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宅,香樟树下。
文玉窝在秋千架上,身前的桌案上随意摆着纸笔,半干的砚台里墨渍点点,铺开的宣纸上笔迹尚有些湿润。
“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日月且向闲中过。”文玉半垂着眼眸,轻轻念道。
那声音极轻,似乎怕惊起枝头的鸟雀一般。
观梧院日升月落几回、蛙鸣止息几遭,文玉尚且来不及一一细数,便叫光阴自其间流淌而去。
这些时日宋凛生果然如他先前所说的一样忙碌,若说是脚不沾地也不为过。
她起先还每日跟在他左右,可日头长了,宋凛生总叫她归家休憩、不可劳累,甚至以她在身旁自己不能专心办公为由,硬生生将她“请”回了府。
文玉瘪嘴,眉心也随之拧起,她一把丢了手中的狼毫,百无聊赖地缩回秋千上。
只余光气鼓鼓地瞥过方才写下的几个字。
她不过是上回自穆大人府上回来之时,在马车上昏睡了一会儿,宋凛生便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叫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窝在观梧院睡大觉才好。
文玉双手环胸,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她哪里是那样身娇体弱的人了。
倒是宋凛生,这几日在外头来回跑,也不知是否顺利平安。
“若是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冷不丁地一声自廊下穿行而来,似惊雷般砸在文玉耳畔。
文玉双肩耸动,两手也忍不住抱紧了些,她闭了闭目,旋即循声望去——
郁昶身着青衫坐在廊下,仍是一副女子打扮,其手中捧着先前宋凛生送文玉的书卷,正聚精会神地看着。
就如同起初下界之时的文玉,可谓是手不释卷。
方才分明是他说的话,此刻却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头也不抬。
“若是再偷窥我的心意,便将书卷还来。”文玉忍无可忍,咬牙道,“大、表、姐。”
郁昶伸出两指将手中的书卷翻过一页,细细的风声自他指间流转,却无法吹起他眼中波澜。
“若是再唤我大表姐,便……”
郁昶并未说完,而是在翻好书页后,空出一手来以指节轻敲着身侧的长椅。
随着叩击之声响起,文玉身前的墨砚中,那未干的墨渍竟缓慢腾空,而后圆润的墨珠竟凭空生出尖锐的棱角,似一支支拉满弓的箭矢一般。
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文玉杏眼圆睁,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身子也默契地往后缩了缩。
只是她身在秋千架上,若是这些墨汁化作的箭羽出动,她简直是避无可避。
“郁昶!”文玉无奈,话音一转只能先服软,“有话好说……”
证道飞升,就要能屈能伸。
文玉心中默念道,修心也是修行的一环,她忍!
想来她与郁昶尚未通过来路,若是其知道她来自春神殿,也不知会不会稍稍收敛些。
郁昶眼眸沉静,面色如常,抬起指节复又叩响一声。
墨汁随之失了形状,转眼间便乖觉地落回墨砚之中。
“多谢、多谢。”
文玉唇角牵动,颇有些无奈地瞥了砚台一眼,而后便自顾自扯起衣袖拭去额角的细汗。
好在虚惊一场。
她还没攒够功德,更未补好宋凛生的寿元枝,正道大业是万万不能中道崩殂的。
书卷遮去了郁昶大半面容,那一双冷淡的眼露在外头是变也不变,不过掩藏在书卷之下的唇角,却是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虽则春蓬草的事告一段落,可郁昶似乎无处可去,自上回之后便一直住在宋宅。
文玉靠在秋千上,动作缓慢地前后摇晃着。
宋宅倒是不缺郁昶一个人的饭吃,只是苦了她,要时时受郁昶的欺压。
廊下的郁昶再次抬手翻过书页,看得聚精会神、心无旁骛。
他……到并非无处可去。
只是还有些事情尚未清楚明白。
二人沉默,一时无话。
疏影横斜、金光满地,落在观梧院中似一汪池水般缓缓流动,树梢倒映下的光斑随着风声摇晃,如同在水里飘荡。
文玉顺着光斑流淌的方向看出去——
“宋凛生?”惊喜的声音响起,文玉漆黑如夜的眼瞳中有繁星渐次亮起。
郁昶毫不关心,即便文玉已然惊呼出声,他仍是一动不动,甚至不曾从书卷中抬起头。
许久不见的宋凛生此刻晨光满身,正静静地站在垂花拱门之下。
这些时日宋凛生忙着府衙的事,实在是“晨曦朝露去,披星戴月归”,就连她也没见过几面。
“宋凛生!”文玉一把丢了软枕,迫不及待地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
“小玉当心!”宋凛生抬手拂去花枝,穿门而过,见文玉匆匆下地,更是加快了脚步三两下便来到了文玉身前。
文玉拍拍衣裙,起身站好,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宋凛生。
而后者则是一把扶住她的小臂,自然而然地关切道:“没事罢?”
“嗯?”文玉杏眼圆睁,唇齿微张,有片刻懵然,“能有……什么事?”
宋凛生上下打量一番,又将文玉左看右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俯身同文玉笑道:“没事便好。”
“嗯!”文玉仰面回看着宋凛生,笑眼弯弯地点点头,“放心罢!”
她自下界以来,一直以护佑宋凛生为第一要务,可如今怎么看都是宋凛生照看她更多。
“在写什么?”宋凛生侧身,目光划过手边的桌案。
宣纸在清风拂动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上头的字迹也随之活跃起来。
宋凛生将其捻起,逐字逐句地低声念道:“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日月且向闲中过。”
自由散漫、闲适肆意,似乎还有……一缕百无聊赖的哀愁?
“是啊,可不就是闲中过吗?”文玉顺着宋凛生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撇嘴,“你每日那样忙碌,都见不着人影,我不闲着还能如何?”
“我……”宋凛生心头一滞,眼睫随之轻颤。
面对小玉的“埋怨”,他胸腔之中似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将要喷涌而出,并非愧疚自责,反倒是莫名的窃喜。
小玉的意思是……在意他的罢?
“我们家公子冤枉啊——”忽然出现的一声将宋凛生的话接了下去,洗砚抱着重叠的书卷踉踉跄跄地跨进了观梧院的大门。
“洗砚?”文玉眼见着洗砚将手中的书卷轰的一声堆在她身前的桌案上,不由得帮手将墨砚移开了些许。
“文娘子!”洗砚腾出手来抚着自己的心口,一面顺着气,一面同文玉分说着,“文娘子,我们家公子真是冤枉啊!”
“公子每日归家既不梳洗、也不用饭,必定先到观梧院的,那比府衙办公还认真准时。”
洗砚摇摇头,一副捶胸顿足、颇为痛心的模样。
“只是夜里文娘子歇下了公子又不愿打扰,每每只在院外驻足、遥遥远观,权当相见而已。”
他今日就是哭也得给公子哭出个公道来。
“公子一番苦心,文娘子可千万恕罪啊!”
洗砚挤着眼睛,说到动情之处甚至略显夸张地抹抹泪,而后左看看自家公子,右瞄瞄文玉,见两人皆是唇齿微张、十分错愕地盯着自己——
“呃……是不是太过了些?”洗砚以袖掩面,轻咳道,“可我说的都是真的,文娘子!”
“真的?”文玉若有所思地问道,却并不理睬洗砚,而是转目看向宋凛生。
“真,比真金还真!”洗砚匆忙应声,却见宋凛生瞥过来的目光,四目相接之时他当即闭嘴。
宋凛生收回目光,俯身垂首看着文玉。
半阖的眼帘并舒展的睫羽,在他的眼窝处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不可多得的黑珍珠一般泛着柔和的光晕。
“嗯。”
宋凛生轻轻颔首,双目之中有波光闪动,似一汪春水般动人。
“那怎么不进来寻我?”
文玉拧眉,颇为不解地回看宋凛生。
就算春水再动人,也休想糊弄她去。
“我……”宋凛生目光深深地与文玉对视,“你近来——”
“我近来劳累,需要修养生息,宜多吃多睡,忌劳心劳力。”
文玉张口便将宋凛生的话接下去。
这话宋凛生不知说过多少遍,她都能背下来了。
言罢,文玉气鼓鼓地别开脸去,既无动作,也不言语。
“小玉。”宋凛生略弯下腰偏过身子,垂首去看文玉。
文玉不为所动,复又往一旁转了转。
“小玉。”宋凛生也不气馁,继续偏身追过去。
她似明月高悬于夜空之上,而他自然甘愿做她身边的星辰点点,永远追随着她、环绕着她。
“好啦!”文玉转回身,一把将宋凛生扶正,“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吗?”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的手握着他的手臂,言语之间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文玉拧眉,扬着下巴瞪了宋凛生一眼,怎么轮到宋凛生问她了。
“只是你不能将我一个人撇在观梧院罢!”文玉皱了皱鼻尖,嗔道,“吃了睡,睡了吃,我成什么了!”
宋凛生忙不迭颔首应声,反手握住文玉往桌案上挪步。
看着文玉方才写下的词句,宋凛生眸光一动。
“晴光缕缕,微风阵阵,出游此刻正当时。”他提笔写下后半句。
“出游?”文玉看着宋凛生笔走龙蛇,眸光立马亮起来,雀跃地着问道,“今天要出门吗?”
“嗯。”宋凛生眉眼弯弯,笑意浅浅,很是乖觉地应声。
候在一旁的洗砚见机行事,立马将方才带来的东西在文玉眼前一字排开,“文娘子请过目——”
“这是什么?”文玉闻言转目,顺着洗砚的手渐次看过去,“洗砚?”
“上回公子从穆大人府上回来,便着意令我整理名下田产、铺面、宅院。”
洗砚将其一一列出,不过近日带来的也只是公子名下的一小部分罢了,他看着都觉得与有荣焉。
“这些都是账册。”
“账册?”文玉迟疑地看着洗砚,又看回宋凛生,“看这个做什么?”
“先前答应小玉,要将我名下的产业清查一番的。”宋凛生开口解释着,“这是今日梳理出来的一部分。”
“啊?”文玉懵了一瞬,旋即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那——”
想到先前她问宋凛生和穆大人谁的产业更多,再看看摆在眼前的账册,文玉不由得咋舌。
宋凛生动作还真是快啊。
“田产、铺面、宅院,小玉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罢。”宋凛生眉眼平和,目光更是说不出的温柔。
“唔……”
文玉一手捏着下巴,缓缓思索着,这些她都不是很懂,若要她挑倒还真不知从何处下手。
“田产罢?”文玉心中一动、扬眉问道,“如今这个时候,田里应该很是热闹?”
第202章
“嗯。”宋凛生笑着颔首,缓缓答道,“如今是六月下旬,正是种晚稻的好时候。”
“今日天色又好,想必田地里正农忙呢。”
文玉听得极为认真,一面听着一面频频点头。
“那就去看看田产!”
旁的铺面、宅子什么的她都不感兴趣,若是去田里她还能看看水稻、捉捉青鱼,这才是出去放风呢!
虽然如今入了夏,时令不归她师父句芒君管,可是她到处看看若能攒些功德也是好的。
闻言,宋凛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好,都听小玉的。”
旁边的洗砚很有眼色地从那堆账册里翻出几本,快速地扫过以后才将其中一页捧到文玉眼前。
“文娘子,不如去这里罢?”洗砚指着其中一处,“此处既有府中的田产又在沅水河畔,距离府衙兴建堤坝的地方很近,届时还能去看看。”
“好。”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咱们也去看看宋大人忙碌月余的公务究竟办的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打趣的目光在宋凛生脸上转来转去,即便与其四目相对,她也丝毫不见收敛。
宋凛生抿唇轻笑着,非但不恼,似乎还很是受用。
“那凛生只好任凭小玉检阅、望君满意。”
说话间,宋凛生柔柔弱弱一脸本分,唇畔却忍不住勾起些微弧度。
文玉见状先是一愣,而后慌张无措地极速后退了半步。
宋凛生这幅样子真是令她幻视顺毛小狗变眯眼狐狸啊!
“咳咳。”文玉抬袖拂过鼻尖,匆忙掩饰着自己心中所想,“那走罢、走罢。”
言罢,文玉转身欲走,却在迈步之时瞥见仍端坐廊下的郁昶。
那卷书捧在他掌心,被他用两指尖夹着,看起来很是轻松自在、潇洒风流。
文玉别过眼,不再去看,打算直接越过郁昶。
谁让他天天随意窥探她的心意,还总是欺负她。
可脚下就像灌了铅一般,重如千斤。
把他一个人丢在家,似乎……不太好。
他又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文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狠心地跺跺脚——
“对了,荇荇。”文玉扬手挥了挥,同郁昶招呼,“我们要出去逛逛,你可要一道去?”
