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衡宋濯等人或惊疑或探究的目光当中,文玉护在宋凛生身前转目警惕地向四下扫过。
郁昶眉心微沉,亦察觉到不同寻常之处。
只是,他不知文玉欲如何处置。
“敢做就要敢当。”文玉语调生硬、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如今才藏头露尾,只怕晚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文玉所言为何。
唯有郁昶微微侧身,拦在文玉与宋凛生之前几步,目光沉静地看着石门入口处。
只不过直至文玉话音落地,激起的点点尘埃虽灯火的明灭涌动着,外头亦无人应答。
墓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文衡与宋濯、闻良意面上的疑惑更甚,就当众人毫无头绪可言之时,门后才传来轻微的细响。
来人似乎着意放重了脚步,动作间,一片月白的衣角无风自动,恰如朵朵睡莲般在颜色暗淡的墓室内骤然绽开。
文玉反应极快,甚至不问是谁,兴许是滔天的怒意支撑着她,毫不犹豫间留云扇便脱手而去。
留云扇玉为骨、缎为面,通体的泽白色交织着文玉的青芒,准确无误地向前直往来者的面门。
郁昶眼见其自他身前而过,忍不住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文玉。
此为杀招,文玉当真为这所谓的宋凛生动怒。
察觉到郁昶的心思,文玉扬着下颌不作回答。
任他来人是谁,即便与洞箫之事无关,亦不该擅闯宋凛生的……陵园。
文玉眸色一暗,心思亦低沉下来。
她不后悔。
可一阵白芒闪过,留云扇的攻势忽然停滞,在半空中静止不动,甚至隐隐有回退的趋势。
“什么人在此作乱?”宋濯护在文衡与闻良意身前,挺直腰板呵斥道。
不论来者是人也好、妖也罢,此处是他宋氏陵园,便由不得旁人放肆,更莫谈惊扰他家先祖。
宋濯转眼快速地瞄了一眼立于姑姑身后之人,这位名唤宋凛生的先祖,他曾在画像中见过数次,却从未得见真容。
今日既有幸见了,管其……管其是人是鬼,他也要尽力护住。
文玉眯了眯眼,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可她毫无就此放手之意,反倒划动指尖催发着留云扇。
留云扇乃是她师父句芒君的法器,其威力无边、可撼天地,绝不是寻常小妖小怪能够抵挡之物。
除非……
文玉眸光闪动,清明之色自眼底划过,心中的猜想亦验证了大半。
如她所料,留云扇叫那白芒隔绝在外,不可再近其身半寸。
此人修为,在她师父之上。
至此,其身份似乎已然明牌,她使出留云扇的用意亦已达到。
文玉耐着性子不说话,尽全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忿,她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她无所谓。
郁昶深如寒潭的目光扫过那片白芒,而后又抚过文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局势不明,没个高低,郁昶闭了闭目,抬手欲助文玉一臂之力。
也罢,无论如何,他也是要站在文玉这头的。
可不待郁昶有所动作,白芒之后的那人似有所感,径直抬袖破开雾色——
一只清瘦却有力的手自其间穿过,以两指钳住留云扇骨,指节曲折处甚至能叫人看清上头淡青的筋脉。
此番道行,竟轻而易举取得留云扇……
文玉心中一紧,登时便欲拔足上前,可顾忌到身后的宋凛生,她反倒往后退了半步。
只见那人指节微动,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留云扇往左侧按下,衣袖翻飞、云雾消散间露出其右脸的半边面容来。
面如冠玉、色若冰雪。
文玉心中的巨石骤然下坠,见到这张脸她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帝君,太灏。
太灏面色如常、了无波澜,只低垂着眉眼静静地瞧着相对的文玉。
就如同在断云边、在擢英殿时那般,不动声色、难以捉摸。
依照东天庭的规矩,师父是太灏帝君的辅佐神,她见了帝君也该见礼才是。
可文玉心中憋得慌,喉头更是噎得紧,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宋雪川,你家竟有……两位先祖?”一片安宁之下,闻良意的疑问似浪潮般打破了平静的湖面。
他到底是与他二叔闻彦姿来往惯了,见这样的场面非但能维持镇定,甚至还敢于开口发问。
文衡与闻良意面面相觑,亦不得其解,“这是……小濯……”
宋濯眉心微拧、面色肃然,并未与闻良意多言,只低声嘱咐道:“别轻举妄动,且看姑姑如何处置。”
言罢,他却不忘转头与文衡出言安慰道:“衡姐,不会有事。”
“宋、雪、川。”闻良意闭了闭目,颇有些咬牙切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将他与文衡区别对待?
宋濯一把按住闻良意,示意他往前看——
“文玉君。”
还是太灏先开了口,只不过其神色淡淡,似有疑惑地盯着手中的留云扇,并未有下文。
在其出声的瞬间,郁昶拦在文玉身前,面色不虞地看着太灏,他倒不知鼎鼎大名的东天庭帝君竟是个甩不掉的尾巴?
溶洞如是,陵园亦如是。
文玉抬袖将郁昶往一旁稍了稍,直面掌管着整个东天庭的太灏帝君之时,她这个春神殿的微末小仙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胆色,令她是死活不愿出声应答。
太灏一默,似对此情形早有预料,其指尖微动,原本被制住的留云扇登时转了个弯朝着文玉而来。
不过,与文玉出手的激愤不同,太灏显然柔和得多。
眼见留云扇转头回来,文玉抬袖收手间,便将其握在掌心。
扇骨横在文玉面前,墓室内的灯影在其映射之下,极快地扫过文玉的眉眼,在她鼻峰处留下块块光斑。
文玉面色一凛,似有惊诧。
她知道太灏帝君留了手,未同她斗法,可不曾想留云扇上竟无半丝神力,叫她握住时没收丁点反噬。
仅是物归原主而已。
奇怪地看了太灏一眼,文玉仍旧默不作声。
“小玉——”
宋凛生目光灼灼、眼色匆匆,见状急忙抬袖伸手拂过文玉的指尖,将她接扇的每一寸都仔细检查过,也不算完。
他身量高,此刻在文玉面前微微躬着身子,低垂的眉眼当中是极专注的神色,生怕文玉伤了哪处。
文玉心中一软,眼眶也随之热起来,转瞬便将留云扇收入袖中,空出两手来反握住宋凛生的掌心。
“我没事。”
她低声安抚道,唯恐惊了宋凛生。
宋凛生是经不住吓的。
见此情形,郁昶眸色变淡,撇开眼去不再看文玉和宋凛生,转而望向另一侧。
这样的时候,从前在观梧院不知多少,他早该习惯。
可方才转眼,便见石门前静默不言的帝君太灏。
这一前一后两张全然相同的脸,任是郁昶,也有些轻微的愣神。
他眯了眯眼,稍显异样的光点自眸中划过。
难怪文玉在幽冥大殿上会将其错认。
太灏即便同这所谓的宋凛生站在一起,也有些真假难辨。
对郁昶探寻的目光视而不见,太灏并不想分给旁人任何眼神,只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文玉同她身畔的……
“这就是文玉君要找的……”
太灏话中似有疑惑,却又似颇为笃定。
“宋凛生?”
若此人是宋凛生的话……
太灏紧了紧手中之物,一时忽然有些好奇文玉君的回答。
此言一出,文玉同宋凛生的对视自然而然被打断。
宋凛生原想说些什么,却被文玉抬手拦住,指尖划过他的唇畔的时候,文玉轻轻摇头示意他无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文玉安抚好宋凛生,转身正对太灏,眼神是毫不顾忌的打量,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忽视的审视。
“早先错认,实属不该。”
她倒有些惊喜,自己竟也会有说场面话的一日。
“如今误会已解,帝君不会怪罪罢?”
文玉并未直接回答太灏的疑问,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任是一旁的宋濯几个亦是听得分明。
宋濯与文衡、闻良意面面相觑,依照姑姑的话来说,他似乎知道这两位先祖孰真孰假。
太灏不接话,沉静的目光如水一般,交织其间的各种情绪就如同湖面下的冰山,任是如何也不会显露在外。
她说,错认。
这应是如了他的意,可他此刻为何并无一丝悦色……
至少,他原本要答的“自然。”,如今是说不出口了。
郁昶没心思同这二人在这里玩什么对照镜的戏法,管他什么太灏,什么宋凛生,横竖他也不在乎。
“文玉。”郁昶出言,只盼她早有决断。
可正当此时,沉默不语的宋凛生忽然出声,目光紧盯着太灏手中之物,“小玉,我的洞箫——”
文玉掌心一紧,她方才便瞧见太灏手中的那管洞箫。
其半掩于衣袖之中,只露出一小节来,可不论是色彩还是模样,皆不难认出。
更何况,其末端的内里还有当初她刻上去的一枚小小的“宋”字。
那是她用宋凛生送她的银钱买了这管紫竹箫之后,出于心中的难为情,偷偷在其中刻上的印记。
她原想这样让这支街边随手买来的物件显得更为特别一些,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辨认的凭证。
微微青芒闪动,那是文玉的灵力曾经留下的痕迹,没想到百年已逝,仍未磨灭。
文玉唇角微勾,略带嘲弄的笑意随之浮起。
“我只知帝君游历人间的佳话,却不知帝君顺手牵羊的本事。”
听闻此言,太灏眸光微动,面上虽是一片风平浪静,可却是忍不住将袖中之物紧了又紧。
此物……
第272章
“文玉君此言何意。”澹青自后头追上来,远远便听见了文玉的话,“污蔑君上!是为不敬!”
