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循声侧目,这才发现一旁蹲着身子瑟缩着的,是一群半大的孩童,应是她在医庐之中与郁昶看到的那群放纸鸢的孩子。
“文、文娘子,这群孩子在河堤上放风筝,一时失足从上头跌下来,大人为了救这孩子也……也随之滚落。”
开口的衙役年岁不大,说话却很有担当,在众人的沉默之中主动上前与文玉解释着。
“原本众人在这头开水渠,石材和木材由吊车转运着,缺少专人照看。”
说着,那人的话音迟疑下来,口齿却并不含糊,似乎很是自责却又并不为自己开脱。
“我见大人受伤,原本想上前帮手,可众人一时惊慌、乱了手脚,齐齐涌上去,反倒这吊车就像失了灵一般不听使唤,竟让木材和石材全数倾倒下来。”
他一手揽着那啜泣不停的孩子,一面满面歉疚地同文玉颔首,“大人为了推开这孩子……就……”
“洗砚先生命我们不得挪动大人,等他请文娘子你过来。”旁边的另一人亦是自责不已,言罢甚至羞于与文玉对视。
“这不怪你们。”文玉有些麻木地开口,却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她垂眸看着声息微弱的宋凛生,眸光滑动间又扫过手中的纸鸢,她想起方才这纸鸢在天幕中乘风而起的样子,是那样的肆意与自由。
宋凛生在江阳府所耕耘的、付出的,不就是为了让这纸鸢能够无忧无虑地振翅高飞吗?
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忍住了将这破碎的纸鸢丢弃的冲动,她缓步转身蹲下,将其递到那仍挂着泪珠的孩子面前。
“给你。”文玉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
“谢谢……谢谢阿姊。”男孩满是泥浆的手捧过纸鸢抱在身前,却低垂着脑袋不敢看文玉。
“怎么回事?”匆匆赶来的穆同和陈勉见状亦是大惊失色,“文娘子……”
“穆大人。”文玉茫然地看了穆同一眼,视线扫过候在旁边的衙役,“请你……”
穆同左右环顾一眼,不待文玉开口便接着安排下去,“今日工场停工,皆回府衙修整。”
“是!”众人领命,却迟迟不见有人动身。
宋大人是江阳府的知府,也是他们的知府,这并非只是简单的官衔而已,是他们数月相伴相处所产生的难以割舍的联结。
文玉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回身将压在宋凛生身上碎石和木材一一撂开。
郁昶就守在她身旁,实在看不过去她弄得满身泥泞,抬袖帮手之时,却叫文玉毫无波澜地制止。
“文玉。”
“我自己可以。”
她可以清理这些泥泞,她可以带宋凛生回家。
郁昶会意,不再坚持。
可一旁的穆同心有不忍,主动上前同文玉一起,亦是被文玉抬袖按住他的手。
“文娘子……”穆同低声唤道。
文玉沉默不语,毫无反应。
一众衙役面面相觑,那名揽着孩子的衙役小声试探道:“文娘子,让我们帮你搭把手罢。”
文玉甩开穆同的手,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断裂,她像是再也承担不住,哑着嗓子却凌厉地驳道:“我说了,我自己可以!”
众人一惊,皆不再言语,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无人打扰,文玉终于可以安静地看看宋凛生的脸——
苍白文弱、了无生气。
平日里那一双最是灵动清明的眼,如今紧紧闭着,不见一丝眨动的痕迹。
都不用号脉文玉也知道,他受伤极重、失血又多,命脉已然很虚弱了。
文玉毫不在意淤泥和脏污,一点点亲力亲为地将宋凛生身上的重物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他整个人终于露出完整的身形,文玉终于再也忍不住,倾身趴在宋凛生身前,垂首仔细地查看着他的伤势。
前额和眉角有着不同程度的擦伤,胸前的肋骨定然断了几根,而他的小腹处也有木材折断的尖锐处造成的穿刺。
血水和泥浆混作一团,文玉不能确定宋凛生身上没有别的伤口。
那滴悬而未决的眼泪,终于似洪水决堤一般骤然落下。
自文玉的眼尾划过,滴在宋凛生的面颊之上。
文玉吸吸鼻子,一把抹过自己的双眼。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师父曾教过她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沼泽、洪流,只要她能跨过去,回头再看之时亦不过是雨丝一点。
文玉往下身子,动作轻缓地将宋凛生揽入怀中,生怕将他再伤了一分一毫。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洗砚不让众人轻易挪动宋凛生,要坚持等她来。
宋凛生伤得这样重,寻常随意的挪动哪怕一星半点也有可能令他的伤势加重。
只是她方才在医庐同郁昶玩笑之时,实在没想到今日第一个病人竟然会是宋凛生。
他的前额靠在文玉肩头,模糊的血迹沾了文玉满身,可她丝毫不在乎,只垂眸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勉强说道:“宋凛生,我带你回去。”
郁昶眉心轻动,率先上前为文玉开道。
如今这样的情形,文玉要做什么,他大概猜得到。
文玉打横抱着宋凛生,对众人惊诧的目光视而不见,抬脚便往医庐的方向匆匆而去。
她从前最怕被旁人知晓她妖精的身份,时常遮盖掩饰,可如今她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并非凡人。
否则,在面对伤重至此的宋凛生,她岂非束手无策。
郁昶和文玉走在前头,穆同、陈勉,以及府衙中的一众衙役则紧随其后,毫不停歇地往医庐赶。
天色沉郁,流云散去,秋日的沉闷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低垂的天幕几乎将要落下雨来。
医庐就在眼前,文玉紧紧抱着怀中之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文娘子!荇荇!”洗砚候在医庐之外几步,急得来回打转,“公子、公子如何了?”
文玉来不及同他答话,抱着宋凛生径直进了医庐内室。
从前宋凛生为她搭建这个临时的医庐之时,只为了为百姓看诊治病更为方便的同时,更是为了让她能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场所。
没想到终有一日,她会在此为宋凛生看伤。
文玉摈去错综复杂的思绪,动作轻缓地将宋凛生放在榻上,而后毫不犹豫地抄起剪刀——
他伤口太多、太深,血水和污泥混在一处将衣衫粘合着,已然不能顺当地褪下,为今之计唯有将布料裁剪开,免得动作间又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文玉眉头紧皱,深深地凝视着宋凛生。
苍白的面色、微弱的呼吸,触手冰凉的皮肤,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流失。
她不再犹豫,抬袖便将宋凛生的衣衫自胸前剪开。
文玉屏住呼吸,颤抖的指尖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动作,掀开布料之时,她似乎能听见其剥离皮肤的脆响。
可与这些比起来,入目之景象却更是令人心惊。
宋凛生前胸竟全是纵横交错的擦伤,还有些青紫的痕迹,应是伤及肺腑。
而再往下,右下腹还有一处贯穿伤,尖锐的木材没入腹腔,相接处有新鲜温热的血水正汩汩冒出。
文玉忍不住闭了闭目,她……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
不论是从前在后春山,还是后来入了春神殿,她一直过得很是轻松自在,又不曾经历过什么波折,更遑论见到这样的猩红刺目、血肉模糊的场面。
“文娘子?”洗砚焦急万分,却又不敢轻易打扰,只能小声插话,“这是热水、金疮药,还需要什么我这就去拿?”
郁昶站得略远些,落在洗砚身后,他冷淡的眸光划过洗砚的脊背,似乎头一回见其这样焦灼无措的样子。
他还以为洗砚永远是从前那般没心没肺……
郁昶身侧是随之而来的穆同和陈勉,而再远些,一拥而上堵在门口的则是府中的衙役,乌泱泱地几乎将日照全数挡住。
“这、这样行吗?要不要回城多请些郎中来?”
“你这是什么话,若是文娘子不行,城中再也找不出能行的郎中了!”
“我也是担心大人……”
“好了,快别多说了!”
众人窃窃私语,却又商量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束手无策地面面相觑。
“去请闻夫人,将闻家铺子上现有的药材尽数买来,要最贵最好最有效用的。”穆同侧身同陈勉交代着,目光却是丝毫不离榻前的文玉。
陈勉毫不耽搁,当即便领命而去。
洗砚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家公子身上,他想不明白,为何片刻前还同他说好忙完就叫上文娘子和荇荇姑娘一起放风筝的公子,此刻竟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
“文娘子?”洗砚额前汗水淋漓,也不知是天热闷的,还是急火攻心不能自已,“文娘子……”
正怔然的文玉猛然回神,她倾身上前将宋凛生的伤口挡住,不叫他如此落魄不规整的一面显露人前。
宋凛生最爱干净,又最重仪容,平日里吃饭穿衣都极其讲究,总是将自己打理得不染纤尘、一丝不苟。
如今却跌落泥潭,满身脏污,血水不断地干涸凝结却又不断被新涌出的所覆盖。
若是他醒着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定然是不高兴的。
“出去!”文玉身形不变,回头呵道,“洗砚,让他们都出去!”
话音尖锐、不留余地,是她从不曾有的疾言厉色。
洗砚闻言亦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当即回身招呼着众人离开。
穆同将那把从不离手的扇子别在腰间,面上肃穆凝重,再没了早先的潇洒俊逸。
原本想说些什么,可侧身看看拥在门口的衙役,穆同最终却是没有开口叫住文玉。
这样的情形……——
作者有话说:留评一键复活宋凛生~
第232章
洗砚在府衙并无头衔,如何能说动这些人,况且情急之下,想必他们也想在此处守着知府大人。
不待洗砚催促,穆同率先转身同众人申明,“都出去,在十步开外将医庐围起来,切记不能让任何人来打扰。”
众人面上仍有忧虑,只是穆大人既然发了话,也不好违背,“是!”
穆同看着如同潮水一般褪去的人群,最后回身望了一眼文玉,而后亦抬步退出医庐。
他相信文娘子。
洗砚将门上的草帘子放下,而后匆匆回到文玉身边,“文娘子,我留下为你帮手。”
“洗砚。”文玉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你也出去罢,我会治好他的。”
她不会让宋凛生有事。
“可是,文娘子你一个人……”洗砚情急之下、语出急促,“我……”
“洗砚。”郁昶身形微动,一手捉住洗砚的臂膀,“你在此处帮不上忙。”
他虽是女身的化形,却并非只有女子的力气,是以洗砚整个人欲往前挣脱之时猛地顿住,难以动作。
“荇荇……”洗砚回身与郁昶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话音已然哽咽,“可是公子……”
郁昶垂眸扫了一眼自己捉住洗砚的手,心里竟然莫名有片刻的心虚。
他一定是疯了。
“不会有事。”郁昶肯定地答道,他或许已经知道文玉要做什么,“你且安心出去。”
洗砚眼含热泪,唇齿忍不住颤抖起来,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目光在文玉和郁昶之间来回几转之后,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望着洗砚虚浮的脚步,郁昶眉心一拧、若有所思。
他什么时候会在意一个凡人的喜怒。
可是这个凡人不是别人,是自他再次现世之后,除开文玉以外,唯一关心他的人。
郁昶收回目光,不再去想,他上前一步行至文玉身侧,正欲开口却叫文玉抢了先。
“郁昶,你也……”
“我没打算待在这里。”
郁昶双唇一碰,看起来毫不在意,更不存在关切,而他说的话也实在出乎文玉的意料。
在众人六神无主的慌乱和乱糟糟的问询之中,郁昶的回答显得那样与众不同,令文玉也不由得生出疑惑。
“你说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自己能办到。”
郁昶的眼角眉梢仍是往常那般平淡,就连一丝波澜也不曾有,看着眼前惊疑不定的文玉,他总算有了点表情。
“但是,我可以借你一点法力。”
说着,郁昶抬袖抚上文玉的手背,指尖一翻动便与她十指相扣。
就如同上回在沅水河底,文玉来寻他那时一样,只是这回他不是为了探寻她的记忆也对她并无什么谋求。
他只是想帮她,仅此而已。
不论从前如何,他现在愿意帮她。
只因为她是文玉。
郁昶闭上眼睛,体内的妖力翻涌澎湃,似乎不受他的掌控般争先恐后地往文玉身体里涌去。
也罢,帮人帮到底。
指尖微微用力,郁昶加重了妖力的传送。
与此同时,文玉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热流自掌心涌入,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白色星芒,顷刻间便叫她灵脉涌动、法力大增。
与郁昶这个人一样,他的法力看似冰冷,实则很有温度。
文玉不由得一愣,她早先还当郁昶是什么不好惹的大妖怪,害怕他防备他,可他如今一次次地帮她……
“郁昶……”
“好了!先救你的宋凛生罢。”眼见差不多了,郁昶出声打断文玉的话,也不与她多言,便收手拂袖,抽身离去。
至于他和她的账,又不是这一星半点的法力能说清楚的,还是日后再慢慢清算。
望着郁昶掀帘而去,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不见,而随着草帘落下,日光亦被隐去。
什么叫做先救宋凛生,文玉有些弄不明白。
可如今,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文玉抛开疑惑,当即回身处置着宋凛生的伤口。
这些伤口大多鲜血淋漓,再加之折断的肋骨,腹腔的贯穿伤,没有一处能勉强算轻伤,皆是重得不能再重。
文玉知道,这不是她的医术能治好的。
其实,她又有什么医术呢?
不过是看为人看诊时,参照着医书的记载开些方子,再在其中添加一丝她的灵力而已。
她的原身本是一株梧桐树,是天生拥有疗愈之术的草木精灵。
为人疗伤,原本是她最擅长的,可如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宋凛生。
看着眼前苍白如纸的宋凛生,文玉眼睫颤动,终于在无人之处,肆无忌惮地落下泪来。
“宋凛生。”文玉热泪盈眶,却悄然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怎么能这么说呢?”
她心中一阵震动,那些一直以来被她抛诸脑后、几乎要被她遗忘的事,忽然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此番下界,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本牢记心中的、时刻不忘的,此刻怎么竟有些面目模糊。
她误折宋凛生的寿元枝,致使他命格变化、寿元消逝,她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偿还宋凛生突变的命数,这才有此一行。
可她说过无数次的,要保全宋凛生平安顺遂、康健无虞,却最终没能做到。
文玉指尖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把沾满血迹的剪子,她只能抬袖抹去泪花,而后硬撑着裁开宋凛生的衣袖。
“我怎么能说自己没想到呢?”
染血的布料叫文玉扔到一旁的铜盆里,暗红的血丝顷刻间在热水中化开,将整盆水妆点成一颗朱红的宝石般镶嵌在盆中。
宋凛生的面颊仍似往常一般俊美,却不似往常那样生动。
文玉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来。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其实也是害怕的,害怕血腥,害怕嘈杂,更害怕宋凛生会真的有事。
这一切难道不就是她的疏忽造成的吗?她怎么能说自己没想到呢?
从一开始宋凛生便是波折不断、祸乱横生,先是受贬江阳、远离上都,后又数次遇险。
上山平地摔,过河水里埋。
她原本只当是他时运不济,可如今看来,却是太过巧合了些。
直至今日,宋凛生不过是去河堤上巡个防的功夫,竟能伤重至此。
又该怪谁呢?
放风筝的孩童?无人看守的吊车?还是在工场中忙碌不已、无暇兼顾的衙役?
蝴蝶振翅,犹能引起一场海上风暴,今日这般混乱的场面,更是造就了难以挽回的结局。
似乎每个人都没有错。
因为,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不在场的她。
文玉眼睫颤动着,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自她折断宋凛生的寿元枝起,宋凛生的命格便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他所承受的灾厄,其实皆是她一手造成的。
若不是她,宋凛生今日便不会遭难。
文玉的指尖轻动,抚上宋凛生的腰腹。
微冷的皮肤之下,是线条紧实的肌肉。
文玉忽然有些崩溃,她一直知道宋凛生怕她说他瘦弱,因而有在勤勉锻炼,才有今日这样的身形。
他如此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可她却对他疏忽至此。
是她的错,她不该放宋凛生一个人去巡场。
文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抑制住自己翻涌不定的心绪,将周身的灵力调至掌心,而后极轻柔地抚过宋凛生的面颊。
从前都是师父挡在她前面,这一次她要同师父那般,挡在宋凛生前面。
“是我的错,宋凛生。”文玉一面用灵力滋养着他的心脉,一面动手为他拭去伤口的血渍,“若是你醒着,定然又要说‘小玉不会有错’。”
似乎能想到宋凛生说这句话之时的神情,必然是眉眼含笑、蓄满温柔的样子。
想到此处,文玉也不由得勾起唇畔。
“但是这次不许和我争了,是我令你的命格一直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宋凛生的伤口被文玉淡青色的灵力笼罩着,总算是血色淡去、开始有了凝结、愈合的迹象。
“可我,偏要阻挡。”
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文玉双唇紧抿,目光深深地盯着宋凛生沉静却又不安稳的睡颜。
文玉小心地擦拭着宋凛生的前额,将那些污浊与碎石一一挑去,看着他恢复如初的精致眉眼,文玉微微笑道:
“宋凛生,其实那天在田埂上我说了假话。”
想起那日宋凛生和她在雨中的田埂上你追我赶,就像是……梦一场。
文玉咬咬下唇,看着眼前似乎陷入沉睡的宋凛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说:“我说的是‘你别说话’,可我私心里却希望你说的更多。”
想起那日她在前头冒着雨飞奔,宋凛生亦是毫不拘礼地紧紧地追在她身后,文玉不由得勾起唇畔。
“宋凛生,我喜欢听你说话。”
若是他醒着,听到自己的话应该会开心吧……
文玉的笑意染上苦涩,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在想什么呢?