一直在旁边形同无物的郁昶闻言眼睫颤动,就连那捏着书卷的指尖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而有书卷作掩护,勉强能将他眼中的波动遮去。
郁昶合上书卷搁在一旁,抬眸直视着文玉。
她与宋凛生、洗砚站在一处,身侧是那架据说是宋凛生亲手搭下的秋千,而上头的香樟树枝叶繁茂、生得正好,疏落的金光自叶片间穿行而过,将块块光斑洒在文玉脚下。
看起来……很融洽和谐,似一副画卷般宁静美丽又充满希望。
与沅水河道的阴暗潮湿,天差地别。
郁昶掩藏于衣袖之中的手掌蜷缩,慢慢地握成拳,似乎想要握住什么。
可他掌心分明空无一物,根本什么也没抓住。
他一向如此,郁昶默然,他想要的,一向不能得到。
文玉几人站在院中,与身在廊下的他距离不远,中间更是什么平坦空旷,什么障碍也没有。
可他却恍然觉得,他和文玉之间,离得好远、好远,几乎连文玉的脸孔也要模糊不清、看不分明了。
“荇荇!”文玉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目中逐渐露出了些许疑惑。
这个郁昶,发什么呆呀!
郁昶心中有一瞬恍然,文玉的声音穿廊过院而来,就好像一道光直直地照进了沅水河底。
“小妹既要出门。”郁昶面色不变,旋即起身,“阿姊自然要同行了。”
郁昶迈步向前,往那道光里走去。
说来也好笑,片刻之前,他还再三强调,不让文玉胡乱喊他为大表姐。
可眼下,他却又要倚仗阿姊这个身份,才能心安理得地与她一道出游了。
文玉点点头,打趣的目光划过郁昶双眼,却暗自憋着笑不出声。
不是不让她叫表姐吗?
“咳咳,那你快些!”文玉扬着下巴,催促道。
眼见着郁昶的身形越来越近,宋凛生微微垂眸,掩去目中情绪。
阿姊?
宋凛生面色不变,心下却是一动。
自上回从穆大人府中回来,荇荇姑娘扮阿姊这个角色扮得很是习惯呢。
他知道文荇这个名字和大表姐这个身份,不过是小玉一时情急,搪塞穆大人的说法而已。
只是……
宋凛生抬眸,直视着正缓步过来的郁昶。
只是荇荇姑娘倒是适应得很好。
这些时日,荇荇姑娘以不愿单独居住为由,仍旧继续在观梧院与小玉同住。只不过她从主屋搬出来,迁到了左侧的一间厢房中。
他每晚归家过来看小玉的时候,偶尔会碰见荇荇姑娘一个人呆坐在廊下,愁眉不展的样子如同今日一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他二人虽打过照面,却是半句话也不曾说过。
他知道荇荇姑娘来头不小,那样的话也会有忧思难平的时候吗?
转眼间,郁昶已然来到文玉身前,宋凛生也随即敛去心思,不再多想。
“好了好了!”洗砚目光一转,匆匆将其余的账册全数收起来,“齐活!咱们还是快些走罢!”
院内金光铺陈,恰似一汪清泉,以文玉为首的众人如同游鱼一般先后出了观梧院……
江阳府城外,沅水河道。
洗砚赶着马车,一路平稳顺当地驶过城门,车轮从青石板上碾到沅水河畔的湿地才停下。
顺着沅水河往前,下游是阡陌交错的水田,其方方正正地似一块块碧玺潜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眼下车马不能再继续行进,洗砚便招呼着众人下车步行。
文玉抬袖率先掀帘而出,三两步便跳下了车。
远处是半掩在云雾之中的山峦,面前是缓缓流淌着的沅水,其间田野宽阔、一望无垠,入目尽是平整的田地和正忙碌着的百姓。
江阳府富庶,非但是占据着天然的地理优势,也与江阳百姓的勤劳息息相关。
“啊——”
文玉张开双臂,任由风声穿过她的双肩自她耳畔拂过,吹起她满头青丝随之而动。
若她此刻是一棵树的样子,那么她的枝干、叶片,都会忍不住随着清风颤动,她的每一处末梢都感到很快活。
文玉近乎贪婪地呼吸着,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香气主宰着她的嗅觉。
蓬勃、繁茂、旺盛,还有生命力。
是自由的味道,她最喜欢的味道。
“呜呼——”激动之余,文玉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
宋凛生和郁昶随之而至,栓好车马的洗砚也从后头跟上来。
看着文玉弯起的眉眼似月牙一般清亮动人,宋凛生也不由得抿唇笑起来。
或许,自他离开上都那日,众人皆以为他此去便是仕途尽断、再无转圜。
可是他不在乎。
在旁人眼中,江阳府较之上都,可谓是穷山恶水,可在他眼中却是十足的锦绣之城。
物产丰富繁多,百姓安居乐业,就算偶有三两插曲,也很快便得到了解决。
更重要的是——
宋凛生俯首侧目,文玉的笑颜就在他身旁。
还有什么是比如今这样更好的呢?
不过一旁的郁昶倒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扫过眼前的景色。
这样的场景,确实……是他不曾见过的。
从前的万年时光,他在沅水河底下寸步不能移,近一年来他才能勉强以三分妖力化出个幻影出来,多数时候还都是在夜间行走。
哪有什么机会和空闲在白日里看看沅水的风貌呢?
直到——
郁昶的眸光划过,扫过文玉的眉眼。
直到她的再次出现。
他原本该恨、该怨,可是看着眼前人呆呆笨笨的样子……
郁昶垂目,只觉得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宋凛生和郁昶各怀心思,而处于两人正中的文玉却浑然不觉。
清亮的声音在田野间打着弯儿回荡,同风声和云彩一道交游,既无顾忌,也不被束缚。
“真是畅快!”文玉左右环顾一眼,撞了撞宋凛生和郁昶的肩膀,“你们也喊两声试试?”
郁昶怔愣着,叫文玉忽然打断,其心思顿时凝滞。
“无聊。”郁昶眸光一闪,不自觉地别开脸去。
文玉拧眉瞥过郁昶,真是不解风情。
“宋凛生!”她随即也转过头,兴冲冲地看着另一侧的宋凛生。
四目相接,宋凛生颇为羞赧地抿抿唇。
正当文玉以为他也不会同她一般笑闹的时候,宋凛生却抬手围在口周,大声喊道:“呜呼——”
此一声转山转水,又转回文玉耳畔。
文玉面上的笑意凝住,有片刻的愣神,其浓如鸦羽般的眼睫也随之颤动。
宋凛生一向端方有礼,甚至可以说是循规蹈矩。
今日这一声呼喊,似乎将罩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破,那蓬勃的生命力令他脸上的神情无比鲜活、万分生动。
在山青水碧的田野之间,他似一株正破土而出的新芽,用尽全身的每一处力气奋力向上。
只是,这毕竟是宋凛生极少显露出的另一面。
就连文玉见了,也不免有一丝错愕。
“小玉?”宋凛生回归头,期待的目光在触及到文玉的那刻化为疑惑。
“噗嗤——”文玉一时没忍住,竟笑出声来,“没事,没事。”
她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只能连连摆手同宋凛生示意着。
宋凛生面上一热,随即浮起可疑的红晕,就连耳朵根也似被红霞染就般透亮。
眼见着文玉笑得开怀,宋凛生不急不恼,只伸手去扶住文玉小臂,免得她失了平衡站不住脚。
一旁的洗砚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忍得辛苦,可其眼角眉梢之间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文玉一手拽着宋凛生的小臂,一手捧腹,笑闹之余打趣着洗砚。
“洗砚,你怎么不拦住你家公子。”
第203章
她想到上回和宋凛生夜探闻宅之时洗砚说过的话,面上笑意更甚。
“你看这里人来人往,多不雅啊!”
言罢,文玉还朝着不远处努努嘴。
碧波荡漾的水稻田之内,躬身劳作的百姓三五成群,偶有孩童坐在田埂之上晃着脚。
风吹过时,秧苗就一排排地被插好。
洗砚面色一凝,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
从前对文娘子说过的“怎么带公子趴人家屋顶”言犹在耳,竟没想到让文娘子记了这么久。
洗砚只觉得两颊发烫,这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吗?
他赶忙赔着笑,替自己找补道:“什么雅不雅的,开心!开心最要紧*。”
这是真话。
以前在上都之时,可不见公子有在江阳这般开怀的笑意。
他那时似乎总是紧绷绷的,与人交游不尽兴,高中榜首不尽情,一切都是淡淡的,似乎没什么能够真正的打动他。
洗砚目光一转,看着文娘子一手叉腰一手挂在公子的臂间。
不过,现在有了。
那他还在意什么雅观不雅观的,那都是给旁人看的罢了。
开心,是自己的。
文玉不再逗洗砚,她站直身极其认真地看着宋凛生,双眼之中满是肯定的色彩。
宋凛生面上羞赧更甚,将他雪一般的肌肤染得白里透红,似晨光破晓时的第一缕霞光冲出云层,晕出层叠的奇幻色彩。
只是不同于紧张得畏手畏脚,宋凛生身上有种莫名的自洽和松弛。
他抿唇轻笑,同样看着文玉。
不需要言语,此刻他们互相懂得。
风声回转,碧水荡漾,仿若天地之间唯余文玉和宋凛生二人,洗砚的叽喳止息,郁昶的别扭不再,就连稻田间的百姓也似背景一般远去。
“宋大人?”
一声横过,将文玉和宋凛生分开。
宋凛生循声看去,不远处的堤坝上有人正往这头走来。
那熟悉的身形、飘逸的发带和从不离手的玉骨扇,他不必细想也知道来人是谁。
宋凛生心中一默,有些无奈的闭了闭目。
“穆大人?”文玉偏头用一手挡在额前,遮住些许晃眼的光看着那模糊的黑影,迟疑地唤了声。
“文娘子——”穆同远远地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同文玉招呼道。
他脚下匆匆前行着,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也能做到健步如飞。
越往前他身上因背光的阴影便散得越开,直至最后整个人从阴影中解脱出来,金光满身地站在文玉跟前。
他今日又换了衣衫,可发间的琥珀色缎带却不曾改,手中的玉骨扇也不曾少。
不待文玉应声,穆同却先向一旁的宋凛生见了礼,“宋大人,您这一声可真是震天动地、中气十足啊!”
“呃——”文玉挠了挠眉梢,随即上前一步欲出言解释。
她和宋凛生笑闹是一回事,宋凛生在旁人面前失了风度是另一回事。
文玉心中明白得很,宋凛生面皮薄,她才不能让别人看宋凛生的笑话。
“今日休沐,穆大人怎会来此?”
宋凛生面色不变,目光沉静,他岔开话题,并未打算回答穆同。
近日沅水河道的疏浚工作已告一段落,他与穆同也将水利工防、堤坝兴建之事安排妥当,今日按理不必在现场才是。
“这个……”穆同收了扇,面上的笑意却未收,“横竖闲来无事我过来看看,也好放心。”
“既如此,穆大人尽可随意。”宋凛生颔首,不再多言。
他们在此处耽搁的时候不少,该带小玉往前转转。
宋凛生倾身,低声唤道:“小玉。”
“诶——”穆同似想起什么一般,打着扇子来回拂动,“宋大人和文娘子呢?今日出城郊游吗?”
宋凛生目光转过穆同的脸,心中暗道——
是出城郊游不错,可如今碰见穆大人,倒像是出城公干了。
文玉懵然不知,点头称是,“我们随处转转,也看看堤坝建得如何了。”
可话音落地,她倒想起另一桩事来。
若说公务,可不止穆大人一人挂心。
宋凛生和洗砚就连来看个水田,也特意选了距离此处最近的呢。
文玉眉梢一扬,颇为自得地回望穆大人。
“那正巧,不若与我一道?”穆同笑意深深。
文娘子此言,可谓是正中下怀。
“嗯?”文玉偏头,疑惑地看着穆同,“这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反正也是休沐,就当一同转转。”穆同坚持劝道。
文玉侧身,仰面去看旁边的宋凛生。
宋凛生心中郁闷,面色却是一如往常般平和,“就一道去罢,正好请小玉检阅近日来的工作成效。”
文玉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当即应声,“好!”
她可得好好看看宋凛生忙活月余,到底行进到哪一步了。
郁昶冷眼看着宋凛生和穆同之间暗流涌动,心下觉得好笑。
就他二人较劲这个势头,对于文玉这个状况外的呆瓜来说,恐怕是再如何激烈也无用。
郁昶心中嗤笑,唇畔也随之微微勾起。
“咦?文荇阿姊也来啦?”
穆同手中玉骨扇摇晃着,他发间的缎带也随之晃动不已,似看见什么稀奇事一般与郁昶打着招呼。
郁昶唇畔的弧度尚未扬起便隐匿不见,他心中一凝,莫名地扫了眼前的穆同一眼。
他既非宋凛生那样是穆同的同僚,也非文玉一般与其有旧交,无论怎么说,他都不必与这个穆同寒暄。
郁昶惜字如金、沉默不语,转身便越过穆同而去。
“呃,这个。”文玉心中憋笑,面上却仍是匆忙解释道,“阿姊她一向如此,穆大人莫要见怪。”
可她话虽如此说,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
面面俱到的穆大人也有吃瘪的时候。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穆同收了扇,一手让开路,“请罢,文娘子,宋大人。”
文玉抿着唇角,忍得十分辛苦,闻言立即拉住宋凛生的衣袖,扯着他越过穆大人而去。
穆同和洗砚随即跟上。
一行人以郁昶为首,漫步于田埂之上。
身侧是沅水流淌,远处是青山静默,偶有三两飞鸟划过天幕,遗落下清鸣声声。
因着休沐的缘故,今日现场倒没什么人,只有些砂石堆积在旁,盛土的箩筐和改道的农具整齐地收在一处,由专人看守着。
“宋大人!”