文玉闻言微微蹙眉,眼见着顶着一头淡青毛发的家伙凑到太灏身前,在面向她的时候颇有些气势汹汹的模样。
澹青,还真是人如其名。
“是我污蔑不敬,还是事实如此。”文玉不想与他计较过多,冷声道,“小神官,还请先问过你家君上罢!”
只是没想到,这澹青竟是个实心眼的,听了文玉这话,当真转头看向太灏,“主人?”
他昨夜是将主人跟丢一段时间,后来好不容易沅水畔寻到,却又总是不肯与他言语。
这样说来,他倒真拿不准了。
太灏低眉不语,仍目光深沉地看着一脸愠色的文玉。
她竟……如此气恼?
指腹间传来萧身的冰凉感,他不由得又将其握紧了几分。
此物……确是……
虽没有正面的回应,可沉默本身似乎亦是一种答案。
这样的情形令原本气愤不已的澹青也忍不住心虚起来,“主人……”
“帝君。”文玉抬袖召出留云扇,毫不犹豫地便直冲太灏而去,“得罪。”
她今日势必要为宋凛生夺回洞箫。
若往后回了东天庭,帝君要怪,春神殿的仙君文玉愿意承受。
可眼下,她只是文玉。
文玉身形极快,眨眼间便到了太灏身前,她自飞升后日夜勤勉修行,早已不是当初梧桐祖殿里只会看云来云去的木头。
即便是帝君太灏,她也有信心与之一战。
“小玉——”宋凛生眸光一凝,满面的忧色难以掩藏,赶紧几步追上前去。
郁昶扫过身后的宋凛生,在其步履匆匆即将越过他之时,忽然抬袖将其拦住。
这个……宋凛生气息不稳、魂魄支离,若是文玉要同太灏交手,还是不要上去凑热闹得好。
其实,即便任他冲上前去,而后在混乱中被打得魂飞魄散又如何。
郁昶眸光一闪,别过眼去不再看宋凛生。
“你——”而被他这么陡然拦住,宋凛生脚步一顿,旋即看将过来,“文荇阿姊……”
甫一出声,宋凛生却似想起什么来一般,改口道:“郁昶。”
后者闭了闭目,不欲与其多言。
没想到宋凛生竟勉强认得他,郁昶心中微叹,他倒不知是喜是悲了。
“姑姑——”宋濯等人惊呼着,不知怎么就忽然动起手来。
“主人!”澹青亦是大为震动,飞身便欲去拦文玉,“文玉君,你当真敢——”
不同于众人的忙乱,太灏敛眉垂目,双眸似一泓清泉般宁静澄明,就那么安静地立于原地,静待文玉的下一步动作。
他似乎一点也不怕。
文玉心中失笑,不知自己怎么会用上这样稀奇古怪的字眼。
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太灏怎么会对她这个半吊子飞升的小仙君生出畏惧。
她这个怕字不准确。
准确来说,太灏对她的态度,用毫无防备来形容更为贴切一些。
文玉心中微动,手上的留云扇却未停,师父留存其间的法力与她的道行加在一处,直向着太灏的面门而去。
此之谓,声东击西。
她的面庞近在咫尺,太灏甚至能清楚地见到文玉额前随风而动的发丝,再往下是那双春水般的眼睛,此刻盛于其中的怒意与愤恨,他瞧得分明。
太灏随之一默。
她是为了这管洞箫。
还是为了她身后的宋凛生。
他抬眸看去,很想再将文玉的情绪看得更清楚些。
不过转瞬而已,文玉手中的留云扇已然到了太灏面前,缎白的扇面自他鼻尖扫过,唯余那一双眼与文玉四目相对。
——原本清澈的眉眼间,此刻蓄满了疑惑。
在文玉读懂这般的情绪之时,她忽然心中微动,电光火石间选择调转留云扇,以扇骨击中太灏左肩。
怎么会是疑惑?
她以为,该是被抓包的心虚,或是受冒犯的盛怒才对。
原本凌厉的招数,也在她犹豫的瞬间柔和了几分。
文玉稳住心神,此时此刻她不可自乱阵脚。
即便已然撕破脸面,对着太灏动起了手,她也不在乎什么帝君不帝君的。
片刻间,文玉凝神聚力,借留云扇向太灏使出数招。
无一例外的是,他皆沉默地承受着,非但不曾后退半步,甚至还往前朝着文玉逼近。
文玉躲无可躲,索性收了留云扇,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不还手?”
眼见太灏眉心一拧,却在同时看向她的眼神忽然亮了几分——
却仍是沉默着不曾开口。
文玉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往下,直往他手中的紫竹箫而去。
她伸手欲夺,可没想到太灏瞬间抬袖,月白的衣衫拂动间,径直扫过文玉鼻尖——
淡淡的茉莉香气。
文玉微微愣神,手上的动作亦慢了半拍,可不过转瞬的功夫,便又重新去抢。
只是不待她有所行动,太灏的衣袖落下,露出来的正是他握在手中的那管紫竹箫。
文玉僵在原地,犹疑的目光扫过太灏,又看向横在她身前的洞箫。
这是……要还将于她?
横亘的紫竹箫,将太灏与文玉分隔开来,二人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对视着,谁也不曾出声。
“给你。”淡淡的白雾之后,太灏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
文玉心神一滞,她摸不透这位神出鬼没的太灏帝君,其一言一行究竟是何意。
“不是给,是还。”她不甘示弱,当即反驳道。
果然如她所料,此言一出,太灏眸色微变,似乎很是神伤。
文玉心中有了底,当即便更进一步试探着,甚至言语间毫不顾忌地带上了些许讽刺。
“亦并非还我,是还宋凛生。”
言罢,她顾不上去看太灏的反应,抬袖便将洞箫夺回,转身朝着宋凛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独留太灏呆立原地。
太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方才洞箫留在手中的实感荡然无存,他指尖微蜷、怅然若失。
将这一切撇在身后,方才的凌厉消失不见,文玉柔和了面色,快步将洞箫捧至宋凛生身前,“宋凛生,你瞧?”
“小玉——”心心念念的洞箫真到了眼前,宋凛生反倒顾不上了。
他俯下身,双手抚上文玉肩头,将她来回转了个圈,唯恐哪处伤着痛着,“没受伤罢?可有不适?”
文玉心中一软,唇角亦不自觉便勾了起来,在她毫无觉察处,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好些,“宋凛生……”
“姑姑——”宋濯同文衡、闻良意当即追过去,围拢在文玉身旁,“姑姑没事罢?”
“我无碍。”文玉笑着应声,忙同几人介绍道,“这便是宋凛生——”
先前宋濯等人一定被此番情形吓坏了,毕竟尸身不腐、容颜依旧这种事,在凡人看来态势太过惊世骇俗。
如今由她来揭开宋凛生的身份,再适合不过。
“什么宋凛生?”澹青忙凑到太灏身边,查看他有无受伤,“就为了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宋凛生,文玉君你竟与我家主人出手?”
对于文玉的做法,他显然不赞同。
而不待文玉有所应答,郁昶第一个冷眼扫过去。
将不是秘密的秘密挑破,并非聪明人的做法。
“澹青!”太灏出言阻拦,不叫他往下说。
言简意赅之下,是毫不掩饰的不悦。
即便是方才受了文玉几掌,太灏也未曾有如此的情绪波动。
澹青察觉到郁昶周身的迫人气息,更是反应过来自家主人的用意,他虽不解,却仍是赶紧闭口收声。
只可以为时已晚。
澹青的话悉数落入文玉耳中,后者脊背僵直,脑海中空白一片。
人不人。
鬼不鬼。
那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似汹涌的浪潮般将文玉紧紧包裹,难以呼吸的她顿时手足无措。
似一叶扁舟受困于迷雾四起的海,如春芽半片裸露在电闪雷鸣的夜。
文玉心神凝滞,目光紧缩,不敢再看眼前之人,怒意喷薄之下只得转头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可话音刚落,尚未等到澹青的回答,文玉先感觉到被轻轻牵动的衣袖——
“小玉……”宋凛生笑意渐失,疑惑更甚,“我……非人非鬼吗?”
