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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文玉绷着唇角,看起来好生严肃,似乎宋凛生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必不会罢休。


    宋凛生为她理衣领的手顿了顿,看向文玉的眼眸也闪躲起来,“我……”


    “你?”文玉顺着宋凛生的话头,不急不恼地等着他的下文,反正不管宋凛生说什么都不会糊弄了她去。


    “我是怕观梧院会有什么变数,本想着在观梧院守夜。”


    宋凛生睫羽颤动,月光打在他的眼窝上似一块皎洁的美玉。


    “但你不允……我又怕给你添乱,只能先折返回来。”宋凛生不再回避,抬眸直视着文玉,“只是我总不能心安,便在此处候着,若有什么差错也能及时赶去观梧院寻你。”


    言罢,宋凛生垂首将头埋得更低,双手也滑落下来垂至身侧,整个人忽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周遭的气场也随之骤降。


    他不想让小玉觉得他执拗顽固,不听劝告,可是待回到书房,却又总是放心不下,若是再过去却又担心会给小玉添麻烦。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番思虑下来他只能在庭院里来回打转,实在是……没用。


    他知道,他和小玉……并不如同眼前这样紧靠在一处,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硬生生地横在身前,将他二人分隔开来,他想跨过去,却又怕那端的小玉……


    文玉张了张口,却未曾出声。


    宋凛生……


    让他回去便回去,但是又忧心地在院子里不肯进屋,听她的话不来寻她,却又怕不能及时来寻她。


    文玉眼眶一热,鼻尖也酸涩起来,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凛生……真是个傻子。


    文玉眨眨眼,努力为自己顺着气,而后一双手将宋凛生的脸颊捧起来,令他直视着自己。


    看着宋凛生的眼眸中倒影出自己的面孔,文玉神色认真地说道:“宋凛生,你真好。”


    宋凛生眼睫轻颤,闻言似定住了一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文玉。


    他感受着自面颊两侧传来的热度,那是独属于小玉的体温,只一丁点儿便能驱散夜半的风寒了。


    文玉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小宋大人此刻像一只白白净净的呆头鹅。


    她心中一乐,手上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宋凛生面颊两侧,嘱咐道:


    “但是不许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的身体。”文玉此话发自内心,无比真挚,“包括我也是。”


    宋凛生不过肉体凡胎,如若回回都这样折腾自己,他的身子哪里吃得消?


    文玉鼓鼓两腮,她此番下界为的就是保宋凛生身体康健、平安顺遂,断然没有让他为了自己劳心劳神的道理。


    “我——”宋凛生眉心蹙起、欲言又止,却不肯答话。


    “你答应我。”文玉见势不妙,便赶紧催促,宋凛生一向对她是无有不应的。


    这回怎么倒吞吞吐吐起来?


    宋凛生犹豫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貌似妥协却又郑重地说:“我不能答应你。”


    此言到了文玉耳中,却是让她愣了片刻。


    宋凛生对她,从不曾说过什么不能、不行、不可以的字眼,如今破天荒头一遭,还真是……稀奇。


    文玉眨眨眼,尚未回过神。


    宋凛生随即话锋一转,尚未等文玉出声反驳便又接着说道:


    “小玉,但我会尽量护好自己。”


    先护好自己,才有余力护他人。


    但若是这个他人是小玉,那自己便也可舍去。


    宋凛生郑重其事地看着文玉,并未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文玉不自觉地点点头,也不再计较那句“不能答应”,宋凛生言出必行,既能有此回答便会认真对待。


    她倒不担心,只是……


    文玉缓缓收回手,总感觉心中哪里怪怪的。


    宋凛生抬袖顺势握住文玉的手腕,轻声问道:“那你呢?小玉。”


    怎么会一个人在外行走,既不掌灯、也无人随行。


    他并未把话说尽,以免小玉会难为情。


    她若是愿意说与他,他自然会做一个合格的听众。


    文玉闻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她抬袖反握住宋凛生,拉着他往廊下走去,待在边缘上坐定,确认此处能遮去夜风吹拂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本是实话,她也没有隐瞒或是歪曲什么。


    宋凛生侧身向着文玉,将她眸中的气馁尽收眼底,心思回转、一番思虑过后,才小心地问道:“可是……荇荇姑娘那里出了什么事?”


    方才小玉还说要在观梧院与荇荇姑娘同住,如今却只身一人出现在此处,很难不让人有所怀疑。


    更何况荇荇姑娘的身份他已然知晓……


    文玉原本呆望着脚尖,闻言便转目去看宋凛生,她竟不知宋凛生会如此敏锐,一句话便能问到关键之处。


    “我……”文玉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将方才的事说与宋凛生听。


    她二人坐在廊下,温柔似水的月色倾泻下来,铺了宋凛生满身,将他眉眼之间的神色浸染地越发清俊柔美。


    可是,在这宋宅之中,若不说与宋凛生,她还能说给谁听呢?


    鬼使神差一般,文玉不再犹豫。


    “其实,荇荇姑娘她……”


    文玉说的事无巨细,宋凛生听得全神贯注,月亮默不作声地在一旁作陪,风声也不愿前来打扰。


    当然,文玉隐去了她用法力与定元锁产生共鸣之事,这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略过了也不打紧。


    “你是说……这位荇荇姑娘实则是一位男子。”宋凛生眉头紧锁、似有惊诧。


    “是啊。”文玉点点头,随即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怎会如此呢?”


    直至一语道罢,文玉看着宋凛生陷入沉思的脸,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


    “我是说……我、我害怕。”


    她如今在宋凛生面前只是文玉,不是春神弟子,更不是千年树妖,没有不害怕的道理。


    宋凛生眸光滑动,视线聚集在文玉的脸上,郑重其事地应道:“小玉,别着急。”


    “如今来看,荇荇姑娘……郁昶他并无恶意。”宋凛生思索着,遥望着空无一人的院门,“你只身出来,他也并未紧追不放,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说,宋凛生仍是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


    除却风声月色,确实再无旁的什么声响。


    “既如此,今夜你便歇在此处,别再回观梧院。”宋凛生思忖着,紧锁的眉头透露着此刻的不安,“待明日一早,我去看看他,我们再议此事。”


    毕竟先前定了明日解开闻家大郎的失心咒,郁昶也并未回绝,既是修为高深的大妖,那想必不会轻易违背诺言。


    宋凛生心中一顿,这些不过是他的猜想而已,就怕事与愿违。


    看着眼前的小玉,他第一次生出这样挫败、无力的感觉。


    从前在上都之时,他一向是众星捧月,自然比旁人多生出几分傲气,可如今来看,那些都算不得什么,并不堪实际之用。


    宋凛生眸色一暗,他总是不能在小玉需要的时候,为她遮风挡雨、平定风波。


    想到方才小玉的嘱托,宋凛生心头越发酸涩。


    甚至……还要小玉时时看顾于他。


    眼见宋凛生正失神,文玉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并着力晃了晃。


    “宋凛生?”文玉另一手在宋凛生眼前晃了晃,“我与你一起。”


    她必不可能让宋凛生只身犯险、一人前去的。


    宋凛生敛去心神,垂眸看着被文玉紧紧握住的手腕,不知怎么回事,相接之处似乎给了他无尽的力量和磅礴的勇气。


    “嗯,我们一起。”


    即便千难万难,他都与小玉站在一起。


    风声渐止、月色依旧。


    文玉和宋凛生并肩坐在廊下,执手间共同望着同一片天幕,见星子疏落、夜色沉重。


    ……


    翌日,观梧院。


    文玉双手抱臂、眉头紧锁,遥望着观梧院的垂花拱门。


    仍是那般花繁叶茂、尽态极妍,不愧是她观梧院的门面。


    可是往日里她最喜欢的门,此刻却如同什么通往绝境的关口一般,令她望而生畏。


    文玉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不停地勉励自己,这感觉简直比在春神殿逃课被师父当场抓包还难受,令她招架不住。


    师父不会真的同她计较,而这个郁昶……可就说不准了。


    毕竟昨夜那么一闹,眼下观梧院还不知是什么境况呢!


    人去楼空?也不无可能。


    那闻家大郎的失心咒又该如何根除啊。


    宋凛生从后头跟上来,与文玉并肩而立,将她隐藏起来的焦灼不安尽收眼底。


    “小玉,没事的。”宋凛生垂首轻声说着话,想让小玉放轻松些,“我们先进去看看。”


    文玉闻言仰面与宋凛生对视,目光相接之时,暗自在心中为自己打气。


    没事的,畏首畏尾不如正面相对。


    她可不能在宋凛生面前露了怯。


    更何况还有师父坐镇春神殿,她有什么好怕的!


    这般想着,文玉抬脚便走,径直往观梧院内而去——


    一手拂过拱门上垂落的花枝,文玉探身入内,院终的情形便逐渐显露在文玉眼前。


    这……


    文玉脚步一顿,不由得昂头看了眼天色。


    日出东方、霞光破晓,淡蓝的天幕方才翻起鱼肚白,树上的鸟雀尚在巢中安睡……


    她刻意挑了个早早的时辰起身,便是想避开众人,先来观梧院探探郁昶的境况。


    可是眼下……


    周先生、洗砚、彦姿竟一个不差地候在观梧院中。文玉看着一院子的人,脚下一僵,略有些不知所措。


    宋凛生从后头跟上来,见文玉驻足不前,便抬袖同样别开花枝进了门,疑惑道:


    “小玉?何事?”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惊呼。


    “文娘子?公子?”


    ——恰似平地惊雷。


    宋凛生循声望过去,毫无意外地对上洗砚骇然不已的目光。


    “洗砚。”宋凛生凝眉,他这么吃惊做什么?


    文玉环顾着周遭几人,一一颔首算作见礼,却不知是否要上前去。


    面对洗砚的咋呼,她也有些茫然。


    “文娘子!公子!”洗砚快走几步,似乎想要背过身后的彦姿和周乐回二人。


    “做什么?”文玉看着洗砚挤眉弄眼的模样,心中疑惑更甚。


    洗砚闻言挑起眉毛,反倒吃惊起来,他一手横在胸前,悄悄指着卧房的大门,压低了声音。


    “公子!你怎么同文娘子一道回来?”他不去问文玉,反倒将矛头指向了自家公子。


    毕竟他天不亮就守在观梧院了,可从未见到文娘子出门。


    洗砚一皱眉,难道是他看花眼了不成?


    宋凛生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洗砚的话他当然清楚,可是此处……


    宋凛生抬眼看了看后头面露疑惑的周先生和彦姿,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


    “我昨夜和宋凛生在一处啊!”待洗砚话音落地,文玉释然一笑,她还当是什么呢!


    她昨夜在宋凛生的书房歇息的,今晨可不就同宋凛生一道过来吗?


    言罢,文玉转头看着宋凛生眼下的青黑,不由得生出三分歉意。


    后半夜她睡得很好,只可惜宋凛生在外间的桌案旁枯坐一宿,坚持要为她守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洗砚频频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可他旋即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什么!”


    “洗砚!”宋凛生一声低喝,凝眉示意洗砚闭嘴。


    他极少这样疾言厉色,更不会在人前如此。


    是以洗砚猛地一缩脖子,随后真的止住了声,只是他双目圆睁、震惊之色着实难掩。


    文玉莫名其妙的目光扫过洗砚,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洗砚,你一大清早蹲在观梧院作甚?”


    这才是文玉的不解之处。


    昨夜闹到那样晚,今日却起得这般早?令她连先去看一眼郁昶的时间也没有。


    周乐回原本在洗砚说话时别开的目光,重新聚集在文玉身上,听她有此一问便上前解释道:


    “文娘子,是我放心不下,请洗砚带路的。”周乐回轻轻颔首,同文玉示意,“今日不是还要去为……为闻家大郎解咒吗?”


    “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早些来此相候。”言罢,周乐回目光闪烁、面露难色,“文娘子见笑了、”


    文玉旋即明白过来,生怕周先生难为情,便刚忙应声。


    “这没什么!周先生不必客气,正好大家都在此处。”


    文玉回身同宋凛生对视一眼,宋凛生轻轻颔首,而后转向洗砚。


    “洗砚,昨夜说与你的事——”


    “哦!公子!”洗砚当即反应过来,“今晨一早便向闻宅递了帖子,邀闻大公子一叙,闻夫人已然应下了,说是会准时赴约。”


    文玉闻言点点头,而后同洗砚问道:“定在何处?”


    “闻道书舍。”答话的却是周乐回。


    闻道书舍?那不是周先生的书舍吗?


    与文玉相对而立的周乐回面色如常,见她看过来也只是淡淡一笑。


    “始于何处,便终于何处罢,也算有始有终。”


    文玉心中感慨,面上却并未显露,只恐勾起周先生的伤心事。


    “这样也好。”文玉心中盘算着,眼下还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她斜眼偷瞄着平日里自己所住的起居室,此刻房门紧闭,也不知内里是何境况。


    “那……”周乐回犹豫着,似有迟疑却仍是壮着胆子问道,“那荇荇姑娘也不知可曾起身了。”


    如今闻彦礼所中的失心咒是否有法可解,全系在荇荇一人了。


    是啊,也不知郁昶起身了没有?


