了!”
“春神娘娘保佑!一定是春神娘娘保佑!”
“大家快看,真的是春神娘娘显灵!”
人群里的议论纷纷一字不落地传入文玉耳中,她本就五感敏锐,更何况百姓言谈之间毫不避忌,本来就未有隐藏之意。
春神娘娘……显灵……
文玉心中一顿,琢磨着众人口中念叨的话语。
奇哉!怪哉!
一是方才的狂风骤雨确有古怪。
二是……怎么会是春神显灵呢?
文玉毫不掩饰地环顾四周,更是暗自探出灵力去感受师父的气息。
师父明明不在此处,可此处的风雨却能骤然停止。
难道说真神之力就是如此强劲?强到令人无话可说?
即便是远在天边,也能须臾之间消灾除祸,片刻之内海晏河清?
文玉心中咋舌,饶是她也有些难以置信。
不过……只要眼下的燃眉之急解了便是,深究那么多作甚,徒增烦恼。
到底是不是春神显灵,她回春神店问问师父不就知道了。
须臾之间,文玉又忍不住有几分得意,师父不愧是师父——
这就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啧,真是呼风唤雨、变幻无穷啊。”彦姿的感慨之间不乏艳羡。
他慢吞吞地松开捉住文玉的手,动作犹豫迟缓,似乎怕一个不留神,文玉仍旧不管不顾地出手。
文玉眼波流转间自然懂他的意思,遂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转身遥望祭祀台,宋凛生和穆同正在一处,约莫是商议着什么。
不多时,宋凛生下了祭祀台折身往回走,穆同则留下继续主持未完的仪式。
文玉半垂着眼,目光从宋凛生身上越过,看向他身后此刻说得上是平静无波、安宁至极的沅水河道。
首尾相连的竹筏龙舟正慢悠悠地摇曳着前行,与她方才来时别无二致。
似乎方才种种,皆未发生。
文玉抱着手,指尖在两臂上轻轻敲动。
“你说……”文玉眯了眯眼,示意彦姿往前看,“会不会是……”
“你是说春蓬草?”彦姿当即会意,接话道。
“春蓬草?”宋凛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文玉和彦姿应声回头,见他自台阶上快步行来。
“小玉,彦姿。”
宋凛生脚步匆匆,转眼便到了文玉身前,他极快地招呼了彦姿一声,随后便同文玉问道:
“小玉是说,方才之事与那春蓬草有关。”
他既如此问,文玉也毫不避忌,只是眉宇之间转瞬而来的忧虑不禁夸张了三分。
“是啊,我真是害怕,若真是春蓬草。”文玉眉心微蹙,故作张惶地看了身旁的彦姿一眼,“彦姿要是应付不来该如何是好?”
旁边原本静默不语的彦姿,登时喉头一噎,“你?我?”
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惶恐。
“小玉,别怕。”宋凛生沉吟片刻,“是否真是春蓬草还尚未可知,只是此事不宜大动干戈,不如等入夜之后,我与彦姿再去探查一番。”
文玉转头瞥了一眼祭祀台周边再次聚拢的人群。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确实是不宜张扬。
“彦姿,你待如何?”文玉回身柔柔弱弱地看着彦姿。
这女人还真是……
无奈的目光在宋凛生和文玉之间逡巡,彦姿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他一时不明白,到底谁才是大妖。
“我去,我去就是。”
“有劳大仙。”文玉笑得狡黠无比,计谋得逞的欢快溢于言表。
……
天光散去,夜幕低垂,祭祀的人群似潮水一般褪去。
白日里的喧闹有如昙花一现,沅水河道重新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与穆大人作别以后,文玉和宋凛生、彦姿也下了观礼台。
高处虽便于观察,却也实在是惹人注目。
文玉仰躺在岸堤边上的芦苇丛中,看着满目星子疏落、苍穹一望无垠。
偶有夜风袭来,将她两鬓的碎发扬起,有意无意地捉弄着她的鼻尖。
此处隐蔽,便于躲藏。
宋凛生端坐在她身侧,彦姿则同她一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阿嚏——”文玉鼻腔一阵冷意,令她的脊背都躬了起来。
好在周边本是一片虫鸣蛙叫,堪堪将她的声音盖过。
“小玉?”
宋凛生应声侧目,旋即他那件月白的外袍便落在了文玉肩头,将她大半个人遮住。
“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衣衫翻动带起的风声吹拂在彦姿的脸上,他缓缓偏头瞥了一眼。
哪里就娇弱至此了呢?
宋凛生还真是……
呵,凡人。
文玉这女人不知比他强健百倍千倍,若他知晓文玉乃是精怪之身,也不知会否仍然如此。
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彦姿的脑袋瓜不容许他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他翻身坐起,僵直着脊背不去看宋凛生和文玉。
文玉望着眼前将她遮住的月白衣袍,似裁来天边的云彩一般,又轻又软。
“咳咳。”文玉抬眸望了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她旋即起身,那件衣袍也随之落回宋凛生的肩头。
“上回着凉的人,可不是我。”文玉拍拍宋凛生的肩,“快穿穿好。”
“我……”宋凛生一时语塞,却不知该如何与小玉分辨,他……
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身侧的二人,彦姿耸了耸肩。
“我下水去看看——”说着,彦姿便要起身。
“等等!”文玉低声唤道,旋即跟上彦姿的脚步。
她抬袖握住彦姿的手,掌心相触碰的瞬间,一道淡淡的青芒钻入彦姿的手。
“它会带你找到方向。”文玉用仅她和彦姿可见的音量低声嘱托道,“万事小心,不可强求。”
先前彦姿在水下遍寻春蓬草的踪迹而不得,而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找到。
虽不知这其中的缘由究竟为何,但为了保险起见,文玉将自己身上的一缕气息给了彦姿,令其为彦姿开路。
彦姿一顿,似乎有些意外。
他回眸古怪地瞥了文玉一眼,不咸不淡地应声,“嗯。”
夜色沉沉,沅水河犹如砚台之中的一泓墨水,幽深微暗、深不可测。
彦姿似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入了水,未惊起半分波澜。
一切皆如预想中的发生着。
可不知为何,河面越是平静,文玉的心中却越是不安。
她长身玉立,似一朵清瘦的黄角兰站在夜风当中。
宋凛生握着外袍犹豫着,他不想给小玉添麻烦,更不愿惹小玉不快。
可若是叫他只顾自己,却也是无法做到的。
文玉肩头一沉,随之垂眸看去。
那抹月白的色彩将她的鹅黄衣裙盖住,衣角蹁跹同夜风纠缠在一处,似无声的乐章跳动。
目光上移,宋凛生微白的面庞就在她身侧。
他两颊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迟疑,却又不乏坚定果敢的色彩。
似乎怕文玉会再次拒绝,宋凛生唇齿微动,“小玉……我……”
“嘘!”
文玉面色一凛,一把捉住了宋凛生的手腕,将他拉近自己、护在身侧。
宋凛生随之噤声,不再言语,面色也陡然凝重起来。
小玉如此反应,必定事出反常。
虽则他并不想做一个躲在小玉身后的宋凛生,可眼下局势不明,他也不想给小玉添乱。
暮色四合、混沌八方,周遭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黑。
文玉总算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太静了。
夜间人潮褪去,虽则安静,却也令一切声响变得更加清晰。
不知从何时起,虫鸣蛙叫消失不见,水流涌动寂静无声……
似乎沅水河畔的一切被裹在了密不透风的虚空之境,仰不见天、俯不着地。
文玉紧紧了掌心,握住宋凛生的手腕。
宋凛生是凡人,五感迟钝,或许尚未察觉。
可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气流涌动——
第185章
文玉手腕翻动,将宋凛生往身后拉了拉,而后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聚起点点青芒,弹指间一道气流无声地飞出,往前冲击而去。
——是结界。
不过,这样的结界还难不倒她。
文玉双眸低垂,在心中默念几句,用意念控制着周遭的气息,再抬眼时,眼前的结界随之消解。
耳畔虫鸣声声、风声阵阵,不同于方才的死气沉沉,沅水河畔的一切似乎都鲜活起来。
在春神殿时,她是常常和敕黄一道逃出去玩闹嬉戏,可这并不代表她会荒废了师父所授的心经术法。
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也不算给师父丢脸。
文玉左右环顾一番,此处虽则蛙声虫鸣不断、水流潺潺不息,诸多声响繁杂交织,可是……
宋凛生偏头静静看着静默不语、眼神专注的文玉,虽不知小玉在想些什么,却能感受到手腕间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那是属于小玉的体温。
在风声寂寂、空旷辽阔的天幕之下,有这样的一点温度,便足以让他抵御夜风阵阵。
宋凛生唇角勾起,浅淡却又满足的笑意浮出面颊,“小玉——”
只是他话音未落,却惊得文玉似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
文玉猛地抬首,陡然睁大的双眼中倒映出星子点点,她来不及出声制止,便伸出一手捂住了宋凛生的口鼻。
四目相对之下,文玉无声地摇摇头。
宋凛生身量高,如此这般的姿势倒像是文玉整个人挂在他身前。
他垂眸看着小玉,她那双眼眸清澈澄明比月光还皎洁三分,映射出眸中的倒影,唯有他一人的身形。
似喧嚣远去、万物消逝,天地间仅剩下他与小玉而已。
唇畔有温热的气息传来,那是小玉的指尖。
宋凛生眸色一暗,随之噤声,只乖觉地轻轻颔首。
他动作不大,却牵引着文玉的手。
温热的气息喷薄其间,一阵比一阵急促,带起点点湿意。
——宋凛生的呼吸。
文玉毫无知觉地吞咽着,而后一阵微凉的夜风袭来,叫她彻底清醒。
猛地缩回手,文玉别过脸去。
眼前一空,宋凛生也不禁微微错开。
片刻的停顿之后,有宽大的衣袖作掩,文玉镇定地继续牵着宋凛生,空出的另一手则指了指自己和宋凛生,而后又指向前方的芦苇荡。
宋凛生登时了然,旋即颔首示意文玉。
二人脚步轻动、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在虫鸣蛙叫的遮挡之下,顺利地潜藏在芦苇丛中。
文玉探出一手拨开眼前的芦花,偏头往外看去。
月色倾泻,在沅水河面上打出错落有致的光斑,闪烁跳跃的样子似宝石珠翠上的华彩。
紧挨着河道边上,是一片空旷的湿地,河面上折回来的光将其照的亮堂堂的,隐约可见立身于当中的两个人影。
说是人影,却还有些为时尚早。
文玉眯了眯眼,周遭浮动交织的气息可不是全然的凡人。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婉约柔美的女声初时还算得上冷静自持,可随之话越往后,其话音呜咽,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似在问与之相对的另一人,又似在问自己。
“我只是恨他失约……却没想到……”
“究竟为何如此,如今这样的局面,难道就是他想要的吗?”
“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
文玉屏住呼吸,听得聚精会神,虽不是十分清楚,却也能听见七七八八。
只是,这些话零零散散,断而未绝,又很不连贯,反倒听得人一头雾水。
文玉侧目与宋凛生对视一眼,见宋凛生拧眉不语,神情肃然。
她怎么忘了……
上回洗砚说她带着宋凛生趴人家屋顶是不雅观,眼下她又带着宋凛生偷听,岂不是更不得体?