“穆大人!”
一路上都有人同宋凛生和穆同打招呼,其语气亲切热络,足以见这月余以来,他二人泡在现场的时间绝对不少。
文玉左右环顾着,修筑堤坝之事她并不完全懂得,只能边看边问身旁的宋凛生。
“近日只是做些河水改道的基础准备。”
宋凛生一手指着沅水和两侧的农田,同文玉慢慢解释道。
“待将沅水河道引出一条来,将水流改入稻田,这样既可分流,以减轻洪涝灾害,又能引水灌溉稻田,增益其所能。”
文玉点点头,宋凛生所言深入浅出,并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话,她很容易便听懂了。
“再往后,堤坝的主体工程有三,分水堤、溢洪道还有进水口。”
宋凛生话音一顿,目中似有隐忧,“只是眼前府衙中若是要拿出这笔款项,怕是不易。”
江阳府的府库,他已着意梳理,可是无论怎么梳理来梳理去,账上的银钱也不会凭空生出来。
“唔——”文玉的指节在下巴上来回摩挲着,“怎么不向乡绅富豪筹措呢?”
“若是能在堤坝建成以后,将筹款人的名姓以石碑篆刻、留名后世,想必有人会愿意出手相助罢?”
就好像中天庭的诸神殿,只要众神捐献功德累积到一定的数额,便能获得一尊自己的神像。
“嗯,就依小玉的意思办。”宋凛生眸光一亮,随即颔首应道。
“文娘子果然智计无双。”穆同在一旁适时出声,吹捧道。
文玉瘪瘪嘴,莫名地嗔了穆同一眼,“穆大人少来这套!此处是田野之间,我可不是你府衙中的同僚。”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法,田埂之上尽是欢声笑语、一路相随。
顺着远水河畔转下来,眼见堤坝的工事安排得有条有理、秩序井然,文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不吝啬于对宋凛生的夸赞。
“小宋大人恪尽职守、劳心劳力,实在辛苦!”
宋凛生笑意柔和、眉眼温润,抿唇之间弯起的弧度却压不住,“小玉,谬赞。”
“诶!打住!”穆同在一旁收扇制止道,颇有些不平,“文娘子,此处是田野之间不是江阳府衙,你可不是宋大人的同僚啊!”
他一番话说的转过几道弯,拿文玉的话来堵她,简直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文玉刀眼横过去,佯怒道:“不听不听。”
又是一阵笑声渐次而起。
很吵。
郁昶独自走在前头,不由得凝眉望天,他甚至生出了在沅水河底待着也不错的想法。
文玉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文荇娘子。”
略显沧桑的一声将郁昶的思绪拉回来,他随之垂眸看去。
这人,这些时日曾打过照面的。似乎是宋宅那个管家,听文玉唤他宋伯。
“宋伯。”郁昶轻轻颔首,招呼道。
“文荇娘子,你们可算来了。”宋伯怀中抱着账册,一身干练的衣衫立于田埂之上,“文娘子和二公子也来了罢?”
“嗯。”郁昶淡淡应声,侧身让开了道路。
他身后的文玉和宋凛生一行人随即显露出来。
“二公子!文娘子!”宋伯踮着脚极目望去,呼喊道,“这儿——”
“宋伯!”文玉转目,在看清楚之后欢喜地应声,随即提裙往前跑走几步。
不过清早起来,田埂之间露水颇重,即便叫日头晒了几个时辰,也并未全然蒸发。
文玉步履匆匆,稍有不当心便脚下一滑——
第204章
眼见着田埂上的青草越来越近,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文玉忍不住惊呼着。
“啊——”
身前是宋伯,身后是宋凛生他们,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难道只有摔个大马趴这一个选择?
文玉狠了狠心,紧闭双目,准备迎接这毁坏她一世英名的时刻。
或许她最丢人的时候在此番下界能再创新高,不过既然敕黄和师父不在的话,死就死吧!
风声寂静,鸟鸣仍在。
宋凛生和穆同的呼喊犹在耳畔,可她预想中的脸着地却并未发生,倒反而觉得身子一轻。
文玉犹豫着睁开一只眼,从缝隙中的些许光亮里,瞧见了郁昶千年寒潭般平静无波的脸孔。
他一手穿过文玉腋下,轻而易举地将文玉拎起来,却连眉头也不曾皱一皱,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文玉错愕间双目张开,仰面看了看郁昶的眼睛,又向下看了看自己的脚尖——
确实不在地面上。
还真是实打实地拎起来啊……
郁昶此刻虽是女身,可身量还是比文玉高出不少,此刻这样拎着她,更是显得她像个小鸡仔一般。
而郁昶面色如常,就连眼神也只是淡淡地瞥过文玉,半句话也没说。
文玉心中惊疑不定,尽管没有真的摔下去,可还是吓得不轻。
“阿、阿姊。”
她喘着气,犹豫地出声,可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匆忙找补道。
“不、我是说……”
郁昶不喜欢她称呼他为表姐或者阿姊之类的,这她是知道的。
不过刚才一时心急,唤错了而已。
他……不会把她丢下去罢?
文玉紧紧抿住唇瓣,一双杏眼润巴巴地盯着郁昶,想再说些什么解释解释,又怕多说多错。
触及到文玉的目光的那一刻,郁昶不得不承认,怨恨是真的可以在一瞬间消逝不见的。
而怨恨消失后,他空当的心,随即便被有力的跳动填满。
“当心。”
郁昶松了松力道,小心翼翼地将文玉轻轻放下,直至她双脚着地、稳住身形,他才慢慢地收回手。
文玉的发梢随风而动,拂过郁昶的指尖,他也只是略顿了顿便将手收回袖中、掩于身后。
没有责怪,也没有嘲弄?
文玉心虚的目光掺杂着好奇,止不住地在郁昶面上瞥来瞥去。
像他这样的大妖,还以为会狠狠笑她修为不精呢。
“嗯,多谢、多谢阿姊。”文玉试探着,又唤了郁昶一声。
若说方才是她无心之举,那此刻便是刻意为之。
郁昶眼尾扫过文玉,似有几分无奈,却是一言不发,继续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没有……生气?
文玉眼眸一亮、又惊又喜,她两手交叠在一处绞着衣袖玩儿。
望着郁昶身姿挺拔的背影,文玉不由得有些庆幸。
没有生气就好。
看来郁昶虽然偶有阴晴不定之时,但大体上还是很好相与的嘛!
“小玉!”
“文娘子。”
宋凛生和穆同跟上来,二人皆是急促地查看文玉的伤势,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没伤到罢?”宋凛生半蹲下身,抬手用衣袖为文玉拂去裙摆上沾染的草屑,仰面看着文玉,“可有哪里觉得疼?”
穆同打着扇,为文玉遮下一方阴凉,“不会是日头太热,中暑了罢?”
文玉看着郁昶走远,收回目光垂眸看了看宋凛生,而后又瞧了眼穆同,最后摇摇头。
“我没事,一丁点儿也没摔着。”
“方才真是惊险,我与宋大人都看见了。”穆同手腕翻动,摇着扇为文玉扇风,“幸而文荇阿姊眼疾手快。”
文玉随便应付着,并未留意。
她俯下身将半蹲着的宋凛生拉起来,顺手也拍了拍宋凛生的衣袖。
“我真的没事。”文玉看着宋凛生,而后左右扬手,“你看——”
宋凛生眉宇之间尽显担忧,见文玉真的不曾伤到才略松了一口气,只是心中仍是有些后怕。
“要不要回府歇息?”宋凛生柔声劝道,“田地我们改日再出来看。”
“不要,都到此处了,哪有打道回府的道理。”文玉摇摇头,活动着手臂,“我这不是没事吗?”
宋凛生一叹,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住文玉的,只能小心地搀住她,不让她再有什么闪失。
“不过话说回来,阿姊的气力还真是……不小啊。”穆同低声嘀咕着,言语之间不乏感慨。
阿姊……
宋凛生目光转动,随即看着已走出一段距离的郁昶。
是啊,幸好有阿姊,小玉才能平安无事。
文玉一手将穆同的玉骨扇拂开,拉着宋凛生迈步往前,“走罢走罢!我们也去插秧苗试试。”
穆同捏着扇,登时呆在原地,直至后头的洗砚跟上来问他,“穆大人,怎么了?可还要同行?”
“同行,自然同行。”穆同扯着唇角无奈一笑,收了扇赶忙抬脚跟上。
阡陌交错,稻田齐整,新鲜翠绿的秧苗将土地妆点地如同一块块翡翠般夺目。
仍是郁昶打头跟着宋伯,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而行,穆同和洗砚落后半步,几人前后走在田埂上,很快便到了宋宅的地界。
宋伯原本近日就在此处照看秧苗,适逢洗砚清点田产,正好可以一道。
原本二公子名下的田产,多数都租赁出去了,只留有少部分的仍由宋伯请人打理着,便是眼前沅水河畔这些稻田。
宋伯粗略地介绍一番,同田间劳作的众人说明以后,便照旧去忙着对账,只余下宋凛生和文玉几人可随处走走瞧瞧。
“二公子。”
“见过二公子。”
众人纷纷同宋凛生打着招呼,他们本就是宋宅的人,只是一直在城外管着庄子而已。
如今见了宋凛生,自然是亲切无比。
宋凛生颔首一一应声,随后便招呼众人自便。
田间的人分为几拨,排秧的排秧,定苗的定苗,众人忙碌却有序,各在其位各司其职。
文玉丝毫也闲不住,穿着宋伯预备下的护具一脚便下了田,怀抱着从田埂上薅来的秧苗,便有样学样地想同人家一样排秧苗。
这水田里淤泥多,鱼虫也多,小玉这样下去恐生意外。
“小玉。”宋凛生抬袖欲制止,最终却也只说了句,“当心些。”
言罢,宋凛生左右环顾一眼,登时便取来另一副护具,匆忙为自己戴上。
洗砚见了连忙过来帮手,并小声劝阻道:“公子,你也要下地去吗?”
“嗯。”宋凛生一面系着护具上的绑带,一面毫不犹豫地答道,“怎么?”
洗砚心知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不过他倒也不准备再劝。
江阳府又不是上都城,既无教条束缚,又无长辈管制,公子想做什么就去做呗!
一切随心,自在为上。
“没什么。”洗砚手上的动作不停,三两下就帮公子整理好护具,而后神神秘秘地附在其耳侧说道,“我是说,公子可要保护好文娘子!”
见宋凛生面色一滞,随后满脸通红,洗砚这才退回来,仰面笑得开怀。
他又不是傻的,今日自遇见穆大人之后,公子似乎就不是很高兴。
此刻自然是需要给公子摇旗呐喊、鼓足士气的时候了!
“你……”宋凛生凝眉,强自镇定地瞥了洗砚一眼,“嗯,我知道。”
洗砚绷着唇角,双眉调皮地挑了挑,没想到公子一句话却转了好几个弯。
这样也好,闷葫芦开窍头一遭嘛。
洗砚憋着笑不再多言,默默退至一旁。
宋凛生头顶着斗笠,摸着田埂下了水田,脚下淤泥重重,想要拔足前进都不是什么容易事,更何况水下虫鱼破多,他似乎都能感到游鱼划过裤脚带起的黏腻湿滑。
实在……令人感到不适。
他倒没什么。
看着前头怀抱着秧苗如入无人之境的小玉,宋凛生担忧至极。
“小玉,慢些。”宋凛生轻呼一声,随即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等等我。”
“你快些!”
文玉回身看着宋凛生略显笨拙的动作,他颇高的身形此刻在稻田里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令他脚步不稳。
“罢了罢了,还是慢慢来罢,我等你!”文玉挥挥手招呼着,话音落下却又折回来几步。
而这一幕自然落在了立于田埂之上的众人眼中。
洗砚自是不必多说,心中已然乐开了花。
郁昶亦是一言不发,目光沉静地看着文玉左手把着秧苗,右手挂着背篓。
分明有法力,却要自己下地受罪。
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她……
郁昶别开脸不再去看,也不想再说什么从前。
眼前的每一寸光景都在时刻提醒着他,如今已然不是从前了。
只是他掩于袖中的指尖仍是蜷了蜷,而在看不见的稻田水下,往来的游鱼和混杂其中的虫害随之四散而去,不敢再靠近文玉一丝一毫。
他倒知道这些东西咬不死文玉,但是……也不想让她疼。
水下的世界,没人能越得过他去。
倒是穆同打着扇子来回扇动着,其发丝飞扬间,面上露出赞赏的神情。
“如今文娘子这样躬身实践、亲力亲为的女子,真是少见。”
一旁的洗砚闻言点点头,穆大人说的虽然是打趣的玩笑话,可的确也是实情。
从前他见过的那些娘子姑娘,还从没有一个像文娘子这样的。
生动、鲜活,周身的生命力旺盛至极,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眼前一亮。
要不怎么说他家公子眼光好呢?
洗砚忽然想起了什么,与穆同和郁昶问道:“穆大人,荇荇姑娘,您二位可要一同下去试一试?”
“啊,这倒不必。”穆同笑弯了眼,左右摇着扇,“同家中的田地还愁得无人打理呢。”
他哪里有精力在此处为宋大人打白工?