    文玉脑海中激战正酣,好一番争斗之下,还是打算去会一会郁昶。


    她们在这儿枯等着也不是办法。


    “周先生稍待,我去看看。”文玉勉力支撑着给了周乐回一个宽心的微笑,而后便抬脚上前,往起居室而去。


    宋凛生亦步亦趋,与文玉一同向前。


    “小玉,我与你一道。”他垂首在文玉耳边说道。


    声量不高,似重如千斤。


    文玉仰面看着宋凛生,昨夜说好一起便是一起,宋凛生不会食言,她也不会。


    “嗯!”


    文玉步履不停,仍目的明确地向着起居室而去。


    只是这条往日里她再熟悉不过的院子,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石阶,今日走来却觉得心惊肉跳。


    距离并不远,转眼间,文玉便行至门前。


    文玉垂首看着眼前的雕花门页,此刻正紧紧闭合在一处,便是半缕缝隙也不曾留下,叫人无法窥探其间的情形。


    但愿她推开门,不会有什么惊喜等着她罢!


    文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手预备推门而入——


    可正当此时,“吱呀——”地一声响起,门从内里被人打开。


    第192章


    随着门页之间的缝隙逐渐展开,一张美得迫人的面庞带着三分冷意出现。


    ——是郁昶。


    文玉一顿,不对,是荇荇。


    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眼前云鬓高绾、眉眼如画的郁昶,分明是女子装扮,也就是昨夜荇荇的模样。


    更奇怪的是……


    文玉的目光缓缓下移,又折回荇荇的脸上。


    她身上穿的竟然是昨夜那件青色的衣衫。


    文玉眨眨眼,有些奇怪地打量了郁昶一眼,他不是不喜欢这件衣衫么?


    不过……与他变回女身相比,一件衣衫实在不足为奇。


    “文娘子。”郁昶霜寒似的面容,在见了文玉后稍有松动,更是愿意先出声同文玉见礼。


    “呃……”文玉双手垂下,借衣袖作掩,忍不住蜷了蜷指尖,“你……你怎么……”


    她想问郁昶怎么又变回了女身,既是男妖,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可是划到嘴边,又问不出口。


    他若是真的以男子样貌示人,真的是她想见到的吗?


    更何况,她身后的周先生一干人等,也不好与之交代。


    一番思虑之下,文玉更加犹疑不定。


    郁昶身量高出文玉许多,此刻隔着门槛正面相对,他只能俯首去看文玉。


    她眉宇之间的纠结踌躇,他自然看得分明。


    虽心中有怨,但郁昶仍是……


    罢了,不跟她一般计较。


    郁昶冷眼扫过文玉,不去看她,低声应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文玉闻言猛地抬头,唇齿微张,双目之中更是惊诧难掩,似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般。


    立于文玉身侧的宋凛生眸光轻动,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美得惊心动魄、不似凡间之人的女子。


    荇荇姑娘……


    郁、昶。


    宋凛生不曾见过郁昶的真容,可荇荇姑娘姿容无双,那么郁昶的样貌也可以想见。


    宋凛生一言不发,在心中默默咀嚼着方才郁昶说的那句话。


    不愿让小玉为难……


    他略一垂眸,掩去眸中的晦明变化。


    文玉迟疑着看了郁昶一眼,眉间的忧色已随着他的话缓慢消解。


    不论昨夜之事究竟是误会也好、乌龙也罢,至少眼前郁昶的真的帮了她。


    文玉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眉眼也柔和了些许。


    郁昶将她的变化看在眼中,却不欲多言,侧身越过文玉出了门,匆匆几步之间便行至院中。


    “荇荇姑娘。”周乐回率先唤道,同荇荇见礼。


    郁昶眉心一动,颔首应道:“周娘子。”


    文玉回身看着郁昶和周先生简单说着话,不禁眉尾一扬。


    不知周先生若是晓得了荇荇姑娘的真实身份,会如何惊讶呢。


    文玉拍了拍身侧的宋凛生,才发觉他有几分愣神,心思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宋凛生?”文玉偏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唤道,“你在想什么?”


    宋凛生收住思绪,转目笑得温和清润,“我在想,如今人员也齐整了,不如即刻出发。”


    “好呀!”文玉闻言应下,随即便拉着宋凛生往院中去,“洗砚,备车!”


    “车马早在门前候着了,文娘子。”洗砚脆生生地应道。


    今晨一大早周先生便起身来观梧院寻文娘子,他想着应是有要紧事,便一早就预备了车马,此刻已然等候多时了。


    “那就动身罢?”文玉试探地问着周乐回的意思。


    毕竟她们这些旁的人是无所谓早晚的,但是周先生……


    周先生是局中人,自然得准备万全才好。


    “嗯。”周乐回目光沉静、面色缓和,看不出什么悲喜。


    经过昨夜的沉淀,她早不似河滩之上那般惊惶。


    待得了确切的应答,文玉同宋凛生领着众人出了观梧院,一路向宋宅正门而去。


    绿水巷、闻道书舍。


    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巷道,最终稳稳地停在了闻道书舍的门前。


    文玉自车窗中瞧见书舍门前的两株参天古树,旋即丢下手中的车帘便快步跳下了车,是一刻也不想耽搁。


    “呼——”文玉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将车上的宋凛生和郁昶抛于脑后。


    方才在宋宅门前,洗砚分明备下许多车架,便是一人一车也绰绰有余。


    只是郁昶又不知是怎么回事,偏生铁了心要与她和宋凛生同乘,最终的结果便是一路无话,谁也不曾出声。


    ——可将她憋坏了。


    文玉大口喘息着,车内的空间虽算不上狭小,可也抵挡不住三人之间古怪的低气压。


    只是尚未等文玉缓过神,便有一女声响起——


    “文娘子?”来人又惊又喜,似乎很是雀跃。


    文玉一手扶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平息着自己缭乱无序的呼吸,一面循声望过去。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闻夫人,她如今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竟是比从前更加容光焕发。


    想来那闻彦礼许是恢复得不错,以至于闻夫人的精气神都好了不少。


    “闻夫人。”文玉依照礼数唤道。


    闻夫人倒很是热络,匆匆几步便迎了上来,在文玉身前站定。


    “还未谢过文娘子大恩,自上回看诊过后,再辅以娘子的药方,我儿彦礼如今的情形已然大好,极少复发了。”


    闻夫人笑容满面,再没了先前在梧桐祖殿初见文玉之时的张惶无措、愁云惨淡。


    “如此便好,闻夫人不必客气。”文玉淡笑着同她答话。


    她的针法和药方确实是保闻彦礼不再复发之用,却是治标不治本,若要根除,还需得郁昶出手才是。


    只是此事她自然不会告知于闻夫人。


    “文娘子才是谦虚了,文娘子妙手仁心、医术高绝,之于我儿彦礼实在是有再造之恩。”


    闻夫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虽然冗长,语调却轻快,所以也并不扰人。


    文玉耐心地一一听完,心中却想着怎么只见闻夫人,不见闻彦礼的身影。


    “对了,文娘子,今晨收到文娘子的帖子,我便携彦礼前来。”闻夫人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车马,同文玉致意,“只是,帖中并未告知所为何事,不知?”


    文玉顺着闻夫人的目光看过去,随即便了然。


    “夫人莫急,先前我为闻大公子写下的药方,这些时日我又修改增删了几味药材。”


    文玉毫无顾忌,索性张口胡诌。


    横竖这位闻夫人,一向以闻彦礼的性命为天,旁的什么她也不慎在意,不会叫她识破了去。


    “今日请公子过来是想试验新药,为公子强身健体、安神明智。”


    闻夫人闻言果然眸光一亮、喜上眉梢,“如此,便有劳文娘子了。”


    “只是,此事颇为繁杂,并非一时之功。”文玉犹豫着,故作为难,“只怕还请闻夫人先行回府等候消息?”


    “这……”闻夫人眉心一蹙,似有担忧,“文娘子,只是如今彦礼的情形时好时坏,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是如此怕是得劳烦文娘子多加照看。”


    毕竟文娘子是彦礼的救命恩人,文娘子的话,她自然是要听的。


    文玉颔首称是,“夫人放心,待几个时辰过后,我必能还你一个康健无虞的闻大公子。”


    闻夫人闻言面色一松,终于露出了宽慰的神情,“那是自然,文娘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既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说着,闻夫人便与文玉作别,转身离去。


    只是没走开两步,闻夫人却又莫名回首望了一眼闻道书舍的门匾。


    文玉见她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后便回身同闻彦礼的车架招呼了几句,最终才上车离去。


    直至闻夫人的马车驶出绿水巷,宋凛生同郁昶才下车行至文玉身边。


    看着身侧的宋凛生,文玉后知后觉地问道:“怎么耽搁了这许久?”


    宋凛生可不是明知闻夫人在场,却无端在马车上回避,不出来见礼的人。


    如此有违礼数的行径,不像是他能做得出的事。


    文玉眸光亮亮,正映射出宋凛生的闪躲,只是在她的直视之下,宋凛生最终败下阵来。


    “荇荇……姑娘说,她不愿同生人寒暄,也不想自己独自待在车内。”宋凛生轻声解释着,双颊渐渐染上一丝无奈。


    文玉闻言转眼去看一旁面色如常的郁昶。


    只是一接触到文玉的目光,郁昶便别过脸去,冷哼一声,“莫须有的事。”


    文玉看破不说破,眼眸转动间便转回身,她忍不住抬袖拂了拂鼻尖,以防自己笑出声来。


    原来大妖,也有怕的时候。


    正如此想着,落在最后的周乐回也下了马车,往文玉这头来。


    洗砚收拾好缰绳同宋凛生和文玉招呼过后,便转身去拴马。


    文玉扫视一圈——


    除却在宋宅门口忽然想起自己的真身,不愿同闻夫人和闻彦礼碰头的彦姿以外,众人已然到齐。


    “文娘子。”周乐回踏着绿意而来,在文玉跟前停下,“这一两日书舍停了课,学子们都由申先生带着,院门叫我落了锁。”


    言罢,周乐回自荷包间取出钥匙,兀自前行几步欲打开书舍正门。


    只是周乐回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马车之中却传来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喊——


    “乐回!”


    这声音文玉自是清楚的,她与宋凛生对视一眼之后,便循声望去。


    只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率先伸出来,显露在众人眼前,旋即其拂开车帘,露出闻彦礼的面庞来。


    有风袭来,将闻彦礼的发丝吹至身前,划过他那张工笔画似的脸,并不损其半分俊美。


    凤目狭长、薄唇微张。


    如同血泊白梅一般美得不可方物,却又极具攻击性。


    只是此刻因着失心咒的缘故稍显病弱,周身的气质倒并不怎么锐利了。


    文玉心中暗自咋舌,她说这闻大公子怎么就安安心心待在车内毫无反应呢!


    原来是在等周先生。


    文玉的目光转向周乐回,只是她此刻正背着身,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孔和表情。


    周乐回手上的动作一僵,铜制的钥匙相互碰撞之下,发出清脆嘹亮的声响。


    在无人出声的此刻,显得尤为抓耳。


    风卷云舒、雁过留痕,周乐回的心湖似石子入水、渐生波澜。


    只一瞬,周乐回定定心神,敛去繁杂的思绪,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锁孔,而后将铜钥插入其中——


    随着咔哒的一声响起,门锁随之而落。


    乐回……


    她只是她自己,不是什么人的乐回。


    毕竟喜乐不再,从前难回。


    闻彦礼行色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上前,很快便追至周乐回身后。


    无数个午夜梦回,乐回的身形就在他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从前种种,无论是海誓山盟还是少时志向都在他耳畔反复回响。


    他似乎混沌了许久,久到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辨不明从前和现在。


    偶有清醒的时刻,却是清楚明白得知道,乐回不会再见他。


    今日乍一听见文娘子府上递来的拜帖,听到闻道书舍四个字的时候,他恍惚许久也不敢确认。


    分明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可闻彦礼却忽而收住了脚,生怕再进一步,周乐回的身形便会像梦里那样散作云烟。


    闻彦礼万分克制却又激动难掩地唤道:


    “乐回……”


    第193章


    周乐回手上动作不停,将门锁取下搁到一旁,而后才缓慢回身。


    她目光平静,未有半点闪躲,抬眸直视着闻彦礼,客气答道:“闻公子稍待,我还有客人。”


    言罢,周乐回径直越过闻彦礼,朝着其身后的文玉一众人而来。


    “文娘子,宋大人。”周乐回淡笑着招呼道,言语之间比之方才不知和善了多少,“荇荇……姑娘,是我怠慢了,大家快请进罢!”


