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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一时间,风声止息。


    即便已得了那人肯定确切的答复,可真正再次四目相对之时,文玉仍是压制不住地恍惚起来。


    宋凛生……


    玉阶两侧的云雾丝有灵气般退散开来,自那人跟前始,于文玉脚下终,将二人之间的障碍扫清,畅通无阻得连接着。


    三百年来,每每梦回之时,宋凛生便是这样长身玉立、拢袖而来。


    只不过梦里没有玉阶、没有云海,只有观梧院那株枝叶繁茂、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为他肩头撒下片片绿意,光影斑驳间他的眉眼忽明忽暗,与她的距离亦是忽近忽远。


    而此刻她与那人一上一下,遥遥相望,似乎与在幽冥府大殿之上的情形几乎别无二致。


    不同于幽冥府的低沉压抑、晦暗不明,断云边外天光熹微、云影徘徊,令整个天宫都笼罩在一层薄金之下。


    文玉眼下并非是轮回司的孟婆,而玉阶上的那人亦不再是什么无名仙君……


    “太灏帝君在断云边与神君叙话。”


    敕黄方才的叮嘱言犹在耳,文玉又非痴傻,稍一停顿后便明白过来。


    只是难言的震动与心绪的激荡交织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反倒登时麻木起来,手脚僵直、血液倒流令她驻足于原地纹丝不动。


    即便她再如何不愿意承认,再如何不能够相信,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玉阶之上的那人,是东天庭擢英殿的主人,太灏帝君。


    他……真的不是宋凛生。


    敕黄立于中央,瞧见眼下的情*形,一番摇摆下不由得随着散开的云雾一齐后退半步。


    这叫他如何插手?往右是怔愣沉默的文玉,往左是深不可测的帝君。


    太灏白袍静默,并未言语,只是在目光触及玉阶下的文玉之时,面上的霜寒似乎化开一瞬。


    方才在擢英殿的不死树下急火攻心、一梦不起的小仙君。


    她醒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似乎比先前在幽冥府之时,深沉了好些。


    缘何如此呢?


    按下心中的好奇,太灏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着,即便是方才在断云边内面对句芒之时,他也未有现下这般……局促……


    他不出声,文玉亦不接话,两人就这么静默而对,相顾无言。


    敕黄垂首低眉缩在一旁,见左右僵持不下,心中不免焦急。他就知道神君既不让文玉前来,定然有其道理,可眼下已然撞上,又该如何?


    一番思索,敕黄无奈叹息,真是想得他牛头都痛。


    沉寂之下忽而云涌,有风自文玉身后袭来,似乎是无形的双手将她勉力往前推动着。


    发丝扬起,尽数跃至文玉肩前,缭乱着拂过她的面颊,她双眸沉静、定定地望着那人。


    眼见他白袍翻飞、莲纹生光,眼见他眉梢冰寒、眼眸波动,眼见……他身形微动、挪步而来。


    文玉骤然动身,坚定无比地行往玉阶之上。


    顷刻间,二人相对而行。


    他既是帝君太灏,在幽冥府的大殿之上会对她有那番言论也不奇怪。可笑她竟要他打上东天庭,闯进春神殿,状告到她师父句芒上神跟前去。


    如今他依言而来,文玉只觉得天旋地转。


    虽则心中大乱,可一步步前行,文玉却毫不退缩。


    纵使他是帝君太灏,她也要找师父问个清楚。


    二人行动间俱是衣袍翻飞,位于正中的敕黄不由得左右环顾,这阵仗……


    文玉总不至于要同太灏帝君打起来罢?


    敕黄忍不住在心中捏一把汗,极其专注地紧盯着文玉的一举一动,时刻预备着飞身拦上去。


    他倒不是怕文玉冒犯太灏帝君,只是以帝君的修为,他担心其随意一拂袖便能令文玉重伤不起。


    相对而行的两人逐渐向敕黄靠拢,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他总觉得太灏帝君行色匆匆、步履忙乱,气息似乎并不平稳。


    就如同方才在擢英殿搭救文玉之时……


    距离越来越近,文玉能清楚地瞧见太灏的那一双眼——


    深如古井、静似寒潭。


    毫无情绪的眸子就那么平淡地与她对视,仿佛没有什么能令其生出一丝波澜。


    文玉强自镇定着,紧绷的面色不肯显露半点破绽,更不愿意落了下风。


    可是如同海面上的涡流,尽管面上再如何风平浪静,也无法抹去掩藏其中的波涛汹涌。


    她心头的钝痛随着距离的拉近而越发清晰,文玉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帝君太灏决计不会是宋凛生。


    因为宋凛生……从不会用这样漠然的眼神看着她。


    文玉强压胸腔中莫名的憋闷和没来由的怒气,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擢英殿的主人太灏帝君。


    可是认知越明白,她的心绪反倒越不受控制。


    敕黄敏锐地察觉到文玉的不对劲,担忧的目光随之而来。若是文玉真的大打出手,他虽不放心,倒不会觉得奇怪,可眼下文玉一言不发,实在是静得可怕。


    风声席卷,香云交叠,太灏于莹白的玉阶上一路往下。


    自他出声唤“文玉君”往后,亦不曾有过旁的只言片语。


    白袍轻动,翻起的衣角浑似层叠的波涛,一点一点地拥至文玉面前。


    太灏帝君出言留她,是想同她说什么呢?


    追究她在幽冥府那一脚的无礼?还是问责她对不死树犯下的罪行?或是惩戒她方才私自窥探神君的不敬……


    文玉心绪翻涌,面色却极静,她毕竟不是从前那个喜形于色的小树妖。


    一朝飞升,她也担得起旁人的一句文玉仙君。


    无论太灏帝君会说什么,她一概承担便是。


    可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却唯独不曾预料的是——


    太灏自她肩侧错身而过。


    其飞扬的发丝拂动着,于她耳畔扫过,酥酥的痒意令麻木的文玉也不禁为之一颤。


    一瞬间,万籁俱寂。


    既无话要讲,为何要唤她?


    幽冥府上对她的漠视在前,断云边外对她的戏弄在后,这位太灏帝君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片刻的怔愣后,文玉清醒过来,其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断云边的门匾,将那些纷乱的心思尽数摒去。


    既不是宋凛生,便没有侧目的必要。


    指甲陷进掌心之时,文玉的脑海中亦是一片清明,她寻师父要紧。


    待二人各行一遍边、逐渐远走,左右的云雾似得了特赦般,登时四下弥漫、交叠翻涌。


    敕黄就在这团雾气中猫着身子微微转动眼眸,直至太灏帝君的白袍几乎要融进天色,敕黄忙不迭地抬脚追上文玉的身影。


    “文玉……”敕黄犹疑着,视线扫过文玉的面庞,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你……”


    “你怎么不叫我烧火棍了?”文玉头也不回,出言打趣,话音却并不轻松,“大黄?”


    “文玉。”敕黄正色道,实在于心不忍,“我有话要同你说。”


    文玉步履匆匆,顺着玉阶往上的身形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有话等我寻完师父再说。”


    敕黄还欲说些什么,可一触及文玉并不明朗的面色,他又难以说出口。


    玉阶尽头,断云边殿门紧闭。


    “师父——”文玉拥至门前,稍显急躁地唤道,“师父快快开门,弟子求见师父。”


    随后而至的敕黄望着文玉的背影,与毫无回应的断云边一齐沉默半晌。


    风中唯有她的话音回荡着,文玉不由得脊背一僵。


    “师父?”试探着开口,文玉抬袖抚上殿门上的纹路,“师父,是我。”


    奇怪,太灏帝君方才从断云边出去,师父应当正在殿内才对,怎么会不与她应声?


    文玉心里打起了鼓,难道真是因为她许久不归春神殿,师父生她的气了?


    思及此处,文玉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从前她在春神殿来去自由,即便师父的居所断云边亦是对她大门敞开、毫不设防,哪怕她横着走师父也只会笑眼弯弯地嘱咐她当心些。


    这似乎是头一回,见着断云边殿门紧闭的样子,而她被拦截在外。


    胸腔一窒,文玉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


    奈何桥畔未曾等到宋凛生,她可以从头谋划;幽冥府上撞见神秘莫测的仙君,她可以慢慢查访;擢英殿里不知从哪里归位的太灏帝君,她可以敬而远之。


    可是,断云边外,文玉望着紧闭的殿门,只觉得雷霆乍惊。


    “师父,是我。”文玉的声音并不激昂,只是近乎呢喃般地念道,“我是阿玉。”


    依旧是风声寂寂,无人应答。


    “师父,开开门,我是阿玉。”文玉轻扣殿门,稍稍提高了声量,“师父——”


    没有歇斯底里,唯余难以置信。


    敕黄于她身后站定,目露不忍,在凝眉看文玉呼喊许久后,终于一把薅过角畔的绒毛,似下定某种决心般上前拦住文玉。


    “文玉,你听我说。”敕黄钳着文玉的肩膀,“文玉。”


    文玉闻声转眸,静静地看着敕黄,“你……要同我说什么?”


    “神君他不在殿内。”敕黄双眉倒立,语出艰涩,“神君有令,待到你醒来之时,便是他闭关之日。”


    “你骗我,师父怎会不在?”文玉想也不想便反驳道,“方才师父还以神力阻我,你分明亦是亲眼所见的。”


    那道青芒她瞧得分明,定然是师父的手笔。


    “再者说,师父早晚不闭关,我醒来便要闭关?”


    文玉不知为何敕黄要编这些瞎话来同她逗趣,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她没有这份闲心。


    四目相对,敕黄静默无言。


    风声自二人之间流转,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未等到敕黄出声的文玉眸光一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比那无名仙君便是帝君太灏更令她感到震撼的是——


    “你是说,师父不肯见我。”


    第242章


    漫无边际的沉寂自四周弥漫而来,纵使是平日里最能言善辩的敕黄,也于此刻噤声。


    极其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文玉,敕黄心中百转千回,却不知如何开口答复于她。


    神君,不肯见文玉吗?


    似乎并非如此……


    可是,这的确是神君的指令,他也不过依言行事。


    几番犹豫之下,敕黄握住文玉的双肩,“神君只是闭关,并非是不肯见你。”


    他如此说,不算坏了神君嘱托。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文玉眸光闪动,满溢其间的疑惑逐步变为惊愕,一直到最后仍是难以置信的色彩。


    一阵晦涩难言的感觉漫上喉头,文玉唇齿微张、开合数次后,总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敕黄,我醒来之时,便是师父的闭关之日……”


    “这与不肯见我,有何分别?”


    这话虽是对敕黄说的,却更像是在问她自己,任是她如何苦思冥想,却亦是无法可解。


    敕黄心中叹息,嘴上也不禁软了下来,“文玉,你相信我。”


    “神君绝不是不肯见你,只是他已然闭关此刻不在殿内。”


    可无论敕黄如何解释,文玉蹙起的眉心亦无法松快下来。


    “不在殿内?”文玉抬手抚上殿门,“不是你说师父与太灏帝君在断云边叙话?”


    “是。”敕黄只觉得百口莫辩,是他说的没错,“可是……”


    文玉转目定定地盯着紧闭的殿门,似乎想要一直穿门而过,瞧到最里头探个究竟。


    事实上,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手中力道加重,文玉一把推开断云边的殿门——


    沉重的声响随之而起,敕黄不禁骇然。


    “文玉,此为不敬!”他赶忙抬手阻止,可终究慢她一步。


    门页自文玉掌心向两侧退去,她身后的金光日色登时争先恐后地涌入断云边的大殿之内,原本的阴影被尽数驱散,恢弘磅礴的楼宇显现于她眼前。


    “敬与不敬。”文玉头也不回地反驳,抬脚便迈进殿门,“你从前从不这样说我。”


    文玉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瞬间喷涌而上,拥挤在她喉间促使其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哽咽。


    “我是春神弟子,三百年未归,我不信师父不肯见我。”


    这话说得有几分负气的意味,敕黄心中了然,只能无奈追上去。


    碧瓦飞甍、七彩斗拱,辉煌的殿宇一如往常。


    可出乎文玉意料的是,除却半局残棋静躺在大殿中央,旁的……竟一概也无,更不见她师父句芒君的丝毫身影。


    师父……当真不在殿内。


    文玉眼睫颤动,脚下不禁一软,难道师父竟真的不肯见她?


    师父助她化形,教她术法,又将她收入春神殿亲自带在身边,甚至将她的原身移栽到神息缭绕的东天庭上,且从来对她温和细致,不曾斥责过一字半句。


    即便是她闯入擢英殿,折损不死树那日,师父也只是笑着说她“你呀你呀。”,不愿与她说半点重话。


    就是这样好的师父,这样护她的师父,如今,竟然对她避而不见……


    文玉扑棱一声跪倒在地,面前正是那半局残棋。


    难道方才师父和太灏帝君,在殿内下棋吗?


