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季白掸掸肩头的落雪,一面解了外头披风,一面往文玉跟前冲。
这可是活的姑姑,不是画卷上的姑姑。
而周遭的陈知枝、文宝等人静默着不出声,只有先前布置茶点的女郎依照礼数唤道:“闻四公子。”
闻四公子,闻季白?
文玉眼前这所谓的闻四公子径直奔来,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狐裘男子。
雪白的茸毛将其簇拥着,文弱秀气的面容很是白净,周身透露出一股雅正端方的气质来。
“宋二公子。”
文玉听到那些女郎这样唤他。
宋……二公子。
这称呼她并不陌生。
宋凛生在家中行二,从前宋伯也是这样唤他。
文玉目光凝结,一寸一寸地拂过眼前之人——
身娇体贵、文弱多病。
当初宋凛生亦是清俊消瘦,却较之更为挺拔一些。
可见同样是宋二公子,却是天差地别、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姑姑——”闻季白一把拉起文玉的双手,却在即将冰到文玉的瞬间撤回,“真的是姑姑!宋雪川!你快看——”
宋雪川,宋二公子。
文玉后退一步,正撞上转过身来的郁昶,察觉到涌动的气流,她下意识地便握住他的手腕。
郁昶略显不耐的眉眼瞥过堵在眼前的两人,紧了又紧的掌心最终在文玉的安抚下松开。
什么闻四公子,宋二公子?
区区凡人,有何不同。
察觉到郁昶的心绪,文玉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所谓的宋二公子,宋雪川并未理睬闻季白一惊一乍的呼喊,而是拢了拢衣袖,整理仪容之后缓步上前同文玉见礼。
“雪川见过姑姑。”宋雪川微微喘息着,似乎尚未能顺过气来。
文玉抬眼扫过他见风就倒的身板,不禁蹙了蹙眉——
真是盏美人灯。
虽然这宋二公子同那闻四公子所唤之人,除了她貌似没有什么第二种可能,可文玉仍是不肯轻易应声。
抬眼将两人打量个大概,文玉握着郁昶回身——
正对着微微垂目的陈知枝。
文宝双手拉着知枝的衣袖,半个身子藏在她后头,探头探脑地看着文玉。
而那身着天青衣衫的女子又惊又喜的目光与文玉相接,又略带焦急地看向她身后。
“咳咳——”宋雪川涨红着脸,似乎再也憋不住般咳出了声。
天青女子闻声而动,自身旁女郎手中接过暖炉,匆匆几步越过文玉将其塞到了宋雪川怀里。
“小濯。”她语带关怀,似乎与之很是相熟,“没事罢?”
“我没事——”宋雪川白净的面容逐渐镇定下来,微微笑道,“衡姐。”
“文衡——文掌柜——”闻季白双眉倒立,就差吹胡子瞪眼,“怎么就有他宋雪川的,没我闻季白的?”
“闻良意。”文衡眉心微拧,嗔他一眼,“没大没小的,当心我告诉你哥哥去。”
可话虽如此说,文衡手上动作却没停,从旁取来另一只手炉同样给了闻季白。
一时间,文记铺子内寒气消散、暖意融融,众人说笑声充斥其中,更显得热闹非凡。
苏见白左右打量着,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能默默地抬脚缩到陈知枝的身后,与文宝挤在一处。
“做什么?”文宝并不怕生,瞧见苏见白也不见外,“别挤!”
“你待得我待不得?”苏见白嘀嘀咕咕地,并不挪动。
文宝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之人,虽然生得好看,却没想到竟是个无赖。
“这是我知枝姐。”
“这是——”
苏见白的声音戛然而止,飘忽的眼神扫过陈知枝,他似乎想不出个什么确切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
陈知枝无暇顾忌身后闹腾斗嘴的两人,略带兴奋却又十分心虚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往上抬——
直至与文玉四目相对。
看着知枝哆嗦的肩膀,文玉心中一叹。
即便她再如何迟钝,眼下也有些明白过来。
这文记铺面内,除却她与郁昶,还有不明所以的苏见白,恐怕余下的人之间皆是知交故友、熟稔非常。
文玉心中并无什么悲喜哀怒,只是略有些好奇,她不过随意在街面上跨进了一家糖葫芦铺子,怎么会招出这样多的小鸽子来。
咕咕咕地叫得她头晕。
铺面是苏见白选的,可与掌柜打交道的却是——
“知枝。”文玉淡声唤道。
她想她需要一个解释。
陈知枝眨巴着眼睛,显然也明白文玉的意思,只见她一步一步地往这头挪过来,磨蹭了半晌才在文玉身前站定,面上的难以掩藏的羞赧。
“姑姑……”
瞥了一眼旁边的郁昶,陈知枝壮着胆子将文玉原本握着郁昶的手捧起,放软了声音撒娇道:“姑姑你先请坐,喝喝茶吃吃瓜。”
文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难以抑制地柔软下来。
今日是她与知枝再会的第一日。
知枝既出言,她自然肯依。
见有些眉目,陈知枝眉梢一扬,朝后头的文宝使了个眼色。
文宝也很是上道,当即抛下尚在说话的苏见白,一路小跑到文玉身侧,与陈知枝分列左右拉着文玉回案前坐下。
“姑姑请用。”文宝双手捧着蝴蝶酥,献宝似地端到文玉眼前。
尚在远处的文衡、闻季白和宋雪川见状,亦快步行来,围拢在文玉左右。
“不好不好。”闻季白窸窸窣窣地剥开栗子,嫩黄的果肉色泽漂亮、滋味香浓,“还是先尝尝糖炒栗子。”
宋雪川眉目柔和、眼眸清亮,静静地取来橙红的果子,“柿饼也好。”
“姑姑用些热茶?”文衡手腕翻动,新添的茶汤氤氲着丝丝热气,“是敬亭绿雪。”
文玉心中明了,她自然知道是敬亭绿雪。
看着随她落座而一道过来的郁昶,文玉心下稍安。
“还是先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罢,知枝?”
忽然被点名的陈知枝挠了挠头,淡淡的红晕漫上双颊,“姑姑,你且看看此处是什么地方?”
方才进门之时她便已然看过了,文玉脱口而出道:“文记。”
“那文记是做什么营生?”文宝歪着头接话,亮晶晶的眼眸盯着文玉的眨也不眨。
文玉沉吟片刻,不明白这与此事有什么相干,可她仍照实答道:“糖葫芦。”
只是——
“问这个做什么?”文玉垂目,看着半趴在她膝前的文宝,忍不住打趣,“文掌柜?”
“嗯——”文宝摇摇头,稚嫩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不是文掌柜。”
此言一出,文玉眉梢微动,方才这小女郎还自称的文记的掌柜呢,怎么转眼的功夫就变了卦?
不待文玉追问,文宝主动倾身靠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
“姑姑才是文记真正的掌柜。”
“我?”文玉瞬间失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虽与这文记掌柜同姓,却不过是巧合,怎么忽然之间便成了文记的掌柜。
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姑姑可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文衡笑眼盈盈,甚至有星星点点的水光闪耀其中,“要开一家专营糖葫芦的铺子。”
开一家专营糖葫芦的铺子。
文玉喉头一哽,眼眶瞬间热起来。
……
“你不是很喜欢那条街面上的糖葫芦吗?不若我们便在那街面上开满卖糖葫芦的铺面,如何?”
“不如何,哪有人开一条街都是糖葫芦铺子的?”
……
那时她与宋凛生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她自然是不曾忘记,那些记忆被她揉开了碾碎了,一点一点地反复回想过无数遍。
穿过山水、越过百年,如今玩笑中的糖葫芦铺子就在她的眼前,文玉一时间竟恍惚起来。
她分明记得,后来杂务繁多,开铺子的事便搁置下来,不曾实现。
怎么会……
“便是‘文记’。”文衡情动,声量也高了些,“是姑姑你的——文记。”
“我……的?”文玉眼睫轻颤,仍是无法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姑姑,我是文衡,小字均成。”文衡搁下茶盏,后退半步毕恭毕敬地向文玉正式见礼,“今日头一回面见姑姑,想必有些陌生。”
“文宝,文福生。”文宝有模有样地在自家阿姐身旁站定,同样作揖向文衡道,“阿姐,是这样吗——”
文衡面带笑意,肯定地颔首,“但文家有位先祖,姑姑定然熟悉。”
在文衡坚定的目光中,文玉听见她说这那两个字:
“文珠。”
眼中忽然十分干燥,而后又湿热无比,荡漾着的波光几乎要载出一只小船来。
文玉如鲠在喉、思绪一空。
“文珠。”她不知道什么文珠,只记得……
“从前也曾叫过宋珠。”文衡点点头,满目期许得想要文玉想起更多来,“阿珠。”
阿珠。
文玉双眸骤然亮起,高抬的眼帘也不难说明她此时的震动和心惊。
她自然记得阿珠,还有阿沅。
只是当时为了读书念学的事,她将阿珠阿沅二人记在宋凛生名下,一道改了姓,称作宋珠、宋沅。
怎么会?
陈知枝俯下身,趴在文玉跟前拉着她的手,“文珠阿姊长大以后,选择从姑姑的姓氏,改唤文珠、开府别住。”
“姑姑可还记得,当初沈绰姑姑赠与姑姑的那四条街面的房契、地契。”陈知枝的指腹在文玉掌心来回摩挲着,似乎想以此给她一些宽慰。
“是。”文玉沉吟着,低声应下,“只是后来那些身外物我也不知丢去哪里……”
那时候宋凛生身死魂消、师父不见踪影,她忙着追去轮回司寻谢必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房契地契。
于她而言,不过是废纸一张。
“洗砚叔父……”
说这话的时候,知枝悄悄打量着文玉的神色,唯恐她会伤怀落泪。
见其面色还好,陈知枝接着慢慢说道。
“洗砚叔父将其全数赠与文珠阿姊,而阿姊也经营得当,除却这间糖葫芦铺子,文记名下还有古董文玩、丝绸布帛、当铺钱庄等一干生意。”
这些话,文玉没怎么注意听,她一门心思全然扑在文珠身上,默默回想着当时还是个与她一样爱吃糖葫芦的小女娃的文珠。
她又是经过怎样的一番闯荡与历练,才能将这些铺子接手,才能创立文记,才能将营生盘活。
“文珠……”文玉低声念道,晦涩难言。
原本将她与阿沅记在宋凛生名下,便是为了将来她二人能有所依托,能在宋宅的庇护下安心读书。
“怎么会……”喃喃自语间,文玉有些想不明白。
怎么会改作文姓呢?
陈知枝眸光一转,登时便明白过来,对于姑姑的疑惑,她或许有答案。
“在姑姑以前,江阳府没有文姓的人家。”
垂下眼睫,陈知枝似乎也沉浸在那段回忆当中。
“文珠阿姊想以己身,在姑姑以后,让人提起江阳来,都能知道有一户姓文的人家家。”
话音一顿,陈知枝仰面看向文玉,宽慰般地捏了捏文玉的掌心,“这样,姑姑再回来江阳的时候,便有家可归、有处可去。”
似春雷乍起、夏雨轰鸣,文玉的脑海中瞬间空白。
有家可归、有处可去。
第262章
难以置信的目光下移,渐渐落在跟前的陈知枝身上,文玉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三百年来,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竟有人想着她、念着她,怕她回找不到路,会无处可去。
文珠。
再往后看去,文衡牵着文宝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一双眼眸中情难自已、水光漾动。
“你是文珠的后人。”文玉艰难地开口。
流光飞逝、故人不在,可总有痕迹证明她们曾经来过。
就算凡人的一生与她而言不过须臾,可是……
文玉深深地凝望着文记铺子内的每一寸。
甜蜜的冰糖气息混合着山楂果子的青涩,生发出独特的香气来,将她紧紧地包裹其间,就好似被文珠温柔的双臂抱着。
她与文珠相伴须臾,这份情谊却跨越百年。
“是,姑姑。”文衡肯定地颔首应道,“这是小妹文宝。”
文玉看着文宝圆溜溜的眼睛,忍不住牵动唇角、微微一笑。
眼见着文玉的眉眼放松下来,立于她身侧的郁昶亦稍稍安定了些。
这……本就是文玉应当经历的,他不会阻止也不会妨碍。
只求她宽心些许便好。
不过话虽如此说,郁昶心中却是一黯,此行本该直奔中洲,是他劝文玉下来走走。
如今来看,也不知是对是错……
忽然,文玉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向文衡追问道:“你既是文珠后人,想必知道宋——”
可话一出口,文玉便当即收住,她看向方才众人口中的“宋二公子”,似乎有些隐约的感觉。
文衡亦是机敏,立时也明白过来,同一旁的宋濯和闻良意致意,同时也与文玉答话。
“这两位是宋家的二公子宋濯和闻家的四小子良意。”
宋濯和闻良意应声而动,依次向文玉见礼,乖觉地唤道:“姑姑。”
可安分不到一刻,闻良意便不甘心地嘀咕道:“喂喂喂文衡,怎么他就是二公子,我就是四小子,你……”
文衡淡淡地横了一眼闻良意,似乎在叫他赶紧住嘴,可闻良意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总也不听劝。
无奈的宋濯上前一步,其宽阔的狐裘领子将闻良意遮了个严实,以防其在姑姑面前丢丑。
见宋濯面上的淡淡歉意,文玉颔首算作应答。
“姑姑大约猜得到。”陈知枝接过话头,接着往下说,“宋濯是宋沅兄长的后人,而闻良意自然是闻伯父和周先生的后人了。”
闻伯父,周先生。
这样的称呼再结合知枝的身份,文玉逐渐明白过来。
宋濯的身份倒是在她意料之中。
只不过这位闻四公子,闻良意……
竟然会是闻彦礼和周乐回的后人吗?