文玉心中一默,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体……便不得体罢。
她安抚似地伸手拍了拍宋凛生的手背,眼神示意他放宽心。
宋凛生轻轻颔首,他知道小玉心中的顾虑,只是他并非是记挂自己的声名。
而是……
若是眼前的人不过是寻常女子,怕是小玉根本没有掩藏身形、躬身偷听的必要。
小玉从不是爱打听旁人之事的性子。
除非……
宋凛生的眉心越锁越深,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浮现,令他心中骇然、说不出话。
文玉见宋凛生沉默不语,只当他已然放下心来,便不再多想,旋即转回目光再次看向湿地上。
与先前说话的那名女子相对而立的似乎也是一位女子,只是她身量颇高又背过身去,叫文玉看不清楚。
仿佛被问住了一般,这名女子默不作声,任由先前那女子呜咽啜泣。
待文玉以为她不会开口之时,一阵凉意袭来,那人带着犹疑的话音混杂着夜风随之响起——
“你……不是恨他吗?他有如今的下场……”
“你该高兴,却在这里……落什么眼泪?”
话到最后,上扬的尾音已满是不解和困惑。
“我、我恨他不假,可是、可是我曾经倾慕于他……”纠结与挣扎并存,肯定与怀疑相伴,先前那女子一番话说的很是艰难。
而相对的这名玄袍女子,显然更加难以置信,甚至忍不住上前一步,与之正面相对。
文玉虽然隔得远,瞧不清她面上是什么神情,可从她匆匆迈步的样子来看,也可想见其似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般的惊诧。
果不其然,未等文玉细想,那头已然出声——
“爱与恨的分界是什么?现在与曾经哪个更紧要?”
她话虽说的严厉,语调却更多的是疑惑,而非谴责。
这样强烈的反差,倒让文玉十分怀疑她二人的关系。
姊妹?亲友?还是旁的什么……
文玉也说不清楚。
先前那素袍女子似乎被这番话问住了,沉默着不肯出声。
“你当真——”玄袍女子犹豫着再度开口,似欲规劝,却未来得及说完。
那素袍女子便骤然出声,“若是爱恨总是分明,从前真能割舍,世上又怎会有那样多人求神拜佛、以求心安……”
爱、恨,从前、如今。
文玉心下琢磨着,难道又是什么为情所困的妖精鬼怪,在此处探讨入世的哲学。
也难怪,自她冲破结界以来,总有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起先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约莫是同为妖精的缘故。
只是不知是哪路道友……
一旁的宋凛生静默不语,眼看着文玉的脸上风云变幻,他心中的猜想越发得到印证。
若他只身在此,那他不会惧怕任何险境与未知,但此刻他身旁还有小玉……
探查春蓬草一事,本是他职责所在,如今却连累小玉以身犯险——
宋凛生心中懊悔万分。
“旁的不必多言,我只问你——”玄袍女子声线微冷,似极其专注认真,“若要你选,你是要如今的他,还是从前的他?”
此言一出,素袍女子并未立时答话,似乎是被惊住了一般。
反倒是这头的文玉动了动耳朵——
他?
如今的他,从前的他?
他是谁?
好一番周折过后,文玉这才注意到两人话中的“他”。
心中疑惑渐深,文玉不禁凝眉。
“我……我虽恨他,却也只愿他能做回从前的他……不愿他似如今这般受尽折磨。”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出人意料,那名玄袍女子仿佛有片刻怔然,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阵沉寂过后,那玄袍女子终于开了口:
“你此话当真?”
“从前他离你千远万远,如今只要你愿意,却可以让他每日在你眼前。”
“即便如此,你也要选从前?”
她淡淡地说着,话音一句更比一句轻,风声席卷也无法将其中的困惑吹散。
“是,若时光倒流、一切从来,我也愿意选择从前。”素衫女子言语顿挫、字字铿锵,其话中坚韧似一道道重锤砸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耳畔。
——自然也包括文玉。
虽不知来龙去脉,可仅凭这几句话,文玉也能听出其中的百般纠缠、嗔痴爱恨。
文玉一时感慨万分,忍不住拍了拍宋凛生的掌心。
从前她只当神者仙者勘破凡尘、跳出轮回,是众生追逐之举,可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倒觉得凡人敢爱敢恨,也是不枉此生。
宋凛生抿唇不语,摊开的手掌静静接纳着文玉的指尖,任由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河滩的湿地上一片沉寂,四周似坠入永夜般漆黑,月色隐入云间,玄袍女子不再答话。
文玉拨开芦苇的手松了松,旋即往回撤。
即便是看热闹也该看够了,如今对方既无伤人的心思,她也不该打搅。
偷听了这许久,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眼下看来,悄无声息地退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对方极大可能并非凡人,可天地之间、六道之内,本来也不只是凡人的世界。
众生平等互不滋扰最好。
可尚未等文玉收回手,那玄袍女子身形微侧,似察觉什么一般。
文玉动作一顿,登时浑身僵直。
——不妙。
“谁——”
一声低呵犹如利刃般划破夜空,直朝文玉所在的位置而来。
其势凌厉而凶猛,连带着将四周的气流也肆虐起来,似一支支箭雨,脱弦而出、势如破竹。
这是……
妖力!
文玉瞳仁紧缩,且对方的修为远在她之上。
看来方才的结界,不过是其随手布下,是以容易勘破罢了。
电光火石之间,文玉扬手将肩上宋凛生的月白衣袍翻起,随之将其抛至空中,遮盖了宋凛生大半视线。
在那道气流即将靠近之时,衣袍正落在宋凛生眼前。
文玉搂住宋凛生的腰身,借巧劲带着他一个旋转,使其目光错开。
在他身后,文玉伸出一掌,直直与那气流对上。
并无轰鸣之声,也无两相碰撞的流光乍现。
文玉心中一凛,对方在试探她?
而她,却真的出手了。
这岂非自乱阵脚,文玉心中不安,暗道不好,一向淡定的她也不不由得渐渐染上焦灼之色。
“阁下还不现身,且等我来请么?”
温柔多情的女声越过芦苇荡遥遥而来,似不惧艰难险阻,也要来到文玉耳畔。
文玉一顿,这声音与方才那声低呵截然不同,那呵斥利如刀刃,这呼喊却又缱绻万分。
似乎方才一切皆是错觉一般。
芦花飘荡、夜色沉寂,文玉有一瞬间的惘然。
隔着重叠的芦苇,文玉对那头的境况并无把握。
而做无把握的事,就意味着危险。
可方才那声呼唤似乎久久萦绕在她心头,不曾消散片刻。
文玉似着迷一般,往前迈了半步。
“小玉,别去。”宋凛生一手握住文玉的手腕,“当心。”
宋凛生掌心微凉,文玉不由得蜷了蜷指尖。
冰消雪融、清明重现。
似大梦初醒,文玉猛地停住脚,其发间已是冷汗涔涔。
操控人心之术……
文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后怕,宋凛生还在她身侧,贸然动作恐对宋凛生不利。
正犹豫间,那女声再次悠悠响起——
“真待我去请不成?”
不疾不徐的语调却无端让人觉得压迫至极。
文玉反手将宋凛生握住,侧身叮嘱道:“宋凛生,跟紧我。”
“小玉……”宋凛生摇摇头,似乎不愿让她冒险。
“万事有我。”文玉不再过多犹豫。
既然避之不及,不如正面相对,春神殿从没教过她当缩头乌龟。
言罢,文玉便护着宋凛生一步步越过芦苇荡而去。
她并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古怪。
身为妖精鬼怪,自然有改头换面的本事,只是容貌易改,气息难掩。
这妖力中蕴含的气息,她似乎在一物身上见过——
沅水河底,春蓬草。
层层叠叠的芦花在眼前散开,似拨云见日一般,越前行越是豁然开朗,月光打在沅水河面上,将一旁的湿地也照的发亮。
抬袖拂过最后一丛芦苇,文玉和宋凛相携而出。
“周先生?”
望着眼前乍然出现的面容,文玉忍不住惊呼。
那素衣女子的身形逐渐清晰,竟然是……闻道书舍的周先生。
周乐回面色张惶,却又强自镇定着,一张脸在冷白的月色照拂下显得毫无生机。
若非她本是教书的先生,此刻倒更像是犯了什么错处,被当场揭短的学生了。
“文娘子……宋大人……你们……”周乐回唇齿微张,低声答道。
宋凛生疑惑的目光扫过周乐回,却碍于礼数并未过多停留。
文玉侧身与宋凛生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眸中瞧见了毫不掩饰的讶异之色。
“是你?”文玉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白日里她恍然一眼,似乎是看见了周先生,可是不过转瞬之间人便消失不见、毫无影踪,她只当是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可如今,周先生好端端地在她眼前,她却又不敢相认了。
方才那两声……分明是妖……
而周先生,自然是人。
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是误会,还是隐藏太深。
文玉屏息凝神,握住宋凛生的手也不禁紧了几分。
难不成,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妙的幻术,竟可以伪装成凡人,将她也骗了过去。
对面周乐回听罢文玉所言,却是猛然抬首,双眸之中似有说不完的话尚未出口。
文玉紧盯着周乐回,只见她微微张口——
“是我。”
出声的人并非周乐回,而是自她身后缓步而出的另一女子——
也就是那位身着玄袍的女子。
月色倾泻,照耀她华彩满身。
饶是文玉常以三圣母、何仙姑自比,在眼前之人现身后,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了一瞬。
纯白无瑕,却又摄人心魄。
分明是并不凌厉,甚至算得上柔美的面庞,却无端令人觉得风情摇曳、妖邪至极。
这样的感觉似乎……似乎在什么人身上出现过。
文玉思绪纷飞,脑海中的片段似走马灯一般接连闪过,快速又急促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这女子并不像她梳着寻常的发髻,反倒是任由额前的碎发飞扬,身前有几段发辫滑落,更添几分随性自在。
其耳畔坠着一缕银铃吊坠,脖颈之上还佩着一只金丝绞花的长命锁,中间一点朱红也不知是什么灵石彩宝,正泛着幽深的光芒,似点点血珠在其间流动。
文玉凝眉不语,看着她一步步从周乐回身后行出,直至走到周乐回身侧,即将将其越过去之时——
周乐回匆匆喊道:“荇荇姑娘!”
荇荇姑娘……
文玉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荇荇。
倒像是什么水草藻类的名字,该不会真是沅水底下那株春蓬草罢?
周乐回的呼喊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名唤荇荇的女子步履不停,似天地万物皆不可阻挡一般,直向着文玉和宋凛生而来。
或者说,直向着文玉而来。
那双水一般的眼睛,带着澄净清澈的同时,也带着深不可测、幽微暗沉。
熟悉的气息随着来人的靠近,越发强烈。
妖精鬼怪,对于气味的敏感程度异于常人,文玉也不例外。
文玉面如平湖、心如擂鼓,胸腔之中似有千万只蝴蝶振翅,那愈演愈烈的轰鸣之声响彻耳畔,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真是春蓬草……
眼看着她越来越近,文玉想要出声阻止,让其停住脚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偏生她丝毫未有驻足之意,仍不疾不徐地抬脚往前。
“文玉!”
一声急促的呼喊由远而近横亘在她二人之间,不过转眼的功夫,彦姿便闪身到了文玉身侧。
“怎么回事,你没事罢?”说话间,彦姿警惕地扫视了一圈,打量着周遭几人,旋即轻声附在文玉耳畔说道——
“我依着你指的路去了,那春蓬草不在沅水河底。”
春蓬草不见了?