    文玉和宋凛生面面相觑,皆是静默不语,就连一旁的郁昶也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周乐回和闻彦礼二人。


    “周先生客气。”片刻后,文玉率先应声,随即便同周乐回一道迈步往里去。


    直至越来越近,眼见便到了闻彦礼跟前,文玉略一颔首算作见礼,“闻大公子。”


    闻彦礼一张俊脸上愁云密布,神色也张惶,直至文玉话音落地,其才如梦初醒般应道:


    “是,彦礼见过文娘子,文娘子有礼。”闻彦礼满眼歉意,抬袖同文玉还礼。


    距离他清醒过来已有几日,可还不曾登门拜谢文娘子这位救命恩人,实在失礼。


    今日又是在此种情形下遇上,面上更是有些不好看。


    这边闻彦礼同文玉说着话,那边宋凛生和郁昶也随之跟上,一众人便相互见礼招呼。


    待互相通过名姓,周乐回再次侧身,将文玉和宋凛生、郁昶让进门槛之内,最后回身瞥了一眼落在门外的闻彦礼。


    “我……”闻彦礼目光闪烁,似有微微的波澜在眸光中晃动,即便是不言不语,却又好似已然说过了许多话。


    周乐回与他四目相对。


    忽然之间、天地皆静。


    过往的片段纷至沓来在眼前渐次闪过,令她不由得一怔。


    闻彦礼的眼睛就是这样,如同会说话一般。


    会说话,也会骗人。


    “闻公子,请罢。”周乐回声线清冷,撇下这句话便回身进了门。


    “好、好。”闻彦礼唇齿微张、匆忙应着,简简单单的回答也叫他说的语无伦次。


    似乎是梦中才会听见的呼唤,而如今竟真的在他眼前、在他耳畔。


    闻彦礼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虽略有虚弱之色,却仍是为他苍白的面庞增添了不少光彩。


    古树苍翠、草木葱郁,高大的正门之前,闻彦礼拾级而上,匆匆几步便跨进了闻道书舍的门槛。


    这是他曾经以为再也无法踏足之地。


    再度登门,心中唯余庆幸。


    闻道书舍入内再往里走上些时候,便是周乐回所住的后园,也就是观山书斋之所在。


    文玉同宋凛生并肩而行,稍落后于周乐回半步,一路上穿过竹影横斜、水波荡漾,总算是虽随周先生一道入了观山书斋。


    只是待她几人进入书斋院落之中,却见落在后头的闻大公子迟迟不肯进门,只呆愣愣地仰面望着观山书斋的门匾出神。


    文玉心思一转,想起先前在闻宅所见到的揽风水榭,随即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早同宋凛生说过,观山书斋、揽风水榭这两处居所的题字很是登对。


    只是如今,怕也只剩下这两块门匾了。


    片刻之后,直至文玉等人已然入了书斋落座,从窗沿半掩的竹帘下看出去,才见闻彦礼匆匆抬步而入的身形。


    室内文玉与宋凛生并肩而坐,郁昶则坐在文玉的另一侧。


    周乐回则立于稍远些的窗边,借由通风处忙着烧炭烹茶。


    她这里原也有些人手,只是近来将学子转至申盛那处,她便给人放了假归家探亲去了。


    周乐回见文玉看过来,便同她轻轻颔首致意,面上不免浮起些许歉意。


    文玉淡笑着摇摇头,并未放在心上,而后她目光转过,从书架到墨砚,从茶具到桌案,这书斋的陈设同上回她与宋凛生到访之时别无二致。


    只是……


    文玉眸光转动,再次投向周乐回。


    只是周先生却不同于先前了。


    “乐回,我来罢!”随着话音响起,闻彦礼迈步进了茶室。


    他先是同落座的文玉几人颔首致意,而后便熟门熟路、无比自然地追着周乐回而去。


    “小心烫手。”


    闻彦礼从周乐回的手中取过燃炭的铁钳,三两下拨弄便令炭火燃的更旺,架于其上的茶炉子也随之冒出缕缕白烟。


    嘶……文玉眨眨眼,瞄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


    闻大公子这烧炭的技艺丝毫不亚于为她烤栗子的宋凛生啊。


    况且他在这观山书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驾轻就熟、闲适自在,未见半分惶然无措之感。


    想来……常在观山书斋……燃炭?


    文玉也不知怎么的,忽而生出笑意,止不住上扬的唇畔令她憋得难受。


    只是笑意方起,文玉便忽然呆住了。


    周乐回扔下铁钳,往后退了几步,自然而然地同闻彦礼拉开了距离。


    只见闻彦礼手上的动作一僵,连带着铺在地上的影子也晃了晃,片刻之后他恍若未觉,仍自顾自地照看着茶炉子。


    文玉眼睫一闪,眉目低垂下来。


    不论从前如何,如今的周先生和闻公子,恐怕也只能潦草收场了。


    那些隐秘心思、年少相知,或许只有永远地埋藏在两人心底,再难得见天日。


    文玉心下迟疑,眉眼也暗淡起来。


    她还以为……这凡尘俗世的爱侣,势必皆如同枝白和陈勉一般,两心相许一生相伴。


    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情之一字寥寥几笔,却包罗万象、广纳天地,是三界之中、六道之内最错综复杂、无法可解之局。


    难怪师父总是说生劫易渡、情劫难了……


    宋凛生略一侧身,将文玉的低落看在眼里。


    他轻抿着唇角,出声宽慰:“小玉……”


    文玉仰头,勉为其难地勾了勾唇角,同宋凛生摇摇头,“没事的。”


    她不过是一时感慨而已,若论心情伤怀,恐怕比不上周先生十之一二。


    静坐一旁,只字不言的郁昶,在目光扫过文玉和宋凛生之后,眸色暗沉之下又转眼静静地盯着稍远处的周乐回和闻彦礼二人。


    周乐回他自是不陌生,闻彦礼他就更加熟悉了。


    毕竟前些时日他还使了三成妖力附身于闻彦礼,又取了他的记忆编织成最令人痛苦张惶的梦魇,对他夜夜折磨、日日烦扰。


    那样午夜梦回、泪湿鬓发的闻彦礼,他见得多了。


    可眼前这样,殷勤至极、言语热络,面对周乐回的冷淡无论如何也不气馁的闻彦礼,他……确实不曾见过。


    若要一个男子,竭尽所能地追着一个女子不放,难道不是因为两心相悦?


    既如此,又何必强留上都、罔顾江阳。


    郁昶眸色渐冷,心中也不由得嗤笑。


    不过是贪恋繁华之人,如今又来做什么样子。


    他虽是妖,却也只从一而终的道理。


    思及此处,郁昶莫名心中憋闷,待抬眼瞥过身侧的文玉,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最终也只是心中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只可惜文玉两手托腮靠在桌案上,尚且恍然未觉。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谁也不曾出声。


    室内唯余风声辗转,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房。


    “诸位久等了。”周乐回一双手奉着茶盏,疾步而来,面含歉意地同文玉一干人等致意。


    言罢,便抬袖依次为几人斟好热茶。


    “文娘子,今日匆忙,可就没什么果子可作招待了。”周乐回淡淡一笑,“你可莫要见怪才是。”


    文玉双手接过杯盏,听得周先生此言,也不由得想起了上回在这观山书斋中,与她一道用的竹叶糕。


    果子什么的并不紧要。


    文玉的目光越过周乐回瞧了一眼她身后的闻彦礼,紧要的是周先生要解了心结才是。


    “周先生快些坐下罢,无须同我们客气。”文玉环顾着身侧的宋凛生和郁昶,视线最后与面前的周乐回对上。


    “还是……先办正事。”


    周乐回也不推辞,轻轻颔首之后便在桌案前安置下来,随后侧身道:


    “闻公子,也请落座罢。”


    “乐回,我……”


    闻彦礼开口欲说些什么,却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嘴,并未接着说下去。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乐回不必同他如此生分,说乐回不必唤他闻公子,一切皆如同往常一般便好。


    可是,一切……还能如同往常那般吗?


    闻彦礼眸光一暗,薄唇紧抿,安静地落座于周乐回身侧。


    文玉环顾一周,见众人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总不能如此枯坐下去,此事必须有个开头才是。


    “荇荇姑娘。”文玉微微侧身,低声唤道,“还请你先为闻公子解咒。”


    “且慢!”未等文玉话音落地,周乐回忽然出口阻止道。


    “荇荇姑娘稍待。”周乐回略带歉意地同荇荇颔首,而后面向众人解释道。


    “不论如何,也请容我将此事前因后果,说与闻公子知晓罢。”


    一语道罢,周乐回转脸同闻言抬眸的闻彦礼对视,“既是因我而起,便由我同闻公子分说。”


    郁昶眸光一转,复又别开脸去,算是默许。


    文玉和宋凛生对视一眼之后,也是赞同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此事郁昶虽参与其中,可说到底却是周先生和闻公子的事,她二人皆应有知情的权利。


    “乐回……”闻彦礼眼睫颤动、眉宇含忧。


    乐回分明什么都还不曾说,可他心中却已然升起无端的不安,且一阵一阵地越发强烈。


    他就这么静静坐着,可胸腔之中那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却响彻耳畔,令他难以忽视。


    “闻公子,闻彦礼。”周乐回目光果敢勇毅、未有一丝半缕的退缩胆怯之意。


    “乐回,你别……我……”闻彦礼眸光闪动、言语无措,便纵有万语千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宋凛生淡淡抬眼,看着眼前的闻大公子。


    从前在上都之时,他于闻公子并不十分相熟,许多事情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


    只是闻大公子文采斐然、言谈更是出众,这他倒是曾远远地见过的。


    不过眼下在周先生面前,却好似失语一般,笨嘴拙舌、辩无可辩。


    “自当日送考,你我于沅水一别,已是一载有余。”周乐回面色如常,未见一丝波澜,反倒添了三分释然。


    “我写信与你,邀你同往上都是我不对,乐回。”


    闻彦礼茫然无措的言语忽然之间像找到方向一般。


    “乐回,你听我说,是我私心过重、考虑不周。”


    上都繁华,是他未曾践行初心,是他有错。


    “我现今回来了,我不会再勉强于你,不会再将诸多想法强加于你,我不会……”


    “闻彦礼。”周乐回出声打断,“你可知你为什么会重回江阳。”


    闻彦礼闻言一愣,似乎真的思索起来。


    片刻之后,他目光灼然、言辞恳切,继续说道:“我……我大病一场、久治未愈。”


    回想起那段可以用癫狂二字概括的时日,闻彦礼并不感到介怀,也丝毫不觉有什么难为情之处。


    正是那些时日,他才忽然明了——


    在他心中,究竟什么才是最紧要的。


    从前,他总以为考取功名、报效国家才是男儿立身之本,是以他发奋读书、应试春闱,总觉得要在上都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可他现在才懂,报效国家并非只能在朝堂之中。


    若如乐回一般,从细微之处、从根本之处着手,开设学堂、广纳学子,又未尝不是以身报国之举呢?


    是他好高骛远,是他利欲熏心。


    “许是人在病中,我明白了许多事。”闻彦礼目光坚定、言语铿锵,“我身归处、我心归处,是江阳府,而非上都城。”


    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皆是转眸抬眼,似有触动。


    只是周乐回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并无嘲讽挖苦,而是纯粹的、清醒的笑意。


    “若是没有这场大病,又当如何?”


    想必是继续心安理得地做他的探花郎罢。


    周乐回冷眼瞧着面前的闻彦礼,等待着他的答案。


    她并不疾言厉色,更无声嘶力竭,这许多时日都过去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实则周乐回并无强求闻彦礼之意,却也不想平白担上他为她回头的虚名。


    “我自是……”闻彦礼匆匆出声,可话说出口之后却又猛然收住,没了下文。


    他从不假设尚未发生之事。


    若是没有那场大病,又会如何,他并未细想过。


    如今若是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地答话,岂非夸口?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庆幸,幸而有那场大病,他才得以借之认清自己的心、辨明自己的路。


    “怎么?闻公子不敢回答了?”


    第194章


    室内极静,唯有窗前的茶炉子咕嘟咕嘟地沸着,偶有三两风声卷入堂前,撩动丛丛竹影晃动。


    周乐回的声音在众人耳畔落下,并无丝毫的讥讽意味,却平静得令人不安。


    文玉犹豫的目光极快地在周乐回面上扫过,一时心中复杂。


    周先生气量广阔,有吞山纳海之姿,可是……毕竟肉体凡胎,如此压抑恐生病痛……


    文玉心中一叹,无奈地看向另一侧的闻彦礼。


    只愿他二人能真的解开心结罢……


    闻彦礼目光痴痴,很是伤情,似乎没想到周乐回会有此一问。


    片刻之后,他才闭了闭目,痛声答道:“乐回,我并非不敢回答。”


    “只是尚未发生的事,你我都不必以最坏的打算去揣测和臆想,好不好?”


    说着,闻彦礼忍不住向前倾身,同周乐回靠近了些。


    “这场病症让我明白了许多,看清了许多,那我不妨将其视为我认知上的转折点,又何必假设其从未发生?”


    “你不愿说,就由我来说。”


    周乐回不怒反笑,双眸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闻彦礼。


    “若是没有这场病症,你便不会失去神智,更不会几近癫狂。”


    “那么,你就能继续留在上都城,继续做你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施展抱负、达成所愿。”


    “自然也就不会想起什么江阳府了。”


    更遑论回到江阳府呢?


    “乐回,可如今事实并非如此。”闻彦礼眉心紧蹙、眸色焦急,待周乐回言罢便匆匆辩白道。


    “事实是转折已生,我如今就在你眼前。”


    “事实?转折?”周乐回闭了闭眼,似乎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旋即反驳道。


    “我来告诉你,你口中所说的事实和转折……背后的真相。”


    闻彦礼闻言一怔,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乐回转目朝荇荇这端看过来,文玉也随着她的目光偏向荇荇。


    早在周先生开口之时,她便知道周先生会将一切如实告知于闻公子。


    可是真到了此刻,文玉心中仍是忍不住担忧——


    真相似日光灼灼,不可直视。


    若是闻公子得知了自己突发疯症、不能如常的真相,他还会如同现在这般想吗?


    他还会留在江阳吗?