宋凛生伤重至此,又怎么可能会醒着。
文玉吸了吸鼻尖,勉力将泪意忍住。
师父曾经说过,不是不可以流泪,但是流完眼泪之后,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自己的困境。
文玉手腕翻动,灵力随之强盛,源源不断的青芒涌入宋凛生的身体,在他周身游走着为其修复伤痕。
宋凛生的脉搏仍在,呼吸顺畅,应是没有性命之忧。
文玉心中有数。
可是,多处的贯穿伤还有肋骨骨折,这些或许要不了命,可对于他一个凡人来说,却并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文玉心思一动,犹豫着是否要将宋凛生的外伤尽数除去。
从她内心来说,自然是需要的。
可是她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宋凛生带来麻烦,毕竟对于旁的人来说她即便再如何医术高超,也不能做到如此离奇。
可她曾听闻夫人讲过,顶尖的医者能活死人肉白骨,就当她是顶尖的医者罢。
她既然担了这许久的虚名,不如坐实。
思及此处,文玉不再犹豫,跳动的青芒自宋凛生的胸腔而入,一寸一寸地将其碎裂的肋骨修复着,而外头那些绽开的皮肉也随之奇迹般地合拢来。
文玉看着宋凛生额前的伤口恢复如初,忽然想起来什么,匆忙剪了半截缎带将他的额头缠绕起来,仔细地包扎好。
身上的伤口便罢了,可前额的伤口显露人前,还是不要太过明显才好。
做完这一切,文玉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着眼前重新恢复整洁清雅的宋凛生,文玉的内心稍安,总算不至于让他失了颜面。
文玉一手取来洗砚早先备在此处的衣物,从中挑了件霜色的长袍。
前些时日暑热难当,宋凛生又常常在工场中行走,多数时候是尚未怎么巡查便出了满身的汗。
因而洗砚在医庐中备下了宋凛生的换洗衣物,以防不时之需。
没想到,今日正好用上。
文玉竟不知是喜是悲,抬袖将那些碎成块状的旧衣除去,亲手为宋凛生换上干净的衣物。
做完这一切,文玉看着眼前宋凛生沉静的睡颜,忽然有些茫然。
接下来,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233章
官安巷,宋宅。
当第一缕晨光散落之时,恰好能顺着屋檐落在院中的那株玉兰树上。
淡金色的光晕将洗砚唤醒,他转目往外望去,正瞧见粉白的玉兰开得正盛。
又过了一夜了啊……
洗砚回身望着毫无转醒迹象的宋凛生,心中不由得默念道:玉兰一夜便能开花,公子怎么好几夜也不见醒……
等等!不待洗砚苦恼,他忽然似受了惊吓一般僵住脊背,直勾勾地转目再次往外看去。
如今才九月,秋日不过刚开了个头呢,怎么玉兰会在这个时节开花?
再说这玉兰是他亲手为公子移栽的,他还能不知道这个品种的玉兰应在什么时候开吗?
洗砚忽然有些不安,又有些雀跃,玉兰提早开花,难道是什么祥瑞之兆不成?
可一转头看着床榻上动也不动的公子,洗砚面上的笑意随即凝固,只能耷拉着眉眼起身将花窗推开。
这玉兰开得这样热闹,也该让公子瞧一瞧才好。
忙完这一摊子,洗砚抬脚转出门去,窗沿外头的屋檐下,有他临时搭起来煎药的陶罐。
公子的汤药必须由他亲自经手,才能放心,可后厨太远,他还要照看公子的伤势,如此一来,也算是两相便宜。
洗砚动作快,不多时便将今日的药煎上,浓白轻盈的雾气随之而起,苦涩回甘的药香渐渐弥漫。
这头方才能稍稍丢下手,宋伯便已然端着早饭在院外候着,洗砚取干净的帕子拭了手,匆忙往外迎上去。
随着洗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原本就宁静无比的院落更是沉寂下来,唯有微风卷着玉兰花瓣的簌簌声偶尔响起,三三两两的并不喧嚣。
似在无尽又漫长的黑夜里独自前行了许久,在这轻微的声响混着花香而来的时候,宋凛生仿佛是终于有了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直追着这声音而去,可时有时无的风声却又无法将他完全从这抹漆黑当中剥离出来。
不行,小玉还等着他!
于是他奋起直追,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一往无前,用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
他必须找到小玉。
小玉还在等他。
他必须要找到……
“小玉!”
宋凛生的声音骤然响起,将院落之中的宁静打破。
而与此同时,外间“叮——”地一声响起,似打碎了什么瓷器般。
宋凛生四下扫过见内室无人,便循声往外望去,可不待看清什么便抬袖拂过双眼。
太久的沉睡令他看见并不强烈的晨光亦觉得刺目难当。
似天光乍破之时,黑夜与黎明只在一线之隔,光与影亦是转瞬之间。
待稍稍适应些许,宋凛生缓缓收手撑着床沿半坐起身。
从半开的窗扉中望出去,粉白的玉兰开得正盛,花团锦簇的模样犹如一团云雾,遒劲有力的枝干将花朵怀抱着,又将其捧到最适宜汲取光照的位置。
宋凛生眸光凝滞,眼下似乎不是玉兰绽放的时节。
“公子!”洗砚遥望着榻上白衣如雪的人物,又惊又喜地大喊道,“公子你醒了!”
金光从窗棂跃进去打在宋凛生的半边脸上,倒是为其白净的面容添了几分血色。
随着洗砚的疾呼响起,宋凛生这才转目往下瞧去。
那株玉兰花树之下站着的人,正是两眼放光的洗砚,而其脚边碎落满地的碗盏想必便是那“叮——”声的来源。
宋凛生一时有些茫然,看着洗砚几乎原地跃起险些便要从窗前翻进来,他略微皱了皱眉。
“不会,不会!”洗砚放下扒着窗沿的手,“公子等我,我走正门进来。”
直至洗砚的身影从窗前撤去,宋凛生却仍是不肯回转目光,仍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院中的那株粉白玉兰。
方才的那一切,皆是梦境吗?
他只记得那日在沅水巡防,他一时不察从堤坝上摔落,而后的事,便有些模糊不清了。
“公子!你感觉可还好?”洗砚脚步匆匆,转眼就到了宋凛生*榻前,可不见久待便转身要走,“我去叫宋伯请郎中来搭脉!”
宋凛生心中犹疑不定,一直想问却没问出来的问题当即脱口而出——
“家里不是有江阳最好的郎中,缘何要到外头去请。”
那日他失去意识之前,恍然中似乎听见洗砚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文娘子,去找文娘子!”,虽然后头的事他记不清了……
可如今他醒来,怎么反倒不见洗砚先去观梧院请小玉。
“洗砚,小玉呢?”
自他醒来之时,便知道这次与往常的不同。
从前不论是他昏睡还是溺水,哪怕只是一丝半毫的微末之事,小玉也总是不肯安歇,一直要守到他睁眼为止。
自重回江阳之后,每一次他在黑暗中挣扎过后,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都是小玉。
而今日,这个人是洗砚。
从方才玉兰树下站着的是洗砚,他就知道这其中并不简单。
“公子——”洗砚面色一顿,连音量也落下去几分,可转眼间他又接着说道,“公子你先听我说——”。
宋凛生面色淡淡,文弱却并不虚浮,一字一顿地答道:“说实话。”
洗砚原本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听闻此言当即便变了脸色。
“公子——”
触及宋凛生紧锁的眉宇,洗砚却又将打好的腹稿咽了回去。
“那日……”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高,可里头却毫无消息传出,守在医庐之外的众人便有些焦灼不安。
除却郁昶和穆同犹能站定不动之外,就连洗砚也仓惶地来回打转。
“怎么还不见好?”
洗砚一遍一遍地往里张望,可那隔绝视线的草帘却将他拒之门外,焦灼无比之时也顾不得那许多,竟直截了当地念叨出声。
“没问题,有文娘子定然没问题的。”
正无措间,身后骤然传来几声报备,洗砚回身一瞧,陈勉正同穆大人说着话。
“大人!大人!”带着好些随处和包袱而来的陈勉匆匆赶到,其身后还跟着闻讯前来探望的闻夫人,“药材来了,尽是捡最好的挑来的。”
穆同颔首,转眼又同洗砚致意。
洗砚目露感激,可心中仍不免焦急,在门前来回打转,是片刻也不曾停下。
“可如今,怎么用药还得等文娘子拿主意,药材到了方子还没到,再如何好的药材也是空谈。”
“洗砚。”郁昶眉心一拧,抬袖捉住洗砚的右肩迫使他停下来,“稍安勿躁。”
“穆大人,陈大人。”洗砚回身看了一眼郁昶,忽然放软了声音,“对不住,我只是一时情急……”
穆同和陈勉自是不会在这些小事上头计较,更何况他二人亦是心系宋大人的安危,又岂会在这时候与洗砚为难。
郁昶没功夫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客套,只将幽深的目光投向那片轻轻晃动着的草帘。
此时无风,唯有烈日灼人而已,又是何来的帘动呢?
郁昶眸光一动,心中亦是随之了然。
等文娘子拿主意?洗砚怕是等不到了。
他并非洗砚,不是非要掀帘而入才能知晓里头的情形。
“洗砚。”郁昶唇瓣开合,轻声唤道。
“荇荇姑娘,我知道。”洗砚着急地抹了一把后颈,语气满是歉意,“我会耐心等待的。”
“不是要你等待,是要你进去看看。”郁昶转目,同洗砚递了个眼色。
洗砚原本还道奇怪,可真与郁昶四目相对之时,他忽然就心明眼亮,会过意来。
……
听到此处,宋凛生心口一缩,手中的锦被也叫他骤然攥紧,他望向洗砚的眼眸之中满是凝重,“后来呢?”
洗砚原本想要为宋凛生捏被角的掌心一空,更不敢直视自家公子的目光。
他眼神飘忽着,低声答道:“后来……我掀帘而入,却只见公子一人在里头,还有……”
正当此时,窗外的陶罐汤药煮沸、咕咚作响。
宋凛生和洗砚齐齐将目光投射过去,淡白的烟雾升腾而起为玉兰花枝笼罩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洗砚骤然收声,匆匆起身转出去将陶罐取下,将汤药用瓷碗盛了端进屋来。
“还有这副药方子。”
宋凛生的目光自洗砚面上滑下,垂眸看向那只白瓷碗。
褐棕的汤药在碗中晃荡着,不断有热气从中升腾而起,始终不见有宁静下来的迹象。
他心中愈发不安,双目隔着一层水汽重新望向洗砚。
而后者则在他毫不退让的眸光中,渐渐地捏紧了盛着药碗的雕花托盘,而后一字一顿地答道:
“文娘子……不知所踪。”
“你——”
洗砚的回答并不出人意料,可宋凛生仍是心中一痛,即便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可他却不愿相信,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这话虽是问句,宋凛生却并不打算要得到洗砚的什么回答。
言罢,宋凛生攥着被角的手登时抬起,转瞬便掀了锦被要下地行走。
一如方才梦中所言,他定然要找到小玉。
“公子!”洗砚匆忙将汤药搁在一旁的桌案上,伸手来扶宋凛生,“公子,当心伤口。”
宋凛生闻言却是一顿。
洗砚只当他又将哪处扯着了,忙不迭的劝道:“公子,慢些、慢些,我并非阻拦于你,只是……”
他后头又说了些什么话,宋凛生没有听清。
只是……
宋凛生垂眸扫过自己,他周身被包扎起来的伤口大大小小不下十余处,可他现在骤然起身,却并不觉得哪里疼哪里痛。
可以他当时摔落的情形来看,他的伤势应不止如此。
视线扫过桌案上的汤药,宋凛生心中疑惑。
他知道小玉医术高绝、妙手回春,可是一碗汤药竟真有如此效用吗?不过是躺了几日而已,竟能叫他恢复至此?
宋凛生一把披上外袍,抬步便往外走去,在路过窗前之时深深地望了一眼庭中的玉兰。
他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神奇的汤药。
恐怕小玉还付出了别的什么。
“公子?公子!”洗砚匆匆跟上,可谓是大惊失色,“我已差人去寻文娘子了,穆大人也着府衙的人四处查访文娘子的下落……”
宋凛生的面色是变也不变,甚至并未回身看洗砚一眼,步履不停地直往门外而去。
“可有结果?”
洗砚忽然被噎住,他想再劝些什么,可最终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答道:“并无。”
宋凛生眉也不抬,他早知如此,否则今日小玉也不会不在府中。
日色正好,似金箔一般跨入门槛,铺满了半个屋子。
他动作极快,三两步便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脚踏进金光之时转眼便行至门前。
洗砚落后几步,紧紧追随着自家公子的背影,却见其在门槛一步之遥处骤然停驻。
“公子,你当心些。”洗砚追赶至他身前,犹耐心劝道,“要不把药喝了再去不迟?”
玉兰花开得恣意且热闹,却并不言语,院内一片寂寂,竟连风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凛生眸光闪动,眼见着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花树底下,此刻正负手而立的女子——
是荇荇。
或者说,是郁昶。
郁昶侧身面向庭中的那株玉兰,若有所思地仰面打量着那粉白的玉兰,其尽态极妍、甚是夺目。
他只知文玉是草木精灵,却不知其灵力会有如此效用,竟叫这花树早早地开了。
“荇荇姑娘!”洗砚探出身子,语气不无惊喜,“你怎么来了?”
郁昶闻言,同洗砚颔首,而后转身瞥了一眼宋凛生,目光移转之下扫过地面上的碎瓷片,仍是用他那浅淡如水、冰凉似冰的语气开口说道:“醒了?”
不可谓不言简意赅。
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宋凛生忽然不知该如何答话,眼前人面上的淡然和冷静,令他感到无比的刺目。
“荇荇……阿姊。”宋凛生温声开口,是他一贯的守礼和疏离,“我正要出门去寻小玉,不知阿姊可知晓小玉现在何处?”
他知道,眼前人并非荇荇,亦不是小玉的阿姊,可如今他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探听到小玉下落的机会。
无论,是用何种方式。
郁昶对宋凛生的话恍若未闻,就连眉梢亦不曾动弹半分,只上下打量了宋凛生一眼,自顾自地答道:“醒了就成。”
看他能跑能动,还能喘气,约莫是死不了。
言罢,不待宋凛生和洗砚有何反应,郁昶直截了当地转身离去,几步便跨出了院落。
其身形在门页之后隐匿不见,淡青的衣角亦是无影无踪。
“诶——”洗砚只来得及出声,却并未说出个什么囫囵话。
宋凛生并不在意,三两步迈下台阶,行至那株玉兰树下,“洗砚,你留下来将此处清理干净,我……”
“公子,我知道你想去找文娘子。”洗砚匆匆跟上,面上满是不忍,“可是如今你的伤尚未痊愈,实在是不易挪动,更何况如今你对文娘子的下落一无所知,咱们去哪里找人呢?”