第186章
不在沅水河底……
眼看着面前的玄袍女子步步逼近,文玉眸光一闪,心中的猜想验证了大半。
确实是不在沅水河底——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旁的宋凛生见她步履不停,丝毫没有驻足的意思,不由得上前一步挡在文玉身前。
“这位娘子——”他话音徐徐,略带犹疑,一时琢磨不准对方此行究竟何意。
只是对方闻言竟半分眼色也未给他,只一心盯着他身侧的文玉。
宋凛生静默一瞬,几欲再开口,却被文玉一把拦住。
眼下情形不明、局势未定,她不能让宋凛生冒险,更何况若不是她的缘故,宋凛生也不会摊上这些事。
文玉稍稍侧身横在宋凛生之前,目光沉静地看着渐行渐近的玄袍女子。
两相对望之下,文玉和那玄袍女子皆未出声,谁也不肯先开口打破僵局。
沉默的气流在二人之间涌动,渐渐织成一张古怪的网,几乎要将周遭的几人通通隔开,似乎天地之间唯余她和文玉。
文玉直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瞳,心潮涌动之下,有些拿捏不准对方的心思。
眼见气氛似霜雪一般冻住,周乐回左右环顾之下,猛地上前几步,匆匆来到文玉二人中间。
“文娘子,宋大人,彦姿。”她语速极快地一一打过招呼,而后看向她身旁的玄袍女子,“这位是荇荇姑娘,是……是我的朋友。”
言罢,她又同荇荇介绍道:“荇荇姑娘,这位是文玉娘子,宋凛生大人和彦姿,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朋友。
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照周先生的反应来看,她似乎也并不知晓眼前这位“荇荇”姑娘的身份。
如此一来,文玉便放心了些许。
荇荇既然瞒着周先生,自然也不会愿意在人前袒露,那她便不会贸然出手。
文玉沉吟着,这么说她与宋凛生、彦姿暂时尚且能算得上安全无虞。
周乐回话音落下,宋凛生随之颔首致意,彦姿则仍是满脸防备地盯着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荇荇姑娘。
他在学堂这段时日,同周先生打照面的次数也不少。
周先生一向独来独往,偶尔能同申盛说上几句话,可从未听说过她还有什么朋友。
彦姿的目光回转,瞄向身旁的文玉。
文玉眼帘轻抬,当即会意。
可正当文玉预备同眼前这位荇荇姑娘客套一番、攀攀亲戚之时,对方却先开了口。
“文、玉。”她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地念道,似乎极认真地品味着文玉的名字。
荇荇额前的碎发随风而动,那一双幽暗如水、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缕缕青丝,紧锁在文玉的脸上。
真的是你……
文玉叫她这一打岔倒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正逢她叫着自己的名姓,于是乎赶忙应道:
“在呢!”
只是这一声应答响起,丝毫未起到原本预料中的破冰效果,反而气氛又随着话音的落下将至极点。
周乐回面色一僵,失去了往日在闻道书舍的从容气度,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
看着眼前的大妖,文玉略一停顿,实在有些拿不准对方这高深莫测、一言不发的做派,到底是一贯如此还是另有所图。
既然打过了招呼,又不欲与她们为难的话,此刻不应该两相作别,放她们离去么?
文玉定定心神,维护身后宋凛生和彦姿步伐并未后退半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你不认得我?”女子眼尾上挑,眉心紧蹙,近乎妖冶的双眸滑过一丝异色。
沉郁又不失轻灵的话音落入夜色,似无形的双手拨弄着文玉的心弦,奇异的琴声随之而起,听得文玉一头雾水。
文玉眉心紧拧,抬眸认真审视着眼前之人。
容色清雅、气息却邪佞。
偏生随随便便往那一站,便让人觉得超凡脱俗。
这样的样貌,若是她见过定然难以忘却,可见她同这荇荇姑娘,定然是不曾打过照面的。
文玉不禁点点头,并不觉得荇荇的话中有何深意,只是粗略的将其在心中过了一番,便有些了然。
“怎会?”文玉双手作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我怎会不认得您呢?”
敕黄曾说过,伏低做小也是一门学问。
从前她不懂得,如今对上这样的大妖,文玉深以为然。
那女子冷眼一横,淡淡地看着文玉满脸堆笑,却是不为所动。
文玉面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打起了鼓。
——她说的可是实话。
如果说在江阳府州志中见过其记载也算认得的话,那她当然是认得眼前的大妖了。
毕竟春蓬草的声名传播已有千百年之久。上至江阳府州志,下至彦姿这样的小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也不差她这一个。
这女子眸光划动,并未应声,看得文玉唇畔的弧度僵了僵。
不过话说话来,文玉心思一转。
这株春蓬草在沅水底下的年岁不短,修为又高,托大拿乔也是应该。
文玉只当她是不满自己的态度,赶忙毕恭毕敬起来。
“荇荇……姑娘?”听方才周先生是如此介绍,想来荇荇正是她的名字。
一片沉默,无人应声。
文玉一时哑然,不过琢磨片刻后,她心中灵光乍现。
“还不快见过荇荇姑娘!”文玉一扬手,招呼着身后的宋凛生和彦姿。
“荇荇姑娘。”宋凛生一向对文玉唯命是从,随之颔首见礼。
彦姿则是踟蹰着,犹疑不定的目光扫过文玉,而后不情愿地开口:“见过荇荇姑娘。”
文玉笑意深深,这回给足脸面,总能高抬贵手,放她们离去。
“荇荇姑娘,您看——”
“别这么叫我。”
文玉原本不抱希望。谁知她竟终于舍得开口。
只是未等文玉高兴,却又叫她一句话打回原形。
荇荇抬眼扫过文玉,眸中的情绪意味不明。
这女人……竟敢说认得她。
既认得她,却又口口声声叫她荇荇。
风声缭乱、夜色浑浊。
胸前起伏不定,她只觉得呼吸也失了分寸。
一如她这些年在沅水河底,幽深微暗的水流将她紧紧包裹,掠夺着她鼻间的每一口空气,令她无法呼吸。
她双目沉沉,紧紧盯着眼前的文玉。
还是这样天真无邪的面孔,让人看一眼都无法克制摧毁的想法。
原本在沅水长久的浸淫之下,他心中的那团火焰早就化为灰烬,只留下点点星子,尚有余温。
可如今文玉的出现,却如同往这堆灰烬里添了一把新柴。
风声呼啸间,烈焰重生。
滔天的怒意随之而起,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可这又不是纯粹的恨,莫名的心绪在她胸腔之中混杂着。
当她见到文玉的这张脸,是怒是恨,都不紧要。
她只觉得心中酸涩,涨得难受。
“你……”艰难开口,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文玉忽而生出重重幻影,令她看不清楚。
荇荇猛地甩头,企图令自己清醒过来。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跑掉。
即便是幻影,她也要牢牢抓在手中。
“你——”荇荇随之伸出手去,在身前胡乱抓了一把,只是手脚似灌铅一般沉重,终究只是徒劳。
意识模糊不清,她勉力支撑的神智也逐渐崩塌,眼前所见越来越混沌,最终还是落入了一片漆黑。
不要走……
文玉的面庞在眼中消逝,她最后想到。
“嘭——”地一声,文玉眼见着面前的荇荇姑娘轰然倒地。
乌发如瀑,映衬着她的面庞,即便是昏睡过去,也不解其眉心紧蹙的弧度。
在想些什么呢?
文玉努力克制着自己不由自主往前的步伐,谨慎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
“荇荇姑娘!”周乐回惊呼一声,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形吓到。
宋凛生抬眼同文玉对视,眸光之中也不乏担忧,“这位荇荇姑娘是……”
彦姿双眉倒立,忽然张牙舞爪起来,“晕了?还是死了?”
话虽张狂,语气却是小心翼翼。
文玉匆匆几步上前,指尖探过荇荇鼻息,“晕过去了。”
语罢,忍不住松了口气。
方才那等情境,还真是令她后怕。
她不怕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却怕沉默不语、心思难测。
她是前年的梧桐树,又不是前年的狐狸精,没有能力应付,也没有对策招架那样的弯弯绕。
文玉鼓着腮帮子,静静地盯着荇荇的睡颜。
睡着了,看起来顺眼多了。
心下如此想着,文玉不由得便伸手便拍了拍荇荇的面颊。
方才吓死她了,这便当是赔偿罢。
这副皮囊生的这样好看,难怪修为比她高。
“文娘子,荇荇姑娘她……”周乐回快步靠过来,却又有些无所适从,只得相问于文玉。
文玉耸耸肩,宽慰道:“没什么大碍,昏过去了。”
至于为什么昏……
文玉抬头望了望天色,难道是夜风太凉?
这她倒不清楚了。
只是昏了也好,省得她担惊受怕。
宋凛生的眸光划过一旁的周乐回,也不知这位荇荇姑娘与周先生究竟是何种关系。
敛去心神,宋凛生转而面向文玉。
“小玉,这位荇荇姑娘是……”
“是春蓬草。”文玉言简意赅,对宋凛生也不刻意隐瞒。
本来此事便是同宋凛生开诚布公地谈过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只是荇荇如今同周先生一起忽然出现,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春蓬……草?”周乐回狐疑满腹,奇怪地念道,“什么春蓬草?”
那面上惊诧万分不似作伪,倒比宋凛生还更加意外。
“是啊,春蓬草。”彦姿几步跟过来,“不是先生的朋友吗?”
他并无讽刺之意,不过实话实说。
可在眼下的情形来看,却难免叫周乐回多想。
周乐回一时迷茫,彦姿的话说的没错。
她在学堂中同彦姿打过照面,只是彦姿话少,也从不与她多言。
随着先前她因为名姓的缘故有意亲近,可彦姿只同阿沅在一处,到后来更是独来独往,言谈举止之间更是同她所认识的那个彦姿大相径庭。
她便很少再同彦姿说上话,竟不知他言辞如此犀利。
“是……是我的朋友不假。”周乐回抬眼看着彦姿,又转脸去看文玉,“文娘子……这……”
“嗯——”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似要将胸腔之中的浊污尽数除去,“先……抬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犹豫的目光看向宋凛生。
她和宋凛生便是为了寻这春蓬草而来。
如今既然寻到,总不能什么都不问,便将人丢进沅水罢?
她还有些事没弄清楚……
“嗯,听小玉的。”说着,宋凛生便颔首应下。
“不行!”彦姿猛地开口阻拦,“你疯了!你没听过路边的妖……妖精不能随便捡!”
“妖精?”周乐回捕捉到了关键词,心中更加惶然,“文娘子?”
文玉安慰地拍了拍周乐回的肩膀,宽心道:“没事,周先生莫急,没事的。”
照这情形,荇荇的不曾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于周先生了。
既然一早便不知,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
河滩上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
待回了府,她有的是时间同周先生慢慢说道。
“文玉!”彦姿急得跺脚,“你听见了没有!”
只听过往家里捡金银的,哪里听过往家里随便捡人的!
“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文玉一面应声,一面却将地上的荇荇往怀里拉。
“你从哪得来的这些古怪论道。”
“话本啊!”彦姿理直气壮,“你没听过吗?”
“将路边的妖精捡回家,最后家破人亡、身心俱损的故事比比皆是,不知凡几!”
彦姿见文玉手上动作不停,恨不得自己上手去将人巴拉下来,“你看看她刚才阴晴不定的样子,多吓人啊!”
文玉不以为意,“你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尽数是男妖罢?”
“什么?”彦姿一时语塞,不知道她问这个作甚。
“你说的那些不会发生的,放心!”文玉摇摇头,扶着靠在她肩上的荇荇起身。
“荇荇是女妖啊!”