    “其实——”周乐回看着眼前的荇荇姑娘,远水河畔发生的那些事情似乎犹在眼前,且越发清晰。


    “不必再说!”闻彦礼忽然出声打断,拦住了周乐回的话头。


    他一向不在旁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更何况此人是乐回。


    可是,他心中莫名有种不安的预感,似乎乐回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彻底将他二人推向遥不可及的两端,再也无法走到一处。


    闻彦礼眼睫颤动、眸光闪烁,情急之下竟一把按住了周乐回的衣袖。


    “乐回,别再说了,我不想知道。”


    话到最后,几乎是在祈求。


    “我不要真相,我要以后。”


    “乐回,我要以后。”


    狭长的凤目染上泪意,似珠串一般挂在眼角,闻彦礼妖冶多情的面容如今唯余一片凄惶。


    周乐回垂眸看着闻彦礼的指节覆于她的衣袖之上,隔着并不厚重的料子,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闻彦礼在颤抖。


    或许她该遂了他的心愿,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毕竟日子清楚明白也是过,稀里糊涂也是过,何妨沉沦呢……


    ——就当是一场放纵。


    可是,糊涂一时,还能糊涂一世么?


    周乐回抬眸,眼中迷茫不再、一片清明,心意也变得更加坚定。


    “其实,一年前你并非无端患病,更不是什么疯症。”


    感到衣袖之上的指节蜷了蜷,周乐回心中一顿,而后接着往下说。


    “你是中了一种名为失心咒的术法,令你心神不宁、日渐疯癫。”


    “而施咒人正是眼前这位荇荇姑娘,她是我的朋友。”


    “乐回……”闻彦礼低声唤道,却只念着周乐回的名字。


    似乎什么失心咒,什么荇荇姑娘,尽数与他无关。


    他只在乎周乐回此人。


    周乐回闻言眉心一拧,似有不忍,可仍是坚持着未有丝毫停顿。


    “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你所谓的事实,所谓的转折,所谓的病症,不过是我精心设计、用力谋划的结果。”


    郁昶眸光一沉,却并未发作。


    看着文玉投向他的目光,也只是别开脸看着窗外。


    文玉心中一叹,她知道郁昶在想什么。


    如今这样,周先生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而*将郁昶撇的干干净净。


    即便到了此时,周先生也愿意尽己所能维护他人。


    那闻公子呢?他能接受这样的“真相”吗?


    闻彦礼面上的泪痕未干,混杂着三分怔然,令他看起来有些迟钝。


    周乐回侧身正对着闻彦礼,一字一顿地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能说你不要真相要以后吗?”


    她知道,此言一出她与闻彦礼或许便回不了头。


    “不过,闻公子也不必忧心,今日请你前来,便是要荇荇姑娘为你解咒。”


    “从今往后,你便不会再受术法所扰,更不会痴傻疯癫,你便可重回上都、再谋官位。”


    你做的你探花郎,我开我的小学堂。


    分道扬镳、再无交集。


    周乐回定定地望着闻彦礼,分明是一早便做好的决定,可亲口说出来,原来还是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般风轻云淡。


    闻彦礼双目凄然,似乎牵动唇角笑了一下,但那弧度极其轻微、转瞬即逝,令人捉摸不透。


    一时间,众人皆是屏息凝神,文玉更是不敢错过闻彦礼的半分神情,她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可如今却是感同身受、忧心不已。


    茶炉子上的水越煮越沸,直至发出尖锐的轰鸣,一声更比一声急促,令室内的气氛也随之焦灼起来。


    “乐回——”


    闻彦礼前移一步,直视着周乐回淡然出声,话中语意却坚定无比,甚至于将水沸的声音也轻易盖过。


    “我不要真相,要以后。”


    “我不要解咒,要同你在一起。”


    话音未落,不只是周乐回,就连文玉和宋凛生也为之一震。


    闻彦礼话中的决绝、坚毅,任谁听了也会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可是……


    文玉垂眸看着眼前冷下去的茶水,在这一番耽搁之下早已没了余温。


    可是凉透的茶水,还能再热起来么?


    周乐回睫羽一颤,眸光也不禁随之闪动,她不曾想到闻彦礼会是如此的回答。


    只不过……山海常在,誓言易改,她早不信这些了。


    “啰嗦。”一直未曾言语的郁昶转目望向闻彦礼,冷淡地嗤道。


    随即在文玉和宋凛生的注视下,郁昶翻动手掌,以指节于桌案上轻扣两下,而位于他面前的那盏茶水应声而动——


    细细的一滴水珠自盏中而起,半透明的颜色在日光的映衬下折出七彩的光芒。


    控水。


    文玉的目光在那水珠和郁昶之间滑动,郁昶说他不是春蓬草也不是荇荇,但他却习惯以术法控水……


    那他是什么?


    未等文玉想明白,郁昶再次扣动指节,只一声那水珠便是得令般直朝着闻彦礼的面容而去,而后极快极准确地没入眉心。


    说来也怪,不过一滴水,却好似能将闻彦礼周身的疲态倦容一洗而空,令他顷刻间容光焕发、面色红润,再没了一丝半缕的病气。


    与先前文玉所施之针法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玉不禁暗自咋舌,解铃还须系铃人,郁昶出手果然事半功倍。


    “咒是一定要解的。”说这话的时候,郁昶转眼瞥过文玉,“我答应了人,不能食言。”


    文玉闻言一顿,忍不住抬眸去瞄郁昶,心中嘀咕道——


    昨日有的人可没答应,只能算是不曾回绝罢了。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说什么食言不食言的,这不是往闻公子心口子上戳么?


    郁昶……都是看不出岁数的老妖怪的,还同闻公子一个凡人争高低……


    文玉最后瞥了一眼郁昶,腹诽道。


    反观闻彦礼面露疑惑,他一手按着周乐回,另一手覆上眉心,却未触碰到任何古怪之处。


    直到他听了郁昶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我不要解咒,我不要。”


    闻彦礼茫然失措,辩无可辩,慌乱之中只反复念着一句话。


    “乐回、乐回,我不要解咒!”


    周乐回感到衣袖一阵扯动——


    是闻彦礼情急之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左右晃动所致。


    不知为何,周乐回心中一空。


    咒术解开了……那纠葛便也解开了。


    毫无纠葛的人,又做什么在一处呢?


    周乐回猛地抽回手,眼看着衣角自闻彦礼掌心剥离。


    她的手臂横在身前,目光也随之瞥向一边,不肯与闻彦礼对视。


    可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好,是不肯,还是不敢。


    匆忙间,周乐回只听见自己说了一句。


    “回上都去。”


    “我不去!我不去上都,我要留在江阳,留在你身边。”闻彦礼毫不犹豫,以极快的速度反驳道。


    似乎生怕迟一刻,周乐回便会有更多的、更残忍的话要对他说。


    闻彦礼膝行两步,急匆匆地往周乐回身前靠近,丝毫顾不上仪容姿态、礼数做派。


    “乐回,别赶我走。”闻彦礼的话音越来越低,近似呢喃般地哀求着,“别赶我走。”


    周乐回咬咬牙,沉声问道:“你不想回上都,究竟是出自本心的决定,还是……怕会再次失了神智。”


    文玉闻言不由得一愣,周先生此话……是她从未想到过的角度……


    她方才还为闻公子的话而大受震动,而此刻却又不得不迟疑起来。


    周乐回定定心神,迫使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不至于波动太过。


    “若是后者,闻公子大可放心。”


    “我周乐回以自身人格作保,闻公子此去必然平安顺遂、康健无虞,绝不会突发疯症、再生事端。”


    如此一来,闻彦礼便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莫说再回上都,便是再谋官职对他来说也并非什么难事。


    “乐回,你听我说,我……”闻彦礼眸光破碎、眼尾下垂,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么囫囵话。


    “而若是前者……”说着,周乐回似想到了什么般,忍不住嗤笑一声,“呵呵……”


    第195章


    “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通常只是受形势所迫而已,未必是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周乐回抬眸直视着闻彦礼,一字一顿地说道:“闻公子还是莫要妄下定论,我周乐回承受不起。”


    江阳是水,她便是身在其间的一尾游鱼,自由自在、畅快得意。


    而闻彦礼本是飞鸟,上都城才是他向往的辽阔天空。


    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强求。


    从前年少无知,伤过心也落过泪。甚至若不是荇荇姑娘,她还险些失了性命。


    如今她只想为自己活着了。


    “不是情急之下,更没有什么形势所迫。”闻彦礼满眼慌乱,渐渐有湿意浮起,“乐回,你听我说——”


    周乐回看着眼前面色凄惶的闻彦礼,凌乱的泪珠沾湿眼角让他看起来略有几分狼狈。


    闻彦礼向来是光风霁月、渊清玉絜,又总是恃才傲物、一贯骄矜得很,极少露出这样脆弱不堪的模样……


    周乐回闭了闭目,转过眼不再看他。


    实则她心下早已有了决议,那又何必在此空耗。


    “我从前已经听你说的够多了,闻彦礼。”


    就是她听得太多,想的太少。


    而他说的太多,做得太少。


    ——才会酿成今日的局面。


    还是不要再说了……不过是上唇碰碰下唇的事,太过轻而易举自然是难以珍惜。


    “如今还是你听我说罢。”


    周乐回垂眸,看着眼前已然冷却的茶盏,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潜藏着的是任谁也看不见的波涛汹涌。


    “从前在沅水一别,是我看着你走。”


    那时候,她将远赴上都的闻彦礼送至沅水河畔,看着他的身影同远处的斜阳交融,而后没入天地相接之处、直至不见。


    “今日便让我先走罢。”


    言罢,周乐回不再犹豫,兀自起身往一墙之隔的内室转去,尚未等闻彦礼有所反应,她整个人便连衣角也消失不见。


    闻彦礼怔愣不言,整个人僵直着一动不动。


    室内无人出声,唯有茶炉子的沸腾发出一阵越过一阵的轰鸣嘶吼,似锯齿在木材上来回拉扯着,衬得周遭越发宁静。


    似乎忍耐许久,终于忍无可忍的郁昶翻动指节轻击桌案,那声音才随之而止。


    宋凛生眸光微动,看向郁昶的视线便落在了文玉身上。


    而文玉沉默不言,只静静地看着闻彦礼呆坐着。


    直至过了许久,他才好似回过神一般慢慢地朝着周乐回离开的方向望去。


    其眸光深深,似万语千言难开口。


    只不过,一毫一厘皆已迟。


    文玉唇齿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出声。


    她想破了脖颈之上的这颗木头脑袋也想不明白,闻彦礼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堂内的情形一时僵持不下,丝毫不见缓和。


    文玉支起一手揉了揉额间,真是令人头痛。


    先不论闻公子是去是留,她和宋凛生还有郁昶总该不能一直赖在周先生这儿不走罢?


    可眼下这般,匆匆离去似乎更是不妥。


    嘶……真是棘手啊,比修炼术法、凝聚灵力也不遑多让了。


    师父只教她修身养性、精进功力,可没有教过她斡旋人情、调解僵局啊。


    哎……文玉心中暗探,默默合计着。


    “要不要,我将他丢回闻宅?”


    文玉正苦恼着,郁昶冷不丁地出声问道。


    只是他话音冰冷,语气平平,文玉乍一听还真不敢确认他是不是在同自己说话。


    可眼下此处仅她们几人,郁昶总不会……是说与宋凛生听的罢?


    文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赶忙抄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她怎么觉得……郁昶总能知道她心中所想,并且还是分毫不差、了如指掌。


    “那……那倒也不必。”文玉推脱道。


    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闻公子,文玉凝眉深吸一口气,劝道:“闻公子,言语千遍不如躬行一遭,呼喊万回难抵亲历一道。”


    “你是聪明人,就别在此耗费了。”


    随着文玉话音落地,闻彦礼僵住的脸孔似乎终于有所松动,只是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周乐回离开的方向,沉声答道:


    “彦礼多谢文娘子指教。”


    静默片刻,闻彦礼颤抖着起身,动作间衣衫翻动、鬓发飞扬,却不扰其目光坚定。


    “乐回,我只说最后一句。”


    “我今日所言不是情急之下,也并非形势所迫。”


    “你让我回上都,是想知道我会否再次流连忘返,我会有答案的。”


    “我会证明,一切皆出自本心。”


    言罢,闻彦礼眼睫颤动,落下泪来。


    他深深地望了最后一眼,万般不舍地往后退了三步,而后转身辞去,步履匆匆却坚定地离开。


    文玉眨眨眼,看着闻彦礼的衣衫消失在转角处,旋即她便望向窗外——


    那半掩的竹帘漏出的缝隙里,正能瞧见闻彦礼孤寂傲然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只身去,自此分两地。


    文玉凝眉,原本同行的人最终还是走向两头了。


    她心中茫然,也说不准到底是什么滋味。


    若论先前闻公子那番行径,落了今日的下场,她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文玉一默,只觉得憋闷。


    时候也差不多了,闻公子身上的失心咒也已经解开,她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文玉心中叹息,预备起身作别。


    “文娘子见笑了,今日招待不周,乐回改天再向娘子赔礼。”


    只是她尚未开口,周先生的声音先她一步却顺着墙根转出来。


    文玉一愣,此言仍是那般礼数周全,只是其震颤的尾音却令人难以忽视。


    周先生她……哭了?