这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两全,洗砚心中一叹。
宋凛生在方才郁昶所立的位置站定,顺着相同的方向仰面往上望去——
粉白相间的花朵,犹如一团烟云。
那样炙热的色彩,那样蓬勃的生命力。
微风乍起,花枝随风而动。
宋凛生眼睫颤动,心思回转,他极其专心地注视着眼前的玉兰树,并未回身看洗砚。
“也许,我……并非一无所知。”
第234章
后春山,梧桐祖殿。
如今虽已入秋,可许是因为春神庇护的缘故,后春山中仍是草木勃发、碧波荡漾,竟连一片枯叶儿也不曾见。
鸟雀啁啾之声点缀山涧,恍然间竟似盛春一般。
而坐落于山间的梧桐祖殿,虽仍是香火缭绕的模样,却并没有什么香客往来。
文玉卸了力气散漫地靠坐在正殿的神像后头,只觉得春神像的金身并不似看起来的那般冰凉。
她知道这不过是死物,即便再如何金贵也并非是师父的真身,可即便只是这么靠着,她仍旧觉得温暖无比。
鼻尖萦绕着的是梧桐祖殿千万年不曾变过的香火气,耳畔是钟声在山涧悠扬深远的回响,这一切皆是她万分熟悉的梧桐祖殿——
是她从一粒种子破土而出,而后又扎根千百年的所在。
这里有她熟悉的土壤,有她喜爱的微风,还有利于她开灵智的天地精华,最重要的是有助她化人身的师父。
梧桐祖殿,亦是她无处可去之时,最想回到的地方。
文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周身的力气尽数散去,她仰面往上看去,殿内的八角顶上画着各色华彩,并不能窥见天日。
可恍惚中,文玉竟觉得自己透过那彩漆望见了穹宇苍苍、青云茫茫,一直望见那青云之上的……春神殿。
她想起师父,想起敕黄。
思及此处,文玉骤然一惊,上次与敕黄在田间相见之时,他曾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事有常理,命无定数,一切不可强求。
难道这话对应的便是宋凛生此番遭难之事,敕黄会有此一言,莫非是宋凛生的寿元枝生了什么变数?
文玉心头一颤,登时坐直了身子。
什么不可强求,她偏要强求!
可眼下也不知宋凛生的伤势如何……
她得回春神殿一趟才好,不论因由为何,到底要找敕黄问个清楚明白。
这般想着,文玉一骨碌从神台上爬了起来,可由于僵坐太久,她脚下虚浮、乏力得紧,尚未站稳便又窝了回去。
“嘶,师父——”文玉一把撑住春神像,只觉得眼冒金星,“您这是做什么呀,也不帮帮我——”
一番念叨下,文玉不忘抬袖拍了拍春神像,就好似真能拍到叫师父感同身受的模样。
可无论文玉如何动作,春神像自然不会对其有所回应。
文玉心中亦是再明白不过,便只好缓了片刻后再重新起身。
只是她方才一使劲,原本寂静无声的梧桐祖殿有人声骤然响起,叫她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继续僵在原地。
“咦?春神娘娘显灵啦!”
文玉眨眨眼,颇有些回不过神,听其声音稚嫩清脆,应是个不大的孩童。
可他话中显灵的春神娘娘,不会是指她罢?
文玉一时语塞。
正当她不知如何应对之时,话音又自神像前传来——
“春神娘娘,我给你摘了山里新出的柿子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他正动手整理贡案上的糖食果饼。
“今岁的柿子结得很好,又够我们吃很久了。”
那人自顾自地嘟囔着,丝毫不因无人应答而生出局促或者尴尬来,就那么极其自然如同与友人叙话一般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尝一尝罢?”
文玉猫着身子听得仔细,却更是好奇他话中所言。
她竟不知师父几时最喜欢吃甜的了?
从前在春神殿,师父总是带些甜食给她和敕黄,有时是糕饼有时是油果,却从不曾见师父喜欢这些东西。
心中疑惑更甚,文玉不由得扒拉着春神像而后悄悄地往外探出身去,企图窥见几分前头的情形。
可正当她稍稍冒头,却正瞧见一双滴溜圆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
那小童子生的眉清目秀、稚气未脱,可看起来却又颇为老成,此刻他偏着脑袋,怀抱着黄澄澄的柿子,很明显就是在瞧着神像后头的文玉。
猛然见了面,文玉一时怔然,就连自己如今正趴在神像后头的尴尬举措也来不及遮掩。
“师父……”文玉晃眼间,喃喃唤道。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师父,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那时她尚且是不能言语的草木而已,纵使较之旁人多了几分灵智,却并无化形的本事,是师父将她收入座下、带回春神殿。
只不过那时,师父坐在香案上,她长在庭院中,而如今她藏在神像后头,师父则立于香案跟前。
总是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师父永远都在她身边。
文玉一时缓不过神,包不住的眼泪花登时倾泻而出。
她再也顾不得自己蹲守在神像后的落魄样,手脚并用地自高台之上滑下来,再绕过香案匆匆朝师父所化的牧童滑跪着拥抱而去。
“师父——”文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开口便尽数化为模糊不清的呜咽,“师父……”
牧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一惊,却并未退缩,似乎也并不感到害怕,反倒是站直了身子尽量用自己小小的个头和单薄的身板接住文玉。
“嗯?”
稚嫩的童声淡淡响起,很有一番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与老成。
见文玉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他似乎顿了一下,而后便抬袖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
那动作极轻极缓,一下一下地为文玉顺着气。
“师父、师父!”
文玉将脸埋在牧童胸前,那满怀的柿子此刻就在她的眼前,充盈丰富的果香泛着甜甜的滋味,更令她觉得无比的委屈。
她忽然就反应过来,她确实是喜欢吃柿子这样的甜果子,还是师父对她最好,永远像现在这样记挂着她。
“师父,你怎么——”
“阿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牧童一双乌瞳直勾勾地盯着文玉,不难看出其间的疑惑,而其间的清澈澄明而找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那一声“阿姐”登时炸开,在文玉的发顶碎出不亚于雷雨的轰鸣。
文玉埋在他心口的头颅忽然仰起,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略高她些许的小牧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能瞧见他低垂的眉眼和皱成一团的鼻尖。
“师父……你……”
什么阿姐,哪里来的阿姐?
文玉身形微僵,就这么呆坐着与其对视,直至眼前的小牧童竟真的一点反应也不给她,她环抱着紧紧的手也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这声阿姐,竟是唤她?
文玉一时间有些茫然,可看着小牧童清澈如水的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犹豫着撤回手,衣袖拂动间将他怀里的柿子也带落了一地。
骨碌碌的声音随之而起,橙黄的柿子带着香甜的气息滚动着,直至撞上正殿的门槛,又慢悠悠地往回退了几圈。
伶仃的碰撞,似乎叫那香气逸出得更甚了。
这小牧童虽生的眉清目秀、并非凡物,可细看之下他周身并无什么特别气息,就是山间放牛的寻常牧童而已。
文玉别开视线,独自卸了力气跌坐在地面上,再度陷入孤寂局促的僵持之中。
转头看着香案上从来不缺的瓜果,和香案后永远慈眉善目的春神像,文玉鼻尖一酸。
那牧童见了她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却并不言语,只一双手拖着她起身,三两步行至香案前,再扶她在蒲团上坐下。
文玉也不挣扎,顺着他的力道便坐下来,她如今心中一团乱麻,也没有心思想别的,只瞧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安排好这头,牧童将周遭散落一地的柿子捡起来用衣袖擦干净,仍旧满心欢喜地捧至文玉眼前。
“阿姐,尝尝看罢?”
文玉怔然地看看他手中的柿子,又麻木地看看他,实在没什么好胃口,却在这一双乌黑的眼睛面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她的希望落了空——
这小牧童不是她师父。
那她自然也就不想尝什么柿子不柿子的。
她爱吃甜食,却不是不分时候。
方才还香甜无比的柿子,如今看来只觉得如鲠在喉。
可不知怎么的,文玉只要一看见这小牧童的眼睛,就总是不忍心驳了他的好意。
“这是今岁山里新出的,我方才来的路上刚采的,新鲜着呢!”
见文玉不言语,牧童又将那柿子献宝似地往前递了递,循循善诱道。
“尝尝罢,阿姐!就尝一口?”
他一双乌瞳生的极其纯粹又漂亮,眨眼的时候似有星河散落其间。
文玉无奈地蹙眉,她想任是谁见了这小童子,也不会忍心拂逆他的盛情。
“好,那阿姐多谢你的果子。”
文玉胡乱抹了一把脸,将面上的泪痕拂去,而后强撑着勾起笑意,将柿子从小牧童的手中接过。
还真是……很甜……
文玉咬了一口柿子,绵密的滋味在唇齿之间蔓延开,而心中却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
趁着文玉吃柿子的空隙,牧童赶紧在她身侧的蒲团上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话。
“近来入秋,城中人早就改拜会蓐收上神了。”
牧童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文玉的神色,见她闻言望过来便转目遥望着空无一人的殿外。
“春神娘娘座下冷清得很,阿姐,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他状似无意地开口接着说道,却仍忍不住倾身朝着文玉靠将过去。
文玉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瞧,庭院中原本属于她的位置如今空着,只留下一圈枯瘦的篱笆,看起来很是落寞。
从前她还在院中的时候,她灵力充沛,周遭的草木也最是丰茂。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那你呢?你怎么不去拜蓐收上神?”
她并未直面回答这小童子的发问,反而将话口抛了回去。
蓐收上神她是知道的。
他与她师父同为四季之神,分管秋、春,丰收与播种。
她与蓐收上神虽并不常会面,却因着师父的缘故,勉强也算是老相识。
只是,这个小童子竟也知道蓐收上神,看来他在民间的声名也很是显赫呢。
“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牧童似乎知道文玉会有此一问,毫不慌乱地便答了话。
还和她打哑谜呢?文玉啃着柿子,心中一软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阿姐也有阿姐的理由。”
打哑谜,她也会。
随着文玉话音落下,牧童面上的笑意却是一僵,他反复朝文玉瞥了好几眼,最终好似总算认栽。
“阿姐。”牧童见文玉吃完,旋即又递上一枚擦得干干净净的柿子,“我这不是给春神娘娘送果子来吗?”
“哦?”文玉也不同他客气,当即便接过,口中却是不饶他,“可偏巧,就是今日?”
“谁说的!”牧童似叫人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险些炸毛,眼神飘忽间涨红了脸,赶忙出声反驳,“我常常往来山间,时不时就在春神殿歇脚,今日见柿子熟得正好,这才采来给……给春神娘娘的。”
说这话的时候,牧童的眼神忍不住在文玉的面上瞄了好几眼,而后又匆匆补道:“莫说今日,先前各色浆果成熟之时,我亦是常常送过来的!”
“哦?”
文玉此刻是全然放松了下来,在与牧童的几个回合下来,她总算没了先前的不安和紧张。
“这么说来,你算是春神娘娘的信徒了?”
牧童眼珠一转,似乎在仔细斟酌,“这是自然,我自是春神娘娘的信徒。”
“那好,做春神娘娘的信徒可不许说谎,阿姐问你——”
“诶——”牧童似有惊诧,反打回来,“我还没问阿姐怎么在这儿,怎么又轮到阿姐问我了?”
“阿姐先来,所以阿姐先问。”
文玉顾不得那许多,她常听人说稚子年幼,最是至纯至善,见事论事也比常人更加透彻澄明。
“这也是今日阿姐想要问春神娘娘的问题,你听好了。”
文玉仰面望着通身气派不凡的春神像,其颇有广纳天地、吞吐四海的雅量,似乎真见到她那菩萨心肠、怜悯众生的师父一般。
恍然间,文玉转目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小牧童。
“你说,倘若一件事,你明知道做了不会有好结果,你还会去做吗?”
第235章
牧童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文玉,似乎丝毫不避讳她的发问。
“这梧桐祖殿今日空无一人,我不是也来了吗?”言罢,牧童的唇畔浅浅地蓄起一丝笑意。
“嗯?”文玉眉心一蹙,心中疑惑更甚。
这似乎与她所问,并不相干。
“横竖我只是为了给……”说这话的时候,牧童的眼神瞥过文玉,继而不留痕迹地别开,“给春神娘娘送果子,我只要将果子送到便是。”
他拾起手边的柿子,在袖间仔细地擦过,直至其表面上那层淡淡的白霜被拭干净,才终于放进口中咬了一小口。
很甜很甜,难怪……阿姐会喜欢。
“至于别的,是否门庭冷落,是否香火稀疏,管他作甚?”
他话说到这儿,仍是一副自顾自的随性样子,可一旁的文玉却是颇为羞赧地挠了挠头。
这几日她缩在这梧桐祖殿,为防有人来扰,便在山间布下了些迷阵……
倒也并非师父的梧桐祖殿门庭冷落,更不是什么香火稀疏。
她修为虽算不上多高深,可将凡人隔绝在山脚下,致使其无法上山到这梧桐祖殿来,她还是能做到的。
咳咳,此事是她做得不厚道,回头她定然给师父补上香火和功德。
牧童侧目,将文玉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却并未出声询问,而是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好的结果,坏的结果,终究只是结果。”在文玉的注视下,他话音一转,徐徐道来,“人不能只着眼于结果,而忽略自己做这件事的初心和过程。”
就如同今日他来这一趟,只要春神娘娘喜欢他的果子,就已经很好。
牧童的目光划过文玉,煞有其事地颔首,而后颇为满意地接着啃了一口柿子。
淡淡的果香混合着汁水的清甜气息在殿内弥漫开来,渐渐地充盈着文玉的鼻尖。
文玉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味蕾几乎被果香侵袭的同时,她的思维也差不多快被牧童的几句话占领了高地。
初心……和过程吗?
她的初心是护佑宋凛生平安顺遂、康健一生,并同时寻找寿元枝的修补之法。
而过程……和宋凛生待在一起的每一日不都是过程吗?
如果这个不好的结果是给宋凛生带来灾厄,那她仍旧要坚持这所谓的初心和过程吗?
文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她想她的答案是……肯定的。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文玉转脸,同这小牧童绽出一个笑容来。
只是她一抬眼,正与牧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知是怎么回事,分明心中已然知道眼前的小童子并非是她的师父,可四目相对之时,文玉的目光仍是忍不住凝滞。
她师父句芒君执掌春神殿,是掌管人间花木的司春之神,在其闲暇之时常常化作牧童牵着敕黄化作的老牛游历人间,随意地走到某处就在某处帮忙春耕。
这位正啃着柿子的小童子,与她的师父句芒,真的很像、很像……
若不是他身上一丝法力也无,文玉真的很难相信他只是个寻常的牧童。
正出神间,一声清亮的童声响起。
“什么小小年纪?”牧童怀抱着柿子仰面看着文玉,满眼尽是无辜,“难不成,阿姐的年纪很大吗?”
文玉忽然一哽,面对这样的问题,她自然不能说她是个年岁颇长的妖精,只能干咳两声说道:“这个……”
可尚未等她说完,便忽然觉得殿外一阵风声涌动。
——是……郁昶。
靠着他身上冷若寒霜的气息,文玉很快便辨明来人。
她的迷阵拦不住郁昶,这她是知道的,况且这几日来,她从来也没想过要拦住他。
只是,眼下还有这小牧童在侧,郁昶出现得这样毫无征兆,恐怕会吓着他。
文玉下意识地护在牧童身前,抬眼瞧了瞧外头,脚步轻移的郁昶此刻早已立于石阶上与她遥遥对望。
面容清淡、神色冷峻。
是他一贯喜欢的玄金衣袍。
与往常大不相同的衣装,令文玉不由得怔忪片刻。
她倒忘了,郁昶原本就不爱做女子打扮。此处不是宋宅,他自然不必约束着自己非要着钗裙,大可做他原本的样子。
只是文玉感到奇怪的是,郁昶他分明是一尾小白龙,怎么偏偏爱这样暗淡的颜色。
两相对视之下,郁昶扫过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童子,再看向文玉时,终是先开了口。
“文玉。”
“嗯……嗯?”
文玉匆匆起身,仍不忘将牧童拦在自己身后半步,可看着门槛外的郁昶,却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不过……她为何要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童子解释?
文玉自己也想不明白,她与这小童子勉强算是“柿子之交”而已,可她竟然很在意他的看法。
正在文玉进退两难、一筹莫展之际,牧童纯粹澄明的目光在她和门外之人中间转了一圈,而后满不在乎地捧着未吃完的柿子越过文玉。
“阿姐既然有客,我就不打扰了。”
文玉看着走在自己前头的牧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外头跑去,却在正到门槛之时回过头来,向文玉笑着招手。
“看来春神殿今日也并非是空无一人嘛。”
言罢,不待文玉出声,牧童便兀自出了正殿,顺着石阶往下而去。
郁昶冷眼瞧着自上而下朝他走来的人类少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这少年一副寻常的牧童打扮,想来应是路过山间时偶然来了这梧桐祖殿。
只是文玉不是说她有什么妙计能拦住往来人的叨扰,怎么拦不住他便罢了,竟连一个小小的人类少年也拦不住……
活该她不听他的劝,竟敢将他的沅水弃之不顾。
沅水虽冷些,却也比此处清净。
郁昶收住心思,目光抬起直直越过那人类少年,一路朝着内殿的文玉瞧去。
牧童见他仿若瞧不见自己这个人一般,却是不急不恼,反倒脸上挂着笑打量着这个身量高大、越过他许多的男人。
两人就这么我看着你、你看着她,我往外、你往里,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互不耽搁。
可就在二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郁昶却忽然驻足,那双牢牢锁在文玉身上的眼眸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这人类少年身上的气息……
郁昶眸光滑动,自左而右地瞥去。
可牧童却似毫无察觉般,怀抱着未吃完的柿子,一蹦一跳地跑开了,压根不曾回身正眼瞧过郁昶。
直至他的身形一路奔出梧桐祖殿那六扇对开的金丝楠木雕花门,继而隐匿在碧波连绵的山林之中——
郁昶仍微微蜷缩着掌心,驻足立于石阶之上,不曾再往前迈过一步。
文玉瞧瞧远处静默不语的门页,又看看近处一言不发的郁昶,整个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亦有些茫然。
似乎……似乎有哪里不对……
短暂的思索过后,文玉登时反应过来。
他方才说的是春神殿,可凡人不是一向将此处唤作梧桐祖殿吗?哪里来的春神殿的说法?