对于文玉来说,宋凛生这样轻声细语的疑问,倒比澹青怒目而视的呵斥更为尖锐。
“不是的,不是的。”文玉仓惶地反驳着,却只能吐露出简单而又无力的词句,“宋凛生,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焦心如潮水弥漫,其争先恐后地涌入文玉双耳,恨不得将她与众人隔绝开,令她再听不见一丝声响。
“姑姑——”文衡与闻良意对视一眼,柔声唤道。
宋濯满目不忍地看着宋凛生,其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令人揪心,“我家……先祖……”
宋凛生僵着脖颈看了看宋濯,而后转目扫过四周,似乎方才注意到此处是一间墓室。
其眉宇之间尽是迷茫与惘然,回身同宋濯等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是……死了吗?”
宋濯几人面面相觑,皆已是眼泛泪意,却只能闭上嘴巴不答话。
这话,他们确实不知该如何答。
没能得到回应的宋凛生转过来重新面向文玉,他微微躬下身,仔细瞧着文玉的神色,轻声问道。
“小玉,我是死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文玉眼睫颤动,止不住地发抖,她或许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凭借本能反驳,“不是这样的!”
言罢,文玉张开怀抱欲与宋凛生相拥,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一点宋凛生的存在。
可她方才抬袖便被一股力道制住,文玉顺势看去,却是郁昶。
郁昶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半步,此刻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不放,通身的玄袍衬得他面如冷霜、喜怒难辨。
“别碰他。”郁昶话虽短,却放软了声音。
可文玉此刻距离崩溃,仅有一线之隔,自是不能听进去他的话,“郁昶!”
“如果你不想他消散太快的话。”郁昶耐着性子解释,并不在意文玉的轻喝。
文玉原本还有些挣扎的动作在霎时间收住,屏住呼吸深深地凝视着眼前之人。
宋凛生的身量、样貌、气度,无一处改变,与从前的时候可以说是别无二致、不差分毫。
即便是百年逝去,却似初见。
她闭了闭目,几番纠结之下重新转目看向郁昶。
“你分明知道。”郁昶心中一叹。
真相往往是一把刀,不将人心割到血肉模糊的地步是不会现出原身的。
郁昶强压着不忍,低声道:“魂不散为鬼,他不是宋凛生。”
分明所言是宋凛生,可他看的却是石门边上的太灏。
此言一出,不只是文玉惊恐万分,宋濯亦是难以接受。
“他身在宋氏陵园,不是我家先祖宋凛生,又会是谁?”一向淡然稳重的宋二,此刻是少有的意气。
文衡拉着宋濯的衣袖,轻声安抚,“小濯,且听郁昶大人解释。”
“是与不是,总有定论。”闻良意拦住宋濯,不叫他往前,“宋雪川你消停些。”
郁昶对宋濯的质问充耳不闻,相较之少年人的冲动,文玉的冷静更为可怕。
看着文玉木然的脸色和黯淡的眼眸,郁昶心有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你当知凡人身死,其魂有三,一曰天魂,二曰地魂,三曰命魂。”
文玉眸光微动,总算是有了点反应。
她在往生客栈、奈何桥边做了三百年的孟婆,这些事情自然是知道的。
但她不知,郁昶提起这个是想说什么。
“不过是有当日*你施加在宋凛生体内的法力襄助,再加上他的执念,强留下了宋凛生的命魂。”
郁昶的视线越过文玉肩头,平静地落在这所谓的宋凛生身上。
“令宋凛生魂魄残缺,不得往生。”
解释完这一切,郁昶闭口不言、沉默下来。
这或许是宋凛生的魂魄从未出现在奈何桥上的关窍所在,只不过他亦是今日亲眼见了才知。
想必文玉亦然,因而才会刻意将其忽视。
她宁愿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宋凛生,也不愿意接受真正的宋凛生或许因魂魄残缺之故,仍在世间飘荡,也许是做了孤魂野鬼,也许是被精怪蚕食殆尽。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文玉轻声呢喃着,臂上却用力想要从郁昶手中挣脱出去,“他是宋凛生,我不会再一次错认。”
当日在幽冥府的大殿上,她已经错认一回,如今在陵园内,她不会错认的。
文玉加大力道,她只想再触碰一下宋凛生,就如同从前落雪的时候,他们靠在一起看梅红时那样。
可她费劲力气,竟仍然不能摆脱郁昶的钳制。
“如今他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只会尽快消散于天地间,与宋凛生余下的魂魄相融。”
若其还存在的话。
郁昶紧握着文玉的小臂不放手,不叫她再继续有碰到宋凛生的可能。
文玉如今是修为高深的仙君,而这宋凛生不过残魂所化成的鬼怪,可谓是命薄如纸,两厢接触之下,文玉的气场会将他侵蚀,直至消散。
“你的触碰,他承受不住的。”
闻言文玉登时放弃了反抗,满眼震惊在同郁昶反复确认之后,最终只有化作无可奈何。
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早在她进入墓室的那刻起,她便察觉到这其中的诡异。
只是事关宋凛生,她宁愿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做一个看不见听不清的人。
耳聪目明的清醒,对她来说是一柄割破美好的利刃。
人生在世,何妨沉沦?
可她不知道这样会叫宋凛生受难,他既已然身死,又岂可魂消?
眼前的宋凛生眉目低垂、眼光黯淡,是与从前的意气风发、身姿挺拔截然不同的模样。
文玉心中抽痛着,阵阵的痉挛令她说不出话来。
“小玉……”宋凛生木然地转动着眼眸,已然没了方才的活络,“我……死了,是吗?”
言罢,宋凛生抬袖伸出手,似乎想要与文玉相握。
可他行动间,那阵阵骨节摩擦的声音随之响起,在空落宽敞、人影稀疏的墓室内激荡着,十分刺耳。
文玉闭了闭目,这声音在方才她便留意到了。
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宋凛生。”文玉肯定地唤道,却没有直面他的问话。
毫不犹豫地,文玉抬袖将手中那管紫竹箫捧至身前,极其认真地看着相对之人,“你瞧,我找到了。”
她找到洞箫,也找到宋凛生了。
宋凛生愣神片刻,在看清文玉眼中满是自己的倒影之时,他眉宇之间的焦灼担忧总算淡了些许。
“多亏有你,小玉。”
双手抬袖接过,宋凛生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萧身,他神情专注、面色认真,浑然不似简单地看个物件,反倒是想要透过萧身看到从前的时光去。
隔着这管洞箫,文玉与宋凛生相对而立,淡淡的风声卷进来,拥着两人的衣裙交叠在一处。
分明方才还费尽心思找寻的洞箫,此刻谁也不曾去看,宋凛生垂眸与文玉四目相对,眼中仅剩下彼此、心中也只装得下彼此。
明明灭灭的灯影跳动着,除却油芯燃烧的哔剥声,墓室内无一人出声。
郁昶退开半步,他想,宋凛生还有话要说。
稍远处的宋濯、文衡和闻良意三个皆是垂头丧气的不再出声,这样的情形他们似乎说什么都不好。
还当先祖真有死而复生之能,不曾想到头来,竟是梦一场。
澹青心虚地挠挠头,他说的都是实话,可似乎阴差阳错地害了这个叫宋凛生的人。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他这么做不知是对是错。
他极小心地看向身侧的主人,猫着身子不敢吭声。
太灏并未理睬他的小动作,只遥望着那头的文玉和宋凛生几人,眉宇间若有所思。
淡黄的光晕将宋凛生包裹着,将他细腻白净的皮肤照成半透明的色彩,而后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他似乎亦有所觉察,宋凛生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似幻似真的双手几乎要托不住那管洞箫。
“小玉,不必为我烦忧。”
宋凛生双目极专注地看着文玉,一字一顿地说着。
“不悔魂归处……”
可他言语之间仿佛已然不受自己的控制,逐渐隐去的话语化作无声,未能尽数说完便再难开口。
“宋凛生?宋凛生!”