    文玉眉心蹙起,略有不安,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出声安慰一番。


    不待她抬步上前,却叫人一把拦住。


    文玉顺着衣袖往上看,郁昶面色淡淡地同她对视着。


    郁昶见她一双眼扑闪着看过来,心中一顿。


    想起从前……再看看如今,她法力修为尽失不说,似乎还变得极为蠢笨……


    郁昶沉默,却并未收回手。


    文玉眨了眨眼睛,又去看另一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无奈地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既如此……就听宋凛生的罢。


    文玉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那可说好了!周先生,还盼下回能与你吃茶呢。”


    “你……一定要珍重。”


    凡人寿元短暂、天命不永,若是一味沉浸从前,又如何过好当下。


    一墙之隔的那头无人应答,唯余低低的啜泣声。


    文玉眉间忧色忡忡,却只能转身离去。


    一路上文玉屏息凝神、沉默无言,直至出了闻道书舍的正门,又从门前的石阶上匆匆下去。


    文玉这才抬首驻足,呼出一口浊气。


    郁昶抬步跟在文玉身侧,宋凛生则落后些许回身扣上门环。


    眼前的古树高大葱郁,生得极其繁茂,层层叠叠、交相辉映的叶片之间,有点点青阳洒下在她身上缀成破碎的光斑。


    文玉不禁抬袖遮住双眼,却又不愿闭目躲避日光。


    日光不可直视,人心也是一样。


    这般想着,文玉也并不急着动身,只驻足原地。


    待宋凛生跟上来,文玉才怅然若失地问道:


    “宋凛生,你说……闻公子会重回上都去吗?”


    上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文玉心中疑惑,她不曾见过。


    可若是上都真如他们所言,繁华万千、富贵迷人……


    文玉眼睫一颤,只觉得金光刺目。


    那宋凛生被贬江阳、离开上都的那日,一定很难过罢……


    文玉的心似乎空了一瞬,她误折寿元枝那日的情境恍然间犹在眼前,那些嬉笑顽劣同如今的担忧交错着——


    是她……害了宋凛生吗?是吗?


    宋凛生,本可以留在上都继续过他原本的生活,是吗?


    宋凛生见文玉有些怔愣,便倾身顺着文玉的目光看上去。


    入目的是一片金光斑驳、绿意晃动。


    宋凛生丝毫不惧日光刺目,并无遮挡地直视着,似乎想将这片绿意看得更加清楚,深深地刻入脑海中去。


    ——忽然之间竟生出片刻恍惚。


    这也许,是他有生以来,最鲜活恣意、最幸福的一个夏日。


    “也许会,也许不会。”


    宋凛生收回目光,侧身看着近在咫尺的文玉。


    “若是不会,自然是好,若是会,也并非什么坏事。”


    “什么?”文玉有一瞬的茫然,旋即明白过来,“若是闻公子回了上都,便不能回头了,又岂会不是坏事?”


    从前因着上都之事,牵连出后头的诸多事端,闻公子又岂能在这个时候再重回上都。


    宋凛生面色平静,眉目柔和,在日光的照耀下甚至微微笑道:“正如周先生所言,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是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文玉闻言一顿,周先生此言确实很有道理。


    她往常同师父说的话和偷懒被师父抓到时说的话,便全然是两幅样子。


    “不论今日闻公子如何辩白,可他终究不曾亲历过,话说得再如何动听,也难免不能取信于人。”


    宋凛生垂目对面前的小玉对视着,看她眸光如同入夜时沿街的灯盏般一点点亮起来。


    “或许暂时的离分,能让他们二人想得清楚些、看得更明白些。若是真心相爱,再为彼此回头。”


    只要真心,只要回头,便不算晚。


    文玉杏眼圆睁,在青阳映照下有淡淡的流光闪烁其间,扬眉间她似乎忽然领会过来。


    “我知道了!”文玉想起上回在陈勉跟前师父同她说的话,顿时眼明心亮,“我兄长曾说过,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周先生和闻公子二人理想虽然不同,却并非不相爱,也许繁华看遍、千帆过尽,有情人仍有重逢之日。”


    “嗯。”宋凛生淡笑着颔首,肯定地答道。


    重逢之日……


    郁昶心中默念着,旋即眸光转动自文玉面上扫过,见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禁有些气结。


    重逢之日吗?


    第196章


    郁昶抬眸,也如同文玉一般往头顶上看去。


    绿意不减、骄阳更盛,疏落的光斑打在他的脸上,不同于沅水河底的阴暗潮湿,这是久违的明亮和……温暖。


    那些积压许久的仇恨、愤怒、哀怨,似乎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虽不清楚这数万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就当是……久别重逢罢。


    文玉收回目光,左右瞥了一眼分列两侧的宋凛生和郁昶,轻咳道:“咳咳,既然闻公子体内的失心咒已解,咱们还是别在此处呆站着了,打道回府罢?”


    她话音方落,宋凛生便随之颔首,“好,一切听小玉的。”


    对于小玉所言,他一向是无有不应的,眼下自然也不例外。


    郁昶垂首,意味不明的目光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打了个回转,闷闷应道:“嗯。”


    他并非无处可去。


    只是如今,有些事情他尚不能确定……


    文玉心中畅快无比,就连面上的笑意也多了起来。


    依照今日的情形,闻公子的失心咒不会再作祟,而郁昶嘛……看起来并不如他表面那般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如此这般,她倒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不是荇荇便不是荇荇,不是春蓬草便不是春蓬草。


    一个身份而已,又有什么要紧,只要郁昶心怀善意、不生祸乱便好,管他的原身的什么呢!


    她才不是那等顽固不化之人。


    思及此处,文玉美滋滋地负手前行一步,斜阳将她的身形映照在地面上,铺出一道纤美的光影。


    宋凛生含笑看着文玉轻快的步伐,郁昶则不知在想些什么,低下头去注视着她的影子。


    文玉见他二人不动,扬眉回身招呼道:“跟上啊!”


    “这就来。”宋凛生笑容温和、眉目清雅,言语之间是难以掩饰的宠溺和迁就。


    郁昶面色不变,冷淡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宋凛生,而后拔足便走、只字不言。


    宋凛生有一瞬的茫然无措,而后无奈地摇摇头,抬步跟上。


    文玉的目光在宋凛生和郁昶之间逡巡着,忍不住抿住唇角,她就怕一个不当心便会笑出声来。


    郁昶此刻仍是女身,顶着“荇荇”的衣冠仪容,同宋凛生言语动作起来,总有种莫名的古怪感觉,偏生宋凛生还要强忍着,一句话也不曾多言。


    文玉眸光划动、心思翻飞,倒退着走了几步便转回身。


    只是这一回身,却见一人远远地自光影里跑将过来,绿水巷两侧的树荫正在他身侧极速倒退而去。


    “洗砚?”看着眼见气喘吁吁的洗砚,其身后丝毫不见车架的影踪,文玉奇怪地唤道。


    “文……文娘子……”洗砚半蹲着身子,一双手撑在两膝,略有些气喘,见了文玉匆忙招呼道。


    文玉有几分茫然地看了一眼洗砚身后,分明是空无一人,更遑论什么东西的追赶,怎么叫洗砚着急成这样?


    她随即侧身去看宋凛生,只见他也是一头雾水、面露疑惑。


    “洗砚,你先别急。”宋凛生轻声宽慰道,并不出言催促,“缓缓气、别岔了气。”


    若无要紧事,洗砚不会如此失了风度和分寸。


    宋凛生凝眉,却也有些拿不准到底是什么状况。


    “公子……文娘子,荇荇姑娘……”洗砚喘息着,却不忘同在场的各位依次见礼,他一面摆手一面答道,“我没事。”


    “方才我去巷口打发时间,遇见了……遇见了……”洗砚匆匆说着,却能有些乏力,可见他一路奔来实在耗费力气。


    “遇见了什么?”文玉眉心蹙起,感到奇怪。


    一旁闭口不言的郁昶目光淡淡,对于洗砚的话他并不关心,但是……


    瞥了一眼身侧的文玉,郁昶掩在衣袖之中的手指轻扣——


    几乎与此同时,洗砚喘息不再、面色如常,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顺畅地说道:“我在巷口遇见了穆大人府上的车夫。”


    此言一出,文玉和宋凛生默契地对视一眼,穆大人府上的车夫?


    “穆大人可与他同行?”文玉一歪头,追问道。


    先前与穆大人闲谈时曾提起过穆府所在,与这绿水巷似乎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此刻,穆大人的车夫怎会出现在绿水巷呢?


    “不、不曾,只单单他一个人。”洗砚终于感到力气回拢、直起了身,“说是出来替穆大人抓药的。”


    “抓药?”文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字眼,面露吃惊道,“穆大人生病了?”


    宋凛生闻言也是一顿,昨日……穆大人分明康健得很,“怎会?昨日祭祀之时穆大人不似有恙。”


    “我正是想说这个。”洗砚摆摆手,面色也凝重起来。


    “说是自昨日祭祀归家之后,穆大人便心神不宁、不能安睡,今晨起来更是气虚乏力、精气不济,替来换去地请了好几拨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这才出来替穆大人抓药的。”


    文玉越听越迷糊,到最后索性问出了声,“出来抓药?请上门的郎中都没法子,出来抓药便有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要试一试的。”洗砚无奈答道,亦是一脸叹息,“似乎是穆大人自己配的方子,差人出来抓药的。”


    文玉凝眉不语,面色也紧张起来。


    她竟不知,穆大人几时也会寻医问诊、自配药方了?


    昨日祭祀归家之后么?


    文玉细细思索着,昨日祭祀完毕后,她同穆大人告别之时还见他好好的,似乎并无异色。


    怎么会一个回家的功夫便心神不宁、不能安睡了呢?


    不行,她得去穆大人府上瞧瞧才行。


    思及此处,文玉转目看向身侧的宋凛生,正开口欲言,却听得宋凛生率先出了声。


    “我同你一道去。”宋凛生面色如常、眸光坚定,宽慰着文玉,“小玉莫急,想来穆大人应是太过劳累所致,不会有事的。”


    宋凛生垂首看着文玉,四目相对之间,满眼皆是对文玉的安抚。


    文玉目光定定,一眨不眨,看着宋凛生温和的眉眼、鼓励的神情,只觉得阵阵清流自心头淌过,似山涧泉水一般带来股股清凉,令她安心下来。


    “嗯。”文玉点点头,算作同意。


    可眼下还有郁昶在侧……


    文玉转头看着不为所动的郁昶,也是,郁昶此刻怕还不知道穆大人是何许人也。


    “荇荇姑娘,你可要与我同去?”


    文玉想起昨日那个冷峻邪佞的郁昶,再看看眼前清丽可人的荇荇,心中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


    “还是……先送你回府?”


    她有些拿不准,还是问过郁昶的意思再说。


    郁昶眸色淡淡,闻言朝文玉看过来,却并未开口答话。


    文玉见状心思一动,赶忙劝道:“不如还是同我一道?如何?”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位“荇荇”姑娘,安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郁昶眸光转动,见一时之间几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略沉了眉,唇齿开合间挤出两个字。


    “无、聊。”


    “无聊?”文玉杏眼圆睁、柳眉倒立,似有万分不解,“可是你不是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吗?”


    方才在闻道书舍门前的马车里,不是郁昶同宋凛生说他不想独自待在车内吗?


    文玉面露疑惑,她还当此话言下之意便是郁昶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呢?难道是她会错意了不成?


    郁昶闻言一愣,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竟然记得……


    他在沅水河底万万年,从来都是一个人。看游鱼成群、河虾结对,看商船往来、游人如织,可那些欢笑、热闹,都是他们的。


    而他,什么也没有。


    郁昶心潮涌动、波涛四起,一时之间难以平息,可他面上却是平静无虞、不见风霜。


    “强人所难。”


    郁昶一字一顿地答道,言语之间似乎极其不情愿,可脚步却不知不觉地抬起紧随在文玉身后。


    “还不动身?”


    见文玉怔愣着看向自己,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模样,郁昶冷声反问道。


    “啊?哦……你请先、你请先。”文玉眨眨眼,似忽然回神一般伸出两手将郁昶让在身前。


    郁昶的目光瞥过,不再出声,一步便越过文玉而去。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他就勉强走一遭好了。


    望着郁昶同洗砚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身影,文玉莫名其妙地牵牵唇角,面上的笑意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宋凛生。”文玉一手扯着宋凛生的衣袖,一手指着远去的郁昶,哭笑不得地控诉道,“你看他——”


    宋凛生抿唇不言,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闻言倾身同文玉对视一眼,皆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什么跟什么啊?”文玉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是……”


    从前在东天庭,只有她欺负旁人的份儿,而今一朝下界,还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


    文玉暗自垂泪,她此番一定好好积攒功德,待她立地飞升,才不会理睬郁昶这个家伙呢!


    她分明是好意相劝,还碰一鼻子灰。


    “小玉,我们走罢?”宋凛生笑意淡淡,水一般柔和的目光似有包纳万物的广阔。


    文玉一触及这样的目光,便任是什么气也全消了。


    “好!遵命。”文玉眉眼弯弯,玩心大起,“小宋大人。”


    宋凛生毫不气恼,只满眼柔软地同文玉相视一笑,而后默契十足地并肩前行着。


    绿水巷中草木葱郁、古树参天,在烈阳高照之下,为巷内投下丛丛荫凉,将其点缀成一条绿意盎然的绸缎一般。


    文玉和宋凛生就在这样的满地绿荫当中漫步前行,独留树梢燕雀啁啾、鸟鸣声声在原地。


    走出几步远,文玉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遥望着闻道书舍的门匾——


    只希望周先生喜乐常在、终有回时罢!