文玉垂目看着手中的柿子,橙黄的色泽透着一丝熟透的绯红,被她咬开的地方还渗透着充盈的汁水。
这小牧童,能有那样深刻的思想,*想必见识也比旁人多些,知道也不奇怪。
不然,她也没法作旁的解释了。
文玉耸耸肩,就着手中的柿子咬了一口,而后略有些迟钝地咀嚼着。
这柿子很甜很甜,她方才就知道。
可柿子越甜,她心里就越苦。
到最后,文玉索性背过身去,一屁股坐在了蒲团之上,也不再看郁昶。
这几日她每天都期待着郁昶的到来,能给她带来一星半点有关于宋凛生的消息。
可第一日,人没醒。
第二日,人没醒。
她已经数不清过去几日,一直到现在,她反倒不敢问了。
眼泪的咸混着柿子的甜,文玉一时分不清楚个中滋味。
郁昶望着梧桐祖殿的院门沉默一瞬,再回身时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那尊慈眉善目的春神像,若有所思。
他不信春神、亦不拜春神。
可方才的人类少年和这春神像,皆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这尊神像,与他记忆之中某些久远的东西遥相呼应、几欲跳脱而出。
前几回来此处寻文玉之时,他一直不曾进殿,更不曾注意过殿中神像。
今日在外头不曾见文玉的气息,他才想进去瞧瞧,竟不知会是此番情形。
直至风声轻扣着殿门,郁昶收住心思、拾级而上。
待他跨过门槛之时,正见文玉一抽一抽地耸着肩膀。
郁昶脚步一顿,随即加快了动作,三两步便行至文玉身后。
他高挑的身形似一座山脉,为文玉遮去殿门折进来的刺目阳光,好叫她能更加纵情地哭泣、肆意地流泪。
似乎只有这样,只要不让人瞧见,便可浑然当做没发生。
既全了她的颜面,又不令她憋得委屈。
文玉似乎能领受郁昶的用意,在短暂的停顿后,泪水似决堤的潮水般一涌而上,将眼眶彻底淹没。
一时间,春神殿内寂静无声,唯文玉的哭泣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郁昶始终静默地站在文玉身后,直至她哭的浑身没了力气,整个人倾倒在他膝前。
郁昶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以自身支撑着文玉,在她低声的啜泣中,无奈地开口:“哭成这样,人没死。”
文玉骤然收声,也不转身,就那么仰着头看向郁昶,难以置信中又夹杂着惊喜万分。
其神情之复杂多变,便是郁昶也叹为观止。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抽抽搭搭的总也顺不过气,只能一面看着郁昶一面急促地喘息着。
郁昶眉心紧蹙,沉默地盯着文玉看了片刻,随后蹲下身与文玉齐平,看着她眼泪花鼻涕泡地落了满脸,毫不犹豫地抬袖往她脸上招呼去。
“你——”
文玉尚未来得及喊出声,便被郁昶按着肩膀一点一点地为她拭去泪渍。
“郁昶,你分明有法术怎么能动武——”
郁昶闭口不言,也不同文玉争论,只垂眸瞥过她哭花的脸庞。
原本疾风骤雨一般粗犷的动作,却在落上文玉的面颊那瞬间皆化为微风流云,一寸一寸地舔舐着文玉的肌肤,似乎生怕将她哪处碰坏了。
至此,心知自己误会对方的文玉也不再吭声,垂着脑袋不再反抗,只在心中暗自琢磨着郁昶所说的话。
人没死……
她当然知道宋凛生不会死,但是他总是不醒,这样下去怕是也不乐观。
文玉想开口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趁着郁昶为她擦拭眼角的空闲,文玉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面上仍是那幅冷若冰霜的样子,叫人看不穿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指腹传来温热的气息,郁昶只觉得自己终年寒凉如水的体温亦随之逐渐攀升。
可就在此刻,这温度就如一颗荆棘直直刺入他的指尖,令他不再麻木,疼痛的同时也清醒过来。
郁昶极快地眨动着眼睛,似失魂的人总算找回自己的视线焦点,看着文玉已然恢复整洁的面孔,他忍不住别开眼去。
“人没死,醒了,都很好,就是……”
“就是什么?”
文玉急促地追问道,毕竟她满心满眼一直想着的便是这件事。
原本还不知如何开口问,如今既然郁昶出了声,她当然再也忍不住。
郁昶话音一顿,似乎整个人的身形也僵了僵,可并未持续多久,便答了话。
他总是不愿意叫文玉多等的。
“就是要找你。”
他等了文玉千千万万年,却不愿意文玉等他多一刻。
不但要往来后春山和宋宅打探宋凛生那个凡人的消息,还要在得了消息之后片刻也不耽搁地跑过来,眼巴巴地捧到文玉面前。
郁昶低眉,敛去心思。
他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他往常的行事风格,这条消息无论如何也得挟持文玉换些什么东西才是。
可如今,竟不等文玉再多问一遍便抛了出去。
他应该是疯了。
郁昶抬眉,看着眼前稍稍张着嘴略显错愕的文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难以概述。
“找我?找我做什么?”文玉亦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只能愣愣地重复着郁昶的话,“那你有没有设法叫他好生休息?”
言罢,文玉似乎怕郁昶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捏个诀?或者念个咒?让人一觉睡上三五天的那种?”
总之不能让他随意走动、再伤了身子,更不能来找她。
郁昶耐着性子听完文玉的话,忍不住沉默一瞬,“他昏迷了好几日方才醒来,你确定……”
“罢了罢了!罢了……”
文玉连连摆手,似乎终于认识到自己话中不妥。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沉默。
殿内香雾缭绕、神像庄严,跪坐在蒲团上的文玉没个正形,而她身侧的郁昶则复又站起身,静默地守在一旁。
“你……不想让他来找你吗?”
第236章
此言一出,原本便静默不已的梧桐祖殿更是冷硬了三分。
文玉一手揽住膝盖,另一手握着那半枚尚未吃完的柿子,躲闪不定的目光滑来转去,却总是没个准确的着落。
郁昶低垂着眼眸,亦只能瞧见她满头青丝似锦缎一般滑落,他很想知道答案,却并未出声催促于文玉。
有风穿殿越槛而来,将她耳畔的发梢轻轻扬起,文玉只觉得有阵阵痒意自面颊而起,搅得她心烦意乱、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她……不想让宋凛生来找她吗?
文玉眉心一拧,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说出口。
不愿意,也不敢。
有些事情她还没有探查清楚,她想想回东天庭看看宋凛生的寿元枝如今究竟如何,再问问师父、亦或是敕黄,这样下去宋凛生的命枝会不会加速消亡……
在这之前,她……怕是不能再见宋凛生。
文玉心中一阵抽动,短暂的失神过后,她轻轻抬袖向胸口抚去——
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是从不曾有过的。
指尖慢慢蜷缩着,文玉心思一转,忽然又不再纠结。
她想与不想,又会如何呢?
郁昶是妖怪,修为高深、道行莫测,因而能循着气息找到她,这不足为怪,亦在她意料之中。
可是宋凛生……
文玉眼睫一颤,说不好心中的庆幸更多还是失落更甚。
宋凛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她躲在这梧桐祖殿,他又怎么找得到她呢?
更何况后春山脚,还有她亲手布下的迷阵……
文玉极其焦灼地眨眨眼,她如果真想见宋凛生,是不是应该先将迷阵撤掉?
不行,她不能再见宋凛生。
原本有她的疗愈之术,宋凛生应是立时好转才对,可他昏睡好几日方才醒来,足以见此番之凶险。
若是此时再见了她,若是再生什么事端,那可怎么好?
思及此处,文玉肩颈一缩,只觉得心间那股抽动愈发清晰,令她忽视不得,甚至无法再直起身子,唯有稍稍躬身能好受些。
郁昶默不作声,即便文玉不回答,也只是静静等待,绝不相扰。
可他却在文玉耸肩时立刻蹲下身,一手捏住文玉腕间,“可有不适?”
不待文玉回话,郁昶便探出全部的妖力,自上而下地梳理着文玉周身灵脉。
灵力微弱、识海虚浮。
“你知不知道,你给宋凛生的灵力多到他院中的玉兰都被你催着开花了。”
“而你呢?就剩下不到两成?”
“你要是愿意被打回原形不如直截了当地同我说,我还能送你一程。”
郁昶一反常态,再不见从前那惜字如金、沉默寡言的模样,倒是一连串不停歇地说了好些话。
便是连一丝一缕反驳的余地也不曾给文玉留下。
而后者看着近在咫尺的郁昶,两眼直发愣。
郁昶的眉眼深邃立体,闭口不言的时候似挂着一层薄薄的霜寒,而此刻唠叨不断的样子,似乎让那层霜寒逐渐化开、而他整个人亦随之生动起来。
宋凛生院中的玉兰树……开花了吗?
文玉一时忘了反驳,毕竟如此这般的郁昶,实在是少见。
郁昶冷淡地横了文玉一眼,旋即转动手腕,将她僵直的手掌摊开,而后与他十指相扣。
不知为何,在那瞬间,郁昶面上一热,立时闭上双眼。
文玉总是这样,不经意便能扰乱他的心神。
炙热的暖意自掌心涌入,郁昶的妖力似乎比先前在沅水底下那次更加汹涌、也更加躁动。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被充沛的灵力填满的感觉,整个人顿时变得轻盈而舒畅。
她虽不怕为宋凛生流失灵力,可郁昶强大的力量确实令人贪恋,文玉不由得紧了紧指尖。
可不过一瞬,文玉便挣扎着收手。
“你这样,没事吗?”
文玉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看着眼前紧闭双眼的郁昶,颇有些不忍。
他这样不管不顾地为她疏通灵脉,又和她有什么区别?
郁昶妖力也不是大街上白捡的。
思及此处,文玉挣脱的动作越发使劲。横竖这里是梧桐祖殿,有师父的庇护在,即便她灵力低微也不会有事。
再不济她多躺几日,多啃几口这殿内的香火便是。
可郁昶不一样,他无依无靠,也没听说有什么师门,又从来不谈他的来路。若是没了强盛的妖力,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毕竟人间繁荣安定的背后,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
她虽不曾接触过,却也可以想见。
“别动。”郁昶倏忽睁眼,一双沉如深海的眸子就那么紧紧盯着文玉,似乎想要将眼前人看得更仔细些、更清楚些。
他又变成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
文玉脖颈一缩,原本还想要出声反驳,可在郁昶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就噤了声。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偶尔有些时候,她真觉得比起她师父,郁昶倒更骇人些。
郁昶紧紧掌心,毫无顾忌地催动着自身的妖力,丝毫不将文玉的担忧放在心上。
摘下定元锁之后,他的法力再无任何限制,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行动受限的他,而她……
郁昶神色复杂地看着身前的文玉,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睛既清澈又呆愣,早不似从前。
他不由得下意识地收拢指尖。
她的手很修长、也很柔软,握在手中的时候,似乎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失去,因而他总是想要握得更紧些。
郁昶眸色一暗,不似从前、他也愿意。
仇与怨、怒和恨,皆是建立在文玉身康体健、岁岁无虞的基础之上,若是文玉有任何闪失,他又找谁清算从前的旧账去。
周乐回那时说过的话在郁昶的耳畔来回滚动着,似无法参透的魔咒,郁昶轻轻摇了摇头,讲那些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他可绝不是受什么情、爱的蒙蔽,才会如此,他只是想先保住文玉,秋后算账而已。
似乎总算将自己说服,郁昶的唇畔浮起一丝笑意,只是极其细微、转瞬即逝,叫人不易察觉。
文玉缩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看着郁昶面上可以说得上是冰冷的神情,忽然忍不住淘气。
“谢谢你……荇荇。”
言罢,文玉分明心虚无比,却仍是坚持梗着脖子不退缩,她这也算是活跃气氛嘛。
可紧跟着,郁昶周遭的气场忽然降低好几个度。
原本还泛着秋日燥热的梧桐祖殿转瞬之间便被冰雪寒气侵袭着,凌冽的冬风毫不吝啬地扣着文玉的脊背。
郁昶闭了闭目,他就不该以女身的模样出现在文玉眼前,更不该做什么文荇。
原本只是想着有个适宜的身份能助他更好的留在文玉身边,可如今,他反倒难以跳脱出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谢你,郁昶。”文玉毕竟识趣,趁着郁昶动怒之前赶忙改口。
而后她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盯着郁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方才是逗你的,这句话是真心的。”
郁昶垂眸,平静冷淡的双目之下是暗藏的波涛汹涌,他竭力遏制着自己的局促和紧张,想要以最平常的姿态与文玉说话。
她方才同他说——
真心。
郁昶眸光滑动,转到一旁他与文玉相握的手上,不知怎么的,那处的妖力似乎更加澎湃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文玉身体里涌去,颇有些不受控制的趋势。
她的灵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识海也充盈了好些。
郁昶手掌稍稍退后一寸,却又动作迟缓得不愿松开。
“我知道。”郁昶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答道。
文玉点点头,不禁为郁昶并未动怒而暗自庆幸着,丝毫不觉得后者有什么不对劲。
可不待她说出更多的话,郁昶却忽然脱手起身,冷峭的眉眼似乎方才的点点动容从未存在过。
文玉惊诧之余不由得仰面往上看去,郁昶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投下一方阴影,却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先走一步。”郁昶垂眸定定地看着文玉,冷声说道,克制的语调中不乏几分生硬。
仿佛一个起身的功夫,郁昶就将方才的神思尽数掩去,转眼间就恢复成往日冷若冰霜、不容侵犯的高傲模样。
文玉眨眨眼,稍稍有些缓不过神,只能懵懂地追问,“怎么?”
郁昶眼波滑动往外睨了一眼,迟疑片刻后终是开口答道:“有……人来了。”
庭院内空寂无人、唯余风声,那紧掩的门扉令人无法看透外头的景色。
他没说谎,确实是有人来了。
文玉闻言同样转目顺着门槛往外望去,只是什么也不曾瞧见。毕竟她如今正虚弱,也无法探出更远距离的境况。
可是郁昶既如此说,想必确有其事。
文玉匆匆起身,从蒲团上爬将起来,挪步立于郁昶身侧。
郁昶目光复杂地看向殿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他转目正见身侧的文玉。
“你这是什么破阵法?”郁昶眸光一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居然什么人都能闯进来,他暂且不论,方才那小牧童也便罢了,如今竟连……
“啊?我、我……”文玉只觉得面上一热,眼神瞬间左右乱瞥,“我那不是灵力不足……”
她不肖多想,便知道郁昶是说有人穿阵而过的事。
文玉忍不住扣扣掌心,这也并非她能预料的,想不到灵力不足时布下的迷阵竟然破的像渔网,到处是漏洞。
“那现在……怎么办?”文玉往上瞄着,时不时瞧一眼郁昶的神色。
郁昶转目过来,垂眼看着文玉,他忽然心情很好,就连一向绷直的唇角也忍不住勾起来。
怎么办?这可是她要问的,并非他莫名插手。
“不如,躲躲?”
“躲?”
往哪儿躲?
文玉左右瞥了一眼,而后推着郁昶几步跨出殿外,四下张望着而后将目光投向庭院中央的篱笆围栏——
那是她从前扎根的地方。
如今空无一物,正适合藏身,横竖梧桐祖殿已许久不曾有人来过,这院中若是多点什么,想必也不会有人发觉。
“行!躲就躲!”
文玉冲着郁昶使了个眼色,而后右手打个响指的功夫,整个人便倾身化作一道青芒往那篱笆中央而去。
不过片刻,原本空荡的篱笆中央一株碧梧拔地而起。
其忽然出现并不使得庭院中生出半分突兀,反而倒像是原本便伫立于此,将整个梧桐祖殿妆点得更加葱郁翠绿。
郁昶微微仰面,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每一处树梢和枝叶。
风起时,碧波荡漾。
流云穿行,日色从叶片的间隙中落下,铺陈在郁昶的面容上,偶尔的金光跳跃,令他不禁生出两分恍惚。
这便是文玉的原身吗?