第187章
宋宅,观梧院。
众人梳洗罢,皆落座于外间的桌案旁,宋凛生和彦姿一处,文玉则同周乐回一处。
“文娘子……”周乐回一颗心无比忐忑,看着眼前的文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回同文娘子如此这般地对坐,还是在她的观山书斋,那时茶水清香、竹影横斜,外头的日色正好。
而如今……周乐回偏头看了眼窗外的月夜,星子疏落,浓稠如墨。
似乎再不能与文娘子似从前那般谈天说地。
与她二人一面屏风之隔的内室,荇荇躺在榻上,阿竹阿柏正围着她梳洗忙碌。
似一只布娃娃,空有精致,失其灵动,反倒不如方才在河滩之上那般压迫感来的鲜活了。
“嗯?”文玉收回探向内室的目光,回身应道,“周先生。”
周乐回心中不安,眼见文玉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更是焦灼难耐,“我……”
文玉看出周乐回的窘迫,抬袖斟上热茶送至她手边,宽慰道:“周先生,如今既已知晓了荇荇姑娘的身份,不知可否将你与她的事说与我听?”
“荇荇姑娘……确如文娘子所说,是妖精所化吗?”周乐回接过茶盏捧在手中摩挲,目光反复扫过那面碧梧屏风,企图窥探一二。
荇荇姑娘……
文玉目光深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算作回答。
一旁的宋凛生也轻轻颔首,说道:“周先生可知,府衙从日前便一直在追查沅水河底那株春蓬草,数次下来,已可以确认你所说的荇荇姑娘……便是那株春蓬草所化。”
“我……”周乐回面容戚戚,似有懊悔,“我与荇荇相识已久,不过若要说此事,倒需得从另一桩事说起了。”
文玉心中一动,虽不知周先生接下来要说的事究竟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她不会感到陌生。
“其实,我与荇荇虽然相识,却并不常常相见。”
这是实话,荇荇一向是来无影去无踪,她便是想见荇荇,也无处可寻。
“一年前,我因着些许变故常常来远水河畔散心。”
一年前?
文玉眸光亮起,转眼去看身侧的宋凛生。
四目相对之间,二人霎时便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一年前,不正是闻彦礼辞官还乡的日子吗?
难道这便是周先生口中的“些许变故”?
“只是常在河边走……有一日我不知怎么的一个不当心便失足落水,险些丧命”
周乐回话音落地,文玉猛然回头,惊道:“险些丧命?”
“是。”周乐回一顿,似乎有些难为情,“是荇荇姑娘自水中救了我性命。”
“她救了你?”文玉重复道。
“正是,也正是那时,我与荇荇姑娘便相识了。”周乐回肯定地颔首回答。
文玉的指尖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交织出杂乱的响声。
这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荇荇这样生于水底的大妖,要捞一个凡人上岸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倒也能见她的良善之心。
看来大妖,并没有什么坏心眼,那今日还要那般冷冰冰地对她,怪吓人的。
文玉忍不住在心中嘀咕几句。
不知是想到什么,周乐回面上竟浮起一丝笑意。
“可是待我想要感谢荇荇,她却又消失不见,因而我只能常常去沅水河畔等她,以期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文玉心下了然,荇荇消失不见的原因恐怕是她不能在岸上待多少时间,而周先生对此事自然是一无所知。
“原本日复一日,我再也没见过荇荇的身影,可是后来有一回竟让我又见到了她。”周乐回眸光亮亮,似乎当日的惊喜又上心头。
“我们有时候会说说话,只是她话少,并不怎么说她自己,多数时候都是我在说我的事。”
“大致便是如此……”
话到此处,周乐回便逐渐收了声。
她与荇荇姑娘相识之事确实如此,并未有什么隐瞒,至于旁的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嗯……”文玉沉吟片刻、喜怒难辨。
想起今夜在河滩之上的所见所闻,文玉的心中始终疑云密布。
她忘不了当时周先生口中所说的那个“他”。
先前她与宋凛生在芦苇当中,并不识得来人身份,自然是无法知晓那个“他”是谁。
可如今,周先生就坐在她眼前。
那个“他”似乎也随之浮出水面,在文玉的脑海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闻家大郎闻彦礼。
文玉略带三分迟疑,斟酌着开口,“周先生所说的‘你的事’,是否是……先生不愿告知于我与宋凛生的事。”
先前她与宋凛生因闻彦礼的疯症登门拜访,周先生可是闭口不谈,如今她再度问起,也许仍是一样的结果。
可是她必须要问。
“我……”周乐回闻言话音一顿,似乎仍有所顾忌,“我……”
文玉知道,让一个一直回避的人开口,不是什么容易事。
好在,她有的是耐心。
“或许说,既然依你所言,你与荇荇姑娘并不常常见面。”文玉目光灼灼,直视着周乐回,“那为何偏生今日会在沅水见面,是什么缘故让先生端阳佳节也不过了?”
“我与周先生,虽见得不多,却知道周先生是聪明人。”文玉的语调不疾不徐,给人留下了充分的遐想空间。
“若非周先生心中已有猜想,又怎会在沅水河畔苦守一日,直到夜半时分也不愿离去。”
想来,周先生今日出现在沅水河畔,并非是为了端阳祭祀,而是一早便抱着寻荇荇姑娘的谋算。
说到这位荇荇姑娘,文玉偏头往内室望了一眼,她总算想起来方才在河滩之上荇荇说话的语调、周身的气质,为何那般熟悉。
脑海中的记忆纷至沓来,荇荇那张妖冶多情却又冷淡至极的脸,正与另一个人的面容重合。
闻彦礼。
其五官样貌,实则并无相像之处,可那股邪佞的劲头,却又如出一辙。
文玉心中了然。
那日她与宋凛生去闻宅为闻彦礼诊脉之时,闻彦礼曾在神志不清之时胡言乱语,向着她说什么“你来了”“是你”之类的话,叫她一头雾水、拿捏不准。
当时她只以为是闻彦礼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那些话恐怕是将她当做了画中女子,是以才说出口。
可如今想来,大概是荇荇附身于闻彦礼,借他的口说出。
先前对于闻彦礼被妖邪附身之事没有眉目,如今见了荇荇,若是她的话,一切倒说得通了。
只是荇荇为何要附身于闻彦礼?
她二人之间的关联……
文玉眸光滑动,晦明变化间落在了对坐的周乐回身上。
估计只有周先生知晓了。
“周先生?”文玉试探着开口,却又不敢过于紧逼。
室内风声极静、落针可闻,局面一时僵住。
“是,我承认。”周乐回眉目低垂,一双眼紧紧锁在眼前的茶盏上,“我与闻……闻家大郎相识之事,我只告诉过荇荇一人。”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周乐回紧紧捏住茶盏边缘,似乎对茶水的滚烫浑然不觉,末了抬头看向文玉和宋凛生,下定了某种决心。
“自上回文娘子和宋大人到观山书斋找我之后,每每想到闻家大郎的病症我便觉得不安。”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观山书斋那日她将闻彦礼的事告诉了周乐回,可当时她并无异色、也毫不关心。
“思来想去,我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只能找荇荇商谈一二。”
“荇荇行踪不定,我只能去她常常出现的沅水河道碰碰运气,今夜也是我这连日来,头一回与她遇上。”
她……并不知晓荇荇的来处,也不清楚荇荇的居所,说到底她与荇荇相识一年有余,却又对其知之甚少。
周乐回一手扶额,深感无力。
她本就觉得奇怪,此事她只与荇荇一人提起过,闻彦礼又莫名发了疯症,再加之今日听闻荇荇的精怪所化,倒也说得通了。
“今夜在河滩之上,你二人的对话我听了大半。”
文玉毫不避讳地说出口。
“那个‘他’,是不是……闻大公子闻彦礼?”
与其在这里打哑谜,不若直截了当地发问,她相信周先生,是敢作敢为之人。
沉默许久,周乐回的眸光变了又变,晦明之间是她的犹疑不定。
只是,最终她仍是轻轻颔首应下,“是……”
这倒是不出文玉所料,她略略侧身往屏风后看了一眼,阿竹阿柏仍在往来忙碌,而荇荇尚无苏醒的痕迹。
“至于荇荇姑娘……”文玉缓缓开口,不疾不徐的语调却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可知你所倾诉之事,所担忧之人,时至今日如此境况,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也许就是这位荇荇姑娘。”
周乐回一时缄默不语,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文娘子的问询,她无法立刻回答。
她……不是没有猜想过……
可这一切听来是如此荒诞怪异,闻所未闻。
她是教书先生,从来只信奉圣贤道理,不偏听怪力乱神。
那些妖精鬼怪、绮丽传说,她只当是话本里的故事,用来寄托人们无法达成的心愿罢了。
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卷入这样的话本中,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真是世事难料……
若说荇荇姑娘真是精怪所化,那势必通晓一些术法,这样一来,闻彦礼他……
文玉看着周乐回面色变换,似乎已有松动之势,便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周先生,你是不是也猜到,这位荇荇姑娘与闻彦礼的疯症……或许脱不了干系?”
一旁的宋凛生和彦姿也随之紧张起来,众人的目光汇集在周乐回一人身上,皆等待着她的答案。
“你既那么想知道,为何不直接来问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1722:04:08~2024-06-2019:0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隅哥哥的眼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8章
清冷沉郁的女声蓦地响起,似一把利剑将内室的沉默划破,夜风骤然从中灌进来,令在场的几人俱是打了个寒颤。
——是荇荇的声音。
文玉眉目低垂、眸光滑动,脑海中极快地思量着如何应付。
她不是睡得好好的吗?怎么偏生在此刻醒了呢?
文玉欲哭无泪,有种在背后议论人家被抓包的感觉。
咳咳,果然如师父所说,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正当此时,阿竹和阿柏收拾妥帖,端着面盆从内室转出来,绕过屏风来到文玉身前。
“文娘子,里头那位娘子一切都梳洗好了。”阿柏低声回话。
文玉点点头,眼见阿竹打着哈欠还坚持抱着换洗的衣服,她忙拉着阿柏的手拍了怕,同阿柏示意道:“夜深了,快些领着阿竹回去安置罢,这里没旁的事了。”
阿柏犹豫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垂首同文玉说道:“娘子,还有客人在,不若我留下来奉茶,也好照料。”
“无碍,你且休憩去罢。”宋凛生轻声嘱咐,“告诉当值的人,莫要让人靠近观梧院。”
阿柏办事一向妥帖细致,公子既然发了话,她便也不再坚持,旋即领命携阿竹去了。
随着阿柏阿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皆是屏息凝神。
身旁的彦姿更是双眉倒立、满眼惊慌,正无措地看着文玉,他早说了路边的妖精不能随便捡……
而对坐的周乐回毫不例外也是愁容满面、不敢动作。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屏风内外的双方均没有再开口。
文玉眉心紧锁、唇瓣紧抿,她原本还打算从周先生这里问出更多的线索来,看如今看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难不成……真去问她?