    不过凝视片刻后,文玉否决了这样的想法。


    眼前的黑白两子厮杀正酣,却难分胜负,只不过按上头的痕迹来看,应是许久不曾有人落过子了。


    那师父在殿内做什么呢?又为何忽然闭关……


    文玉垂眸掩去眼中的水光,指尖无力地攥着掌心。


    脑海中想法无数、思绪万千,可却没有任何合理的解答,文玉不禁感到心烦意乱。


    原以为寻到师父,一切疑惑便有法可解,可是她偏偏没想到师父会不肯见自己。


    不知怎的,文玉心中一痛,毫无章法的焦灼于她胸腔中横冲直撞,撞得她急于找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


    恍惚间,文玉紧闭双目抬袖便将眼前的棋局扫了个干干净净。


    黑白子散落一地,清脆的敲击声随之响彻殿宇,伴随着无尽的余音,文玉以袖掩面半伏于桌案上。


    跟上来的敕黄面色凝重,先是循声瞧了眼四下散落的棋子,而后在左右扫过、反复确认殿内确实无人之后,忍不住松了口气。


    可看着眼前可谓是失魂落魄的文玉,他想起从前春神殿那个自由自在、潇洒肆意的小树妖。


    若是失了做树妖的那份快活,做仙君真的是文玉想要的吗?


    低低的呜咽声传来,敕黄见到文玉轻耸的肩膀。


    “为什么?”文玉的声音困在衣袖之间,断断续续地响起,“师父……三百年未见,师父为什么不肯见我……”


    敕黄见文玉啜泣,上前两步便想将她揽起,可握掌成拳最终仍是勉强忍住,无奈叹道:“你既知自己三百年未归,便更应该明白,身为春神弟子应该当担的是什么?”


    似乎没想到敕黄会有此一问,文玉的低泣止息,慢慢地自桌案上坐起身,却并未回身看他。


    “你是春神弟子,又飞升成仙,做了东天庭的仙君。”


    话音一顿,敕黄亦不知接着往下说会有怎样的后果。


    “可三百年来,你不曾回过春神殿一回,却眼巴巴地在幽冥府做什么孟婆,是日也期盼、夜也守候。”


    敕黄从未对文玉说过这样的话,记忆中,他不是带着文玉上树逗雀,就是带着文玉下水戏龙。


    一向是何处好玩、哪里稀奇,便带着文玉去增长见识,既不过问她的术法,亦不苛求她的修为。


    文玉脊背僵直,却是耐心地听着敕黄的话,不似往常般与他反驳。


    “可到头来,一无所获不说,甚至为其将春神殿抛于脑后?”


    敕黄双眉紧拧、于心不忍,可是又不得不说下去,“你可还记得拜入春神座下之时,曾许诺过的潜心修行、福泽众生?”


    面对这样并不算诘责的问话,文玉哑口无言,只静默着垂首。


    “你不是想知道神君为何闭关?”


    说这话的时候,敕黄的话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纵使他在心中已然演练了无数次,可真到此时,仍是不免哽咽。


    “神君失了五分神识。”


    此言一出,似高悬的利剑中间垂直往下,刺入文玉的心口。


    她一时既错愕又茫然地回首看向敕黄,见他张口继续说道:


    “三百年来,神君独自支撑着春神殿,从不曾缺席过任何一场春耕。”


    敕黄清楚地瞧见文玉眼中漫出的泪水,却不得不接着剖开事实。


    “积年累月下来,已是伤重难愈。”


    “怎么会……”文玉喃喃道,她忽然想起方才窃听之时,太灏帝君也曾有此一问,“师父的神识怎么会只余下五分。”


    师父是上古之神,修身深厚、法力无穷,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是鲜有对手的存在。


    是什么事情竟令他神识有损?


    “你以为。”敕黄闭目,似乎不忍再看文玉的眼睛,“自擢英殿倒下后,你为何能这样快地苏醒?”


    文玉惊诧地看着敕黄,“你不是说是太灏帝君出手搭救……”


    “帝君确是出手搭救。”敕黄唇畔浮起痛苦的神色,“可是,是神君以自身的神力滋养着你,为你疏通灵脉。”


    话音落地,文玉亦是心头一震。


    敕黄的话犹如利刃一柄,直截了当地将覆盖在她面上的那层遮羞布挑破。


    文玉不得不承认,若非在幽冥府见了太灏的缘故,她不知何时会再回春神殿。


    一时间,文玉羞愤难当、悔恨交加,师父伤重如此,她竟不知。


    “敕黄,此事是我之过。”文玉嘶哑的声音似布帛断裂,“你一定知道师父在何处闭关。”


    “告诉我。”


    “我想见师父。”


    话到最后,文玉的尾音甚至带着难掩的哭腔。


    敕黄睁眼看着文玉,将她的伤情尽收眼底,余光扫过空无一人的大殿,他强压着颤音劝道:“如今去寻神君,不若待他好生闭关。”


    “可是……”泪水滑落,文玉心中涌起一阵后怕,“师父……”


    “神君从不会责怪于你。”


    “既然回来了。”敕黄跪下身,在文玉身前与她四目相对,“文玉,神君还有话留给你。”


    文玉拭去眼角的湿润,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很是专注地看向敕黄,“是什么?师父说什么?”


    “句芒伤重,请仙君文玉代掌春神殿。”


    敕黄摊开手掌,点点淡金的光芒过后,一把莹白的玉骨扇随之显现。


    文玉认得此物,她抬手间,玉骨扇便滑向她掌心,这是师父的法器……


    “留云扇。”文玉轻唤着。


    “是。”敕黄肯定地答话,同时收了手,“神君将此扇交予你,以护你平安。”


    “可是……由我代掌春神殿?”文玉将留云扇握在手中,其温润的触感登时自掌心游遍全身,“我……”


    并非她想推脱。


    师父之命,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尽全力达成的。


    只是,自她飞升以来,虽有着仙君的称号,可是……


    可是东天庭供养神佛的诸神殿,却始终无法凝结出她的神像金身,令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然飞升成仙。


    若由她来掌春神殿……


    文玉心中不安,她怕有负师命,届时更加令师父失望。


    “近来中央之地异动频发。”


    敕黄看出文玉的犹豫和为难,便只能先同她讲明利害。


    “中洲有一座仙山,名曰钩吾。”


    只是这钩吾山他从前亦不知其面目,敕黄回想着神君的嘱咐,竭力还原地说道。


    “其百年来不过是座寻常山脉,可这些时日三山震动、五岳变化,钩吾山中一股莫名的灵气涌动,引得各路妖魔鬼怪争相前往。”


    文玉眸光一凝,显然亦知晓事态的严重性。随着敕黄的解释,文玉的眉心越蹙越紧。


    “如此一来,自然不乏互相残杀、残害民生之事。”敕黄深深地望着文玉,眼中满是希冀和鼓励。


    “转眼便是春耕时节,而今又是年关时候,此乱不平、此害不除,凡尘如何安宁?百姓如何过活?”


    “我……”文玉心中已有大致的决断。可是她一向习惯跟在师父后头,如今要她代掌春神殿……


    “代掌春神殿,前往中洲钩吾山平乱。”敕黄双手扶住文玉的肩膀,低下身与其对视——


    “文玉,你可答应?”


    第243章


    文玉深深凝视着眼前之人。


    师父待人宽厚,因而敕黄一向是自由散漫、随性恣意,甚少有如今这副肃穆认真的样子。


    她清楚地认识到,或许事态的严重性已然超出掌控,否则依照敕黄的性子,只身前去处置了便是,哪里会待到她回来。


    自她拜入春神殿,便似只飞鸟,一直在师父和敕黄撑起的天幕下自在翱翔。


    而后,她闯下祸事、私入凡尘,又因俗世的因果,于奈何桥畔空耗百年,竟连春神殿出了这样大的事也要敕黄相告才知晓。


    文玉热泪满眼,悔恨地与敕黄对视着。


    是她疏忽,亦是她不该,如今一来,要她如何面对师父和敕黄往日的爱护与疼惜。


    抬袖拭过面颊,水痕登时沾染衣角,文玉心中已有决断。


    她不会放弃追寻宋凛生的下落。


    可眼前,她需得先担起春神弟子应尽的职责。


    “我答应。”握紧手中的留云扇,文玉听见自己这样同敕黄回答着,“答应师父,也答应你。”


    极其复杂的目光扫过文玉的眼眸,敕黄轻捏她双肩,“要平息此乱,更要保重自身。”


    文玉闻言颔首,指腹摸索着留云扇的玉骨,她相信有师父在,不会让她有事。


    “师父……”


    “待此事了结,想必神君亦已出关。”


    敕黄知道文玉在担心什么,赶忙出言宽慰,“到那时再让神君带你去神女峰的乘云巘上看日出,就当为你赔罪。”


    神女峰的乘云巘,传说曾经是一位上古真神诞生之地。从前师父常带她去那处看日升月落、星河长明。


    思及此处,文玉不由得抿唇抽噎,笑中带泪。


    “师父何罪之有。”文玉摇摇头,抽抽搭搭地嘱咐敕黄,“我是在想,师父伤重难愈,你一定为他护法,要他好好闭关。”


    “中洲之事有我,叫他不必挂心。”


    师父是什么性子,她是明白的,若非是他无法支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闭关让她独往。


    可她怕师父牵挂,即便是闭关之时亦要操劳。


    “我?”敕黄沉吟着,似有为难,“我预备与你同往。”


    “那怎么行?”文玉想也不想便连声回绝,甚至双手反扣住敕黄臂上的银环,“你这头大黄牛到底是谁的坐骑?”


    轻松的打趣,似乎能让她忘却将要面对的未知凶险。


    “自然、自然是神君座下。”敕黄面上一热,却不忘担忧,“可是你从未去过中洲……”


    文玉闻言噗嗤一笑,反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这是什么?”


    不明所以的敕黄学着文玉的样子抚上自己的面颊,一路摸索下触及丝丝热气,“鼻……”


    “凡间有句俗语。”文玉故作轻松地扬唇笑道,“叫做鼻子底下是条路。”


    “我虽未去过中洲。”


    “但脚下的路总有方向。”


    文玉收紧掌心,似乎握着留云扇,就能够似从前无数次那样握紧师父的手,让她的焦灼安定下来。


    “你且放心,照看好师父。”


    言罢,文玉回首扫过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朝着敕黄耸耸肩,“另外,不许告诉师父我毁了他这盘棋局。”


    “一言为定。”敕黄郑重颔首,诚恳应声,而后扶着文玉起身。


    “那……”


    文玉闪烁的眼眸依次描摹这断云边的每一寸,最终深深地凝望着与她相对的敕黄。


    “那我走了。”


    敕黄垂目看着文玉绯红的两眼,只觉得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百转千回之下,他却仅是简单地应道:“保重。”


    如同从前她私入凡尘那次,文玉别过目光,与敕黄错身而过。那时候他也是要她保重,如今亦然。


    只是,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小树妖,既已飞升成仙,那这番前去中洲,她定要平息此乱。


    文玉迈步跨出断云边的殿门,最后回首凝望的时候,敕黄正站在那散乱的棋局旁与她挥手。


    她会尽快回来的,师父。


    浮金卷霭、鹤唳青鸾,文玉立于玉阶之上,眺望着云海交叠的远处。


    中洲,钩吾山。


    静默一瞬,文玉握紧手中的留云扇,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去,其身形渐远,最终没入仙雾氤氲之中。


    直至再也瞧不见文玉的影子,敕黄仍自顾自地挥动着手腕,眼中不断有干涩之感涌上,令他忍不住背过身去。


    眼前一团青雾乍起,缥缈摇晃中,一人的身形逐渐显现。


    敕黄强压下喉头的哽咽,闷声唤道:“神君。”


    青衣缎带,眉眼生光,句芒低垂着眼眸瞧着棋盘上散乱的棋子。


    原本僵持不下、胜负难分的黑白子,此刻似乎打破原本的平衡,逐渐生出第三种结局。


    不愧是阿玉,他数百年来未解的局,于阿玉来说,只不过是一拂袖的事。


    句芒扬唇,一丝淡淡的笑意随之而起。


    阿玉,此一去,你之所求皆会得到答案。


    “值得吗?”敕黄看着端坐如松的句芒,忍不住低声问道。


    有风自殿门涌入,拂动句芒脑后的缎带和发丝,衣衫翻飞间,他就那么静默无言地跪坐着。


    敕黄噤声,心知自己多言。


    可是,神君周身围绕着的气息他看得分明——


    那是一种亲眼看着文玉走远的哀愁,亦是一种成全文玉所求的慈悲。


    空旷的断云边殿宇之内,唯余一声叹息。


    白鹤双双、烟云阵阵,文玉一路自雾气中穿行而过,就连自己的寝殿也不曾回,便往东天庭的出口奔去。


    只是方才行至春神殿外的三光神水旁,便觉得阴霾阵阵、天色不明。


    奇怪……


    难不成是因为师父闭关?


    文玉慢下脚步,不解的目光扫向四周,越看越觉得不放心,抬手便捏诀欲唤敕黄前来探查。


    “你去哪里。”冷淡的男声自暗处传来,分明是问句,却叫他说得毫无顿挫。


    心中一惊,文玉登时转眸回身,循声而去。


    她的原身碧梧此刻正生于三光神水池中,受着灵气和神力的滋养,而其后——


    来人阴沉的面孔一寸一寸地出现在她眼前。


    其一袭玄金袍加身,面容平淡、眉眼妖冶,宁静的外表下,是滔天的怒意。


    许是他的气势太过迫人,抑或是他的出现实在突然,怔愣间,文玉不由得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低声唤道:“郁昶……”


    此处是春神殿,不是郁昶该来的地方。


    文玉登时撤回手,还是莫要惊动敕黄,更加谨防被旁人知晓。


    郁昶眉头紧锁,话音深沉,一步步地逼近眼前之人——


    这个要他好找的小树妖。


    不对,如今应该是小树仙君了。


    她既不做孟婆,想必自是回来做她的仙君罢?