文玉察觉到他的异样,急忙唤道。
可宋凛生的身体已然如烛火般碎成片片光斑,转瞬间便洒落各处、消散不见。
就连他未竟之话,也来不及说完。
“叮——”地响起,随着宋凛生的消散,原本握在他手中的洞箫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不可以、不可以。”文玉喃喃道,仓皇无助的双眼四下扫过,却丝毫见不到宋凛生半分影踪,“宋凛生……”
他未完的话,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不悔魂归处,只恨太匆匆。
这是从前宋凛生身死之时,对她说过的话。
“宋凛生、宋凛生!”文玉飞身扑上前,却只扑了个空,她一时不稳,径直摔在散落的洞箫碎片上。
细碎的裂痕和尖锐的齿锋扎在她掌心,随之而起的阵阵疼痛自她四肢游遍百骸,可文玉顾不了那么多,只慌乱地收着洞箫,就如同宋凛生仍在一般。
眼见她茫然无措地私下翻找着,麻木迷惘的神色更甚撕心裂肺的呼喊,她分明没有什么旁的言语,可郁昶还是清楚明白地感受到文玉的伤情。
“文玉。”郁昶眉心微蹙,沉声道。
这管洞箫本是陪葬之物,在这暗无天光的墓室之内已逾百年,是经不得摔的,如今四分五裂、散落一地,早不是当日文玉送给宋凛生之时的模样。
郁昶抬袖握在文玉的手腕,不叫她再去碰那些碎片,以免自伤自苦,他极快地垂眸扫过地面上看不出形貌的洞箫,“有形之物,必以朽终,你又何必勉强?”
“勉强?”文玉似乎听见什么难以置信的话,猛地回身反问道,“郁昶,我已勉强三百余年,我已勉强三百余年……”
“我知道,我知道。”郁昶手上的力道不松,源源不断的妖力自二人相握之处涌入文玉的掌心,“文玉。”
文玉方才为碎片所伤的划痕创面随着郁昶的妖力闪烁而恢复如初。
郁昶转目确认着她的伤势,所幸并无大碍,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并非发觉这小小的剐蹭对如今业已飞升的文玉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放心,我已将定元的一滴精血混入宋凛生的命魂当中。”郁昶无可奈何,
只要是文玉想要的,他总是要尽力办到,更何况这定元本就……
此言一出,文玉愣神的眼眸之中泛起微光,确认道:“你是说……定元?”
第273章
郁昶肯定颔首,算是回应文玉的话。
定元锁有为人重聚神息、凝结魂魄之能,昔年定元锁约束着他,却也护佑着他,令他平安顺遂地在沅水河底度过了千万年的时光。
“以定元的神力定然为你寻到宋凛生余下的魂魄所在。”郁昶定定地望向文玉,能清楚地瞧见她眼中渐次燃起的火光。
“郁昶……”文玉稍有迟疑。
她不确定三百余年都未能寻到的,倚靠定元便能寻到吗?
郁昶垂眸扫过身前他向来贴身戴着的定元锁,正中一点朱红的宝石鲜艳如血,似有淡淡荧光流动其间。
“若有消息,我同你一道去寻。”这是他能给的最大限度的承诺。
横竖三百年也过来了,不差后头的五百年、八百年,即便是堵上他的一生,又如何。
“只是眼下,江阳之事亟待解决,中洲动乱尚未平息。”郁昶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劝道,“文玉,要振作。”
她教他韬光养晦、夯实自身,那他也会陪她行过风雨、再待天明。
文玉面色平静、神情淡然,在与郁昶深深地对视一眼之后,抬袖将他的手臂按下,“我知道。”
她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样坚韧卓绝,却也不似郁昶担心的这般脆弱易折。
言罢,文玉垂眸扫过地上七零八落的洞箫碎片,沉默半晌后,才俯身将其一一收捡好,置于宋凛生的棺椁之中。
宋濯追上来,同闻良意两个搭手将棺盖半阖上,等待文玉发话。
“姑姑……”文衡低声唤道,不曾想今日之事竟会是这样的收尾。
如此一来,姑姑该如何伤心。
墓室内密不透风,难免有一丝沉闷肃然之气,压得众人心头紧绷疲累、难以喘息。
文玉眉眼低垂、掩去眸中大半色彩,静静地看着棺椁之中空无一物,只剩下些许洞箫碎片。
那时候她与宋凛生同游灯市,共放河灯,他赠她红布封,她为他买紫箫。
往事虽历历在目,可某些东西竟在此刻与这洞箫一齐碎了般,震得文玉难以言喻。
她如今才明白,那些证道飞升、潜心修心的话,规劝旁人之时信手拈来,可要说服自己却是难如登天。
不知当日她在枝白面前信誓旦旦的时候,枝白心中可曾觉得好笑。
更不晓得她看着闻彦礼为周乐回辞官还乡、再回江阳之时,又是如何理解他的决心。
当她身在局外之时,只觉得一切轻巧,可如今以身入局,她才能体味到其中的厚重。
周乐回与闻彦礼最终结百年之好,枝白为陈勉亦是不辞辛苦、世代追寻。
原来一切早有预见,却是她参不透因果罢了。
文玉面上微微笑着,可眼眶之中的泪意却忍不住浮出,她咬紧牙关闭了闭目,将诸般心思混着心酸尽数敛去,拂袖挥手间盖上了棺木。
“这——”澹青探头探脑地远远瞧着,倒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形,“文玉君,方才你不是将这洞箫宝贝得紧,怎么……”
怎么舍得将其丢在这不见天光的墓室之中。
文玉仰面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思虑清楚之后,她只觉得脑海中澄明干净、再无负累。
对于澹青的冒犯,她并不放在心上。
“斯人已逝,留着无主的洞箫自然也毫无意义。”
说这话的时候,文玉既没看澹青,也未瞧太灏,反倒转目同一直候在她身侧的郁昶说着话。
“郁昶,我们走。”
言罢,她径直转身往石门外头而去,行至太灏肩旁,文玉目不斜视地将其越过,更是没将满面好奇的澹青放在眼里。
“主人,你瞧她——”澹青不可置信地状告着,“小小的仙君竟对本大人视若无睹?”
相较之澹青的吵闹不忿,太灏就显得沉静肃然得多。
其沉默不语,任由澹青如何添油加醋,亦不置一词。
在与文玉错身而过的那一刻,太灏心弦骤断,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与方才大不相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紧随文玉身后的郁昶抬眸与太灏对视着,脚步却未曾停歇。
看着这样并不陌生的面容距他越来越近,郁昶不由得想起从前宋凛生的温和从容来。
分明是别无二致的眉眼,这个帝君太灏孤寂悲苦,与宋凛生确实不像是同一个人。
郁昶冷眼错开,只一心追着文玉离去。
若非因着文玉的缘故,其实是与不是,与他何干。
落在后头的宋濯几人亦步亦趋地跟上,低声交谈着。
文衡左右看着身侧的两位阿弟,“想必知枝与苏公子也快回来了,你我确实该先出去才是。”
“话是说的没错。”闻良意同文衡打着眼色,示意其往太灏那头看,“只是此处毕竟是宋氏陵园,不相干的人还是莫要在此处扰先祖安寝。”
宋濯自然懂得闻良意话中之理,他冷眼瞧着这位与先祖生得一般无二的太灏,还有其身侧那个叽叽喳喳的澹青,略一思忖后抬步向着二人而去。
真真假假,似乎已有分晓。
可为何,当他看着太灏之时,仍是会止不住地恍惚?
太灏抬眸望向紧盯着他不放的宋濯,见其步步逼近却一言不发,他只能报以同样的沉默。
听旁人唤他作……宋濯。
太灏错开目光,重新看向那紧闭的棺椁,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人,这几个凡人——”
澹青正欲问该如何处理,却在一扭头的功夫见自家主人已不见了踪影。
“主人?主人?”
太灏突如其来的消失,非但令澹青感到意外,宋濯一众亦是有些茫然。
不过也好,这倒省得他多费一番口舌。
更何况,若要他面对着这张与先祖一模一样的脸,那些质问之词,他确有些为难。
眼见着澹青化作一阵水雾散去,见过了方才情形之混乱的宋濯亦是见怪不怪,忙与文衡、闻良意一道启动机关锁上墓室的石门……
这头文玉一路出了陵园,在越过门槛之后,终于得见天光。
玉兰千枝,翠微万重,山水之间的宁静清幽倒衬得方才种种似一场胆大妄为的梦。
她打了帝君太灏。
这究竟是什么鬼热闹?