嘶……
她一时不知方才在沅水河畔,是从哪里生出的胆量能将这大妖带回府,原本就想着待她醒来能问询一二,可眼下……却又……
文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还真是说话容易办事难。
宋凛生将文玉的为难收入眼底,也不免担忧起来。
照今日之情形来看,这位荇荇姑娘应当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妖。
至于闻大公子的事,说不定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若是好生说和一番,将个中的缘由解释清楚,误会解开了便是。
一番思虑过后,宋凛生便欲起身。
只是尚未等宋凛生有所动作,他身侧的文玉便伸手将他拦下。
“咳咳,这个嘛……”
文玉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起身,不待宋凛生有所反应,便一个旋身进了内室。
那面碧梧屏风之后,荇荇姑娘此刻身着青裳,正和衣倚在榻上。
锦缎似的乌发滑落满身,将她大半容颜遮住,在烛火的照耀下,映射出润泽的光感。
比起方才在远水河畔的那一身玄袍,如今这件青衫倒越发衬得她容色绝佳、眉眼如画。
低垂的眼睫将她眸中神色尽数掩盖,叫人看不清楚,无端的疏离感也随之而生。
文玉脚步一顿,原本心中打好的腹稿,见了这幅情景,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方才一时情急,便让阿柏取了她的衣裳给荇荇姑娘换上,原本还担心不合身,如今看来却是绫罗配美人,正可谓浑然天成。
许是文玉忽然止住脚步,却反而引得榻上人的瞩目。
荇荇身形微动,抬眸朝着文玉瞥过来。
极浅极淡的一眼,却又透露着不可言说的幽深难测。
目光相接之时,文玉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方才的热茶她就该多喝几口,也不至于此刻如此干渴。
身后步履声匆匆响起,宋凛生和彦姿也随之赶到,周乐回则落后几步,缓缓而至。
文玉抿唇不语,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
“你想知道?”
荇荇的声音空灵悠远,在文玉耳边漂浮着,让她有种不真实的触感。
“请……请赐教?”文玉话音婉转,带着三分犹疑不定。
难不成她想知道,荇荇便会据实以告?
榻上的荇荇身形未动,仍自由散漫地斜倚着。
闲适惬意的情态落入文玉眼中,令她不禁感叹万分。
分明是她站着,荇荇躺着,可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似乎荇荇才是占据高位的那个人。
即便这样随意地靠着,其强大妖力滋生出来的压迫感,也能令她的气势盖过文玉。
荇荇眸光沉静、面色未变,视线轻轻地扫过在场的宋凛生和彦姿,最后落在了二人身后的周乐回身上。
“周……娘子。”
周乐回心头一跳,猝然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相识许久的荇荇姑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荇荇……荇荇姑娘,我……”周乐回的目光瞥过文玉,在她的肯定之下出声应答。
从前她只当荇荇是寻常女子,与其谈天说地、倾诉烦恼,如同无数小女儿一般。
如今骤然得知,她一向视作至交好友的荇荇姑娘是精怪所化,较之惧怕,她心中更多的是茫然。
即便是知道荇荇或许与彦礼的事有关,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周娘子,此事说来,是我不好。”荇荇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似乎并不为眼前的情势所扰。
“你……荇荇……”周乐回停顿片刻后,颔首应道,“那你便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与文娘子听罢。”
“嗯。”荇荇淡淡地哼了一身,算是应下。
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皆是惊诧万分。
这便……答应了?似乎比预想当中还要顺利百倍。
文玉不禁咋舌,看着身旁瞪圆了眼的彦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发顶。
她早说过,荇荇是女妖,女妖就是好相与,她真没看错人!
许是文玉眼中得意之色太过明显,荇荇的唇畔也浮上一丝细微的弧度。
“一年前,我于沅水河畔听到有人夜夜啼哭。”荇荇话音一顿,幽深的目光随之扫过周乐回。
众人随之看过去,却正见周乐回低垂着眉眼、微微别开脸去。
文玉心领神会,原来周先生所说的散心……是这么个散法?
只是文玉和宋凛生皆默契地沉默着,旁边的彦姿却大喇喇地开口,“那人是周先生你罢?”
文玉心头打鼓,一把捂住彦姿的嘴,笑道:“周先生,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周乐回面色一红,却并未逃避,反而是转过脸来,朝着众人说道:“我是周先生,却也先是周乐回。”
没有哪条规矩约束过,做了教书先生,便不能做自己了。
若到伤心之处,啼哭自是人之常情。
面对彦姿的发问,周乐回心中的局促倒消散了几分,反倒越发坦然。
“当然,当然。”文玉一面赔着笑一面伸手请荇荇继续——
“起初我不以为意,沅水每日往来的商船货运不知凡几,上头的人也并非个个都欢喜。”
彦姿奋力从文玉手中挣开,为荇荇所言频频点头,很是赞许。
人世间的事多如牛毛,他们这些做妖怪的,还是不要插手为妙。
荇荇眸光扫过彦姿,并无波动,转而投向文玉之时,才些微亮了亮。
“只是不想有一日,她竟不顾性命、只身投江。”
文玉闻言点点头,这倒是与周先生所说相差无几,“然后你便将她从沅水中救了起来?”
荇荇惜字如金、并未作答。
见状文玉便转头看向周乐回,“是也不是?”
“是。”周乐回并未逃避,肯定地答道。
“然后呢?”文玉得了答案,便又转脸朝着荇荇,“这同闻彦礼有什么关系?”
“你不如先问问她为何夜半出行、独自垂泪。”荇荇的语气似乎染上一丝无奈,却又转瞬即逝,令人捉摸不透。
文玉奇怪地看了荇荇一眼,又转头看看周乐回。
照她话中的意思,想必她对此事是知晓的,如今却把回答与否的选择权交到周先生手中……
看来是不想令周先生难堪。
文玉眸光一转,忍不住在心中颔首——
这位大妖不仅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更是体贴细致、尊重他人,怎么不算一个好妖呢*?
思及此处,文玉心中骤然松泛起来,再没了方才的隐忧与局促。
至少,荇荇似乎并无敌意。
不过话说回来,回答与否还要看周先生。
文玉目光灼灼,直视着周乐回,轻声劝道:“周先生?”
周乐回脑海中天人交战、难分胜负,正踌躇间却被文玉打断。
文玉这一声呼唤,似乎是最后的推手,令她做出了决定。
也罢,有些事无论如何掩藏,也终究要面对。
便是唬得了旁人,也骗不过自己。
“文娘子,宋大人。”周乐回抬首与二人对视,正色道,“先前在闻道书舍,我于……闻家大郎闻彦礼一事,确有隐瞒。”
宋凛生轻轻颔首,耐心地等待下文,并未出言催促。
文玉轻抿唇角,她知道,却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与闻彦礼,从小青梅竹马、一处长大,后又同在学堂念书,便是启蒙先生都是同一位。”
这些话,倒是与闻夫人所言相吻合,文玉专注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
话音落下,有夜风从窗棂卷进来,拂过周乐回两鬓的耳发。
周乐回顺着窗棂看出去,浓稠的月夜叫人看不清楚,一如过往的岁月已渐渐模糊。
前尘往事似乎已是很久远之前了。
“我二人志同道合、原本打算一起在江阳开书院建学堂,传道授业……”
周乐回目光浮沉,似乎陷入了记忆的长河,苦苦挣扎间却不得解脱。
“只是……”话音未落,周乐回却沉默了。
寂寂的风声在内室游走,穿过众人的肩头,烛火随之跳动,光影也摇曳起来。
一如人心浮动。
“只是,去岁春闱放榜,闻大公子一举中了探花郎,随后便在上都做了官。”
宋凛生眉心紧蹙,面露不忍,一字一句地将他所知晓之事说出口。
上都的这些事他再清楚不过,恐怕在场之人无人能出其右。
只是,由他来说这句话,似乎很不合时宜。
宋凛生微叹。
相较于宋凛生的纠结,周乐回面上却是一片释然,她无所谓地笑笑。
“对。”言罢,周乐回又同宋凛生补充道,“事实而已,宋大人不必介怀。”
“可是,他既与你有约,做什么要去应试春闱呢?”
文玉百思不得其解,闻大公子高中探花一事,她早在宋凛生那里听说过,可却不知背后竟还有这许多周折。
“你懂什么?”彦姿两手环胸,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凡举子哪有不想应试春闱的?”
从前他同真正的闻彦姿一处玩耍时,便听其说起家中家中兄长闻彦礼读书习字是如何发奋、如何勤勉,照这架势,闻彦礼怎么可能不想参加春闱呢?
文玉伸出两指,佯怒地让彦姿闭嘴。
可是周乐回却无太大的情绪波动,听了彦姿的话,也只是笑着点头。
“是啊,凡举子哪有不想应试春闱的呢?”
那一声极轻极淡,似乎在问众人,又似乎在问自己。
“十年磨一剑,一朝试锋芒。”周乐回眉心微蹙,“起初,他只说不想多年苦读无法得到证明,说应试春闱不过是给自己设下的一道考题。”
“待答完这题,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回到江阳与我一道建设书院。”
“你信了?”众人皆沉默不语之时,彦姿直愣愣地发问。
文玉一噎,只得在心中再次默念道:
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从前敕黄总忧心让她私自下界会惹麻烦,如今看来她同彦姿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周乐回柔和的目光扫过彦姿,未见一丝不悦,只轻轻颔首,“是。”
做过的事,无论好坏,她都承认、都接受。
她不能站在现在去苛责当时的自己。
周先生这般坦荡,倒叫彦姿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果然人不能只读圣贤书,若得闲多看看话本子,便知这不过是老套的桥段而已,怎么会信了呢……
彦姿扁扁嘴,弱弱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
文玉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后来的事她大致能猜到一二。
不过是鸟雀离分、再难重逢。
“后来……”周乐回长舒一口气,状似轻松地说道,“不过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上都繁华,可以想见。”
“他来信说,上都书院无数、学府更多,邀我去上都做教书先生。”
“上都女学盛兴,诸多世家小姐请女先生到家中授课,于我而言,不是难事。”
周乐回笑着摇摇头,“如此一来,既能与他在一处,又能挣一份好前程。”
“看起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是考虑周到的万全之策。”周乐回垂眸,静默一瞬。
文玉咬咬下唇,有些于心不忍,她放缓了步调,轻轻上前,与周乐回并肩而立。
只希望沉默也能给她力量。
周乐回见状同文玉微笑致意,似重新鼓足了力气,接着说道:“他看似考虑了他自己,也考虑了我,可是偏偏不曾考虑过一早许下的诺言。”
“我想开的是女子学堂,是让江阳女儿无论贫穷富贵、出身高低,都能读书习字的学堂。”
“而不是谋一份教书的差事,用其赚取酬金、发扬声名,将传道授业当做牟利敛财的手段、沽名钓誉的捷径。”
周乐回话到此处,声调之间已然有些哽咽之意,但她不曾停顿,仍勉力坚持。
“或许上都书院无数、学府更多,有更好的名望和更高的俸禄,可那又与我何干?”