    见文玉后的动作,郁昶眸光一暗。


    “我如往常一般去奈何桥畔寻你,你不在。”


    说这话的时候,郁昶眉眼深沉、面色如常,分明与他往日没什么两样。


    可文玉却无端感到一阵阴冷的风拂面而过,叫她心头止不住发紧。


    郁昶这人,分明是十足的纯真心性,可其外表来看,仍是这样的气势骇人。


    真是数百年来,从不曾改。


    “我在往生客栈左二我们常坐的桌前等你,你不回来。”


    看着文玉百口莫辩的样子,郁昶心中却并不觉得快意,他并非逼问于她,只是……难以抑制他的恐惧。


    翻动腕间,文玉收了留云扇,而后连连摆手,“我、我有些事情要回来办,太过匆忙忘记同你交代。”


    她亦不是有意如此。


    “匆忙?”郁昶眉梢一扬,目中满是怀疑,“我去过幽冥府,也见过酆都君了。”


    对于文玉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不相信,匆忙的人会有时间写什么劳什子辞呈,甚至有闲心亲自送上幽冥大殿。


    在外奔波数日,他好不容易得闲,满怀期待回到奈何桥畔之时,却不见文玉的身影。


    待他寻至往生客栈,堂内亦只剩下坐在桌上的谢必安和斜倚门框的范无咎。


    “啊哦,现在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哦。”


    谢必安的话犹在耳畔,郁昶甚至清楚地记得他面上的笑意。


    思及此处,郁昶眉间一痛。


    他知道轮回司上上下下与谢必安一样,皆笑话于他。


    文玉在轮回司尚且有孟婆一职,不论是奈何桥畔还是往生客栈,皆是她查办公务应当去的地方,而他只不过是厚着脸皮赖在文玉身旁、数百年来无名无分的……


    郁昶闭目不语,心中的想法越发清晰。


    只怕是一条狗也不如。


    匆忙?郁昶心下悲凉,只不过是有人想要再一次抛下他罢了。


    至于所谓的“交代”,亦是同当日一样——


    从前也是如此,他为了……寻找一些答案离开江阳,可再回来时,宋凛生身死,文玉失踪。


    他一路追查之下,费了多少功夫,这才终于在奈何桥畔的往生客栈找到已然做了孟婆的文玉。


    她的离去如同现在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给他一个交代。


    郁昶垂眸不语,高大的身形似一座沉寂颓然的山脉,其半边面容陷在阴影,令其沉郁的眉眼更加深邃。


    恍然间,似青山呜咽。


    “郁昶。”文玉凝眉,心中亦是不忍,“我……”


    此事是她考虑不周,有失妥当。


    看着眼前低眉垂目的郁昶,文玉几次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三光神水池水流叮咚,令沉默不语的二人之间更加沉寂。


    郁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担心再出什么岔子。


    从前他不在文玉身边,未能护她顺利飞升,如今他不想与她有片刻分离。


    文玉想要什么,他都能给。


    若是他能让那个叫宋凛生的凡人重新活过来,只要是文玉想要的,他亦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只是,一想到那个凡人……


    郁昶眉心紧蹙,抬目凝望着文玉,忍不住出言问道:“你与他不过相识数月,却愿意为他空耗百年。”


    似乎没想到郁昶会*忽然有此一问,文玉怔愣着抬首,见他目光专注、很是认真,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文玉肯定地答道,并无丝毫躲藏,“甚至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


    文玉别开目光、眺望远处的云霭与流光。这样的景色,终年不见天日的奈何桥畔从未有过,这样的宁静,总是鬼怪嘶鸣的往生客栈亦是少见。


    也许,若是能与他再见一面,便会知道了。


    “那……我呢?”他总是心存侥幸,郁昶忍不住问道。


    此言一出,文玉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郁昶。


    他比三百年前,更加深沉稳重了些,额前的碎发尽数拢起,露出那双阴郁的眉眼来。


    耳畔坠着铃铛链子,胸前戴着那块定元锁,分明是极纯真的面庞,看起来却总有一股桀骜之气。


    与远水河畔初见之时不太一样,和三百年前的奈何桥边相较,也大不相同了。


    可不曾变过的是,那时候他也是如同现在一般,跟到往生客栈问她——


    第244章


    你去哪里。


    她为了找寻宋凛生的魂魄和转世,去幽冥府求有过一面之缘的谢必安,凭借他的襄助和前任孟婆出走的机缘,在地府轮回司谋了个差事,做了新一任的孟婆。


    而后她终日守着奈何桥,没想到等来的第一个人……却是郁昶。


    三百年来,弹指一挥间。


    文玉看着眼前的郁昶,不禁有些恍惚。


    “那时我方才飞升又遭此难,正是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又经历一遍。


    “你……一直陪着我,我都知道的。”


    文玉话音未落,衣衫翻飞间便被正对的郁昶拥了个满怀。


    郁昶埋头于她颈间,一言不发,只几乎贪婪地汲取着充盈在他鼻尖的茉莉香气。


    这是文玉身上的味道。


    文玉愣愣地张开双手,不知该落向何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不轻,只是最终却不曾将郁昶推开。


    郁昶的手就这么紧紧地环抱在文玉的后背,靠在文玉肩头的时候,他露出了方才以来的第一缕笑意。


    她说,她都知道,他很高兴。


    只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文玉。”郁昶闷闷地出声,却仅仅是唤着她的名字,“文玉。”


    他不要她知道,他要她“记得”。


    “嗯?”不明所以的文玉轻声问道,“郁昶?”


    不知想到了什么,郁昶自嘲一笑,旋即放开文玉,站直了身子。


    “没什么。”


    他抬袖自身前摘下一物,交由文玉手中。


    触手是温润的质感,淡淡的暖意自其间生发而出,文玉随即垂眸看去。


    “定元锁?”


    流光溢彩的金锁正中是一点朱红宝石,其色泽莹润,似血液流动。这不是郁昶一直戴在身上的吗?


    文玉仰面看向郁昶,以眼神询问之。


    “从前说过,你能拿去便是你的。”郁昶定定地看着文玉,劝道,“它是你的了。”


    文玉凝眉,看着手中的定元锁不置一词。


    郁昶试探着问道:“可要戴上?”


    “我不要。”文玉抬袖起手,顷刻间便将定元锁戴在郁昶颈间,“如今妖邪四起、动乱丛生,你好好将其留在身上,对你有益处的。”


    她的动作极快,甚至郁昶也不曾看清,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定元锁已然安稳地落在他胸前。


    郁昶一顿,指尖条件反射般地抬起。


    他想将此物为文玉戴上,可是……罢了,罢了。


    从前他做不到,如今仍然做不到。


    “生了何事?”郁昶无奈,只有将话头岔开。


    文玉不欲瞒他,出言为其解释,“我此番回春神殿,便是为了……此事。”


    对于旁的,她闭口不提,亦没有提及的必要。


    “中洲钩吾山有一灵脉现世,引得八方震动、四海觊觎。”


    文玉拍拍郁昶身前,嘱咐道:“因而,这定元锁你好生佩戴在身上,绝不可摘下。”


    她怕郁昶若是搅入其间,会受到伤害。


    “若是待此事止息,人间太平……”郁昶以指腹抚过定元锁,其上似乎留有文玉的温度。


    任是什么动乱,他去处置便是。


    “那我也不要。”文玉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是你的便是你的,给我算怎么一回事。”


    “我并非说这个……”郁昶眉心一沉。


    更何况,这把定元锁原本也非他所有。


    “那是什么?”文玉仰面瞧去、目露疑惑。


    郁昶一向直来直去、言简意赅,甚少有这样迟疑的神色。


    是她能不能和他一起……回沅水之滨也好,奈何桥畔也好,无论去往何处,只要能与他一起便好。


    “是……”郁昶恨自己的吞吞吐吐,可话一开口却全然变了意思,“我们一起去找宋凛生,如何?像先前在往生客栈一样。”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并不要紧。


    哪怕是为了另外的人,他也不在意。


    文玉一怔,面对这样的询问,她没有丝毫的准备。


    找宋凛生……她是定然要去的,只是郁昶……


    “郁昶。”文玉打破沉默,认真答道,“你……该有自己的事。”


    而非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这里。


    文玉心知肚明,三百年已是难还,更遑论往后。


    “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郁昶肯定地看着文玉,不给她丝毫反驳的机会,“此去中洲,我与你同往。”


    “你……”文玉眉心蹙起,显然并不赞成。


    郁昶的事,她甚少过问,可是这数百年来,也知晓一些。他生于沅水之滨,是蛟龙一族自混沌初开以来,最为强大的存在。


    就如同她拜入春神殿,便应担起平定中洲的责任一般,郁昶……也有自己需要去做的事。


    郁昶眸光幽深、满是哀求,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可是那一双眼中层叠的情绪……


    令文玉开不了口。


    “你多犹豫一分,中洲之地的百姓便多一分危险。”此路不通,郁昶便另寻他法,横竖他是一定要与文玉同往。


    即便她不答应,他也可暗中跟随。


    “好。”文玉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我答应你。”


    郁昶说的没错,中洲之地如今究竟是何情形她尚不清楚,眼下不能耽搁太久。


    “但是待此事了结,你一定要回沅水之滨去……”文玉仍不死心,她知道郁昶没那么好说话,可还是出言劝道。


    不待文玉说要,郁昶眸光一亮,迫不及待地出声,“我也答应你。”


    如果她愿意与他一起的话。


    一瞬间,郁昶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唇畔亦勾起丝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忽然很期待中洲之行的结尾,与文玉一道归隐,是他千百年来唯一所求。


    不知郁昶心中百转千回的文玉,眼光扫过他稍稍回暖的面庞,终于松了一口气。


    “既然说好了,那便——”文玉预备唤郁昶动身启程,可没想到话音未落,却是一阵地动山摇。


    “当心。”郁昶正了神色,抬袖拦在文玉身前,警惕的眼神随之扫过四周,进入戒备状态。


    他浑身蓄满力量,似一根绷紧的弦。


    文玉仰面往上看去,只见他半边面容,与在地府当差的数百年来一样,郁昶总是这样护在她身前。


    “没事,此处是东天庭。”


    因而,也该换她挡在郁昶前头。


    文玉按下郁昶的手臂,越步将他拦在身后,既然到了春神殿,她倒要看看谁敢在她眼前作乱。


    郁昶垂眸看着文玉挺拔清俊的身板,眼中划过一丝光亮。


    他并未急着拒绝,而是乖顺地跟在文玉身后,只扬起下巴朝着声源处同文玉致意,“嗯——”


    数百年朝夕相对的默契,令文玉顷刻便明白过来,她循声望去,只一眼便觉不妥。


    “是擢英殿。”文玉面色一凝,当即便迈步前行,“恐怕是不死树异动。”


    见她行色匆匆,郁昶也明白定有要事,他并未多言,紧接着便追着文玉的步伐而去。


    云层激荡、仙雾弥漫,原本宁静祥和的东天庭转眼间便大不相同。


    自春神殿到擢英殿的这条路,文玉走的次数并不多,拢共也就两回。


    一回她折损了宋凛生的寿元枝。


    另一回,她亲眼见了宋凛生寿元枝的风化消逝。


    一始一终,仅仅两回而已,却正是这两回令她此生都难以忘记通往擢英殿的这条路。


    文玉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手忙脚乱地往前走着。


    不死树震动,难不成又有什么……


    两殿之间相隔不远,文玉和郁昶很快便穿越云海而至。


    擢英殿坐落在重叠的仙海之中,烟波白云、芙蓉玉京,通身的青石玉墙、渐次的琉璃彩瓦,便是空置已久,如今主人归位,仍是这般雕栏玉砌、气势恢宏。


    只是文玉正欲往前,却在视线向下扫过殿门之时骤然停住。


    “嗯?”郁昶低声哼道,不知生了何事,“文玉。”


    无人应答,郁昶随即在文玉身侧站定,见文玉略收住脚步,整个人似乎有所防备。


    郁昶心中一奇,顺着文玉的视线往前望去。


    一瞬间,郁昶身形僵住,沉静如渊的眼眸亦震动起来。


    擢英殿的门匾之下,一身白袍猎猎与他二人相对望的……


    那是,宋凛生?