记忆忽然将他拉回了很远以前,将他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他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企图从中找到一些有关于文玉过去的蛛丝马迹。
郁昶身形一僵,整个人怔忪不已,他从前……似乎从不知文玉的原身。
他忽然往后退却两步,远远地望着文玉,抬步欲往前可终究不敢落脚。
千万年前的匆匆一瞥,并不足以让他知道文玉的……真身。
“郁昶——”文玉抖抖叶片,动作间有沙沙的声响传出,“愣着做什么?快些找地方躲起来!”
郁昶如梦初醒,抬首间匆匆几步行至文玉身前,动作迟疑地抚上文玉的树干。
斑驳粗粝的感觉自指尖传来,每一处纹路似乎都在诉说着千年来饱经风霜的艰辛。
“我叫文玉,你若是要报仇,尽管来寻我便是。”
穿透年岁、跨越时光,久远的声音扣响郁昶的心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忍不住为之一振。
郁昶心头大乱,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让他一时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更辨不明从前和现在。
他猛地撤回手,登时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就待在此处,我、我先行一步。”
言罢,不待文玉有所应答,那一抹玄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院内秋风不断,碧梧树上簌簌摩挲声亦是难以止息。
文玉整个人蜷缩在树干之中,轻轻地环住两膝,郁昶的离去让她再次沉静下来。
纵使人来人往,留在梧桐祖殿的始终是她一个人、一个人而已。
文玉将头埋下去,聆听着耳畔的流云与微风,偶有三两声鸟雀声响起,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梧桐祖殿安安心心做一棵树的时候。
那时候,梧桐祖殿有往来拜春神的香客、向她祈愿的孩童,趴在墙头的狸猫,与她说嘴的兔儿精……
还有师父……
文玉想起方才闯入殿中的小牧童,不觉间泪意上涌——
为什么不是师父呢?
师父……你在哪里啊……
她如今闯了祸,险些害了宋凛生的性命,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怎么办才好?
闷闷的声响忽然而起,将文玉纷乱无序的思绪一拍而散,她循声望去,只见梧桐祖殿厚重的门页缓缓而动——
无尽的晨光裹挟着绿意自门缝中闯进来,金白的光晕中有一人的身形逐渐清晰。
面容尚且有些模糊,可那一袭霜色的衣袍却率先映入眼帘……
文玉恍惚间不由得挤挤眼睛,她不会是灵力流失导致的幻觉罢?
那人是……宋凛生?
第237章
梧桐祖殿与往日的人来人往大不相同,可即便是在这样疏冷的情形下,却仍然能保持极其鼎盛的香火。
宋凛生一手倚着门扉,另一手抚上下腹,只觉得阵阵抽动自那间传来,令他略有不适,却又算不得什么疼痛。
偶有秋风席卷而来,将他额间的细汗推搡着,叫那晶莹的水珠顺着颌角一路往下,直至没入那件雀头色的里衣去。
如今的日头本就燥热至极,加之宋凛生一路匆匆赶来,对于他方才有些起色的身子实在是种负累,以至于他喉头阵阵干涩、唇齿间亦是有压抑不住的喘息逸出。
可他却并未歇息,更是片刻的停顿也无。快步跨过门槛之后,宋凛生近乎渴求般的眼神扫过梧桐祖殿,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急促。
似飘零江海的人企图靠岸,亦或是寻到一片孤舟也好。
宋凛生自小便在梧桐祖殿其间行走,对此处的一草一木皆是极为熟悉,四下游移的目光在匆匆扫过之后,很快便注意到院落正中的篱笆。
——意料之中、却仍然喜出望外。
片刻的怔愣过后,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人之一生,往往在不断追寻“得到”的路上,或是清名声望、或是金银财帛,然则最动人情肠的并非得到,而是失而复得。
宋凛生眼前忽然有些模糊,点点湿意随之一涌而上,似潮水澎湃间几乎将河堤冲破,他的睫羽上亦是挂满晶莹。
庭院中央的篱笆之内,原本早已空置多时的土壤间,一株参天碧梧拔地而起、亭亭如盖。
流云在其枝干间穿行,金阳自其叶片缝隙里洒落,梧桐祖殿的香火紧紧将其环绕着,似云雾掩映下的仙树绰约。
宋凛生双目之中仍是泪意湿润,可唇畔却止不住地浮起一缕笑意,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便抬脚匆匆直奔院内的碧梧而去。
霜白的衣袍自绿意葱郁中飞驰而来,湍急奔流之势难以阻挡,浑似一簇簇涌起的碧色浪花。
眼见着宋凛生的面容越发清晰,衣衫翻飞的身形也朝着她靠拢过来,几乎在转瞬之间便行至自己跟前,文玉却仍有些回不过神。
真的是……宋凛生……
此刻仍以树身作掩的文玉,原本并不应有丝毫的张惶的。
可与之恰恰相反的是,在看清来人是宋凛生的那一瞬间起,她只觉得灵脉倒涌、周身僵直,就连枝干的末梢、叶片的尖端亦是动弹不得。
日色正好,薄金满地,飞奔而来的宋凛生朝着文玉而来,在偌大的梧桐祖殿内院,霜碧两色的身形微如点豆,却宿命般地联结着彼此。
宋凛生……他怎会在此处现身?又是如何闯过她在山脚设下的迷障一路往上?
方才郁昶所问的话在文玉的耳畔不断回响,令她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你不想让他来找你吗?”
文玉脑中一片空白,她早知这并非是她想或不想便能决定的事,可宋凛生却用行动给了她最直接的回应,避免了将她架在两难的境地之中做无解的选择。
既到了此时此刻,她也没什么好遮掩、逃避的。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想。
其实她最想知道的是,宋凛生如今的身子可大好了,可人到了眼前,她发现令自己更加浮想联翩的却是他究竟为何而来。
毕竟她虽然想,却不能不害怕,若是再为他招致什么祸端,她又该如何?
宋凛生衣角的浪花席卷间,非但未曾将文玉心间焦灼抚平,反倒令她越发局促不安起来。
难道是……问责于她?
文玉心头一缩,就连周身的枝干也忍不住随之颤动。
她并非只知逃避、毫无担当之辈,可是若要她直面宋凛生的诘问,与他争锋相对,那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脑海中几番天人交战,文玉最终选择了缄默不语,总归她眼下是一株碧梧而已,宋凛生横竖是认不得她的。
那些设想的画面不会出现,她倒也不必过分忧心。
思及此处,文玉抖擞着枝叶,在光影交错间,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追随着宋凛生,眼见他步步逼近。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初到江阳、头一回在梧桐祖殿见到宋凛生的那个时候。
那时候,她犹能翘着脚挂在树上看热闹,听宋凛生说着寻访碧梧而不遇的事。
可如今,却再也无那样置身事外的心境了。
碧梧的枝干遒劲,叶片更是繁茂,伫立与庭院中央,犹如一柄天然的伞盖,为下方的地面遮去炎阳。
即将踩住碧梧洒下的那片阴影边缘之际,宋凛生忽然顿住脚,他衣摆带起的霜色浪花亦随之止歇。
他屏息凝神,似乎生怕惊扰了什么,只静默地仰面往树梢上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心中阵阵发虚。
早些时候此处的篱笆内一直空置着,如今忽然多处个她来,虽则突兀,却也算合情理。
不会吓到宋凛生罢?
他如今大病初愈、伤势见好,是经不得吓的。
可是文玉几番细查之下,宋凛生的面容上却并没有什么吃惊的色彩,反倒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欣喜溢于言表。
这头她正奇怪之时,那头宋凛生却在静默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掀起衣袍,几步便跨上了篱笆围栏,真正意义上来到了她身前。
往日的克制守礼消失不见,此刻的宋凛生只想随心所欲。
他总是这样,在旁的时候泰然自若,可一遇上与小玉相关的事,便难以做到云淡风轻。
如此鲁莽的劲头,即便是在他少年时也不曾有过。
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眼前的碧梧葱郁挺拔,即便是在秋日里,也难掩其青翠颜色。
宋凛生眸色一暗,抬袖抚上碧梧粗犷的枝干。
那上头蜿蜒曲折的纹路古朴幽深,每一道裂痕似乎都掩藏着诉说不尽的过往,每一枚沟壑皆蕴含着触手可及的温度。
收手掩袖,宋凛生随之垂眸浅笑。
在他的指尖抚上树干的那一刻,淡淡的安定自心底而起,宋凛生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撩动衣袍紧靠着碧梧坐下。
他一向笔直的脊背终于在此刻松泛下来,只懒懒地倚在文玉的枝干边上,发端甚至就那么贴近地靠着她,就好似靠在她的肩头。
文玉不由得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与宋凛生并非没有这样紧紧相依的时候,但是比起从前的欢喜笑闹,此刻似乎较以往的每一回都不同,竟然令她感到无比的煎熬。
而在枝叶投下的一方阴影中,宋凛生席地而坐,他低垂着眼眸,似倦鸟回巢、山林歇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找到了归宿。
浓烈的草木清香在他鼻尖萦绕,而他身侧分明是一株碧梧,却生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宋凛生心中了然,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了片刻的放松。
从前受贬江阳、离开上都的时候,他从未觉得不安;告别父母亲族、孤身前行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慌乱,似乎一切的境遇他都能坦然接受、从容应对。
可今晨睁开眼的那一瞬,他立时明白过来,这世上尚有一桩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任何时刻也不能安心。
——他不能没有小玉。
望着眼前空寂无人的梧桐祖殿,遥观远处云彩交叠的淡青山岚,宋凛生胸腔中涌起一股湿意,他很想说些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宋凛生却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轻轻地摇动头颅,发顶在碧梧树干上来回摩挲着,动作间鬓角有一缕因松动而散落的碎发横在眉尾,整个人都因着这一点凌乱看起来毛茸茸的。
思虑良久,宋凛生终于停下来,却仍旧靠在树干上,斟酌着开口:
“从前年少时,兄长总是去校场看沈绰阿姊练武,陆二哥也总是同沈家六郎,也就是沈绰阿姊的六弟在一处读书。”
他的声音很是清浅淡然,甚至空灵到似乎真是从遥远的记忆中飘荡而来一般。
“而我落了单,自然只有留在家中,呆望着头顶上四角的天空。”
文玉凝眉不语,不知宋凛生为何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她预想当中的责问、埋怨,竟尽数不曾出现……
幸而她如今是一株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归束自己的神情,恐怕会在宋凛生的眼前直接漏了破绽。
“那时候,父母亲听了游方术士的话,不让我戏水更不许郊游,唯恐会出现什么变故。”
宋凛生的话语犹在继续,并未有停顿的意思。文玉抖擞着树梢,权当做对他的应和。
此事她曾听洗砚反复提及过——宋凛生怕水,非等闲事是不会靠近水流的,因而头一回他为了救她陡然跃入沅水,险些将洗砚吓出个好歹。
“莫说是江河湖海,就连……院中的池塘也叫母亲亲自盯着遣人填了。”
说起这事的时候,宋凛生面上并没有什么悲痛伤怀的神情,反而洋溢着淡淡的笑意。
自枝叶间漏下的金阳在他脸上映射出一块块光斑,分明是极温暖柔和的色彩,可文玉却觉得莫名的哀愁自他眼中弥漫开来。
“我不是在窗前读书,就是在廊下练字,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不会有太大的变数,再往后便是考取功名走到既定的道路上去。”
他父兄皆在朝为官,想来他也不会例外。
言罢,宋凛生忽然仰面看着头顶四散开来的碧梧枝叶,其随风而动发出的沙沙声响似乎指明了某种方向。
“我既没有自由,也没有……想为了什么而追寻自由的冲劲。”
似乎是眼前之景令他想到了什么,宋凛生不禁莞尔,此次显然要比方才情真意切得多。
“我虽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在院子里养千里马,也晓得自己见识低陋、才疏学浅,因而便更加渴望能够通过考取功名来走到可令*我大展拳脚的位置上去。”
这么说来,初时他倒与闻大公子闻彦礼有一丝相似之处。
可闻大公子如今是自请还乡,宋凛生……却是因为她的缘故……
命格变化、跌落尘泥。
文玉身形一僵,就连叶片的末梢也不再随着风声颤动。
当时的过错,造成了如今她和宋凛生之间再怎么也绕不开的因果。
“后来,我也算得偿所愿。”
宋凛生想起中榜那日,面上的笑意还未浮起,便摇头作罢。
“可真正在亲蚕礼上见识到各世家子光风霁月背后的面貌之时,我似乎亦从中窥得这个王朝繁华鼎盛之下的真相。”
文玉心中明白,这便是当初与宋凛生在衔春小筑初遇时,他所提及的因《问蚕》篇受贬之事。
可若说此事真与她无丝毫关联,文玉是不敢开这个口的。
“书读百遍,不如躬行一遭;身居高位,不如夯实基础。”
宋凛生的声音仍旧如同方才一般平淡,非但没什么感伤,反而有一丝满足的意味。
“虽是受了贬黜,却正合我心意。”
话音刚落,宋凛生便更放松地倚靠着碧梧树干,尤其说到心意二字之时,不自觉得便向树干贴去。
“离开上都之时,是我头一回尝到自由的滋味。”
他抬袖抚上树干上新生的枝芽,青绿的颜色散发着鲜嫩的气息,竟叫他露出了久别重逢般的笑意。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江阳,寻找记忆当中的那株碧梧仙树。”
话音一转,宋凛生却并未停止,先前的低声絮语忽然染上了坚定的意味和铿锵的色彩。
“也就是你。”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在胸腔里似海浪翻腾般汹涌之时,将他浑似孤舟一叶的心把握着自己的方向。
宋凛生勉力定住心神,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过后,最终轻声唤道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小玉。”
这一声极轻,落在梧桐祖殿的院中很快便被风声席卷消散,可同时却也极其坚定,掷地有声。
不过是往日他二人之间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如今到了文玉耳中,却似平地惊雷。
文玉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枝叶,与此同时,每一处末梢的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令她心中阵阵轻颤。
宋凛生是在……叫她?
他怎么会对着一棵树,叫她的名字,这令她更加不敢应声。
虽无人回话,可树下的宋凛生却并无什么失落的神情,反倒在细细凝望片刻后自顾自地说着话。
“从前不明白的,如今终于明白;少时不懂得的,现在总算懂得。”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动作柔婉得好似面对的是什么珍贵无匹却又脆弱易折的玉器。
“兄长没有一日不去看沈绰阿姊,陆二哥也从不缺席沈六郎的课业,而我宋凛生——”
宋凛生眉眼柔和、笑意深深,霜色的衣袍映照着金黄的日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细腻如瓷。
“我不能与小玉分开。”
此言一出,宋凛生适时地收住话头,只满目期待地仰面看着眼前枝繁叶茂、绿意常在的碧梧。
而与之相对的文玉,更是闭口不言、不知说什么好。
她仍沉浸在方才宋凛生的这句不能与她分开所带来的震慑中,久久回不过神。
他说……他不能与她分开……
文玉怔愣着,只呆呆地垂目看向树下的宋凛生。
不论是方才还是现在,在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之后,文玉总算不得不承认,宋凛生竟真的是在对她说话——
对一株树木。
这样的认知令她恍然无措,更不知如何应对。
宋凛生非但闯过了她在山脚设下的迷障,甚至认出了她作伪的化身。
怎会如此?是她如今灵力太低还是宋凛生竟真的聪慧至此?
可郁昶分明方才为她修补了灵脉,而宋凛生本就不是蠢笨的人……她心知肚明。
一时间,二人皆是静默无言。
文玉心中大为震动,却是不愿相信宋凛生竟会对着一棵树木唤她的名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说的不能分开。
从前种种便罢,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宋凛生带来无穷的祸患,又叫她如何心安理得假装不知呢?
梧桐祖殿庄严肃穆,仅有山间细微的风声卷过,叫庭院当中不至于太过寂寥。
宋凛生蜷缩着指尖,却仍旧抚着树干不愿收手,掌心沁出的薄汗沾染着草屑,令他看起来略有一丝可怜。
“我会不会,说了太多?”
他清淡温润的话音响起,眉心亦随之紧蹙,稍显病弱的面庞的重伤初愈的冷白色,纵使是在秋阳杲杲之下,亦有几分难掩的憔悴。
宋凛生满目期盼,似有些不确定般犹豫着问道。
“你不是……喜欢听我说话吗?”
“你!你怎么知道!”