这岂非说明,到最后周乐回与闻彦礼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到此刻,文玉难以抑制地再次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山海自有归期,风雨总会相逢。
在经历过那些离别爱恨之后,周乐回和闻彦礼总算有个好结果。
只是……那时候周乐回和闻彦礼二人一刀两断,如今她与宋凛生阴阳相隔。
文玉心头一滞,随即极快地掩饰过去,反握住陈知枝的手,颔首应声,“嗯。”
陈知枝仍十分谨慎地留意着文玉的神色,但却也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这数百年来,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除却她娘亲的交代以外,她也早就想一桩桩一件件地说与姑姑听。
“宋濯在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个兄长宋屿在上都*做官,今夜是赶不回来了。”
“方才接到文宝的消息,我已去了信,想必兄长不日便能回来面见姑姑。”
宋濯掩面轻咳,赶忙解释着。
这话一出,文玉转眼便看向文宝,就等着她开口。
“这个,都是我的意思……”陈知枝缩了缩脖子,低声交代道,“我方才是与文宝商量派人向宋濯和闻良意递消息……”
文玉笑而不语,其实事到如今,方才知枝踏进店内盘算的一切,就如同风吹云散、水落石出,她已然猜到大半。
见她不甚追究,陈知枝赶忙将话题岔开,接着往下说。
“而闻良意,也就是闻季白在家中行四,更是有三位兄长,伯徽、仲夏、叔秦。”
闻季白捏着蝴蝶酥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应声,“诸位兄长如今都不在江阳,请姑姑见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恨不得将江阳府数百年来的变迁皆讲给文玉听。
“方才还说这几条街的房契地契呢。”陈知枝笑着添上茶水递到文玉跟前。
“姑姑可知如今的承平王沈璧,便是当日昭成殿下,也就是沈绰姑姑与霜成伯父的血脉。”
承平王沈璧。
文玉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从前沈绰阿姊和霜成兄长的风采,似乎亦能窥见这位承平王的姿容。
“姑姑放心。”文宝颇为得意地拍拍胸脯,“我也给沈璧阿姊去了信,想必不日她便能回来。”
“姑姑猜猜如今江阳府的新任知府是谁?”闻良意叽叽喳喳地挤进来,似乎生怕没了他说话的地儿,“保准你不猜不知道,一猜吓一跳。”
“闻四,你若是皮紧……”陈知枝闭了闭目,右手握拳。
“不,不不不。”闻良意闪身缩到宋濯身后,赶紧告饶,“陈女侠息怒。”
“噗嗤——”
沉默许久的苏见白总算看清了如今的形势,原本不欲打扰这场盛大的亲友见面会,可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陈女侠?”
他竟不知陈小道这点微末功夫,竟也有人称之为女侠?
可是嘴上笑着,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古怪,驱使着他不住地看向所谓的闻四。
“苏见白——”陈知枝眼刀一横,懒得同他计较,只咬牙切齿地警告道。
反倒是闻良意,一听见陈知枝的话音,便发觉不妙,好心地拉着苏见白往一旁去。
目送他二人拉扯着走远,陈知枝没好气地瞪瞪眼,这才回身同文玉说道:“姑姑别在意,闻四说话一向如此不着边际。”
“如今的知府唤作贾亭西。”文衡看看闻良意,再瞧瞧知枝,笑着解释道。
“他的名字姑姑兴许不认得。”陈知枝顺过气来,脸上又有了笑模样,“但是当日的贾阳生,姑姑还有印象吗?”
阳生。
文玉颔首,“只是那时他随……”
“后来过了几年,他考取功名又回到江阳。也就在此处扎根了。”陈知枝无悲无喜地说着,没带什么特别的情绪。
她知道贾阳生跟着的那人与她娘亲、爹爹有些过节,可百年逝去,往事随风,她也不在乎这些。
“原来如此。”文玉明白过来,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还有学堂的申先生。”宋濯拢着狐裘,即便是在屋内也不曾褪下,“他后来亦考中功名,去了明淮府任职,明德学堂便交由周先生一道打理。”
“如今申伯父的后人赵奇瑛与文宝的年纪相差无几。”陈知枝昂了昂头,朝着闻良意的方向示意,“二人皆在闻家的学堂念书。”
“诶——”闻良意抻长了脖子往这头看,也顾不上新结识的朋友苏见白了,“我可全听见了!”
一面说着,闻良意一面撇下苏见白又小跑回来,直到在文玉身前站定。
“还有我二叔呢!”
“二叔?”
文玉定定地看着闻良意,她有些想不出惊才绝艳的闻彦礼与腹有诗书的周乐回所结合的后人,竟会是闻良意这样……跳脱活泼的性子。
可出乎意料的是,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众人,此刻忽然都沉默下来。
陈知枝犹豫着如何开口。
这三百年来,她从未打听到姑姑的行踪,若不是今日遇上,还不知会待到何时去。
可要她开口重提当年之事,她还真有些无从下手。
反倒是闻良意眼珠一转,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我二叔——闻彦姿呀!”
彦姿。
文玉自然不会不认得彦姿,可她不是托敕黄将彦姿送上了藏灵仙山……
眸光一转,眼前的闻良意面色纯粹、不似作伪,文玉实在好奇起来。
论资排辈,无论如何彦姿也不该是闻良意的二叔,这是……
“当年姑姑离开江阳之后,有些不是秘密的秘密也随之公之于众。”
不是秘密的秘密。
文玉眉心一蹙,她似乎知道闻良意所言为何,怕是指她当时飞升之事。
此事即便旁人不知,想必在场的……洗砚几人还是知晓的。
既如此,闻家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只是……洗砚知道之后,会怪她吗……
文玉默不作声。
闻良意少见地放低了声音,恭敬地同文玉答着话,“先祖闻彦礼与周乐回便认回了闻彦姿,但其身份特殊……”
说这话的时候,闻良意难以抑制地瞄着文玉。
从前只见过二叔和知枝姿容不老、修为高深,如今见了姑姑,算是第三位。
虽然他早有预料,可真当到了姑姑跟前,亲眼所见之时,仍是会为其和画像当中别无二致的容貌而感到惊叹。
青春永驻、是为长生。
“因而闻家每一代子孙皆遵从祖训,将闻彦姿奉为家中的小公子。”
无论家中有兄弟几人,皆要为闻彦姿在族谱上留下一个名姓,以便其在江阳行走,或用以解释他长生不老、容颜依旧。
“到了我这一代,父亲并无旁的姊妹兄弟,他便做了我二叔。”
闻良意长舒出一口气,其实他与三位兄长自幼便被教导着,若是真有见到姑姑的这天,该如何与她说明二叔的事情。
可他虽心中常记着,却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幸运见到姑姑,毕竟他的祖父,便是空待一生也不曾得见。
“不过二叔神龙见首不见尾,已有好些年不曾回过江阳。”闻良意瘪瘪嘴,颇有些无可奈何,“对外我们一向称他外出游历、归期未定。”
“今夜,恐怕姑姑与二叔是见不上面了。”闻良意绷直唇角,无奈地摇头。
此言一出,文衡与宋濯面面相觑,皆有些沉默。
也怪她们考虑不周,今日不是这个不在,便是那个不在,仅余下她、小宝、小濯、良意和知枝五个,面见姑姑,未免失礼。
文衡双颊一热,同陈知枝打着眼色。
很快意会过来的陈知枝环顾四周,赶忙又为文玉添了些热茶。
姑姑似乎对当年之事并无介怀,这般她便放心了。
文玉眸光一划,细碎的波点在眼角闪过,不同于众人的扼腕叹息,她反倒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看未必。”
文玉抬袖端起那只菱角杯,嗅着荡漾其中的茶香,却并不急着饮用,反倒是慢悠悠地看向身侧之人。
“你说呢?郁昶。”
第263章
一向保持着高度警觉的郁昶,此刻也不例外。
室内令人沉醉的香气和热闹非凡的重逢皆无法左右他,他像是遗世独立的旁观者,永远强迫自己清醒着。
“嗯。”郁昶惜字如金,眉眼却万分柔和,“有人。”
文玉捧着茶碗,阵阵暖意自指腹升腾而起,逐渐沁入皮肤,直往她心头钻去。
层叠的过往和流逝的时间,令她也难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眼下周遭的气息忽然将她拉回现实,甚至与从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接。
“我去请他进来。”郁昶言简意赅,随即便要动身。
一手按住郁昶,文玉径直将他安置在了身侧的长椅上,顺手为他添上茶水。
“坐下。”文玉微抬了抬下巴,“喝茶。”
郁昶又不是她的奴仆,怎么好一直站在她身后,为她忙左忙右。
眸光落在那只鹅黄茶盏上,郁昶面色一暖,与方才看向苏见白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也是。”郁昶乖乖端起茶盏,却似乎会错了意,“请他我还不必亲去。”
言罢,郁昶以指背轻弹了弹杯壁,盛于其中的茶汤便随之晃荡起来。
与此同时,屋外朔风呼啸、落雪有声,似乎阵仗更大了些。
而有人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的声音也毫不遮掩,径直落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看你还是这么讨人厌。”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尽管数百年悄然逝去,可这直来直去、当场发作的性子,还算是有从前的踪影。
文玉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待他进来还不知要如何找郁昶的麻烦,是一哭二闹还是喋喋不休,她可管不住。
寒风吹彻,门页大开。
阵阵冷峭的气流似终于找到了攻防的缺口,争先恐后地往里涌,将内室暖烘烘热度冲的四分五裂、分散开来。
文衡抬袖抱住文宝,宋濯则牵起狐裘衣摆拦在了他衡姐身前。
“姑姑——”陈知枝惊呼一声,忙往文玉前头冲,生恐出现什么乱子。
苏见白身形一动,立时与陈知枝并肩,两个人竟有几分莫名的默契。
“咦——”只闻良意丝毫不乱,又惊又喜地看向门口,“二叔!”
来人身形挺拔、容色俊逸,一身玄袍叫风声卷得翻飞不止,看起来竟有些狼狈,而他发梢上还沾着厚厚的落雪,更是……
闻彦姿一脚跨进门,随意地一拂袖,身后的门页便自顾自地关上。
堂内的一众小辈,他皆不陌生。
而这场风雪的始作俑者,他更是熟悉。
闻彦姿淡淡地横了郁昶一眼,却不似从前那般喜形于色。
可还是不难看出他方才那话正是对郁昶所说。
文玉眸光微动,扫过一旁猫着身子却探头探脑的苏见白,她还说这只毛狐狸有几分彦姿昔日的风采。
可如今来看,彦姿……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虽料到来人是彦姿,却不曾想过……似乎并非三百年前的彦姿。
思及此处,文玉心中一顿。
她亦不是三百年前的文玉,不是吗?
郁昶停下手中的动作,屋外的风声立时止住,似乎终于得了空,他这才慢条斯理地饮起茶来。
对于闻彦姿的怒骂,他并不放在心上。
从前在观梧院的时候,他与闻彦姿很少碰面,统共寥寥几次而已,却不知是何处将这小白杨得罪至此。
不过,他不在乎。
“二叔——”待闻良意看清来人,更是喜不自胜,“二叔,竟真是你!”
说着,他便三步并作两步,一骨碌便扑到闻彦姿身前。
众人见了,也以陈知枝为首同其见礼,“见过二叔。”
闻彦姿转眼扫过堂内,颔首以作应答,待目光落在闻良意身上时,忍不住揉了一把他蓬松的发顶。
而后,其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众人朝着文玉走过来。
褪去了从前的少年意气,如今经过沉淀的闻彦姿身上有一股隐隐成熟的张力开始崭露头角。
随着他步伐前进,其身后微微荡漾着的高马尾,看起来很有劲头。
与文玉记忆中那个又怂又呆、张牙舞爪的闻彦姿,确实大相径庭。
既熟悉,又陌生,不外如是。
“我在附近察觉到你的气息,就跟过来看看。”
不待文玉开口,闻彦姿先出了声。
三百年,今夜是他头一回感知到文玉的气息。
这女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叫他好找。
“我……”文玉沉吟着,思索该如何答话。
她早先一直在轮回司任职,不曾回过人间,自然也就无迹可寻。
只是今日骤然出现,闻彦姿竟恰巧能察觉到她的气息?这是何等的修为……
闻彦姿身量高,站在文玉跟前已然不是从前那个在她肩头打转的半大小子,此刻他垂眸看着文玉一言不发,沉默的样子竟有几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文玉,闻彦姿一时又气又怨,更是莫名生出许多委屈来。
那时候郁昶也不见,文玉也不见,整个江阳府,竟没有适合他的去处。
幸而后来敕黄君找上了他,说文玉为他寻好了拜师求学之地,可他想再见文玉一面,却始终不能够。
一消失就是数百年,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
“还活着就行。”闻彦姿淡淡扫过堂内的众人,最后同文玉示意,“你既重回江阳,这些保佑子孙的事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告辞。”
话音未落,闻彦姿甚至不待文玉有所应答便要转身离去,步履间竟无一丝犹豫。
就好像后头有什么东西追来一般着急忙慌的。
“等等!”文玉搁下茶盏,骤然起身,“你和藏灵神君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此言一出,闻彦姿应声驻足。
他上藏灵仙山拜师学艺之事,原本就是文玉托敕黄君为他寻来的机缘。
文玉会知道藏灵神君,不足为怪。
只是……她一开口便这样问,很难不让他猜想文玉是听说了些什么。
他与藏灵神君……
眼见着闻彦姿身形一顿,僵在原地,文玉心中忽然有了几分确定。
传闻大约是确有其事。
“彦姿……”文玉上前一步,低声唤道。
她不知这百年间,彦姿在藏灵仙山过得如何、是否如意,眼下再想问些什么……更是难以开口了。
一片沉默之中,闻良意拉着苏见白毫不客气地问道:“什么藏灵神君,谁是藏灵神君?”