    郁昶难以置信地眯起双眼,谨慎的目光将其从头到脚扫了个来回,最终视线定格,审视着其面容的每一寸。


    很像,十成十地像。


    只不过这人周身神息缭绕,绝非凡人,怎么会是……宋凛生。


    郁昶面色不变,眸光却闪烁,这个“宋凛生”令他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文玉找寻了三百年的宋凛生不曾现身,如今却有一个与其如出一辙的神仙摆在眼前……


    郁昶眸光划动,瞥了一眼身侧的文玉。


    从前他总觉得宋凛生不过是个凡人,寿元短暂、脆弱易折,而他与文玉皆为妖族,才是真正的同类,可堪匹配。


    可眼下,文玉飞升成仙与他已是不同,更遑论又来了个与宋凛生如此相像的神仙……


    郁昶只觉得头皮发麻。


    旁的什么神者仙者,他一概不怕。


    可是此人的面容……


    郁昶的眸光越发沉郁了几分,他一言不发,心中焦急地瞄着文玉的反应。


    文玉静默着并未急着开口,只远远地看着大殿之上的那人。


    帝君太灏。


    尽管已非头一回相见,可文玉在见到这张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恍惚,她强压下心中的异样,选择静观其变。


    方才一番忙乱,她倒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擢英殿如今又不是无主之殿,帝君太灏重归神位自然会好生打理自己的殿宇,与她有什么相干。


    更何况,宋凛生的寿元枝已然随风而散,是她先前亲眼所见,不死神树于她而言已然是无任何牵挂。


    再者说,在春神殿断云边之时,这位帝君太灏只出声唤她的名字,却又无话要与她讲,不知是卖的哪门关子。


    想到此处,文玉心中觉得一阵古怪,她越想越觉得没好气,好端端的,唤她作甚。


    难不成神君便可以为所欲为?


    骗人,她师父就从不会这般作弄人。


    隔着烟波缥缈,太灏长身玉立于殿宇之下,白袍随风而动,却叫人看不清他模糊的眉眼。


    他身姿清瘦挺拔却自带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感,此刻正面色沉静地看着殿下之人——


    春神殿的文玉君,和……一条小白龙。


    太灏的视线掠过郁昶,不置一词。


    一番僵持之下,几人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等待许久的文玉不禁眉心蹙起,方才如此,眼下亦是如此,难不成这位太灏帝君是个哑巴神仙?


    文玉不欲在此处纠缠,她没闲工夫在此处空耗,还是先办师父交代的事情要紧。


    “我倒忘了。”文玉依照春神殿的礼数远远地朝着太灏作揖,“帝君既已归位,擢英殿的事自然轮不到我春神殿来插手。”


    “冒昧来扰,告辞。”


    言罢,文玉转身便走,不带丝毫的犹豫。


    有力的步伐带起云片飞飞。


    她不在乎什么面貌、皮囊,只要这人不是宋凛生,那便不是宋凛生,任他如何相像也不是宋凛生。


    郁昶眼波流转,视线随文玉而动,见她走远,复又回首凝视了大殿之上的那人一眼。


    文玉尊其为“帝君”。


    依他所知,东天庭是有一位帝君,想不到竟是眼前之人,这位所谓的……“宋凛生”。


    一袭白衫,一件玄袍于云海中相对而立,郁昶打量太灏片刻,旋即转身追随文玉而去。


    文玉似乎……并不喜这位帝君。


    郁昶唇畔勾起,眉眼生动。


    而被留在原地的太灏仍旧纹丝不动,远眺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再也瞧不见丝毫的影子,才终于掉转头来,看着院中那株不死神树——


    神力充沛、完好无损。


    第245章


    山云吞吐、翠微万重,文玉自天宫各处穿行而过,一直到了群青叠峦处,仍未放慢脚步。


    一路追过来的郁昶紧紧跟在文玉身后几步,却不知她为何一言不发。


    方才走得那样干脆,可如今她面色不虞,似乎并不快意。


    郁昶沉默着,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


    “文玉。”郁昶加快步伐,竞走几步与文玉并肩而行,“文玉。”


    可文玉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当中,对于郁昶的呼唤仿若未闻。


    她现在很……无措,文玉只能这般形容自己。


    分明已经告诫过自己太灏帝君的身份,可是她背过身来仍会忍不住怀疑,树上无两片全然相同的树叶,世间却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吗?


    只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还是前往中洲之地、平定祸乱要紧,这样才不算有负师父、有负众生。


    文玉心中谋划着,此处有郁昶同行,想必能省去不少麻烦,不知来回一趟需要多少时日。


    敕黄再三叮嘱,务必赶在开春、最好是除夕夜前了结此事,也就是说……


    “文玉!”


    担忧的声音传来之时,自己的手腕亦被人捉住,文玉顺着袖口往上看,郁昶的眉宇之间不乏忧虑。


    “文玉……”


    “郁昶?”文玉被他叫的不明所以,慢慢地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神,“怎么?”


    郁昶目光复杂地盯着眼前之人,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


    在地府当差的数百年来,文玉也是如此失魂落魄地沉浸在迷惘的情绪之中,每日强撑着精神在奈何桥畔度化鬼魂,却度化不了她自己。


    心头一痛,郁昶却只觉得麻木。


    当等待成为了一种习惯,每个人都会清醒着沉沦。


    文玉如此,他亦难逃。


    “你不是要那个宋凛生?”郁昶思前想后,最终忍痛做下决定,“你在此处稍待,我去将他绑来给你便是。”


    何至于如此魂不守舍。


    那人虽是神仙,可他亦非凡物,若真要分个高低,他也有把握。


    这一路走来,文玉看似潇洒转身,可他却发现走得越远文玉便越不对劲,似乎沉溺在某种情绪当中出不来。


    郁昶一番思索,想必是与方才擢英殿那人有关。


    “只要你不再消沉下去。”郁昶眉心一拧,他愿意做出让步,“我们三人可一同归隐,在沅水之滨寻个僻静的住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文玉再迟钝也明白过来。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已在为以后打算的男人,真是一尾单纯的小白龙。


    原以为郁昶成熟稳重了好些,如今来看,某些地方还是与从前一样。


    “他不是宋凛生。”文玉敛去笑意,抿唇说道,“他是东天庭擢英殿游历人间、方才归位的帝君、太灏。”


    而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


    再提起这件事,文玉终于没有先前那般接受不了,她也学会了静下心来。


    反倒是郁昶,在听完文玉的解释之后,微微瞪大了双眼。


    他虽有猜测,可并不能全然确定。


    如今听文玉所言,那人竟真的并非宋凛生。


    郁昶沉默着,往事历历在目、记忆涌上心头——


    宋凛生……枯骨黄土,只怕早就化作飞灰了。


    是……他的错。


    若非他离开江阳,也不会在那时叫文玉一人面对,更不会叫宋凛生身死魂消。


    郁昶垂目,掩去眸中神色,不知该如何面对身前的文玉。


    可数百年相处下来的默契,他这样的变化,已然尽数落入文玉眼中。


    文玉抿着嘴唇,故作潇洒的笑笑,随口岔开话题:“这位帝君太灏,为东天庭众神之首,听说其五行属木,是以尊为青帝。”


    郁昶沉默地听着文玉说话,并不开口掺言。


    “你说他这么厉害,怎么不见理睬中洲之事?”


    真是好大一副架子。


    文玉煞有其事地摇摇头,而后状似不经意地拉起郁昶的衣袖,“还得烦请咱们郁昶大人与我走一趟了?”


    见她笑得没心没肺,郁昶心中闷痛,他知道文玉如此作掩饰,是怕他会担心。


    毕竟从前在往生客栈的时候,她便一贯如此,总是自己独自强撑着。


    可他总也不忍心拂她的意,郁昶勉强笑道:“你我之间,何谈麻烦。”


    他伸手反握住文玉腕间,拉着她一同行走在烟波浩渺之上。


    碧海升腾、青山显翠,层叠的云岚与风声自脚下飘过,不多时二人便彻底出了天宫地界。


    再往前,便是人间。


    多陌生的词,文玉望着脚下的景色愣神。


    数百年间,她从未回过春神殿,亦从未到过人间。


    事实上,在地府任职以来,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已然是其中的一枚鬼祟,在暗无天日的奈何桥畔、于昼夜不分的往生客栈,她早就是灵魂出窍的空壳一副。


    三百年日升月落、星河轮转,于她和郁昶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可是苍穹之下,早已换了人间。


    此刻的人间,冰寒霜冻之下,群山静默之中,正是银装素裹的冬月。


    “可要下去看看?”郁昶敏锐地察觉到文玉眼中的憧憬,轻声询问道。


    “还是……算了罢。”文玉别过眼,拒绝郁昶的提议,“去中洲办差要紧。”


    郁昶转目打量着前方,理性地分析道:“此去中洲,这亦是必经之路,我们从此处动身,不算是耽搁时间。”


    “更何况。”见文玉仍有犹豫,郁昶握住她的衣袖,“妖精鬼怪朝着中洲而去,难保会在沿途猎杀,你我顺道去排查一番也好。”


    文玉无奈地看向郁昶,分明知道这是他劝慰自己的话,可文玉仍是忍不住笑起来。


    从前在人间时,总是她叽叽喳喳,还吵着郁昶唤阿姊,而郁昶一向是言简意赅、惜字如金,甚至有时连一个眼神也不稀得给她。


    如今她话少些,反倒轮到郁昶啰嗦了。


    “好——”文玉摇摇头,应承下来。


    郁昶低眉浅笑,颔首称是,“嗯。”


    二人收了术法、辞别云间,化作一青一白两道光点落至山河之上。


    寒花带雪,霜接银山,入目尽是绵延不绝的白和红花谢去的灰。


    偶有冰凌落下,文玉忍不住伸出掌心去接,也许是她有师父的神息护体,竟叫那晶莹在触手的瞬间化作一阵水汽。


    文玉缩了缩空荡的手掌心,不曾感到一丝凉意。


    停顿片刻,文玉主动撤去了法力,只静静地任由飘雪沾染衣襟,霜寒打湿掌心。


    做神仙长生不老、与天同寿,做凡人探水观云、静赏四季,其实无须比较,这两样都很好。


    只是在这两者中间,她却做了数百年的鬼差。


    文玉眉心似蹙非蹙、无喜无悲,其实在地府的这段时日,谢必安和范无救对她照顾颇多,更莫说郁昶时时与她相伴。


    做这鬼差她不后悔,她只怕到头来转瞬成空。


    宋凛生,请你一定等等我。


    待此事了结,她就是游遍三界、探净五行,也一定会找到他。


    所以,请你一定再等等我。


    郁昶静默地看着她的动作,抬手间掌中出现一件恰如雪白的狐裘斗篷,而后自然而然地将其落于文玉肩头。


    他周身皆是坚硬的鳞甲,是无惧霜寒的,可文玉不一样,她原身是树,他怕这冰天雪地的会冻坏文玉的枝芽。


    肩头一沉,文玉自然有所察觉,转头报郁昶以感谢的笑意。


    “冬月积雪。”


    文玉微微眯着眼,雪地里的反光自四面八方而来,令她这个终日待在地府的前任孟婆,实在有些不适。


    “快到年关了。”


    话虽如此说,可是……


    人间的年,她是不曾过过的。


    文玉勉强一笑,满是嘲弄,她在梧桐祖殿跟前,与宋凛生许下一起过年的愿望,终究是没有实现。


    敛去心思,文玉思量着此处距离中洲的路程,如今距离年关还有个把月的功夫,便是在按人间的日子算,也是足够的。


    敕黄的叮嘱是赶在开春之前,但若想人间过个好年,她势必得在除夕之前了结此事。


    “嗯。”郁昶不是多言多语的人,可是见文玉沉闷的收口,却又不清楚她在为何事烦忧。


    毕竟从她拒绝之后,他再也不曾私自用妖力窥探她的内心。


    谢必安曾与他说过,若想走进一个人的心,靠的并非是如何高超的妖力,而是要用同样的一颗心去交换。


    他虽能领会,却并不能全然……


    郁昶垂目,眸光转动间,眺望着远处的景色,忍不住挑起话头,“朔风吹老梅花片,恰逢人间雪满天。”


    一向沉默似金的郁昶竟也会吟起诗文,文玉的目光扫过其故作平静的面容,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


    白雪片片,红梅点点。


    文玉喉间哽咽,魂魄似遭受重重一击,随后抬脚往那处行去,行色匆忙间,那件搭在肩头的斗篷随之滑落。


    群山静默、雪地吱呀,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文玉拔步前行的窸窣,她一身青衣也便成了满目雪白里的唯一一抹绿意。


    郁昶深深凝视其背影,而后单手挂着斗篷追随而去,于文玉身后三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转眼到了红梅跟前,文玉抬手往前,却在离其三两寸的空隙停住。


    见文玉站定,郁昶再次用狐裘将她包裹住,再顺着她的目光往上,静静凝视着那点梅红。


    被狐裘紧紧围住的文玉,只觉得寒意被尽数隔绝,阵阵热流自四面八方涌来,虽立身于天地之间、旷野之外,却似处在炉火正旺、板栗飘香的暖阁内。


    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文玉忽然想起,从前是有这样的时候的……


    她与宋凛生……


    第246章


    雪落白瓦、汤沸火红,外头是天寒地冻,而观梧院室内却是温暖如春、不似寒冬。


    文玉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下半身用绣着玉兰花样的锦衾裹了,背上又盖着一顺色的白狐裘,两侧的发辫儿垂于胸前,再加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暖,整个人独留一双眼睛看着对坐的宋凛生。


    透过热茶冒起的氤氲,宋凛生脂玉般的面庞似蒙上了一层隐约的白纱,朦胧含蓄、似露非露。


    他身着一件月白的锦缎袍子,虽也罩了绞着银丝的斗篷在肩上,却只是松散地披着,较之文玉实在是可以说得上单薄。


    暖炉燃得正好,丝丝缕缕的热气蒸腾着,令文玉额前不断有细密的汗珠溢出。


    她本就有神息护体,再加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这样……


    “宋凛生……”文玉耸了耸肩,同他示意,“我真的不冷……”


    宋凛生闻言自手上的卷轴中抬眸,笑眼盈盈地安抚着小声嘀咕的文玉,“小玉若觉得不冷,自可将其褪下。”


    言罢,宋凛生将未看完的卷轴搁向一旁,抬袖将桌案边小陶炉上烤地正滋滋作响的白糍耙翻了个面。


    “真的?”听了他这话,文玉当即眸光一亮,“这还不差不多——”


    只是她话音未落,宋凛生捧着茶盏盖撇去上头的一圈浮沫,看着其中漾动着的敬亭绿雪,而后转腕将碧青的茶水盛入另一只小盏当中。


    “我将窗扉关上便是。”宋凛生手上的动作不停,将那盏新盛的茶水推至文玉面前,“小玉觉得如何?”