文玉似被踩中尾巴的狐狸,在骤然惊下之间不由得呼喊出声,抛却方才的诸多顾忌,全然忘记自己如今还是一株梧桐树。
那时她为宋凛生疗伤,心中失神这才将那些话说出口,如今被他挑明,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先前本就忍得辛苦,如此一来,文玉算是彻底破功。
宋凛生面色无波,并无丝毫讶异的神色,反倒是一如方才般安心地倚靠在梧桐树的枝干旁,语出轻快。
“小玉,当时我虽并不清醒,却也非全然失去了意识,你说的话……我皆铭记于心。”
小玉说她喜欢听他说话,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小玉心中对他亦有几分喜欢?
他仿佛听见流云在叶片间穿行沙沙声,搅动着他心头一阵阵痒意,想起先前的种种,宋凛生的唇畔不由得浮起笑意。
“怎么?又要长小树芽了?”宋凛生轻抚着树干上生发的枝芽,忍不住与文玉逗趣。
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令文玉的记忆登时回到衔春小院酒醉的那夜,恍然间就连唇齿之间似乎亦有枇杷酒的清香漫上。
那时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吵闹着不要做什么碧梧,要做一株枇杷树,好用自己的果子酿酒喝。
闹得凶时,她甚至没忍住化出了原形,灵力四溢间有碧绿的小树芽自她发间抽条而起。
而宋凛生一面温柔地抚摸着她额间的枝芽,一面出言轻声宽慰着她,说是碧梧就很好,何必非要做枇杷?
可那……不是梦一场吗?
文玉心中一惊、冷汗涔涔,“你知道?所以那不是梦?”
“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宋凛生眼如横波,柔和非常,回答得很是坦然。
言罢,宋凛生似乎并没有就此停住的意思,反而是轻靠在树干旁仰面看着自枝叶缝隙间漏下来的日光。
跳跃的光斑在他掌心流动,叶片的阴影亦随之贴上他的指尖,若是握不住叶片,能与叶片投下的影子共享片刻安宁,也很好。
“自我于后春山中第一眼见到小玉的那时候起,我就知道。”
并不局限于枝芽的事,宋凛生开口一一陈述着自己内心压抑许久的剖白。
“小玉并非凡人,应是天上的仙子才对。”
说着,宋凛生垂首俯身,在衣袍间一阵翻腾,自腰带上拾起那枚玉珏,“在清剿水匪之时,你将护佑平安的青苏玉赠予我。”
“那时我心中所想已然印证了大半。”
他话音落下,可文玉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却始终不知该落往何处,她只当身份败露于今日,却不想却留破绽于当时。
照宋凛生的话说,在她与宋凛生相见于后春山那株四照花树下之时,他竟已然知道了她并非凡人?
风卷过叶片时,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有想过或许会露出马脚,可没想到的是竟被宋凛生察觉得……那般早……
“后来,在衔春小筑那夜,小玉乘兴酒醉,显露出发间的枝芽。”
宋凛生抬袖小心翼翼地勾勒着树干上的青绿枝芽,百般呵护之下亦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好奇。
“我这才猜想小玉兴许是草木所化。”
毕竟他自小便收集了许多志怪书籍,对神仙妖精的绮丽传说也见过不少,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时的愿望竟真能实现。
话音一转,宋凛生收手掩袖,只满目真挚地仰面往上看去。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唯一不知道的是——”
他并非那等在心中反复纠葛以至郁结都不肯言说之人,此时亦是如此,既是无解,便主动寻求回答。
“小玉,为何要躲我?”
文玉没想到宋凛生竟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仍保持着碧梧形貌的她几次三番张嘴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日的我昏迷之后的事,洗砚已细细说与我听。”
可她的沉默,并不能阻止宋凛生的追问,他非但不气馁,反倒情急起来。
“小玉,你既舍命救我,为何却要离得远远的?”
宋凛生话音未落,抚于树干上的指尖却紧张地蜷缩起来,可他很快便收了力道,唯恐会致文玉哪处疼痛。
此言一出,文玉心头凝滞,原本提心吊胆、左右为难的整个人忽然卸了力气,她再无法支撑着自己冷眼旁观,更做不到对宋凛生的问话毫不理睬。
阵阵青芒闪过,碧绿青葱的梧桐树消失不见,文玉的身形自团团白雾中显现而来。
宋凛生眼见肩头的树干化作文玉绸缎似的发梢,其一路往下滑了他满手,自指缝间穿过,留下阵阵茉莉香气。
可她整个人了无生气,佝偻着身子缩成一团,低垂的头颅掩藏于两袖之间,并不敢抬眼直视身侧的宋凛生。
“你知道什么……”文玉的声音细弱喑哑,瓮声瓮气的,“你不知道……”
宋凛生眉心拧起,眼眶湿润,盛在那里头的是满心满眼的心疼,“小玉!”
他虽早有预料,可亲眼见文玉现身于他面前,这样的震撼和惊喜,仍旧叫他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玉的名字,反复确认她真的就在自己身边。
文玉别开目光,不敢与身侧之人正面相对。
方才借着树身作掩,她尚且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宋凛生的眉眼,可眼下却连余光也不敢朝宋凛生那头瞟去。
再没有往常那般亲密无间的逗趣嬉闹,如今的文玉和宋凛生虽紧紧相依着,却好似相隔万里。
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二人之间,文玉不禁有些恍惚。
她与宋凛生其实从不曾跨越这道天堑,在枝白身死之时,文玉便对这样的情形早有预料、亦是……心知肚明。
文玉沉默不言,心窝里仿若盛着一潭死水,再也无法生起波澜。
宋凛生垂眸细细描摹着文玉的鬓发、眉眼,近乎贪恋地感受着此刻暗流涌动,似是失而复得的珍宝骤然入怀,任是他往日再如何冷静自持,此刻也难免失态。
直至文玉一句“你不知道”将他猛地拉回现实。
猛然惊醒之下,宋凛生腾得起身,来不及整理衣袍便倾身转至文玉面前,以一种极其虔诚姿势正面看着文玉,而后无比坚定地答道。
“我知道。”
正当文玉即将永远陷入沉寂之时,短短的三个字却叫她的心湖仿若春日再临、花叶入水,破开阵阵碧波荡漾——
不知乱谁道心。
文玉身形一僵,愣神片刻后缓慢地抬眼与宋凛生对视。
目光相接的瞬间,自她误折寿元枝始,至今日终结,这中间她与宋凛生共同经历的许多在她眼前替来换去地重演。
她方才生起波澜的心湖骤然止息、平整如镜。
“不,你真的不知道。”文玉垂眸看着满眼晶莹的宋凛生,“对不住,都是因为我……”
时至今日,那些她曾害怕的、想隐瞒的、无法面对的,似乎在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宋凛生面前,都变得一片透明,再也没了什么掩盖的必要。
她应该告诉宋凛生,因为她一时不察、招致祸患,误折了宋凛生的寿元枝,这才叫他原本富贵平安的一生波澜不断、灾难不息。
“因为你什么?”宋凛生眸光一闪,忍不住追问着,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迫,更不曾有半分半缕恼怒的模样。
文玉张了张口,只觉得唇齿之间酸涩无比,喉头亦是哽得生疼,“因为我叫你命格变化、无端受难。”
宋凛生闻言竟是松了一口气,总算小玉还愿意与他说话,至于旁的什么他并不在意。
抑制不住的笑意自宋凛生唇畔生发出来,他轻轻摇头,话音也忍不住颤抖。
“我生于深宅高门,长在富庶人家,学在鼎盛公学,仕在紧要职位,桩桩件件,哪里无端受难了?”
他并不觉得他宋凛生身上有一丝一毫的苦难,可看着文玉凝眉不语的低落模样,宋凛生转念一想,继而劝道:“难道,就是因为出言获罪、受贬江阳?”
文玉唇瓣微张,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向下别开目光,不再与宋凛生对视。
可宋凛生并未放弃,他不折不挠地俯下身去,直至能看清文玉的眼睛,而后抬袖握住文玉的双手,“不是这样的,小玉。”
“世上遭受苦难之人远多于我,其个中凄苦更甚我百倍,若我因此而消沉下去,岂不是有无病呻吟之嫌?”
他紧了紧掌心,分明能察觉到文玉手中沁出的薄汗,与他的混在一处,纠缠出温热的湿意。
“更何况,小玉,我从未觉得这是一种受难。
宋凛生的声音温柔和顺,似春风拂面、白云擦肩,一点一点的瓦解着文玉心中的霜冻,循循善诱地接着说道。
“恰恰相反,能够重回江阳府是凛生此生之幸””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木然的眼神总算闪烁着点点色彩,她怔愣地抬头重新凝视着宋凛生,眸光之中分明很是不解。
怎么会有人将本可以避免的灾祸、本不用承担的磨难,称之为……此生之幸。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敕黄常说世上的人总是想求得一个更好的命格,非但要康健、还要富贵、最好便是还要权势滔天、顺遂无比。
可即便以上的条件都满足,却仍会不尽如人意,因为人一直就在找寻的路上,坏的时候找寻好,好的时候找寻更好,如此往复、难以止歇。
可是宋凛生……
在文玉纠结的目光之中,宋凛生笑得纯粹又坦然,这句话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想说,今日总算有机会能与小玉说清楚。
“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小玉。”
宋凛生两手扶着文玉坐直身子,笑眼盈盈之中水光潋滟,分明很坚定的话语却在与文玉四目相对之时染上了哭腔。
“错不在你,我如今也很好。”
文玉迟疑地眨眨眼,忍不住抬袖抚上去,却最终在半道上停手。
宋凛生……是在流泪吗……
可宋凛生泪眼朦胧中却仍是极快地捉住文玉的手,不给她丝毫后退的机会。
他湿润的目光自文玉的面颊滑下,落在二人紧紧相握的手心上,而后复又看向文玉。
后者蜷缩着冰凉的指尖,感受着自宋凛生那头传来的温度,她们的体温纠缠着、拉扯着、混合在一处,将两个人的热度交融出奇妙的平衡。
“可是,你原本可以更好。”文玉心中混乱,几乎要失了分寸,可不容置喙的事实却摆在她眼前。
“更好的境遇自有更好的人去体会,命运将我带到此刻,那我的当下就是最好。”
宋凛生倾身向前,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他此刻说话却变得叫人难以反驳。
动作间他身上的雪松气席卷而来,与文玉发间的茉莉香缠绕着,织就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二人笼罩其间。
逐渐攀升的温度丝丝缕缕地爬上文玉的面颊,她心中一动、犹沉浸在宋凛生所言带来的震撼中。
文玉转目看向自己被宋凛生紧紧握住的手,心中不由得默念他说的那句话……
命运将我带到此刻,那我的当下就是最好。
宋凛生顺着文玉的视线看去,同样看到二人紧握的双手,他略微收了收掌心,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小玉,世间万物,仅凭人的双手能把握住的并不多,若我能抓住当下,哪怕片刻也好。”
“但若是更加贪心的话……”
言罢,宋凛生不待文玉答话,便在衣袖间一阵翻找,最终小心翼翼地将一物送至文玉眼前。
“这是……”文玉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宋凛生掌心的那一抹金黄……
“稻穗。”宋凛生目光灼灼,郑重其事地将其交托给文玉。“这是我们一同在沅水畔种下的,稻穗。”
方才他来的路上路过远水河畔,专程转道去折下一支带将过来,就是想让小玉一起看看,他们共同种下的秧苗如今已然熟透。
文玉将那枚稻穗握在指尖轻轻捻动着,闻到那充沛丰盛的香气,似乎真能瞧见远水河畔秋收的景象。
物换星移,骤然逢秋。
那时她拉着宋凛生在水田的秧苗中穿梭的情形仿若昨日,如今熟透的稻穗已在她掌心了。
宋凛生仔细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见她不出声,便接着说道:
“人生六十年风雨,不过换稻子成熟一百二十回。”
在文玉疑惑的抬眼之时,宋凛生肯定地颔首,似在表明着自己的决心。
“这一百二十回,每回我都想同小玉一起度过。”
文玉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她眸光一闪,不禁反问道:“你曾说过,人在情急之下做出的决定,未必是其出自本心的真实想法。”
今日她于宋凛生眼前显露真身,不知这是否可算作一种情急。
“并非情急之下!”宋凛生语速飞快地驳道,丝毫不见往日的气定神闲,“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该对小玉表明心意。”
只是先前江阳府生了许多事,小玉和他又一直纠缠其中,这才晚了。
“今日所言,尽数是我心中设想数次的剖白,绝非情急之下。”
文玉眼中一阵酸楚,喉间更是艰涩难耐,几经犹豫之下,还是问出了口。
“若是今日会对往后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导致难以转圜的结局。”
“那将是会比此次更加凶险的局面,你也愿意……”
宋凛生是何等通透的人物,即便不需文玉言明,他也知道她是指头先种种,更是指那所谓的“命格变化”。
他当即拦下文玉的话头,坚决无比地应声:“是,我愿意。”
越往后,宋凛生的话音越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回应着,既是回应,亦是承诺。
“我愿意和小玉在一处,这些困难不能阻挠我,失去性命我也不害怕。”
文玉的指尖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收紧,有所感应的宋凛生当即看向二人紧握的双手,而后更是郑重其事地直视着文玉,只听得她难以置信地追问。
“你……你……,纵便是……你也愿意?”
“便是身死,我也愿意。”
清风徐来,将宋凛生鬓角的那一缕碎发拂过眉角,正横在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上,朦胧闪烁却清亮非常。
文玉犹不能回神,她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如同宋凛生这般,面对身死亦能如此慨然。
正在此时,宋凛生原本握住文玉的手轻轻转动,悄然将她的掌心摊开。
“年少时,我曾向仙树祈愿,若其真有灵性,便现身于我眼前。”
他深深凝视着文玉,叫她难以分神去想旁的事,文玉恍然之间只能专注地看着宋凛生慢慢靠近的面庞。
“如今来看,梧桐祖殿这株碧梧仙树,果真很有灵性。”
后知后觉的文玉转念一想,总算回过了神,她不禁皱皱眉头,疑惑万分,“你是说……我?”
记忆回笼,她忽然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从前她尚在梧桐祖殿的院中修行,以春神像前的香火为养,那时祭拜春神的百姓常以赤色的丝绦写下名姓,挂在她的枝干上,用以祈祷能够得偿所愿。
只是她竟不知,宋凛生亦在其中?
宋凛生乖觉地颔首应下,承认得很是干脆,可如此这般远远不够。
望着文玉细白如脂的掌心,本就越靠越近的宋凛生略一偏头,便将自己的半边面颊贴了上去。
两厢触碰间,二人俱是一颤。
少年人嗓音清雅、眉目低垂,强压着心中的阵阵翻涌,柔声问道:“所以……小玉,飞升和正道之间,能不能选我?”
文玉原本一团乱麻的脑海霎时空白,一百二十回的麦穗尚有些含蓄,可“能不能选我”却是直接将选择摆在了她的眼前。
她想起枝白的笑容,想起周乐回的眼泪,眸光滑动的时候,纷繁复杂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若说人与精怪之间的鸿沟,在枝白和陈勉身上便可见一斑,纵便是二者同为凡人,亦有周乐回和闻彦礼的分别在前。
文玉忽然很不确定,神仙精怪不入凡尘,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和法则,亦是敕黄曾同她再三叮嘱过的禁忌。
就连师父也曾说过,木石无心、最难修行。
那她呢?她也没有心吗?
文玉一手抚着宋凛生的面庞,一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头声如擂鼓般的跳动,若不是心又会是什么呢?
原本一心想要还清这段因果,努力积攒功德以待飞升,可眼下,她似乎有些疑惑还未参透。
她应该怎么回答宋凛生,或是,回答自己?
宋凛生面上逐渐攀升的温度自她指尖不断传来,甚至让她有种被灼烧的错觉,她想要收回手,却又忍不住流连。
百般犹豫下,文玉闭口不言。
宋凛生轻轻转动面颊,蹭了蹭文玉的掌心,目光从头到尾却紧紧锁在文玉的面上。
“便是,一瞬也好。”
那光洁的肌肤在她掌心摩挲着,似一颗半剥了壳的荔枝,掩藏在绯色外衣下的果实是那样晶莹剔透、饱满多汁,很是惹人爱怜。
文玉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反复品味着那句“一瞬也好”。
生如长河、人似孤舟。
她忽然记起,宋凛生漫漫一生于她而言,不过是蜉蝣一瞬,若是短暂的相伴是他想要的,她也给得起的话……
是不是真的……有可能?
