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和郁昶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都不曾进入戒备的状态。
她二人的修为皆远在这只白毛狐狸以上,并没什么好怕的,是以只静默地瞧着狐狸化形后的模样。
眉眼多情、身段风流。
若要论起来,他实在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狐媚子,其身量出挑、容貌绝佳。
只是……其发顶仍长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并且尚有一硕大的尾巴留在郁昶手中。
文玉略抬眼,心中便有了底。
原来是个连化形都成问题的半吊子。
与郁昶交换了个眼神,文玉气定神闲地抱臂站着,静待下文。
在无尽的沉默当中,年岁尚浅的小道友第一个破了功,“你、你……哈哈哈哈。”
狐狸在笑声琅琅中涨红了脸,又急又气之下四肢晃动、张牙舞爪,“我有法宝无数,岂会受制于人?”
对于他这样虚张声势的话语,文玉和郁昶并不放在心上,只冷眼任由他胡闹。
她二人只是想打探些消息,没有为难他的必要。
只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地动山摇,脚下的岩壁甚至开始出现裂缝。
除去修为尚浅的小道友呆若木鸡地杵着,文玉和郁昶皆极快速地反应过来,质疑的视线当即便聚集在狐狸身上。
一枚银青色的物件闪烁着微光飞逝而过,直向着裂缝中而去。
文玉和郁昶对视一眼,早知这狐狸不会乖乖就范。
“银胎玉螺,没见过罢?”狐狸眉飞色舞、不乏自得地炫耀道,“此物能引来五湖四海、六路八方之水,溶洞地势低微,不肖片刻银胎玉螺便能将其淹没。”
文玉眉心一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喋喋不休的狐狸,“若真那般,你又何如?”
“避水珠、游鱼面具、闭息丹丸。”狐狸不慌不忙,很是得意,“我法宝无数,岂会怕这?”
只需得水流将眼前这些人逼走,他自然有法脱身。
狐狸笑声桀桀,心中似乎已能预见重获自由之时的潇洒风流。
什么上仙?什么帮手?他通通不放在眼里,待他解决了眼下的困境,再与这小道算账。
文玉笑而不语,抬眼与郁昶对视,见他面色平淡、毫无波澜,心中便大约有了个底。
既然是水系的法术,在郁昶面前岂非班门弄斧?雕虫小技?
可片刻之后,溶洞之内除却原本的些许暗流,并无什么他所谓的五湖四海之水涌进。
文玉仔细地环顾四周,心中略感疑惑,却并未在面上显露。
莫非是其虚张声势?
随着阵阵猛烈的颤动,文玉和郁昶虽并未受影响,可那小道友却险些站不住脚。
“你这坏狐狸!什么银胎玉螺?”小道友双手扶着岩壁,略带惊慌的目光极力镇定着,呵道,“看看是我的宝瓶厉害还是你那什么劳什子玉螺!”
狐狸见她紧紧按着腰间的一枚瓷白宝瓶,似乎猜出她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虽然尾巴还在身后这玄袍男子的手里攥着,可狐狸目露精光、狡黠无比,看起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你想用宝瓶将水吸走?”狐狸笑眼眯眯,转眼又变得人畜无害,“可是,水不会涌进来哦——”
他拖长的尾音七弯八拐,对着小道友说话的时候充满了莫名的调笑意味。
不知为何,在瞧见小道友面上又急又怒的神情之时,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
妖与道,妖与妖。
文玉别开眼,不去理会狐狸,只当他是故弄玄虚。
她转目继续查看起周遭的情形,除却一直未止息的地动山摇,似乎却是并没有水流涌进洞穴。
水……不会涌进来。
文玉凝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渐渐清晰,却总是像掩藏在一层白雾之后,似幻非幻、难以捉摸。
狐狸这话,难道另有玄机。
会是什么呢?
灵光一现,文玉登时心明眼亮,迷雾四散之后,朦胧的真相逐渐显露出来。
可不待她与郁昶分说,几乎是同一时间——
轰隆声起、山崩地裂,剧烈的震动声破空而来。
“啊!”受了惊吓的女声响起,是小道友,“上仙!上仙快走!”
文玉骤然回身,只见原本狭窄的洞穴岩壁向中间聚拢,使其空间越发局促,而脚下的地面却是裂开一道道似野兽张口般的缝隙。
无尽的黑暗自地底冲上来,带着阴冷潮湿的风浪,而那幽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流此刻却澎湃汹涌着。
毫无防备的小道友尚且来不及自腰间解下宝瓶,便在脚下踩空的瞬间登时往下跌去。
似风筝断线、落叶枯黄。
果然有诈,要不怎么说狐狸狡猾。
“抓好那只狐狸!”文玉极速瞥过郁昶,嘱咐道,“别让他跑了!”
待她救回小道友,再与他分说!
言罢,文玉飞身直入暗流,毫不畏惧地便往那层层黑暗中去。
“你——”郁昶大惊,掌心登时收紧,“小心!”
文玉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不愿郁昶为她挂心。
不过是地底暗流,裂缝也好、浪潮也罢。即便再如何,也不会比奈何桥畔更加难招架罢?
数百年来,她早习以为常。
眼见着底下的小道友随风而落,其高扬的马尾此刻发丝拂动,衣裙亦是猎猎作响,文玉不由得催动法力令自己更加快速地往下坠去,势必要将其追上。
她既追寻至此,便不会放着这小道友不管。
“上仙——快走——”面对文玉的出手相助,小道友虽想不出什么旁的脱身之法,可也不愿连累他人,“快走——”
这位上仙她第一眼见便觉得亲切无比,就如同是已然相识百年般,可她却并不能确定……
不过,不论是与否,她都不愿意牵连上仙。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极速下坠,她紧紧握住腰间的宝瓶和符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一点安慰。
她乃半人半妖之身,对于术法功力的运用并不纯熟。
这样骤然发生的意外,令她有些茫然无措,就连最简单的腾空凌云之术也忘得一干二净。
掌心收拢,她紧紧地握住那只通体洁白的宝瓶。
这只宝瓶还是当初一位上神赠与她爹爹的,后来爹爹将其留给了她。
往下坠落之时她索性闭目,不过是地底暗流,即便坠入其中,她倒要看看是否真的能敌过她的宝瓶。
她不相信上神之物还干不过这只臭狐狸的什么玉螺?
“我怎会弃你不顾?”文玉自然不会答应。
磅礴的灵力自她体内逸出,汹涌的青芒顷刻间便将压抑沉闷的地底暗流给照亮。
她说过不用找不闻君借法力,绝非虚言。
如今她已飞升为仙,要在这样的情形下救一位坠落的小道友,并不为难。
文玉俯身往下,转眼间便到了小道友身侧,看着她因害怕而紧闭的双目,文玉勾唇浅笑。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数百年前缩在师父身后的自己。
“别怕。”文玉一手揽住她的腰肢,轻声安抚道,“不会有事。”
言罢,不待她有所应答,文玉便扬手将她向上托举着,一掌将她往岸上拍去。
转瞬之间,小道友已安然无恙地双脚落地。
在她惊魂未定的同时,郁昶飞身上前粗略地检查过她并未受伤后,锐利的眼神投向地底。
文玉还不曾上来。
几乎是毫不犹豫,郁昶扬手将狐狸钉入岩壁。他下手狠厉、一丁点儿顾忌也无,令那只白毛狐狸紧紧地嵌在层叠的岩石中。
“咳咳——”闷哼出声,显然伤重的狐狸再也无方才的精神百倍,“你、你——”
郁昶应声回首,冰冷的眼神似刀刃一般锋利,刮过狐狸那张花枝乱颤的脸庞之时,几乎要将其碾成碎片。
最好是将其与溶洞的土砾一道,埋葬此处。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狐狸登时噤声,缩着脖子是大气也不敢出。
“快、快救上仙!”小道友胸前起伏不定、囫囵说道,“求大人……救上仙。”
她并不认得这位被上仙唤作“郁昶”的男子,可既然其与上仙一道而来,想必是能向其求援的可靠之人。
郁昶收回视线,余光扫过这位道友之时并未出声,只兀自转身往劈开的那处匆匆而去。
文玉,不能有事。
五行之中,他以控水为先。
掩藏于袖中的掌心翻动,郁昶欲用妖力将这些暗流击退,自地底更深层的缝隙中排出。
如此一来,文玉自然不会有碍。
可他分明已然发动了力量,眼前之景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极端。
原本应该极速退去的水流,竟登时喷薄而起,无数的水柱自缝隙中涌上、巨浪滔天、声势浩大。
先前变得狭窄的洞穴,此刻不知为何,皆似有灵一般随着水柱的逼近而渐渐后退。
顷刻间,此地又恢复如初。
郁昶回身,审视的目光直向白毛狐狸而去。
“不……不关我事……”仍嵌在岩壁当中的狐狸赶忙怂包地撇清自己。
他怕稍晚片刻,眼前这人便能将他撕个粉碎。
郁昶不疑有他,这狐狸确实不像是有此番能耐。
“郁昶大人……”小道友弱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看那可是……上仙?”
郁昶脊背一僵,登时旋身回转,翻动的衣袍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
文玉如今已飞升为仙,其法力修为自然不在话下,面对这样的地底暗流,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这些郁昶心中是极其清楚的。
不论是何种方法,文玉定然会脱身。
可当他回身过来之时,预想当中的一切可能都被否定。
眼前之人,是文玉不错,却并非仅文玉一人。
靠坐在岩壁边上的小道友,愣愣地看着沉默不语的郁昶,他不答话,那她自然也不敢再接着出声。
上仙回来了,他……他不高兴吗?
目光移转,小道友满眼担忧地望向上仙所在的方向。
水柱擎天、青龙啸动。
原本昏暗的洞穴当中,那处是唯一一抹亮色。
小道友闭了闭目,以确保自己并没有看花眼——
在无尽的澎湃之间、于浪潮的汹涌之上,一人怀抱着上仙驱龙而来。
白袍随风而动、猎猎作响。
第252章
充沛的神息于四周缭绕,端的是一股超脱凡世的出尘之感。
小道友愣愣地看着那处,空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走南闯北数百年,即便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也不难看出来人的不同寻常之处。
其非但以青龙为坐骑,自身所拥有的更是比上仙还要强劲的、高绝的……神力。
再加上这张脸……
目光移转,待她看清之时却如遭雷击、陡然怔住。
难以置信地看看来人,再看看方才搭救自己的上仙,某些她原本并不确定的事,在这一刻似乎互为佐证,令她的怀疑变得明了。
小道友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姑姑、姑姑……”
可她许是劫后余生的害怕,又或是大受震撼的惊吓,不论再如何呼唤,亦是声若蚊蝇。
尚在远处的文玉对此间的变化毫无察觉。
她仰面向上,双目圆睁,仍沉浸在方才的巨变当中。
就在她以自身的力量将那位小道友托举上岸之后,她自身距离地底的暗流涌动不过只有一线之隔。
可文玉仍旧毫不慌乱,不论是郁昶,还是她自身,都不会让自己有事。
只不过那只白毛狐狸所使的银胎玉螺还在暗流底下。
既然是他那么宝贝的法器,文玉可不会叫他轻易拿回去。
是以她原本预备潜入暗流底下查探一番,可不曾想就连衣角都尚未沾湿,便听得水声激荡、浪潮作响。
不肖文玉多想,便落入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之中,而她尚且没弄明白来人是谁,骤然跃起的青龙自来人脚下腾空,将他们带离地底暗流。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文玉戒备起来,原以为此处除了那只白毛狐狸以外,还有旁的妖精鬼怪。
可待文玉凝神去看——
白袍翻飞、无风自动,她被令人安定的神力包裹着,叫有力的臂膀横抱着,只能瞧见眼前之人沉静的眉目。
似春山寂寂、落雪纷纷。
他低垂着眼,文玉看不清蕴含其中的情绪。
周遭的水柱喷涌而起,支撑着周遭的岩壁,地底的暗潮一浪高过一浪,激起异响声声。
文玉忽然有些恍惚。
她曾在心中告*诫自己无数回,真实与虚幻的分界,从前与现在的变更,往往是一念人间、一念地狱。
所谓物是人非亦不过是伪命题,毕竟日月轮换、山河移转,即便是“物”,也不会一成不变,更何况人?
耳畔惊涛拍岸,文玉不由得想到——
三百年前的宋凛生,根本不会游水,还有他送给自己的小龙香囊还别在自己的腰间。
文玉掩于袖中的手缓慢地摸向那只被她摩挲过无数遍的呆头龙香囊,傻傻愣愣的样子她无需去看也照旧浮现在她眼前。
那是宋凛生为她做得第一件手工。
而脚下这头青龙身披鳞甲、潜渊弄海,一番沉吟之下山河亦为之震动,其威武庄严更不必多说。
原来,敕黄说的没错。
东天庭擢英殿里沉睡百年的澹青,是他的坐骑。
而他——
文玉迟疑地抬眼往上,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眼前之人的眉眼。
分明是玉般温润、柔似三春的面容,可文玉却只觉得寒灯纸上、梨花雨凉。
除却毫不相关的神情,这人的长相……她再熟悉不过。
是帝君太灏。
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文玉——
太灏不是宋凛生。
断云边的不置一词与擢英殿的沉默相对,已经让文玉感到很是莫名其妙,再加上如今忽然现身的出手相救……
文玉目光复杂,她勉强当做是出手相救罢。
他这样一打岔也不知是救了她还是误了她。
只可惜那只银胎玉螺还在……
未等文玉腹诽结束,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太灏仿若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转垂眼极其克制地与文玉对视着。
他双眼沉静、幽深如潭,震荡其间的阵阵漩涡,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你想要此物。”
话音落下,一枚小小的银青色玉螺随即出现在二人之间。
“给你。”
这似乎是自断云边唤她名姓之后,太灏帝君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干脆利落到几乎不掺杂任何情绪波动,若非有自己师父这个现成的例子在前,文玉几乎要以为做上神皆是这般无悲无喜。
文玉脊背僵直、一动不动,看着近在眼前的银胎玉螺,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灏帝君将这银胎玉螺带出暗流给她?