“你不会问你二叔?”苏见白不耐烦地推开闻良意,转而往陈知枝身旁靠去。
闻良意的好奇无人理睬,文玉的问话同样无人回答。
闻彦姿闭口不言,缄默半晌后,毫不犹豫地抬脚便走,似一阵夜风般刮出门去。
微微晃荡的门页逐渐合上,将他的身形与众人的视线隔绝开来,再见不到其半片衣角。
文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闻彦姿离开的方向——其步履匆匆、发尾晃动,倒像是……
落荒而逃。
“我见他修为高涨、内力精进。”郁昶轻轻摇头,吹拂着盏中的茶汤,“你不必挂心。”
他的话似雪夜燃灯,令身处迷途当中的文玉稍稍安定下来,她回身转过来——
文衡和陈知枝领着一种弟兄姊妹,正眼眸亮亮地盯着她看。
“是啊,姑姑不必放在心上。”闻良意面露歉意打着圆场,“二叔……二叔一向如此来去如风。”
“是啊是啊……”文衡附和着,“姑姑还是快请落座。”
文玉看着众人略显尴尬的笑脸,不由得颔首回应。
且随他去罢。
待她这头的事处置妥当,再专程前往藏灵仙山向彦姿赔罪,顺道也好拜访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藏灵神君。
她与藏灵神君其实没什么交集,只是曾经听师父说起过。
藏灵仙山上头有一位藏灵神君神力通天、修为高绝,最紧要的一点是其还没有亲传的徒弟。
这也是后来她会想到让敕黄将闻彦姿送上藏灵仙山的原因。
文玉环视一圈,知枝、宋濯、闻良意,文衡和文宝。
从前的人都各有归处,就连贾大人和阳生亦有了结局,唯一没听说的……
“穆大人的消息呢?”文玉转向陈知枝,问道。
“这……”陈知枝面色一紧,迟疑着答道,“临园口人去楼空……”
言罢,她不忘瞧瞧文玉的面色,看是否接着说下去。
“后来洗砚叔父将临园口买下,交由文珠阿姊打理着。”陈知枝思索着,似乎想不出什么旁的特别之处。
“正是。”文衡听她这样说起,倒有些印象,“临园口那处宅子我曾去过。”
临园口是江阳最著名的建筑群落,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非富即贵,留下的宅院亦是精美不凡。
“确实是人去楼空……”文衡仔细回忆着,生怕漏掉哪处细节,“不过堂内的桌上还留有一封红布包裹着的碎银子。”
“什么?”文玉脑海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
“红布封的碎银。”文衡似乎被文玉忽如其来的追问吓得一惊,却仍是如实答道,“听母亲说不曾有人动过,一直小心保存在原处。”
“这我知道!”一直在旁边乖乖听着的文宝接话道,“神奇的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文宝伸出两手抓了抓,故作高深地在众人面前绕了一圈。
“一直到数百年后的今日,那红布封竟然仍然完好、不曾腐朽哦——”
文衡忍俊不禁,一把揽过自家小妹抱在怀里。
旁边的宋濯见了,自发地便行至文衡身侧,为她帮手。
至于闻良意更是见怪不怪,这桩事他不知听文宝说过多少回了,没什么稀奇的。
苏见白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是寻常的小把戏,保持事物不腐,这样的程度他也能做到,便不觉得新鲜。
在场的众人,唯有文玉和郁昶沉默不语。
短暂的对视后,她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想起那时的一桩事来。
用红布封包了碎银子赠给亲近的女子,是江阳府九月初一过女儿节的习俗。
宋凛生曾在夜游河湾的时候送给文玉。
郁昶也曾收到过洗砚所赠的红包。
文衡所说的红布封既在临园口,想必是穆大人留下的。
可是他想送给谁?又为何不曾送出手呢?
如今要问,却无从知晓答案了。
“他没再回来过?”文玉喃喃道。
“穆大人吗?”陈知枝略一偏头、疑惑尽显,“不曾了,后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话音落下,陈知枝似又想起什么一般,赶紧补充道。
“就连爹爹在江阳府任职一直到辞官,也不曾再见过这位穆经历。”
文玉沉默以对,不再追问。
故人尽数凋零,仿若琼花辞树。
除却彦姿,当时的众友人皆是肉体凡胎,其结局大约……逃不过一抔黄土。
胸腔起伏不定,莫名的气流在其中横冲直撞,令文玉憋闷得紧。
她没来由的很想知道,穆大人最后归于何处。
第264章
一番思索,文玉轻抬两指置于身前,闭目凝神念道:
“轮回司孟婆文玉,召无常大人前来问话。”
可这话一出口,文玉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只不过眼下才想起来似乎晚了些。
文玉懵了片刻,而后极快地睁开眼,略显无措地看向身侧的郁昶。
后者捏着茶盏,向来淡然沉寂的眉眼也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按说知枝与文衡等人,皆是家中小辈,对她的事亦是一清二楚,便不会为了她的身份而困扰。
可她当着众人的面召唤黑白无常,是否仍是有些越界……
“姑姑请便。”文衡笑眼弯弯,一副全然理解的样子,“不妨事的。”
毕竟她们从小便知道姑姑的事迹。
这些妖魔鬼神之说,早已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再加上她们几人也曾见过闻家二叔的面,更是不觉得有何奇怪之处了。
“呀!世上真有黑白无常大人?”文宝拍着手,靠在宋濯怀中,“宋二哥,我好怕怕。”
“文福生。”宋濯伸出一指抵在文宝额头上,抑制住她夸张的神色,“我叫兄长来保护你。”
“宋雪川,你少唬我。”文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抱着手臂横道,“霁明哥哥尚在上都,且远着呢。”
宋濯一默,不再开口与她斗嘴。
文宝从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一众同辈之中,除却衡姐以外,也就对他兄长宋霁明的话还能听一听。
“真是狐狸呀?”闻良意语带疑惑,围着苏见白打着转,“真的呀?”
“陈小道你看着做什么?”苏见白一面躲,一面往陈知枝背后钻,“还不救我?”
陈知枝抱着双臂,毫不在意地哼道:“谁管你?”
而后其端正了面色,对着文玉肯定地颔首,“姑姑大可放心,比起害怕,这些家伙恐怕更想开开眼界。”
文玉凝眉,在陈知枝话音落下之际,转眸看向身侧的郁昶。
“做你想做的。”郁昶目光沉静、语调平缓,对文玉是一贯的支持。
得到肯定的答案,文玉不再犹豫,复抬起两指在身前,青芒泛起的时候,她低声唤道:“轮回司孟婆文玉——”
话音未落,一阵古怪的阴风袭来,紧闭的门窗丝毫未动,却有男子的应答声穿墙而进。
“是前任孟婆——”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一袭白衣的谢必安顶着头上的“你可来了”四个大字,凭空便出现在文玉身旁的桌案上。
“小文子——”谢必安拎起一块蝴蝶酥在手中抛着玩儿,一面晃着腿一面朝文玉笑眼眯眯地招手,“一向可好啊?”
从前好歹还戏称她一句孟婆大人,如今她不过方才辞了职位,竟直截了当地沦为小文子……
文玉的唇角止不住地抽动着。
“谢、必、安。”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道。
可与文玉玩笑惯了的谢必安哪里会将她这不痛不痒的“警告”放在心上,他自顾自地扫过身旁的布置,对文玉的话充耳不闻。
“咦?有茶?莫非是早知本大人要来?”谢必安指尖在桌案上轻扣,却并不自己动手,反倒是理所应当地唤道,“无咎。”
他话音未落,通身黑袍的范无救便似一阵浓烟般卷来,在谢必安身侧转瞬化出真貌,他头上亦顶着四个大字——
正在捉你。
这位更是不客气,甚至未同文玉说上一句话,便抬袖取来杯盏为谢必安添上热茶。
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不必看便是被谢必安这家伙奴役久了练出来的。
文玉无奈扶额。
眼见谢必安两指捏着菱角杯,十分谨慎地小啜一口,而后似乎放松下来,抿着唇笑道:“不错不错,比你的孟婆汤好喝多了。”
原本屏息凝神、缩在一旁的众人,在谢必安这句话出口之时,皆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便能听见陈知枝的窃窃私语。
“孟婆汤是什么味儿?”陈知枝奇道。
她好像还真不知,她虽只是半人半妖之身,却也有长生不老之能,不用入轮回自然不会体味孟婆汤的滋味。
闻良意耸耸肩膀,“待我魂归地府,定然替你尝尝。”
“说什么呢?”文衡一巴掌拍到闻良意的唇边,“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快呸呸呸!”
尚在宋濯怀抱当中的文宝见状忍不住拍手笑,而宋濯眸色一暗,倒并不十分欢喜。
表面上看着胆大的闻良意在文衡面前,也只有乖乖地缩着脖子,依言呸了几声。
苏见白看着众人欢声笑语、默契十足的样子,顿时觉得怀中的糖葫芦也不香、也不甜了。
他有点想青丘……想有苏……
可是一想起母君会如何火冒三丈,父君还要递棍子拉偏架,苏见白忽然抖抖肩膀、清醒过来。
人间也好、也好。
由着众人嬉闹,文玉独自转向谢必安。
“好了。”文玉眉心微蹙,正了面色,“我还有事相问。”
“瞧她?”谢必安拉着范无咎的衣袖晃了晃,似乎听见了什么惊天秘闻,“不过吃了她一点茶,这就赶不及使唤人。”
范无咎面色平静,唇畔却微微勾起,随谢必安一道看向文玉这边。
“是使唤鬼。”文玉扬眉,纠正道。
谢必安扁扁嘴角,似怨似嗔地横了文玉一眼。
文玉这丫头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不就是说她是前任孟婆,这么快就呛声说他是鬼。
“哪有本大人这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鬼!”谢必安抬起两手朝着文玉做恐吓状,甚至还放他鲜血淋漓的长舌头,“嗷呜——”
只不过一瞬间,范无咎眼疾手快地一把将谢必安的嘴捂上,又令那长舌消散于无形。
扫过内室,还有七八岁的孩童。
范无咎略显责备地同谢必安递了个眼色,后者当即收拾好仪容仪表、不再胡闹。
可谢必安一向是个闲不住的,安分了不到片刻便又转向右侧的郁昶,挥袖招呼道:“诶,你这条宠物小白龙还在呢——”
“我不是。”郁昶眉心一沉,没好气地反驳。
谢必安皱着眉往后仰了仰,用手肘戳着文玉,“不是小白龙?”
“不是宠物,我是她的——”郁昶话音顿住,没有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心中一阵古怪的酥痒划过,郁昶眉头紧皱,竟不知不觉地别过头去。
在轮回司往生客栈的几百年,他从来说不过谢必安这家伙。
同他说嘴,不如沉默。
“她的?她的什么?”谢必安来了兴致,双眉挑得老高,“说来听听——”
他隐约能猜到郁昶想说什么,可是他能猜到没有用。
这样的闷葫芦,就是要其亲口说出来才行,不然照文玉这装聋作哑的劲头,再来三个三百年也不成。
对于谢必安的用意,郁昶亦能领会个八九成,可他犹豫再三,始终还是说不出口,只能保持缄默。
“小文子,你看他——”谢必安折回身,同文玉告着状。
文玉又好气又好笑,不禁岔开话题道:“话这么多。不如说说最近的黄泉月报‘孤单又灿烂的神:黑白无常难道真有一腿?’,如何?”
她虽从轮回司请辞,可对于黄泉地府的小道消息还是一如往常、了如指掌。
近来谢必安同范无咎的八卦传的沸沸扬扬,就连远在春神殿的她亦有所耳闻,岂会是空穴来风?
此言一出,正如文玉所料。
谢必安登时跳下桌案站得笔直端正,整个人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飘忽的眼神胡乱扫过四周,竟顾不上反驳文玉的话。
而站在一侧的范无咎,在谢必安跳下来的瞬间,几乎是同一时刻便下意识抬袖相护。
他一向冷峻沉默的面容上,甚至透出几分莫名的……
谢必安和范无咎因当差的缘故,惯是同进同出的,再加上谢必安那张总也不安分的嘴,插科打诨的时候多了去,范无咎与他在一处早该习以为常。
可是眼下……
文玉原本打趣着的笑脸一僵,打量的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转。
她不会搞到真的了罢?