    “那怎么行?”文玉前倾着的身子登时坐直,赶忙反驳道,“今日专挑窗前坐着,不就是为了雪落红梅的盛景,若是关上窗户还怎么能够——”


    文玉心中着急,是以这番话也说得极快,可待她瞧见宋凛生面容上那一抹似冰消雪融的笑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压根儿没有要关窗的意思。


    “好啊你,宋凛生。”文玉皱着鼻尖,似嗔似怪地念道,“你怎么也学会洗砚那套……”


    “诶——”洗砚的声音自窗外跨进来,“可与我无关啊,文娘子。”


    文玉鼓着两腮,心有不甘地拉紧了狐裘一角,在与宋凛生对视过后,转目往外头看去。


    雾凇沆砀、雪落如瓷,透过窗棱框柱的观梧院,此刻院内院外、上下一白。


    洗砚立于窗前烧着暖炉子,在其顶上烤着秋日从后春山里收回来的板栗和柿饼。


    “我可不敢教给公子什么。”此刻他正笑闹着与文玉贫嘴。


    一旁躬身趴在廊下,正往院中探头的,是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同洗砚两个在雪地里支起个半大的竹筐捕鸟的阿竹。


    那竹筐底下撒了些碎谷子,以一树杈支着,连接树杈的棉线一路往屋檐下游过来,在阿竹手中稳稳攥着。


    “嘘!低声些!”阿竹头也不回,专注地盯着竹筐,却也不忘驳道,“还敢说你没有,是谁总买些话本子给公子看。”


    此言一出,尚在状况外的文玉眸光一闪,疑问的视线登时在洗砚脸上聚焦。


    “哪里的话?”洗砚左看看文玉又看看阿珠,似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狸花猫,当即炸毛,“柏姐姐你看她,你可要为我作证!”


    他慌忙同一向稳重的阿柏求援。


    阿柏抱着琉璃瓶在院中各处行走,仔细地收集着红梅枝芽上的雪水,听了洗砚的话她手上动作不稳,划开的花枝甩了她一脸的细雪。


    “作证,我为你作证。”阿柏略一偏头,笑着拭去眉间的湿润,“不过是些《风流妖精俏书生》、《经常请吃饭的神仙姐姐》、《来自天宫的你》罢了,皆是著作名篇,算不得什么话本子。”


    “柏姐——”洗砚双眼圆睁,似乎没想到阿柏会这样揭他老底,“你、你……”


    他大脑一时宕机,只四下乱飞的眼神反复在文玉和宋凛生之间扫过。


    “哦?”文玉见他这幅样子,自然也明白过来,她拉长了尾音转脸正对着宋凛生,“小宋大人、宋二公子、宋、凛、生?”


    宋凛生笑意顿住,细白的面颊上霞光片片,登时绯红不已。


    先前被他搁到一旁的卷轴,此刻又被他重新捡起来挡在身前,用以遮住他的大半面容。


    他的手背拂过鼻尖,宋凛生似乎轻咳了一声。


    “小玉,我在。”


    对于文玉的话,宋凛生向来是句句回应,可眼下这句显然比方才的气势弱了好些。


    “《风流妖精俏书生》?”文玉捏着茶盏在鼻尖轻嗅,缓缓问道。


    谁是风流妖精,谁是俏书生?


    “咳,这个……”宋凛生眸光微闪。


    “《经常请吃饭的神仙姐姐?》”文玉吹吹茶水,看着叶片儿在其中打旋儿。


    谁请谁吃饭?谁是神仙姐姐?


    “唔,那个……”宋凛生话语吞吐。


    “《来自天宫的你》?”文玉品了一口,她尝不出什么敬亭绿雪,只知道这茶是宋凛生亲手为她泡的。


    谁来自天宫?来自天宫的谁?


    “小玉……”宋凛生眉心微拧,万般无奈,“嗯……饶了我这回罢?”


    他那双澄明如水的眼睛,此刻满是羞赧,却兀自强撑着与文玉对视,殊不知其中的潋滟之色已然叫文玉看了个够。


    文玉尽力绷住唇角,以免自己笑得太过开怀,她前倾着身子趴在桌案上,一点一点地凑近宋凛生。


    “小宋大人,要我饶你什么?”文玉循循善诱,低声反问。


    其实这一连串的书名念下来,文玉就是再如何木,也明白了过来。


    宋凛生会看这样的话本,也不奇怪。


    毕竟其中的共同之处就在于——


    从书名来看,似乎两位主人公皆是妖精与凡人的搭配,而且还是女妖而非男妖。


    文玉强忍着笑意,静待宋凛生的下文。


    宋凛生叫她盯得好不自在,飘忽的眼神没有一刻是落在他手中的卷轴之上。


    反倒是文玉,在兴致盎然地盯着宋凛生看了一会儿之后,目光滑落在那卷轴上。


    只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她唇畔的笑意便越发深了。


    文玉伸出两指,慢悠悠地夹住卷轴的上端,而后翻动手腕为其调转了个朝向。


    “小宋大人,”文玉颇为正经地提醒道,“什么时候学会倒着看书了?”


    宋凛生的两肩忍不住微微耸起,覆于其上的斗篷亦随之而动,他略显尴尬地接住文玉递来的卷轴,只能笑笑。


    “嗯……”玩心大起的文玉沉吟片刻,显然是明知故问,“难道是看话本子熟能生巧?”


    面颊上越来越热,宋凛生忽然能领会文玉所说的“真的不冷”。


    一番沉默之下,滋滋的声音适时响起——


    可算了为他解*围。


    宋凛生索性撂下卷轴,抬袖自陶炉子上盛出几块烤得正热乎的白糍粑,以青玉盏装好送至文玉手边。


    “小玉,趁热吃罢?”


    他仍是那样温声细语的柔和模样,可细听之下不难察觉出其中的羞涩和局促。


    文玉也不拒绝,随即便捏了一块,又因为有些烫的缘故,在两手之间来回倒腾着,待凉了几分又怕太过便赶紧趁热咬下一口。


    见她两颊鼓鼓,宋凛生总算松了口气,他这样岔开话题,也勉强能算成功。


    可他虽有智计,文玉却也不马虎。


    “看了几册了?”一面嚼着软糯香甜的糍粑,文玉一面并不含糊地问道。


    似乎没想到文玉仍会追着不放,宋凛生略一惊诧。尽管他只觉得万般难开口,可文玉既然发问,他仍是从实回答,“已……已尽数读完。”


    “哦——”文玉拖长了尾音,好整以暇地看着宋凛生红白相间的面色。


    恰似细雪落红梅。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文玉转目望向窗外——


    梅雪清绝、拂香满襟,果真呢!


    宋凛生一向是从容不迫、温柔端方,甚少有如今这样的时候。


    文玉难忍笑意,她可舍不得轻易将他放过,“小宋大人这是要考状元呀!”


    对坐的宋凛生没开口,倒是窗外的洗砚插了话。


    “文娘子,你真是说笑了。”洗砚翻动着飘香的板栗,又在廊下剪了几个柿饼放上炉子,“咱们公子本来就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


    越往后,洗砚的声音越低下去,一旁的阿竹瞪着他,就连一向宽厚的阿柏亦对他摇了摇头。


    “那个……这个……文娘子,公子,你们继续、继续,不用理睬我。”


    洗砚挠了挠后脑勺,原本烤柿饼的手也变得忙乱起来,几番折腾之下,他狠狠抬手而后轻轻拍了自己的嘴角。


    宋凛生毫不恼怒,甚至看也没看洗砚,一双眼只紧紧凝望着对坐的文玉。


    他……他看这些话本,只不过是想更多地了解小玉一些。


    自梧桐祖殿回来以后,他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再多了解小玉一些。


    树根如何养护?枝芽怎样驱虫?梧桐是喜湿还是喜热?每日需多少阳光?


    他不畏惧人妖殊途,亦不在乎寿元长短,只是他与小玉毕竟有别,认识小玉的途径也有限,因而想要多多拓宽一下……


    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


    “小玉,你听我解释,我并非生了什么不堪的……”宋凛生语出匆匆,生怕文玉会生了嫌恶。


    不过他预想当中的结果并未出现,只见文玉托着两腮笑看着他,而后朝着窗外嘱咐道:


    “洗砚,再多多为你家公子买些回来。”


    “文娘子……”洗砚犹豫着没答话,阿竹和阿柏亦是惊得不轻。


    “小玉……”宋凛生一怔,只觉得面上热得似火烧般。


    文玉可比他们要轻松得多,她捏了一块糍粑在手中,隔着桌案递过去,正送到宋凛生唇边。


    “我也想看。”


    原本预备用手去接的宋凛生,却在听到文玉这句话之后,鬼使神差般地稍往前倾身,就着文玉的喂食一口咬在了糯白的糍粑上。


    令人回味无穷的,是糍粑,还是小玉的话,他分不清。


    看着宋凛生低垂着眼眉,眼睫颤动间,就那么唇齿开合地咬着她指尖上的糍粑。


    唇红齿白、肤如凝脂。


    一恍惚,局势调转,文玉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她将剩下半块尚未吃完的糍粑搁在盏中,极快地缩回手,一双眼更是赶紧别开,向着窗外四下乱瞄。


    雪落红梅,清辉交映,这样的景致和色彩令方才她眼中有关于宋凛生的画面更加挥之不去。


    文玉眨巴着眼睛,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院内,一番搜索之下,总算找到了岔开话题的切入点。


    “那个……阿柏接这些雪水做什么?”


    第247章


    宋凛生缓慢嚼动着口中的糍耙,其软糯清甜令他唇齿生香。


    看着文玉别过眼去的动作,宋凛生面上的灼热褪去几分,不知不觉表露出来的笑意倒比糍耙还要甜上许多。


    余光扫过宋凛生的面容,文玉轻咳一声,更是专注地看着窗外,不敢有丝毫的转头,唯恐与他对视。


    “阿柏——”文玉心中窘迫,似在找寻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出声催促道,“快别忙了,回屋暖和暖和。”


    廊下的洗砚和阿竹见了,默契地对视一眼,强忍着笑意却谁也不出声。


    而正忙着收集雪水的阿柏,松开手中的梅花枝,转脸往这头看来。


    “娘子,今日小雪。”阿柏抬了抬手中的琉璃瓶,那里头已然盛了过半的雪水,“我采些雪水咱们酿酒喝。”


    “酿酒?”文玉似懂非懂,疑惑出声,“用这些雪水?”


    阿柏颔首笑道,答话间手上动作不停,“是呀,娘子不知?”


    文玉闷着不出声,这想必是凡间的什么习俗,她便是不知,也不奇怪。


    可即便如此,文玉却还是羞红了脸。这院中如今仅有宋凛生一人知道她的来路,在旁人眼中恐怕她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


    “唔——”阿竹接过洗砚刚烤好的柿饼,捧在手中嗅着,“若是不知,不如请公子为娘子解惑?”


    洗砚将盛在碟中的柿饼越过窗棂搁在文玉和宋凛生对坐的桌案上,连声附和,“是啊,公子定然乐意效劳。”


    “阿竹!”文玉惊呼一声尚未能制止阿竹,而后又闭目咬牙切齿地唤道,“洗砚……”


    “娘子——”阿竹笑嘻嘻地咬一口柿饼,丝丝热气直从她口中往外冒,“呼!呼!”


    “哎呀!文娘子!”洗砚搁下玉碟便赶忙缩回手退至廊下,“状元郎呢!不用白不用!”


    说后面几个字的时候,洗砚的声音明显压低,可雪落无声,倒叫众人听得越发清楚。


    “洗砚!”阿竹似受了什么惊吓,登时伸手朝洗砚捂去,“吃你的饼!”