什么意思?
他身为东天庭的帝君,又方才归位,出现在此地已是莫名其妙,相救于她更是多此一举,如今还将这银胎玉螺给她,更是……更是……
文玉想不出什么恰如其分的词句来形容这位脾性古怪的帝君。
难不成擢英殿三百年来就没有什么堆积的公务?竟会令他心闲至此。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以东天庭来说,她师父句芒上神乃是这位太灏帝君的辅佐神,那身为春神弟子的她,对其所赠自然不应推辞。
可若是单以她文玉的心意来论,这位帝君太灏虽顶着与宋凛生别无二致的面庞,却无其一丝一毫的神韵。
除却当初在幽冥殿上的错认,文玉实在不愿意将此人与宋凛生相提并论。
纵使其贵为帝君,亦只不过是东天庭的帝君,非她文玉的帝君。
思及此处,文玉梗着脖子不答话。
而与她四目相对的帝君太灏,亦是一言不发。
见过他在断云边和擢英殿的做派,文玉心知他不开口才是常事,也不觉得有丝毫的奇怪。
可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文玉——”两相沉默间,郁昶的话音适时将二人分隔开来。
文玉如获大赦,正欲动作间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之物。
既然说了给她……
文玉亦不忸怩,她拿这块玉螺还有大用,拂袖一把收了那枚银胎玉螺便翻身下地,不欲与这位帝君多纠缠。
“为此以身犯险,不值。”太灏垂目看着自己空荡的两手,劝道。
行出两步的文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值与不值,自在人心,他人的评说与她并不相干。
这是她在奈何桥畔的无数个日夜早已参透的道理。
“文玉。”郁昶飞身而来,匆忙几步行至文玉身侧。
“嗯。”文玉颔首,故作轻松地应声,“郁昶,我——”
可尚未等她说完,便被一旁另一道女声夺了话头。
发丝飞扬、衣衫翻动,一团人影登时到了文玉跟前,更是毫不顾忌地揽住文玉的腰身。
“姑姑!姑姑!”同样是扑至文玉身前,小道友的情绪显然比郁昶要更为外放,“姑姑——”
其大声呼喊着,甚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原本她并不能确定,即便是这位郁昶大人叫出了上仙的名姓,她也怀疑是自己遭此一难、惊魂未定以致产生了幻觉。
可方才这一句,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位上仙,名唤文玉。
“姑姑,是我!”小道友眼泪汪汪,哽咽不止,忍不住伸手去拉文玉的衣袖,“姑姑——”
这个名字自她落地起便识得,数百年来从不敢忘。
不会认错,她定然不会认错。
可相较之小道友的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与之相对的文玉就显得……稍微沉寂些许。
她手中捏着那只银胎玉螺,转目与郁昶对视一眼,其中的疑惑不言而喻。
各路神仙洞府之间往往是互不相扰,论资排辈的事,在其中并不多见。毕竟大家都忙着积攒功德,哪里有时间捯饬这套虚名。
更何况她自春神殿出来以后,便一直在地府轮回司任职,少在人间来往走动。
是以,文玉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位后辈。
唤她作姑姑么?
隐隐约约的熟悉感自文玉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势如闪电般令她抓将不住。
难道,这小道友是畏惧玉螺会再次带来不测?
想起方才询问这小道友的名讳还没个结果,文玉迟疑地出声,“你——”
“我是知枝。”知枝尚未止住抽噎,却赶忙答道,“姑姑,我是陈知枝。”
陈知枝。
文玉呼吸一滞,整个人登时僵住。
故人之姿,故人之子。
从前的记忆交替浮现,文玉终于明白方才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她也总算看清楚陈知枝眉宇之间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原来她不是忘了。
三百年前,江阳府衙,往事历历在目,一切仿若昨日。
陈知枝,是枝白和陈勉的孩儿。
文玉恍然,忽而明白过来她为何会是半人半妖之身、难怪会如此气息混杂。
陈知枝见文玉半晌未答话,唯恐是不相信她的身份,于是赶忙解下腰间的宝瓶,呈与文玉眼前。
“姑姑请看,这是当日春神娘娘留给爹爹的宝瓶。”
“我真的是陈知枝,姑姑。”
“请姑姑过目。”
过往的一切飘散如烟,急促的话语声将文玉拉回现实,她循声往下,正瞧见那只通身瓷白的宝瓶——
纵使百年已过,可蕴藏其中的神力仍能寻到师父的影子,可见这确实是师父赠给陈勉的那只不假。
只是这样的想法甫一出现,文玉却陡然自责起来。
她怎么能真的下意识地核验这只宝瓶呢?
她怎么能……不认得知枝呢?
她怎么能……
文玉悔恨万分,忙不迭伸出两手将知枝扶起,又亲自将那宝瓶重新系回她腰间。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知枝。”文玉轻轻揽住知枝的肩背,宽慰道。
可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宽慰知枝,还是宽慰自己。
那时候枝白对她的劝告犹在耳畔,可她当初的懵懂疑惑到如今也只不过是一知半解。
她虽在俗世浮沉,却始终无法挣扎上岸。
第253章
枝白三百前便参透的缘法,便做下的选择,她到三百年后的今日,仍旧不能做到。
文玉单手拥着陈知枝,一时相对无言。
一旁的郁昶沉默不语,只安静地立于文玉身侧。
目光扫过哭的难以止息的小道,郁昶眸光微闪。
陈知枝,他不认得,却曾在往生客栈听文玉提起过。
那是另一段故事,一段与他无关的故事。
正因为与他无关,此刻他想插话也找不到合适的当口,似乎被隔绝在她二人之外。
掩于袖中的指尖蜷缩着,郁昶不置一词。
文玉闭了闭目,敛去心思。
参不透便参不透罢,横竖百年已过,她还有下一个百年。
为陈知枝绑上穗带的时候,文玉忽然想起,这宝瓶还是当初师父为了救枝白才托付给陈勉的,当日叫陈勉以宝瓶中的神水浇灌枝白,也不知后来枝白如何?如今她又在何处?
“你娘亲呢?”文玉很好奇。
陈知枝抹一把眼泪花,垂眸抽抽搭搭地看着文玉的动作,老实答道:“爹爹的转世今日出生,我娘亲忙着接生去了。”
文玉手上一顿,险些将宝瓶系歪。可看着陈知枝风轻云淡的模样不似作伪,更反倒对她话中所言似乎是习以为常般,这可将文玉吓得不轻。
“转世?”文玉没能压制住自己的疑惑,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在追寻你爹爹陈勉的转世。”
“是。”陈知枝颔首肯定道。
相较之文玉的满目惊诧,陈知枝就要淡然许多。
她知道,姑姑想要问的事一定很多很多,也许会多到不知从何而起。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慢慢说给姑姑听。不论是事关她爹爹娘亲的,还是……事关从前……
这些答案,她准备了数百年,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知枝双手拉住文玉的衣袖,此刻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惊险与害怕,她满眼只她姑姑一人。
“姑姑,你听我说——”
垂眼看着知枝真挚的目光,文玉稍显无措,好半晌也不能说出一言半句。
除却在江阳府的那段时日她有过众多好友外,她在地府任职的这三百年,看着来来往往的怨魂、鬼差,长久的不与人打交道令她变得有些麻木。
“自那时得春神娘娘搭救,爹爹便每日以宝瓶中的三光神水浇灌娘亲的栀子原身。”
陈知枝自顾自地说起来,言语的时候甚至又不禁眼泛泪花。
文玉别无他法,虽有些生疏,但还是尽力反握住知枝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捏着其掌心,只希望这样能给她些许安慰。
“苍天不负,神仙眷顾。”说这话的时候,陈知枝自然而然地垂目看向腰间的宝瓶。
这样说来,还真是神仙眷顾。
当初若非春神娘娘,她娘亲怕是很难再重现于世,更遑论与爹爹再度聚首。
文玉的视线亦随陈知枝一道看向那只宝瓶。
那时候她险些不能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如今来看,重新修炼对于枝白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在爹爹日复一日呵护、年复一年的坚持下,终于在第三十八年后的一个夏至。”
陈知枝抬眼望向文玉,朦胧泪眼中总算有了些许难以言表的喜悦和激动。
“一场落雨,于栀子叶青花白、将开未开之时,娘亲得以重塑肉身。”
当时的离别,总算有了相逢,这场守候,也终于有了结尾。
“爹爹与娘亲在雨后初晴的屋檐下、于枝繁叶茂的花丛前,总算再续前缘。”
陈知枝哽咽着,她知道娘亲放弃了许多,爹爹亦付出了许多,幸好、幸好最终结局纵使有遗憾,也很是圆满。
“这是好事。”文玉眼眶湿润,亦不禁为其感到庆幸,“好事。”
师父当日将三光神水赠予陈勉,亦只说心诚则灵、总有来日,却并未明言会是什么时候。
陈勉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亦是他与枝白的造化。
得知她二人最终相见,文玉不由得想起师父说的那句——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枝白和陈勉有他们的相逢,那她……与宋凛生……
能有再会的那天吗?
“好事,自然是好事。”陈知枝肯定地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可是……”
见她话音转折,心绪低沉,文玉眸光一闪,神情亦凝重起来。
她从前亦是妖,亦明白枝白的处境和将要面对的一切。
即便陈知枝尚未说完,文玉似乎也能猜出她接下来会提到的是什么。
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陈知枝反复吐纳几口之后,严肃地说道:“可是人欲无穷,寿元却有尽。在娘亲化形成功的那个冬日,爹爹便随着第一场落雪而逝……”
自她少时,便察觉自己与旁人不太一样。不论是对声音、气味还是什么,她总是较之同龄人要敏感一些。
若说当时只是些许的怀疑,可再大些以后,她时而涌现又时而消失的力量便更加说不清楚。
一直到三十八年以后,面对银丝如雪、垂垂老矣的爹爹,她仍是十七八岁的女郎模样。
后来,便是娘亲重现于世。
到亲眼瞧见容颜永驻、青春不老的娘亲之时,她的疑问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不过是人是妖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他们一家三口总算再度相逢、从此团圆。
陈知枝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旧觉得天命弄人。
“长久的等待换来的,仅仅是短暂的相逢。”陈知枝再提起此事,从前的崩溃到如今还是难免伤怀,“数月的团圆就如同一场幻梦,随着爹爹的离世而烟消云散。”
“是以,你娘亲便追寻着陈勉的转世而去。”文玉心中明白了个大概,猜测道。
“正是如此。”陈知枝颔首,接着往下说,“娘亲大受打击,从此便一直在三界之中、五行之内追寻着爹爹的转世。”
郁昶眉心一动,听完陈知枝的描述,他只觉得无比熟悉。
不着痕迹的目光落到文玉身上,郁昶眼眉低垂、神色落寞。
而文玉在陈知枝话音落地以后许久,亦是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只是,转世以后……”文玉犹豫着,不知是在问陈知枝还是问自己,“转世以后他还是陈勉,还是你爹爹,还是你娘亲要找的人吗?”
言罢,若有似无的叹息响起,文玉亦不能十分肯定。
“怎么不是?”陈知枝双眼圆睁,当即反驳道。
她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整个人都透露着难以置信的色彩。
转世之人忘却前尘,真的能算作同一人吗?
文玉也说不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对宋凛生不正如枝白对陈勉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枝白尚且能找寻到陈勉转世的所在之处,而她……竟三百年来一无所获。
想着想着,文玉便有些出神。
陈知枝瞧瞧自家姑姑怔然的面色,又看看郁昶大人沉默的样子,最后再偷偷瞄一眼那头着白衣、驭青龙的神君,其虽站得稍远些叫人看不清神情,却一直并未离去。
场面冷下来,一时间,众人皆不再开口说话。
可就在此时,陈知枝方才因为与姑姑相认而松懈下来的神经,却不得不再次紧绷起来——
如同利刃席卷,夹杂着风声破空而来,此起彼伏的尖锐轰鸣在狭窄的溶洞之内回荡着。
“姑姑!”陈知枝惊呼出声,企图唤醒文玉,“姑姑当心有诈!”
待文玉抬眼,无数细小绒毛化作的针尖已然到了她面前。
郁昶闻风而动,登时上前几步将文玉和陈知枝拦在身后,他掌心翻动拂袖去挡,四周地底的暗流随他调动而形成一幕天然的屏障。
几乎同一时刻,尚在远处的太灏转瞬便似一阵风刮到了文玉身前,月白的衣袍带起阵阵气流涌动,令文玉眼睫轻轻颤抖着。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之人以自己的身子为她挡住后头的重重危险。
心绪震动间,文玉也不知为何忽然紧张起来。明明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
可真正地当这张脸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文玉的第一反应仍是——
不能让宋凛生受伤!
来不及多想,更不受控制地,文玉几乎立时便双手揽住太灏的两臂,飞身而动将自己与太灏的位置调换,绷直腰背拦在他面前。
她此刻真切的明白过来,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她也见不得他受伤或是有任何挂彩的可能。
四目相对之间,文玉茫然无措的眼神叫他一览无遗,太灏心中有异、面色却如常。
春神殿的文玉君。
太灏垂目向下,看着文玉握着自己的双臂,触碰处衣袖堆叠起的褶皱似翻起的白浪层层、甚是生动。
她如今是句芒君的弟子。
静默无言,太灏想不明白。
在擢英殿尚且对他横眉冷对的文玉君,眼下竟会不假思索地拦在自己身前。
寒潭荡漾、心生波澜,太灏抬眼看向文玉,却正见她别开目光投至别处,似乎就连多看一眼他也不愿意。
“文玉。”郁昶拂袖扬手将来势汹汹的针阵反拨了回去,“可有碍?”