“这我知道!话本里说——”闻良意匆匆跨出一步就要往文玉跟前来,“唔唔——”
陈知枝抬袖一把将他按回原地,笑眼弯弯地同众人说道:“姑姑,不用睬他。”
在他模糊不清的抗议声中,文衡抿唇轻笑,她一面捂着文宝的耳朵,一面叫宋濯不许听下去。
“咳咳。”文玉轻咳作掩,微微别过脸去,“谢必安,我真有正事。”
谢必安毫无血色的面庞泛起可疑的红晕,吞吞吐吐地接话,“那还不……快快道来。”
“从前我在江阳府时有一位故友,名唤穆同。”
文玉凝眉细想,很是疑惑。
“我想知道他后来的去处和结果。”
“穆同?”谢必安一手挥动拂尘,同身侧之人确认着,“无咎。”
范无咎颔首,旋即亦祭出手中拂尘,在一阵玄光闪过以后,厚厚的名录摊开在他手中。
随着一阵翻找的动作,书页发出哗哗的声响。
陈知枝抻长了脖子止不住地往范无咎那头看去。
分明是法术幻化的册子,翻动起来竟像真的一样。
“不过是雕虫小技。”苏见白抱着双臂靠近陈知枝,低声嘀咕道,“这样的法宝我这里多的不得了,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找。”
……
陈知枝没好气地暼了苏见白一眼,懒得与他应声。
“文玉。”范无咎合上名录,下了定论,“并无此人。”
“什么?”文玉忽然恍惚起来,怀疑自己听错了,“并无此人?”
闻言,谢必安亦是挑眉。
无咎从不出错,但是……
他快步行至范无咎身侧,将名录再次查看一遍,再三确认以后,这才奇怪地看向文玉。
“确实并无你说的那个穆同。”谢必安沉思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者说,当时你已在轮回司任职,奈何桥上有没有这个人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这样一说,文玉倒真仔细回想起来。
奈何桥上生魂万千、怨鬼无数,度化的凡人不知几何,其中似乎真没有穆同……
“怎会如此……”文玉喃喃道,却不知是在问谢必安,还是在问自己。
穆大人后来究竟去了何处,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视线扫过堂内众人,文玉心中一叹。
从前的各人皆有归处,唯穆大人音讯全无。
与文玉的困惑有所不同,郁昶眸光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若是奈何桥上没有这个人,岂非与当日的……别无二致。
郁昶面色无波,默念着那个莫名熟悉的名字——
穆同。
第265章
堂内一时间寂静无比、落针可闻。
文玉不发话,陈知枝在内的一众小辈亦是不吭声,而郁昶向来是个话少的,更不会主动说些什么。
谢必安耸耸肩膀,见惯生离死别、痛哭流涕的他,对这样沉默不语却难掩伤怀*的场景,却不能适应。
“若无旁的事,本大人就要告辞了。”谢必安故作轻松地转过身,敲了敲文玉的额角,“我和无咎尚有公务在身,且忙着呢!”
范无咎微微颔首,收起命簿便要随谢必安一道动身。
拂尘摇晃之时,带起阵阵风动。
文玉顺势抬眸看着谢必安,奇道:“既有公务在身,方才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捏诀召唤黑白无常,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而已,并不能十分把握他二人能应答。
可她分明话音未落,谢必安的身形便出现在眼前。
“因为——”谢必安以指尖抚过唇珠,一副神神秘秘不能多言的模样。
“因为江阳府近来常有百姓……不知所踪。”陈知枝恍然大悟,忽然将一切联系起来,“或许,二位大人的出现与此有关?”
谢必安侧身看向陈知枝,不吝赞美道:“聪明!”
文玉眼眸一闪,看着相对而立的谢必安和陈知枝,她忽然想起从前的事来。
显然,谢必安亦有所感。
“咦?”谢必安戳了戳身侧的范无咎,低声絮语道,“你瞧——”
“嗯。”范无咎肯定地应声,即便谢必安尚未开口,他也能将其心思摸透。
“哎哟——”
得了确认,谢必安两手拢于袖中,怀抱雪白拂尘,笑眼眯眯地看着陈知枝。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聒噪。”郁昶冷眼瞧过去,撂下两个字便又看向别处。
范无咎虽不与郁昶争辩,却是抱着拂尘两手交叠,喜怒难辨地回敬着他。
文玉抬袖搜了搜眉心,看着眼前混乱一片的场景,只觉得头痛欲裂。
若说抱过,实在是算不上的。
知枝降生那夜,谢必安与范无咎不过是来索她亲爹陈勉的命……
“既有公务在身,还不忙去?”文玉起身将谢必安往外推,“当心我去酆都君跟前告你的状!”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谢必安一面被文玉推搡着,一面不忘回头朝陈知枝挤挤眼睛。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范无咎单手抱着拂尘,另一手从背后绕到谢必安身前,将他双眼遮住,同文玉等人颔首,“告辞。”
旋即在一阵浓黑的烟雾之中,谢必安挣扎的呼喊随之飘远、消散。
文玉松了口气,总算送走谢必安这座大佛,他还真是从头到尾没个正形。
“知枝,你方才所言……”转头过来,文玉还没忘记正事。
“句句属实。”陈知枝忙不迭地点头,眼神闪躲着瞥过身侧的苏见白,“正因如此,我才追着苏见白,为的就是探清他是否与近来的失踪案有关。”
宋濯面色凝重,担忧道:“近来失踪案已有数十起,贾亭西为此是茶饭不思、昼夜颠倒。”
“幸有知枝一直帮衬着打听些消息。”文衡亦是收住笑意,满眼担心地看着自家小妹,“可江阳如今恐怕是……人人自危。”
一向活泼闹腾的闻良意此刻也安分下来,“就连外头的铺子都收得格外早,我刚才一路过来街面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这事还真与我无关!”见文玉的眸光扫将过来,苏见白连连摆手,生恐其会误会些什么。
文玉神色不变,默默地转向身侧的郁昶,她倒是知道苏见白本性不坏,也并非怀疑真与他有关。
“既如此,更是拖不得。”文玉凝眉,一番思索后,做下了决定,“我与郁昶这就走一趟。”
“姑姑且慢!”文衡匆匆开窗往外探看一眼,而后赶忙将风霜雨雪拦在屋外,“如今天色已晚,姑姑还是休整一日。”
“对对对。正好待明日我去府衙请贾亭西,咱们将前几次人口失踪的案卷找来看看。”陈知枝颔首称是,亦帮腔道。
“这……”文玉面露为难。
她与郁昶并非见风倒的凡人,些许的风霜又有何惧,更何况人命当前,事不宜迟……
宋濯见场面冷下来,眸光转动间开口道:“姑姑莫急,明日看了卷轴以后也好有个探查的方向,岂非事半功倍?”
文玉揉了揉眉心,她怎会不知宋濯所言非虚,可是……
“嗯,休息。”郁昶抬袖替文玉正了正身前的系带,不容置喙的语气之下是对其精力损耗的担忧。
他知道,文玉是极擅疗愈的精灵之木,但不该总记挂着旁人却忘了自己。
“郁昶。”文玉不假思索,下意识地便反驳道,“我不累。”
“我累。”郁昶神色淡淡,话音也轻。
——就当是为我。
只是这后半句,他并未说出口。
文玉喉头发哽,一时说不出话。
郁昶从前总是惜字如金,非是要紧事,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言,更遑论他一身妖力浑厚非常,竟也会有这样喊累的时候?
在静静地凝视其片刻后,文玉终于败下阵来。
“好,那就明日看过卷轴之后再行动身。”文玉垂眸看着身前被郁昶系得乱七八糟的缎带,沉默了一瞬。
郁昶微微别过脸去,这些东西他不擅长。
宋濯眸光一滑,将怀中抱着的文宝交到文衡手里,朝着文玉行礼道:“那还请姑姑移步。”
方才他出来的时候,虽有些忙乱,却也已命人将那处院落点上灯。
没想到其黯淡许久,如今终于有了再度亮起的一日。
“移步?”文玉心头一跳,略显惊惶的视线扫过宋濯,“移至何处?”
她想着这些姑娘公子的先行归家,她与郁昶再寻处客栈便是,可依照宋濯的意思,似乎另有安排。
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紧张自文玉心底升腾而起。
“姑姑忘了吗?”宋濯眸光一闪,随即生出几分伤悲。
本来与他可以说是并不相干的事,可念及那些代代相传的嘱托,宋濯喉间亦生出几分晦涩,“自然是……观梧院。”
此言一出,观梧院这三个字就如同是文玉心中悬而未决的一柄利剑,在顷刻间轰然落地,直往她最柔软的难言处刺去。
尖锐的疼痛和强劲的割裂将文玉来回拉扯着,令她回不过神。
“观梧院有小濯打理着,其中一应物件陈设不曾变过。”文衡瞥过众人的神色,行至文玉身侧劝道,“姑姑放心去住。”
不曾变过。
文玉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时候的观梧院——
秋千荡漾、香樟繁茂。
不曾变过吗?
“姑姑?”陈知枝拉了拉文玉的衣袖,轻声唤着,“去看看罢?”
从前的事,她曾听阿爹阿娘提起过一些,但并不十分清楚。
她只知道观梧院是姑姑的住处,那如今姑姑再临江阳,住回观梧院自是理所应当。
“我看还是不必……”文玉哑声回绝,脱口而出的话语比她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反应更快。
原本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居所,可提起再回到那处,文玉却是下意识地逃避着。
物是人非,徒增伤怀。
这不是她想要的。
还是尽早处置妖邪动乱之事,前往中洲……
拢于袖中的指尖微动,郁昶侧身看向文玉。
他已经许久不曾胡乱探听文玉的心神,可眼下他即便不使用任何的外力,似乎也能将她的想法体会个八九成。
她想去。
郁昶抬袖捉住文玉的手,同一旁的宋濯答道:“有劳,带路。”
“郁昶,你——”被郁昶这么猝不及防地握着,文玉大惊。
可郁昶却不再多言。
他虽不愿文玉深陷从前、难以自拔,可再回观梧院作别也好,兴许能为那时候的事做个了结。
宋濯不着痕迹地掠过郁昶,心中想起方才闻二叔的那句话……
若是他家先祖仍在,恐怕此刻会与闻二叔很聊得来。
见文玉勉强算是答应,在场的一众小辈皆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紧跟在其后头张罗着套车与文玉同去宋宅。
他们几家本就常聚在一处,更何况今日姑姑归来,更是需得热闹热闹。
车马骈阗、穿风而行,驶过四下无人的雪夜。
文玉同陈知枝和文衡、文宝同乘,一路上说会话的功夫便到了宋宅门前。
官安巷,宋宅。
斑驳的石碑仍镌刻着旧日的名姓,宋宅静静地伫立于此,沉默地守候着。
而文玉便是那一袭客袍、风霜满面的旅人。
两相对望之下,文玉竟禁不住后退半步。
这是她进出千百回,来往万万遍的宋宅,可日月轮转、百年逝去,此处真的还是当时的宋宅吗?
“姑姑。”陈知枝两手托住文玉的小臂,“外头风大,进去罢?”
文玉勉强撑起一丝笑意,向陈知枝轻轻颔首。
这似乎是文玉三百年来,头一回再站在宋宅的门前,郁昶微微垂眸并未言语。
宋濯见此情形,略一抬袖,便有人自门内鱼贯而出,撑伞的撑伞,添衣的添衣,井然有序地将文玉等人径直迎进了观梧院。
外头是天寒地冻,观梧院却是炉光火红。
文玉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
闻良意拨弄着炭火,文衡取盏添茶,文宝使唤着宋濯为她烤年糕,陈知枝捉着苏见白在门口抖擞他险些没藏住的尾巴。
一番哄闹之下,文玉总算得了空,同郁昶致意过后,缓步行至窗前坐下。
郁昶抬脚跟上,与文玉对坐,隔着跳跃的灯影,他瞧见她眼中明明灭灭的光亮。
“观梧院确实一如往常。”文玉微微昂首,流连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每一寸。
可向来沉静的郁昶却是面色一变。
也许,并不尽然。
第266章
沉寂在从前的文玉并未发现郁昶这一闪而过的异样,她听着耳畔陈知枝等人的喧闹,忽而恍惚起来。
“姑姑。”文衡捧着茶盏过来,温声细语地提到,“还是姑姑喜欢的敬亭绿雪。”
“宋雪川!你把火烧旺些好不好!”文宝白嫩的两手紧握着裹着深棕外衣的栗子,一面催促着,一面频频往文玉这头看来。
“文福生。”宋濯手上动作加紧,语调却仍是不疾不徐,“没大没小。”
“诶——什么没大没小。”闻良意半蹲着身子拨弄炭火,仰面横了宋濯一眼,“谁许你这么对待自己未过门小娘子?”
原本众人笑闹着,都不当正事论,更谈不上置气。
可闻良意此言一出,宋濯整个人弹起来,当即驳道:“闻良意!休要信口胡说!”