    第197章


    车轮不紧不慢地碾过石板路,在这条街巷那个路口接连转出阵阵破碎的声响。


    斜阳高照、日头渐盛,缕缕金光随着马车晃动的间隙自帷幕间跳跃进来,将小桌案上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照的透亮。


    偶有刺目的光斑自其上折到文玉的眼窝处。


    文玉微微闭目,正欲侧过身去,却忽而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拦在眼前,恰好为她遮去那恼人的光亮。


    望着近在咫尺的指尖,文玉不由自主地眨眨眼,而后偏头自缝隙里看去——


    是宋凛生。


    四目相对之间,二人俱是默契地笑起来。


    文玉面上酒窝浅浅,很是有几分不饮自醉的意思。


    宋凛生也是抿唇轻笑着,即便弧度不大,却也不难看出他此刻的好心情。


    而郁昶则抱臂坐在文玉身侧,与宋凛生正好相对。


    他的一举一动自然分毫不差地落入郁昶的眼中,后者眸光沉沉、面色不变,只在看清宋凛生的动作后略一挑眉。


    多此一举……


    郁昶正襟危坐,动也不动,唯有掩藏在衣袖之中的指尖轻扣——


    那原本随着车架而晃荡不止的帷幕忽而似生了灵性一般严丝合缝地贴在车壁,是一星半点的空隙也不能留下。


    略显刺目的青阳自然也随之被全数隔绝在外,再也不能侵扰文玉半分。


    宋凛生眉眼柔和、面色平缓,见车内的光照消逝,便随之撤回手,却不见半分惊诧或是恼怒。


    只要小玉舒心便好,旁的又有什么紧要。


    他……不在乎。


    “洗砚。”宋凛生微微一笑,侧身朝帘外问道,“还有多远的路程?”


    “公子,约莫是要到了。”


    洗砚的声音穿透车帘而来,带着三分说不清的疑惑。


    “可是文娘子,你确定穆大人的宅邸就在这儿?”


    文玉闻言眉梢一扬,不解其意,“嗯?穆大人的宅邸所在叫做临园口啊!”


    正如同宋宅坐落于曙前街官安巷一般,她为了让洗砚清楚明白些,特意说了穆大人家的所在。


    应是无误啊……


    这还是上回穆大人亲口告诉她的呢!怎会有错?


    “是……倒是临园口没错,可是……”洗砚的声音带着迟疑,语速也慢了下来,“可是临园口一处建筑群落,这一片全都叫做临园口……”


    建筑……群落?


    文玉闻言一噎,略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也是头一遭拜访穆大人的府邸,对于其所在倒也并不是十分清楚。


    不过听洗砚这话的意思,似乎这临园口还挺……挺气派?


    文玉心中疑惑,忍不住转目看向身侧的宋凛生。


    宋凛生正思忖着,见文玉看过来,便出声解释道:“我只知临园口是近些年新建的府宅群落,其寸土寸金、非显贵不能得,旁的我也知之甚少。”


    他离开江阳府多年,对如今城内的形貌也并非全然知晓,不过……


    “不过听闻穆大人是一年前才到江阳就任,那他寓居在此也合情合理。”


    “嗯……”文玉沉吟道,“这么说,穆大人只告知我他家住临园口,却不告知我详尽些的住处……”


    文玉心中*一哼,忍不住腹诽道:真是小气。


    难道怕她来不成?


    即便是什么寸土寸金的地界,她还不稀罕呢!


    这般想着文玉便想打道回府,随即转眼脱口而出,“洗砚——”


    “嗯?在呢!文娘子——”洗砚勒着缰绳,放慢了步调,“怎么了?”


    只是此言一出,文玉便有些后悔。


    她方才不过一时情急罢了,真要打道回府,她是做不出来的。


    也不知穆大人如今身子如何了?


    一想到上巳那日穆大人赠她的鸣昆发钗正好端端地别在她脑后,文玉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无事。”


    宋凛生眼波流转间,目光划过文玉的面颊,转瞬便明白过来,旋即接话道:


    “既如此,便下车沿途问一问,想必便能得知穆大人家住何处了。”


    言罢,宋凛生回过身,眉眼弯弯地看着文玉轻笑。


    其模样乖觉、笑意柔顺,活脱脱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狐狸一般,既善解人意又略显狡黠。


    文玉见宋凛生此番神情,不由得面色一涨,顷刻间便闹了个大红脸。


    她犹豫着慢吞吞地抬袖挠了挠眉尾,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这时,洗砚的声音再次穿帘而过,横在几人之间。


    “好,公子,那我先将车架停在路边,再寻个路人问问。”


    洗砚话音落地,车轮也随之放缓直至停下,而后便是洗砚翻身下车再稳稳下地的脚步声响。


    “不、不如我们也一道下车?人多动作也能快一些。”文玉抬袖指了指车外,目光却瞥向一旁,不敢与宋凛生对视。


    “好,一切听小玉的。”对于文玉的话,宋凛生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那……”文玉犹豫着,心中盘算着怎么开口。


    郁昶眸色淡淡,略掀开眼帘瞥过文玉和宋凛生二人,不待文玉说完便起身拂袖率先下了车架。


    叽叽歪歪,简直无聊至极……


    待郁昶双脚站定,却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望着眼前错落有致的屋舍和立于一旁的洗砚,分明是极其宽敞广阔的街巷,他却只觉得胸口憋闷、心烦意乱。


    比起从前在深不见底的沅水,有之过而无不及。


    文玉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车帘随着郁昶的离去而晃动不止,而后又眨眨眼睛盯着宋凛生。


    车内骤然空旷许多,但她却仍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拥挤。


    莫名的氛围拥趸着她,似乎想要将她推到宋凛生跟前去。


    “那、那我们也下车看看。”文玉一字一顿地说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迟疑和羞赧,“嗯……”


    分明平日里同宋凛生说话随意至极,怎么今天反倒还磕巴了?


    言罢,不待宋凛生应答,文玉便缩着脖子紧贴着车壁往外挪过去。


    往常她不甚在意的青花缠枝炉子,此刻落在她眼里似乎生怕碎了一般,令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不敢有半分张狂。


    宋凛生垂眸盯着文玉的身影,眼见着她垂于身后的发丝似缎带一般,动作间晃出阵阵锦绣色彩。


    车帘掀开,有风随之而来,为他送来阵阵暗香。


    ——是茉莉味的。


    他不由得俯首轻笑,小玉喜欢的茉莉,他……自然也很喜欢。


    宋凛生敛去神色,不再逗留,随在文玉身后下了车架。


    “呼——”文玉舒出一口气,而后双手环胸忍不住左右探看着,“这是……”


    眼前的建筑群落宏伟壮观、错落有致,中间是一条极宽阔的车道,两侧分列着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屋舍宅邸。


    偶有藤萝翠竹探出檐角,与远处的山峦云雾相映成趣,更添上三分风雅和意境。


    其在青阳照耀下,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更家彰显其气派富贵。


    若说宋宅是精巧秀美,那这临园口简直是……


    文玉心中一顿,不停地思索着合适的词句来形容此刻眼前所见。


    嗯……


    恢弘磅礴?财大气粗?


    文玉不禁咋舌,穆大人真是深藏不露,竟居住在此等可谓豪奢的住所!


    原来他先前赠钗之时所言,说府中收藏颇多叫她不必客气,竟不是谦虚的话……


    文玉不禁闭了闭目。


    不过一想起穆大人赠她的鸣昆,上头镶嵌的宝石珠翠似乎也是价值不菲。


    这样一看,穆大人住在临园口又貌似理所应当、不足为怪。


    好,好好好,原来在这江阳府中既无田产、又无住宅的人唯她一人而已!


    不对,文玉目光转动——


    如今倒还有个郁昶与她一道。


    文玉心中稍安,目光再一次扫过眼前的亭台楼阁,感慨道:“这就是……临、园、口?”


    她一字一顿地念叨着,其间的惊叹不言而喻。


    东天庭琼楼玉宇不少、屋舍宫殿更多,可那毕竟是仙家洞府。


    这临园口不过是凡间建筑,竟也修得如此壮观。


    宋凛闻言笑着颔首,肯定地应声,“嗯。”


    听宋伯说这临园口原先也兴盛过一段时间,各路乡绅富豪皆居住在此处,也曾是极其鼎盛的街道,只不过后来又因着多种缘故荒废了。


    没想到,穆大人如今却住在这临园口。


    相比于文玉的惊异和宋凛生的附和,郁昶倒仍是面色如常、未起波澜。


    凡人的东西,他不怎么感兴趣。


    他虽嫌恶沅水河底阴暗潮湿,却也并不向往富丽堂皇的居所。


    “公子,文娘子。”洗砚扫视着眼前一望无边的临园口,有些无语望天,“那我先找人问问罢。”


    这样大一片宅邸,若是挨家挨户去寻,恐怕等到了月落中天、星辰满夜,也未必能寻见穆大人的影踪。


    “好。”宋凛生颔首应下,而后便预备与洗砚分作两头、一同寻找。


    正当此时,文玉极目望去,似乎见一人正往这边来。


    那身形隐隐透露着莫名的熟悉。


    “等等!”文玉旋即出声,一手拦在了宋凛生身前,“那是——”


    远处的身影渐行渐近,来人身前推着花车,其上挂着各色灯笼、彩绳、丝绦等小物件,品类齐全、色彩繁多。


    越走近,便看得越清楚。


    “吴大?”这人的身形越发明了,顷刻间便与文玉记忆中的人物对上了号。


    正是昨日在沅水祭祀临时搭建的集市上见过的吴大。


    穆大人还从吴大的摊位上买灯笼给她呢!


    虽然最后是宋凛生付的钱。


    待弄清楚来人身份,文玉便也不再拘束,抬脚便上前去,同吴大招呼着:


    “吴大?打搅了。”文玉客气地开口,满目期待地看着吴大,希望他能对自己尚且留有些许印象,以便她问上两句话。


    “这位娘子……”吴大应声驻足,顺带地停了手中推着的花车,“你是……”


    第198章


    文玉笑意盈盈,却并不答话,她一手指着花车上挂着的各色灯笼,一面问道:“这个灯笼怎么卖?”


    “哦!你是昨日同穆大人在一处的小娘子。”吴大恍然大悟,而后略有几分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文……文娘子?”


    而后他转眼看见文玉身后跟上来的宋凛生,更是一副眼明心亮的模样,“你是……宋大人!”


    昨日宋大人出手便是一锭银,甚至没要他的找零。他先前懵然不知,而后还是周遭摊位的乡邻同他说这位便是江阳如今的知府大人宋大人,他这才知晓。


    原本还想着不曾找零给宋大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却没想到,一转眼在这儿遇上了。


    文玉一偏头,看着与她并肩而立的宋凛生,转目同吴大颔首道,“正是。”


    “哦!文娘子,宋大人。”吴大索性放下花车把手,两手左右在袖中搓了搓,而后抿抿嘴唇,“你们在这儿,可是有什么事?”


    文玉笑意盈盈,总算说到了点子上。


    “事倒没什么旁的事。”文玉目光定定地同吴大正面相对,“我是想同你打听一下——”


    昨日见穆大人同这吴大说话的模样,似乎很是相熟,更何况若是不熟悉吴大也不会送穆大人灯笼了。


    思及此处,文玉放心大胆地问出了口:“不知穆大人家住这临园口哪一户啊?”


    只是文玉话音未落,吴大却奇怪地皱起了眉毛,疑惑地看着文玉。


    “哪一户?”吴大转身往后头看了看,而后又面向文玉,接着皆是道,“临园口如今都是穆大人的产业。”


    “啊?”文玉控制不及,猛地便啊出了声,“你说什么?”


    不待吴大回答,文玉复又转眼扫视了一圈这所谓的临园口,其亭台楼阁之多、府院宅邸之广,不必一一细说。


    可如今说,这整个临园口都是穆大人的产业?


    文玉眨眨眼,忍不住侧身看了一眼与她并肩而立的宋凛生,小声而又快速地问道:“宋凛生,你的产业同穆大人相比,谁更胜一筹?”


    宋凛生垂眸浅笑,似乎也为文玉此言感到苦恼,“我名下的产业,嗯……尚未清查过。”


    言罢,宋凛生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忍不住补充道,“若是小玉感兴趣,我倒可以清查一番,再请小玉过目?”


    文玉鼓起两腮,眼波流转间鬼使神差便点了点头。


    吴大略有几分茫然地看看文玉,又看看宋凛生,而后迟疑地开口问道:“娘子是寻穆大人?”


    文玉经此一问,猛地回过神来。


    “嗯嗯!”她囫囵地点着头,接着问道,“你可知晓穆大人的所在?”


    虽然这整个临园口都是穆大人的产业,但他倒不至于每个屋子都住着罢?


    文玉抑制不住地想,不过也……有可能?


    “知道知道。”吴大似松了口气,随即笑起来,“娘子若是寻穆大人,只管往前去便好。”


    “方才我路过之时,才瞧见穆大人候在门前,似乎在等人呢!”