    “我又没说什么?”洗砚嘴里叼着阿竹塞来的柿饼,瓮声瓮气地嘀咕着。


    众人瞬间闹作一团,就连平日里最为内敛的阿柏亦是笑声琅琅。


    他二人后头又说了些什么,文玉没注意听。


    自从那句“公子定然乐意效劳。”,文玉便埋着头拨弄着碟中的柿饼,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就是使劲憋着不出声。


    他们这是打趣她和宋凛生,文玉心中轻哼,她才不想被牵着鼻子走,更……更不愿叫宋凛生瞧见她此刻的表情。


    文玉强压着笑意,不知自己在为什么而感到欢心。自梧桐祖殿回来之后,她似乎就有些不太一样,从前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似乎也甚少有这样不敢看宋凛生的时候。


    别别扭扭的,实在奇怪。


    这幅情状落入对坐的宋凛生眼中,他仿佛有一瞬间的怔忪,凝眉专注地看着被文玉划来划去却始终不吃的柿饼……


    不过片刻便反应过来。


    宋凛生不由得敛眉轻笑,眼中漾动的水光很是温热,几乎要融化窗外的雪落纷纷。


    “小雪酒。”


    他的声音似春水一般缓缓流淌而来,文玉听到宋凛生开口说道。


    “是在小雪这天,以枝头的雪水酿酒,是以有这么个名字。”


    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不该让小玉因此为难。


    宋凛生抬袖将柿饼切开成小块状,而后递至文玉手边,示意她趁热用。


    “嗯……”文玉眸光划动,左右摇摆一番,这才抬眼看着宋凛生,“这样啊……”


    她捏着手中的玉柄银叉,将柿饼送入口中,炭火的热气混着柿子的果香,在这时候吃起来刚刚好。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和宋凛生都忍不住莞尔一笑,朦胧的感觉在二人之间涌动着,二人别开目光各自往别处看去,片刻后目光又不约而同地交汇。


    廊下的洗砚和阿珠对视一眼,一个用铁钳拨弄着炭火,一个捏着棉线专注地看着自己为麻雀准备的竹筐,亦是默契地转目不再看内室。


    文玉抿着唇,却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扬起的笑意,她抬袖挠了挠眉尾,索性转目看向外头,“阿柏——”


    “娘子有什么事交代?”阿柏捧着琉璃瓶停手,却见文玉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娘子……也想试试吗?”


    言罢,阿柏迟疑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凛生。


    文玉如获大赦,登时伏于桌案的身子便坐直起来,可她正欲回话,却又缩回了远处。


    显然,她瞧见了阿柏的动作。


    试试倒是想试试,只不过……


    文玉抬眼打量着对面的宋凛生,微红的炉火照得他两颊生光,煞是好看,此刻他正烤着新的糍耙,翻动的指尖倒比糍耙还要白上些许。


    目光回转,文玉低头瞧了瞧裹在身上的锦衾和狐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阿柏的话。


    就连坐在窗前看雪,宋凛生便要给她三件两件的加衣,生怕她冻坏了。更别说要出去采雪水……他能答应吗……


    文玉下巴磕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分明心中已然是抓耳挠腮,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宋凛生眉眼柔和、笑意温存,也不起这个头打破沉默,只捏着铁钳将陶炉里的炭火埋了埋,好叫炉火小些,免得稍后照看不了。


    见他一直沉默着不答话,文玉心知没戏,就连眼前橙黄的柿饼和糯白的糍耙,也没有胃口接着享用,她忍不住长吁短叹。


    可不待文玉如何,只见宋凛生收好拨炭火的铁钳,拢着斗篷的系带起身,同文玉对视之后,便一直绕过屏风往外头去。


    门页打开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到文玉耳畔,再转眼间,宋凛生已然行至阿柏身旁,从她手中接过那琉璃瓶子,转身隔着落雪与文玉对望。


    这怎么行?宋凛生要是冻着可怎么办?文玉这会儿有些懂得宋凛生的心思,因为此刻的她恨不得将身上的锦衾和狐裘尽数裹在宋凛生肩头。


    文玉撑着窗棂起身,正欲开口制止,却见看宋凛生一袭白衣立于天地之间,细雪拂过他的眉梢,他的唇瓣一开一合,有丝丝热气弥漫。


    她听见宋凛生说——


    “小玉。”宋凛生抬袖,晃动着手中的瓶子,“何妨一试?”


    梅红雪白,这中间宋凛生是玉一般错颜色。


    文玉压抑许久的笑意再也憋不住,方才的诸多思量一扫而空,朗声答道:“就来!”


    她赶忙掀开身上的锦衾,只留下耳暖和狐裘,而后单手撑着窗棂衣衫翻动间径直越了出去。


    “公子当心身子。”洗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哎哟——文娘子当心脚下!”


    文玉一扬手,同他表示无碍,而后快步朝着院中的宋凛生跑去。


    看着雪地中奔跑而来的文玉,白狐裘、红罗裳,面泛酡色、笑带三春,宋凛生不由得张开双臂。


    或许风寒、或许受凉,但这只不过是有可能,未必就会发生,若是顾忌这个、害怕那个,躲在屋子里过完整个冬日,虽则平安,只怕反而失了意趣。


    是他太过呆板了。


    文玉一路踏着雪地的窣窣声,见宋凛生动作,便也笑着张开手臂拥过去。


    片刻间,二人拥了个满怀。


    宋凛生身量高,轻而易举地揽着文玉转了几圈。


    梅香浮动、沾衣欲湿。


    文玉方才站定,尚扶着宋凛生双臂之时,有飞鸟自她二人肩头掠过,文玉又惊又喜,连忙指给宋凛生看。


    “娘子!我的鸟!”后头传来的,是阿竹又急又气的叫唤,“啊啊啊——”


    文玉和宋凛生双双回头,正见阿柏拉着阿竹笑着,一旁的洗砚赶紧到雪地里重新支起竹筐。


    后知后觉的文玉这才明白过来,许是她方才一路跑来,将阿竹将要捉住的麻雀给惊走了。


    文玉摸摸鼻尖,心虚地往宋凛生身后缩,“这个……让洗砚多捉几只赔给你……”


    “不行,又不是洗砚的错。”阿竹提裙自廊下转至雪地里,眼珠一转便与文玉闹着,“我要……娘子赔我!”


    言罢,不待文玉反应过来,阿竹屈膝捞起一把散雪便朝着文玉扬过来。


    细碎的雪丝混合着红梅香气登时扑面而来,文玉躲闪不及,却见宋凛生跨步挡在她前头。


    他一手捏着琉璃瓶子,一手牵起斗篷一角,将雪花挡了个严实。


    文玉躲过一劫,而后从斗篷后探头看向阿竹,“阿竹,好啊你——”


    “娘子没事罢?”阿柏追出来,担心地看着文玉。


    而毫发无损的文玉团着雪球,同样回敬给阿竹。


    早有防备的阿竹笑着躲闪,“娘子有公子帮忙,这可是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我来助你。”洗砚索性丢了竹筐,反正这样吵闹地捉鸟也是没什么盼头,不如加入大家一起打雪仗,“这下我们也是两人。”


    文玉笑得合不拢嘴,“阿柏!你看她——”


    站在中间的阿柏左看看公子和文娘子,又看看阿竹和洗砚,一时不知该劝哪头好,“哎呀!我不与你们胡闹——”


    宋凛生越过肩头往后看,文玉裹着狐裘在他身侧,拉着他的臂膀笑得直不起身。


    “那请阿柏做裁判。”宋凛生笑看着对面的洗砚和阿竹,“输家便来酿小雪酒。”


    “这样好。”阿柏掩唇笑着,“这样我可少一件活计。”


    文玉自宋凛生身后探出,“那就请阿竹和洗砚等着酿酒罢!”


    说着,文玉抬袖扬手便将方才团好的雪球扔了出去。


    那团雪白在空中转了个弯儿,正落在阿竹裙摆上。


    “娘子!柏姐还没喊开始呢!”阿竹闹着抗议,“这次不算!”


    “对了,公子。”洗砚扔出手中的雪球,不忘说道,“穆大人府上的侍书今晨送来拜帖,说穆大人代吴大请大家今夜去临园口吃杀猪菜。”


    “休想转移注意力。”文玉躲开洗砚的攻击,从宋凛生另一侧回敬着他,“洗砚!”


    “我说的是真的。”正好被击中的洗砚双眼睁大,百口莫辩,“文娘子——”


    宋凛生护在文玉身前,拦着洗砚,“不论真假,稍后再谈。”


    “公子?”洗砚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


    众人笑作一团,簌簌的落雪声被掩盖,唯余盛开的红梅点点随之轻颤似颔首点头。


    ……


    望着眼前的红梅颤动,文玉眸光一闪、稍稍回神——


    原来是郁昶为她拂去了梅花上的挂雪。


    文玉静默一瞬,缓了好半天才终于不得不承认。


    风景依稀似当时,观花共我非当日。


    第248章


    郁昶低眉垂目、不置一词,可微微闪烁的眸光,还是出卖了他心中此刻的翻涌。


    他不知文玉想起了什么,又是因何而分神,可是不必猜想便能知道,大概率与他无关。


    郁昶抬眼看着因他拂过枝头而簌簌落下的挂雪,抽丝剥茧之后梅花的点点殷红更加夺目,其经过霜雪一番捶打以后的风姿更是清俊卓然。


    原本是看文玉瞧得出神,想叫她看得更清楚些,可眼下文玉的恍然令他忽然觉得这斑斑点点的红很是刺目。


    寒梅绽放,榴花谢去。


    早已不是他与文玉重逢的那个五月天了。


    时移世易,过去种种郁昶就算想尽办法忽略,也还是会在这样的关头给他忽如其来的一击。


    “当心着凉。”郁昶压下喉间的不适,劝道。


    文玉闻言收回手,终究没有触碰枝头的红梅点点、碎雪片片,她两手拢着狐裘的系带将自己包裹住,最后抬眉凝望花枝一眼。


    一别从后各天涯。


    欲寄梅花,莫寄梅花。


    她毕竟已不是那时候不肯听劝的性子,也没有纵着她心性一处玩耍的伙伴了。


    花有再开的那日,人……会有相聚的那天吗?


    长风吹彻、霜寒拂面,文玉心中的疑问无人应答。在片刻的沉默后,文玉兀自转身离去。


    看着她前行的的方向,郁昶的嘴唇微微开合,欲言又止。


    那前头是……


    原本只是想与文玉下来走走,体会人间风物,却并不想叫她故地重游、徒惹伤心。


    只是郁昶终究没有开口阻拦,任由文玉脚步飘忽地往前行去,而他则落后三两步跟在后头。


    天地苍茫、上下一白。


    不知行出多远,文玉的眼前却忽然出现些许绿意,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左右扫过。


    远处的青山连绵,脚下的河水冰冻,截然不同的景色让文玉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那山她自然识得,是……是师父的洞府、梧桐祖殿的所在,是后春山。


    恍然间,她垂眸看着眼前蜿蜒而过却静止不前的河流,有些迟疑地开口:“这是……”


    若那山是后春山的话,那这水是……


    文玉的思绪飘忽,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那地那人……那些过去的故事……


    虽知道文玉在问些什么,可是郁昶低垂着眉目、闭口不言,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文玉的疑惑。


    只盼望文玉快快忘记,将此事揭过。


    他……毕竟不是个大方的人,有着自己的私心和……卑劣。


    文玉真的忘记了吗?或许并不尽然。


    只是她此刻问起,想必亦是无法直面从前,若他能够说出口,她会不会好受些……


    郁昶面色淡淡、心绪却翻涌,一时犹豫间,并未开口。


    可就在两相静默之中,一道干净利落的女声穿风而来,将文玉和郁昶隔绝开。


    “沅水。”


    她二人不曾说出口的答案,就这么被人直截了当地摆在了眼前,令文玉和郁昶无法回避。


    文玉眼睫轻颤、眸光闪动,周身的灵脉似乎在顷刻间贯通,阵阵浮躁的气息自体内涌动,令她忽而不安起来。


    是她心知肚明却又不敢提及的名字;是她游遍河岸、许愿放灯的地方;是她开凿水渠、引水灌溉的水流——


    沅水。


    指尖拂过掌心,文玉感觉丝丝缕缕的痒意,更无法逃避扑面而来的焦灼。


    而她身旁的郁昶眉心一动,向来无悲无喜的面容终于生出波澜,他转身侧目、循声而去。


    如同被定在原地的文玉,愣神片刻后,亦随着郁昶的动作看去。


    箬笠蓑衣、寒花霜雪,一白衣女子垂钓于冰封十里的湖畔,而其身侧的竹篓子里竟然真的盛满了胡蹦乱跳的鲜鱼。


    文玉眯着眼,显然被那女子吸引。


    天寒地冻,就连河面亦结了厚厚的冰层,竟会有人来此垂钓?