“上都从不缺一个周乐回。”
而绿水巷的闻道书舍的那些女学生,却不能没有她这个女先生。文玉无声地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周先生的选择。
“所以……你拒绝了闻彦礼的邀约。”文玉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周乐回的双眼。
那双冰雪冷霜一般的眼睛,如今满含热泪,往日的冷静自持渐渐解冻,却又传达出令人无法忽略的决绝。
“我给他回信,告知他日后不必再写信来,从那时起,他做他的探花郎,我开我的小学堂。”
周乐回闭了闭眼,掩盖住眸中微红的色彩。
“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话音落下,似夏日的骤雨忽来,轰隆隆的雷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头,潮湿闷热一齐涌上,将人的胸腔占满,令人喘不过气来。
在场的诸位一时之间皆是缄默不语,无不为之伤怀感慨,但唯有一人似乎游离在众人之外。
“既已做好了决定,又为何夜半出行、独自垂泪。”
荇荇眼帘半阖,浓密的睫羽投下一小片阴影,令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你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第189章
内室风声渐息,唯烛光寂寥,直至荇荇话音落地,也不见有人出声。
“我……”周乐回低垂着眼眸,其中伤情不言而喻,“‘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我虽写信回绝了他,做出了遵从本心的决定。”
周乐回话音一顿,再开口已是说不出的哀戚,“可一想到从前读书习字的时候,在先生面前许下的共建江阳、广开学堂的誓言,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山盟不再,海誓难寻。”
文玉抿唇不语,她似乎能想见,无论再如何利落决断、再如何冷静自持,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之中,恐怕也会忍不住烦忧罢。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企图将纷乱的思绪理正。
可诸事交杂,如同解不开的毛线球一般缠绕在一处,令文玉很是苦恼。
一旁的宋凛生见状,只轻轻靠近文玉,在宽大的衣袖遮挡下,拍了拍她的手背。
榻上的荇荇眸光轻动,向来波澜不惊的眼扫过文玉二人,终究是再难平静。
“白日里要在书舍讲学,自是诸多不便,夜里归家,又恐惹父母担忧。”
周乐回无奈地叹息一声,“是以我才会在夜半之时,去远水河畔散散心,权当排解一二罢了。”
才会落下那一滴滴不肯显露人前的泪水。
话到此处,即便不再说明,在场的众人也能知晓其中的意思。
两小无猜,天各一方。
纵使是不悔离分,却难以毫无触动。
“你是……因为排解……而落泪。”荇荇迟疑着,说话也变得犹豫起来,“而并非……”
“并非闻彦礼不肯回江阳。”周乐回接过话头,不再哽咽,语意更是相当决绝,“物是人非、当时难再,排解心中感慨而已。”
此言一出,已将周乐回心中所想阐释得清楚明白,众人心中有了计较,皆会过意来。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荇荇。
文玉抬眼奇怪地看了一眼榻上之人,如今周先生已将个中缘由讲清,荇荇姑娘怎么倒一言不发了?
“怎么?哪里不对吗?”文玉眉心微蹙,出声提醒道。
荇荇半分眼色也未曾分给文玉,只抬眸凝视着凝眉不语的周乐回。
“我……只当那闻彦礼一朝富贵便忘却前情,是个十足的负心汉。”
荇荇语气淡淡,可话中的迷惘却难掩。
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
“既惹得你伤心垂泪,想必你并不想与他离分,可你既然不愿与他同去上都……”
照她如此说……
文玉心中咯噔一声,后头的话她似乎可以预见。
“我便只好寻个法子让他回江阳陪你,免得你……夜夜啼哭。”荇荇面色不变,一副理所应当的做派。
话说到此处,文玉已然猜到了大半。
妖精鬼怪,有术法灵力傍身,若想要寻常凡人供其驱使,确实是易如反掌。
闻彦礼那言行无状、魔怔癫狂的疯症从何而来,似乎是显而易见。
但文玉心有疑虑,仍是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的法子……不会是……”
荇荇有一瞬间的静默,貌似很是难以启齿,片刻之后她别过脸去,轻咳一声说道:
“失心咒。”
“失心咒?”彦姿眸光亮了亮,“那是什么术法?”
他道行尚浅,自是见了什么都觉得新鲜。
文玉闻言却是松了口气。
这失心咒她曾在春神殿读到过,是一种令人失去本心、所思所想全由下咒人所控的术法。
下咒人可随意改换中咒人的记忆、梦境,哪怕是其亲眼所见之物也有可能是下咒人故意展现出来的幻影。
时日一长,中咒人便难以分清现实与幻想。
真真假假交错、虚虚实实重叠,自然也就如同寻常所说的失心疯一般言行无状、痴傻癫狂了。
而在凡人眼中,便像是发了癔症,毫无破绽可言。
不过,虽是如此,却还不至于伤人性命。
可这些文玉倒是不便说出口,只能沉默着等待下文。
荇荇头也不回,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可她话中却出现了不自然的停顿。
“不过……不过是将他答应周娘子的话夜夜在他耳畔回响,也叫他尝一尝夜不能寐的滋味。”
凡人不是最讲究敢作敢为,闻彦礼既然能做出背信弃义之举,便要做出自食其果的准备。
文玉心思一转,难怪那日她同宋凛生夜探闻宅,闻彦礼会絮絮叨叨地说那些话。
想必那些话便是他从前常同周先生说的,再加之失心咒的效用,便令他难以忘却、时时记起。
周乐回闻言一怔,半晌过后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轻轻转目去看身侧的文娘子,张了张口却并未出声。
文玉当即会意,安抚般地握了握周乐回的掌心,随即转脸朝荇荇问道:“然……然后呢?”
荇荇轻哼一声,似有不屑,“然后他做不了他心心念念的探花郎,便只能打道回府、重返江阳。”
“如此一来,闻彦礼便能与周先生重修旧好、亲密如昨,两人放下嫌隙、恍若当初?”文玉心中虽讶异万分,却还是耐着性子接过荇荇的话往下说。
“自然。”荇荇不明所以地看了文玉一眼,“也算是了却周娘子一桩心愿。”
他当时便是想的如此简单,只想使个法子让闻彦礼重回江阳,却失了分寸,考虑不周。
言罢,荇荇的目光暗淡下来,连带着嗓音也染上三分低沉,“只是……我也是今日才知——”
荇荇的目光转向周乐回,其间的歉意夹杂着疑惑、犹豫混合着踟蹰,很是晦明难辨。
“这并非你心中所愿。”
四目相对之间,周乐回眼睫颤动、眉心蹙起,她往日霜雪一般洁净的面庞开始浮上松动之色,再不复冰冷。
文玉想起方才在河滩之上,曾听周先生和荇荇说什么从前现在,想必便是闻彦礼从前与现在的两种状况了。
面对荇荇和盘托出的个中真相,周乐回并未气恼,不曾开口责怪,更遑论生出怨怼。
她只是眉目柔和地望着自己这位“朋友”。
这位救了她的性命,又愿意为她的事设法回转的朋友。
虽然……也许这中间是有些会错意,结果也稍显偏差,但是这一切都是荇荇帮助她的证明。
即便她是妖,可那又如何呢?
“荇荇姑娘。”周乐回声量不高,语意却坚定,“先前你曾问我,爱与恨的分界是什么,从前与现在哪个更紧要。”
“现在我能回答你了。”
也许两心相许、一同许诺的时候,爱曾经存在过。
后来一纸书信、两不相干的时候,恨也曾滋生过。
而从前早已过去,现在正在发生。
眼见着周乐回目光中的清亮之色,荇荇有一瞬间的怔然。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静静地等待着周乐回的答案。
“爱恨本就一线之隔,从前和现在更是互为首尾,若真要分辨、岂非易事?”
周乐回唇畔浮起释然的笑意。
从前她也总是困在这样的问题里来回打转。可是今日她忽然明白,世上的选择并非是除了一便是二。
或许跳出迷局本身,还有第三种答案。
“我只求彼此放过、两不相欠。”
泪痕渐干,受过浸染的双眸透出一片雪亮之色,那是看清前路、不再迷惘的象征。
周乐回呼出一口浊气,“便是此刻之前,我仍旧以为——”
“若是选择回到从前,还闻彦礼康健无虞,必是因为我对他旧情难忘、尚有爱意。”
“可是此刻我忽然明白,我只想从前的他还给他,将从前的我还给我,然后各奔东西、两不相欠。”
话音落地,在场的众人皆是鸦雀无声,偶有三两声虫鸣自窗外袭来,却更显得室内落针可闻。
“你……想好了。”荇荇低声问道。
那声极轻极淡,也不知是在问周乐回还是问她自己。
“是。”周乐回肯定地颔首答道,“绝不后悔。”
虫鸣蛙叫又起,盛夏已然来临。
人的一生,又能度过多少个夏日呢?
她若是沉溺于此、止步不前,不知会错失多少景色。
留恋昨日,不如奔赴明日。
文玉轻轻咬住下唇,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周先生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如今周先生能看破过往,本该是欢喜的事,可她却无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来。
不过,无论如何抉择,都是周先生自己的决定,她理当尊重。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闻彦礼的病症。
“咳咳。”文玉以袖掩面、轻咳一声,而后试探着打破沉寂,“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又本是误会一场。”
文玉略略偏头,凑到荇荇身前,略带讨好地建议,“不如,请荇荇姑娘高抬贵手,替闻彦礼解了那失心咒罢?”
早先她虽然替闻彦礼施过针,可那到底不是对症之法,只能令他缓慢康复。
若是能由荇荇姑娘这个下咒之人亲手解开,想必闻彦礼会痊愈得更快些。
更何况,闻彦礼此事本就与周先生的意愿相悖,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若是如今能够回转,才算全了周先生的意思。
只是文玉此言一出,原本面色平和的荇荇姑娘,却忽而转过脸去,对她也不如何理睬。
呃……文玉心中一顿,她似乎很不喜欢荇荇这个名字。
可是,周先生这般称呼她的时候,她也并无异色。
怎么轮到她文玉,便怎么看怎么不顺心呢?
真是令人费解。
“咳咳,我知道,不能称呼您为……”
文玉笑的狡黠无比,甚至还带着点谄媚的意味,毕竟俗话说伏低做小不算耻辱,能屈能伸才是丈夫。
“失礼失礼,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这回罢?”
一阵沉默,荇荇并不接话。
宋凛生和彦姿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帮上忙。
文玉眨眨眼,略有些拿捏不准,只能转眸去看身旁的周先生。
说到底,这荇荇还是周先生的朋友嘛。
周乐回目光流转,与文玉对视之后,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荇荇姑娘往日里少言少语,却不是难相处的。
如今……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似乎是一反常态。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荇荇却破天荒地发了话——
“我累了,要休息。”
又变得如同方才一般惜字如金,一副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样子。
“那?”文玉试探着搭话。
照她这意思虽未明确答应,但总归没有拒绝。
“明日?”