    吴大笑声爽朗,后知后觉地发现,穆大人所等之人兴许就是眼前的文娘子也说不定。


    穆大人独来独往,从不见他在家中会客。如今文娘子登门拜访,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吴大心中欢喜,穆大人平日对他们照拂颇多,他们自然也希望穆大人能多与人走动些、多结交些朋友三四。


    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的。


    “好!多谢!”文玉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赶忙同吴大致谢。


    不过话说回来……


    文玉略一偏头,眉心也随之拧起。


    “那……若这临园口皆是穆大人的产业,你怎么会从……”文玉话音渐止,此话似乎有些冒犯,“你同穆大人住在一起吗?”


    幸而吴大面色不变,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待文玉言罢,仍是笑着答道:


    “娘子有所不知,也不为怪。”吴大眼尾笑得堆起褶子,却压根儿没有疲态,“自穆大人置下临园口,但凡城内无处安身之人,皆可在此处借宿半载,待谋得生路再自行离去。”


    “我呀!”吴大扬着下巴指了指身前的花车,“如今生意不错,待过些时日也就可以自立门户了!”


    他言语之间满是欢欣,双目更是明亮无比,其间蕴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自不必言说。


    文玉不由得一愣,也忍不住被吴大的朝气所感染。


    神者仙者,往往超然物外、不落凡尘,不管是何种境遇之下,从来都是与世无争、不沾名利的。


    她习惯了如此,也一向是以此为修炼的准则所在。


    而今日所见,似乎令她有了新的见识和认知。


    凡人有欲求,可人正因为有了欲求,所以也有了前进的方向,所以永远鲜活、永远热烈。


    文玉心中想着,便忍不住随之点头称是。


    宋凛生的目光温柔地拂过文玉的面颊,他笑着不说话,也并未打断文玉的冥想。


    “那便多谢吴先生。”宋凛生轻轻颔首,“也祝吴先生早日达成所愿。”


    说着,宋凛生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来,自花车架子上挑出一物,客气地同吴大说道:“这个我买了,银两您收好。”


    吴大笑容满面,却在接过宋凛生递过来的银锭之时,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大人您给的实在太多了,昨日……”


    “没事的。”宋凛生笑着摇头,目光之中满是善意,“权当答谢。”


    他拦着人家问了这许多的话,就凭耽搁的时间人家不知能做多少生意,他答谢也是应当。


    吴大接连推辞,可耐不住宋凛生几番相劝,无奈之下便只好领受。


    临别之时,宋凛生笑着目送吴大远去。


    直至花车越过二人而去,文玉仍在思考她那高深奥妙的参悟之道。


    嘶……简直妙绝!


    待她回了春神殿,势必要将此番在人间的感悟编撰成册,让师父勒令东天庭众仙传阅。


    哎……届时她必定声名远扬、万古流芳。


    到那时,至于敕黄什么的……她才不放在眼里呢!


    “小玉?小玉?”宋凛生见文玉似着迷一般兀自笑着,只能轻声唤她。


    文玉正沉浸在自己他日立地飞升、著书传说的美好畅想中,似乎周遭的一切骤然远去,天地之间唯余她一人而已。


    “小玉?”宋凛生不疾不徐地唤道,丝毫不见急躁或是不耐。


    待文玉神游许久,心满意足之时,终于听见了宋凛生的声音。


    “嗯?怎么?”文玉被他这么冷不丁地一叫,倒有几分懵然无措。


    小鹿似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意,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凛生,其间的疑惑不言而喻。


    “没什么。”


    宋凛生笑意柔和,旋即抬起衣袖至与眉齐平。


    他甫一摊开掌心,那悬挂于指尖的物件便垂顺着落下,恰好正落到文玉眼前。


    “你看——”


    随着宋凛生话音落下,一只精巧的掐丝珐琅多宝玲珑香囊便现出真容。


    镂空的香囊上头花纹繁复,以极精美的掐丝构成青莲朵朵,更妙的是镂空的中部似乎还能从旁打开。


    “这是——”文玉双目灼灼,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只小巧精致的……球?


    “方才在吴先生那里买下的。”隔着晃动的玲珑香囊,宋凛生能清楚地看见文玉的惊喜,“我见其精巧别致,想来小玉应该会喜欢。”


    文玉原本紧盯着香囊球的目光忍不住往上,正与宋凛生四目相对。


    “嗯……”她抿住双唇,以免自己笑得太过绚烂,“嗯!”


    喜欢喜欢,她当然喜欢。


    得了文玉的首肯,宋凛生的唇畔也随即破开一个笑来,霎时间星河满眼、柔情将溢。


    “这里边儿可搁些防虫除湿的药丸,夏日用得上。”宋凛生若有所思,眉心也蹙起来。


    文玉也随他一道蹙了蹙眉,而后她将周身环顾一眼,登时便灵光乍现。


    “这个——”文玉微微俯身,自腰间提起昨日宋凛生送她的那个小龙香囊。


    嗯……看的习惯了,这小龙似乎也有几分可爱。


    文玉抿着唇,忍不住被小龙呆头呆脑的模样都笑。


    小龙下头连着彩色的丝线和许愿的木牌,如今再添一个多宝香囊坠子,再合适不过了。


    宋凛生随着文玉的目光看去,不过片刻讶然之后,便默契地笑起来。


    小玉同他……倒是想到一处了。


    “好。”宋凛生颔首应下,随即收手将那多宝香囊摊在掌心。


    而文玉得了他的回答,便将那小龙香囊捧得更高,正与宋凛生的手掌齐平。


    宋凛生略笑笑,隐忍又克制的神情却也盖不住两颊绯红。


    他缓慢地伸出手去,将那只掐丝珐琅的多宝香囊系在文玉的小龙香囊上。


    二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话。


    淡淡的阳光洒在身上,将文玉和宋凛生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雾气之中,朦胧而暧昧、燥热却又带着湿意。


    稍远处的洗砚和郁昶并肩而立,遥望着自家公子和文娘子不知在说些什么。


    但他虽然听不清楚也看不分明,却丝毫不影响他知道公子和文娘子之间此刻氛围很好。


    洗砚两手抱胸,唇角止不住向上扬起。


    想到身旁的荇荇姑娘,洗砚神神秘秘地往右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道:“荇荇姑娘,你说咱们家公子和文娘子,是不是很登对?”


    此言一出,郁昶的身形却是半分未动,只眸光划过往左瞥了一眼洗砚。


    登对?


    郁昶唇畔勾起,冷淡的弧度却说不好是喜是悲、是讥是讽。


    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一人一妖,哪里登对?


    第199章


    临园口的道路宽敞开阔,两侧的屋舍又极其讲究对称之美,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文玉一面缓步走着一面不忘左右环顾,不肯放过任何一处。


    对于从未踏足的地方,她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洗砚在后头牵着马车,郁昶和宋凛生则是一左一右地跟在文玉身侧,四人就这么顺着街道往里走,找寻着吴大所说的“不远处”。


    “文娘子——”


    空旷寂静的街道使得此一声呼唤如同平地惊雷,登时便引得文玉等人的注意。


    文玉循声望去——


    果然是“不远处”。


    穆大人身着鹅黄的衣衫,发间一抹琥珀色的缎带飞扬,手中仍打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玉骨扇子,此刻正携一侍从正立于门前的石阶之上。


    见文玉远远地看过来,穆同笑眼弯弯,随即伸出手中的玉骨扇摇晃示意。


    “是穆大人。”


    文玉匆匆向左右的宋凛生和郁昶说道,而后便率先抬步往穆同那处去。


    落在她身后的宋凛生和郁昶对视一眼,皆是不动声色。


    文玉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穆同府邸门前,步履匆匆间脚下的衣裙似翻起的浪花一般汹涌。


    “穆大人。”文玉仰面望着石阶之上的穆同,提起衣裙便往上走去,“你怎么站在这儿?”


    不是说病的心神不宁、不能安睡了吗?


    如今在烈日下站着,倒不怕越发严重。


    穆同面色略白,精神却不错,见文玉往上,他便赶忙往下去迎。


    “我自然是来相候于文娘子了。”


    文玉闻言脚步一顿,登时便杵在了石阶上,“候……我?”


    她脚下翻起的浪花亦随着步履停歇戛然而止。


    穆同笑着颔首,动作间其脑后的缎带叫微风吹拂着,扬到身前紧贴着他的面颊。


    琥珀之色明亮而清浅,反衬得穆同面颊雪白、略带病色。


    只是他似乎浑然不觉,也丝毫不受病气侵扰,反而面带笑意地回道:


    “方才侍书回来禀报,说是在绿水巷遇上了宋大人府上的洗砚,同便斗胆猜想——”


    穆同话音一顿,打着折扇的手腕一个翻转,便卖起了关子。


    “嗯?”文玉扑闪着眼睛,略偏头看着穆同手中的玉骨扇,“什么?”


    “我便猜想,文娘子会来看我也不一定。”


    言罢,穆同轻声笑着,一面说话一面还不忘打着扇子。


    人若有所求,自然会生出期盼……


    穆同的唇齿全然掩在扇面之后,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正正地与文玉对上。


    “我?”文玉闻言抬手反指着自己,似有不确信,更多的却是歉意,“我……我这不是来了……”


    自打她来了江阳府,穆大人为她寻阿兄,又助她为阿沅阿珠造籍册,确实帮衬她不少。


    莫说穆大人如今病着,便是从前,她也早该登门拜谢了。


    文玉抿唇不言,藏在衣袖之中的指尖绞在一处,略有几分羞赧。


    “文娘子光临寒舍,同荣幸之至、扫屋相迎。”穆同面上笑意更盛,语调也更加轻快起来,言罢随即收了扇子在掌心敲打着。


    “穆大人!”文玉瞪着眼,才反应过来穆同是同她玩笑。


    穆同扬眉应道:“嗯?文娘子?”


    他三言两语间,便将气氛调和的很好,将文玉从自责之中拉了出来。


    文玉气得两腮鼓鼓,别过脸去不再理睬穆同。


    正当此时,落后几步的宋凛生和郁昶、洗砚随之而至。


    “宋大人,洗砚。”穆同正了神色,一一见礼道,“不知这位是……”


    穆同的目光划过郁昶,很快便转过眼略带疑惑地看着文玉。


    “这位——”


    文玉折回身看着一脸冷淡的郁昶,此刻她身着青衫又是女身……


    “这位是我远房的大表姐。”


    文玉眼也不眨,索性信口胡诌起来。


    横竖穆大人不曾见过荇荇,更不知道其来路,她便是胡诌也不怕会被戳穿。


    反倒是郁昶,若是以她远方表姐的身份在江阳活动,似乎是两厢便宜之事。


    文玉话音才落,尚不待穆大人有所反应,倒是郁昶面色凝滞、指尖一颤。


    这个女人……他什么时候变成了她的大表姐……


    穆同的目光在文玉和郁昶之间转了一圈,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原来是文娘子的表姐。”


    “嗯!”文玉扬起下巴语调轻快,哼道,“文荇。”


    宋凛生和洗砚立于一旁,默契地皆未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


    穆同轻轻颔首,热络地同郁昶见礼,“文荇娘子有礼。”


    郁昶眼前一黑,忍不住闭了闭目。


    满脑子的混沌和凌乱,他不由得想道:


    文玉……虽没了从前的修为,但是其厚颜无耻、睁眼瞎说的本事,倒是半分不减。


    “文荇——”文玉捏着郁昶的衣袖扯了扯,嗔道,“穆大人同你招呼呢!”


    郁昶睁开眼,微凉的目光划过文玉,而后又转到穆同脸上,心中一番建设之下,这才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嗯。”


    宋凛生唇角微勾,不同于穆大人和洗砚的状况外,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他和文玉一样清楚明白。


    对于小玉的行径,他心中无奈,却又觉得可爱。


    敛去心思,宋凛生正色看向穆同,“听闻穆大人身体抱恙,可好转些了?”


    穆同侧过身子,将众人迎上去,摇了摇头,“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劳烦大人费心。”


    “诸位快请——”


    随着穆同话音落下,众人以文玉为首皆跨步往前,与穆同一道进了内院。


    回廊曲折、藤萝横斜,又引了活水穿插其中,穆大人的宅子造景布置很有韵味,也不难看出花在上头的诸多心思。


    只是……


    文玉左右环顾着,总觉得太过疏落了些,走在这院中莫名有些孤零零的意味。


    分明左右都围着人,可她却仍觉得形单影只。


    真是奇怪。


    “时候不早,文娘子饿了罢?”穆同领先于文玉半步,一面为其引路,一面侧身问道。


    文玉转回目光看了一眼穆同,而后又垂首看着自己扁扁的小腹,“这个嘛……”


    穆同毫不意外,笑得轻松自在,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我备了宴,正好请文娘子和诸位入席。”


    文玉步履不停,心中却是一顿,来不及仔细合计便已然问出了口:“哪有这般快的?”