    她按下郁昶的衣袖,阻止其想要出手的动作,而后踱步从他身后走上前。


    不知为何,这女子的声音总隐约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文玉按兵不动、犹豫地打量着远处那人。


    “文玉。”郁昶低声嘱咐。


    他虽知道文玉这数百年来从未荒废修炼,如今亦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便能伤到她的,可是眼前之人……


    郁昶审视的目光扫过,一番估量之后只得出四个字的结论——


    深不可测。


    文玉眼尾一闪,明白郁昶话中的意思,和眼前的白衣女子对上,她没有胜算。


    可是,她原本也不预备动手,人家不过是好心提醒而已,她只要不上前去招惹,必定相安无事。


    文玉止步不前,却也不急着离开,她倒想看看此人是如何在层层冰冻之下钓上来那许多鲜鱼。


    她分明未见河面有被凿开的痕迹。


    那女子言罢,不曾再说些什么别的,似乎方才出声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对文玉和郁昶这两个过路人并不怎么感兴趣。


    不多时,那根没有钓线的鱼竿一扬起,伴随着哗啦的水声,板着尾巴跳动的鱼儿便钻入那只半人高的鱼篓。


    她的动作极快,文玉几乎没来得及看清楚,只听见鱼篓中一阵阵的拍打声。


    如此高绝的修为,不知是何方道友?


    文玉搜肠刮肚地将所识得的各路神仙在脑海中一一盘算过,却并没捋出个什么名堂。


    直至白衣女子转过身来——


    其腰缠银鞭、眼覆白绫,一身素净的打扮却难掩她通身的华贵,青色的箬笠之下端庄大气的眉眼此刻正与文玉四目相对。


    文玉双眸微微睁大,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以及其目光中的柔和很是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文玉君?”那女子扬眉,言语之间似有嗔怪,“怎么?不识得我了?”


    随着这一声文玉君,从前的记忆骤然回笼,文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唇齿的反应比大脑更快,文玉不禁喃喃道:“不闻君……”


    眼前的素服女子是数百年前,在后春山衔春小筑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中路财神赵不闻。


    只是,那时候的她锦衣华服、钗环珠宝是一样不落,可如今……


    文玉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赵不闻,只能用余光悄悄扫过她周身。


    荆钗布裙、箬笠蓑衣,除却那张美得很客观的脸,哪里还有半点中路财神的气派?


    虽则不掩华贵,可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却实在简陋了些。


    郁昶默不作声,对于这位什么不闻君,他并不识得。只是其既然知道沅水,想必与文玉也有些渊源。


    他抬步站在文玉身侧,略一颔首算作与赵不闻的招呼。


    赵不闻亦非什么扭捏之人,朝着文玉和郁昶扬了扬下巴,旋即便又转回身去将手中那根看不见的钓线抛于河中。


    于文玉而言,赵不闻既是故人,又是恩人,虽算不上什么相熟,却也说得上话。


    文玉裹着狐裘上前,几步便在赵不闻身侧站定,她看着深不见底的鱼篓,明知故问,“不闻君,你在此处做什么?”


    似乎很是无聊的问题,其实赵不闻压根没有答话的必要,可她转目瞧了文玉一眼,耐着性子说:“钓鱼啊,钓到鱼才好给人赔罪。”


    钓鱼给人赔罪。


    文玉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的就明白过来,接话道:“是……给你的坐骑吗?”


    她想起从前在衔春小筑遇上不闻君之时,见过的那只橘色花纹的狸奴子,想必他会喜欢吃鱼罢。


    赵不闻虽没明确肯定,可从她淡笑着的眉眼来看,想必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只不过……


    文玉抬眼扫过四周,再瞧瞧收获颇丰的鱼篓,“天寒地冻,竟真能钓到鱼。”


    霜寒千里、冰封万层,静止不动的沅水河道看起来孤寂一片,入目皆是满眼的白。


    文玉不由得将眼前所见之景与记忆中沅水的模样相对照,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在沅水河畔她曾度过春夏秋三季,唯独缺了冬,因而,她是不曾见过冬日被冻住的沅水的。


    那时候……


    “今日这些鱼,咱们回去怎么做来吃?”


    文玉提着裙摆赤脚走在田埂上,碧色的襻膊将其粉红的衣袖拢起,在日光的辉映下,她整个人如同一朵出水芙蓉,明艳动人。


    落在她身后三两步的宋凛生,一手提着文玉打湿的鞋袜,另一手拎着鱼篓和钓具满载而归。


    虽然是在田间地头,又身负重物,宋凛生月白的衣衫亦染上淤泥,可行走起来,其挺拔笔直的身躯却自有一番风骨。


    便是做着下水摸鱼的事,也难掩他半点风姿。


    在听见文玉的问话以后,宋凛生轻吟出声,“唔……”似乎亦为此感到苦恼。


    “难道又是清蒸鲈鱼?”文玉蹦跳着转身倒着走,与宋凛生正面相对。


    他背对青山、辞别落日,整个人沐浴在一层暖黄的光晕之中,淡淡的阴影自眉弓扫过,令其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显。


    文玉心道奇怪,也不知宋凛生是想到了什么,竟笑得这样……反常。


    “怎么?”宋凛生忍俊不禁,明知故问,“小玉今日想吃腌渍的口味?”


    此言一出,文玉像是被人捉住后颈皮的猫儿般,登时险些炸了毛。


    宋凛生柔和温良的目光此刻就像是长出了细小的绒毛,虽然是轻轻地划过文玉的面庞,却仍然让她奇痒难耐。


    想起从前的那些话,文玉赶忙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宋凛生。


    只是她心中忙乱,嘴上却是不饶人,横竖不与宋凛生对视的时候她便胆大许多。


    文玉嘀嘀咕咕地小声反驳:“哪里的话,小宋大人不是有言在先,‘清蒸最佳,腌渍次之。’?”


    第249章


    后头一时没了声儿,在文玉瞧不见的地方,宋凛生已然是满面通红。


    他好似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只要文玉回头,轻而易举便能将其裹在外头的果皮扒开,露出内里汁水充沛的果肉来。


    那不过是他与穆大人争锋相对之时所说的气话,竟没想到叫小玉记住这许久。


    回想起那时在上巳水席之上的情形,宋凛生的难为情之下忍不住浮起一丝快意。


    他为了一道腌渍鲈鱼与穆大人对上,其实不过是想在小玉面前多多说些话罢了。


    现在想来,简直令人面愧。


    宋凛生耳根发热,眼神亦是躲闪,看着眼前快步往前的文玉,又忽而生出许多宽慰。


    只要如今与小玉在一起的人是他。


    目光扫过篓中尚且活蹦乱跳的鲈鱼,其实清蒸也好、腌渍也罢,甚至风干来烤亦不是不可。


    只要是他与小玉一起,便好。


    宋凛生半晌无言,文玉的唇齿之间不由得逸出声声得逞的笑意,混合着江风一道吹远。


    日落在她二人身后远去,将歪斜的影子拉得老长。


    待行至宽敞处,宋凛生提着鱼篓快走两步与文玉并肩而行,两人的身影不再你追我赶,而是时不时地靠在一处。


    青山伫立,渔歌唱晚,如同江阳府无数的年幼年轻年长者一样,文玉和宋凛生沿着沅水往上,一直朝着归家的路而去……


    文玉闭了闭目,再睁眼时摆在身前的又是落雪纷纷、冰冻千层的沅水。


    从前的种种,如同大梦一场。


    她重新看向赵不闻装的满满当当的鱼篓,话音一转,文玉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不由得笑起来。


    “可是这样多,不闻君的那只小猫儿得吃过这个冬日罢?”


    猫儿?


    赵不闻但笑不语,倒并未回答文玉这番话,岔开话题反问道:“你师父近来可好?”


    突如其来的疑问,令文玉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沉默着并不急着答复。


    关于师父失了五分神识之事,她亦是今日才知晓,敕黄自然不会与外人道,师父更是不可能。


    至于不闻君从何得知,知晓多少……


    “师父……”文玉打量着该如何开口。


    “罢了罢了。”赵不闻倒并未刨根问底,只随意地将此事揭过。


    文玉见她这幅样子,似乎又有些遮掩的意味,反倒叫文玉更加不安起来。


    郁昶见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的尽兴,索性不出声打扰。


    文玉难得说这许多话,就由她去。


    可她沉默片刻,却冷不丁地发问:“不闻君,吞吞吐吐的算什么?”


    “嗯——”赵不闻沉吟片刻,状似认真地答道,“算我多嘴?”


    此言一出,文玉当即垂目后退半步,恐冒犯了这位中路财神。


    她……似乎逾越了。


    可赵不闻轻声笑着,言语之间似乎有着天然的沉着感,不恼不怒的模样更是对文玉这样的小仙有着十足的慈爱。


    不欲再在此事上纠缠下去,赵不闻指尖翻飞,随手一拉便又是一尾鱼儿入篓,岔开了话题,“你呢?文玉君何故来此?”


    “我受师命,下界公干。”文玉如实答道。


    曾听敕黄提起,这位中路财神赵不闻与她师父句芒上神有些交情,既是故友,便没什么不能说的。


    正当文玉思量着可否要将更具体的细节告知赵不闻之时,后者却在随意地瞥了眼鱼篓之后,如同闲谈般提起——


    “你所说的公干,可是中洲动乱之事?”赵不闻的话音轻飘飘的,似乎根本未将所谓的动乱放在心上。


    倒是文玉听闻此话之后,骤然蹙起了眉头,“不闻君怎知此事?”


    赵不闻拂袖将竹编的斗笠往上抬了抬,望着苍茫一片、尽数冰封的沅水河面,“垂钓之时听路过的小妖提起,似乎急着去中洲汲取什么上古神力以供修炼。”


    若真有能够增益修炼的上古神力,哪里又轮得到这些化形都困难的小妖呢?


    只怕是眼巴巴的凑上去,届时却做了他人的盘中餐。


    赵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同文玉答话,“道听途说而已。”


    文玉回身,同郁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神色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虽说中洲之乱,定然会有从四面八方闻讯而去的妖精鬼怪。


    可是沅水距离钩吾山尚远,竟从此处便有不安的气息涌动,就连不闻君亦有所听闻。


    文玉眉心一沉,看来此事远比她预想中要严重许多。


    “劳烦不闻君。”文玉*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向垂钓的赵不闻,“可否与我说得再详细些?”


    说话的空隙,赵不闻抬袖扬手,又是一尾鱼儿入篓,“你方才后脚到,前脚才有一小道友追着只毛狐狸路过,听其话音,亦是在谈此事。”


    “不若……”赵不闻思索着。


    “多谢不闻君点拨。”文玉登时明了,当即便与赵不闻告辞,“我这就去追。”


    郁昶身形一动,似箭在弦上,时刻准备着与文玉同往。


    而垂钓雪中的赵不闻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脸过来看着文玉,打趣道:“这回还要借你点法力吗?文玉君?”


    “这倒不必。”从前在衔春小筑的记忆涌上心头,文玉颇为羞涩地婉拒道。


    那时候,她能脱险,全仰仗不闻君借给她的法力,可如今,她灵力充沛、修为足够,已能独当一面了。


    言罢,文玉同赵不闻见礼作别,而后和郁昶一道转身离去。


    望着远去的两人,赵不闻眯了眯眼,抬袖随手扫去斗笠前沿挂着的碎雪,在纷纷扬扬的冰凌间,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形倒也算般配。


    跟着文玉君的这条小白龙,倒很是乖觉。


    不过文玉君如今是东天庭的仙子,而这小白龙却是个妖怪。


    从没有人说仙子和妖怪便没可能,妖也不错,妖也很好。


    唏嘘间,赵不闻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面转过身子,一面继续将手中的钓线抛进了冰冻的沅水河面。


    苍穹广袤、天地一白,置身于万里冰封的沅水畔,赵不闻犹独钓江雪。


    而调头转身追去的文玉和郁昶,在落雪簌簌声中一路往前、毫不犹豫。


    “不急。”郁昶宽慰着文玉,怕她太过焦灼,“只要追到,自然有法可解。”


    文玉颔首应声,“嗯,我知道。”


    她倒并不十分着急,毕竟雁过留痕、万物有声,循着气息追去想必很快便能寻到不闻君所说的毛狐狸。


    行出许久,当周边的雪色渐渐被褐色的岩石掩去,有化开的霜冻凝成汩汩水流自其间淌出。


    文玉的目光扫过四周,这才发现她与郁昶竟在不知不觉中追至一处暗流河底。


    “此处本是沅水的一支。”郁昶低声解释着,警惕地环顾着,“如今是枯水季,倒如同洞穴般便于藏身。”


    文玉抬手拂过岩壁,湿润的水汽登时沾染上她的指尖,“况且水源更易掩盖气味……”


    恐怕不闻君所说的这只毛狐狸,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


    望着眼前分向两端的岔路口,文玉转目与郁昶对视着,正欲开口叫他分头行动之时,恰好竟有呼声自洞穴深处传来——


    “啊!”一女声突兀地响起,其中的惊吓之色几乎将岩壁击穿。


    来不及多说什么,文玉和郁昶极快地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十足地各走一头,往岩穴里去。


    数百年的交情走过,她和郁昶早已不需要言语来交代对方的心思,更何况在眼下这样目的明确的时候。


    越往前,岩穴便越狭窄,到最后紧紧能容纳一人身形通过。


    文玉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颅自横斜在眼前的岩壁下穿行着。


    方才那一声惊呼带起栖居在内的蝙蝠振翅,本就不宽敞的溶洞中湿热的空气随之被煽动着,令人呼吸不畅、十分憋闷。


    那狐狸将人引至此处,即便是为了脱身也有些阴损,若追它的小道友道行尚浅、修为不高,恐怕是会折在此处。


    抬袖拂手,文玉捏诀将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土颗粒尽数清理,一瞬间,总算是勉强舒适了些。


    “咳咳——呼——”频繁的换气声此起彼伏,似乎已许久没有这样大口的呼吸。


    文玉凝眉不语,只静下心来听着前头的动静,她在洞穴里七拐八绕地才寻至此处,好在距离目标是越来越近。


    她猫着身子一路摸过去,是大气也不敢出。


    如今只能知道那位道友是名女子,至于那毛狐狸在明在暗,她尚不清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随之那淡淡的气味越来越近,文玉背靠着岩壁停下脚步。


    这是……凡人肉身的气息。


    不闻君不是交代说是一小道友么?怎么会是凡人……


    不对!