第205章
郁昶则仍是惜字如金,未曾答话。
洗砚倒也见怪不怪。
这位文荇姑娘似乎只与文娘子能说上几句话,对他们这些旁的人,一向是爱理不理的。
他本来也没抱希望。
一时间三人各怀心思、皆沉默下来,遥望着田间的文玉和宋凛生。
文玉这头倒是热闹无比,除却她和宋凛生以外,还有旁的劳作者一直热心地教她。
就凭她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快便学得有模有样,不但会分秧、排秧,甚至连定苗也能完成个七七八八。
“谢谢这位阿叔。”文玉连连道谢,为自己又学到一项新的技艺而开心。
“多谢。”宋凛生亦是笑着颔首。
“不谢不谢。”那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而后笑声爽朗地问道,“二公子好事将近了罢?先恭喜二公子!”
“我——”宋凛生叫他这没来由第一句话问的愣在当场,待他反应过来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反驳。
“什么好事?”文玉凑在宋凛生身侧,仰面问着他,“难道是……修筑堤坝的事?”
那阿叔笑看他二人两眼,却不再多言,只躬身向一旁忙活自己的去了。
文玉见宋凛生也不答话,便先弯腰将秧苗插入稻田,而后直起身思考着,“若是此次堤坝兴建完毕,能不能将你调回上都城任职?”
宋凛生略收敛着情绪,倾身靠近文玉说道:“大约,是不能的。”
“啊?”文玉错愕地震声,“那这是什么好事?”
不对。
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兴修水利总归是利好百姓和江阳府之事,自然是称得上是好事的。
只是,这对于宋凛生个人来说,却没有什么实打实的好处啊?算哪门子好事将近啊?
文玉瘪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下去,可其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插着秧苗。
宋凛生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明白,小玉这是误会了。
不过也好,他不想囫囵应下那句好事将近,也不想违心地说自己并不期许。
“在江阳府就已经是好事。”宋凛生温声解释道,面上并不见什么惋惜哀痛之情。
而在江阳府遇到小玉,更是天大的好事。
他每每想起,午夜梦回之时,都会觉得很满足。
“好罢!”文玉瘪着嘴,无奈地耸耸肩,“随你罢!”
闻大公子背弃诺言也要留下的上都城,宋凛生却就那么走出来了,甚至还说得出江阳府就很好这样的话。
文玉鼓鼓两腮,她不知道宋凛生是不是为了宽慰自己,所以才这么说。
只是,她眼下不想争论此事,她只想有朝一日若是宋凛生还能命格归位、重回上都便好了。
“公子——公子——”
洗砚的声音自田埂上远远飘过来,文玉和宋凛生应声回头。
“宋伯找你对账——公子——”
待听清楚洗砚说的话,文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还剩下的几株秧苗,抓头同宋凛生说:“宋凛生,你先回去罢!”
说着,文玉晃了晃手中的秧苗,“我忙完马上就去寻你。”
宋凛生张了张口,原本想待文玉同归,可目光触及文玉双眼的那一瞬间,宋凛生无奈应声,“好,小玉一切当心。”
小玉曾经说过,她相信他,而他自然也要相信小玉。
她从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她是文玉。
“嗯嗯,去罢!”文玉一样下巴,朝田埂的方向示意。
宋凛生颔首,却在临去之时,将先前他戴在文玉头顶的斗笠正了正,以免其遮住文玉的视线。
文玉静静地站着,任由宋凛生动作,而后看着他一步步往田埂上挪去。
那头宋伯已然等了许久,郁昶、穆大人和洗砚也候在一旁的树荫下。
文玉回头,看着眼前的稻田水流,因她的动作淤泥泛起,面前的水自然更贱浑浊不堪。
还真是像她如今面对的局面,宋凛生的命格越发不受控,寿元枝的修补无眉目,未来的走向亦是一片混沌,不知会指向何方。
文玉呼出一口气,企图将心中的烦闷排除体外,她继续躬身插着秧苗,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人家不是常说浑水摸鱼吗?
怎么眼前的稻田水如此浑浊,她却丝毫没看着稻田鱼的影踪?
方才刚下水的时候还偶有两三条的嘛,怎么这会儿一只也不见?
虽有疑惑,文玉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天高云淡、鸟群成群,如今虽已六月下旬,可江阳府还不算是酷暑难耐。
待文玉忙活完毕,上田埂脱了护具之时,却不见宋凛生的影踪。
“洗砚。”文玉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偏头问道,“你们家公子呢?”
“呃,文娘子……”洗砚吞吞吐吐地,一手指了指远处,“你瞧——”
高大繁茂的古树下,宋凛生一袭月白的衣衫,长身玉立很是挺拔,他整个人在融融绿意里,似一副美极的工笔画。
青白相间的颜色映衬地他姿容更加端方清雅,只是……
文玉不由得闭了闭目,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方才太过劳累以至于看花了眼。
怎么宋凛生身侧似乎牵着一头油光水滑的……大黄牛?
“方才公子和宋伯在那头对了账,一直便没回来。”洗砚轻声解释着,也是一脸好奇地往宋凛生那处看去。
文玉心下奇怪,那头黄牛方才他们来时还不在那里,这会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思及此处,文玉将脱下来的护具交给身侧的洗砚,匆匆作别道:“我过去看看。”
别叫宋凛生出了什么差错才好。
见文玉终于是上了田埂,穆同便想着过来招呼几句,也问问文娘子排秧苗的感想如何?
“文娘子——”穆同上前一步,却只来得及看见文玉匆匆而去的背影。
“待会再说,穆大人!”文玉的声音飘荡着,却是头也不回。
穆同脚步一顿,随即收了扇负于身后,还不忘看一眼左右的洗砚和文荇阿姊,“也……不是不行。”
文玉脚下生风,在田埂之间并平整的道路上前进着,方才摔跤的教训似乎已被她忘到九霄云外。
郁昶望着她远去的身形,不由得别开脸去。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眼前宋凛生的身影越来越近,其眉眼文玉也看得越发清晰。
他似一株玉兰,开在蓬勃旺盛的绿意之间,清白儒雅、高洁出尘。
“小玉,慢些”宋凛生远远地见文玉过来,便起身上前迎来。
“宋凛生。”文玉放下裙摆,收住脚,“你在这儿做什么?”
两人终于碰头,文玉的疑惑也终于问出了声。
“这个……”宋凛生牵了牵手中的缰绳,“有位老伯让我替他照看这头牛。”
宋凛生话音落地,原本还落在他身后的大黄牛登时上前,从侧边露出那一对让人想忽视都难的牛角。
文玉扁扁嘴,她当然知道宋凛生在照看一头牛,她方才远远地就看见……了……
可当她目光划过,顺着那牛角看去的时候,却是忽然心头一惊,就连目光也忍不住变了变。
“小玉?”宋凛生侧身看了一眼旁边的牛,而后看回文玉,“怎么?”
“对了,宋凛生。”文玉猛地抬头,而后四下瞥了一圈,“我、我有些渴了。”
“不若我帮你照看这牛,你去寻洗砚替我找些水来罢?”
文玉扑闪着眼睛,满目期待地看着宋凛生。
对于她的要求,宋凛生自然是不会回绝。
“好,那你在此处稍待。”宋凛生丝毫不曾犹豫,便将缰绳交到了文玉手中,“我去去就回。”
而后宋凛生看了一眼远处的洗砚,临了还不忘嘱咐文玉,“你就站在这树荫底下等我,不要到处走,当心晒着。”
“嗯嗯。”文玉点头如捣蒜,“你快去罢!我等你!”
见宋凛生不疑有他,当即便转身朝着她来时的路折返回去,文玉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她一口气还没出完,便赶忙牵着缰绳扯着那头牛匆匆几步回到那古树底下,借着其粗壮的枝干掩盖身形。
便是如此,文玉仍是不放心,警惕地四周环顾一眼,这才有转回目光看着眼前这头壮实的大黄牛。
“敕黄!”文玉语带惊怒,“敕黄你?”
那黄牛摇了摇脑袋,将缰绳从文玉手中拽回些许,似乎在嫌弃她攥的太紧。
可它却并未出声,只鼻孔里不断地冒着热气。
难道她认错了?文玉心中疑惑,难道这不是……
“你一走就是这么些时候,还记得我叫敕黄啊?”
正当文玉心中犯嘀咕的时候,那黄牛哞哞几声叫唤,话音却直截了当地传到了文玉耳中。
文玉目光凝滞,有片刻的怔愣,可随即便是又惊又喜,登时便上手扯着大黄牛的鼻环,更是一把摸过其威武的双角。
“敕黄!真的是你!”
自她下界以来,除了师父以外,最想念的便是敕黄!
如今他陡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真是说不出的雀跃和欢喜。
“是是是,是我。”敕黄语气傲娇,却偏了偏头,让文玉可以更顺利地摸到他的牛角,“如假包换。”
文玉鼻子眼睛皱成一团,乍然相见让她莫名有些委屈,“你怎么来了?”
“你一走就音信全无,也不说给春神殿传个消息。”敕黄似是不满,微微抬起头使得牛角也随之昂起,“我来看看你忙活的如何了。”
怕是将他和神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敕黄!”文玉鼓着两腮,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见牛角抬得摸不着了,文玉又将手转到敕黄的牛脸上,替他顺着两颊的毛发,顺带拍了拍牛脸。
不会生气了罢?
第206章
“你且放心,一切顺利。”文玉转目看*了一眼远去的宋凛生,扬了扬下巴朝敕黄示意道,“目前来看,没出什么大差错。”
敕黄鼻尖喘着气,不由得甩了甩尾巴,扭头顺着文玉的目光看过去。
“他就是那个宋凛生?”敕黄语意惊奇,连声称赞,“模样生的好,为人也不错。”
这可都是他方才被宋凛生牵着的时候亲身体会过的。
“只是可惜被你这个家伙扰乱了命格。”敕黄忍不住尥蹶子,惋惜道,“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
“呸呸呸!”文玉双手拉着鼻环,将敕黄的牛脸拉正,迫使其与自己对视,“你给我闭嘴!”
敕黄越闹越欢,那尾巴几乎要甩到天上去,“你知道的,除了神君以外,我一向是谁的话也不听的,包括你哦。”
文玉无语凝噎,正想说将敕黄扔到水田里去犁地,却忽然心思一转,忙不迭地问道:“对了,师父最近如何?在忙些什么?怎么没同你一道来看我?”
她片刻也不停歇,一连问了好几句,足以见其急切。
毕竟她与师父自上回在江阳府衙相见以后,这又过去好几个月了。
原先在春神殿还不曾察觉,在人间却觉得日子真的过得很慢很慢。
望着文玉无比认真的神色,敕黄别开了牛头。
“呃,神君游历四方且有的忙呢!”敕黄眸光一闪,紧接着说道,“实在是抽不出身。”
“游历四方?”文玉偏了偏头,绕着敕黄转,非要看清楚他的眼睛不可,“师父什么时候游历四方会不带你?”
“他若是抽不出身,你倒是能得了闲?”
文玉的语气满是怀疑,目光也越发较真起来。
“什么话!”敕黄一仰头,拿鼻孔对着文玉出气,“那上回神君下界来寻你,可有带上我?”
敕黄一时激动,忍不住哞哞几声。
“对哦……”文玉骤然想起,上回师父来江阳府,确实不曾带敕黄一道,“那好,就当你说的有理。”
“你——”敕黄似是不服气,可最终又无可奈何,“罢了罢了。”
“我此番前来,是想同你说——”他话音一顿,语带迟疑。
“什么?”文玉扯着敕黄的鼻环不撒手。
“事有常理,命无定数。”敕黄的声音沉下来,不同于方才的欢脱轻佻,“宋凛生的寿元枝既然已经改写,就没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
“若有什么无法掌控的事端发生,切记不可强求。”
敕黄的鼻息弱下去,不再如方才一般有力。
“先顾好自己,文玉。”
文玉唇齿微张、秀眉紧拧,随着敕黄话音落下,登时便愣在当场。
敕黄……
文玉的目光反复打量着眼前这头大黄牛。
敕黄郑重其事的牛脸,令她也不禁为之一振。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总是没个正形。
仗着自己是师父的坐骑,比他入春神殿的时间要早,不是唤她树杈子,就是叫她烧火棍,极少如此神情肃然地称呼她的全名文玉。
事有常理、命无定数。
文玉在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八个字。
寿元枝上写下的凡人命格是有定数的,一切都会随着命格诗而应验。
可是如今敕黄却说宋凛生的寿元枝折毁,命格已被改写……
命无定数……
“是……我知道。”文玉心中茫然无措、很是不安,可口中也只能先答应下来。
敕黄见她唇角紧绷,眼尾下撇,不由得连牛尾巴也耷拉下来。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牛角去蹭文玉的肩头,“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逞强,记得传信找神君和我。”
神君已然知道文玉折断寿元枝的事,非但不会责罚文玉,还寻上门地为她解围,想来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而他,他自然也要帮这根树杈子的。
文玉点点头,抬手抚过敕黄坚硬无比的角,结实的触感自她掌心生出,可她心里却仍是没底。
“放心!有神君和我!”敕黄更加卖力地蹭着文玉掌心,宽慰道,“我法宝仙器无数,难道还保不了你?”