    穆同握着扇骨在掌心一拍,“文娘子到访,同自然不敢怠慢。”


    “穆大人——”文玉叫穆同说得实在不好意思,连忙出口截断他的话。


    正午日头热,穆同便将宴席摆在了内室,众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费了好些时候才终于落座。


    席面上各色菜式齐全,由一道羊蹄笋、一道五味杏酪鹅,再添上八宝烧鸭、水晶肘子、人参乌鸡,并几道其余的菜品,足足是八冷八热八大盘。


    不过文玉冷眼扫过去,最得她心意的,还是正中间那道——


    “清蒸鲈鱼。”文玉念道。


    鲜香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盘中的鱼肉细白滑亮,酱汁芳香浓郁,覆于其上的青红两色更是令人食欲大动。


    文玉话音未落,宋凛生的目光便随之而动,清蒸鲈鱼本不是什么稀奇物,只不过……


    他想起之前的一桩事来,倒觉得十分有趣。


    “正是。”穆同见文玉落座,抬袖便将那道清蒸鲈鱼挪到了文玉跟前,“清蒸鲈鱼,文娘子可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文玉眉梢一扬,满眼皆是欢愉,美滋滋地应声道。


    “诸位不必拘礼,快请罢。”穆同左右环顾,礼数周全地招待着众人。


    宋凛生淡淡颔首,提起竹箸便自然而然地为文玉布菜。


    郁昶则慢他半拍,眸光划动间将宋凛生的动作看清楚之后,这才有条不紊地将竹箸拿在手中。


    洗砚的心思更是全在菜色上,丝毫不见往这边瞧一眼。


    只是宋凛生动作未落,穆同却先他一步将一箸鱼肉盛在了文玉碟中。


    “文娘子喜欢就好。”穆同侧身同文玉说着话,面上笑意更浓,“要说清蒸鲈鱼,还得多谢宋大人的提醒。”


    “宋凛生?”文玉抬手将鱼肉送入口中,口中囫囵嚼着,“宋凛生的提醒?”


    宋凛生见文玉看过来,先是柔和一笑,而后眸光滑动转到穆同的脸上。


    是,确实是他的提醒。


    只是,穆大人的好记性也是功不可没。


    “对。”穆同面色不变,笑得开怀,“自上回在江阳酒家,与文娘子、宋大人同席,宋大人提醒我说这鲈鱼乃是‘清蒸最佳,腌渍次之’。”


    穆同与宋凛生隔着菜色四目相对,“我回府便研究了许久清蒸鲈鱼的做法,终于在最近得了最妙的配方。”


    “今日正好招待文娘子和诸位。”


    宋凛生眉眼疏落,淡淡地看着穆同。


    穆大人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看着他,可是方才他还是“宋大人”,眼下却是“诸位”了。


    宋凛生唇畔忍不住勾起,举杯与穆同颔首笑道:“穆大人费心。”


    “宋大人哪里的话。”穆同随之举杯回敬,十分客气。


    他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似乎中间那些携手并进从未发生过,还是在府衙初见面那日一般疏离。


    郁昶的目光扫过埋头吃鱼还吃得津津有味的文玉,而后又左右各瞥了一眼宋凛生和穆同,最终垂首往下,看着自己手里夹的鲈鱼。


    这鱼……沅水河底数不胜数、多如牛毛。


    有时候游到他嘴边,他都懒得张口吃。


    无论是清蒸还是腌渍,似乎都不是什么不可多得之物罢?


    郁昶有一瞬间的疑惑,盯了片刻之后才将鱼肉送入口中。


    还算清甜鲜香,勉强可以一尝。


    只不过他仍然不明白的是——


    这有什么好争论的?


    “清蒸也一般。”


    第200章


    郁昶粗略地咀嚼两口,面无表情地将其咽下。


    若真要论起,还是直接以鲜鱼吃拆入腹最美。


    郁昶此言一出,席面上的气氛一时之间随之滑落,众人面面相觑、皆沉默着不开口,只偶尔有三两声竹箸触及碗盏的声音响起,显得尤为清亮刺耳。


    饶是文玉再如何迟钝,此刻也有些反应过来。


    她忙从碗盏中抬首,朝郁昶挤着眼睛示意他闭嘴。


    触及到文玉的目光,郁昶不为所动,别开脸去,他本来也没出声。


    “啊哈哈是吗?”文玉提箸又夹了一块鱼肉,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很好吃啊。”


    “好吃、爱吃。”文玉的目光左右瞥过,略有些无措地看着分列两侧的宋凛生和穆同。


    穆大人一片盛情,她怎可拂逆?


    更何况穆大人尚在病中……


    不过思及此处,文玉倒是忍不住将穆同上下打量一番。


    其面上虽然带着笑意,却也不难看出掩藏在笑意之下的憔悴。


    “穆大人,先前遇上侍书替你抓药,你……身体可还好?”文玉放下竹箸,正色问道。


    怎么倒把正事忘了。


    穆同闻言轻轻颔首,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开些安神的汤药罢了。”


    只是他的言语神情并未让文玉放松下来,后者反倒是提着筷子一动不动,“可是昨日祭祀典礼操劳过度,伤及根本了?”


    穆同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疑惑地反问道:“怎会?文娘子不必挂心,真的无碍。”


    文玉眉心轻拧着,仍有些放心不下,只是病症说来也属于穆大人的私事,她不好一直追着盘问。


    穆同见文玉忧心忡忡,就连一向喜欢的鲈鱼也进得不香,便抬手为她夹了一箸八宝鸭,岔开了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文娘子真是魅力无穷啊。”穆同笑意盈盈的目光扫过郁昶,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竟不知文娘子何时有了这么个大表姐。


    文娘子真是魅力无穷,男女通吃。


    只是这话都是他的猜测而已,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什么跟什么呀。”


    文玉面上疑惑丛生,却只当穆同与她玩笑,并未放在心上。


    而她身侧的宋凛生亦是沉默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穆同。


    唯有对坐的郁昶唇角微勾,将三人的心思尽收眼底。


    对于这几个凡人,要探知其心事对他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过他却也不曾搭话,只安心品尝着这一桌子的菜色。


    桌面上平静无波,可底下却已是风起云涌、暗流交错,局面这样乱,他才不想横插一脚。


    “话说回来也回不到我身上来。”文玉拨弄着碗中的八宝鸭,却不急着送入口中,“穆大人上回说的那桩事……”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虽然提的是穆同,可目光却紧紧粘在对坐的郁昶身上。


    “那桩事……”穆同话音一顿,忽然明白过来,“文娘子是说春蓬草的事。”


    宋凛生缄口不言,并不参与话题。只是他目光瞥过文玉手上的*动作,几乎没有犹豫便提箸将那块八宝鸭夹在了自己碗中。


    小玉一向不喜鸭肉,在府中试了好些做法,或炖或烤,什么法子都试过,她也难以接受这个味道。


    宋凛生专心致志地做着文玉的专属挑菜工,不再去看穆同的神色。


    而后者却是半垂着眼眸,紧紧盯着宋凛生的动作。


    文玉与宋凛生轻轻颔首,自然地像是无数次发生过一样,而后转目与穆同应道:“对,春蓬草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一字一顿,似乎在等待着郁昶的反应。


    只是郁昶神色懒懒,就连眼皮都不曾多抬,任由文玉随口说着。


    他说过他不是春蓬草,旁人提起什么春蓬草自然与他无关。


    文玉见郁昶毫无反应,忍不住瘪瘪嘴,哼道:“穆大人放心,春蓬草的事我和宋凛生探查过,如今已然尘埃落定、处置妥当。”


    “听你们先前商量着疏浚沅水河道。”文玉左右环顾着宋凛生和穆同,终于正了神色,“往后便可放心去办,不会再生什么事端了。”


    上回说的将疏浚的衙役攀扯入水的情景,更不会再次上演。


    不过她倒没问郁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按穆大人的说法,便是春蓬草嫌疑最大,可郁昶似乎没什么动机和理由做这样的事。


    郁昶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菜,便是眼神也不曾多给文玉这头。


    不过眼下看来,她也用不着问,郁昶对她的安排似乎不会怎么反驳。


    虽然有点奇怪,但她还是挺喜闻乐见的。


    “如此甚好,非但要着手疏浚河道,往后还需得修建堤坝以供蓄水之用。”穆同颔首应下,又转向宋凛生,“不过兴建堤坝之事同不曾筹措过,还需宋大人拿主意才是。”


    “自然。”宋凛生点头称是,“凛生责无旁贷。”


    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先前诸事繁杂又横生枝节,如今闻公子的事告一段落,他确实该专心理一理府衙中堆积的公务。


    文玉半垂着脸,眼神却忍不住左右瞥着,见气氛缓和下来,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不明白,宋凛生和穆大人往日公干之时,分明十分要好。怎么偶尔总是如同今日一般,似乎……又有些不对付。


    好在文玉开了个好头,宋凛生和穆同就沅水疏浚之事越聊越投机,你一言我一语当场便将后续的事务安排了大半。


    文玉一面吃着菜,一面偷瞄着对坐的郁昶。


    如今听着宋凛生和穆同商量疏浚沅水,郁昶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那可是他的洞府,竟然也忍得住?


    郁昶细细咀嚼着,文玉心中的小九九一览无遗地在他耳畔响起,而他却是恍若未闻,不欲去理睬文玉。


    只是她那纷乱的思绪竟然越演越烈,乱七八糟的猜测简直乱成一团浆糊。


    郁昶不动声色,就连夹菜的手都未停下,只淡淡地瞥过眼去扫了文玉一眼。


    恰似寒潭幽深,越静越骇人。


    文玉登时缩了缩脖子,随即噤若寒蝉。


    “人说‘七下八上’,到了七八月江阳雨水颇多,正是蓄水的好时候。”宋凛生凝眉思索着,“若是在此前能完工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可操之过急。”


    “宋大人言之有理。”穆同亦是一脸正色,“只是眼下五月过半,六月将至,正是农忙的时候,还是得先助百姓耕种才是。”


    “嗯。”宋凛生轻轻颔首,对穆同的话很是赞同。


    宋凛生和穆同就疏浚的细节商量了许久,一餐饭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吃了好些时候。


    文玉一面听宋凛生二人商量着怎么翻郁昶的老巢,一面偷偷留意着郁昶的神色。


    可是从头到尾,郁昶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似乎所言之事与他全然无关。


    文玉心中疑惑更甚,难道这沅水河底真不是郁昶的洞府?


    直至斜阳满地、霞光渐染之时,文玉一行人才辞别穆大人,从他那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转出来。


    “文娘子——”穆同笑盈盈地打着扇子,立于门前的石阶上,“今日匆忙,尚未请文娘子在园中逛上一逛。”


    “若得空,文娘子可要常来坐坐。”穆同殷勤却不过余地劝道。


    “自然。”文玉眸光亮亮,颔首应下,“多谢穆大人盛情。”


    宋凛生同样与穆同见礼,嘱咐道:“疏浚沅水、修建堤坝一事,大体也说的差不多了,若有未尽之处,明日在府衙你我再一处商讨。”


    “是,大人。”穆同正了正神色,允诺下来。


    正当此时,洗砚也牵来了车马,文玉一行人正欲离开之时,穆同却又开了口——


    “文荇阿姊,好走。”


    文玉和宋凛生闻言,随即止住脚步回身看去。


    郁昶双手拢在身前,长身玉立似画中人,他原本跟在文玉身后半步,如今与回头的二人正正对上。


    看着文玉略带疑惑的目光,郁昶心中亦是感到奇怪……


    郁昶莲步轻移、缓慢回身,与穆同正面相对。


    穆大人……做什么与他专门招呼。


    他二人既不熟识,又非故交。


    哪里需要这般?


    “多谢穆大人。”郁昶款款福身,与穆同见礼。


    “文荇阿姊客气。”穆同面上笑意不减,双眼弯弯恰似上弦月。


    郁昶平淡的眸光扫过穆同,不欲与其多言,只匆匆颔首便转身离去,先文玉一步上了马车。


    文玉眨巴着眼睛,视线在穆同和郁昶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在车帘落下之时,再次同穆大人告别。


    金光铺陈、余热散去,暮色正一点点浸染着晚霞。


    折腾了许久,文玉和宋凛生才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呼——”文玉松了劲,懒懒地靠在车壁之上,“这临园口可真是大,穆府的饭也真是不容易吃啊。”


    随着话音落下,文玉的身子整个顺着车壁慢慢滑下,似没骨头一般越来越没个正形。


    宋凛生翻腕将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点上,不多时便有丝丝缕缕的淡香自其间逸出。


    此香安神宁心,如今最适合不过。


    “洗砚,快些回府。”宋凛生偏头朝外唤道。


    “好,知道了,公子。”洗砚的声音不大,却很稳当。


    车轮碾过石板的节奏明显加快。


    文玉仰面望着车顶,只觉得洗砚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处传来一般。


    临园口是好,又宽敞又华丽,只是她还是觉得她的观梧院最好。


    文玉无力的靠坐着,任由思绪发散,她只想快些回观梧院去。


    “今日过后,你会很忙罢?”文玉闭了闭目,想到方才在席间听到的那些话,她不由得问出了声,“宋凛生?”


    “嗯。”宋凛生颔首称是,“府衙中的事务处理起来或许要耽搁几日,而后便要重新布置沅水疏浚之事。”


    文玉的思绪飘忽,似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她无意识地点点头。


    沅水疏浚、修建堤坝。


    这都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起来,宋凛生似乎……同水犯冲,几番遭难都与沅水有关。


    她还需小心提防、有备无患才是。


    昨夜熬得那样久,今晨又起得这般早,文玉双目沉沉似有千斤。


    饶是她有神息护体,也有些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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