荇荇不置一词,并未出声,只淡淡地抬眸看过来。
文玉心中发怵,总感觉荇荇想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好好好,休息,立刻安排休息。”
文玉回身抓住宋凛生的衣袖,这才感到有一丝心安,她轻轻呼气,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
不知不觉间,蜡油将尽、烛光也随之暗淡下来,已是后半夜了。
折腾了这许久,不只是荇荇,大家也都需要休息。
“天色已晚,周先生就留在府中休息罢?”文玉拉着周乐回的手,劝慰道。
“想必明日起来闻家大郎的病症便有法可解。”文玉扬眉朝着榻上挤挤眼睛,同周乐回示意,“周先生不必忧心,会没事的。”
“这……恐有不便,给府上平添麻烦……”周乐回轻轻摇头,婉言道。
“无碍,方才回府之时,我便着洗砚去收拾院落了。”宋凛生与文玉并肩而立,轻声提醒,“过了这许久,早该收拾妥当。”
说着,正赶巧洗砚便从屏风后转出来,“自然是妥当了!公子,文娘子,我来请客人。”
文玉见状唇畔扬起,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宋凛生这张嘴倒比神仙还灵验。
如此一来,更说不上什么麻烦不麻烦了。
“周先生?”文玉唤道。
周乐回微微一笑,也不再推辞,目光扫过榻上的荇荇而后又同文玉颔首致意,便转身随洗砚去了。
文玉拍拍彦姿,朝着离去的洗砚一扬下巴,“跟你洗砚哥哥一起送周先生回去,然后快些回竹取院睡觉,不许逗留。”
“更不许跑去研究什么失心咒。”
彦姿哀怨回头,正见文玉冲着自己挑眉,不禁腹诽道,他不过是好奇随便想想罢了,哪能真去研究失心咒。
哼,真是这不许那不许,又不教他几招。
“知道。”懒懒地应下,彦姿嘟嘟囔囔地转身离去,追着洗砚往外头走。
望着彦姿远去的背影,文玉摸了摸下巴。
彦姿道行尚浅,正是该好生修行的年纪。
他会对一些没见识过的术法咒语好奇,实属常事。但是他毕竟年纪小、阅历浅,还需得有人教导才是,以防日后走了歪路。
她得寻个时间找师父问问,给彦姿寻个求仙问道学习本事的好去处才行。
这头文玉正思量着,那边宋凛生却开了口:
“小玉,也请荇荇姑娘去休息罢?”他声音压的低,似乎生怕惊扰了榻上之人。
方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才将荇荇姑娘带回小玉的观梧院。
如今洗砚既已收拾好院落,便可请荇荇姑娘移步,让她住的舒心,也还小玉个清净。
只是,如何决定还是由小玉来做主罢。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立,听他说话便随之仰面去看他。
室内烛火摇曳,暖黄的光彩从侧面打过来,在宋凛生的鼻翼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显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
即便是整日的忙碌奔走,也未让衰颓疲乏侵占了他的精气神。
可是宋凛生毕竟不是铁打的,便是勉力支撑着,文玉也知道他实则累极了。
凡人之躯,不能同精怪作比。
文玉牵起宋凛生的手,左右合到一处拍了拍,嘱咐道:“你先回去休息罢。”
言罢,文玉回身看了一眼榻上,至于荇荇……
“她……她就先留在我这儿。”
虽然目前看来,荇荇并无什么恶意。可毕竟是大妖,放任她一人在空院落中,一是失了照料,二来文玉也不放心。
宋宅前前后后许多人,今日阿沅和阿珠他们也歇在府中……
文玉沉吟片刻,并未将话说明。
反正眼下,荇荇必须待在她眼皮子地下,她才能安心。
直至明日解开闻彦礼身上的失心咒作罢,再往后她便不会干涉荇荇。
宋凛生垂目仔细凝视着文玉的神情,就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放过。
烛光的阴影将他的眼眸遮住,叫人看不清他所思所想。
小玉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
宋凛生轻轻颔首,权当应下,只是末了仍不放心,忍不住嘱咐道:“一切当心,我来为你守夜。”
榻上之人闻言睁眼,漏出点点眸光。
只是文玉浑然不觉,只顾着同宋凛生说话,“不必,你好生回去歇息,明日约莫还有的忙呢。”
言罢,文玉拉着宋凛生的手快步出了内室,来到外间,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身后的碧梧屏风将二人的身形遮挡,隔绝了荇荇探寻的目光。
至于他们说着什么,荇荇无意探听。
只是自方才在沅水河畔之时一直令她迷惑不解的是——
她……怎会同这凡人厮混在一处。
莫名其妙……
后半夜风凉,可荇荇却浑然不觉,她心中似有一团火,烧得她整个胸腔都热起来。
焦灼闷痛交杂着,几乎要将她点燃。
她是水生的……精怪,本不该如此。
荇荇一手抚上胸口,沉默着低下头去。
当文玉告别宋凛生回到内室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真是西子捧心、愈增其妍。
文玉定定心神,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荇荇既是大妖,想必早已识破她的真身,方才又并未将她戳破,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文玉方才在床沿坐定,尚未来得及开口,便直面迎上了荇荇的目光——
微怒、怨怼、气急,却又坦坦荡荡、毫不隐藏的目光。
四目相对之下,文玉猛地愣神,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原本想好的说辞也忘得一干二净。
荇荇……做什么这样看着她?
好生古怪。
第190章
众人退去,这观梧院内只剩下文玉和荇荇两人,相顾无言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这个颜色你穿着挺好看的。”文玉看了看荇荇身上她那件青色的衣衫,开始没话找话。
就连她的鬓发也是阿柏重新梳过,此刻正全数拢在脑后束着,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庞来,平添三分恬淡,不似先前在河滩之上那般随性散乱。
“哪里好看?”
荇荇不咸不淡地扫了文玉一眼,眸中的微光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忽明忽暗。
“嗯……”文玉略一思忖,竟真的思索起来,“衬得你肤色胜雪、容色似云,美哉美哉!”
荇荇不为所动,甚至在文玉话音未落之时,便抬袖自身前拂过。
顷刻间,荇荇身上的衣装改换,不复方才。
仍是她在河滩之上时所穿的玄袍,深沉的颜色带着满绣的纹路,并不显得暗淡,倒有种莫名的润泽光感。
——就像是夜里月光铺在河面上的样子。
文玉暗自想道。
只不过她思绪一顿,冷不丁才反应过来。
原来荇荇说的哪里好看,不是真的问她,而是在堵她的话。
罢了罢了,自己大人有大量,不同她计较便是。
文玉心中暗暗嘀咕着,转身脱了鞋袜,毫无防备地整个人便躺倒在荇荇身边。
“你做什么!”荇荇猛然往后一缩,与文玉之间空出大半。
文玉两手垫在后脑之下,闲适悠然地闭上眼,满不在乎地答道:“歇息啊,这屋内统共便只有这一张床榻,难道你睡着,我站着?”
这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你——”荇荇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只是她话中气息不稳,似乎怒极。
片刻僵持之后,文玉也不为所动,荇荇只好拖着被角靠在另一侧,也不欲与文玉多言。
夜风止息,重归寂静,就连窗外的虫鸣蛙叫也消失不见。
“虽是乌龙一场,可你毕竟不忍心看着周先生夜夜垂泪,这说明你是一个好妖。”
文玉的话音在万籁俱寂之下,显得尤为清亮,直直地就穿透了荇荇的耳膜。
好妖……
荇荇一怔,在心中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低垂着眼,掩去眸中的晦明变化,而攥着被角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从没人说他是好妖。
文玉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
从前是,如今亦然。
荇荇侧目看了一眼这个躺在她身旁的小树妖,虽则灵力深厚又有神息护体,可是自身却不过百年修为。
她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了。
万般疑惑之下,荇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眸光滑动间,闷闷地应声。
只是话一开口,却全然变了意思——
“我只是嫌恶她聒噪吵闹,坏我酣梦。”
聒噪吵闹,坏她酣梦?
文玉唇畔勾起,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可是大妖,又生在沅水河底,即便是周先生有天大的嗓门,只要她不愿意,随手捏个诀将周先生处置了便是。
哪里难得住她?
分明是嘴硬心软,却不知欲盖弥彰。
文玉看破不说破,从善如流道:“是啊是啊,该打该打。”
可是她满脸笑意、又一派轻松的模样,落在荇荇眼中便是另一番意思。
“你不怕我?”
淡淡的话音似有迷惘,更多的却是不可言说的期盼。
文玉闻言睁眼,定了片刻后随即翻身朝里,正面对着荇荇答道:“都说你是好妖了,我做什么要怕你。”
嗯……荇荇心中沉吟,并未立即应声。
好坏之隔,善恶两端,想起从前她说过的那些话,荇荇忍不住冷哼一声——
“不知天高地厚。”
文玉面色不变,勉力压制着唇畔的笑意,好使得自己看起来莫要太过开怀。
这位荇荇姑娘道行高深、修为贵重不假,可是说话做事却……却比彦姿还幼稚些。
除却周身骇人的气质,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妖精嘛。
用犀利的言语和冰冷的眼神武装自己,这不是她化形时都不用的伎俩吗?
文玉轻咳一声,罢了罢了,此事休要再提、恐伤颜面。
荇荇不明所以地瞥着文玉,而后干脆转过身平躺着,不去看她。
动作间,荇荇身前的金锁摩挲着衣料泛起阵阵悦耳的声响,似鸟鸣山涧、清雅至极。
文玉定睛一看,那金锁样式繁复好似旧物,正中间镶着的红宝石不知是什么料子,其光泽莹润、似血液涌动。
“这是什么?”
奇怪,师父的春神殿广纳奇珍异宝、稀有法器,她早已是司空见惯、不像甚惊讶。
可眼前这把锁子,却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吸引着她,尤其是那颗红宝石,像令人沉沦的深渊之眼一般紧紧盯着她。
听文玉有此一问,荇荇的脸上似乎闪过些许异色,可那如丝如缕的情绪稍纵即逝,快的无法捕捉便消逝不见。
“这是定元锁。”荇荇徐徐答道。
原本心中已肯定了七八分的猜测却又随着文玉的发问而变得不确定起来。
“定元锁?”文玉嘀咕着,像是什么法器的名字,就好比她的青苏玉一般。
“嗯。”荇荇话音淡淡,末了又忍不住补充道,“定元锁可助人稳固灵元,但同时也会压制主人的妖力。”
“这么说……”文玉沉吟道,“有好有坏咯?”
语罢,不待荇荇有所反应,文玉又兀自说道:“不对,压制妖力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与稳固灵元的作用比起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罢了。”
荇荇眉头紧锁,一字一句地思索着文玉的话,“你怎知?其本身是用作稳固灵元,而非压制妖力。”
难不成这许多年来,他都会错了意。
文玉视线上移,古怪地看了一眼荇荇半垂的眼眸。
“你修为高深怎会不知压制妖力的方法有千百种,随随便便挑一样,也比你这定元锁效用强劲。”
更何况它都叫定元了,还不是稳固灵元用的吗?*文玉暗自腹诽,有些搞不明白荇荇在想些什么。
荇荇并未答话,只伸手在那颗红宝石上繁复摩挲着,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定元锁,定元。
或许真是他会错了意。
荇荇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冰冷。
“说起这把定元锁,还是……仇人所赠之物。”
说话间,荇荇紧盯着文玉的一举一动,双眸利如鹰隼,不肯放过她丝毫神情变化。
文玉对荇荇的警惕浑然不觉,仍是万般闲适地侧身躺着,只是在她说完话的时候皱了皱眉,不解道:
“仇人?什么仇人舍得送你这么惊奇机巧的定元锁?”
凡法器,必然受其主的力量炼化。
这把定元锁身上蕴含着高妙深绝的法力,一看便不是俗物。
文玉咋舌,“不如将这仇人让给我,我也去领一把定元锁玩玩?”
她并非单纯的打趣,而是真的有几分疑惑,这哪是仇人,天大的恩人还差不多。
听文玉说完,荇荇的目光也染上几分不解,随即便垂首去看身前的定元锁。
正中那颗红宝石,即便过了千年万年也仍旧鲜红如血。
她并未直面回答文玉的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何必费那事,你将我这把拿去便是。”
“真的?”
文玉闻言大惊,一骨碌便从榻上起身,跪坐在一旁。
“你真舍得给我?”
她不过玩笑而已,哪知道荇荇会愿意给她?