文玉原本还有些茫然的目光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转回敕黄的牛脸上,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笑眯眯地凑近敕黄,靠着他耳边说道:“说起法宝仙器——”
“把你那儿能增进修为、助人化形的丹丸都给我拿出来!”
敕黄动作一顿,扑闪着拳头大的眼睛疑惑地看向文玉,“增进修为、助人化形?你要这个做什么?”
“不是说了,你已然是东天庭第一美了?哪里需要吃这个?”
敕黄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企图劝文玉另寻他法。
“再说了,吃丹丸还不如去寻神君给你换个样貌来得更快!”
文玉不愿听他聒噪,一双手将其牛嘴紧紧箍住,“你闭嘴,那不过是你搪塞我的话罢了!”
什么东天庭第一美?
“再说,我不是自己吃,而是另有用处。”文玉手上动作不松,瞪着眼睛横了敕黄一眼。
枝白娘子为救陈勉被化去了妖力,如今已然是一株普通的栀子。
虽有师父给的三光神水浇灌,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若是能给她些帮助化形的丹丸,也好让她与陈勉早日重逢。
思及此处,文玉抱着敕黄的嘴左右摇晃,追问道:“快说,你给是不给?”
“你这是威胁!”敕黄从牙缝里挤道。
“我认为是乞求。”文玉笑眼弯弯。
“那你先撒开!”敕黄摇晃着脑袋,有些无可奈何,“撒手!”
文玉闻言当即撤回手,后退一步站好,而后十分端正地伸出一手摊在敕黄面前。
“你要多少?”敕黄喘着气,问道。
“一百不嫌少,一千不嫌多。”文玉抬头笑笑,面对着敕黄喷薄而来的热气也不闪躲。
“啊?”敕黄的脸上震惊无比,就算是牛也有了神情,“你这根贪心的烧火棍……”
话虽如此说,一枚小小的朱红丹丸却立即出现在文玉掌心。
“你回去用法力化过,待解了上头的凝形术,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丸。”
“凝形术,神君教过的。”敕黄哼道,“没忘记罢?”
“自然记得!”文玉古怪地瞥了敕黄一眼,她哪里有那般懈怠了?
敕黄扬起牛头无语望天,他这是怎么回事啊?来寻一趟文玉竟要他赔上一千丸丹药。
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多谢敕黄君。”文玉一把将那朱红丹丸捏入掌心隐去,面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还有,不许在心里嘀咕我!”
“是、是是是。”敕黄摇摇牛头,将抖落的毛发用法力朝文玉吹将过去。
“你——”文玉一面用手挡着,一面想去拍拍敕黄的头顶。
“打住!打住!”敕黄收了法术,传音给文玉,“你那个凡人宋凛生回来了。”
文玉闻言收手,回身看去,正瞧见宋凛生拎着竹筒朝她这头走来。
“小玉——”似乎是看见文玉回望的动作,宋凛生举起竹筒与她远远招呼道。
“在呢!”文玉抬起衣袖挥了挥手,强自镇定地回应着。
可话音未落,文玉便赶忙转回身,双手捧着敕黄的牛脸,着急地四下张望。
“送你来的老伯呢?快变出来!”
敕黄无辜地眨巴着双目,那硕大的牛眼看起来很是清澈,“什么老伯?”
“敕黄!”文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道。
她知道敕黄是故作不知,与她玩笑。
可是宋凛生眼看就要走到她们跟前了,到时候当着宋凛生的面,她又该怎么处置这头老伯让帮忙照看的牛?
若要她变出个老伯倒不难,可是她没见过方才宋凛生说的老伯是什么模样,莽撞行事岂不是破绽百出?
文玉眉心蹙起,其间的焦灼不言而喻。
“什么敕黄,我只是一头大黄牛而已。”
敕黄歪着脖子一派轻松,甚至还仰头咬了一口树上的叶枝,吃得津津有味。
文玉胸口起伏不定,似有万只蝴蝶振翅一般,轰鸣声不绝于耳。
“不过一千丹丸!还不是你从师父那里得来的!敕黄,你……”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似平静无波的水面跃起一只游鱼,将原本的安然打破,阵阵涟漪随之而荡漾着,久久不能平静。
文玉不由得脊背一僵,茫然失措间登时定在了原地。
宋凛生转眼便到了文玉的身后,却见文玉正逗着那牛玩耍,更是不曾应他的话,便接着轻声唤道:“小玉?”
文玉又不是七老八十,自然不可能耳背,宋凛生的呼喊她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方才她还同敕黄说着话,而那所谓的老伯还不知踪影,宋凛生怎么就……来得这样快?
文玉垂眸看了一眼身前敕黄这张状似无辜的牛脸,不由得闭了闭目,她只觉得两眼一黑、脑仁疼痛。
可是躲避不是办法,沉默更加可疑。
她胸腔之中深深地吐纳着,反复宽慰着自己,可手上却忍不住紧了紧那拴着敕黄的缰绳,而后一步一顿地转过身去。
“宋凛生……”文玉勾勾唇角,露出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来,“你回来啦?”
宋凛生眉眼柔和地颔首,将手中的竹筒捧给文玉,“嗯!小玉,你怎么……”
“我、我没事啊!”文玉仰面,故作疑惑地看着宋凛生,“我这不是很好吗?”
“嗯?”宋凛生微微偏头,目光越过文玉看向她身后,似发现了什么一般,“那是……”
“没什么!”文玉心跳骤停,几乎毫无停顿地一把搂过宋凛生手中的竹筒,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忙活这么久,你也渴了罢?”
宋凛生闻言转回目光,垂首看着文玉紧紧攥住他的衣袖,面上笑意更甚,他轻轻摇头,“我没事。”
而后宋凛生反手握住文玉的小臂,一手将她往身边带,另一手指着她身后,“我是说……”
第207章
文玉杏眼圆睁、秀眉紧蹙,一口气瞬时吊在了嗓子眼儿。
可眼下此般情形,她半句话也不能多说,只能顺着宋凛生的手慢慢转身,望后头看去。
可千万别露馅儿才好。
“我是说,那就是方才让我照看这头牛的老伯。”
宋凛生微微躬身,偏头靠在文玉耳侧,同她示意道。
“你看——”
原本心惊肉跳的文玉在听清楚宋凛生的话之后,脑海中忽然有一瞬间的空白,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伯?”文玉喃喃重复,顺着宋凛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位粗布麻衣的老者正挥着手往这边赶来,其白发苍苍、身形佝偻,行走之间却是一番轻盈之态。
文玉眨了眨眼睛,转目看着宋凛生近在咫尺的面颊,“就是这位老伯吗?”
宋凛生唇畔微微勾起,肯定地颔首应道:“正是,恰好我将此牛归还于他。”
随着宋凛生话音落地,文玉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腹中。
她转目看向一旁的大黄牛——
敕黄仰头吃着树梢上新鲜的叶片。那上头未干的露珠将他的牛鼻子染得湿漉漉的,令他气息喷薄间都带上了些许水汽。
看起来与田间寻常的黄牛无异。
唔……只是更贪吃些。
文玉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忍不住腹诽几句。
敕黄怕是一早便打算好了,只是想看她着急忙慌吃瘪的样子罢。
真是一头坏牛!
方才许久不见,就该叫他大黄,气一气他才好。
正思索间,那老伯便来到眼前。
宋凛生与其交涉一番过后,便在他连胜道谢之中将这头大黄牛归还于他,而后便赶着牛转身离去。
文玉看着敕黄那打着旋儿摇晃的尾巴和临走时回转过来的牛头,不由得在心中暗自握拳。
“记住我的话,凡事尽力但莫要强求。”
敕黄的声音指节传入了文玉的脑海,将她要把敕黄做成清炖黄牛的遐想打断。
文玉咬咬下唇,对着那牛头挑眉,“知道了,快些走罢你!”
敕黄嘴里嚼着还未吃完的叶片,不再理睬文玉,只一扭头便随着那白发老者离去。
一人一牛,白发黄毛,在碧色相接的田地之间,顺着田埂逐渐远走,直至身影没入远处的青山。
敕黄消失不见,文玉也不知该看什么,她怀抱着竹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听着里头响起的水声。
“小玉?”宋凛生俯首唤道。
文玉一怔,旋即收回目光,“嗯?”
宋凛生抬袖将竹筒从文玉手中接过,又从怀里取出手帕将筒口周围擦拭一周,最终才开揭开盖子,将竹筒递到文玉手边。
“渴了这许久,快喝口水罢。”
“不急。”文玉一手接过竹筒,另一手拉着宋凛生往田埂边上走去,“你一路过来,还是先坐下歇歇。”
宋凛生任由文玉牵着行走,丝毫也不拘束,亦步亦趋地与她同行。
待到二人并肩坐在田埂之上的时候,文玉两肩一垮,才终于是松泛下来。
眼前是青山伫立、碧水环绕,身后是稻田齐整、秧苗鲜活,身侧的参天古树为他们投下一方阴凉,而鸣声啁啾的鸟雀则点缀着这幅静谧的山水画卷。
文玉双手抱着竹筒,仰面狠狠地灌了几口,而后舒适地叹了一声,“真美啊……”
她原先以为东天庭云雾缭绕、春神殿水波无声,已是难得一见的仙境。
可是如今再入凡尘,待心静下来仔细看的时候,才会发现山青水碧、松翠云白,自是另一番好光景。
各有长短罢!
文玉忍不住笑出了声,若是师父知道她此时的心思,兴许也会夸她这趟没白来。
毕竟师父连她多喝口水、多睡会儿觉都会夸赞。
宋凛生正襟危坐,虽坐在田埂之上,却不减其半分风姿。
他微微侧身,偏头看着文玉,见她笑得恣意,自己也不由得感到开怀。
“小玉笑得这么开心,是在想什么?”宋凛生稍稍前倾,离文玉更近了些,“嗯?”
文玉闻言扭头,看着宋凛生发丝扬起、面如冠玉,方才在田间的劳作令他的脸孔微微泛红,似一只半剥了壳的荔枝。
她忍不住抿唇轻笑,将竹筒递给了宋凛生,却并不急着答话。
宋凛生见文玉看过来,随即抬袖以指背贴面,在感到些许的湿意过后,他羞赧一笑,便伸手将竹筒接过,侧身饮了一小口。
文玉见他喝完水,便转头看着远处的天色。
云来山佳,云去如画。
她翘着脚坐在田埂上,微风拂过耳畔的时候,只觉得惬意无比、千金不换。
“我在想,和天上的神仙比起来,或许……”
文玉眼波荡漾,唇畔微弯。
“此刻的我更加逍遥也说不一定呢?”
毕竟师父事务缠身,敕黄也难得空闲,就属她还有坐在田埂上晒太阳的时间。
宋凛生俯首侧身,听得极其认真,待文玉话音落地,其煞有介事地颔首,“嗯,诗云‘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恰如此刻、恰如……”宋凛生目光定定,直视着文玉的眼睛,“你我。”
他话音极轻,语意却坚定,令文玉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文玉同样侧过身子回望着宋凛生,却在四目相对的一瞬生出片刻怔然。
如星如月、流光皎洁,宋凛生的眼睛生得很美。
一时间风月皆静、天光失色,就连周遭的气流似乎也凝结起来,不再涌动。
二人皆是无话,只静静地看着彼此,似乎只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宋凛生面色平静,两颊却绯红,而其紧紧扣在竹筒之上的指节更是因为用力太过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此刻的宋凛生并非他表面那般云淡风轻。
甚至表面上,也并不怎么云淡风轻。
就连鼻息也是百般克制,唯恐会破坏此刻的安宁,可他越是克制,呼吸便越是不受控,进而紊乱起来。
而与之相对的文玉,更是双眼一眨不眨,似有些愣神。
有那么一瞬间,文玉想——
或许凡间真的比天上好,凡间……有宋凛生。
可惜这片刻静谧并未持续多久,偶有风声传来,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打着转儿,吹起她耳边的碎发,随之而起的痒意挠得文玉眼睛一眨。
文玉猛然回神,宋凛生亦是慌乱地吞咽着。
正无措间,文玉四下瞟了一眼,而后伸手夺过宋凛生手中的竹筒,匆匆灌了几口。
“我看才不是呢!”
文玉别开脸去,只专心盯着远方的天色,殊不知她双颊生光、更甚云霞。
宋凛生原本慌忙别开的脸闻言转回,很是捧场地追问道:“哦?小玉有何高见?”
二人分明坐在一处,却是手足无措、各忙各的。
即便方才在稻田里插秧的时候,也不见如此慌乱。
“依我看,该是‘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哈哈哈——”
文玉原本犹豫着思索,却在想到并脱口而出的那一刻放声笑起来。
毕竟又不是只有宋凛生一人读过书、认过字。
她虽然略晚一些,可也不比宋凛生差。
文玉越笑越开怀,到最后甚至双手撑在身侧,两脚翘起来,就连身子也止不住后仰。
宋凛生见了也被她的笑意感染,只是他仍不忘伸出一手撑在文玉身后,以防她一时不察栽倒回去,将哪里磕了碰了。
“是,小玉说的在理。”宋凛生毫不吝啬地赞道,“凛生自愧弗如。”
文玉转头看向宋凛生,略有些得意忘形,“那当然。”
随后她话音一转,身子前倾,神神秘秘地靠近宋凛生,“更何况,你我并非天上的神仙,你哪里知道?”