枝白的话犹在耳畔,文玉不由得有些恍然。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潜心修炼为的是得到自己想要的,想要飞升的人自去飞升便好,而枝白只想同陈勉在一起。
文玉心中一默,她虽是想要得道飞升,却从没想过为了什么而得道飞升,若是并无什么急迫的缘由,是不是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何种想法,当她看见枝白和周乐回的泪水之时,她们都曾同她说过,有些事届时她自会懂得。
可眼下她却仍然不能完全领悟,她唯一知道的是,既然她还有千万年的时光可以追逐飞升,那先与宋凛生看一百二十回的稻穗……
应当是……没问题的吗?
文玉手掌微动,指腹自宋凛生眼尾拂过,为他拭去睫羽上的点滴晶莹。
她和宋凛生在上巳祈愿、于端阳观舟,趁着女儿节畅游河湾、共放鱼灯,醉卧重阳一起饮下菊花茶喝和菊花酒……
文玉收拢指腹托着宋凛生的面颊,在其满心满眼的期盼之中,她听见自己说:
“宋凛生,一起过个年罢。”
如同入夜时廊下渐次亮起的灯盏,宋凛生眸中的光亮也忽而被点燃,原本湿漉漉的眼神亦变得干燥而炽热。
“小玉。”宋凛生徐徐唤道。
和往常无数次的呼唤似乎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不同于任何一次。
文玉眼睫颤动,说出心里想的那句话之后,便有莫名的感觉在她胸膛中四处流窜,憋闷又畅快,局促却期许。
她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宋凛生?”
“嗯,我在。”宋凛生轻轻偏头,忍不住将大半的力道皆靠在文玉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更好地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热泪涌上,文玉却是扬唇浅笑,就着这样的姿势她忍不住捏了捏宋凛生的面颊。
“宋凛生。”
宋凛生顺着她的手蹭了蹭,眼角眉梢俱是失而复得后满足、释然的笑意,他愿意一遍又一遍,千千万万遍地回答:
“我在。”
第238章
“宋凛生……”
在一片静默中,榻上之人低喃着。
细弱的声音似乎从久远的梦境中传来,可虽则细弱,却难掩其中的缱绻,几番絮语下竟很是动人情肠。
敕黄两手抱臂、闭目不语,似乎是以这样的姿态沉寂已久,就连其坠于双耳的银环此刻亦是一声不响。
若有似无的低吟,将整个大殿衬得落针可闻,令他也恍惚起来、难以分辨。
而与殿内的安宁截然不同的是,外头流云四散、仙鹤长鸣,阵仗大得好似寰宇之内皆可听闻。
敕黄轻掀眼帘、循声望去,一向清净的殿宇骤然发出这样嘹亮的声响,属实有些古怪。
可不待他细想,目光回转时榻上之人的醒动愈发剧烈,似受了某种惊扰般,其呼声随之急促起来——
“宋凛生、宋凛生!”
敕黄这回是听了个真切,他心下一惊,来不及思考什么,便随着耳间银环的叮铃声骤然冲向榻前,两手将睡梦极不安稳的女子揽起。
他臂膀上的银钏随着动作的晃动,发出阵阵混乱的声响。
一时间,殿内鸣声不止。
“烧火棍!你醒了?”
敕黄语带关切,同时掺杂着难以抑制的焦灼,似乎等这一刻已等了不知多久。
如今了无生气地靠坐在敕黄怀中之人,正是文玉,其煞白的面庞忽明忽暗、毫无血色,即便是在前者的阵阵呼喊中,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文玉犹疑的目光扫过四周,似乎仍沉浸在什么当中无法挣脱,三分茫然七分无措令她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来。
并不理会敕黄的呼唤,文玉只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寻觅着,似乎在执着于寻觅某种回答。
——是宋凛生,百年来她曾无数次梦见过的宋凛生。
如同从前的每一次梦醒,她也总是这样地低喃。
“宋凛生……”
待敕黄听清她口中所言,不免心忧却又无可奈何,“别念了,他不在。”
言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敕黄竟有几分负气,“那个凡人不是死了三百年了?”
他有些不平,亦有些疑惑。
不过是一个凡人,竟也值得她挂心百年?
如今来看,当初纵她下界也不知是对是错。
文玉闻言一怔,僵硬地抬首循声往上看去。
圆润可爱的犄角自敕黄蓬松的发间生出,随着他言语的动作,双耳坠下的银环此刻正叮当作响。
窗前半开了灵智的草木躬身探头进来瞧她,屋檐上的脊兽一则是股脑儿地围在敕黄身后,叽叽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从前与眼下重叠,虚幻和现实交织,文玉脑中一痛,终于明白过来——
此处是东天庭,春神殿。
她从幽冥府请辞,如今不再是轮回司往生客栈的孟婆,自然该回春神殿的。
春神殿并非梧桐祖殿,如今亦不是三百年前。
旧梦一场,猝然梦醒以后,她又该去哪里寻宋凛生呢?
精心留存的寿元枝也已随风消散,眼下她手上哪里还有一星半点与宋凛生有关的线索。
原来到头来,仍旧是空花阳焰、一枕槐安。
文玉垂首不语,只怔忪地凝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其指尖蜷缩间,竟只余下一片虚浮。
宋凛生说的没错,世间万物,仅凭人的双手能把握住的……并不多。
那她呢?她已经羽化飞升、并非凡人,可为什么仍然会如此无力。
同样的问题,她已经反复拷问自己三百年,却始终求不得一个确切的答案。
“烧火棍?烧火棍!”
敕黄见势不好,原本平整的眉头不自觉向内拢起,他收住话头,不再玩笑。
“文玉,你别吓我,我方才全是胡言乱语的,文玉?”
难得他如此正经地称呼自己的名姓,文玉自茫然中抬头,视线一点点在敕黄身上聚焦。
一向潇洒肆意的敕黄,如今望向她的牛眼中竟泛着难掩的水光。
她也不知躺了多久,惹敕黄担心了罢。
文玉心头一紧,原本还有些伤怀的心绪亦只能强压着,开口间便改换成云淡风轻的做派。
“大黄!”
她腾地坐起身,抬手揪住敕黄的牛角,煞有其事地训道:“知道胡言乱语还不收口?”
而后者似乎被她这忽如其来的举动惊住,在片刻的怔然过后,他的目光自文玉周身扫过,似乎在反复确认文玉的情形。
分明是强撑着一口气,却偏偏要故作轻松。
敕黄心中暗叹,可面上并不表露,反倒是彻底松懈下来一般,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他双手合十,做着求饶的态势,毫无顾忌地捧着文玉玩闹,丝毫不在意自己比文玉高出不少的修为和道行,更遑论他早入春神殿的资历。*
文玉被他一番夸大的言辞逗得忍俊不禁,心中的沉郁亦随之消散些许,毕竟三百年逝去,再如何深的伤口也会结痂。
只要她不去触碰,是不是可以当做其不存在?
文玉撇下心思,毫不客气地顺着敕黄的话往下说。
“既知道本上仙如今已位列仙班,再让我听见你唤我烧火棍——”
“那你也不许叫我大黄!”
敕黄亦是不依不饶,虽则退让,却也不愿文玉占了便宜。
一时间,殿内的氛围总算不似先前般凝滞,花木抖擞着枝叶退出窗棂,脊兽你追我赶着爬回屋檐,整个春神殿上下皆为文玉的苏醒而放下心来。
“你知不知道,此番可将我吓得不轻。”
虽因着文玉的好转而松了口气,可敕黄仍是絮絮叨叨地一连说了许多话,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先前在擢英殿不死树下,尚且没说到三两句话呢,你便忽然昏厥、一睡不起。”
瞧着他煞白的面色,文玉竟觉得敕黄比她这个“昏厥”的本人还更加虚弱,不由得伸手拍了拍敕黄的肩膀以示安慰。
“没事,我这不是醒了吗?”
“什么没事?”
敕黄嗔怪地睇了一眼文玉,抬袖将她的手捉住,“谁不知道神君拿你这烧火棍当宝贝?也”
“就是你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百鬼当道、妖魔横行的幽冥府一待就是三百年……”
文玉缩着脖子、眉眼耷拉,任由敕黄捉着她的手,面对敕黄的嘀咕她亦只能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他所言皆是事实。
“只不过话说回来。”敕黄双手按着文玉的灵脉查探她的身体,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提道,“在擢英殿你也是亲眼所见,那个凡人的寿元枝……已然风化枯朽、散作云烟。”
见文玉似乎没有反驳的意思,只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敕黄忍不住继续劝道:“天命如此,不若你便将此事揭过,再莫挂怀。”
文玉静默不语,垂首凝视着敕黄为她打理衣袖的手,一瞬间有些恍然。
从前这些事,都是宋凛生帮她的。
“纵使是天大的亏欠,三百年的日月,也该还清了。”敕黄眉眼轻动,一番劝告下来,又不敢将话说的太重。
文玉心中了然,也明白敕黄的意思,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不能如此潦草地放弃。
“我与他之间,不是亏欠,亦无法还清。”
她养护宋凛生的寿元枝,又在奈何桥畔等候他三百年,并非是为了什么亏欠。她只是想再见宋凛生一面,再与他将从前未说完的话好好讲完。
敕黄神色一僵,似有不忍。
从前他由着文玉的性子胡闹,甚至每每撺掇她四处玩耍,就是希望她可以在春神殿、在神君的庇护下肆意生长,永保天真,不必艳羡旁人,亦不必与谁相较。
可如今经此一事,又在幽冥府磋磨了三百年,文玉虽看着没什么变化,实则却大不同了。
“话是如此,可往后你哪里还有关于他的线索……”敕黄语调轻松,尽可能地想让这事看起来毫无着落,好将文玉劝退,“既然你已从幽冥府请辞,那往后便安心待在春神殿,若愿意修炼就好生修炼,若不愿意就做个散仙。”
敕黄号完脉,随手在文玉额前揉了一把,“横竖春神殿的香火又不是养活不了你。”
文玉定定地听着敕黄的话,心下也不知在盘算着什么。可待敕黄话音落地,她非但不接茬,反倒在一番思索下,忽然心明眼亮——
谁说她没有线索?
文玉腾得翻身下地,动作间飞扬的衣角浑似涌动的浪花,她一面不管不顾地往外奔去,一面匆匆问道:“大黄,我师父呢?”
她自幽冥府的大殿上请辞之时,分明遇着一位与宋凛生像了个十成十的仙君,还将其错认。
此番重回春神殿,为的便是将他的底细查清。
师父句芒神君作为春神殿的主人,掌管着人间花木,在东天庭可以说是木行仙家之首,若请其相助,势必事半功倍。
文玉情潮澎湃,整个人莫名地雀跃起来,似乎是某种未知激起了她三百年来深如古井、了无波澜的心。
纵使他亲口说过他并非是宋凛生,她也要亲自去验证一番才好。
为今之计是先找到师父!
在擢英殿她陷入昏迷之后,想必是师父接住了她,可眼下不知师父去了何处,又怎会独留敕黄一人看顾于她。
要知道,她方才拜入春神殿的那段时日,师父对她可是寸步不离的。
压下心中疑惑,文玉无暇他顾,三两步便跨出殿门。
独留敕黄在身后愤愤不平地高喊着,“什么大黄,是敕黄君!敕黄君!”
仙雾缭绕、神息充沛,与永远暗无天日的幽冥府,时刻怨魂飘荡的奈何桥大不相同,春神殿有师父的神力滋养,是以一向草木勃发、落英缤纷。
更遑论行走其间的仙鹤、畅快活动的游鱼,一同妆点着此处,任谁见了也忍不住夸赞一句神仙洞府。
一别数年,她也有好些时候不曾回春神殿了。
文玉前脚迈出门槛,敕黄后脚便追了上来,不知为何一向爱同她玩笑的敕黄此刻面上竟挂上几丝肃然。
“你寻神君做什么?”
敕黄加快脚步,索性张开双臂横在了文玉身前,一副横竖不要她往外的架势。
“如今对你来说最紧要的休养生息、保重自身。”
可文玉若是能被他轻易拦下的人,从前便不会有她私自下界之事了。
她不以为意地偏头从敕黄的腋下穿过,随即旋身面朝敕黄打了个响指,而后一面背着身子后退,还不忘一面耸耸肩膀轻笑着应声。
“我自有正事要找师父商谈。”
敕黄的目光瞥过自己腋下,而后紧跟着文玉转身,急匆匆地继续追赶着她的步伐,言语间仍是充满了劝告。
“你别闹,神君此刻正忙——”
第239章
闻言文玉脚步顿住,似乎想到什么,旋即掐指一算,而后满脸看破的神情驳道:“你可别唬我,如今凡间已然入冬,尚在腊月时候,百姓皆预备着团圆,既不春耕又不播种……”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索性上前几步行至敕黄身侧,直截了当地发问:“师父能忙些什么?”
“再者说,师父若是忙着,你这头大黄牛还能有闲下来的时候?”文玉双手环胸,偏头打趣着敕黄。
“烧、火、棍。”敕黄瞧见她眉宇之间的迫人色彩,不由得往后仰了几寸,几番咬牙切齿之下,只憋出一句,“横竖你不许去打扰神君便是。”
文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抬脚便往前走去,“师父准我自由出入春神殿各处,亦从不嫌我吵闹,便没有我不能前去的道理。”
言罢,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若不与我同往,在此处等我回来便是。”
“回来?什么回来?”敕黄紧追不舍,并无由着她的意思,“我看是你给我回来!”
文玉满不在乎地耸肩,敕黄若真想拦她,便不会让她走出殿门。从前到现在,敕黄还是这样嘴硬心软。
撇下思绪,文玉只一心往前。
这个时候,师父不在她身旁,想必在正殿。
神霄绛阙、百里天宫,文玉神色匆匆自其间穿行而过,眼前的楼宇层叠、檐角勾连,反衬得她身如点豆、渺小不堪。
可见纵是成仙,也并非就强大如斯。
敕黄望着其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能暗自摇头。此一去,也不知是福是祸。
可他尽管忧心,却别无他法,在文玉彻底消失在转角之前赶忙抬脚跟上。即便拦不住,也是要拦的。
虽则已有许久不曾回来,可师父所居的正殿,她仍是闭着眼睛也能摸过去。
不多时,文玉便立身于春神殿正殿外头的玉阶之下。
遥遥望去,两侧的檐兽各守一端,祥云如涛似浪般簇拥着正中的那块门匾,淡淡的鎏金浮越其上,精巧奇美之间不失肃穆威严。
——断云边。
文玉默念着这三个字,仍旧有些回不过味来。她从前总是缠着师父问,断云边缘何会择这个断字,就好像师父的法器留云扇亦是音同流云散一般,可都不是什么团圆的好意头。
只不过师父从来都是淡笑着瞧她,满目尽是长者的慈悲,却又不为她作答。
撇去心思,文玉忍不住摇摇头,怎么总是想起从前的事,眼下她分明还有更要紧的话要同师父说。
可是行至跟前,她莫名的有些踟蹰,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她三百年未归,师父不会……生她的气罢?
方才在擢英殿不好同她计较,可眼下回了春神殿,关起门来……
思及此处,文玉的指尖划过掌心,如若不然还是等等敕黄一道,也好帮她分担些……
文玉忍不住缩着脖颈,杵在原地不肯挪动。
一直到后头的敕黄都追了上来,奇怪道:“不是没有你不能前去的道理吗?烧、火、棍?”
如获大赦般,文玉闻言转身之时立即堆满笑容,带着些许谄媚的意味,毕恭毕敬地唤道:“敕黄君,方才你说师父此刻正忙,想必一定知晓师父因何忙碌罢?”
先前是她头脑一热便往这头冲过来,现下想想敕黄是从不说空话唬她的,文玉心中也打起了鼓,还是决定试探一二,最好能拉着敕黄一同进去。
敕黄略一挑眉,身形灵活地避开了文玉将要搀住他的手,“文玉君客气,神君忙些什么,我一头大黄牛哪里会知道?”
如今想起巴结他,恐怕是晚了罢,敕黄心中暗笑、忍俊不禁。
“敕黄君——”文玉见他不接茬,也不气馁,忙不迭地赶紧再次抓准时机拉住敕黄的衣袖来回晃动,“你就看在往日一同玩耍的份上,为我透露一二罢!”
只当敕黄仍旧不肯就范,文玉还欲说些什么,却见他一把按住文玉的手,另一手更是慌乱地来捂她的口鼻。
“低声些!”敕黄实在是手忙脚乱,动作间还不忘朝着正殿门望去,“往日我时时督促你修仙问道,从不曾懈怠!几时与你玩耍了?”
文玉眨巴着眼睛,任由敕黄捂着她,随着他话音落下做恍然大悟状,其眉宇间的笑意几乎要藏不住,“哦——”
“春神座下,休要胡言乱语!”敕黄收回目光,以眼神同文玉致意,“嗯?”