较之方才与文宝斗嘴的风轻云淡,此刻宋濯的语气显然染上了一丝不悦。
言罢,宋濯下意识地便往文玉这头瞧过来。
“什么信口胡说?”闻良意尚未察觉到危险的讯息,“不是待小宝及笄之年你二人便要……”
文玉眉心微动,抬眼扫过仍半蹲在地上的闻良意。
只见文宝撒了栗子,正手脚并用地捶打着闻良意的肩膀,他一面躲一面顺势坐在了地上。
“谁要嫁给他?”文宝面上不见羞赧,倒有几分愠色。
闻良意拾起四下散落的栗子,赶忙向文宝讨饶,“好好好,不嫁不嫁。”
他就多余说这一句。
文玉强忍着笑意,转目却不知宋濯瞧着她作甚。
不消片刻,文玉看着身侧的文衡,忽然明白过来。
想来,宋濯所望之人并非她,是文衡才对。
“衡姐。”宋濯目光闪烁,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
他不该在这样的场合下,当着众人面前说这样的话,伤了文宝的颜面不说,更是会令文府不悦,令衡姐……为难。
文衡轻叹一口气,并未理会闹作一团的文宝和闻良意,亦未责备宋濯只言片语,只转回身来与文玉解释。
“姑姑有所不知,小宝与小濯……确实有婚约在身。”文衡想起这桩事便觉得头痛万分,难以言表。
从前文、宋两府的长辈为家中的次子女定下了要结秦晋之好的约定,只是没想到过了许多年她才得了文宝这么一个小妹,而宋二早已是小小少年。
两人之间差了七岁,确实不宜结亲。
不过这事一直搁置着,既未解除,也未详谈。
只是……小濯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大的反应,从前不曾提起,倒不知他似乎对此事并不欢喜。
文衡心中略有疑惑,文宋两家向来亲厚,小濯又常带着小宝读书识字、一处玩耍,怎么会……不欢喜呢?
“娃娃亲做不得数。”文宝撒开手放了闻良意,提着裙摆便朝着文玉扑过来,“现在姑姑在,我要请姑姑为我做主!”
还有小宝,从前总是缠着小濯,又常来宋宅走动,怎么竟也这样大的反应?
“小宝别闹。”文衡歇了心思,一把将文宝抱在怀里,“此事容后再议。”
“阿姐——”文宝嘟嘟囔囔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文衡自顾自地抱到暖炉旁去。
“衡姐……”宋濯犹豫着唤道,看着近在眼前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闻良意干脆赖在地上不起身,就那么就这炉子取暖,顺道看宋雪川如何收场。
“小濯。”文衡面色如常,未有一丝恼怒,“你惹的事,只好多烤些栗子来偿了。”
言罢,她仍将文宝塞到宋濯身侧,叫两人并肩立着,见他二人双颊登时红了个透彻,文衡若有所思。
兴许……小宝和小濯只是年岁尚小,面皮浅呢?
方才的话未必是她二人本意。
“衡姐……”宋濯唇齿微张,本欲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闻良意慢吞吞地搓着掌心,戏谑的目光在宋濯和文衡之间打了个回转,忍不住出声,“嘶——”
他怎么觉得……
谁知文宝和宋濯如同商量好的一般,齐齐转过头来,朝着闻良意呵斥道:“闭嘴!”
“好好好,好好好。”闻良意的白眼翻了又翻,低声嘀咕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随着一众小辈的嬉闹逗趣,栗子的香甜气渐渐破壳而出,文玉收回目光,忍不住垂眸轻笑。
她眼前似乎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洗砚和阿竹阿柏在廊下烤柿饼的情形。
故园今尚在,故人何处寻?
文玉笑意凝住,抬眸看向对坐的郁昶。
一袭玄袍,剑眉星目。
从前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是宋凛生。
他常常穿着月白的袍子并一件绞着银丝的斗篷,一手握着尚未阅完的书卷,一手拨弄着陶炉上的果子,间隙时还要为她添茶添水。
隔着茶香氤氲的雾气,她每每总能看见宋凛生温和的眉眼。
他就如同山间的一株雪松,遗世独立却又青翠灵动。
与郁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宋凛生亦不会像郁昶这样笔直地静坐着,他有时倚在窗棂边上,有时越过桌案同她说话……
“哗啦——”沸水注入茶盏的声响冲散了叶芽,随之冲散了文玉的思绪。
文玉循声望去,郁昶一手执壶正为她添上新茶。
随着盏中水越发满,那声音亦渐渐止息。
郁昶收手拂袖,虽并未言语,可其平静的双眸之中竟有几分柔和的意味。
四目相对之时,文玉对方才心中下的定论有些驳斥。
与宋凛生截然相反的,乃是从前的郁昶,如今的郁昶早已褪去三百年前的锋芒,整个人都莫名地包容了起来。
为她添茶?这是早先绝不会有的事。
文玉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将纷乱的心思敛去,“从前我喜欢坐在这处,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郁昶眸光一动,他并不感兴趣,可是……
“不知。”他仍然答道。
文玉捏着茶盏小啜一口,温热的暖意顿时游遍全身,对郁昶的回答她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当日与她同坐此处的是宋凛生,不是郁昶,对于此处的玄机,郁昶又怎会知?
“这屋子有好几扇窗,可唯有这处——”
望着眼前紧闭的窗扉,文玉忽然无限感慨,不知为何她罔顾外头的落雪纷纷径直便抬袖推开窗扇——
“文玉!”郁昶冷硬出声,急促中带着一丝忙乱。
可不待他话音落地,窗扇便应声而开。
落雪的冬夜,应该是雾蓝色的。
因为,他分明看见文玉眼中暖黄的灯火,一瞬间暗了下去,被一片冷色取代。
“能正好瞧见院中那株香樟树和秋千架……”
望着空无一物的观梧院,文玉的话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几乎要没入雪地里去。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茫茫雪色是如此的刺目。
“宋濯、宋濯。”文玉下意识地呼喊着。
她想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
伴随着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宋濯等人匆匆而至,却皆是满面茫然。
“姑姑,什么?”宋濯的手上还沾着栗子浅褐色的外衣碎屑,目中更是疑惑万分,似乎就连文玉唤他做什么也不知。
“怎么开了窗了?”文衡跟上来,将一件更厚实的斗篷披在了文玉肩头,“姑姑,仔细吹风。”
文玉双眸圆睁,瞳孔亦因为震惊而忍不住放大,她顾不上回应文衡,只追着宋濯问道:“这院中原有一株香樟树和秋千架的,怎么?”
在文记的时候,宋濯不是说观梧院的一应陈设从未更改吗?
方才被众人簇拥着进门,她倒未能发现,宋凛生的香樟树,她的秋千架,怎么会没有了?
“香樟树,秋千架?”
宋濯眼中是明显的迷茫,他顿了顿,如实答道,“姑姑,我不曾……不曾听说过。”
“自我接手,观梧院便是如此,一应里外都不曾变化过。”
他接着解释,却在姑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逐渐明白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宋濯是凡人,如今不过十五六岁,不知道也属常事,对、对……
知枝是从那时便生于世间的,定然会有印象。
文玉转头看向一侧的陈知枝,将希望寄托于她身上,“知枝?”
在众人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之中,陈知枝咬着嘴唇,踟蹰地答话,“姑姑所说的香樟树和秋千架,自我知晓,便是没有的……”
她不知姑姑怎么会问起这个。
自她随阿爹在宋宅走动之时,一直是洗砚伯父接待,他从未提起过此事。
她也数次从观梧院的门前路过,不曾见过什么香樟树……秋千架……
四周的哄闹声远去,文玉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旷野之中,耳畔只剩下阵阵轰鸣,令她几近崩溃。
就连知枝,也不曾见过吗?
她离开江阳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
纷乱的思绪似决堤的水,将文玉在三百年的时光洪流中被磨地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她身似孤舟,就那么被冲着四下飘摇、失了方向。
唯余窗外落雪簌簌,在她耳畔又添上了零星的声响。
郁昶和一众小辈是何时离去的,文玉根本不曾察觉,此刻的她似乎就连身为仙君最基本的敏锐也失去了。
雪落白瓦,汤沸火红。
一窗之隔的屋内院外,是冷暖相交的对比,是变与不变的分界。
里头的她熟悉无比的内室,外面却是她陌生得紧的观梧院。
文玉卸了力气,茫然失措地伏于桌案上。
茶盏带来的热度尚存,她掌心接触到的余温,和面颊上吹拂不止的夜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文玉却恍若不觉。
三百年来,她从未回过观梧院,她怕众人的责怪,怕难以面对的真相,更怕物是人非的割裂。
可如今真到了眼前,她才发现就连“物”要保持不变,亦并非易事。
即便是有着改天换日、移山填海之能的神仙,在面对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内室最后一缕热气也被碎雪化去,文玉两肩微动、抬起头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毫不犹豫地从榻上起身,径直便朝着院外匆匆行去。
“吱呀——”响起,门页应声而开。
将满室暖黄的烛火留在身后,文玉一头扎进了雾蓝的夜色当中。
而在她看不见的转角处,郁昶抱臂站在那半开的窗扇之后,似一座静默的雕像,目送着其雪白的身形自寒凉处处、梨花朵朵中穿行而过。
方才那低声的呜咽,强忍的悲痛,他听得清楚、分明。
直至她的衣角消失不见,郁昶才终于垂眸,敛去目中的神色。
他很想追上去,但他没有。
文玉……
第267章
不知行出多远,文玉凭借从未忘却的记忆一路到了宋凛生从前的院中。
寒风吹彻,雪夜呜呼。
文玉来不及细看外头的布置,抬脚便扎进了院门。
那时候宋凛生将自己的观梧院腾出来给她住,自己则搬到了距离不远的此处,后来洗砚听了她无意间的一句话,还颇为上心地在这院子里种下了一株玉兰。
她匆匆过来,正是想寻那玉兰。
观梧院的香樟树不翼而飞,玉兰总该仍在原地。
夜风拂动文玉额前的碎发,待她抬袖去挡时又忽然止息,片片落雪凝结在她眼睫之间,令她的视线蒙上一层雾色。
文玉被迫闭了闭目,再睁眼时——
雪落华庭,唯余凄清满地。
闲置许久的院落正中空无一物,就是灯影也不曾有,更何况什么玉兰。
正抬手扫着身前碎雪的文玉忽然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玉兰树也不在了。
她应该是很难过的,可不知为何,文玉竟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闷闷的哼笑自她喉间滑动,好似呜咽一般,令人分不清究竟是喜是悲。
文玉双手垂落,掩藏于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最终却是无力地松开。
她不奢求推开院门之时,宋凛生会如同从前一样,长身玉立在门后等她,可只是再看一眼玉兰树而已,竟也是不能够了。
文玉怔愣着,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进去,没有了宋凛生,这里头不过是副空壳。
退回,她又能去哪里,再掉过头追问宋濯吗?
落雪簌簌,夜半无声。
在几乎要与这满目清白融为一体之时,文玉身形微动,缓步行至院落中央原先栽种玉兰树的那处。
如今被青砖铺着,自然看不出有树木生长过的痕迹。
也对,便是曾经有过什么痕迹,在数百年的磋磨中,亦是消失殆尽……
文玉垂眸细看了片刻,而后不顾漫天飞雪,径直仰面望向夜空。
低垂的天幕似一整张未裁剪过的绸缎,碎雪点点散落其间就如同夏夜的星子,承载着无数人的愿望。
可如今不是夏夜,她的愿望也不会实现。
文玉鼻尖微红,丝丝缕缕的热气随着她的呼吸逸出,升入夜空而后辗转着消散不见。
香樟没有了,秋千没有了,玉兰没有了,宋凛生……更是早就没有了……
文玉收回视线,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她早该想到的,三百年的等待很大可能是一场空待,是她麻痹自己的美梦,是她亲手织就的骗局。
无声的嘲弄自她唇畔浮现,文玉转身朝着来时路返还。
可是她转身带起的气流浮动尚未止歇,便有断续的萧声穿云踏雪而来,径直了当地横在了文玉跟前。
那洞箫声如泣如诉、悲鸣婉转,原本并不出奇,却令文玉脚步顿住而后身形一僵。
不知名的曲调却蕴含着无尽的情思,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叫文玉的几乎凝滞的记忆瞬间活络起来。
这是……
文玉微微垂眸,敛去目中神色,可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和登时睁大的瞳孔,还是不难瞧出她此刻的震惊与无措。
掩藏于狐裘底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文玉用尽周身的力气来克制住自己四下张望的冲动。
不过是一曲萧声,说明不了什么。
可话虽如此说,她却始终无法迈出脚步,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那般淡然地离开。
文玉反复在心中告诫着自己,宋凛生身死魂消,即便是仍飘荡于世间,也决计不会……
长夜无月,中天有雪,细碎的冰冷纷扬而下,直落在文玉发顶眉梢、身侧肩头。
而那持续不断的洞箫声穿透层层雪色,轻柔缓慢却又无比有力地敲击着文玉的耳膜、神经、乃至心口。
她没办法再劝自己。
两相对峙之下,就这么静默地过了许久。
庭院中央,文玉的身形在漫天飞雪当中被衬托得孤寂萧索、茕茕孑立,而她肩头的那件狐裘也因着颜色的缘故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没入白茫茫的夜色之中去。
萧声依旧,可文玉却忽然动身往院外离去。
她决绝的步伐毫无停顿,转眼间便不在原地,头也不回地折返。
随着这一举动,呜咽悲鸣的洞箫戛然而止,在落雪纷纷的夜空中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院落重归寂静,仿若方才文玉的来临不过是数百年来的守望换来的幻梦一场。
雪落无声,暗夜有色,入了冬月以后,天气越发冷了。
将漆黑的夜留在身后,文玉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越往观梧院去,越能瞧见院门前独身立于风雪夜当中的人影。
那一袭玄金袍此刻被碎雪化作的水汽沾染着,显露出深深浅浅的斑块来,他身形笔直挺拔似端正的权杖,却多了几分邪气,叫人难辨善恶。
文玉再距离起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隔着落雪与其对望。
夜色渐浓,淡淡的雾蓝色映照在他眼底,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厚重的露水气也蒸腾起来,漫上文玉的衣袖,令她指尖一缩。
在长夜之中,二人身形如豆、渺小如斯。
他背对着观梧院的灯火摇曳,却是满身凄清,眉宇失落。
文玉喉间一滑,尚未想好该说些什么,便止不住地开了口:“郁昶——”
翌日,观梧院。
天色方才亮起,夜里的寒气尚未消散,就连屋檐上的青瓦亦还留有厚厚的霜色。
文玉端坐榻上,如同昨夜一般开了窗扇,沉默地望着空落落的观梧院出神。
她不说话,与她对坐的郁昶亦是一言不发。
从前宋凛生和洗砚,还有阿竹阿柏在时,观梧院中……不会这样安静。
“哎哟——”闻良意抻着懒腰,一面活动筋骨一面埋怨道,“宋雪川,宋二公子——”
此一声骤然响起,将院内的平衡打破。
“不是我说,你们这客房同我府上比,还真是差远了。”他嘟嘟囔囔地跨进堂内,还不忘回身嗔了宋濯一眼。
宋濯淡淡的眸色扫过,只轻轻凝眉,却不欲与他争辩。
“姑姑,知枝与那位苏公子已然去县衙请贾亭西贾大人了。”文衡与宋濯并肩而入,恭敬地同文玉唤道。
文玉应声回头,错开的身形正好将窗外的情境显露出来。
文衡同宋濯面上的神色俱是一僵,昨夜她二人合计了许久,又辗转请教从前的一些长辈,任谁也说不出观梧院这株香樟树的事。
如今见了姑姑,仍有些面愧。
今日没有再接着下雪,只剩下枝头堆积的一些残留尚未化开,偶尔间落地发出三两声欻欻的响动——
更衬得堂内越发寂静。
见姑姑未曾应声,文衡扫过身侧的宋濯和闻良意两个,只好没话找话,“今日小宝叫我送去学堂了,得晚间才能回来,姑姑——”
“宋濯。”文玉却在此事忽然开口,将文衡的话撂在一旁,只紧盯着宋二看。
被点名的宋濯先是奇怪地对身侧的文衡对视一眼,而后匆匆上前应道:“姑姑,濯在此。”
“我想问,宋凛生的……坟冢……何在?”