可宋凛生却是一反常态,当即反驳道:“我知道。”
文玉唇齿微张、似有惊诧,她知道宋凛生对于她的话一向不怎么反对的。
可他言语之下斩钉截铁,未有一丝犹豫。
倒令她也有些不确定了,“你知道?”
“嗯,我知道。”宋凛生颔首,一番话答地非常肯定。
“你……你怎么知道?”文玉摇摇脑袋,疑惑地看向手中的竹筒。
她喝的是水,不是酒罢?
宋凛生哪里晓得天上的事。
宋凛生笑意柔和,目光却坚定,“我,就是知道。”
“你——”文玉甫一开口,正欲追问,却忽而察觉面上一凉,“哎呀!”
她登时丢了竹筒,伸出一手抚过脸侧,另一手则摊开在身前——
果不其然,细如牛毛的雨丝纷扬着落下,在她掌心化作点点湿意。
文玉旋即抬头望天,方才一片晴好,现今却已然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下雨了!”文玉一把捞起竹筒站起了身,另一手则是作势要去扶宋凛生,“我们快些回去!”
宋凛生身子弱,别淋坏了才是。
“小玉。”
宋凛生不为所动,反握住文玉的手臂,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也舍不得挪动。
“嗯?”
四目相接之时,文玉躬身贴近宋凛生,只当他有什么话要说。
晴光散去、风雨忽来。
洗砚匆匆从树下站起身,抬首望了一眼天色,“呀!怎么忽然落雨了?”
树下的郁昶抱臂而立,分明是美艳动人的面貌,此刻看起来却是高贵凛然不容侵犯,带着十足的疏冷意味。
郁昶伸出两指,感受着雨丝带来的凉意。
可这凉意似乎不足他心中十之一二。
看着远处的文玉和宋凛生,两人一站一坐,周身暴露在天地之间,就连一丝遮蔽也无。
落雨也不知道归家。
郁昶凝眉一叹。
他还是先止了这场白日雨罢。
郁昶指尖轻动,他善于控水自然也能控雨,这点微末伎俩他还是有的。
只是他尚未出手,旁边的洗砚却忽然出声。
第208章
“幸好我早知近来阴晴不定,备下了雨具。”说着,洗砚手上动作不停,赶忙从一旁备下的行囊里取出几把油纸伞来。
“穆大人请。”洗砚将其中一把分给了穆同,“先遮上些罢。”
穆同笑容满面地接过来,与洗砚道谢。
“还是洗砚贴心。”穆同转向一旁的郁昶,问道,“不过这把不若先给文荇阿姊罢?”
他见文荇面色不虞,恐是不高兴了。
“没事,穆大人先拿着罢。”
而后洗砚打着伞几步快走到郁昶身边,将手上的伞大半倾向郁昶那头,为其遮风挡雨。
“荇荇姑娘,这把你撑着,我给公子和文娘子也送伞去。”
郁昶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身前的洗砚,并未接伞。
只在触及洗砚疑惑的目光之时,淡淡地说了句,“你家公子看起来并不需要。”
洗砚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怀抱着几把伞,半个身子露在雨里,听到郁昶说这话,当即出声维护自家公子。
“荇荇姑娘,你说什么呢?”
他语带不解,目中疑惑更甚。
“雨势渐大,我家公子怎么可能不需要……”
洗砚见郁昶遥望着远处,压根不同他说话,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他一面念叨着,一面顺着郁昶的目光看去——
“小玉。”宋凛生仰面看着正躬身靠向自己的文玉,却未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嗯?”文玉伸出一手,预备拉宋凛生起来,“怎么?”
可在两手相触碰的那一刻,宋凛生反客为主,竟一把拉着文玉重新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文玉猛地叫他这么一拽,整个人都有片刻的茫然,只觉得懵懵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侧身看了一眼宋凛生环在她身后的手臂,宽大的衣袖之下是坚实有力的臂膀,可以确保她方才不会有任何闪失。
可是……
文玉眨眨眼,转回了头。
可是她怎么觉得宋凛生似乎没有初见时那般清瘦纤弱了,好像稍稍紧实了些。
眼前的雨丝细如牛毛,却渐渐带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将山水妆点得更加迷离、神秘。
文玉回眸看了一眼身侧与她并肩而坐的宋凛生,又看了看眼前的沅水,忽然明白了过来。
“你想在此处观雨吗?”
似乎……也不是不行,雨势并不怎么大,最多沾湿衣襟而已。
宋凛生闻言眼眸亮了亮,其灿若繁星点点,很是光彩夺目,可一瞬的犹豫之后,他又无法确定了。
“小玉的身子……”
文玉扬眉、嗔了他一眼,“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罢,不是伤寒就是热寒……”
“我……”宋凛生眉心一拧,果真思索起来。
“你放心,只要你没事,我也不会有事的。”文玉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左右摇拽,“我陪你观雨。”
宋凛生面上明显一喜,忙不迭地颔首应声,“嗯!”
毫不掩饰的笑容浮上宋凛生的唇畔,随即他便兴冲冲地拉着文玉看向远处的山岚。
从前在上都之时,他很少出门,每日皆是在家中读书看卷。
与他相熟的人是少之又少,其中兄长要去寻沈绰阿姊练武,陆二哥要去同沈六郎打马,而他……总是一个人关在家中。
像如今这样快活松泛地坐在田埂之上,看远山、观细雨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过。
更何况,是与小玉一起呢?
宋凛生侧身看着身旁之人,笑意更甚。
他总算懂得兄长为什么要去找沈绰阿姊,而陆二哥又为什么非沈六郎不可。
宋凛生温柔的目光描摹着文玉的脸庞,细细的水珠挂在她的眼睫之上,似乎连那双眼睛也泛起了雾气。
“天色如洗,今夕能几。”
他忽然觉得,若是时间能永远地停留,那他希望是停留在此刻。
细雨的微凉将白日里的热度一扫而空,微风吹拂之时,气温更是急转直下。
可文玉只觉得凉爽快活,畅意无比。
她偏头回望着宋凛生,心中品味着这八个字。
而后望着远处的山岚和眼前的雨丝,略一思忖间便开口接话道。
“青山一道,同沐风雨。”
这场雨,是她与山,也是她与宋凛生。
二人四目相对,而后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
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同沐风雨。”
是风雨,是他与小玉。
言罢,宋凛生抬袖于身旁的绿意之中,折来一片草叶。
文玉朝宋凛生那头倾身,瞧见他手中的草叶颜色翠绿,脑海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这样新鲜,敕黄定然喜欢吃。
她在心中摇了摇头,敕黄是牛,宋凛生可不是牛,不过这也使得她越发好奇,索性便问出了声。
“做什么?”
宋凛生眉眼弯弯,笑容满面地应道:“小玉稍待。”
只见他抬袖将叶片上的水珠尽数拭去,而后便将其往口中递过去。
文玉眨眨眼,有一瞬的怔愣。
敕黄吃草,宋凛生也吃草吗?
“这不能吃!”文玉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宋凛生,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
可随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过,文玉犹豫着问道:“宋凛生,你是饿了吗?我们回去找洗砚罢?”
她就知道……不能让宋凛生淋雨。
宋凛生眼睫一动,惊讶难掩,随即垂首看着自己被文玉按住的手腕,再加上她的温馨提醒,宋凛生总算明白过来。
他仍是那幅笑眼盈盈、温柔和顺的样子,只是反手按住了文玉的手背,还不忘拍拍她以示安慰。
“小玉,我知道这个不能吃。”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与小玉只见的对话,哪里有半点像是两个成年人,倒像是几岁的懵懂孩童还差不多。
说着,宋凛生便在文玉半信半疑的目光中,继续将叶片往唇边送去。
文玉缩着手不再阻止,可仍是有些不确信宋凛生到底要做什么。
正当她一颗心提得老高,就连瞳孔也不自觉地缩紧的时候——
一段悠扬的曲调忽而传出。
其声调悠远空灵、清亮悦耳,很是动人情肠。
文玉目光下移,自然而然地往声源的来处看去。
那草叶在宋凛生的唇畔来回划动,伴随着不停的变换而发出不同的音调,交织成这曲不知名的旋律。
清音入耳,哀愁离心。
文玉只觉得心中一阵雀跃,再看看松翠水碧、云白山青,更是能明白凡人为何醉心山水,又为何歌诗三百。
不自觉间文玉一肘撑在膝头手捧半边面颊,似乎这个人都卸了力气,从而松泛下来。
原来宋凛生真的不吃草。
文玉唇畔勾起,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逗得乐不可支。
宋凛生垂眸看着文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仍倾心吹奏着。
那专注认真的神情,仿佛他手中那并非什么随手摘来的草叶,而是名贵无比的古琴。
文玉闭上眼睛,沉醉地听着动人的曲调从耳畔直穿心灵,似一股轻盈的力量游走全身,就连指尖也感到舒适和惬意。
失了力道的文玉,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宋凛生那头靠去,整个人靠在宋凛生的肩膀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身形。
文玉的发丝缠上宋凛生的衣袖,似绸缎一般铺了他满身,其间的茉莉香气更是在雨丝的沾惹下完全被激发出来,芳香馥郁令人着迷。
宋凛生口中的小调忽然一断,而后又很快地衔接起来,继续让那婉转悠远的曲子绕过群山的肩头。
山水入目,佳人在侧。
他不禁再次想道,若是时间能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入目的景象不由得令洗砚收住了口,他默了一瞬,而后扯着唇角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咳咳,荇荇姑娘你、你说得对。”
公子和文娘子似乎确实不需要伞……
便是洗砚如此说,郁昶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原本对于洗砚的反驳,他就并不在意。
看着远处田埂上的两人,郁昶想要止住雨势的指尖一顿。
就那么僵持了许久,其指尖微勾——
雨势越发大了。
他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却也实在算不上大方。
看着文玉和宋凛生骤然起身,郁昶眸光一冷,随后面无表情的回身不再去看,却正对上执伞而立的穆同。
“怎么,文荇阿姊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穆同奇怪地问道,他总觉得这位文荇阿姊似有不悦。
可看一眼远处的文娘子,似乎又能理解文荇阿姊的反应。
郁昶目光沉沉,甚至未曾生出一丝波澜,只抬眼盯了穆同片刻,反问道:“穆大人,很高兴吗?”
穆同面上的笑意一凝,原本还欲说什么却忽然收了声,随后闭口不言。
洗砚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怪哉怪哉!穆大人竟能和荇荇姑娘说上话?
乌云翻墨、白雨跳珠,陡然增大的势头未有一丝预兆。
文玉猛地睁开眼睛,可转身之时宋凛生整个人已然湿了大半。
细密的雨珠将他的鬓角沾湿,其眉睫之上更是水汽蒸腾。
随着雨势渐盛,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甚至还有雨珠顺着他的鼻梁一路往下,划过唇峰,流过下颌,再接着没入衣襟之中去。
不知为何,文玉忽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口干舌燥。
可她方才明明喝了好些水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宋凛生。”文玉噌地站起来,一把将宋凛生抄起来,“你的曲子很好。”
宋凛生分明已然淋成了落汤鸡,可面上的笑意不减,甚至还有越发开怀之势。
“小玉莫怪,我*还没试过这样的演奏方式,今日一试,倒还勉强入耳。”
文玉看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呆头呆脑的样子再加上通身的白衣,实在是像一只大白鹅。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抬袖指了指头顶,“入不入耳我不知道,但是雨越来越大了,我倒是知道!”
宋凛生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而后将那草叶收入怀中,随即上前一步举起衣袖为文玉遮挡着风雨。
文玉整个人都被罩在他宽大的衣袖之下,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只能瞧见文玉光滑的前额和浓密的眼睫。
就像世间最明亮珍贵的珠宝,却独入他怀中,只叫他一人看见。
宋凛生心神一荡,可似乎想到什么一般,随即便想错开目光。
可他的骤然靠近,令文玉不由得抬头往上看,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宋凛生动作间带起一阵独属于他的松香气息,其在雨水的浸染下越发明显,直往文玉的鼻尖窜去。
文玉眨了眨眼,风声雨声在顷刻之间离她而去,她满眼只有宋凛生叫雨水打过的眉眼,和挂着珠痕的下颌。
他细腻的面庞近在眼前,似切开的梨肉一般雪白,还带着淋漓的汁水和淡淡的清甜。
文玉心中一动——
真想咬一口尝尝味儿。
文玉眉眼颤抖,与她对视的宋凛生随即目光一深,他忽然改了主意。
宋凛生不再别开眼,而是专注地直视着文玉,不肯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文玉,却是猛然一顿,不敢再看宋凛生的脸,只匆匆垂目往下看去。
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文玉的目光划过宋凛生修长的脖颈,那上头两道淡淡的青筋搏动着,在白皙的皮肤地底下也藏不住,正与他此刻强有力的心脉相和。
而他下颌的水渍混杂着细碎的发丝,互相纠缠着一路往下,直至隐入他脖间那件交叠的雀头色里衣。
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半干半湿的里衣外袍,还有……时不时上下滑动的喉头……
文玉不禁咽了咽口水,方才的那阵口干舌燥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只是其势头更猛更汹涌。
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竹筒,甚至不在意指尖早已因用力太过而阵阵青白。
这感觉……实在是太过奇怪。
从前在春神殿跟随师父修行之时,为定心力、破幻象,她什么狐妖蛇妖没见过,而且还尽是些千娇百媚、尽态极妍的姣好面容。
可是,从没有哪一次,会像她此刻这样茫然无措、局促不安。
宋凛生眉心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旋即上前倾身靠近文玉,压低了声音沉沉地唤道:“小玉?”