“是是是。”文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也不和他争辩,“那敕黄君——”
“说与你听便是。”敕黄撤回手,甚至还作势掸了掸臂上的银环,一副傲气十足的做派,“还不附耳过来?”
文玉唇角紧绷,强忍着笑意凑上前去,可殊不知这东西亦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敕黄皱皱眉,一指头敲在文玉额前,“正经些,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唔——”文玉两手捂住额头,鼻尖蹙成一团,“今日?”
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一番思索过后,文玉将春神殿上下紧要之时通通想了个遍,再渐次排除,末了终于明白过来。
“今日是本上仙重归春神殿之日!”言罢,她甚至不乏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敕黄君,不曾想你竟这样重视今日,这样重视我,我往后再也不胡乱喊你大黄了。”
说到最后,文玉心中竟还泛起几丝难为情。
可不待她话音落地,敕黄便在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扬手拦住她的话头。
“这……这勉强算是春神殿的大事一桩。”一开口,敕黄仍是不忍驳她的兴致,“不过我说的并非此事。”
“哦?”文玉收住面上的笑意,正了神色,“另有玄机?”
敕黄定定地盯着文玉看了片刻,似有犹疑,而后复又探头往玉阶之上的断云边瞧了几眼,神神秘秘地将文玉拉至一旁。
“今日是擢英殿的太灏帝君重归神位、入殿主事之日。”
擢英殿,太灏帝君。
将一番话仔仔细细地在脑海中过滤一遍,文玉恍惚间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当初趁着师父不在春神殿之际,她和敕黄曾溜去擢英殿玩闹,也就是……就是她误折寿元枝、妨碍宋凛生之时……
当时敕黄与她说过,擢英殿的神君约莫是在人间积攒功德。
游历人间、转世轮回,这对于神者仙者而言,时而有之。或主动请命、或因过受罚,皆可投生凡尘受生老病死之苦,若能在有生之年有所建树,也算是积攒功德的美事。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如今太灏帝君重归神位,想必是在人间的轮回已然收尾,可是……
“可是这与师父有何关联?”文玉偏头,遥望着断云边的门匾。
敕黄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太灏帝君此刻正在断云边与神君叙话,你说有无关联?”
“你说太灏帝君在断云边?”文玉骤然大惊,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敕黄。
“自然,你两只耳朵不是听见了?”敕黄忍不住后仰,可仍挡不住文玉随风而转的发丝,“是以我才不让你此刻前去相扰。”
说完这句,敕黄忍不住嘀咕道:“若单是神君在里头,恐怕等不及你来寻,他便先一步来看你。”
得了他肯定的答复,文玉抬脚便缩在了敕黄身后,企图令其遮盖住她的身形,心中不免阵阵发虚。
幸而她在殿外停住脚步,否则若是那样鲁莽地闯进去,坏了师父和太灏帝君的正事可如何是好?
可是方才她二人在此的动静亦是不小,不会已经被察觉了罢?师父自然好说,可那太灏帝君……
思及此处,文玉眼波流转,在背后轻轻戳着敕黄的肩头,“这位太灏帝君,不知可好相与?”
开罪于他事小,丢了师父的脸面才是大。
敕黄扭头自肩侧往后看,动作间他发间毛茸茸的牛耳随之抖动,垂首看向文玉的同时,忍不住笑道:“怎么?我们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文玉君,也知道害怕?”
“敕黄……”文玉皱眉,赶紧讨饶,“敕黄君?敕黄大人?”
敕黄闭了闭目,对于文玉的吹捧似乎很是受用,一直等到听够本,才抬手抵在唇中示意文玉收口。
“擢英殿的太灏帝君。”回想着记忆中断续的碎片,敕黄低声同文玉说道,“传说中其为天地所养、灵气所育,是一人独掌东天庭众神的存在。”
话音一顿,敕黄垂眸,他的视线反复扫过文玉的面庞,似乎再确认是否要接着往下说。
“嗯?”文玉浑然不觉,见敕黄骤然停住,便仰面扬了扬下颌,“然后呢?”
“你先前在擢英殿毁坏的不死神树,便是太灏帝君的神识所化。”敕黄语调缓慢、声线轻柔,刻意收着的音色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对文玉稍作安慰。
文玉一怔,自然明白他的意图。
她折断宋凛生的寿元枝,这已是令她伤怀百年之事。再加之毁坏了不死神树,尤其还是在太灏帝君游历人间、未在擢英殿之时,怎么看都是对他不起。
今日,太灏帝君重归擢英殿,眼下又找到了断云边与师父叙话……文玉不禁后背一凉。
沉默片刻后,文玉艰涩地开口:“我回偏殿找点藤条。”
“现在?”敕黄转身面对着文玉,一双眼睛写满疑惑,“作甚?”
“负荆请罪。”文玉一字一顿地说道。
可不待她话音落地,敕黄却先笑出了声,“你且放心,那是太灏帝君,不是阎王夜叉。”
敕黄一面摇头,一面叹息,“我看你呀,是在幽冥府被酆都君吓破了胆。”
文玉轻咬下唇,神色复杂地盯着敕黄一言不发,他虽如此说,可她总是放不下心。
若是太灏帝君追问起来与她为难,恐怕要连累师父。
见她五官皱成一团,敕黄伸手捧住文玉的面庞左右揉搓着,“想什么呢?”
“在擢英殿不死树下,你昏迷之际,便是太灏帝君出手相救,你才没摔成树杈。”
言罢,仿佛怕文玉仍有疑虑,敕黄接着说道:“当时那个凡人的寿元枝正随风消散,太灏帝君亦是亲眼所见,若他当真与你计较,也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
文玉怔愣着,脑海中自顾自地略过敕黄说的许多话,只抓住其中一句,“你说,是谁救了我?”
“太灏帝君啊。”敕黄不明所以,只应声答道。
竟然是……他?而不是师父吗?
文玉眉心蹙起,心中一股难掩的滋味登时翻涌而起。她恍惚记得失去知觉之前,那个温暖干燥的怀抱,原以为是师父的,如今来看竟是太灏帝君。
“说来也怪,往常这肯定是神君的活计,可太灏帝君甫一现身,神君整个人……”敕黄眉头紧锁,渐渐也失去了打趣的意味,“我说不好,还是莫要妄议神君。”
文玉对敕黄的话仿若未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索当中。她与那太灏帝君素昧平生,他何故出手相救?
若是不知她毁坏神树便罢,可照敕黄如此说,其分明正撞见寿元枝折损一事。
敕黄调开话头,急于将方才的不当言论盖过,“我们神君,是太灏帝君辅佐神。”
“还有从前你见过的,擢英殿那头大龙,名唤澹青的那个,便是太灏帝君的坐骑。”
“等等。”文玉抬首打断敕黄的话,兀自问道:
“师父为什么要做他的辅佐神?”
第240章
似乎没想到文玉会有此一问,敕黄愣在原地,登时眼中亦生出些疑惑。
“这个我倒不知。”敕黄沉吟片刻,从前的事浮现在眼前,“我阿母青兕君当日听闻神君尚未有坐骑,便……便百般努力将我送入春神殿,自我来时,神君便已是太灏帝君的辅佐神。”
文玉轻轻颔首,她当师父是春神殿之主,便只关心春神殿之事。对于擢英殿的这位太灏帝君确实知之甚少,似乎连师父也不怎么提及。
如此说来,若是太灏帝君要追究,师父的颜面似乎盖不过他的地位。
眼尾扫过眼前的敕黄,文玉心思一动,“敕黄君,你就不好奇太灏帝君甫一归位便亲临断云边,所为何事?”
敕黄气定神闲,伸出一指抵住文玉的眉心。
“我不好奇。”敕黄眉开眼笑,已然将文玉的激将法识破,“你、也不许好奇。”
“为什么?”文玉横眼看去,很是不解。
“自然是神君有令。”敕黄抱臂倚在林木边上,远远瞧着玉阶之上的断云边,“他与太灏帝君叙话,任何人不得相扰。”
文玉指着自己的鼻尖,难以置信,“也包括我?”
“怎么?”敕黄偏头笑着,额间浅棕的碎发随之散落,“如今又不后怕了?”
文玉眼珠一转,眸光闪动,“此一时彼一时。”
言罢,文玉手腕翻转,一缕青芒随即跃上掌心,随后其指尖轻点,那青芒便一路顺着玉阶而上。
“你作甚?”敕黄凝眉,思量着稍后被神君发现他看管不力继而被扫地出门的可能性,“此举是为大不敬。”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文玉丝毫不怵,指尖持续地催发着灵力。
总要弄清楚太灏帝君来此何事,她才能早些预备对策,譬如……伐些藤条。
话虽如此说,可真动起手来,文玉仍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
敕黄双眉倒立,面上是明摆的不赞成,可架不住文玉两眼哀求,只能抬袖助她一臂之力。
作为师父的坐骑,敕黄可以说是与他常年相伴,二者的气息如出一辙,有敕黄的帮忙,文玉便更易伪装。
眼见那缕青芒拾级而上,跃入断云边的门匾之后,文玉随之闭目,静心细听起来。
云海尘清,山光影满。
外头的层叠的鹤鸣于风前相和、在九天吹彻,而断云边内却是一地安宁、寂静无声。
宏伟高大的殿宇正中,一盘未尽的棋局将对坐的两人分隔开来,黑白二色的棋子激战正酣却迟迟未有新子落下——
似乎是盘残棋。
句芒一袭青衫加身,整个人如同陷在片片碧色的云雾之中,其满头的乌发松散地拢于脑后,琥珀色的缎带飞扬其间,无风自动。
“这局棋摆了四百余年,自那时便被搁置。”句芒轻掀眼帘,定定地望着对坐之人,“如今帝君重归神位、入殿主事,是否该与我将此局下完?”
可话虽如此说,句芒的双手却拢于袖中不曾动作,一时之间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沉寂了许久,句芒眼见着那白袍轻动,袖口的莲花纹随之映射出淡金的光泽。
矜贵自持、风雅非常。
太灏自那光泽中垂目,错开句芒直视的眼神,转而看向棋盘上的黑子——
那是他从前亲手落下。
若论起来,这棋局由他而起,却也因他而散。
如今句芒问起,也是应当,可是……
“我今日前来,并非同你对弈。”太灏掩藏在睫羽之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却转瞬即逝。
他整个人如同冰凌上结出的霜花,眼角眉梢之间俱是清冷疏离的意味,一如往常、丝毫未改。
句芒心知他历来如此,便不躲不闪,心绪宁静地问道:“那帝君……所求为何?”
他这春神殿……还有什么是帝君所没有的呢?
此言一出,太灏面色不变,喉间却生出几分晦涩。
所求为何?凡人有所求,通常求神拜佛,而这漫天神佛若有所求,又该……如何……
从前摆下这棋局,便是想知道自己所求为何,如今日月轮换、光阴消逝,转眼已是四百余年,残棋犹在、困顿未去。
他似乎仍不知自己所求为何。
“你的神识。”太灏敛去心思,不愿细想,转而抬眸看向对坐的句芒,“为何只余下五分。”
话音落地,句芒眉心一动,却闭口不言。
而此刻的断云边外,文玉催动灵力的指尖猛地震颤,心头亦是大惊。
“什么?”文玉骤然出声,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身畔的敕黄,“师父的神识?”
敕黄眸光一滞,殿内之言他亦是悉数入耳,对于文玉的发问也有所预料。可真到眼前,仍是难免惊慌。
幸而神君早有叮嘱。
他抬袖按在文玉双肩,示意其稍安勿躁,“此事容后再谈!切莫惊动神君!”
文玉眉心一拧,半信半疑地盯着敕黄,却被他按着后脑继续探听。
断云边内,句芒一向直视太灏的那双眼,终于落寞下来,他唇畔虽仍噙着笑意,可眸中却未有光芒。
“这是句芒的一点私心。”,句芒压下胸腔之中涌动的气息,接着劝告道,“帝君权当不知、何必追问。”
太灏目露不忍,疏冷的眉眼难得地出现一丝裂痕。
“子瞻。”
无人应声,句芒侧身将视线投向殿外,似乎一直要看到紧掩的正殿门页外头去。
半晌没有新的醒动,文玉猫着耳朵拉了拉敕黄臂上的银环,“子瞻?谁是子瞻?”
“唔——”敕黄沉吟着,将东天庭各路神仙洞府一一回想,“我亦不知。”
文玉眉梢扬起,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无碍,我们接着听兴许便能知晓。”
话落,文玉紧张地眯着眼睛,手腕转动间指尖的青芒更甚。
她如法炮制,依照着方才的路数而去,眼见着那道青芒顺着玉阶往上,正行至断云边的门匾前,再欲往里之时——
却被另一道更为强劲却又不失温柔的青芒拦下。
虽其并无伤人的意思,可一瞬间,文玉的青芒似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当即便瑟缩着退下。从断云边三个字旁跌落在层叠的玉阶上,而后更是三步并作两步,慌不择路地窜回文玉的指尖、没入其体内。
“是师父!”文玉低声惊呼,忽然站直了身子往敕黄的肩膀后躲去,“师父发现我了!”
不待敕黄出声,文玉眨巴着眼睛左右环顾,如同惊弓之鸟,“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师父若是发现了她,那……那个什么太灏帝君,莫不是也?
敕黄顺着文玉的动作时左时右,引得他耳上的银环叮当,加之太过频繁,看得他晕头转向。
“好了好了!慌张什么!”敕黄一把将文玉从身后捞出来,把着她的肩膀与其对视,“神君发现却并未挑破,总归是护着你。”
文玉四下乱瞟的眼神骤然聚焦,紧盯着面前的敕黄,却仍忍不住眸光闪烁。
“莫要自乱阵脚。”敕黄揉了一把文玉的发顶,宽慰道。
也不知该说文玉究竟是胆大还是胆小,私窥神君都使得,还会怕被发现?
敕黄摇摇头,始终是不忍心文玉担惊受怕,“不会有事。”
文玉深深地吐纳一口,将不安的心绪尽力咽下,而后挨着墙根站定,却又忍不住看向远处的花木。
看来,方才就该回偏殿去预备藤条。
失策失策。
顺着文玉的目光看去,敕黄鼻尖一痒,却在反复地看过之后强自转头。
神君不许他吃殿内的花木……
一树一牛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垂头丧气地站在断云边的玉阶下。
光影横斜,云彩游弋,不知过了多久。
“敕黄。”文玉忽而站直身子,遥望断云边一眼后便调转方向往外匆匆几步,“你在此处候着,我去去便回。”
“现在?”敕黄捏着鼻尖,尽力让自己不要嗅到花木香气,“你要作甚?”
许久都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刻?
文玉头也不回,“回偏殿伐些藤条,预备负荆请罪。放心,不会少了你那份。”
毕竟误伤不死树、折毁寿元枝,敕黄可不能算是毫无牵连。
见她抬脚便走,敕黄左右环顾,看看断云边的殿门,又看看文玉的背影,“等等!”
“还等什么?”文玉恍若未闻,自云海中穿行而过,“这样久,太灏帝君必然在向师父告我的黑状。”
她说怎么方才迟迟不曾提起此事,想必是那太灏帝君先师父一步发现她和敕黄,是以按下不谈。
可师父以神力挥退她之后,整个断云边里头她是瞧也瞧不见,听也听不着。
虽则听不着,可她猜得到。
“烧火棍。”敕黄紧跟着起身,追赶着文玉的步伐,“你先等等!烧火棍!”
虽不知敕黄为何反复拦她,是来也拦,去也拦,可文玉显然不会轻易回头。
“与其坐以待毙,令师父蒙羞。”文玉愤愤然,片刻后又瑟缩着,“不如我主动……请罪……”
“不是,你听我说——”敕黄的声音染上无奈,甚至伴有一丝焦急。
“文玉君。”
文玉闭目吐纳,反复平复着心中的浊气,不过无论如何,总算停住脚步,她忽然转身直面敕黄。
“敕黄,你唤我文玉君也没有……用……”
随着文玉彻底回头,她已然出口的话音却骤然幽微,直至最后几乎是隐入尘烟。
敕黄闪身立于一旁,此刻正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默然垂首,并未出声,只以眼尾不安地扫过文玉。
云海激荡、心湖震动。
文玉无暇顾及敕黄,僵直的视线一直越过他去,穿过翻涌的白浪,遥望着断云边。
熟悉的面容,陌生的气息。
玉阶之上那人的出现,恍惚间好似文玉三百年来的梦境成真。
可这样的感觉并非头一遭,文玉记得清楚明白——
上回还是在幽冥府的大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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