言罢,郁昶随即回身查看文玉的安全,落入眼中的却是她与那太灏帝君交叠在一处的衣袖。
心头一缩,方才分明被他尽数驳回的针尖似乎又折返回来,一寸一寸地刺入他的胸膛。
细小、尖锐,并不疼痛却无法忽视的感觉遍布全身,郁昶朝夕不改的冷峻面容似乎有了裂缝。
余光扫过躲在一旁得以安然无恙的陈知枝,郁昶转目看向文玉正面对的那人——
帝君太灏。
他不想与这小道论长短,其终归是故人之子,可他却不能不和帝君太灏争高低。
他凭什么与自己相提并论?
第254章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帝君,不过是空有一副同宋凛生十分相似的皮囊而已,竟也值得文玉舍身相护?
郁昶深深地吐纳一口,极力压抑着自五脏六腑之间升腾而起的无名怒火,其左冲右撞地令他的呼吸起伏不定、难以平顺。
他嫉妒得几乎要发疯。
隐隐约约的鳞角自他前的碎发中显现,阵阵银白的光芒闪烁着,忽明忽暗的色彩反衬得他越发深不可测。
咽了咽口水,陈知枝左右环顾着,横在郁昶和文玉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姑姑。”陈知枝一手背于身后,极其小心地拉了拉文玉的衣袖,“姑姑……”
在陈知枝的小声提醒中,文玉骤然回神,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当即便松开手转身背向太灏。
衣衫翻动、身形回转,文玉抬眸的瞬间便正对着双目阴沉的郁昶。
见他额前飘忽的银光,文玉心道不好,赶忙三两步快走上前,上手捂住郁昶的鬓发。
“郁昶,你没事罢?”
数百年来,文玉早已摸透了郁昶的一些习性,包括他因妖力太过强大,心绪不宁、尤其是盛怒之时总是会藏不住自己的原身。
文玉轻声安慰着,一面轻拍着他额前的碎发。
若放任其不管,只怕用不了片刻,郁昶那对摄人心魄的犄角便要长出来了。
“你。”郁昶正视着文玉,而后低垂着眼眸,“我……”
文玉的掌心带着淡淡的温热,令他冰冷的鳞角忽然柔软下来,乖顺地缩回皮肤底下待着。
衣袖拂动间,他甚至能闻到文玉素日最爱的茉莉香气。
郁昶一顿,似乎都不需要文玉再多说什么,只要她向他走过来,像现在这样,就能让他狂悖的心湖重归宁静,便是滔天的风浪也能转瞬止息。
“不会有事的。”文玉低声安抚着,掌心有淡淡的青芒流出与郁昶的银光纠缠到一处,而后一同消散,“郁昶。”
郁昶身量高,此刻他正俯下身以便文玉的动作,“嗯。”
他才是能站在文玉身边的人。
轻掀眼帘,郁昶的视线越过文玉肩头往后——那位帝君太灏立于原地,此刻正朝这边看来——郁昶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似乎有所感应,澹青锐利的眼神回敬于郁昶,盘踞着的龙背上鳞甲泛光,闪身便横在了太灏身前,与郁昶对峙着。
太灏面色无波,抬眸示意澹青退下。
对于这头小白龙的敌意,他并不放在心上。
太灏眸色清淡,只静静地看着文玉的动作。
直至那点点银光逐渐散去,文玉才最终放下心来,她知道这意味着郁昶心绪宁静平和、不至于失控。
不过郁昶这个毛病年岁有些长了,她早先怀疑过是那把定元锁的缘故。
定元锁凝聚神魂、压制法力,长久地佩戴在身上,恐怕会影响郁昶的修为。
更何况随着岁月流逝,郁昶的妖力日益浑厚、道行逐步精进,这与定元锁的效用全然相悖,会令他难以控制也不奇怪。
她曾劝说数次,叫郁昶将定元锁摘下,可不知为何他总是打着马虎眼不答应,还将其宝贝得不得了。
文玉拍拍郁昶的额角,而后收手拂袖,顺势便将郁昶拦在自己身后,审视的目光越过他直往岩壁那头看去。
郁昶垂目不语,并未急着反抗文玉的安排,与他往日总是冲在前头的做派大相径庭,反倒是勾起的唇角他眼下实在抑制不住。
顺着文玉的目光望去——
碎裂的岩壁上有个不浅的人形坑洞,遍布四周的是银白的绒毛化作的锋尖,其尾端泛着点点寒芒,极其深入地钉在各处。
可见郁昶还手的力道。
再往下,最后一枚锋尖钉住岩壁的同时,还钉住了一位正欲逃跑的小客人。
文玉略一挑眉,看着被钉住尾巴狼狈不堪的狐狸,其方才的风采与风流消失不见,此刻唯余两包眼泪花和一团鼻涕泡。
她早说过,取这银胎玉螺还有用。
如今正是与这白毛狐狸算总账的时候!
文玉将那只银胎玉螺托在手中随意地抛着玩,优哉游哉的目光上下左右将抱着尾巴的狐狸扫了个来回。
“嗯……”她沉吟着,打量从何处开始盘问,“你这滑头——”
没想到竟三番两次暗算于她一行人,也不知是什么缘由,简直……莫名其妙。
想起原本的初衷,她与郁昶不过是想来问问话罢了,谁叫他要困知枝于此处,还自顾自地逃开。
敛去心思,文玉正色道:
“姓甚名谁、洞府何处,师承哪门哪派,父母双亲为何?”
寂静的溶洞之中,除却水声滴答、无人应声。
那白毛狐狸抱着自己硕大的尾巴,其上茂密的茸毛几乎遮住他大半个身子,点点殷红自锋尖那处渗出——
他显然伤的不轻。
文玉眉心一蹙,略有不忍。小狐狸虽狡诈了些,却并无什么大奸大恶的行径,只待她问上三两句便为他疗伤就是。
“嗯?”文玉追问道。
狐狸肩头一缩,似乎受了惊吓,颤抖的声音强撑着,尽量让自己不露怯,“我、我无可奉告。”
这个回答虽在文玉意料之中,可她却并不满意,偏了偏头凝视狐狸片刻,琢磨着如何撬开狐狸这张巧嘴。
在场的这些人个个道法高深、修为莫测,一旁的陈知枝的视线四下扫过,心中忽然有些没底。
这只臭狐狸,小打小闹便罢了,为什么要暗箭伤人、背后捣鬼!
眼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与姑姑求情。
陈知枝见势不妙,再加上狐狸尾巴上不断涌出的殷红,令她又急又气,赶紧帮腔,“叫你说你就老实交代,嘴硬什么?”
此言一出,狐狸原本暗淡的眼眸骤然亮起,滴溜转了两圈之后,“交代!我交代!”
没想到他竟答应地如此爽快,陈知枝一时愣在原地,就连文玉亦是惊讶地扬起眉梢看向身侧的郁昶。
郁昶沉默不语,心下好笑,只无所谓地摇摇头。
“不过我只说与你一人听,可答应?”狐狸见陈知枝毫无反应,只能循循善诱、蛊惑人心。
陈知枝反应过来,面上虽不情愿,可口中却立时便应承下来,“只要你好生交代,不会有事。”
说着,陈知枝便抬脚朝着狐狸那头行去。
见她步履匆匆的背影,文玉无奈地笑笑,知枝与她娘亲虽血脉相连、脾性却大有不同。
郁昶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怀疑的目光扫向白毛狐狸,却并未作声。
狐族狡诈,只怕没那么简单。
“这样最好,多谢你了。”狐狸笑得花枝乱颤,顶着一口白牙,“陈道友。”
陈知枝面上发紧,转眼便行至狐狸身前,听了他这话她飘忽的眼神四下窜动,没好气地白了狐狸一眼。
“收起你那套狐媚样子。”文玉语出平淡,一本正经地打趣。
不知是谁尾巴还被钉着,便忘了今夕何夕。
“收起还怎么骗这单纯的小道呢?”狐狸眸光一变,登时双手钳制住陈知枝的臂膀,“上仙说,是也不是?”
其笑眼眯眯、牙口森森,一瞬间狐狸的面貌在他的五官之间若隐若现。
神秘、危险。
紧接着他从腰间取出一物抬袖便朝着文玉一行人打过来。
“什么……”陈知枝猝不及防地被他制住,挣扎着反抗,“你做什么?”
狐狸眼光回转,极快地扫过陈知枝,而后抬眸直视着对面的文玉,甚至挑衅地弹了弹舌,却并未回答陈知枝的问话。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文玉目光一凝,当即预备接招。
虽说这狐狸修为实在算不上高,可是若其对知枝起了歹心,她怕于知枝不利。
郁昶深沉的目光看不出情绪,只淡淡地扫了一眼狐狸,若有似无地叹息着。
“方才那招叫做‘骤雨狂风’,能躲过算你们有两下子。”
狐狸一手揽住陈知枝,一手转腕操纵着那道赤红光芒,其在半空中极速扩张,似张巨大的网,几乎想要将文玉几人笼罩其中。
“不过这回不打了,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槛花笼鹤’阵。”
正面打恐怕没有胜算,为今之计,只有利用阵法拖住这些人,他才好带着小道脱身。
他原本也只是戏弄她罢了,并未打算真的叫她受困此处,怎么他躲起来看热闹的功夫,那个叫什么郁昶的家伙便将他捉住,如今更是害他受伤。
这点小伤其实不足挂齿,他真正受伤的是他的尊严!他的气派!
尤其是在这小道眼前,简直叫他的颜面荡然无存!
思及此处,狐狸涨红了脸、怒色冲冲地看向对面的众人。
文玉仰面瞧了一眼,赤红如伞的阵法正从头顶极速下坠,几乎将他们所有人都囊括在内,甚至包括澹青那头龙。
槛花笼鹤。
依照这个名字来看,此阵法是困人于其中不得脱身。
文玉思绪纷飞,思考着此阵的解法。
她原本便是草木精灵,擅长的是疗愈之术,即便是后头飞升成仙,亦专攻此道。
是以,对于阵法一类的涉猎并不算多。
直接正面破开,还是以身入阵,正当文玉犹豫间,一抹月白的身形骤然翻动。
没人看清太灏是如何行动的,只见他脚下云影重叠,几乎转瞬便拦在了文玉身前。
一时间,众人皆惊。
太灏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眸看向那头的白毛狐狸,蕴藏其中的复杂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他看也不看头顶上赤红如伞的阵网,只随意地一拂袖——
登时四周地底的暗流尽数涌上,玄色的水柱将赤红的伞盖撕了个粉碎。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太灏直截了当地破开了狐狸所谓的槛花笼鹤,而后迸射开来的巨浪四下散去,候在一旁的澹青立时跟过来,为文玉一行人遮去了水流。
可狐狸那边便没有如此待遇。
太灏凝眉不语,神情淡漠地看向挟持着陈知枝的狐狸。
再三暗害、数次出手……
堆叠的浪潮自太灏身侧分流,瞬间变为无数冰凌,其尖端锋利无比,透露着刺目的寒光。
一支支冰凌结成的箭矢正对着狐狸眉心。
较之方才狐狸使出的那些小打小闹的招数,不知要强劲凶险多少。
而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话好说。”狐狸缩了缩脖子,哽着话音弱弱地追问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太灏垂目,静默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并未理睬狐狸的示弱。
矫言饰非而已。
随着太灏一寸寸弯下指尖,他面上的神情丝毫未变,仍是那般冷冷清清。
文玉侧身看了一眼她旁边那只巨大又气派的青龙,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的形貌。
从前在擢英殿,她与敕黄不过是远远地瞧过一眼。
如今看来,实在是鳞甲泛光、威风凛凛。
只是这番赞叹尚未持续太久,文玉便忽然泛起的一阵寒意里转目看向拦在她身前的太灏帝君。
仙风道骨、气质出尘,他似一株遗世独立的雪松,不畏严霜、独傲山前。
文玉眉心一蹙,略带审视的目光爬上那人的颈背。
这位帝君太灏,似乎很喜欢挡在她前头?
第255章
文玉眸光滑动,迟疑地挑起眉梢。
这其中定然有古怪。
她毁坏了他擢英殿的不死神树,他早先在断云边不追究,如今跟她到此处,难不成是为了此事?
一颗心七上八下,文玉却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抱着怀疑的态度再次看向那道清俊挺拔却稍显落寞的背影。
大不了待她处置完中洲钩吾山之事,再与他当面请罪。
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要紧。
“帝君——”文*玉斟酌着用词,犹豫出声。
可与此同时,未等她话说完全,另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姑父!姑父!”陈知枝一把推开狐狸的手,三两步跑上前扑在了太灏身前,“姑父且饶他性命!”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无声。
文玉略张着口,莫名的眼光自陈知枝和太灏之间来回游走,最终疑惑万分地看向身侧的郁昶。
郁昶垂目,略带戏谑地对文玉摇了摇头。
此番情状,他亦不知。
而澹青虽然仍维持着青龙原身,可自他瞪大的双眼和胡乱飞舞的龙须,不难看出其可是被吓得不轻。
他不过沉睡了一段时日,怎么一觉醒来,帝君从哪里冒出个……半人半妖的……
众人各怀心思,目光却极其统一地望向前方。
处在视觉中心的太灏,一向不改的面色上少见地浮现出丝丝讶异,他停住手垂目看向陈知枝。
那万千冰凌自然也就随之停滞,只在半空中微微闪烁着,似乎拉满弓的箭矢,时刻准备着射杀猎物。
见他毫无反应,陈知枝心下一狠,咬牙继续唤道:“姑父——”
太灏眉宇之间的困惑更甚,只是并未显露过多,只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位小道士。
陈知枝。
“你唤……谁人?”太灏眉心蹙起,似乎挣扎许久,这才确认道。
是他……吗?
他甫一出声,陈知枝眼眸便随之亮起。
只要姑父肯应声,便就是还有转圜的可能。
陈知枝快人快语,赶忙答道:“不就是你吗?姑父!”