从前她损害不死神树,如今她对着不死神树的主人更是大打出手,真是旧恨新仇、桩桩件件。
可眼下她非但无一丝惧色,甚至只觉得满心畅快。
为了宋凛生,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打都打了,还能如何,日后回了东天庭若其要与她追究,她一人认下便是。
只要不拖累师父,怎么样都好说。
身侧有窸窣的声音传来,文玉收拾了心绪转眸回去,“郁昶,我——”
“你没事罢?”郁昶垂目,看文玉强撑着笑意与他说话。
“我能有什么事?”文玉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错开目光,“毫无头绪的三百年都等得,如今有了线索,更是三千年也等得。”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方才墓室内发生的一切,文玉转眼遥望着满树的玉兰——
馥郁芬芳、坚韧柔和,在落雪的冬日别有一番春来的意趣。
“我该高兴,该高兴才是。”文玉藏于衣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努力地说服着自己。
玉兰会开,宋凛生也会回来。
“文玉,你不必——”郁昶眉心一沉,他不愿文玉如此强压着心绪,长此以往,定生郁结。
可他尚未说完,远远地两个人影便到了文玉跟前。
“姑姑——姑姑——”陈知枝紧赶慢赶地总算是扑在了文玉怀中,“姑姑,我收到宋二留下的消息,便一路跟过来。”
她一面喘着气,一面探身往陵园里头望,“姑姑这是?可见过宋二叔了?”
陈知枝唤文玉作姑姑,乃是依照她母亲枝白与文玉的交情,而唤宋凛生做二叔,则是根据她父亲陈勉与宋凛生皆供职于府衙的缘故了。
这般称呼,确实也没什么错处。
只是她在溶洞之时,错认太灏做姑父,如今称宋凛生为二叔,文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知枝。”文玉两手托住陈知枝的小臂,为她减去大半力道,“你与苏见白去府衙,收获如何?”
文玉将陵园内的所生之事一概掩去,三言两语便岔开了话题。
见她不欲多言,郁昶索性收了声,亦不再继续方才所说。
“不如何!”苏见白从后头跟上来,朝着文玉连连摆手,“那贾亭西处,事关人口失踪的案件多如牛毛,而且就在今日——”
“今日文宝与奇瑛课后未曾归家、不知所踪,我与苏见白已去学堂问过,先生说她二人相约上山拜神祈愿去了。”陈知枝接过话头,焦灼地补充道。
“上山拜神?”文玉心神一凛,极快地捕捉到关键词,“祈愿?”
“我亦不知,姑姑……”陈知枝亦是火烧眉毛一团乱,几乎要找不着北。
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人就不见了?近来江阳不太平,偏生在这个时候文宝和赵奇瑛没个影踪。
“你说什么?知枝?”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了无头绪之时,文衡同宋濯、闻良意自陵园入口而出,“小宝不见了?”
“怎会如此?”闻良意匆匆几步赶到陈知枝跟前,再次问道,“文宝今日不是去学堂了吗?”
“我去过学堂,先生说小宝与赵奇瑛告了假,上山拜神还愿去了。”陈知枝解释着,眉眼之间亦是焦灼无比。
“若是还愿,这个时辰也早该回府才对。”文衡两眼一黑,脚步忽然变得虚浮。
“衡姐。”宋濯两手搀住文衡,叫她大半的力气皆靠在自己身上,“衡姐,你先莫急,福生可有说过是——”
“是哪座山、何方神,什么愿?”文玉紧接着盘问道,她需得弄清楚内情,才好对症下药。
文衡闭了闭目,好叫眼前的眩晕感散去一些,不至于昏了头,“姑姑……是后春山、梧桐祖殿,求的是……。”
众人闻言皆惊,不知还有这一层。
“昨夜在观梧院那样闹过之后,小宝说什么也要求春神保佑,好叫她另觅佳偶。”
说这话的时候,文衡颇有些为难地扫过身侧的宋濯,虽则二人或许并无情谊,可横竖也有婚约在身。
小宝拜神祈愿,却是求得这样的事情,确实令她不知该如何与宋濯交代。
可说一千道一万,此事与小宝的安危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文衡心中后悔万分,今日之事是她的疏漏。
“可众人皆知,如今的江阳并不安生……”陈知枝眉心拧起,显然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
“因而我答应她待忙完这几日,便领她去梧桐祖殿祈愿。”文衡忽然觉得胸中闷痛无比,叫她难以呼吸,“可谁知——”
“不对,是我未能及时发觉。”文衡心中一紧,恍然大悟,“小宝昨夜便一直念叨着要早些处置此事,想来是预备着今日就要上山。”
文衡眉心紧蹙、面色焦灼,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一扫而空,更无半分当家之时的从容,“我却没派人跟着她一路去学堂……”
“衡姐。”宋濯低声安抚着文衡的情绪,而后与闻良意对视一眼,“派三府所有的人去找,就算将后春山掘地三尺,也要将文福生找回来!”
“我去调人。”闻良意亦严肃起来,抬脚便欲动身。
“等等!”文玉抬袖拦住闻良意,回身同众人嘱咐道,“此事另有隐情,绝非寻常。”
联想到近来江阳动乱丛生、失踪频发之事,文玉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文宝若只是上山拜神祈愿,有她师父坐镇梧桐祖殿,又岂会叫文宝出事?
这其中必有内情。
若非精怪作乱,便是妖邪捣鬼,若是叫闻良意就这么大喇喇地带人冲进山去,还不知会招来多少祸患。
“闻良意。”文玉当机立断,眸光一转便想出法子,“你先去府衙请贾亭西派人支援,再将三府中所有能用得上的人分成两路。”
“是!姑姑!”闻良意毫不犹豫地应声,此事关乎文宝的性命,他绝不会玩笑。
“知枝,苏见白。”文玉转目面向陈知枝和苏见白,叮嘱道,“你二人各领一队人马,带着贾亭西和闻良意分开行动,将后春山前后围拢,细细搜寻。”
“不是?”苏见白似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扯着嗓子就要反驳,“你凭什么使唤本大爷?”
“臭狐狸!”陈知枝不与他废话,一记弹指敲在他后脑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陈小道你——”苏见白吃痛地收声,还欲犟嘴些什么,却又莫名其妙地熄了火。
文玉顺着苏见白的目光往回看,立于她身侧的郁昶正淡漠不语地对他对视,分明是不置一词,却仿佛比千言万语还管用。
“是,我知道了,我去还不行吗!”苏见白赶忙改口,生怕慢了一刻,他总觉得自己的尾巴现在还隐隐作痛。
叫那郁昶瞧上一眼,他只怕要短命三年。
文玉倒没什么多的话与苏见白说,见他应承下来,她稍稍松了口气。
不论是贾亭西也好,或是闻良意也罢,更别说余下的那些衙役、仆从,说到底都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后春山中若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还是要知枝和苏见白看顾着,她才能放心。
“记住。”文玉左右环顾着陈知枝和苏见白,千叮咛万嘱咐,“只需在山脚下搜寻便是,一切小心、不可冒进。”
“是,姑姑放心。”陈知枝坚定地颔首。
苏见白的狐狸眼睛一打转,觉察到不对的他便追问道:“那文小宝是上山祈愿,又不是下山祈愿,若只在山脚搜寻能查到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在触及到郁昶的目光之时,赶紧挪步往陈知枝身后藏。
“山中自有我与郁昶。”不同于郁昶的少说多做,文玉耐着性子解释。
后春山乃是她师父句芒上身的洞府,梧桐祖殿更是她生长的地方,其中的形式她再清楚不过。
更何况她与郁昶的修为在陈知枝与苏见白之上,由她二人去应对山中的未知,最为合适,也最为妥当。
知枝半人半妖、道行尚浅,苏见白又是个空有法宝却疏于修炼的二世祖,应付应付外围便好,不该去山中涉险。
“好好好,就这么办!”苏见白一锤定音,一反常态地满口答应下来,“本大爷就听你调遣一回。”
只是他似乎丝毫未曾察觉到文玉的考量,否则不知会否有现下这般听话。
郁昶冷眼扫过这只白毛狐狸,心中与口中俱是一默。
“且慢!姑姑!”文衡抬袖止住苏见白转身欲走的动作,同文玉问道,“诸位皆有安排,不知我与小濯……”
文玉轻轻叹息一口,不忍的目光抚过文衡的面庞,而后同她身侧的宋濯交代着,“宋濯,你带文衡回府休整,等我的消息。”
“姑姑……”宋濯心知衡姐不会轻易答应,是以有些犹豫。
可一见文玉的眼色,他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姑姑。”
“姑姑,不可。”果不其然,文衡一开口便是拒绝,“小宝是我妹妹,奇瑛亦如我兄弟,我怎么能舍下她二人的安危,独去休息?”
宋濯早知如此,轻声宽慰道:“衡姐。”
“我与知枝同去。”文衡撇下宋濯坚持道,便是连自己如何行动亦想好了。
面对文衡的提议,文玉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你可知关心则乱,你如今的情形,不适宜在外走动。”
“宋濯,带你衡姐回去。”文玉同宋濯吩咐道,而后拍了拍文衡的手背,“在家中安心等小宝回来,我说到做到。”
此时此刻,姑姑的安排的最妥当的法子。
宋家大郎与闻家的三位公子皆不在江阳,余下的小一辈中,向来是由她文衡做主最多。
往日她不是操持这个,就是烦恼那个,如今姑姑回来了,姑姑便是她们的主心骨。
仿佛一切有姑姑在,便是天塌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姑姑……”文衡眼含泪意,没再出言反驳。
宋濯见此扶着文衡往来时的马车上走,并与文玉辞别,“一切拜托姑姑。”
文玉颔首,而后同陈知枝她们几个嘱咐道:“这就去办,要快!也要当心!”