他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文玉紧盯着他衣襟处的那片水渍,与周遭的颜色都不太相同,似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沉溺。
而再往上那一截锦缎似的脖颈泛着淡淡的玉泽,叫人难以别开目光看向他处。
随着宋凛生的靠近,其逐渐在文玉眼前放大,文玉不由得呼吸一滞。
分明此刻还落着雨,就连风里也带着潮湿和冷意,可她的面颊就是不受控制般地热了起来。
宋凛生垂目,将文玉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眼睫轻阖、眸色一暗,鼻息也收敛了三分。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钱财声名皆是外物,他唯有此身。
宋凛生身量高,文玉站在他跟前,约莫只到他心口,是以她整个人被宋凛生的衣袖罩着,几乎是动弹不得。
而显然,宋凛生知道这一点。
他的动作并未停歇,仍俯身前倾朝着文玉身前靠去。
这不是他平日里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可是往常的循规蹈矩已然够多,今日不若遵照心意活一回。
即便只有片刻的放纵。
文玉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眼见着自己和宋凛生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越来越近……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缕发丝混着雨水埋入衣襟的样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甚至在心里也难以磨灭。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脚踩何处,整个人如坠云端、一片虚浮。
“小玉?”宋凛生的声音再次在她额前响起。
文玉猛地抬头向上看去,一双手也随着抬起——
她原本想挡住宋凛生,可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抚上了他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挺括的线条,温热的气息,各种感觉交织着,争先恐后般一直从文玉的掌心往她的身体里钻。
原本捏在她手中的竹筒忽而落地,碾过青草的声音随之而起。
只一瞬,文玉便似大梦初醒般猝然收回手,忙不迭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再抬头看时,宋凛生面上一片清明,似乎与方才没什么两样。
文玉顿时方寸全失,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是她自己乱了道心?
“我、我回去了!”
她心中慌张、茫然无措,绯红的双颊愈发滚烫,空空的两手更是无处安放。
文玉一双眼四下乱瞟着,待看到地上躺着的竹筒时,一把将其捞起而后提着衣裙匆匆往后退。
宋凛生眼见着文玉转身一把掀开他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往回奔去。
飞扬的裙摆和飘荡的发丝,以及她慌不择路的步伐,全数落在宋凛生的眼中。
他的目光忽明忽暗,在触及自己空出的衣袖之后,变得越发复杂难辨,而后他缩回手抚上心口——
那里仿佛还有文玉留下的余温。
紧绷着的宋凛生在这一刻忽然卸下力气,任由自己呼吸紊乱、心跳狂悖,似有一股力气正不受控制地想要冲破他的躯壳。
就算他一向克己复礼、从未逾越,可他这次似乎知道了什么——
至少……这幅皮囊,小玉是喜欢的。
宋凛生急促地喘着气,胸前巨大的起伏令他忍不住微微躬身。
似百万只蝴蝶一同振翅,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海扇起滔天巨浪。潮涨潮落间,那原本藏匿于海底的隐秘心事,也随之显露无遗、得见天光。
此身此心,永远只为一人跳动。
宋凛生抬首望着文玉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由得垂眸浅笑——
只不过小玉这回大约猜错了,他……确实是故意的。
宋凛生唇畔的笑意忽然生出一丝狡黠,而后他收住心思,赶紧拔腿跟上。
“小玉,雨天路滑,小心脚下!”
文玉闻言脊背一僵,步履却不停,只匆匆回身扔下一句。
“你别说话!”
青山依旧、烟雨朦胧。
可某些情绪却在此景之中逐渐拨开云雾,越发清晰。
那些隐而不发的心事,即便未曾宣之于口,似乎也……不言而喻。
文玉和宋凛生一前一后地在田埂上追逐着,青衣白袍随风而动——
“小玉!慢些!”
“你别说话!”
“小玉!”
“你闭嘴!”
——不止风动,谁人心动。
第209章
江阳府外,沅水河畔,虽已是夕阳斜照、暮色将合,可两岸仍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修筑堤坝的衙役喊着号子,停桨收网的渔夫唱着歌谣,稻田里的人们忙着追肥,田埂上偶有三两孩童趴在草丛中追着蚂蚱玩儿。
而文玉,从案前重重叠叠好似山高的脉案中抬起头,望着一直随侍在侧的妇人,专心致志地询道:
“这位之后,今日还有几位病患?”
一侧记着脉案的妇人应声抬首,竟然是珠光宝气、雍容非常的闻夫人。
文玉有一瞬愣神,当初梧桐祖殿初见闻夫人的时候,她真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其共事。
从前虽有些误会,不过皆在她医好闻彦礼所谓的“疯症”之后顺势而解。
在上回她与宋凛生为疏浚沅水、修筑堤坝筹措银钱的时候,闻夫人更是奋勇当先、慷慨解囊,为水利工事募捐了一大笔钱财。
文玉心中很是感激。
更因着闻夫人的缘故,江阳府诸位豪绅富贾亦是纷纷响应,很快堤坝工事便得以顺利展开。
也正因此,宋凛生官声渐盛。
再加之她医好了闻大公子,也算是打出了名号,闻夫人又对她赞不绝口,是以连月来找她看病的人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正好宋凛生每日都要来沅水巡查工事,她索性在河畔搭了间临时的医馆,虽简陋些但也足以开堂坐诊。
没想到闻夫人听了竟每日都来帮忙记录脉案。
文玉的目光划过闻夫人,到现在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闻夫人乃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人,竟然也愿意来为她打白工?
闻夫人闻言随即翻阅着手中的脉案,又朝外打量了几眼,这才同文玉回道:
“文娘子,已然全看完了,待我记下脉案明日请铺子里的伙计照方子抓好药,再给他们送去便是。”
巧的是,闻家名下的产业大多是药铺和药田,是以闻夫人一并便将病患的药材给包揽了下来。
文玉只需要把脉开药方便是。
“好。”文玉颔首应声,“辛苦闻夫人。”
“这些不算什么。”闻夫人眉眼柔和,一面收着脉案,一面说道,“比起文娘子医好我儿彦礼,这实在不值一提。”
不论是金银财帛,还是些许药材,对闻家来说不过是洒洒水而已、顺手的事。
可彦礼的病症却是缠绵许久,唯有文娘子的医术可治。
闻夫人笑着摇头,这笔买卖她不知道有多合算呢!
文玉抿唇不言,颇有些无奈,这话闻夫人每日挂在嘴边,她已然听习惯了。
不过话说回来,文玉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面前数不清的脉案,似乎比前几日多了一倍不止。
“不过今日来看诊的人似乎比先前要多上一些。”文玉拍了拍手边的脉案,厚厚的一摞好似山高。
闻夫人收完最后一册,这才转目看向文玉,“今日是九月初一,人自然是多些。”
九月初一。
文玉在心中算了算,依照人间的时间来算,如今已是九月了吗?
她心中疑惑,随之便抬首朝外望去。
顺着改过的河道,水流静静地淌入田间,而那里头原本青绿稚嫩的秧苗早已长成片片金色的稻谷。
有江风吹来,便生起一阵阵馥郁的谷物之香。
再过个把月便能收稻米了。
文玉不由得抿唇笑笑,竟然已经九月了么?
连月来她在河畔的医庐看诊,宋凛生在沅水两岸照料着工事,是日日不得闲。
这样一日赶着一日,倒叫她忘了时间。
只是闻夫人方才话中之意她仍是不解。
文玉索性转回身,同闻夫人问出了声,“不过……九月初一为何人会变多?”
“嗯?”闻夫人整理完脉案,正用帕子擦拭双手,“文娘子不知?”
隔着窗沿有微风席卷而来,拂过文玉额前吹起她纷乱的发丝,令她生出一丝茫然。
“知道什么?”
闻夫人却是笑着不答话,待理好衣衫之后,才摇摇头笑着说:“那这可是宋大人的不是了。”
文玉叫她一番话说的越发是云里雾里,“宋凛生?”
关宋凛生什么事?
闻夫人以袖掩面,卖起了关子,不肯与文玉直言。
“文娘子莫急,稍后待宋大人回来与你分说罢。”
言罢,闻夫人同文玉致意,起身告辞,“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寻文娘子。”
文玉还想明白闻夫人话中之意,便见她拜别,随即也赶忙起身相送。
“时辰还早,闻夫人这就归家去吗?”
她见闻夫人笑容满面、光彩照人,总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高兴。
闻夫人遥望一眼外头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又回身同文玉答话。
“不瞒文娘子,前些时候收到彦礼来信,说他已然辞去官职,动身往江阳折返了。”
自彦礼去了上都,家中便一直是冷冷清清,像这外头一样热闹的情形也是许久不曾有过。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我得早些归家候着才好。”
随着闻夫人话音落地,文玉一扬眉,略有几分讶异,“闻大公子要回江阳了?”
她心中微动,距上回在闻道书舍一别,闻大公子去上都已是三月有余。
那之后她与周先生也见过几次面、喝了几回茶,虽瞧不出什么具体的名堂,可是她能感觉到周先生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上却是郁结于心。
不过闻公子此番既然回来了,也不知……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闻夫人肯定地颔首,“是,彦礼要回江阳了。”
“说是原本需得留些时日,只是他想赶早回来,便急匆匆地将差事移交给了旁人。”
至于为什么想要赶早……
闻夫人笑得和顺,她恐怕也能猜到一二。
“那可还要走?”文玉闻言当即追问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紧要所在。
毕竟想当初,上都城对闻大公子的吸引力可是不容小觑。
闻夫人与文玉四目相对,大约也能明白文玉所问,登时便摇头否认,“不走了,往后就留在江阳。”
毕竟江阳是闻家根系所在,彦礼能回来也好。
更何况,江阳不是还有……
闻夫人笑着摇头,早知如此,彦礼何必费那劲折腾呢?
“文娘子救命之恩,彦礼还不曾登门拜谢。”闻夫人忽然想起什么,面带愧色地说道,“待他归家,我必定将他押来,向文娘子赔罪。”
“那倒不必。”文玉一扬手,衣袖拂过重叠的脉案,“闻夫人这段时日才是帮了我的大忙。”
文玉说的是实话。
虽然……她妙手回春的精湛技艺已然声名远播,可是她原本哪里会什么医术。
不论是治好陈勉,还是医好闻彦礼,都是她借助外力得来的结果。
这段时日要开堂坐诊,她是白天啃医书、夜里练法术,全靠她草木精灵的疗愈天赋而勉力支撑着。
若不是闻夫人从旁协助,替她整理脉案,她还不知道得忙成什么样子。
文玉拍了拍面颊,恐怕她的树叶儿都快掉光了。
“文娘子亦不必同我客气。”闻夫人摇摇头,她发间的朱钗随着晃动,“文娘子医好彦礼却分文不取,这不过是我应该尽的一份心意。”
“我便先告辞了,文娘子。”
言罢,闻夫人眉心一动,原本都已迈步出去,却又忽然回身说道。
“至于……九月初一缘何这么多人嘛,你记得问问宋大人。”
文玉叫她这话说的一愣神,尚未想明白便见其掀帘出去,身形渐远。
既然今日没了病患,那她也早些收工罢?
文玉回身打量了一圈她这临时搭建起来的医庐,虽说只是间简陋的草屋子,但是药材、脉案堆得满满当当,看起来倒也还算像模像样。
她动动手腕,随即又扭扭脖子,最后伸着懒腰往屋外走去。
甫一掀开门帘,诸般景致便争先恐后地向她眼前涌来。
晚霞似绮罗,沅水如白练,两岸青山伫立,底下渔船往来,真是好生热闹。
远比平日里这个时候要喧嚣得多。
文玉极目望去,将沅水两岸扫了个遍。
堤坝工事已然停下,众人皆卸下了器具往回走,却不见宋凛生的身影。
“歘——”的声音响起。
文玉心中一动,旋即循声望去,“宋凛生!”
可入目的却是缓缓回过身的郁昶,他怀抱着晾晒草药的簸箕,一手正在当中梳理着。
听见文玉的喊声,他指尖一顿,那双冷淡似霜的眼睛转动,视线从簸箕里抬起,朝着文玉看过来。
人家说九月秋老虎正猛,她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阿姊……”文玉缩了缩脖子,颇有些心虚,“郁昶。”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这里本就是临时搭建的,人手又不够,今晨出门时候她好说歹说才把郁昶拉来给她打下手的。
可方才竟只顾着看宋凛生,倒把郁昶给……给忘了……
文玉心里一紧,分明郁昶还未曾说话,她却已然觉得不妙。
这些时日她可算是将郁昶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这人看着严肃冷淡,而实际上……确实也是深不见底。
文玉干巴地笑笑,随即无奈地承认,她琢磨不透郁昶。
有时候看他坐在廊下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似乎只是纯粹地愣神,她也不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嗯。”
郁昶冷眼瞥过来,只淡淡应声,并无什么旁的多余的言语。
“这批药材受了潮,还需再晾晒几日。”
他转过身去,将簸箕搁回架子上,不再看文玉,只留下一个略显萧索的背影。
文玉抬袖摸摸鼻尖,她简直要被郁昶冻死了。
可是……
文玉的目光瞥过郁昶,一时说不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起先,郁昶还会拿法术吓着她玩,或者仗着修为欺负她,可是近来……
他似乎很少与她说话,就连看着她的时候,也是频频出神,不知是怎么回事。
文玉鼓鼓两腮,想着要不要上前去同他道个歉。
“文娘子!”