其实自方才这位仙君现身开始,她便有所感应和猜测,也正是这位仙君的出现和郁昶大人对姑姑的称呼,让她双倍确认了姑姑的身份。
既然姑姑的身份确认无疑,亦已经相认。
那么倒推回来——
娘亲和爹爹曾同她说过的,姑姑在江阳府生活的时候,常常与这位“宋大人”在一起,出双入对、同吃同住。
那他……不是姑父,是什么?
陈知枝一番思量过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继续仰面看着太灏。
一双眼睛清澈透明、毫无杂念。
太灏心下迟疑,别开的目光悄然扫过在他身后的文玉君。
她……缘何不说话……
这小道的称呼,显然不合时宜。
而毫无察觉的文玉根本没想到陈知枝对太灏的这个称呼,与她有甚关联,只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太灏的下文。
“姑父……”陈知枝见他并未出言反驳,于是撞着胆子继续求道,“姑父饶他一命罢?”
这头陈知枝的话口便没收住过,而文玉君却始终没有出声。
一番静默之后,太灏收回目光,不再寄希望于文玉君,他到底没能逃开陈知枝的攻势。
拂袖收手,太灏并未正面与陈知枝答话。
狐狸浑身汗毛倒立,圆溜溜的双眼一直盯着太灏始终都不敢松懈,似乎生怕他一念之间便令那些冰晶将他戳上一万八千个窟窿眼儿。
见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狐狸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太灏余光扫过,别开眼的同时——
那万千冰凌登时化作流水,似暴雨倾盆、瓢泼不止,径直便冲着狐狸头上浇灌而下,将他淋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彻头彻尾。
“你——”狐狸身上原本蓬松的茸毛此刻混着水渍凝结成一缕一缕的绺子,耳朵和尾巴皆耷拉下来。
太灏闻言转目,正与狐狸相对。
后者登时噤声,一个字也不曾多说。
“多谢姑父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陈知枝见状干笑两声,忙不迭地跑回身拦住狐狸,生怕他再胡言乱语。
吃一堑长一智的狐狸此刻显然明白什么叫做沉默是金,于是忿忿地低下头去,只抱着自己湿透了的尾巴给陈知枝瞧。
太灏侧身行至一旁,不再掺和。
看够了好戏的文玉长舒一口气,与身旁的郁昶交换了个眼神,而后踱步上前。
狐狸本就生的媚态天成,如今浑身湿透、双耳耷拉,观之更是清艳无匹、别具风情。
文玉绷直唇角,强忍着笑意,抬袖催动灵力为其疗伤,顺带着将他湿透的毛发烘干。
似乎乖顺了许多,狐狸缩在陈知枝肩侧不吭声,甚至瞧也不瞧文玉一眼。
“还有什么招数,不若全使出来?”文玉放缓了声音,煞有其事地问道。
狐狸闻言往陈知枝那头偏了偏,就是不抬头看文玉。
“姑姑——”陈知枝见他这幅样子,忍不住在姑姑面前为他帮腔。
文玉心下明了,亦是不急不恼。
待她安抚好知枝后,耐住性子与狐狸分说,“现在能静下来好生说说话了罢?”
言罢,文玉将方才的问题复述了一遍,“姓甚名谁,洞府何处,师承哪门哪派,父母亲族可在?”
狐狸抱着自己干燥温暖的尾巴,似乎立时便想到方才浑身湿透的情形,一阵哆嗦过后不情不愿地哼道:“我的姓名洞府,父母亲族,可不是你能随便打听的。”
言罢,似乎是怕触怒文玉,他又胡乱找补道:“你虽是上仙,可却有人相帮。”
文玉略一挑眉,清楚他话中所指,只是并未打断任由他接着往下说。
悄摸的眼神扫过文玉身的郁昶和太灏,还有那头不看就不简单的青龙,狐狸嘀咕道:“若非我孤身一人出来,未必会输。”
听他所言,文玉故作认同地点点头,“正是正是,是以……你是从何而来?”
“我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狐狸心中那口憋屈劲始终捋不顺,哼哼唧唧地嘀咕着,“说出来,我怕将你吓出个好歹。”
只怕她会跪在地上向他讨好,求他饶命才是。
一想到这,狐狸原本青红交接的面色登时明朗起来,唇畔的笑意更是藏匿不住。
原本并不如何好奇的文玉,此刻反倒感兴趣起来,“哦?是吗?”
随之而至的郁昶,恰好于文玉身侧站定,不疾不徐的声音响起——
“狐族有苏氏幺子,自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文玉扬眉转目,与郁昶确认着。
“你识得我?”狐狸将信将疑的面色,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狐疑。
与文玉轻轻颔首,郁昶眸光划动,直视着眼前这只半人半狐的白毛狐狸,肯定地说道:“狐族有苏氏幺子,苏见白。”
“是也不是?”文玉登时会意,追问道。
原来郁昶一早知道这狐狸的来头,不过是想等着他自个儿承认,如今他几次三番地不开口,郁昶索性将其身份挑明。
面对文玉的问询,苏见白忍不住抖了三抖。
这个先兵后礼的女人,那个什么帝君将他浇得湿透,她又来为他烘干……
可他的尾巴还被先前的锋尖钉着。
“既然识得我,还不速速将本大爷放了!”苏见白左思右想,梗着脖子怒道。
“原来你的名字叫做——”陈知枝似乎亦是头一回这样听说,惊奇道,“苏见白?”
原本还趾高气扬的苏见白,在陈知枝此话一出后,登时泄气,支支吾吾地应声,“嗯……”
这便是承认了他的身份,只不过——
文玉的目光在陈知枝与苏见白二人之间来回打转,她似乎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好了,你还是老实交代。”文玉并不理睬苏见白的虚张声势,她还有正事要问,“先前缘何使诈将知枝引入此处溶洞,致使她迷失方向。”
不知为何,文玉此言一出,原本还贴在一处的苏见白和陈知枝登时往两侧跳开、隔出老远。
“那也是她抓着我不放。”苏见白的声音越来越小,更不敢看陈知枝,“我不过自保而已,嘶——”
剧烈的动作,叫他尾巴方才愈合的伤口又扯得生疼。
陈知枝骤然回头,不乏关切地问道:“你没事罢?”
可是话一出口,两个人又极速各自别开。
“我的尾巴都快秃了……”苏见白抱着自己的尾巴,原本油光水滑的狐狸毛现在变得干枯毛躁,“这可是我浑身上下生的最好看的地方。”
文玉喉间一哽,有些说不出话来,她颇为无奈地瞥了一眼那稍显杂乱的狐狸毛,不过是方才烘干的时候马虎了些而已。
抬袖伸手,源源不断的青芒自文玉掌心涌出,拂过苏见白毛发的瞬间,其登时蓬松柔软有光泽起来。
就算是赔给他罢。
神奇的变化在眼前显现,苏见白的狐狸眼登时睁大成圆溜溜的模样,“哇——”
只是这哇的一声很是短暂,便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文玉抿唇,压住自己难以抑制的笑意。
一直关注着文玉的郁昶,此刻亦是唇角微弯。
这趟人间,来得很是值得。
文玉总算比在往生客栈当值的时候,多了些许欢愉。
更往后的太灏与澹青并肩而立,静默着不出声,仿若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他时刻在尘世之中,又永远在尘世之外。
一片古怪的寂静下,苏见白眨着眼睛看向文玉,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好罢,我说……”
文玉与郁昶对视一眼,折腾了好半天总算能够进入正题。
“只是你们既然知晓我的名姓,总该与我互换才是……”可一转眼,苏见白便卖起了关子。
不欲与他在此事上纠缠太久,文玉不假思索地答道:“春神殿,文玉。”
郁昶虽不情愿,可却也不想妨碍文玉的正事,只得沉声道:“沅水滨,郁昶。”
二人话音落地,却不见苏见白有任何接话的意思。
文玉看了一眼苏见白,心领神会地侧身看向后头的二人。
“太灏。”出人意料的是,太灏竟异常配合。
“我吗?”那头大青龙用尾巴指了指自己,而后登时化作人形。
与他高大威武的原身不同,其人形倒十分可爱,蓝绿色的毛发显得他尤为清纯,“我是擢英殿太灏帝君的伴生兽,澹青!”
澹青往太灏那头靠了靠,似乎在说就是他身旁这边太灏帝君。
一番交替的自报家门之后,苏见白总算是大致满意,轻咳数声后,慢悠悠地开口,“近来各路妖魔鬼怪皆涌向中洲钩吾山,想必你们也曾听说了。”
“我不过是来碰碰运气,想着历练一番而已。”苏见白眉头一皱,偷瞄着身侧的陈知枝,“谁知道她老抓着我不放。”
“谁叫你偷鸡?”陈知枝顿时炸毛,不甘示弱地回怼道。
“一只鸡而已!”苏见白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登时反驳,“算什么紧要?”
“一只?”陈知枝都懒得戳穿。
第256章
似乎对陈知枝的话毫无抵抗的余地,苏见白一默,嘴唇蠕动好半晌之后随即认命般交代。
“好罢……六只。”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来斗去,谁也不肯相让。
文玉并拢两指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两人简直比奈何桥畔的生魂死魄无数还要聒噪些。
一旁的郁昶见状,默不作声地拂袖将陈知枝和苏见白分隔开来。
登时,二人皆缩着脖子看向郁昶,不敢再有所言语。
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滑动的眸光扫过周遭的几人,忽然没来由地心情大好。
这般想着,她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
陈知枝和苏见白随即掉头,眨巴着眼睛与文玉正相对。
“咳咳。”文玉轻咳一声,收住面上的笑意,“你虽修为欠佳,法宝却无数。”
询问的目光投向苏见白,文玉如实说道:“若真是想跑,哪里跑不了?”
言罢,文玉的视线在苏见白与陈知枝之间来回转动,“逗她做什么?”
苏见白眸光闪烁,对文玉的问话并不打算回答。
而文玉见他闭口不言,却并未打算追究,反倒是一脸了然的神情,无所谓地挑眉颔首。
“是她说一定要抓到我的!我不过是……”眼见着文玉脸上的色彩替来换去、神秘非常,苏见白登时便有些坐不住。
他抱着自己的尾巴当即便要反驳文玉,可话已出口似乎才意识到不妥。
这样一来,岂非承认自己在逗着陈知枝玩儿?
可是……
偷瞄着一旁背过身去的陈知枝,苏见白开不了口。
他不是这个意思……
至少即便他起初是存了些戏弄的心思,可后来他并非这样想,他只不过是……
“可知济癫九度黄淑女,我不过才抓了你三回……”陈知枝瓮声瓮气地呢喃着,又因着背对着众人,谁也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
没有怨怼,也无怪罪,可陈知枝的话音当中充斥着没来由的落寞,到最后甚至低得叫人听不清楚。
“你……我……”苏见白呼吸一滞随即心中警铃大作。
这小道与他约定各凭本事,叫他或躲藏、或奔忙,若是被她抓到七次,便要供她驱使。
到如今已然三回了。
若是算上今日的话,便是四回。
他答应小道士的,绝无反悔之意。
可是三回也好、四回也罢,这些皆是他与小道士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苏见白的眼神没好气地扫过文玉。
即便是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姑姑也不该插手。
他脑瓜子飞速转动,转头冲着文玉佯怒道:“你用不着套我的话!”
此言一出,文玉和郁昶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她几时套苏见白的话了?
文玉唇畔的笑意加深,眉眼之间亦是柔和下来。
苏见白的把戏她并非看不透,只是一想到他为何如此,再看看毫无知觉的陈知枝,文玉实在是忍俊不禁。
这样绕来绕去,也不知要绕到何年何月去。
只不过话说回来,苏见白来自有苏狐族,陈知枝又是半妖之身,他们……倒确实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今日没讲完的话,可以留待来日。
来日方长。
不知是不是文玉笑得太过无所顾忌,苏见白双眉倒立、恶声恶气地怒道:
“横竖已然通了名姓,我告诉你,青丘和有苏不会放过你们的!”
“唔——”文玉故作吃惊,略显夸张地与身旁的郁昶说道,“原来是青丘和有苏氏的公子。”
郁昶眉眼带笑,很是配合地同文玉颔首应声,“嗯。”
文玉一手抬着下颌,指腹来回摩挲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这样说来,苏见白并不止是有苏氏幺子,而是有着青丘与有苏两族的血脉。
两族联姻之事她早先曾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宝贝幺子会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出现在她眼前。
“你、你们!”
苏见白见文玉和郁昶不慌不忙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说不出什么真正具有威慑力的话来。
一时间,他只有急得跺脚。
陈知枝拂袖挡住苏见白漾起的尘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却并未出声与他搭言。
如此这般,苏见白便更是心急火燎、如芒在背。
文玉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端的是声势浩大,却又毫无实质上的威胁。
这样熟悉的情态,令她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
那个家伙也是这样咋咋呼呼的,说话办事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与苏见白如出一辙。
也不知如今百年逝去,他可有点滴沉淀,又是不是会稳重些许?
文玉沉吟片刻,那个尘封于记忆当中却又不曾忘记过的名字自脑海中浮现——
闻彦姿。
她忽然很想知道,闻彦姿现在过得好不好。
当初她自春神殿醒来,决意只身前去地府之时,便托敕黄将闻彦姿送上藏灵仙山拜师学艺——
这是她一早为闻彦姿想好的去处。
到如今,她与闻彦姿亦是数百年不曾相见。
记忆中闻彦姿鲜活的眉眼与当前苏见白稚嫩的面庞相交叠,文玉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缕恍然。
藏灵仙山是一座海上岛屿,处于极西之地,此去中洲钩吾山,两地相隔甚远、距离万千,她不便改道去看闻彦姿。
文玉心下盘算着,待此事一了,她专程再去藏灵仙山看他也不迟。
不知他可得藏灵仙君的欢心,修为法术又可有精进?
一番思量下,文玉倒将眼前的苏见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专注于闻彦姿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最紧要的是,藏灵仙山会有他喜欢的鱼生和酥山吗?