“是!姑姑!”陈知枝与苏见白对视一眼,赶忙领着闻良意往回城的方向去。
如今只她三人,自然可腾云驾雾、移神幻影,不必乘那慢吞吞的马车,是以只片刻功夫,便不见了人影。
文玉琢磨着后春山中的事,略有些出神,毫无察觉间,甫一转身便径直撞上了郁昶的胸膛。
“嘶——”文玉闭了闭目,颇有些无奈,“你这鳞甲,很是坚固。”
郁昶微微抿唇,是转瞬即逝的笑意。
什么时候了,文玉还有心思同他玩笑。
不过她似乎向来如此,永远挣扎向上,永远斗志昂扬。
“我与你同去。”郁昶垂眸扫过自己的胸膛,再瞧瞧文玉的面色,低声道。
文玉拍了拍手,故作奇怪地横了郁昶一眼,“那是自然。”
言罢,文玉转身向着来时路而去。
青山依旧在,玉兰始盛开,雪后的沅水河面上浮光涌动似金箔闪烁,静影澄明犹玉璧其中。
陵园依山傍水,是绝佳的所在。
文玉深深地吐纳一口,她相信玉兰会有再开的时候,她与宋凛生亦总有再见的那天。
郁昶并不急着跟上文玉的步伐,只落在后头静静地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中行过,留下串串印记。
就如同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天地之间、六界之中,没有什么能有毫无痕迹地发生,再不知不觉地逝去。
只要存在过,总有迹可循。
更何况,还是这样拙劣的身法——
郁昶转过身去,坦然相对。
来者亦在一阵云雾消散后毫不顾忌地出现,笑眼弯弯地同他招手——
“小白龙——”
当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所谓。
……
宋氏陵园本就在后春山脚下不远处,文玉只身行出片刻,很快便来到上山的小径边上。
文玉扫过熟悉的山林石径,在岁月的沧桑轮回当中,后春山倒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想当初她与宋凛生初见之时,便是与她一道下山,在此处同乘车马,而后又换了水路进城,七拐八绕之下仍旧没找到什么好的法子留在他身边,只好在上岸之后与他作别。
不过幸而后头生了许多事,到底叫她与宋凛生在名扬铺子的后巷中又见上了面。
可见所谓缘来缘去、缘起缘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文玉心中宽慰,不由得抿唇轻笑。
可这笑意尚未抵达眼角眉梢,便立时僵住。
一想到如今宋凛生的情形,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来还是顺她心意时听天由命,悖她心意时逆天而行,此之谓“变通”。
“郁昶——”文玉敛去心思,欲唤郁昶一同上山。
可直至话音落地,也未有人应答。
文玉回身瞧去,只见她身后空无一物。
后春山绿意依旧,鸟雀争鸣,热闹非凡之下却根本没有郁昶的踪影。
与后春山寸步之隔的外头是风声席卷、凄冷满地的另一个世界。
望着层叠的碎雪,文玉只觉得明晃晃的一片,照得她眼睛疼。
郁昶从前总是不远不近地落后半步跟着她,她早已习惯如此,是以方才并未着重留意,如今连郁昶几时不见的,竟也无从知晓。
“郁昶?”文玉提高了音量,可除却朔风呼啸,并无郁昶的回声。
文玉心中一空,说不好自己此刻的沉默是为了什么。
他兴许是有事绊住了脚,等过些时候便会追上来的。
眼下文宝和赵奇瑛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才是需得她赶紧查探。
可是……
文玉按下心中的古怪。
没什么好可是的,郁昶道行高深、近乎妖神,任这后春山中作乱的东西加起来,恐怕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是她多虑了。
话虽如此说,可文玉紧了紧身上的雪白狐裘,纷乱的思绪总也不能安定。
或许是因着在地府的三百年互相支撑、彼此陪伴,在她毫无觉察之时,她对郁昶的依赖竟已如此之深。
到如今,郁昶不过消失片刻,她就这样无措?
文玉的指尖逐渐收拢,那狐裘上的系带被她捏着生出褶皱、不再平顺。
她不该如此。
即便郁昶与她相交已逾百年,也不该理所当然地认为郁昶会一直追随于她,是她的不对。
文玉遥望着外头的茫茫雪色,冷白的光泽令她忽然心静了下来。
静默片刻,文玉转身扎进了后春山的绿意丛丛当中,顺着石径一路往梧桐祖殿而去。
她还有事要办,耽误不得。
这些个人的思绪,还是放一放罢。
后春山中云雾缭绕、鸟鸣声声点缀其间,细看之下,虽有几分热闹的意思,更多是却是青山呜咽、孤寂悲鸣。
文玉一面往前,一面探查着四下的情形。
许是因为近来江阳不太平的缘故,上山拜神的人少了,自然也就没什么生气。
如此境况下,文宝还能冒着风险上山求神祈愿,可见她是有多么害怕嫁给宋濯。
文玉眉梢一扬,心中不免泛起了嘀咕。
那宋二公子,不论是人品、才学,还是样貌、家世,在江阳皆是数一数二的,便是放眼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个。
更何况文宋两家又是世交,知根知底的情况下,到底是什么叫文宝那样瞧不上宋二?
一切的问题,恐怕要待她寻到文宝之后才有法可解了。
敛去心神,文玉专注地四下搜寻着,却一无所获。
原本想着唤个土地问问,却好半晌也未能召来。
没有土地倒也罢了,可就连能言语的小妖精也没有一个。
令她想打听点消息也不能。
没有消息,才是最坏的消息。
从*前的后春山中,开灵生智的精怪数不胜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今日倒奇了怪了,也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
思及此处,文玉脚步一顿。
躲。
此处是春神洞府,若无意外发生,山中的百兽如何会躲?
文玉忽然更加确定,这后春山中定然是进了不该进的东西。
她知道如今师父神魂受损,可竟不知已然严重到连后春山的事也无暇顾及了吗?
文玉心中一痛,她需得尽快查明才是。
为了文宝和赵奇瑛,为了江阳百姓,也为了她师父。
文玉定了定心神,如今她有留云扇在手,没什么好怕的,任是谁闯进了后春山,她也能将其打出去。
在江阳胡作非为,她定要捆了那人去梧桐祖殿,为师父洒扫庭院不可!
树梢上振翅而飞的鸟雀,在山林中惊起阵阵喧哗,打断了文玉的思绪。
风动叶声响,文玉顺着苍翠的山岚往上望去,顶上的梧桐祖殿仙雾缭绕、气派非常,其香火不弱反盛,当真是怪事。
文玉收回目光,扫过林间各处与石径上下,无一例外的是这其间根本没有游人行过的痕迹。
既无游人,哪里来的香火?
难道这后春山中藏着的东西,还是她师父的信徒不成?
文玉又急又气,赶忙快步拾级而上。
她原可以飞身直指梧桐祖殿,可为了不落下任何线索,仍是耐着性子在山中搜寻。
文宝的气息,她昨夜见过,自然是识得的。
可一路追上来,石径两旁的草叶中除了些许未干的露水,并没有什么旁的气味。
文玉怀疑的目光扫过各处,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
“姑姑——”
极低微的一声响起,令文玉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当即屏息凝神,不敢喘息,只为将其听得更清楚些。
露珠滴答,草叶簌簌,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的声响。
文玉只当是自己神经太过紧绷而听岔了,可她方才放松下来,便又更加明白地听见——
“姑姑,我在这儿!”
这下文玉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赶忙循声望去。
开得正盛的花树犹如一团绯色的烟云,在青翠欲滴的山林间,是极其夺目的存在。
山中无岁月,这株花树亦不知伫立此处多少时日,竟生的如此繁茂。
文玉越看越觉得熟悉,陈旧的记忆破开封印,穿透那些不敢重提的旧事而来,一股清明之色涌入灵台,她不知怎的嘴巴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
“你是当日那株四照花树。”
“是!姑姑!”
那花树抖擞着枝叶,显然亦极为震动欣喜,可她顾不上多余的解释,匆匆嘱咐道。
“姑姑所求之事或许可去衔春小筑一看!”