那两个字被她重重咬下,文玉只觉得晦涩难言。
她从不愿承认宋凛生只剩下孤坟一座,可眼下却亲口问出了这句话。
“在……在……”宋濯骤然抬眼,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忽然有此一问,“在后春山脚、沅水河畔的宋氏陵园中。”
宋濯照实答道,他面上似惊似喜,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宽慰之色。
受历代先辈嘱托,宋宅每一代的当家人皆要去陵园中祭拜这位唤作宋凛生的先祖,其虽与宋沅并无血亲关系,却有着比血缘更难以割舍的情感在。
他自少时听父亲和兄长提过这位先祖与姑姑的事,便期盼着他二人能有再重逢的一日。
原本自昨夜接到文宝的消息之时,便想着该如何在姑姑跟前说起此事,此刻既然姑姑先发了话,他自然是要好生回答的。
“姑姑,何故问起?”宋濯追问着,迫不及待想要求一个回答。
“小濯!”文衡阻拦道,以眼神示意着宋濯此为姑姑私事,她二人不便探究过深。
可文玉面上却无异色,反倒是在宋濯答话之后,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有一物想要交予他。”
闻言宋濯与文衡俱是一顿,二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不知此时此地,姑姑还能有什么东西要交予一位……长辞于世之人。
只是,时过境迁……
如今姑姑身边坐着的也不是当日的宋大人了。
文衡默默无言,心中却仍止不住唏嘘。
她不过一介凡人,对于数百年之前的往事,自然没有知枝那样*清楚,可是她听父辈也说起过,姑姑当年在江阳与宋大人同进同出、登对非常。
文衡见文玉不说话,便壮着胆子去瞧她身侧的郁昶,这位大人与姑姑一路同行,兴许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
郁昶面色如常,对文衡打探的目光不置可否,并未有什么回应,只淡然地处在文玉身侧。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皆聚焦于文玉身上。
文玉眉梢颤抖、眼睫轻垂,在片刻的沉寂之下,终于拂袖变出一物来。
宋濯下意识地抬袖拦在文衡身前,闻良意则毫不害怕、瞪着一双大眼睛快步往前,惊奇道:“姑姑,这是……”
确切来说,是两件。
淡青的星芒消散,随着文玉的动作而现身于桌案之上的,是两口雕花的箱笼。
文衡仰面安抚了宋濯一眼,随即按下他的手反将其握住,拉着宋濯亦往文玉跟前去。
“姑姑,这便是——”文衡略一思索,恍若明白了什么。
文玉并未答话,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两口雕花箱笼,其精巧别致的龙凤纹路,以及扣头处的纯金锁环,无一不体现出打造之时所耗费的心力。
抬袖缓缓拂过上头依旧完整的雕花式样,那一对双喜令她觉得无比刺目,文玉闭了闭眼,抬眸看向对坐的郁昶。
昨夜,观梧院。
“郁昶。”文玉微微凝眸,待看清眼前之人,便赶忙抬步跟上去,“怎么在这里吹风?”
郁昶垂目不语,只静静地看着文玉催动术法,将他周身的碎雪化去。
半晌,他不答反问,“你呢?不也在夜雪中受冻。”
文玉原本还想追问些什么,却叫他一句话噎得在也说不出。
她仰面古怪地打量了郁昶一眼,只觉得他与平日里有些反常。
只是她如今心中大乱,倒也无力气与他争辩下去,文玉拉了拉郁昶的衣袖,好言劝道:“回去罢,明日还有事要办。”
待文玉越过郁昶行出两步,直至发觉脚步艰难之时,才瞧见郁昶仍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看着二人交叠的衣袖,文玉又试探着扯了扯——
衣袂虽动、人不见动。
“郁昶?”文玉心中疑惑更甚,往日里郁昶绝不会这样对她的话不理不睬。
第268章
至少,自往生客栈始至今日终,是不曾有过的。
错身而过的两人,以文玉的回首而又拉近些许距离。
郁昶缓慢转过身来,先是对文玉四目相对,而后又抬眼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前面几步路远的观梧院。
他眼中映照的火光忽明忽暗,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的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文玉不明所以地折身回望,亦瞧着灯火通明的院落,其中雪落纷扬、毫无止息之势。
郁昶远眺的目光下移,落在文玉裹紧的狐裘之上,那团雪白之中露出文玉纤细的后脖颈,此刻正朝着观梧院那头张望着。
这不仅是宋凛生的观梧院,亦是他与文玉重逢之后,借住许久的地方。
“文玉。”沉默许久之后,郁昶终于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应声回头,文玉不明所以地哼道:“嗯?”
“我有一样东西……”郁昶嗓音嘶哑低沉,犹疑着开口,“要给你看。”
说着,不待文玉答话,郁昶便反手握住了文玉的腕间,将她圈入身前,一路带着回到了观梧院中。
文玉脚步匆匆,顶着落雪在自那片早已谢去的垂花拱门底下穿行而过,直至在院中原本种着香樟树的那处停下,她仍有些回不过神。
“什么?”文玉反问道。
什么东西,需得在此刻给她看?
郁昶凝视文玉一眼,而后双目定定地看着那处早已无香樟木影的地面。
他不知做下这个决定是否会后悔,早知如此,当日便不该应允那人。
这样的托付交予他,岂不是为难于他?
郁昶闭了闭目,即便隔着层叠衣料,他却也能感觉到文玉小臂上淡淡的温热,不同于他周身鳞甲带来的坚硬,文玉的肌肤很是柔软、也更为鲜活。
他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些、再紧些,似乎生怕稍一放手,文玉便会如同这院中的香樟木一般消失不见。
香樟木的去处,他尚且知晓。
可若真有那一日,他又该去何地寻文玉呢?
文玉奇怪地看着郁昶,而后亦垂眸盯着空落落的地面,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玉。”郁昶拉着她的手臂,与她正面相对。
他很想自私一些,但如果这样能令她快活一点的话。
文玉仰面,虽有些茫然,却仍是认真地答道:“郁昶……”
郁昶一手仍握着文玉,另一手抬起轻轻拂去落在她肩头的雪花。
只要她快活,他也会高兴的。
思及此处,郁昶似乎终于接受一般闭了闭目,毕竟他费尽全力要说服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一道白芒闪过,他二人身侧的忽然出现两口箱笼,正不偏不倚地落在方才所说原本那香樟木的生长之地。
文玉略一偏头,便能将其尽收眼底。
可她尚未明白过来,郁昶要给她看的东西……难不成就是这两口箱笼么?
“这是……”文玉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看向郁昶。
“当日我回来的时候。”
郁昶眸色一暗,他当初不该离开江阳,或许他不走,后头的许多事便不会发生。
“宋凛生已然身死,而你……亦不知所踪。”
此言一出,文玉面色凝结,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整个人谨慎严肃起来。
“遍寻宋宅,也只剩下洗砚几个。”
他说的是实话,可往往实话却是最伤人。
郁昶犹豫着,止住了话头,小心地看顾着文玉的神色。
文玉面上并无伤悲,反倒透露出一股麻木,或许是对当时的场面回想过无数次,竟叫她生发出一种类似于防御的机制来。
她略显木讷地看着郁昶,用眼神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可后者却并未没有立即接话。
郁昶眉心微拧,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他不明白。
“后来,洗砚将此物交予我。”郁昶侧身,朝着那两口箱笼对文玉说。
文玉后知后觉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似乎能够领略,又似乎并不清楚,“这是……”
“秋千架的确是不在了,大约是做了宋凛生的陪葬。”提到他的名字,郁昶的话音仍是有些晦涩难明。
他对宋凛生,并非只有全然的敌意。
如今其身死魂消,又能与他争什么呢?
可是,即便如此,他似乎也做不了所谓的赢家。
“而香樟木。”郁昶叹了口气,如实说道,“洗砚遵照宋凛生在世之时的交代,将其伐下打了这两口箱子,一直保管着。”
“直至他去世,又将其托付与我。”
郁昶垂目盯着那两口箱笼,似乎又能看见当日鸡皮鹤发、容色苍苍的洗砚。
“你、你与洗砚,一直有来往。”
文玉忽然想起从前,那时候的郁昶还不是郁昶,是……她的阿姊文荇。
洗砚总是追在文荇后头,这也要给荇荇姑娘看看,那也要给荇荇姑娘瞧瞧。
“嗯。”郁昶思忖着,回忆着那些会面的时候,“不算多。”
那段日子,洗砚或许真当他是女子。
只是洗砚不问,他便也从未挑明过,直至最后其生命的末尾,他自洗砚手中接过这两只箱笼之时,仍是以文荇的面貌与其相对。
说了又如何呢?
对于凡人短暂的一生,他不想给洗砚增添太多的烦恼。
“为何……为何不早些给我。”文玉张了张口,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究竟是洗砚留下的这两只箱笼更令她吃惊,还是洗砚偏生留给了郁昶更叫她讶异,她说不出来。
或许二者兼而有之罢。
“洗砚交代,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重回江阳,便要我将此物给你。”
因而,即便后来他在往生客栈找到文玉,也并未提起此事。
奈何桥不是江阳府,往生客栈并非宋宅。
他这么做,不算失约。
文玉自郁昶的紧握当中撤回手,俯下身揽住那两口箱笼,轻轻地将侧脸贴上去。
她知晓洗砚的意思,更明白……宋凛生的苦心。
院中的这株香樟木,原本是宋凛生的娘亲自他降生便种下的,蕴含着对他的无限期许。
江阳人家若是得了女郎,便在家中种上一株香樟木,来年待女郎长大,香樟木亦生得枝繁叶茂,媒人在院外见了香樟便知这家有女,可上门提亲。
若是亲事说成,主人家便伐了这香樟木做成两口箱笼,装上丝绸财宝、珍珠钗环,当做女郎的陪嫁,取其两厢厮守之意,祝愿孩儿姻缘美满。
这些故事,还是那时她二人坐在香樟树下、围炉煎茶,宋凛生说与她听的。
尽管宋凛生是男儿身,他父母亲亦好生将香樟木呵护长大,就如同呵护他那般,再加上沈绰阿姊的打趣,硬生生要这香樟给宋凛生做嫁妆,一向面皮浅的他却并未反驳。
即便当时不明白,如今见了这两口箱笼,文玉便什么都明白了。
洗砚遵照宋凛生的意思将香樟木伐下做成箱笼,辗转郁昶的手最终交给她。
宋凛生是说,他愿意。
他愿意以这两只香樟木做成的箱笼做嫁妆,愿意将自己和嫁妆都交给她。
交给她文玉。
文玉干脆卸了力气,整个人忽然一松,就那么坦然地歪坐在雪地里,她怀抱着那两口箱笼,神色呆呆愣愣、不置一词。
不知是雪色还是露水,将她的睫羽沾湿,其半阖的眼眸中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晶莹色彩来,反衬得夜色更浓。
一股油然而生的罪恶感自她心头发散开来,似一头不受控制的恶兽,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
宋凛生的澄明与热烈似一面镜,映照出她并不磊落的内心。
文玉不得不承认,自枝白与陈勉开始,至周乐回与闻彦礼终结,人间所谓的两情长久,便一直是她难以感同身受的、甚至下意识逃避的。
她曾经尽力理解过,却终究似懂非懂。
枝白与其如此沉沦,为什么不去证道飞升?