溶洞内无人出声,唯余流水滴答更显寂静。
文玉的沉默落在众人眼里,各有各的心思。
郁昶神色无波,只如同在往生客栈的无数回一样,心甘情愿地守着文玉。
只要文玉想做的,他一定设法办到,若是文玉想要的,他总会尽力寻来。
稍落后几步的太灏和澹青错身而立。
前者似空谷幽兰般超然世外,只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文玉。
后者满脸兴奋和好奇,探寻的目光紧缩在文玉身上,较之太灏,实在是对比鲜明。
苏见白抱着尾巴缩在一旁,尽可能地放缓呼吸,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趁文玉出神的空当他巴不得逃之夭夭。
可一见陈知枝瞪眼,他便泄了气。
陈知枝待苏见白安分下来,又转目将在场的众人挨个瞄了一遍,最终视线落在自家姑姑身上。
她方才一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姑姑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与近来的乱象有关。
“姑姑。”这般想着,陈知枝便索性唤出了声,“知枝冒昧,有一事相求。”
清甜干脆的嗓音如泉水叮咚,将文玉仿佛于山涧放空的心神召了回来。
文玉眨眨眼,大梦初醒般转脸看向声源处,“相求算不上,不如说来听听?”
莫说从前与枝白和陈勉的情谊,即便只是知枝一人所托,她也不会拂逆。
陈知枝转动眸光,视线扫过身旁的苏见白,而后极其专注认真地看向文玉。
“姑姑,近来江阳府妖邪祸乱、鬼祟横生,闹出了不少古怪之事。”
此言一出,文玉登时面色凛然、严肃无比,就连她身侧的郁昶也凝神细听起来。
“百姓深受其扰、苦不堪言。”说这话的时候,陈知枝一对弯眉蹙成曲折的流水,愁绪蕴藏其中挥之不去、难以消散。
“我一路追查,却不见有什么眉目,只能降服一些捣鬼的小妖。”
陈知枝解下腰间的宝瓶与文玉和郁昶看,眼见她轻弹宝瓶玉壁,相互交织的哀嚎声便响彻其中——
正是她一路上捉拿的妖精鬼怪。
“也是在遇上狐狸……苏见白之后才知,原来是中洲生了动乱。”险些说错了话,陈知枝慌忙改口。
也是她并不熟悉苏见白的真名真姓,如今还是习惯性地叫他狐狸。
思及此处,陈知枝更是没好气地回头横了苏见白一眼。
她从苏见白这里得知妖邪动乱之事,原本是想要与他问个清楚,可是他却强压着自己要将他抓到七次之后才肯吐露更多的讯息。
这不才实现三回。
幸而姑姑现身,才叫苏见白能老实交代。
不过据他所言,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
陈知枝眉梢耷拉着,一时没了方才的生气,低声唤道:“姑姑,知枝斗胆请姑姑出手相助……”
她想请姑姑出手相助,亦是想请姑姑重回江阳府,不过这话,她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从前娘亲交代过,江阳府恐是姑姑心上的一块暗病,不易察觉却始终存在、隐痛不止。
娘亲重现于世的时候,姑姑已然不在江阳府了,并未有缘相见,照理娘亲不会了解得多么透彻。
可即便不是娘亲,单单她自己,对姑姑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更是不愿揭人伤疤的。
陈知枝敛去思绪,小心翼翼地查探着文玉的面色。
“你是说——”文玉沉吟着,似乎对那两个字既熟悉又陌生,“江阳?”
“是!姑姑!”陈知枝眸光一亮,她就知道姑姑不可能会全然忘记,“是江阳,江阳府。”
可是,料想当中的一拍即合并未发生。
文玉垂眸不语,整个人反倒沉寂下去。
江阳府。
她想起从前在江阳的日子,整个人仿佛被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自光阴的间隙中透露出斑驳的痕迹。
陈知枝心中一空,瞬间漏了半拍,对于这样的结果她不曾预想过,只能在惊慌失措的同时,茫然地看向郁昶。
郁昶眸光转动,于无尽的沉默当中看穿文玉并未明说的伤怀。
无需思考,数百年来的相伴令郁昶早已知晓该如何做,他上前一步抬袖预备拦在文玉身前,将陈知枝企盼的目光隔绝开来。
可不待他有所动作,文玉却似正猜中他的心思一般,拂袖按住了他的手腕。
江阳动乱,她不会坐视不理,只是……
“知枝,非是我不情愿。”文玉艰涩开口,努力地做好万全的考量,“只是我还有师命在身,不若请郁昶与你同去江阳平乱,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言罢,文玉轻轻捏了捏郁昶的小臂,似乎在与他确认一般。
而后者眉目低垂、眼波熠熠,往日的冷淡疏离一扫而空,如今观之竟有点点雀跃的意味。
郁昶轻轻颔首以作应答。
只要能帮到文玉,他求之不得。
得了郁昶肯定的回答,文玉松了口气,只一心等待着陈知枝的意思。
若是平乱,郁昶对付那些妖精鬼怪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与她相较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以,她继续向中洲行进,郁昶前往江阳,分头治之最好不过。
文玉一面想着一面点头称是,似乎对自己的安排很是满意。
只可惜,与之相对的陈知枝凝眉苦苦思索许久后,有为难有犹豫,却最终毫无悔色地摇了摇头。
“姑姑此去何地?”
第257章
文玉神色微变,没想到陈知枝并不接话,反倒会有此一问。
“中洲,钩吾山。”
虽不明白知枝问这个作甚,但文玉还是毫无隐瞒地照实回答。
她与知枝之间,自然该如同她与枝白之间一样坦诚相待。
“何日需抵达?”陈知枝紧接着追问道。
文玉凝眉仔细思量着,说出了最晚的预期,“新岁之前。”
这亦是敕黄所交代的期限。
原以为陈知枝打听这个是有什么旁的用途,可没想到随着文玉话音落地,陈知枝毫不犹豫地便揽住文玉的腰身。
“新岁还早呢!姑姑,你我百年未见,求求你了姑姑。”
陈知枝一咬牙,抛却所有的脸面与矜持,当着众人的面便哭求起来。
她纵横四海、行走八荒多年,一直着心留意着姑姑的消息,如今叫她好运碰上,自然不能错过。
更何况,她一早便在江阳那几个小辈面前夸下海口,要在他们有生之年寻回姑姑的。
“姑姑——”陈知枝哭喊道,可谓是声情并茂、涕泗横流。
想好了多种应对方案的文玉,唯独没想到的便是眼下这样的情形。
陈知枝连哭带闹、泪眼朦胧地双手搂着文玉的腰身不叫她动弹,仰面冲着文玉哭喊。
没见过此番阵仗的文玉,一时僵直着身子呆立原地。
从前在春神殿,都只有她与师父和敕黄无理取闹的时候,后来在江阳府,宋凛生和众人也是纵着她的脾气,再往后到了往生客栈,郁昶更是将周遭的一切收拾妥帖,不叫人与她相扰。
文玉眼睫颤动,心神不定,看着眼前的陈知枝,就仿佛看着从前的自己一般。
这让她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长久的沉默过后,文玉抬袖拂过陈知枝蓬松的发顶,心中反复咀嚼着那三个字。
江阳府,她三百年来,从不曾回到过的地方。
那时候宋凛生身死,她为求其转世直奔幽冥府去求了谢必安,而后在轮回司做了孟婆。
再往后,便是守在奈何桥畔的三百年,从未离开往生客栈半步,更遑论重回人间、再游江阳。
那时那事那人,想必如风中落叶、早已凋零。
一番思量过后,文玉语出艰涩,却毫不犹豫地应下。
“我与你回江阳府。”
此言一出,陈知枝口中的哀嚎戛然而止,似乎方才的种种皆不曾存在过,她立时起身拉着文玉的手,再三确认道:“姑姑此言当真?”
若是当真,那她岂非成功了一半?
文玉牵动唇角,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勉强笑起来。
她兴许是着了知枝这个小女郎的道。
只不过既然已经应下来的事,她不会反悔,文玉颔首肯定地答道:
“嗯,当真。”
言罢,似乎想到什么,文玉奇怪道:“不过你说的这个江阳府……”
“与从前一样!”陈知枝兴冲冲地当即接话道,似乎又觉得说的不够详尽,赶忙补充着,“我是说,与姑姑所在那时一样。”
光阴逝去、王朝更替,数百年后的江阳府却仍旧能留有当初的名称,文玉感到有些惊诧。
只是眼下诸事繁多,倒也顾不上追究此事,文玉心中盘算着。
“那——”陈知枝稍稍胆怯的目光扫过郁昶,弱弱地问道,“郁昶大人可要与姑姑一道?”
陡然被问起,郁昶敛去神色,同陈知枝回应,“自然。”
“那……”陈知枝指着一侧的苏见白,继续试探着,“可否请大人将苏见白这家伙先解开?”
郁昶眉心一动,视线随之转向尾巴尚被钉住的苏见白,而后看着身侧的文玉,似在征求其意见。
文玉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扬手示意郁昶照办,只一点她要同知枝讲明,“他也与我们同行?”
陈知枝摇了摇头,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正抱着自己重获自由的尾巴顺毛的苏见白和一旁方才收了神通的郁昶,再与文玉答道:“随他要继续游历人间也好,回到有苏也罢,不关我的事。”
“我只与姑姑还有郁昶大人一道回江阳。”陈知枝继续挽着文玉的手臂,甜甜地笑着撒娇。
只是这话一出,苏见白却登时抛开自己视若珍宝的尾巴,转眼便到了陈知枝跟前,急匆匆地反驳道:“谁说我要回有苏?”
“我与你的约定如今才实现了三回。”苏见白又急又气、很是惊慌,就差直接上手扒拉陈知枝的衣袖,“我可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可此刻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姑姑的陈知枝,哪里听得进去苏见白这好些话,她囫囵听了个大概,随便应付道:“那你当如何?横竖眼下我没工夫陪你玩。”
她需得陪姑姑重游江阳才是。
陈知枝笑眼弯弯,对着文玉那是越看越欢喜。
娘亲若是知道姑姑回来了,想必也会很高兴,说不准连她爹爹的转世也顾及不上了。
早先她是与这狐狸约定过要抓他七次,可如今三次也差不多了,难道她真的要一直追着他跑不成?
日盼夜盼的姑姑近在眼前,她没有头前的那份闲心了!
不同于陈知枝的洒脱恣意,苏见白嘴唇蠕动了半晌,却仍未憋出个什么全须全尾的话来。
文玉抿唇不语,探究的视线在陈知枝和苏见白二人之间来回扫过,不打算插手两个小家伙的事。
苏见白人如其名,一张清丽魅惑的面庞生得很是白净,可如今他的面色忽青忽红,倒叫人看得颇有趣味。
“我、我……”苏见白又急又恼,只恨自己说不出口。
可一见陈知枝这小道,压根瞧也不肯瞧他,只两眼放光地盯着文玉,苏见白便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躁动。
他索性闭目凝神,咬牙喊出了声,“我要和你一起回江阳!”
文玉和身侧的郁昶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玩味的色彩。
这苏见白果然……没安好心呀……
苏见白鼓足勇气喊完,紧闭着双眼不敢动作,他似一把拉满的弓,从头到脚甚至到尾巴上的茸毛都绷得僵直。
一直没听见任何回应的他,忍不住将眼眸掀开丝丝缝隙,微光亮起的时候,正见转过头来的陈知枝。
不明所以的知枝奇怪地瞥了一眼苏见白,不知他又发的哪门子的疯,却也并不十分排斥,随口答应道:“随你,请便。”
江阳府又不是她陈知枝一个人的江阳府,当然是谁想去便去,与她报备个什么劲?
陈知枝不去深想,便继续转头对着姑姑眼冒金星,“姑姑,不如咱们出去再说?”
这溶洞又拥挤又潮湿,实在不是什么适合叙旧的好地方。
方才只不过是受困于此、没有选择,如今有了姑姑保驾护航,她才不要在这里憋着难受。
“那说好……”苏见白话音未落,却见陈知枝与文玉说着话,气得他无奈跺脚。
“姑姑?”陈知枝拉着文玉的衣袖晃动着,再次出声。
郁昶抬袖制住陈知枝的动作,而后以妖力为文玉理好狐裘,独留空着两手无处安放的陈知枝目瞪口呆地立于原地。
这地下溶洞阴冷潮湿,又多寒风,不能叫文玉受凉。
做好这一切,郁昶抬眸静看着文玉的面容。
文玉却在与郁昶对视一眼之后,转目看向落后几步的太灏和澹青——
这两个险些被她遗忘的人。
若要按东天庭的辈分来论,太灏帝君是她师父句芒君的主神,那她自然是小辈,不能在太灏帝君面前不辞而别,那样太过无礼。
可是若要按她自己的心意而言,文玉眸光闪烁,她实在*想一走了之。
要叫她时刻面对着这样一张与宋凛生别无二致的脸,她本就做不到,更何况这人还是她损毁的不死神树的主人。
她还有要务在身,不能被这太灏帝君困住,还是能逃则逃。
“这是我的私事,太灏帝君就不必同往了罢?”文玉眉梢一冷,毫无温度地说道。
白袍翻飞,面如冠玉。
被忽视许久的太灏骤然听见文玉的发问,沉寂的眼眸当中生出一丝漾动,他轻启唇齿,正欲说些什么。
“这是自然。”郁昶不疾不徐地接过话头,丝毫没给太灏出言的机会,“出了东天庭,擢英殿便管不了春神殿的事。”
被拦了话的太灏凝眉不语,面色无波,似乎并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转变,只平静地看着文玉,并不理睬郁昶。
只是较之太灏的沉稳,他身旁的澹青可就没那么好的修养。
澹青额前一对碧色的犄角泛着寒光,蕴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危险色彩,可他而后青绿色的碎发却又显得整个人毛茸茸的,很是柔和。
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之中,澹青愤愤不平地反驳道:“那你,又与春神殿有何相干?”