忽然响起的一声呼唤将文玉本欲抬起的脚步打断。
第210章
文玉转眼看去,来人却是穆大人。
穆同手握玉骨扇掀开车帘,从里头探出身来,身姿风流笑容满面地正同文玉打着招呼。
“穆大人。”文玉偏头,望穆同的车架后头看了一眼,随后接着问道,“这是归家去吗?”
既然穆大人都归家了,宋凛生也应当忙完了呀,怎么还不见人影?
“是。”穆同爽朗应声,“文娘子可忙完了,不如与我一道?”
文玉正欲出声,却叫一旁的郁昶打断。
他从药材架子上收回手,忽然轻拍了两下,而后转身过来,与穆同正好四目相对。
“文荇阿姊也在?”穆同转目与郁昶招呼道。
只是郁昶面上的神情仍旧没什么起伏,哼道:“嗯。”
穆同沉默,只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起先文荇阿姊还能与他说两句,只是自上回在田埂上……
文荇阿姊似乎连应付他都懒得费心。
文玉左右看一眼穆同和郁昶,虽有些沉默,却不疑有他。
只当方才郁昶是在拍着手中的药屑灰尘而已。
“不必了,穆大人先行一步罢。”文玉挥挥手,示意穆同先走,“我与阿姊待宋凛生一道便好。”
话已至此,穆同也不再强求,只颔首微笑致意过后,便叫侍书赶着车离去。
车轮滚滚扬起些许烟尘,文玉抬袖扇了扇自己跟前,还顺手扇了扇郁昶那头。
“郁昶。”文玉眸光划动、试探着问道,“你、你不高兴?”
郁昶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饶是文玉也难以忽视。
“我。”郁昶眉心一动,转目看着文玉,似在犹豫着怎么回答。
可落在文玉耳中,却是心口一悬,有些害怕。
只是……叫他出来晒晒药材嘛,怎么气成这样?
文玉心中颇为费解,她也是怕他一个人在府中待得无聊才……
好罢,方才忽略了郁昶,是她不对。
“我没有。”郁昶眼波一闪,忽而转了话头,别开脸的同时唇畔竟稍稍扬起。
窥探人心是他自出世便有的能耐,只是从前他不常用,如今……才发觉用着倒是很顺手。
文玉见他自药架上取出另一簸箕药材盘查着,似乎真的没什么不悦之处,这才将信将疑地放下心来。
“文娘子!”洗砚的声音响起。
文玉转眼瞧过去,正见洗砚栓好车马,朝这头过来。
可他甫一靠近,便调转方向直向着郁昶而去。
文玉原本想应声,见了这一幕也只好先随着洗砚转过去。
“荇荇姑娘,快放下我来罢!”洗砚步履匆匆、笑得更是殷勤,“当心手。”
只见洗砚三两下从郁昶手中接过簸箕,而后将其放回了药架上,还不忘对着郁昶嘘寒问暖。
文玉眸光一愣,有瞬间的呆滞。
是她这些时日在沅水河畔跑的太勤,忽略了什么吗?
洗砚和郁昶……几时这么要好了?
文玉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甚至还自顾自地抬袖在面前晃了两把。
她不是眼花了罢?
郁昶垂眸看着自己两手空空,倒也并未开口同洗砚解释,那是他方才取下的,而非要放回去的。
他只对着洗砚淡淡颔首,算作道谢,而后转目看着文玉,待触及她疑惑的目光之时,无辜地耸了耸肩。
“洗砚。”文玉唤道。
而洗砚放完簸箕,正好回过身来,“文娘子,我来接文娘子和荇荇姑娘出城去。”
“出城。”文玉心念一动,洗砚从不说这些囫囵话的,“不是归家去吗?”
“今日先不急着归家。”一男声响起,却并非文玉眼前的洗砚。
只是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都不用费心辨别,就算闭着眼也能知道是谁。
“宋凛生。”
文玉笑着转身,正见宋凛生放下手中的襻膊,立于门前。
一身白衣白袍,那水蓝色的襻膊在他身上,宛若海龙在侧,自他臂膀上穿过,腾飞于云彩之间。
“小玉。”宋凛生笑眼弯弯,抬脚往这头走过来,“可忙完了?”
“嗯嗯!”文玉频频颔首,几步迎上去,“不过你方才为什么说今日不急着归家?”
这个时候,宋伯想必都烧好饭菜候着他们了呢。
宋凛生将手上的襻膊收好,一旁的洗砚当即接过。
文玉也顺手为他理了两把衣袖上的褶皱。
“今日是九月初一。”宋凛生颔首,俯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文玉,“小玉可知是什么日子?”
他一张白净清俊的脸忽然靠近,文玉绷着唇角,不禁心中狂跳。
待她反应过来,却是想起闻夫人方才的嘱咐。
“是人很多的日子吗?”文玉指了指堂内那一摞摞的脉案,“今日的患者足足多了一倍。”
宋凛生唇畔扬起一抹清淡的笑意,虽不过分开怀,却仍旧不难看出他的好心情。
“小玉今日很累罢?”宋凛生闻言凝眉,似乎在思索着,“那不如……归家去?”
“不累不累!”文玉不知怎么的忽然反驳道。
她虽不十分清楚,可却能猜到宋凛生必然有话要说。
“你先告诉我今日怎么会这么多人。”
宋凛生轻轻颔首,小玉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是断然不会在此刻归家的。
“按照江阳的习俗,九月初一是女儿节,百姓白日里去梧桐祖殿祭拜,入夜再返回城中看灯会。”
宋凛生“唔”了一声,左右环顾着文玉的医庐——
正落在出城前往梧桐祖殿的必经之路上。
“想来人们恰好途经此地,又因着小玉的妙手回春的盛名,皆想在此处号个平安脉罢。”
文玉静静听着,随着宋凛生的话而频频颔首,颇为认同,只是她心思回转,落在了关键之处。
“我哪有什么妙手回春。”文玉面颊一热,旋即岔开话,“不过你说的什么……女儿节?”
她怎么从未听说过。
宋凛生笑意盈盈,抬袖摘去文玉发间的药渣,耐心温和地答道:“是,江阳习俗,每年的九月初一是女儿节,是祈祷女儿家健康成长的节日。”
小玉从前不知道不要紧,只要小玉一直在江阳府,往后就会慢慢知晓了。
“在这一日,有女儿的人家皆会摆酒庆祝,而女儿家也会穿戴一新、结伴出行,顺着沅水河畔嬉戏游玩。”
“穿戴一新?”
文玉眨眨眼,随即俯身看着自己的衣裙,淡青色的料子上绣着一簇簇洁白的铃兰花。
“这就是今日一大早,阿竹和阿柏非要我穿这件衣裳的原因?”
她只觉得这个颜色清爽,没想到是为了让她穿新衣。
宋凛生垂眸静静地看着文玉,肯定地颔首,“嗯。”
铃兰洁白如雪,正与小玉相配。
文玉摸了摸鼻尖,有些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那头的郁昶,难怪……
就连郁昶也与平日里打扮的不一样,想来也是阿竹阿柏的手笔咯?
“那接下来做什么?”文玉想起洗砚方才说的出城去,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流,“也顺着沅水河畔游河湾吗?”
“是,但是不急。”
望着文玉扑闪扑闪的眼睛,宋凛生不由得笑意更深,抬袖从怀中取出一物。
文玉眼见着宋凛生不说话,动作间一个朱红的小包却出现在他掌心。
宋凛生将那朱红的小包捏在手中看了片刻,而后将其递到文玉面前。
“给小玉的。”
文玉眉心蹙起,疑惑随之而生,她抬手戳了戳,却没有立马接过。
“这是什么?”
朱红的布块缝成的小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更令人好奇。
那上头的针脚……
文玉垂眸看了眼挂在腰间的小龙香囊。
真是好眼熟啊。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思索着如何解释。
“这是……红包?”
这么说,倒算不得不准确,毕竟确实是红色的。
“嗯?”文玉一偏头,有些不知所云,只能再次伸手戳了戳。
硬硬的,好像是……
“女儿节这日,要给家中的女儿用红布封些碎银子,以求……”
宋凛生俯下身,使得视线与文玉保持齐平,将手中的红布包递到文玉身前,“岁岁平安,小玉。”
文玉眼睫颤动,不由得睁大了眼,他动作间带起的微风挠在文玉的面颊上。
她脸上痒痒的,心里似乎也痒痒的。
“我、我……”文玉咬咬唇,说话也吞吐起来,“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快收下罢,文娘子!”洗砚在一旁帮腔。
文玉循声望过去,只见洗砚笑得眉眼弯弯地,也有模有样地从袖中掏出个三角的红布包来,而后殷勤地递到郁昶手中。
“荇荇姑娘,这是你的。”
洗砚说完挠挠头,似乎还有些难为情。
“也祝愿你岁岁平安。”
文玉见郁昶木着一张脸,满眼皆是茫然,一直到瞧见文玉的目光,这才扯了扯唇角,不知所措地应声:“嗯,你、我……多谢。”
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看来洗砚和郁昶,不但是要好,还……
文玉说不好。
她赶在郁昶看过来之前缩回身,双手捧过小红包,同宋凛生问道:“这是你自己缝的?”
宋凛生仍是俯身看着文玉,只是眉间生出一丝疑惑,“小玉如何得知?”
文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抬手捞起腰间的小龙香囊,将红包连同碎银子装进香囊,当着宋凛生的面绑好了系带。
“咳咳。”宋凛生直起身,以袖掩面轻咳两声,“看来我的技艺还是没怎么精进。”
“继续努力?”文玉抬手将那香囊在宋凛生面前晃了晃,而后别回了腰间。
“那是自然。”宋凛生颔首,连声应下。
文玉眸光划动,朝着郁昶那头瞥了一眼。
只见洗砚也不知怎么的傻愣愣地笑着,郁昶则是拧着眉心满脸凝重地地捏着手中的红包。
她知道,定然是“女儿家”惹到了郁昶。
可是这连着几月,除却第一夜他露出了真身以外,后头全数是以女身示人。
洗砚当他的女儿家,送他红包也不足为怪。
文玉紧紧地抿着唇,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会笑出声来。
见郁昶抬首,文玉赶紧收回目光,拉着宋凛生便往外走。
“既要游河湾,那咱们便动身罢?”
“倒也并非游河湾。”宋凛生不紧不慢地跟着文玉,任由她拉着走,“今年在后土娘娘庙开了庙会,不如我们去那处看看热闹?”
“后土娘娘庙?”文玉惊奇地出声,“可是那里……”
她想起从前的一些事,那不是她和宋凛生第一次见枝白娘子和宋沅他们的地方吗?
只是,似乎已然衰颓。
“正是。”宋凛生反握住文玉的手,拉着她继续前行,“别担心,后土娘娘庙我派人修缮过,此次庙会之后也许能重续香火也说不定呢。”
“这样最好。”文玉和宋凛生并肩走着,忽然想到,“那可要回去接阿沅和阿珠、彦姿他们一道?”
这个时候他们已然下了学,大约也是想去热闹热闹的。
还有阿珠,也不知今日可穿了新衣?
“不必。”宋凛生摇摇头,“阿沅他们我托了申先生照顾。”
毕竟女儿节除了祝愿女儿家,也有祝愿青年男女的意思,这样的日子,他想与小玉单独成行。
“那样也好。”文玉点头称是。
两个人并肩行走着,往马车那头去。
郁昶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形,本想立即跟上,可是那成双成对的样子令他心中泛起阵阵古怪,双脚也似灌了铅一般难以行动。
“荇荇姑娘?”洗砚抿着唇也掩饰不了自己的笑意,“怎么了?快些请罢?”
瞧着公子和文娘子走在前头,洗砚虽着急,却也没忘了礼数,一直等着郁昶先请。
郁昶收回目光,心绪不明的瞥了洗砚一眼,他俯首瞧着手中的红包,想着那句岁岁平安。
这个凡人真是……比文玉和宋凛生还古怪。
“嗯。”郁昶淡淡应声,随即不再看向洗砚,迈步便往前走去。
待他走出几步,落在后头的洗砚两手拍拍自己的面颊,深深吸了口气,随即赶忙抬步跟上*。
青山静默,沅水安宁,夜幕开始降临,两岸的稻田也逐步睡去。
而洗砚架着马车自欢喜热闹的人群当中穿行而过,一路向着后土庙的方向而去。
文玉一手撑着下颌,靠坐在小桌案上,那只青花缠枝的香炉子正立在她手边。
她一面轻轻敲击着香炉,一面百无聊赖地左右瞥着。
宋凛生自然如先前一般笑意深深,而郁昶却是一反常态——
他沉默地坐着,手中捏着方才洗砚送的红包反复把玩,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阿姊。”文玉略一偏头,有些疑惑,“怎么不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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