她虽为陈勉触动,却更替枝白不值。
文玉紧紧拦住这两只箱笼,就像昔年与宋凛生并肩坐着,她在梧桐祖殿中与宋凛生约定一起过年,而并非直面他所提出的问题,即便在她心底深处,亦分不清是因羞赧之缘故,还是逃避之内因。
她只想着凡人寿元短暂,若这是宋凛生想要的,而她又能给的话,为什么不呢?
可她没想到竟会一语成谶,竟连约定好的过年也没能够实现。
那她找宋凛生做什么呢?若是找到又该说些什么呢?她真的能面对宋凛生为她付出的一腔热忱吗?
无尽的悔意将文玉包裹着,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随着文玉的心志涣散而越收越紧,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能吗?
“文玉?”郁昶单手握住文玉肩头,敏锐地察觉到形势不对,“醒来!”
郁昶指尖在半空中画圈,满天飞雪随他指引自文玉身前绕开,在周遭留出一整片的空地来。
他催动妖力,为文玉注入源源不断的热度,好叫她呼吸能顺畅些,而后将一点白芒注入其眉心。
灵光一现,文玉骤然清醒。
她仰面望向正垂眸看着自己的郁昶,重叠的幻影之下,宋凛生的仪容逐渐消散,而郁昶的眉眼则越发清晰。
“郁昶……”
观梧院。
“郁昶,你来说罢。”文玉淡声提醒。
并非是她不了解郁昶的脾性,只是此事确是洗砚托付于郁昶的,或许由他来陈述,最为适宜。
若是洗砚尚在,也会为此笑得眉眼弯弯吧?
郁昶眸色浅浅,未有一句推辞,便将当日洗砚所托来龙去脉为在座之人仔细讲明。
下首的文衡、宋濯并上闻良意安静听着,只文衡时不时抬眸打量郁昶一眼。
她发觉这位大人,对姑姑的话还真是言听计从。
“可是,这是先祖送给姑姑的。”宋濯不解其意,率先发出了疑问,“既然辗转多时才终于到了姑姑手中,缘何今日却要……”
却要归还于先祖。
说是归还,莫不如说是拒绝。
宋濯别过脸去,恕他不能接受。
文衡见状赶忙拉住宋濯的衣袖,低声斥道:“小濯。”
“衡姐,我——”宋濯心有不忿,却在目光与文衡相接之时,静下声来。
“宋雪川你闭嘴罢!”闻良意平日里不靠谱,此刻却看得很分明,“先祖与姑姑之间的事,你又能清楚多少?”
言下之意,姑姑如此抉择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她自己的缘由。
“姑姑,小濯他是——”文衡面带无奈,出言解释。
文玉摇摇头,并不将宋濯所言放在心上,反倒耐心解释,“江阳的规矩,你们比我懂得要多。”
毕竟她只在江阳生活过一段时日,而宋濯、文衡等人却是生于此、长于此、学于此、成于此。
“这两只香樟木打成的箱笼,是什么意思,想必你们也更加明白。”说到此处之时,文玉转目看向文衡。
她家中有两个姊妹,不会不知道这箱笼的分量。
果然,文衡眉心蹙起、面带惋惜地点点头,“姑姑所言极是。”
“所谓两厢厮守。”文玉话音一顿,面上显露出止不住的悲戚来,“如今兴许是无法实现了。”
第269章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的胸中忽然涌起阵阵憋闷,叫她难以喘息,似是迟钝无比的刀刃在其间来回反复地割动,直至卷了边、缺了口,也不肯停歇。
“我想见见他。”文玉抬袖抚上箱笼,以指腹在其纹路上来回摩挲,“告诉他,他的心思我明白了,再将这箱笼留下陪他。”
这只是暂时之举,待她平定中洲——
宋凛生,她还会回来的。
沉默许久之后,宋濯在文衡的劝告下转回身来,只见他低眉垂目、半敛眼波,似在思量着什么。
“姑姑所求,我可以答应。”宋濯心中仍有一丝不忿,“只是我有一事要先与姑姑言明。”
“数百年来,陵园从未开过。”他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如何,竟开始不讲道理起来,“姑姑今去,还需动作快些,莫要惊扰先贤。”
“宋雪川你疯啦!”闻良意一把捂住宋濯的嘴巴,将他往后拖去。
“小濯!”文衡横他一眼,显然动了怒气,“我本做不得宋宅的主,可我竟不知如今我连你的主也做不得。”
宋濯原本在闻良意的怀中挣扎着,文衡一发话,他当即便停下手来,“衡姐,我不是……”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闻良意低声嘀咕着,奇怪地看着宋濯,“怎么总是同姑姑顶撞,从前你不是最艳羡姑姑和你家先祖……”
唇畔几番蠕动,可宋濯最终没有说话。
正是因为真心实意地艳羡过,如今见了这番光景,才会叫他有些难以冷静。
天人永隔,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呢?
“姑姑不必睬他。”文衡挡在宋濯身前,与文玉安抚道,“我这便遣人套车,你我一同前往陵园。”
“谢谢你,文衡。”文玉真心实意地道谢,勉强笑着。
“这些都是小事,姑姑不必挂心。”文衡同样笑着回应。
她不会忘记文珠留下的祖训,若无姑姑,不会有如今的文家。
相信小濯与她一样,只不过他今日有些反常而已,心中定然对姑姑并无二心的。
言罢,文衡招呼着闻良意将宋濯半拖半拽地拉着出了堂内,赶紧吩咐候在外头的侍从安排车马。
“衡姐——”宋濯半垂着眼眸,不知所措地唤道。
文衡看着闻良意带人前去帮手,这才折回身看向宋濯,“小濯,往日屿哥教你的,都学到哪里去了?”
伯父伯母不在江阳,而屿哥又身在上都,宋宅眼下由小濯掌家,他合该稳重一些才是。
“衡姐,如今分明只你我。”宋濯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提出请求,“能不能不提兄长……”
“你若再惊动姑姑——”文衡不赞同地看了宋濯一眼。
后者立时改口保证道:“不会的。”
廊下风声细微,雪后初晴的第一抹日头在此刻升起,衬得屋檐上冰晶澄明、红光涌动。
那缤纷映照在文玉的眼中,更显其神采空洞,好半晌后,她才转动眸光重新落在那两口箱笼之上。
郁昶不动声色地扫过文玉,而后与她一道往下看。
他这么做,真的对吗?
或许做一个不守约的人,会有另一种可能。
会吗?
江阳府,沅水河畔。
车马一路出了江阳府,顺着沅水河畔往下,朝后春山脚下而去。
连日的冬雪,叫沅水上结了一层层厚厚的冰冻,但今日忽然涌出的晴光又将冰面薄弱处化开,飘摇的碎块在水面上缓缓向前,就如同追随着文玉一行人的行动般。
文衡与宋濯闻良意一架车,文玉则是跟郁昶同乘在后。
河面上的裂冰声透过厚实的隔温帘穿进车内,文玉耳廓微动,细听着水流急行、马蹄缓动。
每走一步,都是走在靠近宋凛生的路上。
这条路,她曾走过的。
只是,不曾走到底。
那时她自春神殿醒来,尚不清楚为何她便立地飞升,更不晓得师父和敕黄身在哪处,而她又是怎么回的春神殿……
她来不及思考,更没时间细想,前脚出了春神殿,后脚便冲回江阳府寻宋凛生。
文玉的掌心紧了又紧,指甲几乎要嵌入其中。
她没能见到宋凛生,只见到为宋凛生出殡的队伍。
在炮仗声声中,在纸钱漫天里,她第一次见到宋凛生的双亲,还有霜成兄长、沈绰阿姊,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族亲、友人。
她没有勇气与颜面上前,只远远地跟在队伍后头,一路不敢惊扰地跟随着。
直至整个队伍进了宋家的陵园,她甚至不曾再走近些,便转身前往地府寻人。
她总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宋凛生的魂魄尚未过奈何桥,可谢必安与范无咎她问过,往生客栈的怨魂恶鬼她查过,再三确认宋凛生再未曾出现,却没想到还是失了手。
时间在既无日月更替,又无四季变换的地府,过起来就如同箭矢脱手、白马奔驰,是很快的。
这一过,就是三百年。
文玉眼睫颤动,闭了闭目。
所以如此说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靠近宋凛生的……墓穴。
“他会知道的。”郁昶转动眼眸,扫过一言不发的文玉。
沉浸在回忆当中的文玉有些怔愣,反问道:“什么?”
“你做出的努力。”郁昶一默,仍是照实答道。
“我不要他知道。”文玉失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要他回来。”
“你明知这不可能。”郁昶并非有意,但事实往往如此——
残忍。
“不说这个了。”文玉转过脸去,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郁昶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可尚且不待他出言,车马便原地停下,外头是闻良意清朗的声音。
“姑姑,郁昶大人,我们到了。”
这一声裹着窗外的冷空气将车内的沉默冲散,郁昶微微叹息一声,率先下了车。
文玉双手紧了紧,望着掌心又多又密的汗珠,她忍不住在膝前抹了两把,而后掀帘而出。
宋濯、文衡同闻良意已然收拾齐整,站在一侧等待着,而郁昶站在车前与文玉同行。
青山层叠处,沅水环绕边,宋家陵园是很好的所在。
文玉下车站定,远远地望着山云吞吐、翠微万重,与缓慢流动着的沅水正相宜。
宋凛生应该会很喜欢的。
“姑姑,小濯有话要说。”文衡出声唤道,而后不动声色地瞥了宋濯一眼。
宋濯意会过来,赶忙行礼道:“姑姑,请姑姑进去罢?”
文玉看着闻良意与文衡对视一眼,暗暗地朝其比着大拇指,她不禁微微笑道:“嗯。”
方才行出两步,文玉抬眼便看见陵园口栽着的那株玉兰树,心意一动便驻足下来。
其主杆刚劲,枝干俊逸,生的繁茂无比,一眼瞧去便知其树龄已逾百年。
“这是……”文玉眸光一闪,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应。
“姑姑,这是自先祖从前的院中移栽过来的。”宋濯快步上前,同文玉解释着。
猜想得到印证,文玉再次抬首看去。
浅浅的枝芽缀在其间,只待一个春来,便可全然绽放。
既是先祖从前的院中移栽过来的,便是宋凛生院中那株玉兰。
寒天冬月,并不是玉兰开花的时候。
文玉心中一默,抬袖转动指尖,道道青芒便直指玉兰花树而去。
“似乎自种下这株玉兰树,你我便从未一起看过花开。”
目光深深地看向陵园入口,文玉僵着身子,颤声道:“今日,勉强算是罢。”
只一瞬间,玉兰尽数绽放——
千枝万蕊、恍若玉砌。
即便早已知晓文玉身份的宋濯、文衡与闻良意,在面对顷刻之间发生的眼前景象,亦是止不住的惊呼。
将众人的嘀咕声抛在身后,文玉转身朝着陵园入口而去。
郁昶驻足原地,并未紧跟上去,倒是远远地望着那株盛放的玉兰花树,枝头花开朵朵,倒似昨夜的挂雪片片。
今日,并非是他第一次见这株玉兰开花。
敛去心思,郁昶亦抬步跟在文玉身后。
见她二人俱往陵园里头去了,宋濯等人也不再逗留,赶忙小跑几步在前头领路。
此处有多位先祖安寝,不要走错了才好。
宋濯为首,文玉和郁昶在中,文衡同闻良意跟随在后,众人行出许久才行至主墓室门前。
墓室内暗无天光,却有烛火照亮,也不算孤僻阴冷。
宋凛生是很怕冷的,文玉如此想到。
前头的宋濯忽然止步,却并不急着打开主墓室的石门。
众人一时间只能跟着停下。
“宋二——”闻良意自文衡背后探出头,奇怪道,“怎么了?”
宋濯回身看了看后头的文玉和郁昶,他有些拿不准地答道:“有……声音。”
“废话。”闻良意左右环顾着,墙上刻着的宋氏家训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眼花,“咱们这么多人,当然会有声音。”
“并非你我。”宋濯垂目凝神细听,这回确认了七八分,“墙内……有声音。”
闻良意仍不可置信地追问着,倒是郁昶和文玉立时反应过来,对视一眼之后他登时匆匆几步护在宋濯身前。
文玉紧随其后与郁昶并肩而立,谨慎地看向郁昶,以眼神示意。
难不成是……盗墓贼?
一想到此种可能,文玉登时怒从心起、火冒三丈。
什么人盗墓竟敢盗到宋凛生身上!
她从前绝不仗着身怀法力欺负凡人,但今日不论是人是妖,若叫她抓到,定然要它好看!