看着眼前这个被唤作郁昶的男人,澹青毫不示弱地亮出了龙尾。
他知道,郁昶不过是一头银白蛟龙,没什么好顾忌的。
若对上手,他有胜算。
澹青不肯相让,他等了数百年才等到主人归位,绝不能让没来头的小妖欺辱主人。
他动作间带起的疾风骤雨登时扫过溶洞内的每一个角落,让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显得逼仄。
凌厉的风声拂面而过,郁昶闭了闭目,再睁眼时,其鳞甲坚硬的蛟龙尾亦随着阵阵银光显出原形。
他与春神殿确无相干,可是同文玉之间却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关系。
郁昶眉心蹙起,低沉的情绪漫过眼眸,不欲与这青龙多言。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就这么隔空对峙着,虽没有过多的话语,可气流中涌动着的交锋意味仍是不言而喻。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郁昶。”文玉抬袖拦在郁昶身前,一面护着他、一面回头与他唤道,“你冷静些。”
眼前面对的并非是旁的,而是澹青,是太灏帝君的坐骑。
其并不是寻常的妖兽,也非随意能招惹的。
眼下这溶洞狭窄无比,她怕片刻过后,澹青能将此处掀个底朝天。
即便这一切暂且不论,春神殿毕竟不能与擢英殿交恶,她虽不愿与太灏帝君有过多的交集,可一些礼节性的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出门在外,她不想给师父丢脸。
“帝君——”文玉客气地唤道,双目灼灼地看向那人。
见文玉有所动作,太灏平淡无波的眼神微微一荡,似乎心湖亦随文玉的呼唤而动,可他反应极快,旋即恢复宁静。
沉默的目光扫过郁昶,太灏并未理睬于他,似乎不愿多说半个字。
眼尾一扫,太灏无需出声,澹青便立时明白自家主人的意思。
看着眼前气焰嚣张的银白蛟龙,虽不情愿,澹青却仍是收敛锋芒、乖顺地退下。
“多谢帝君。”文玉依照礼数致谢。
太灏垂眸,心绪难辨,只低声道:“文玉君……”
原以为太灏还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文玉一番凝神细听之下,却有不见有丝毫响动。
就如同那时在断云边上,太灏帝君亦是只唤她姓名,却不言其他。
莫名的沉默弥漫开来,似黑云压城,令文玉摸不着头脑。
若他是想说不死神树的事,恐怕她不好收场。
文玉几经犹豫之下,决定躲得越远越好,“帝君若无事交代,小仙告辞。”
言罢,不待其有所反应,文玉回身拉着郁昶便赶紧转身离去,脚步匆匆、毫不犹豫。
不明真相的陈知枝和苏见白环顾一圈,只见所谓的帝君太灏和坐骑澹青沉默而立,似乎并没有要追的打算。
于是乎,二人亦赔着笑道别,追着文玉离开的方向飞身而去。
一时间,原本拥挤的溶洞忽而变得空旷起来,唯余太灏与澹青在原地。
望着那转瞬即逝的衣角,如同在断云边时的那般决绝,太灏眉心一动,其间的疑惑不言而喻。
他是想说。
一路保重。
第258章
待众人走远,溶洞之内重归寂静之后,太灏仍旧沉默着不开口。
澹青收敛了神通,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自家主人,想插话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起头。
他想问问主人,先前他于擢英殿衔春去苏醒之时,曾瞧见这位文玉元君携这尾银龙在殿外候着。
为什么那时候主人一言不发,而后却又带着他眼巴巴地跟来。
并且,他总觉得主人一早便预料到这溶洞内会有水患似的,竟要他潜入那满是淤泥的地底暗流之中。
澹青心中止不住地打鼓,诸多思绪一齐涌上,叫他又捋不出个首尾,看来真是百年沉睡将他的脑子给睡愚钝了。
当日主人自请下界,又不要他跟着,无事可做的他索性蒙头大睡,却不想一睡便是数百年——
一直到今日主人重归东天庭、入主擢英殿,从前空置许久的衔春去才等回了这座殿宇的主人。
只是怎么一回来就跟春神殿的文玉元君较上劲了呢?
他只知道这文玉元君是句芒上神不知什么时候收入门下的小弟子,旁的他也是一概不知。
可是,他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这与主人又有什么瓜葛?
这头没等澹青嘀咕出个所以然,那边衣衫漾动、步履轻移,太灏拔足往前行去。
“主人!主人——”澹青赶忙招手,抬脚便追,“你且等等澹青啊——”
人声消散、水流叮咚,一番折腾之后,溶洞内总算重归宁静、再无纷扰。
文玉跟在一路蹦跳的陈知枝后头行出许久,踏过满目雪白的河岸边,越过草木葱郁的后春山,终于瞧见了城门上沐浴在红光涌动之中的江阳二字。
日薄西山,快入夜了。
脚步顿住,文玉忽然没了先前的勇气,整个人直挺挺地杵在原地不肯动作。
随之停下的众人,以走在前头的陈知枝为首,皆转目侧身回来。
而一直跟在文玉身后三两步的郁昶,则缓慢地来到文玉旁边,却并未出声催促,给文玉留下了充分的空间与自由。
知道众人的注视聚集在自己身上,文玉心下一空。
故地重游,故人却不再。
陈知枝、苏见白。
文玉抬眸看着这两位今日才相识的小客人,总是要她想起洗砚、阿柏和阿竹来。
还有彦姿与阿珠、阿沅……
她想知道故人的消息,可知枝近在眼前却又不敢相问,毕竟凡人之躯除去化作一抔黄土,似乎并没有什么第二种可能。
文玉仰面望着辽阔深远的天幕,忽然觉得自己亦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不堪,她深深地吐纳着,恍惚间觉得自己与凡人也没什么不同。
“姑姑……”陈知枝眨着眼,一把将探头探脑、满眼好奇的苏见白按了回去,小心唤道,“姑姑怎么了?”
“她没事。”郁昶淡声提醒着,抬袖抚上文玉的手腕,“文玉。”
循声望着两人,文玉牵动唇角、勉强笑着,心中浮起一丝丝庆幸与释然。
她还有郁昶,如今又认回了知枝,也很好、也很足够了。
“没事。”文玉淡笑着摇头,以眼神宽慰着陈知枝,“只是想起江阳府数百年不曾易名,觉得难得罢了。”
言罢,在陈知枝和苏见白懵懵懂懂的对视当中,文玉反手拉了拉郁昶的衣袖。
她忽然起了些调皮的心思,压低声音唤道:“你说是不是?阿姊?”
原本沉郁缄默的人,在听到她这样的一声问话,忽然整个眼角眉梢都柔和下来。
郁昶锋利的下颌顿时都漾动着羞赧的色彩。
“进城去罢。”郁昶并不反驳,也不接话,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
她说的,是从前在江阳重逢时,对他的称呼。
那时他为了留在文玉身边,竟不惜化作女子文荇,也要强行在宋宅住下。
郁昶低眉垂目、错开目光,双耳止不住地泛起薄红,日照自一侧洒下令那点点红晕几乎透明。
妖本不分男身或是女相,他原也不在乎这个,才会化作女子。
可是越往后,每当他与文玉四目相对的时候,在她唤自己为阿姊的时候,他就会无比后悔当时的决定。
若是时光倒流、一切重来,早知那夜在沅水河畔会与她重逢,他定然一开始便以男儿身出现在文玉眼前。
可就当文玉以为其不会回答的时候,郁昶又别别扭扭地转过脸来,“嗯。”
文玉一扬眉,得了郁昶肯定的应答,她忽然心情大好。
想起在沅水畔第一次见到郁昶之时,他的样子。
冷艳迫人的大美人和现在沉默寡言的小白龙,真是天差地别、变化多端。
文玉长舒一口气,片刻的欢愉将隐约的不安冲淡,令她生出些许勇气。
“走,进城!”说话间,文玉不忘一把抹去苏见白那尚且露在外头的耳朵和尾巴。
“咦?”苏见白左看看右瞧瞧,稍显不自在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窃喜。
“还不谢过我家姑姑?”陈知枝与有荣焉地昂首笑道,而后不待其应答便赶忙撇下苏见白。
她快步在前头带路,将文玉迎在中央,“快请!姑姑!”
天寒地冻、冰雪满头,这时候城门口人极少,像文玉她们这样结伴而行的更是不多。
是以,文玉一行人很顺利地便入了江阳府,直往城中而去。
不同于沅水畔的凛冬萧索、满目清白,城内街道上的落雪被打理得很干净,整齐地堆叠在道路两旁,一间间相互依偎的铺面顶着脑袋上的白瓦,挤在一处取暖。
路边的馆子灯火通明,半掩的窗扉能漏出聚坐在一起的客影,推杯换盏间醇厚的酒糟香气随之四散开来。
江阳酒楼的招牌斑驳陈旧,却依稀可辨,文玉惊喜之余不免摇摇头,既然开了这许多年,掌柜的也不知换一块。
文玉转开眼,再看向别处。
如今天寒地冻、朔风横扫,又快入夜了,街面上行人并不多。
还剩一阿婆在街角支着摊子,炉子上的烤红薯和炒栗子冒着白烟,香甜温暖的气息就顺着那白烟一路往上飘,引得路过的丫头小子频频驻足。
那时候彦姿也是这样馋嘴。
另一头面摊上的老伯正张罗着最后一波客人。锅里滚沸的面汤逐渐冷下来,他也不再往底下加柴,忙完这阵他也该收摊归家去了。
洗砚喜欢在下雨的时候,领着阿沅和阿珠坐在棚子底下吃面,他说比在府中更有意思。
比起面摊这样的吃食,旁的卖手工玩意儿的姑娘早就收捡家当,裹紧斗篷,哈气搓搓手然后推着小车往家去。
若是阿柏、阿竹这时候来,就赶不上了。
文玉笑着摇头,似乎真见了阿竹又急又恼地跺脚,阿柏则在一旁为她拍背顺气的模样。
“四个红薯、五包栗子。”苏见白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竟是难得的客气,“劳烦您。”
循声望去,文玉正见其抱臂站在红薯摊子的阿婆跟前,他身旁是一脸等着看戏的陈知枝。
“买卖讲究银货两讫。”陈知枝好整以暇地看着苏见白,似乎料定其身上没有银两,“你有钱吗?”
与先前的咋咋呼呼不同,或许是因为周遭行人太多,苏见白倒安分了些许。
“我?”苏见白难以置信地瞥了一眼陈知枝,抬袖翻出整块整块的银锭,“我苏见白会缺钱?”
青丘和有苏氏的产业遍布大荒,便是人间的许多铺面背后实际掌权的人亦是狐族的姊妹兄弟。
更何况,他父君是青丘狐帝,母君是有苏氏女君,他作为两族当家人的幺子,哪里会使不出这点碎钱?
毛毛雨而已。
苏见白乖觉地从阿婆手中接过包好的栗子和红薯,很是阔绰地将整锭银递过去,而后略显得意地冲着陈知枝扬起下巴。
陈知枝见状也不与他辩驳,只挑眉别开眼,而后抱着手转身往文玉那头走。
什么臭狐狸!
将握在手中的铜板紧紧捏住,陈知枝以手肘作掩,尽量不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原本还想帮他付钱的,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陈知枝气冲冲地拔足狂奔,一路向着文玉和郁昶身旁跑,将笑容僵住的苏见白甩在身后。
“诶?”苏见白茫然的眨眨眼,赶紧抬脚跟上,“你等等我?给你的栗子?”
一面追还要一面抽空回身同阿婆解释,“不用不用,真不用找钱!”
在阿婆的连声道谢中,文玉眼波流动,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姑姑,你看他——”陈知枝面色微红,眉心蹙起,嘀嘀咕咕地钻入文玉身后。
文玉看了一眼身侧冷冰冰的郁昶,尚且来不及说什么,再回头时,苏见白已然捧着红薯和栗子的油纸包将其递到了文玉身前。
可他的目标显然不是文玉。
“诶?你别躲啊?”苏见白左瞧右看地盯着文玉身后的陈知枝,将手中热乎乎的包裹往前又递了递,“陈小道?喂?”
文玉看着在身前晃动的苏见白,再看看闷着不吭声的陈知枝,无奈地抬起双手横在肩侧做投降状。
“别闹——”
可显然,这两个家伙并不肯听她这不痛不痒的劝告。
文玉不禁想起,难道从前她在宋凛生面前,也是如此这般的……幼稚,还是胡闹?
这两个词似乎不是很准确。
正为难间,扬起的手腕被人握住,文玉顺势看去,竟是郁昶。
一向低调沉默的郁昶,如今难得地露出些许笑意,他握住文玉的手腕一把将她从苏见白和陈知枝二人之间拉了出来。
文玉猝不及防,轻易便被他揽入身前,奇怪的眼神瞥过郁昶柔和的眉眼,她险些回不了神。
“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朝着苏见白扔下这句,郁昶护着文玉为她整理好微微敞开的白狐裘,将她裹了个严实。
这白毛狐狸,他真该寻个时机将其打包遣送回有苏,看有苏女君会如何处置。
据他所知,有苏女君教子极严,从不许这老幺出有苏地界。
苏见白此番来人间,想必是私自出逃,竟还敢胡作非为。
就连郁昶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他此刻唇畔淡淡的笑意逐渐加深,且又愈演愈烈之势。
文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郁昶,而后又转目去看苏见白和陈知枝。
似乎有些为难,苏见白斗气地横了一眼郁昶,心中仍不能忘他薅自己引以为傲的尾巴之事。
忿忿地将两包红薯和栗子塞到郁昶手中,苏见白恶声恶气地呵道:“吃你的罢!叫你管我?”