甫一撂下这句话,她便速速隐去灵力。
文玉望着归于平静的花树,她尚且来不及叙旧,便再寻不到一点其生灵的痕迹。
当日她与宋凛生后春山中初遇,便是在这株四照花树之下。
可眼下她没工夫感慨,也没心思沉湎。
一路走来,半点生了灵智的精怪妖兽也没遇见,看来山中并非没有,只是皆沉默着不敢开口。
只这四照花树壮着胆子提点于她。
衔春小筑。
文玉遥望一眼山巅的梧桐祖殿,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改道衔春小筑。
四照花树既点名此处,那其间定然有古怪。
只是,衔春小筑从前……
文玉敛去脑海中纷乱如麻的记忆,一门心思往衔春小筑赶。
她虽熟悉去衔春小筑的路,却拿不准这衔春小筑是否还依然存在。
宋宅百年兴旺,想必衔春小筑亦然。
只不过当日生变,毁去了衔春小筑大半,如今……
文玉脚下步伐匆匆,在茂密的山林中快速穿梭,忙乱时甚至顾不上走石阶,就那么随意地踩进泥泞里。
山间雾气重,土壤总是湿漉漉的。
以往上山的时候,总有宋凛生护着她,还为她备下换洗的衣裙。
而现在看着狐裘沾上的泥点,文玉无奈地长舒一口气,便接着赶路。
她动作快,又有留云扇助力,很快便行至衔春小筑门前。
别致的小院坐落于山林之中,一如从前般静默不言。
青墙绿瓦、十分古朴,在湿意层叠的雾色之中,显得更为清幽宁静,而檐角坠着的风铃随风轻动、响声清脆。
门前的石阶干净齐整,上头竟连一丝草色也无,看来是常有人打理收拾。
宋濯将衔春小筑也照料得很好。
不待文玉多想,屋后渐次升起的炊烟先吸引了她的注意。
宋濯并未提起这衔春小筑有人居住。
既无人居住,又何来的炊烟?
四照花树提点她来衔春小筑寻到的答案又是什么?
文玉双眸微微眯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还是莫要打草惊蛇得好。
思及此处,文玉垂眸看着自己雪白狐裘上沾染的泥色。
星星点点的三两处,似乎不够多。
文玉转眼瞧见草丛中的泥泞,藏于袖中的手腕轻轻转动,那土黄色的泥点子便自发地飞上文玉裙摆,将她妆点得似泥塘里将才捞上来一般。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望着衔春小筑紧闭的门页,文玉一步一步地迈上石阶,直至在门前站定,她当即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在奈何桥畔见过千人千面,她早已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如今不知院内是何情形,还是先探探虚实为妙。
“救命啊、救命啊……”文玉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地唤道,就差两眼一闭昏倒在门前。
过了片刻,她听见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偶还有三两声交谈,似乎在谈论着她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
“吱呀——”地声响,门页随之开了一条缝。
“女娃,你这是……”谨慎的问话声之后,是一张朴实良善的脸孔。
一名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妇人,正从门缝内打量着文玉。
文玉暗暗打量着,心下有了个大概的底。
她自然知道此人,不是衔春小筑的主人,可照其行径看,就连常驻此处的管事也不像。
素不相干的人怎么会住在衔春小筑内,甚至还在其中生明火、做粥饭?
可不待文玉答话,那阿婆倒是先开了口,“哎呀!怎的弄成这幅样子!”
文玉准备好的说辞登时全数咽回了肚子里,她想过被怀疑,想过被驱赶,却没想过是这样热情相待的局面。
“是在山里摔了?”阿婆声音虽压得极低,却对文玉很是关怀,“不要紧罢?”
“我、我途径此处,迷了方向……”文玉犹豫着,原本编排好的话也因为阿婆的赤城而断续起来。
“快!快进来躲躲!”阿婆眼疾手快,似乎在惧怕着什么,赶忙拉开缝隙要将文玉让进门。
没想到竟如此简单,正中文玉下怀。
文玉连连颔首,正欲迈步进门之时——
却看阿婆动作一顿,话音也疑惑起来,“不过这位是……”
这位?哪位?
文玉奇怪地侧身望去,登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一袭月白衣衫的帝君太灏,此刻作凡人打扮,与寻常的书生模样别无二致。
倒更与宋凛生添了几分难以辨明的相似。
可不知怎么的,文玉就是知道,眼前之人是太灏,而非宋凛生。
“这是……”为防阿婆起疑,文玉当即接话。
可她再快,也快不过一旁的太灏,他似早便预备好的,颔首答道:
“我是她的夫君,阿婆有礼。”
文玉掩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再三按捺住出扇杀向太灏的冲动。
毕竟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探查文宝失踪与江阳动乱之事,并非是为了与他动手。
胡言乱语,简直是胡言乱语。
不过是毁了他的树,又打了他的人而已,她不相信竟甩不掉这人不成?
谁是她夫君,她才不要太灏做她夫君。
虽未有三书六礼,可她收了宋凛生的嫁妆,这辈子她只要宋凛生做她的夫君。
旁的什么,即便是帝君神君也是不行的。
“阿婆,我——”文玉淡笑着出声,欲挽回一些颜面。
“原来是小夫妻。”阿婆满口应下。
她一副了然的神色,却并未如何放松,而是赶紧环顾左右,极快速地将文玉和太灏让进门来。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冻人得很!”阿婆一面放下门栓,一面同文玉二人招呼着。
“正是,阿婆说的正是。”文玉附和道,静静地留意着四下的情形,“我在外头远远地瞧见炊烟,是以想来讨口热汤喝。”
言罢,文玉一面与阿婆赔笑,一面掠过太灏。
又要强行跟进来,又像个哑巴似的不肯开口,真是古怪。
她听敕黄说,这位太灏帝君在人间游历百年,莫不是在人间做了石头花草罢?竟不会说话。
太灏低垂着眉眼,紧跟在文玉身侧。
方才文玉君……并未反驳他的话。
“放心放心,旁的没有,热汤多得很呢!”阿婆很是热络地挽起文玉的臂弯,拉着她往里走,“我方才杀了六只鸡炖上,你这样冷,得多喝点热汤暖和暖和才是。”
“多谢阿婆。”文玉笑意盈盈地颔首,随着阿婆往前的步子却是一顿。
六只鸡。
陈知枝与苏见白的争论尚在耳畔,文玉忽然怔住。
……
“谁叫你偷鸡?”
“一只鸡而已!算什么紧要?”
“一只?”
“好罢,六只。”
……
难怪苏见白后来矢口否认,坚称自己从没行鸡鸣狗盗之事,兴许这六只鸡的官司,真的与他无关?
“怎么了?女娃?”阿婆见文玉怔愣着出神,关切地问道。
文玉骤然清醒过来,赔着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
“是冻着了罢?”阿婆拢了拢文玉的狐裘,摇着头劝道,“你这衣裳沾了露水,湿气重得很,不能再穿了。”
再往里走,隐约能瞧见炉灶里生出的火光和陶罐中氤氲的香气。
这阿婆真是在炖汤。
“正巧这院里有年轻女子的衣裳,我看与你身量倒差不多,你在此处烤火,我去取来给你。”
阿婆将文玉和太灏引入小厨房内,又安排她二人坐下,再三嘱咐她们不要随意走动,这才快步离去。
“对了,小伙子,帮我看着火,别叫烟燎着你娘子了——”
太灏颔首,虽没有多大的波澜却很是,“嗯。”
特别交代后,阿婆终于退出去。
一时间,炉火旺盛的土灶边只余下文玉、太灏二人。
罐中的汤水正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响声总也静不下来。
文玉余光瞟过端坐于乱柴堆上的太灏,心中亦是阵阵翻滚。
这帝君太灏……
第274章
处变不惊、气定神闲,他倒像极了在他的擢英殿那般自在,即便周遭不过是柴堆土灶,在其通身的气派衬托下,也浑似碧瓦金屋了。
可惜文玉这头,原本既定的节奏被太灏的忽然加入打断,令她不禁心乱如麻。
方才陵园一别,分明闹得很不好看,他竟还要跟来,甚至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想起他那句是她的夫君,文玉实在气不打一处来。
她想起从前在东天庭的时候,敕黄同她讲擢英殿的恢宏,讲大青龙的威武,可竟没与她说过这太灏帝君的无赖!
他怎么敢!