    文玉闭目凝神,仔细地感受着那股浮动的气流。


    妖……


    原本是妖与道,如今成妖与妖。


    难不成是自相残杀?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将文玉的思路打断,待她循声望去之时,却见一人正两手扒着穴壁看她。


    确实如她所料,这位小道友是个面庞稚嫩的小女孩。


    “你、你是……”小道友犹豫着开口,十分忸怩地唤道,“上……上仙?”


    文玉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称谓,“嗯。”


    唤她为上仙倒也不算错。


    “此处危险,上仙要当心!”小道友不晓得是受了什么刺激,骤然转换的态度没有方才的规矩,“不过也不必太过害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方才还是喘气都困难的小道友,如今在见了文玉之后却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


    莫名其妙的激动,文玉只觉得奇怪。


    热情开朗、爽快大方,是个很好的小丫头。


    只不过也不知方才在洞内惊呼的人是谁,现在竟要带她出去?


    文玉心中触动,柔软的感觉漫上胸口,不由得勾唇浅笑。


    只是小道友的镇定未能维持片刻,便在洞内的沉闷响声给吓着,一时没憋住便喊出声来。


    溶洞之内有峭岩绝壁倒挂而下,点滴水流顺着其走势而动,时而有些异响亦属常事。


    不成想方才还要带文玉出去的小道友此刻惊叫着不收口,文玉眉心一皱,阻拦不及,“洞内不可高声语——”


    只可惜为时已晚,声浪震动之下,伴随着阵阵尖锐的嘶鸣,黑压压的一片蝙蝠自洞内汹涌而出,似受了巨大的惊吓般四处乱窜,几乎是贴着那位小道友的头顶滑翔而过。


    既然已经发生,文玉亦只能尽力补救。


    “当心!”在其错愕呆滞的空当,文玉飞身上前,一把将其拦腰搂住,而后以衣袖护住她的头颅。


    洞穴内很是狭窄,文玉只能拥着呆若木鸡的小道友旋身落于她原先受困之处,一直到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后者仍是有些回不过神。


    “这……这……”女子显然被吓得不轻,只能低声喃喃道,断续着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文玉拂袖收手,警惕的目光四下扫过确认并无潜藏在暗处的危险以后,这才得了空闲好生瞧瞧眼前之人。


    小道友生的稚嫩青涩,看起来年岁不大,此刻正缩在文玉腋下,还止不住往她身边靠拢。


    一身织金的小短袄很是干练,收窄的袖口和斜搭着的衣裙皆很利于在外行走的打扮,那满头的青丝拢于脑后束成马尾,实在是飒爽张扬、英姿勃发。


    若非其扑闪的眼睛止不住左右滑动,不安的手掌一直按着腰间的宝瓶和符镇,文玉倒真相信她是面上看起来那样——


    道行高深?


    第250章


    想必是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捉妖师,只是这副架势……也不知是她捉妖,还是妖……


    沉吟片刻,文玉收回目光。


    术法、修为都不要紧,只要她道心坚定、始终向善,势必有成为捉妖大家的一日。


    只不过此道友半人半妖,想必是人与妖相结合所生的后代,难怪身上的气息会那般混杂,倒叫她方才一时觉察不清楚。


    可既然是人与妖相结合的后代,怎么会做了捉妖师呢?


    个中原委文玉自然不清楚,见她仍高度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就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文玉的眉眼不禁染上丝丝笑意。


    她想起一位故人之子,亦是半人半妖之躯,也不知百年逝去、眼下何如。


    “不会有事,稍后我带你出这洞穴。”文玉温声宽慰道,尽量放轻话音。


    可一直到文玉话音落地,那位小道友也不见丝毫松泛下来的迹象,仍是浑身紧绷似一把拉满的弓。


    “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抽出空隙来与文玉回话。


    她的担心似乎另有原因,文玉眸光一转,当即便将其看破,继而劝道:“那只毛狐狸不在附近。”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忍不住抬袖挥去其额前因太过紧张生发而出的细密汗珠。


    外头是冰天雪地,溶洞里却是冬暖夏凉,再加之气流并不通畅,更是叫人觉得湿热无比。


    文玉驱动法力令洞穴里的热浪逐步退去,好让这位小道友能更舒适些。


    而与此同时,她亦报文玉以感激的目光,也不知是否仍然害怕,竟还是有些语无伦次,“不在附近才是坏了事!”


    言罢,见文玉似有不解,亦明白自己描述不清,她又匆忙补充道:“我是说,我原本便是追着那狐狸来此,如今跟丢了……”


    这小道友追着这狐狸跑的事,文玉一早便在不闻君处得知,只是其中缘由,倒还需得问问当事人。


    “你追那狐狸作甚?”文玉凝眉,想从此入手,看能否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近来人间不太平,我见他行迹鬼祟,便想跟来看看。”小道友眉头紧皱、语出懊恼,“只是却着了他的道,被困在这溶洞中。”


    她按着别在腰间的宝瓶和符镇,似乎悔恨不曾早点降服那头毛狐狸,拖到今日,险些遭难。


    “幸得上仙搭救。”


    心中一番嘀咕以后,她规规矩矩地朝着文玉见礼道谢,甚至在文玉颔首应下过后,还时不时地以余光悄悄打量着文玉。


    见她虽偶尔咋呼,却礼数周到,一眼便知其并非什么旁门左道的半罐水。这样的做派风范,也不知是师承何处。


    文玉抬袖将她扶起,隐约间总觉得其眉宇之间有着莫名的熟悉感。


    一双灵动纯洁的眼睛,周身清澈芬芳的气息,让文玉总是想起四个字——


    故人之姿。


    “你叫什么名字?”一番思量下,文玉忍不住问出了口。


    对面之人眸光一亮,似乎没想到文玉能有此一问,来不及错愕便喜笑颜开地预备自我介绍,“我——”


    宁静的洞穴当中,偶有三两水声叮咚,原本并无什么特别,只是忽然响起特意放重的脚步将其对话打断。


    文玉反应最为敏捷迅速,一手将身前的女子拦在后头,警惕的目光向那狭窄的洞口扫去。


    重叠的阴影之后,有波光折射出的点滴光晕,一阵窸窣的声响落下,玄金的衣袍漾动着,郁昶的面容自其后显现。


    “郁昶。”文玉松了口气,安心地唤道。


    “嗯。”郁昶颔首应声,冰冷平淡的目光在触及文玉的时候瞬间柔和下来。


    文玉退开一步,让出身后的小道友,轻声宽慰道:“别怕,不会有事。”


    言罢,文玉又转回身同郁昶问道:“情形如何?”


    郁昶默不作声,并未急着答话,只在确定文玉的安全之后,缓步自洞口步入。


    随着他步履渐近,其玄色衣袍之侧缓慢地显露出一抹雪白来。


    文玉眉心一动、双眼眯起,视线不由自主地便被其吸引过去。


    这是……


    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毛茸茸的一大团,似云雾般蓬松柔软,就这么被郁昶毫不费力地单手拎在身侧。


    那只毛狐狸?


    犹疑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过,文玉有些难以置信,待她几次三番地看清楚之后,终于确定了郁昶手中捏着的确实是一只白毛狐狸。


    她与郁昶分头去追,原本只是想查探那声呼救的来源,并未抱什么希望能有别的收获,可是没想到郁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那只白毛狐狸提了回来。


    文玉忍俊不禁,毫不吝啬对于郁昶的赞赏。


    “你来瞧瞧,可是先前你追的那只?”文玉转目与那小道友问道。


    她闻言颔首,而后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上前,“咦?”


    小道友从文玉的身后转出来,略带怯意的目光瞄了郁昶一眼,而后便快速盯住那团雪白。


    “它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郁昶手腕翻转,将那狐狸拎着尾巴提起,其柔顺滑亮的皮毛倒立着在空气中微微浮动,再往下是其垂丧着的狐狸脑袋,毫无生气地几乎要拖到地面上。


    “太聒噪。”郁昶淡声解释着,并未多言。


    在旁人面前,他一向是惜字如金。


    文玉知晓他的脾性,无奈地摇摇头,扬着下巴与郁昶示意,“与它解开。”


    郁昶颔首应下,几乎是同一时刻,尚未看清其有什么动作,手中那只白毛狐狸便悠悠转醒。


    倒吊着的身形令他头昏脑涨,是以即便有了意识仍然是眼冒金星、迷糊不已。


    文玉略一挑眉,看着那颗蓬松的脑袋,极力抑制着自己上手去薅的冲动。


    小道友立于文玉身前半步,此刻正双手撑着膝盖躬下身去,笑眼眯眯地盯着那白毛狐狸。


    “你醒啦?”她同狐狸摆了摆手,状似友好地招呼道。


    只是她分明没说什么,却吓得那狐狸一激灵,登时在郁昶的手中挣扎起来。


    “你!你好不道德,竟然请帮手!”


    “唔——”小道友沉吟片刻,似乎在思索狐狸话中之意,“你是说这位上仙姐姐?”


    她往旁边退开一步,好令身后的上仙姐姐显露出来。


    文玉倒也不躲不闪,随即上前一步直视着倒挂的狐狸脑袋。


    哪知原本就不安分的狐狸,在看清文玉以后,动作越发用力起来,恨不得能立即从郁昶手中脱身。


    “你穿的什么?我问你穿的什么?”


    他情绪起伏十分激荡,似乎比方才被擒之时还要难以接受。


    郁昶眉梢一扬,登时便欲再次将其这张聒噪的嘴给封起来。


    文玉抬袖制住郁昶的动作,顺着狐狸的话口垂目往自身看去——


    是那件同样通身雪白的狐裘。


    其毛色纯净无一丝杂质,油光水滑的样子更胜似眼前这只狐狸身上的毛发。


    看看自己,再看看这只张牙舞爪的狐狸,文玉忽然明白过来。


    她在一直狐妖面前穿狐裘,似乎确实有失礼数。


    只是这件袍子乃是郁昶的法力所化,又并非是真的狐狸皮毛,它简直是会错了意。


    文玉原想解释一二,可这狐狸不由分说地便大声呼喊起来,甚至不给她留下丝毫的空当。


    喑哑却不失锐利的话音一出,似利刃划破长空,将洞穴中原本的宁静打破,伴随着溶岩的水声滴答,石壁亦随之震颤起来。


    文玉心一沉,正欲出手制止,身侧的小道友却先她一步动作。


    只见她一把掏出别在腰间摩挲许久的符镇,毫不犹豫便将其贴在了狐狸的尖嘴上,叫它无法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洞内不可高声语!”小道友有样学样,将文玉先前说与她的话复述出来。


    狐狸似乎并不服气,虽然口不能言,手上脚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消停,竭尽全力地挣扎着。


    不知为何,分明身处溶洞之中,其蹬腿划手的动作却好似畅游湖海一般,笨拙呆愣、徒劳无功。


    令文玉忍俊不禁,好心劝道:“若放开你,可不许再闹腾,我们不过是问你几句话,并无恶意的。”


    听闻此言,狐狸低垂着脑袋不再挣扎,似乎在认真似乎文玉之言的可信度。


    “上仙问话,怎可不答?”


    话一出口,她随即想起自己封住狐狸嘴这茬,小道友梗着脖子,强硬地要求道。


    “听得懂就眨眨眼!”


    文玉强力忍笑的眼睛在小道友和狐狸之间轮转,而后上移与郁昶四目相对。


    看着郁昶轻飘飘地拎着那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文玉实在是憋不住笑意,幸好并未出声。


    她方才就想过,这位小道友究竟师承何处,也不知这样……借力打力的捉妖方法,是同谁学的?


    郁昶面色淡淡,文玉眉梢一扬他便知道其内心在想些什么,见她笑得开怀,他亦有几分宽慰。


    再文玉坐镇、郁昶拿捏的情形下,小道友反复要求着这只说不出话的狐狸。


    狐狸水灵灵的大眼睛扑闪着,对于自己寡不敌众的态势亦是看得分明。无奈之下那双绷得浑圆的眼睛,终于是眨了眨。


    小道友扬着下巴,既如此,这便算作同意了。


    在征得文玉的同意后,她伸手将符镇揭开。可原本想要问的话尚未出口,几乎与此同时,那得了唇齿自由的狐狸便喊叫着,“你这小道!莫要以为请来帮手我便降你不住。”


    言罢,他登时紧闭双目,口中亦振振有词。


    一团浓郁的云雾闪现过后,那只通身雪白的毛狐狸竟化身为一名肤白貌美、眉眼多情的少年郎。


    只是……——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求评论……求……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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