“是,只要你能拿去,便是你的。”荇荇颔首应下,眉目之间的肯定不似作假。
定元跟了她千万年,似与她共生一般,便是她自己也摘不下来。
若是文玉真能将其摘下……
荇荇摇摇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文玉扁扁嘴,她倒不是真贪图荇荇姑娘的定元锁,只是荇荇言语之间倒似不信她真有能耐取来似的。
看着眼前的荇荇姑娘,文玉心中先前的那一丝丝惧意也消失不见,她想了片刻,而后便匆匆往荇荇那头靠近了些。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文玉一扬眉,直视着荇荇,“待会儿可不许生气,也不许动手啊。”
毕竟荇荇的修为在她之上,她可得丑话说在前头。
“那是自然。”荇荇微微垂首看着文玉。
她身量比文玉略高些,即便二人皆是靠坐在榻上,她也得往下些才能看清文玉的双眼。
文玉得了她的首肯,便不再犹豫,伸手便向着荇荇身前的定元锁而去。
那颗红宝石在烛火的照耀下堪称流光溢彩,很是捉人眼球。
就在文玉的指尖距离那宝石仅剩半寸之时,文玉忽然没来由地停了片刻。
她心中一空,似有什么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却又听得并不清楚,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文玉闭了闭眼,将纷乱的思绪敛去。
她可不是临阵退缩的人。
文玉猛地一把抓住定元锁,用自己的灵力感知着蕴藏在锁内的力量。
既是法器,便不是寻常的拉拽便能取下的,这点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只有真正地与法器当中的力量产生共鸣,那法器才会心甘情愿地供人驱使。
文玉闭目,似乎能在灵识里看见定元锁上那一点朱红的背后,实则的一道青芒——
或许是定元锁原主留在其间的法力。
文玉丝毫不怵,定定地用自己的灵力靠过去,企图与其产生共鸣。
出人意料的是,那道青芒似乎并不排斥文玉,反而极顺利地便与文玉的灵力融于一处。
这是……
文玉惊奇地睁开眼,她与荇荇之间横着一道青芒,正在她掌心跳跃闪烁。
这是——
定元锁。
待青芒散去,定元锁正静静地躺在文玉手上。
文玉忍不住蜷了蜷指尖,感受着掌心涌动的力量。
她竟真的将定元锁摘了下来……
文玉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定元锁华彩四溢、灵动八方,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不过是同荇荇说着玩笑的。
原本也并未抱着十足的信心能将其摘下,只是不愿服输罢了。
怎么会竟真的叫她得手了呢?
文玉猛然抬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荇荇——
荇荇?
荇荇消失不见,眼前忽然出现的男子熟悉又陌生。
他穿着同荇荇别无二致的衣袍,便是眉眼之间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周身的气质较之荇荇要凌厉百倍千倍,眉眼之间的邪佞肆意更是不容忽视。
少了女子的柔美,更添三份迫人。
男……男妖……
文玉毫无知觉地眨了眨眼,几乎要忘却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她不过是摘了荇荇的定元锁,怎么会……怎么会……
荇荇去哪里了?
文玉看着眼前这个身量比方才还要高出些许的男妖,满脑子都是先前在沅水河畔之时,彦姿说过的那句话。
“放心,不会叫你家破人亡、身心俱损。”
他似乎有洞察人心之力,顷刻间便知晓了文玉心中所想。
言罢,还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似乎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正被戳中心思的文玉一顿,不知所措地吞了吞口水,就连方才还令她喜不自胜的定元锁,此刻也变得如同烫手的山芋一般——
是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你……”文玉艰难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流涌动,那是通天的法力带来的变化。
即便眼前之人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自身深厚的修为和道行,已然压得文玉喘不过气来。
文玉心中一紧,这人比荇荇的修为高出不知多少个千万年。
她忍不住垂眸去看手中的定元锁,看来稳固灵元是真,压制妖力也不假。
荇荇……荇荇她也没说摘了这定元锁会出大事啊!
文玉有口难言、欲哭无泪。
“你——”
文玉的声量极低,语调似拉满的弦一般紧绷,既谨慎又克制,全然没了同荇荇说话之时的放松与闲适。
眸光变化间,郁昶一把握住了文玉捏着定元锁的手,满眼皆是期许,一字一顿地同文玉说道——
“我是郁昶。”
郁昶不似方才那般懒怠地靠在榻上,而是向前倾着身子,动作间他耳侧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
那一双眼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文玉,却又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似喜似嗔、似怒似怨。
他也不曾想到,竟会在文玉摘下定元锁之后化出真身。
体内喷涌而出的力量正四处游走,他身体的每寸都在肆意叫嚣着,为这失而复得的强大妖力而兴奋。
是他一时不察,竟未能将其压制住,反倒被逼出了真身。
不过这倒不是坏事,他本不欲作伪,如今与文玉坦诚相见,没什么不好。
唯有一点——
郁昶紧了紧掌心,文玉的手和定元锁被他牢牢地握着,令他更加得清楚明白。
能解下定元锁,那么她……真的是文玉。
郁昶的胸口起伏不定,即便是沅水河底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冰冷,也不能将他心中此刻的热度浇熄。
方才他不过随口一说,同她逗趣罢了,只是谁曾想,她竟真的能将定元锁解开。
郁昶有片刻的失神,涣散的目光再次聚集之时,眼前是文玉不知所措的脸。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席卷心头,他本该怨恨、愤怒,可他眼下竟全然不欲想那些过往之事。
他只想说一句话。
“是我。”郁昶张了张口,“郁昶。”
郁昶……
文玉双目茫然地看着眼前之人,他面上的焦急、隐忧一点不差地落在文玉眼中,实在是精彩纷呈,而文玉只感到有些……奇怪。
郁昶,文玉在心中默念道。
郁昶……是谁?
从她在后春山生灵,到上春神殿修炼,前前后后千余年间,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他……是认错人了罢?
文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双目之中火光渐熄,逐渐化为一堆毫无生气的灰烬。
“你……不认得我?”
郁昶眉心蹙起,虽是疑问的语句,却被他说出一股无端的毋庸置疑来。
只是他话音渐低,竟生出难掩的落寞。
“我……”文玉迟疑着,这对话好似在河滩上已然发生过一次,“我认得……”
“不要说你的那什么府州志春蓬草!”郁昶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是春蓬草!也不是什么荇荇!”
他是……郁昶啊……
文玉的手被郁昶攥着,此刻能清楚明白地感觉到他的气力、他的温度,可却不能感觉到他心中所想。
不是春蓬草,也不是荇荇。
文玉更加茫然,看着面前眼尾下垂、双目圆睁的男子,其满脸的疑惑、慌张、甚至于祈求……令文玉不免心有不忍。
只是她挖空心思地将脑海中这千年来的记忆一一筛过,也没有一个叫做郁昶的人出现。
“郁昶。”文玉心有疑虑,喃喃道。
“是我。”郁昶似终于看到了点点希望一般,颔首示意文玉接着往下说。
只是他的目光太过灼人,文玉招架不及,忍不住别开脸去。
目光落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上,中间那枚定元锁灵光毕现,仍是方才那般闪烁夺目。
只是文玉心中清楚明白,一切都与方才不同了。
文玉定定心神,将手从郁昶的钳制中抽回来,望着静静躺在掌心的定元锁,先前同郁昶说的那些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
犹豫片刻,文玉将定元锁双手奉上,“这个,还给你。”
郁昶一顿,双眼之中也尽是迷茫,他慌乱地左右晃了两下,才回过神似的垂首看向文玉掌心。
“给了你,便是你的。”郁昶摇摇头。
更何况,本就是你的。
他并不伸手来接,文玉垂眸看着这把定元锁,心中越发不安。
师父常说这世间的万物皆有因果,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环出了错,最终都会在结果之时显露出来。
任谁也无法避免。
她今日摘了郁昶的定元锁,究竟是因还是果……
思及此处,文玉骤然抬头,她一把将定元锁塞到郁昶怀中。
“我不要!还给你!”
言罢,文玉猛地后退几步下了榻,如同一阵风似地卷了出去。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还是你睡着,我站着罢。”
文玉的话自屏风后穿进来,带着震颤似的尾音,落在郁昶耳中。
郁昶眼见着文玉的身影消失不见,却并未起身追出去。
他只是定定地望着文玉那逃也似的步伐,一言不发。
而后郁昶垂首看着自己身前,那犹如认主一般的定元锁竟自顾自缠上了他的脖颈,当他想要伸手阻拦之时,已然是避之不及。
只是等了许久,预料之中的束缚压制并未出现,也不曾生出任何令他不适的感觉。
郁昶一愣,缓缓伸出两指蜷了蜷,其间顿时银光大盛,汹涌彭拜的妖力并未削弱,仍如同方才一般在他体内涌动着。
定元……没有像从前一样锁住他的妖力?
是她?
后知后觉的郁昶猛地抬头,看着文玉转出去的那面屏风,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剩下烛火跳动,满室寂静。
反观文玉,一溜烟儿地出了内室,可即便来到外间也仍是心神不宁,索性几步快走,径直出了观梧院。
月明星稀、风声舒朗,文玉一手拨开拱门上的花丝,探身往外走去。
如今已是后半夜,整个宋宅都沉浸在温和的睡梦之中,除却廊下三两灯盏,这园中可以说是空无一人。
无人出来总动,也正好无人打搅文玉。
荇荇、郁昶……
文玉心中默念着,竟一时不知哪个才是身后人的真名姓。
方才的变故来得太快,让她一时措手不及,直至此刻也尚未完全反应过来。
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文玉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
虽然她平日里很少出观梧院,但这里横竖是宋宅,即便她闭着眼走,也不会有什么事。
穿回过曲折的连廊,越过渐次盛开的花圃,待文玉再次停下脚步之时,星月依旧、风声仍在。
只是眼前的景致却不大相同了。
文玉偏头看着眼前的院落,此处是宋凛生的书房,她并不陌生。
方才叫宋凛生先折回来歇息,也不知他睡得好不好,连日来的奔波恐怕将他累坏了。
文玉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自己进去看看,她动作轻些,莫惊扰了宋凛生便是。
院门半掩,露出内里的点点风光,几枝深灰色的枝桠探出来,在夜里看着很是疏落。
先前洗砚说要在此处栽上几株玉兰树,没想到动作这样快。
只是如今不是玉兰花开的时节,可惜了些。
不过玉兰花虽没开,尚且还有宋凛生这株白玉兰可以一观。
文玉抿唇憋着笑意,轻手轻脚地上前推开了院门——
月华满地、似水波一般在庭院中涌动,玉兰树自水中拔地而起,虽未开花却不难看出生得很好。
而树下宋凛生负手而立,正仰面瞧着其曲折蜿蜒的枝桠。
分明是空无一物,他却看得比繁花茂盛还要认真。
院门开合的声音响起,宋凛生随之收回目光向这头看来。
一时间,和文玉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对,文玉不禁愣了愣,“宋凛生,不是叫你回来歇息么?”
“怎么在这里吹风?”待反应过来,文玉鼓着两腮,佯怒道。
宋凛生闭了闭眼,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在此刻造访,待他再睁眼确认文玉的身形不曾消失之后,便赶忙迎了上来。
“小玉。”宋凛生步履匆匆,转眼便来到文玉身前,“你怎么来了?”
他身着单薄的里衣,外头只罩了件霜色的长袍,随着脚步移动,衣摆似船桨一般搅动着满地月华。
风声不止、衣衫翻动。
文玉昂首看着立在她身前的宋凛生,此刻他解了发冠任青丝在脑后飞扬,全然没有白日里的齐整规矩、一丝不苟,却是另一番生动鲜活、摄人心魄。
“我……”文玉犹豫着,不知从何说起。
方才发生的一切太多太杂,实在是纷乱至极。
“你一个人过来的?”宋凛生将文玉整个人左看右看,顺带还侧身去看文玉身后,“怎么不叫阿柏点个灯?”
说着,宋凛生便解了长袍转手将文其披在文玉肩头,末了还拉了拉衣领,将文玉裹得严严实实的。
便是一缕风声也别想吹到小玉,宋凛生暗自想到。
“我……”文玉任由宋凛生为她理着长袍,仍是仰面看着宋凛生。
看他眸如水墨、眉似远山。
看他星辰此夜,风露中宵
“先不说我。”文玉一偏头,直勾勾地看着宋凛生,“先说你为什么不睡觉。”
难不成以为自己的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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