文玉猛地冲上前,却叫郁昶一把揽住身前,他右手护着文玉,左手使出道道白芒,而后旋身在几步后停住。
不论门后是什么,他不能让文玉只身犯险。
石门受了郁昶的妖力催动,开始应声打开。
此处是宋凛生的墓穴,郁昶心中有分寸。
文玉不会允许有任何人毁了宋凛生的安宁。
墓门大开,里头的声音却忽然止住。
文玉心焦无比,赶忙自郁昶怀中挣脱出去,三两步便跨进了门。
宋濯眼波流转,紧盯着文玉一闪而过的身形,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郁昶,转念间来不及犹豫便紧追着文玉而去。
“小濯!”文衡低呼一声,抬脚亦往前追去。
闻良意见状亦不再原地停留,跟着文衡一同动身。
落在最后的郁昶,左右扫过墓室内的各处痕迹,并不像有旁人入侵的样子。
再加上他察觉到的气息,郁昶心中一沉,深深地朝着门内望去,而后身形一闪,顷刻便越过所有人来到文玉身侧站定。
随后赶来的闻良意目露惊慌,这郁昶大人还真是身似鬼魅,他忍不住同一旁的宋濯提道:“宋雪川,你说……”
可宋濯恍若未闻,只紧盯着某处,喃喃开口:
“姑姑,这是——”
第270章
无需宋濯提醒,文玉已然注意到墓室内的异样,原本正中好生摆放着的棺椁此刻被肆意横斜着打开,而其内——
空无一物。
文玉周身僵直,一股莫名的冷气混杂着怒意油然而生,自她眉宇间发散着,直叫她整个人变得锋利无比。
见她如此反应,郁昶亦是冷冽如冰。
他早料想到文玉不会由得任何人毁坏宋凛生的墓穴,可亲眼所见之时,仍是会为文玉顷刻间的转变感到震动。
若是为他的缘故,文玉也会如此吗?
“是盗墓贼!”文衡登时反应过来,赶忙同身侧的宋濯确认,“从前怎可能会这般下葬?”
宋濯又急又气,更多的是恼怒愤慨,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答道:“自然不会如此,可恶!”
什么人胆敢闯入他宋氏陵园行窃?
数百年来,陵园一直有家丁把守,从未出错,如今在他手上,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并非是想逃避罪责,为自己开脱,只是眼下之情形定然已惊扰了他家先祖,这可如何是好?
宋凛双手握拳,紧紧攥着掌心,原本病弱白净的面容此刻因气恼而漫上阵阵红晕,眼底一片猩气,与他平日里的温良和善大相径庭。
“愣着干什么!”闻良意一向没个正形,此刻却是严肃无比,“分头找!我去请知枝和贾亭西!”
生了这样大的事,不报官是不行了。
众人说话间带起的嘈杂哄闹在文玉耳畔嗡嗡作响,令她几乎头晕目眩,她一时分不清是谁在开口,又是谁在应和。
似被层叠的浪涛拍打着,文玉的耳鼻喉眼每一处感官都被潮水紧紧弥漫着,令她所听见的任何声音都似被蒙上咕噜咕噜的泡沫。
文玉失去了重心。
好似孤舟一叶、浮萍半点,她想逆着潮头而上,却终究难逃被惊涛骇浪吞噬的命运。
浮沉飘摇间,文玉的意识逐渐模糊。
“小玉。”在越发汹涌的浪潮中,不知是谁唤道。
此一声似清鸣、如碎玉,令混沌不已的文玉骤然清醒过来。
她猝然抬眸,旋即循声转过身去——
方才向内展开的石门,如今同两侧的墙壁一道拦出片片阴影,而那声“小玉。”正是从当中生发而来。
忽明忽暗的光影就着灯火勾勒出其后淡淡的轮廓,分明是……
文玉微微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可这番情形较之她心中的猜想却是微不足道。
“是你吗?”那暗影接着试探道,起伏不定的声线似乎很是惊喜,“小玉?”
此言一出,周遭的吵闹皆如潮水般褪去,宋濯等人登时便安静下来,同时回身转将过来。
“衡姐。”宋濯不动声色地护在文衡身前。
闻良意止不住地挤在宋濯和文衡二人之间,低声嘀咕道:“宋雪川你!”
郁昶掩于袖中的指尖骤然蜷起,侧目看着文玉的神色,
文玉的反应,再加上他在门外之时便已然察觉到的诡异气息,那层叠阴影之后潜藏的是什么,他似乎不必再猜。
天道似乎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来往地府三百年一直寻而不得的人,被困在这密不透风的墓室里,从未离开过吗?
“宋凛生。”文玉喃喃道。
又轻又薄的声音当中蕴藏着数不尽的难以置信,而久别重逢所带来的震动又为其添了几分无法言明的厚重感。
不过是三个字,却叫她唤出跨越百年的婉转。
往生客栈只有过不完的夜晚,等不来的天明,在她每每将要入梦之时,一想到宋凛生的名字便会猝然惊醒,而后紧接着再到奈何桥畔盛三百碗孟婆汤,挨个查过喝汤的生魂中并没有宋凛生才能罢休。
“先祖?”对于文玉所唤的名姓,宋濯当然不陌生,“是先祖?”
“怎么会?”文衡半信半疑,这……实在太过骇人。
闻良意见惯了也听多了二叔的事迹,接受起来倒比宋濯和文衡都要快上些许,当即反驳道:“怎么不会?”
三人凑在一处,皆屏息凝神地顺着姑姑的视线往石门后头探去。
墓室门后的阴影当中,那清瘦挺拔的身形随着文玉的呼唤而快步挪出,行动间似乎有骨节摩擦的声响漏出来,而那人似乎也能注意到,放慢步调的同时还抬袖整理着仪容。
随着他脚步渐进,原本遮挡在其面容上的阴影亦随之褪去,不消多时便露出半张脸来。
虽说只露出一半面貌,另一半仍陷在阴影当中,可那玉石镂刻般的模样分明是——
“宋凛生!”文玉眼睫颤动、双眸放大,登时顾不得许多便惊呼道。
她应该是很难过的,可不知怎么的,*瞧见宋凛生一身粗布素服,发髻更是梳得简单,哪里有他往日里那幅贵公子的做派。
文玉忽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耸动着两肩。
又哭又笑、哭笑不得。
“小玉,是我。”宋凛生眉目柔和,眼波流转,便是衣着再如何粗陋也难掩他周身的矜贵。
“先祖……尸身不腐、仪容仍在。”宋濯的声音越来越低,若非亲眼所见他实难相信,“怎会……如此?”
“这……”文衡与闻良意对视一眼,亦说不出个所以然。
闻良意的目光在宋凛生与文玉之间来回打转,“姑姑既有长生不老之法,兴许姑父亦有容颜永驻之术。”
“闻季白。”宋濯横了他一眼,不慎赞同,“莫要胡言乱语。”
这种话不是随便说得的。
丝毫不受众人的影响,文玉和宋凛生就那么静默着对望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似乎只要一眼,便胜过了千言万语。
周遭的一切在顷刻间远去,就好像天地间唯余他二人在世。
她想她应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往生客栈的阴风冷雨、破烂屋檐;奈何桥畔的怨魂吵闹、鬼哭狼嚎;谢必安的聒噪,范无咎的沉默;还有……还有她在幽冥大殿上将太灏帝君错认成宋凛生的事。
桩桩件件,她都想一五一十地说给宋凛生听。
可真到此刻,她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或是说什么好了。
文玉不禁失笑,抬袖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抑制不住的欣喜自她双眸流露出来。
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闭口不言,眼睛也会藏不住。
灯火跳跃,将不见天光的墓室照得忽明忽暗,暖黄的光影打下来,令众人的面庞上都笼着一层奇异的色彩。
宋凛生半边身子陷在阴影当中,却不难瞧出其身姿挺拔、清俊飘逸,就如同从前无数次站在观梧院的垂花拱门之下,等着文玉迈步跟上。
而这一次,文玉也像当时那般,自然而然便抬脚往前——
“别过去!他不是——”郁昶抬袖拦在文玉身前,当即出声阻道。
可不待郁昶话音落地,甚至不待他说完,只见文玉身似蝴蝶般飞去,扬起的发丝自他身前划过,唯余香气满手。
文玉不顾阻拦地便只身冲上前去,直到在宋凛生面前站定,她未有一丝犹豫。
宋凛生笑眼盈盈,对文玉相对而立,他微微俯下身,垂眸深深地与她对视着。
眉似远山,眼如清潭。
不论过了多少年,宋凛生仍似山涧淌出的一泓泉水,如生于峭壁缝隙里的一株雪松。
坚实、沉默、芬芳、柔和。
文玉紧紧抿住嘴唇,这样好的相逢时候,她不想自己露出一丝的伤悲来。
那样,宋凛生又该着急了。
一番凝望之后,文玉抬袖将飘拂到宋凛生身前的缎带拨正,而后反复打量着他脂玉般的面庞。
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只是似乎更清瘦了些?
可是很快,文玉便发现宋凛生温和之下蕴藏着三两分显而易见的焦急。
他的视线一面万分不舍、千般眷恋地描摹着文玉的眼眉,一面又忍不住四下扫过,仓惶间不知在寻些什么东西。
“宋凛生,你在找什么?”
文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周遭不过是些再平凡不过是青砖,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一阵无果的搜寻之下,宋凛生抬眸定定地望着文玉,茫然失落地答道:“洞箫,小玉,我的洞箫。”
那声音又低又轻,就好似一片漂浮的云,与他从前无数次的气定神闲、运筹帷幄不同,宋凛生此刻带上了一丝祈求的意味。
文玉惊讶于他的转变,稍显迟钝地重复道:“洞箫……”
“对,洞箫。”宋凛生肯定地颔首,几乎染上哭腔,“你送我的洞箫。”
文玉一怔,当即明白过来——
是当日过女儿节,在灯会上她送给宋凛生的那管紫竹箫。
宋凛生匆匆将两侧的地面扫过,就连砖缝也不曾放过,可仍旧一无所获。
“洞箫不见了,我找不到了。”
“我帮你找,我帮你找好不好。”
文玉顺着宋凛生走过的路一面仔细查看着,一面小心护着他,她来不及多想其他的,更无暇顾及旁人,只紧紧跟在宋凛生身侧。
这一幕落在郁昶眼中,却是令他沉默万分。
他不相信,文玉对此处的诡异丝毫未曾察觉,可是她却……
这是为何?究竟……为何?
不远处的宋濯见状,顾不上任何惊讶,当即便反应过来,转身朝着墓室一侧陈列着各式各样陪葬品的箱笼中翻找起来。
陵园当中的藏品每一件都曾记录在册,由宋宅的当家人整理保管。
少时还是兄长当家,他曾陪着兄长抄录过藏品名册,其中就有这么一件紫竹洞箫。
若无意外,应该在墓穴内才对。
“小濯。”文衡跟过来一起帮忙,却并不见什么洞箫,“你那边如何?”
宋濯的动作渐渐停下,无声地看了文衡一眼。
闻良意尚未放弃,一件一件地清点着,“会不会是记错了?”
“不会,那管紫竹箫定然在藏品中的。”宋濯不需犹豫,当即反驳道。
兄长办事不会出错,而他的记忆更不会骗人。
文玉跟随着宋凛生的步伐,在墓室中走了个来回。
更多的时候,她顾不上寻找洞箫,倒是专注地看着宋凛生的身影出神。
他应当……找过很多次了罢?
在没有她帮忙的时候,一个人找来找去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文玉闭了闭目,努力平息着胸腔当中的翻涌,似惊涛奔腾、海浪丛生。
“除非……”文衡沉吟着,不知是否该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像宋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若是生了这样的事,决计算不上光彩。
“除非有人将洞箫盗走。”直截了当的一声,将文衡的犹豫打断。
众人转过身来,却是文玉。
她紧握着的双手掩藏于衣袖之中,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就只是那么站着,却生发出无尽的强大气场来。
一时间,谁也不曾开口。
这样的姑姑……令方才与她见过一两面的宋濯、文衡和闻良意俱是一怔,很陌生的感觉在心头涌动,恍惚间众人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他们对姑姑本来就是知之甚少。
除却是他们的姑姑外,文玉更是她自己。
她是什么样的脾性,什么样的做派,他们一概不知。
“姑姑……”宋濯低声唤道,不敢反驳。
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毕竟墓室空间有限,一管洞箫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文玉抬袖止住宋濯的话头,独自转身过去看着仍未放弃找寻的宋凛生。
他颀长的身子半佝偻着,为了一管洞箫几乎要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顾不得百年来积压的污垢都争先恐后的沾染上他的衣衫。
原本清俊风雅的人物,如今只落得仓惶狼狈。
不知怎的,文玉面上有一瞬冷意划过。
她没来由地想起昨夜的洞箫声,诸般疑惑似乎在顷刻间皆有了解答。
“宋凛生,宋凛生。”文玉放软了神色,轻声阻止道,“你听我说,先别找了,好吗?”
宋凛生身形一僵,好半晌后才转过头来看着文玉,他眼中满是不解与迷茫,却没有出声反驳。
对于文玉的话,他一向是听的。
但就是这样的乖觉与顺从,深深刺痛着文玉,她眼眶一热,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忍心言明——
洞箫不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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