郁昶剥开油纸,无所谓地别开眼,而后将其中烤的滋滋冒油的红薯扒开那层微微炭化的外衣,丝丝缕缕的热气自其中升腾而起,橙黄的瓜瓤带着暖香展露出来,引得人食欲大动。
“嗯——”郁昶毫无停顿,转手就将剥好的红薯递到文玉手中,“给你。”
文玉搓着手,以掌心贴贴两颊,才双手从郁昶手中接过油纸包,埋头于其中深深吸食着那股十分具有烟火气的味道,却并不急着吃。
她从前是妖,如今为仙,本就不用吃东西。
同宋凛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尚对人间百味不曾体会过,因而喜欢与他一道吃吃喝喝,见到什么都想尝尝。
可如今,却没当时的那份心思了。
文玉靠了靠郁昶,仰面与他道谢,而后捧着油纸包转目去瞧请他们吃红薯的苏见白。
苏见白扬着下巴,心高气傲地瞥过文玉和郁昶,轻哼一声转过身去。
端的是不可一世。
可当他再看看眼前将头扭向一边的陈知枝,苏见白显然有些慌了手脚。
“你不爱吃吗?”几经犹豫之下,他犹犹豫豫地问出了口。
对于他的问话,陈知枝置之不理。
她根本顾不上爱吃不爱吃,眼下她心中盘算着的是另一桩事。
姑姑是答应与她回江阳府降妖除魔、平复祸乱,可是……
似乎并没有答应和她一起回……
她得想个办法才是。
苏见白皱着眉头,任由香甜软糯的气息充斥着自己的鼻腔,奇怪地挠了挠头。
总不会是还生他气罢?
他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姓名,可是这陈小道从前亦不曾对他坦诚啊,何不各退一步、重新认识?
苏见白眼波转动,将街道两侧扫了个遍,目光触及文玉和郁昶的时候,他仍是那幅爱答不理的样子,这两人他是指望不上。
该怎么办呢……
他父君说,每每惹得母君不高兴的时候,就要买多多的财宝珠翠、吃食零嘴、绫罗衣衫,时兴的脂粉花钿,青丘的富庶地盘……再将这些通通奉于母君眼前,求得母君一笑。
可他就算是照猫画虎,也得有施展的条件才行啊。
这些紧挨着的铺子皆在逐渐关门闭户,就连方才的阿婆亦收拾家当准备离去,街上没什么能进的店面了……
正焦急地四下寻找,一家灯火通明、气派非常的铺子吸引了苏见白的注意力。
他眯了眯眼,待看清里头陈列着的东西时,忽然眉开眼笑地拉着陈知枝往那处去——
“要不……请你吃冰糖葫芦?”
第259章
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连苏见白自己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哪有给人赔礼道歉是请人家吃冰糖葫芦的?
只是如今条件受限,唯有如此了。
倒是这铺面建得这样气派辉煌,竟是个卖冰糖葫芦的,也不知与走街串巷的摊贩有何不同?
待他去一探究竟!
衣衫翻动、发丝飞扬,骤然被拉起的陈知枝脚步匆忙,只觉得猝不及防。
这只……臭狐狸……
一句“你干什么?”尚未说出口,陈知枝却在想要挣脱的时候慢慢松了力道。
看着眼前熟悉的铺子和招牌,陈知枝眼珠一转,忽而计上心来——
她有办法。
透过缝隙,文玉和郁昶望着两人紧握的双手,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皆在对方眼中瞧见了难掩的惊诧之色。
方才在溶洞内还一个追一个逃、打得不可开交,怎么转眼间就拉上手了?
如今的小辈,她还真有些看不懂了。
文玉捧着手里的油纸包,忽然觉得这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真是热得烫人。
“姑姑!姑姑!”陈知枝回首挥着衣袖,同文玉喊道,“快来呀姑姑——”
“就来。”文玉愣愣地应声,随着陈知枝所在的方向望去。
听他们方才说,似乎是个冰糖葫芦铺子。
冰糖葫芦么?她从前和宋凛生在小摊贩手中买过,倒还不曾见过专门开门设店只卖糖葫芦的铺子呢,真是稀奇。
这样的小本生意,多数人自然是选择走街串巷叫卖,若是专程盘下一间铺面来,恐怕是不易经营的。
就连宋宅当初那样大的产业,也多数是些珠宝、文玩、字画类的,不曾专门开过这样的糖葫芦铺子。
文玉抬步往前走着,越临近那间卖冰糖葫芦的铺子,越是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那时候的女儿节,她与宋凛生游河湾、看鱼灯,买冰糖葫芦、尝糕饼果子,她还用宋凛生封给她的红包买了一管洞箫送还给他。
虽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是宋凛生这只小绵羊却情真意切地欢喜了好一阵子,每日捧着那管洞箫为她吹曲子听。
文玉眼睫低垂,在落雪纷纷的夜里,其掩藏在片片鸦羽之下的眸光,是另一种月色。
本就是临街的铺面,距离并不远,不多时,文玉便行至店门前——
文记。
一块块雕成小鱼模样的门牌上头写着这两个字,整齐地挂在廊下,随着夜风震荡而左右摇摆。
文玉将裹着红薯的油纸包递给身侧的郁昶,双手摘下狐裘帽子,又在他的帮忙下扫净肩头的落雪。
一番拾掇下,她这才在文记门前暖光的夜灯下站定。
前头的陈知枝和苏见白早已闪身进了店内,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文玉倒并不着急,因为不论是红薯还是栗子,亦或是接下来的冰糖葫芦,于现在的她而言都并没有什么紧要。
比起这些吃食,廊下的小鱼牌子上的字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文记。
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文玉面上不知不觉地浮起一丝笑意。
那个时候,穆大人为了帮他寻找阿兄,将整个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而后同她言明此处并没有姓文的人家。
宋凛生听了这话,转头便宽慰她说,从她来到江阳便有了,似乎生怕她心中不快。
如今想起来,她当时并不在意有没有姓文的人家,横竖就连她的阿兄,连阿兄的名字文宋,通通都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江阳府没有姓文的人家?
思及此处,文玉笑意更深,忍不住抬手抚上其中一块小鱼牌。
过了这许多年,江阳府看来终于是有文姓人家了,与她还勉强算同一家门呢!
文玉心中自顾自地打趣着,或许是从别处搬来的人家罢?毕竟时移世易、日月可改,百姓自然也有流动。
郁昶静静地守在文玉身后,看着她仰面打量那块不甚出奇的木牌。
街面上落雪轻盈,极细的碎冰飘入廊下的时候化作雨丝,一点一点地沾染上文玉的狐裘。
抬袖轻扫,郁昶不着痕迹地将寒意尽数拦在外头,不叫其侵蚀文玉一分一毫,就连她微微湿润的狐裘,也在转瞬之间变得干爽如初。
“文玉……”郁昶身形高大,站在她跟前的时候,总是低眉垂目地同她说话,“你……”
回过神来,文玉松开手中的小鱼木牌,转目看向郁昶,“怎么?”
四目相对之时,街面上深蓝的夜色自二人中间投射进来,只有彼此的眼睛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落雪簌簌、冬夜寂寂。
往生客栈没有四季变换,这似乎也是他和文玉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冬。
他没来由地想说些什么。
可不待郁昶开口,一人扒着门框探出身来,在左右瞧过以后,蹦蹦跳跳地便出了门拉住文玉——
是陈知枝。
郁昶眉梢一动,眼见着她将文玉往文记店里拖。
“姑姑!姑姑快随我来!”陈知枝神神秘秘地说道,面上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这回叫苏见白做东。”
“什么?”文玉猝不及防地被陈知枝拽着,连请带拉得就往铺子里去,她原想推辞的话尚未出口便整个人进了门。
似乎是用无数的糖果造成的屋子,文记店内就连空气都香甜无比,雅致独特的建筑结构与上头活泼可爱的瑞兔儿捧糖葫芦的花纹,共同组建了这座专营冰糖葫芦的神奇世界。
文玉仰面四下扫过,尽管已然见惯了天上宫阙,却仍不免生出些夸赞的心思。
凡间亦不乏能工巧匠,更何况,还有能将糖葫芦生意做得如此精、尖、深的铺面。
落在门外的郁昶看看文玉的身影,再看看廊下摇晃不止的“文记”小鱼牌。
奇怪,方才陈知枝还对苏见白买来的红薯和栗子毫无兴趣,怎么转眼间——
郁昶目光一凛,仿佛忽然想到什么,再看向小鱼牌上的“文记”二字,他匆匆抬步追了上去。
而这头尚在迷糊当中,便被陈知枝“请”进了店内的文玉,更是茫然。
“知枝——”她话音未落,却不知往下又该说什么好。
店内人并不多,不过三两孩童牵着大人的衣角,买到自己喜爱的糖葫芦之后,满脸笑意融融地归家去。
“姑姑先请。”
陈知枝将文玉拉到文记铺子堂内的桌椅前坐下,而后又是端茶送水,又是瓜果点心,一番忙碌当中无不透露着对此处的熟悉。
文玉无措地坐下,在陈知枝的各种布置下,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身侧这套黄花梨打下的桌椅,色泽光鲜、纹理漂亮,一眼瞧去便知价值不菲。
想来这坐落于市井之中的糖葫芦铺子,亦是卧虎藏龙、来头不小。
不过此刻,文玉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她满脑门都是——
这糖葫芦是苏见白那只狐狸要给知枝买的,她怎好喧宾夺主?
频频望向门口,文玉只想郁昶快些进来才是。
陈知枝倒是浑然不觉何处有异,忙碌的跑来跑去,扬起的马尾也透露着欢快的气息。
她这阵仗,将怀抱着各式各样果子做成的冰糖葫芦的苏见白吓了个好歹,他左右环顾着店内,再三确认陈知枝是方才与他一道进门的。
怎么会熟络地像是回了家一样?
抱着犹疑的态度,苏见白并未多话,只从荷包里取出银锭要递给柜台里的……掌柜?
一个穿着红夹袄、梳着小发辫儿的半大丫头,正伏在柜台上看热闹。
其衣衫华贵、打扮齐整,虽看着年纪小了些,却似乎的确是这间铺子的掌柜。
苏见白眼角抽了抽,试探着说道:“您收好——”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连掌柜的亦对他不理不睬,即便是银锭也是瞧也不瞧,只一心盯着那头四处转的陈知枝。
哪里来的没礼貌的小女娃……
苏见白双眉倒立,很是不解。
直至这小娃娃掌柜的从垫脚的木凳上跳下身,再从后头绕出来,越过他往陈知枝在的那一侧走去,他手中的银锭还原封不动。
顺着掌柜的身形往前,苏见白眯了眯眼,他怎么觉得掌柜的看的并不是陈小道,而是……她那个什么姑姑?
“枝枝姐——”女娃脆生生的唤道,随即有模有样地与陈知枝见礼。
陈知枝招呼着文玉的动作这才随之一停,转头瞧见来人,眉飞色舞地唤那掌柜,“文宝——你阿姐呢?”
被唤作文宝的小小掌柜挤眉弄眼地将陈知枝拉到一旁,低声嘀咕道:“我已派人去请了,她今日查账就在后院很快便来。”
“还有我与你说的……”陈知枝亦是压低声音,说话间不忘瞥向文玉那头,“可记清楚了?”
“放心,枝枝姐。”文宝紧抿着双唇,可仍旧是憋不住笑意,“方才我便通通派人去请了。”
“乖宝!”陈知枝背过身,朝着文宝竖起大拇指,动作间却又十分小心,似乎生怕叫人瞧见。
文宝灵动的目光转来转去,一直偷偷地瞄着文玉那头,忍不住同陈知枝嘀咕道:“像、真像,和画上一模一样。”
“不是像,这是货真价实的文玉姑姑。”陈知枝贴着文宝的耳朵,小声嘱咐,“别露馅。”
文玉眉心一拧,听不清陈知枝在同那掌柜合计着些什么。
她已经许久不曾动用法力来做这些事了。
罢了,听不清便听不清,总归不是什么紧要。
此刻,郁昶正匆匆赶到文玉身侧,见她坐得端正、并无异样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护在其手边。
文玉仰面与郁昶对视一眼,而后静坐着不说话。
她在想,是否待苏见白给知枝买了糖葫芦之后,便先启程在江阳府各处探查一番。
既是动乱,就该早些解决才是。
毕竟她与郁昶是来此处平乱,而并非冬游。
正思索间,那身着小红袄的掌柜嗖地一下子窜到了文玉跟前,几乎是同一时刻,郁昶下意识地便要抬袖去挡。
“郁昶——”文玉急忙制止,一把握住郁昶的手腕,“不会有事。”
郁昶眸光一变,心知是自己草木皆兵,瞧见文玉与他紧握的手,他微微别开脸去,后退至原处站定。
“哎呀!”文宝惊呼一声,随即脚下一软扑到了文玉膝前,“吓死我啦!”
她的面颊正落在文玉怀中,在文玉瞧不见的地方回身冲着陈知枝挤挤眼。
陈知枝心下一乐,几乎要憋不住笑。
而抱着银锭和糖葫芦站在一旁的苏见白,抬手将冰糖葫芦扔进嘴里,嚼吧嚼吧的时候,一脸不忍直视地在陈知枝和文宝之间来回扫过。
莫名……其妙……
只有状况外的文玉,一心记挂着这位个头小小的掌柜,抬手轻拍其后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你——”
“我叫文宝!”文宝忽然从文玉怀中直起身,挺直了腰杆拍着胸口自我介绍起来,“是文记的掌柜!”
“哦?”文玉看着眼前眸光亮亮的文宝,再悄悄店内陈设着的各色冰糖葫芦,“那你便是阿姐见过的年纪最小的掌柜。”
见店内的伙计皆笑眼盈盈地看向这头,文玉心知她并未撒谎,想来应真的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可看她年纪小小,倒真有些吃惊。
“那当然。”文宝双手环胸,下巴高扬,“我三岁通算术,五岁背唐诗,如今也才八岁呢!”
言罢,她面上的骄傲尚未褪去便赶紧换上了着急忙慌的色彩,“不对不对,不是阿姐,是姑姑、姑姑——”
那样局促拘谨的模样,似乎生怕*冒犯了文玉一般,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嗯?”文玉眉心一动,随着文宝的话音而上挑。
奇怪。
“啊——没什么没什么。”忽然冲上来的陈知枝一把捂住文宝的嘴巴,同文玉打着马虎眼儿,“姑姑,请用些茶水罢。”
“唔唔——”文宝挣扎着发出声音,在重获自由后眨巴着眼睛与陈知枝一同劝道,“是请、请用茶。”
看着人小鬼大的文宝和笑意深深的陈知枝,文玉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她轻轻摇摇头,侧身自案上捧起茶盏。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在将要入口时顿住——
鹅黄色的菱口杯上有凸起的尖尖,浑似一朵绽开的菱角花,温婉动人、别致可爱。
而盛于其中的茶汤碧绿清澈、鲜嫩油亮,隐约有淡淡的兰花香气沁出……
文玉失神般地眨眨眼,氤氲的热气顿时沾湿睫羽,升腾而起的茶香也为她双瞳蒙上一层雾色。
她识得这个气味。
从前她和宋凛生闲暇时,常常用陶罐煮上一炉子沸水来泡茶汤,就着栗子年糕、瓜果酥饼,再推开窗引来一抹雪色,慢慢品尝。
敬亭绿雪的气味。
在往生客栈的时候,她所熬制的孟婆汤总是苦涩难闻,不知被往来的生魂怨鬼埋怨过多少次,就连谢必安也常笑话她。
不过她早已麻木,根本也尝不出味道,也就无从改进。
可是眼下,文玉的五感忽然灵敏起来,这一缕茶汤的香气似乎转瞬间便令她的知觉复生,叫她的记忆重现。
文玉抬眸看了眼正满怀期待盯着她的陈知枝和文宝,心中不自觉便奇怪起来。
天下茗茶万千,怎么会偏偏是敬亭绿雪。
“怎么了?姑姑?”陈知枝起眼动眉梢,赶忙追问道,“是不合口吗?可这不是姑姑你喜欢的吗?”
一连串的发问,令被她揽着的文宝也忍不住晕头转向,更莫说文玉。
她……喜欢的吗?
文玉眸光一变,是她喜欢的不错,可为何偏偏是她喜欢的。
她沉默着不出声,场面一时冷下来,就连话又多又密的苏见白也看出了端倪,抱着糖葫芦猫在一旁不出声。
郁昶抬手抚上文玉肩侧,轻拍着以示安慰,同时提醒文玉回神。
他不知文玉这是怎么了,但他想让文玉好受些。
文玉摇摇头,想告诉郁昶自己没事,而后她忍不住抽抽鼻尖,近乎贪婪地回味着记忆中的茶香。
“我知道!”文宝灵光一现,忽然拍了拍手,转头向后头的人问道,“方才说的点心果子,还没备好吗?”
光喝茶确实寡淡了些!
正当此时,几位打扮利索的阿姊从柜台侧边的门帘后转出来,“正正好呢!掌柜的!”
文玉捧着茶盏,看眼前鱼贯而入的女郎,将一众瓜果点心流水似地摆在她手边的桌案上。
栗子、年糕、柿饼、蝴蝶酥。
惊诧的目光一一扫过,文玉越看越恍惚——
这样样数数都正是她方才心中所想的,从前所爱的点心果子。
似乎看到每一样,她都能立时想起与之相关的事来。
开春的时候宋凛生和她在香樟树下烤栗子;
热起来之后宋凛生也不怕辛苦回回为她带蝴蝶酥归家;
后来入了秋,后春山的柿子她们吃了很久;
刚刚入冬的时候,宋凛生便支起陶炉子烤年糕了……
文玉捧着茶盏却并无旁的动作,沉思许久后,她轻轻柔柔地抬袖小啜了一口茶汤,对桌案上的糕饼瓜果选择视而不见。
文记,从店面来看,是一家专供糖葫芦的铺子,并无旁的点心出售,却能在转眼之间便奉上这许多品类来。
一件两件是巧合,桩桩件件是——
预谋。
第260章
这只菱花盏真的很精巧别致,淡淡的鹅黄色将茶汤的碧绿青翠衬托得越发清透,较之从前观梧院那套茶具也毫不逊色。
自溶洞中认下知枝起,至踏入文记铺子止,一切似乎早有预兆,指引着她前行。
文玉淡淡笑着,只不过小啜一口而已,她唇齿之间尚有留香。
茶是好茶。
“文掌柜。”文玉摩挲着指腹,抬手将茶盏搁在桌案上,“多谢你的敬亭绿雪。”
郁昶闻言心思一动,不知为何就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文玉在奈何桥畔几乎拔光了彼岸花腾出来的地方,种了无数遍也种不活的茶树,是叫敬亭绿雪。
看着杯盏中微微漾动的茶水,郁昶宁静的心绪随之生起波澜。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确定。
分明当时谢必安和范无救追来制止的时候盘问了无数遍,文玉也不吭声,更是从未回答过这茶树的名字。
在脑海中纷乱无比、轰鸣不止之时,他听见文玉接着说道:“只是我与郁昶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陪文掌柜用点心了。”
文宝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小小的身子猛然一缩,赶紧抓住了陈知枝的衣袖,吞吐道:“怎么会,姑姑……你、你多用些……”
方才的神采飞扬全然消失不见,文宝捉着陈知枝就像捉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知枝,走罢。”文玉目光移转,越过文宝看向陈知枝,“随你去看看何处动乱,也好早些解决。”
而后她与郁昶也好继续向中洲行进才是。
陈知枝僵直着身板,对文宝的拉扯置若罔闻,一双眼只紧紧地锁在文玉面上,闪烁的眸光显然并不简单。
“姑姑……”陈知枝呆愣愣地不知该如何说,方才机灵劲儿似乎消失不见,“姑姑,我……”
苏见白嚼吧嚼吧的动作停了下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陈知枝,只觉得奇怪。
陈小道还有这样局促乖觉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
可她嘴唇蠕动了好半天,却始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频频往店门口张望。
见此情景,苏见白忍不住也往外头瞧去——
夜色沉沉、落雪簌簌,潜藏在漆黑一片当中的,也不知是什么稀奇事。
苏见白都能发现的事,自然也逃脱不了文玉和郁昶的眼睛。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万般无奈。
“知枝。”文玉心下微沉,极其不情愿地开口,“江阳动乱,可……当得真?”
“真的!动乱是真的!”陈知枝身子一颤,整个人如遭雷击,“姑姑,我不曾说谎话。”
只是,江阳动乱是真的,她有私心也不假……
文玉面色凝重,看得就连一向张牙舞爪的苏见白也收敛起来,再瞧瞧陈小道那副紧绷忐忑的样子,他忍不住咬咬牙,帮腔道:“我……我可以作证,近来江阳动乱确有其事。”
见文玉的余光扫过来,苏见白心头一虚,赶忙撇清关系,“不过这与我无关!我只是趁乱偷了几只鸡!真的!”
更何况那鸡他是瞧也没瞧见,等他追过去的时候,院里就剩下飞扬的鸡毛和把他当偷鸡贼的陈小道了。
只不过这些话三言两语说也说不清楚,他索性认下,权当逗逗她,没想到却惹出后头的许多事来。
反复在苏见白与陈知枝之间确认之后,文玉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下来,却仍是极其认真地开口,“既是真的,便抓紧时间动身罢,莫要在此耽搁。”
说着,文玉便要起身。
黄花梨打造的桌椅是舒适,却不能坐一辈子。
在文玉出言的同一时刻,郁昶身形微动,随即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目瞪口呆的陈知枝听完这话连忙摆手,“姑姑一路辛苦,何不先用些茶水点心,再去不迟……”
茶水点心?
文玉眸光一变,侧身扫过桌案上的碗碗盏盏,心中疑惑更甚。
“不必,平乱要紧。”
言罢,文玉不再逗留,抬步便欲往外,这文记她不想多待。
“姑姑!”
陈知枝心头大乱,忙不迭地追上来,情急之下竟一把捉住了文玉的衣袖。
“哪有什么要紧不要紧?万事万物都不该比较,天下太平要紧,身康体健也要紧的!”
此言一出,似平地惊雷在耳畔炸响。
文玉原本毫不犹豫的步伐登时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直的脊背似一把绷直的长弓。
店内的灯火在她眼前忽明忽暗、似真似幻——
什么紧要不紧要。
在我心中,小玉才最是紧要。
她忽然想起宋凛生,想起宋凛生说过的话。
间隔的数百年早已将记忆和现实割裂成无法拼接的两半,可陈知枝的一句话却几乎要将她拉到从不敢忘的过去之中。
天下太平要紧,身康体健也要紧。
文玉心中默念着这两句话,喉间忽然生出阵阵哽咽。
“文玉。”察觉到不对劲的郁昶冷眼一扫,挥袖便将陈知枝从文玉身前拂开,“如何?”
骤然之间的变化令文玉回过神来,知道郁昶做了什么的她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接陈知枝。
“我没事,放心。”文玉极快地答道。
无论如何,她不会要陈知枝有事。
郁昶亦知道这一点,因而手上并未带什么力道,只是将陈知枝与文玉分隔开而已。
文玉的心思,他就算不能全然知晓,却也能猜到八分。
手中空落落的陈知枝垂眸扫过自己的掌心,而后猛地抬头再次扑向文玉。
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不能功亏一篑。
“姑姑,那你听我说——”陈知枝左右环顾着,看着柜台旁一丝动静也无的门帘不禁焦急起来,“姑姑,我、我是说——”
她只是想为姑姑奉上一些她喜欢的瓜果,能够留姑姑多待些时候而已。
可如今要正经解释起来,她又觉得这话站不住脚。
陈知枝百口莫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你们怎么欺负人啊!”苏见白从犄角旮旯里冒出头,转眼间便横在文玉和陈知枝中间,“有吃有喝还不愿意?真是不知好歹!”
文玉专注于陈知枝,对苏见白的这番话置若罔闻。
倒是郁昶,冷眼睇过去,顷刻便叫苏见白收了声。
虽知道他是好意,可陈知枝还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说到底,这是她与姑姑之间的事,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的。
她心中忐忑不已,只能无奈地上前将苏见白薅开,“姑姑……”
见其好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文玉淡声答道:“启程罢,知枝。”
“姑姑——”陈知枝张口匆匆唤道,话音间的局促张惶难以掩盖。
文玉心有不忍,面色却无波。
她不能再此处逗留太久。
若江阳真有动乱,她不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可若是没有,她便得加紧日程往中洲去。
文玉不再回头,直截了当地向门外走。
“姑姑留步——”
可不待文玉迈出两步,陈知枝的呼唤便又在身后响起,万般无奈之下,文玉仍是心有不忍。
“知枝——”文玉眉心微蹙,回身之际同样思量着该如何劝阻陈知枝,“你……”
尚未出口的话语尽数咽下,文玉的喉头忽然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看着眼前掀帘而来的女子,绫罗锦绣、乌发满头,浓浓的书卷气自其含蓄的眉眼中生发出来,叫其每一步都走得似蝴蝶翩跹。
——不是知枝。
文玉一默,忽然有些理不清眼下的情形。
那女子一身天青的衣衫,袖口上开着半朵玉兰,只可惜不知是不是打翻了砚台,叫洁白的花瓣染上了点点墨渍。
可她能确定,方才那声留步,确是这女子所说。
那便更加古怪了。
陈知枝是陈勉与枝白的孩儿,唤她一声姑姑,自是应当,她也愿将其当做自己的小辈。
可眼前这位青衣女郎……
眼前她撇下珠帘,自柜台前绕过来,同陈知枝和文宝对视后便径直往文玉这头来。
“阿姐!你怎么才来!”文宝小声地嘀咕着。
陈知枝则是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细微的声响和变化,自然逃不出文玉和郁昶的双眼。
郁昶不着痕迹地拦在文玉身前,半沉着眼眸静观其变。
“姑姑有礼。”青衣女子定定地看了一眼文玉,而后低垂着眉眼颔首道,“久仰姑姑大名,今日竟有缘得见,我实在是——”
文玉眉心一拧,异样的感觉自心海翻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探寻的视线越过此人看向后头的陈知枝,文玉正欲发问,却又冷不丁地被身后乍然响起的呼声打断。
“文玉姑姑!”
“姑姑——”
有那么一瞬间,文玉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幻术,说不准她与郁昶是掉进了鸽子精的老巢。
定然如此,否则她怎么会老是听见咕咕咕咕咕的声音。
“姑姑,季白见过姑姑!”
此一声起,文玉心思聚拢,身后席卷而来的风声和寒意,能看出身后之人的焦急和紧张,也不难说明文玉此刻的处境。
真是前后夹击啊……
闭了闭目,文玉压下重重疑虑转身——
一同样身着狐裘的男子与另一黄衫男子并肩而立,只是他面容整洁、鬓发端庄,只袖口露出来的月白里衣出卖了其来得匆忙。
而那黄衫男子霜雪满头、眉宇浸湿,随意拢在脑后的马尾更是散乱不堪。
他大口喘气、不拘小节,一双亮晶晶的小鹿眼直勾勾地盯着文玉,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好奇和雀跃。
见文玉看过来,他更是壮着胆子再次说道:“姑姑,我是季白。”
季白。
文玉的记忆中并无这个名字,她只觉得陌生。
好在郁昶与她背靠着背相依而立,令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文玉并未出声,眸光转动间,径直越过季白往外头看去。
一匹喘着粗气的白马和一顶素色的小轿正停在文记门口的小鱼牌下头,显然是这狐裘男子乘轿而来,季白则是纵马驰行。
可无论是乘轿还是骑马,这两人共通的一点便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裹挟着满身的冰凉与清冷自夜色中穿行而来,直至跨入文记……
可是,文记当中究竟有什么值得如此?
文玉满腹狐疑,犹豫的目光四下扫过,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眼前的季白唤她姑姑,她也不能将其与自身联系起来,只感到莫名其妙。
自开灵智始,至今日止,她相熟之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哪里会冒出这样多的小辈唤她姑姑。
她还是那句话,若说她是陈知枝的姑姑尚且勉强,这几人……
不会是认错人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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