文玉忍不住腹诽,可面上却仍是一片冷色。
不论如何,她只依照原本的打算继续探访这衔春小筑,至于这所谓的便宜夫君……
文玉眸光一闪。
只求他不打岔便好。
隔着昏黄的火光,跳跃的焰色将太灏冰凉的眼眸照得忽明忽暗,令人瞧不真切他目中神情。
文玉别开脸去,瞧不真切便瞧不真切,横竖她也懒得分神去理睬。
汤水正沸,耳畔是咕嘟咕嘟直冒泡的声响,文玉按下纷乱的心思,不愿如眼前这只陶罐般总也静不下来,可即便她勉力做到,一时间仍有些怔然。
而与之相对而坐的太灏,其一袭月白的衣衫叫火光映照着,多了些柔和的色彩,似乎让他整个人也不那么生硬起来。
若方才他还似冻住的霜雪,如今倒好像裂开了一道豁口,渐有消融之势。
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产生奇妙的融合,太灏也在这重重变幻之下显得越发神秘莫测。
太灏不置一词。
低眉垂目之下,其仿佛真如阿婆嘱咐的那般,专心致志地照看着柴火,未有半分旁的心思。
文玉百无聊赖地拾了根木枝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柴灰——
看似雪白的灰烬之中裹挟着点点未燃尽的星火,随着她手上的动作亮起明灭的红光。
可见万事万物,并非其明面上看着那般平静。
文玉手上的动作一顿,亦是无话可说。
相顾无言,唯有沸腾的汤水与氤氲的热气作伴。
这阿婆怎的还不回来?
衔春小筑她从前住过,虽则已是数百年前的事,可她依稀记得此去后头的院落并不远。
不过去取几件衣衫,竟花得这好些功夫。
阿婆离去的时间越长,文玉的一颗心便越焦灼起来。
方才与帝君一同入了这衔春小筑,乃是受形势所迫。
如今文宝和赵奇瑛不知所踪,后春山中古怪的气息又毫无头绪,依那四照花妖的提点,她必须设法进入衔春小筑探查才是。
就算这些都不要紧,帝君那话,便纵使是当着阿婆的面,她也不好如何反驳。
可眼下她忽然不愿顾忌那么多,只想掉头就走、动身离开。
至于这山中古怪,待她寻个机会再来便是。
文玉眼波流转,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自太灏身上划过。
从前在春神殿的时候,师父慈爱,敕黄跳脱,三光神水池里的芙蕖吵闹,碧瓦飞甍之上的脊兽聒噪,她还从没见过太灏帝君这样静得似水,冷得像冰一样的人物。
就仿佛是雪山之巅的最后一株雪松。
雪松?
思及此处,文玉不由得一愣。
他与宋凛生……大不相同。
她分明已清楚明白的知道,太灏帝君不是宋凛生,可却总也忍不住将两者相比较。
文玉心中不忿,更没好气了。
他哪里比得上宋凛生?
文玉手上力道加重,拨弄柴灰的动作随之快将起来,她忍不住错开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窗棂——
半掩的窗扇之后,几株腊梅开得正盛。
千枝万朵、鹅黄点点,在暮色四合之中显得尤为清艳。
快入夜了。
忽而,有风自缝隙中卷进来,将窗扇吹得吱呀作响的同时,也为文玉送来一段冷香。
冷香裹挟着寒风,叫文玉不禁往后缩了半寸,她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失原本的力道掌控。
一时不察间,木枝极快地划过柴灰,使后者飞扬而起,蕴藏其间的火星亦是肆意漾动,卷起点点猩红。
文玉见状,反应倒快,忙拂袖去挡。
只是那火星子似长了眼般,虽极张狂地飞舞着,却在即将碰着文玉的瞬间尽数凝结成冰,而后化作点滴水汽消散不见。
隔着一片冰蓝,文玉看不清太灏眼底的神色,可她分明感觉到较之方才的气定神闲,他此刻似乎多了半缕旁的心思,正被他极力压制着。
瞧这样子,方才想必是帝君出手拦住了火星。
无论是早先,还是现在,这帝君太灏屡次相帮于她……
若说从前她不知是为何故,眼下却明白了几分。
文玉眉心微蹙、并未出声,只一手弃了那木枝子,一手掸着狐裘上的落灰。
人家既不开口,她又何必殷勤。
倒是先前她为作伪装,将这雪白的袍子已然糟蹋得不成样子。
毕竟是郁昶的衣裳,她该爱惜些才是。
看着文玉自顾自地收拾袖口裙摆,太灏默不作声,可其眉目间的碎雪寒冰,竟不知道在何时化了个干净。
窗外是满目的绿意与生机,屋内是暖黄的烛火和光彩,文玉围着柴炉而坐,通身的狐裘斗篷虽沾了泥泞,却仍是白得……有些刺眼。
太灏心头一默,无言地看着文玉整理她那身袍子。
从前句芒新得了这位弟子,还亲手将其原身移栽入春神殿,闹得整个东天庭人尽皆知、无有不晓——
他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那时候他不在东天庭,与文玉君甚少碰面。
如今算上幽冥府的大殿上、断云边的玉阶前、擢英殿的云海中,和眼下后春山的院落里,他同文玉君也不过见了四回。
在院外之时,他说那样的话,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更遑论,她还是……句芒的弟子。
太灏半敛着眉目,鸦羽似的眼睫遮住其眸底的翻涌,低声克制地说道:“方才我那般说,是为……”
手上的动作不停,文玉漫无目的地拂过狐裘上的绒毛,任由酥酥痒痒的触感在她掌心四散开来,而后游遍全身。
“是为什么都不重要,声名于你我不过外物。”听了太灏这话,文玉毫不在意地驳道,“更何况帝君贵为擢英殿之主,何必与我这样一个微末小仙分说。”
她虽常在春神殿称王称霸,心里却也清楚,她到了擢英殿跟前,什么也不是。
“我……”似乎没想到文玉会回应,太灏沉吟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玉面色如常,却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目毫不顾忌地与太灏对视,“不是吗?帝君?”
她语调平缓、毫无顿挫,可却在三两句之间将太灏堵得无话可说。
后者喉间一哽,散去不久的寒意再度于他眉间聚拢,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他想说他并无此意,可思来想去却又觉得辩无可辩。
所谓的擢英殿主、帝君太灏,像一樽华丽的花架子,将他高高供起,面前是瓜果烛台、祭品香火。
而端坐其上的他,可以是仙官,可以是神佛,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良久,就当文玉以为他不会答话的时候——
太灏晦涩开口,语出艰难,“是我冒犯文玉君。”
不论如何,他与文玉君的身份已然摆在那里,他再多说些什么,都显得是既得利益者的矫饰。
眸光转动,太灏敛了眉目看向别处,不再与文玉对视。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文玉眉心一拧,似乎想起了什么。
“帝君哪里的话?要说冒犯,也该小仙来说才是。”
嘴上说着冒犯,文玉面上的神色却无一丁点愧意,与她早先在春神殿与敕黄合计之时的慌张心虚简直是判若两人。
太灏撇开不过一瞬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文玉面上,虽有些疑惑却并不急着开口催促,只静静地等待着文玉的下文。
他就那么沉默地看着文玉,一个字也不曾说,可就在这一段无声的对视之间,文玉的气焰却没来由地消减下去。
就连文玉自己也奇怪万分,这帝君既无威压,也没架子,她怎么就……
文玉别开眼,闪烁的目光在周遭来回逡巡,最终胡乱投向窗外的腊梅。
花枝颤动、冷香翩然。
“帝君下界游历多年,擢英殿生了好些事,帝君怕是还不知情。”文玉的声音淡了几分,不再如方才蹦石子儿般生硬。
无论如何,现在端坐于她眼前的人,是擢英殿的帝君太灏……
她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倒有些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不占理的是她文玉。
如今她拿不准这帝君的脾性,还是收敛些得好。
行差踏错,丢的是春神殿的脸面。
横竖他做他的帝君太灏,她做她的散仙文玉,出了衔春小筑,他二人便桥归桥、路归路。
许是火光照耀的缘故,文玉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她的话音更低沉下来——
“小仙私入擢英殿,误伤不死树,只是如今小仙尚有师命在身,待此事平息,小仙定然回擢英殿向帝君请罪。……”
火舌舔舐着陶罐,叫里头的汤水沸腾不止,源源不断的香气与热气从其中钻出来,在文玉和太灏之间隔出一片朦胧。
文玉看不清楚,可她却没来由地觉得帝君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兴许是她叫水汽迷了眼产生的错觉也不一定……
“何至于此。”
沉默寡言的太灏帝君少见的话多起来,甚至一语道罢,还不忘再次补充,唯恐文玉会错了意。
“文玉君,不必挂怀。”
“什么?”文玉一怔,简短的四个字却令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第275章
不必挂怀。
对于帝君而言,不死树的创伤大概不足挂齿,若要修补也只是他弹指一挥的事而已。
可对她来说,她对此事耿耿于怀,不仅是因为对不住擢英殿,究其根本她是有愧于……
“帝君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玉微微垂目,话音越发低沉落寞,“小仙还坏了一个凡人的寿元枝,致使其短命早夭。”
此言一出,屋内似乎立时便静了下来。
柴火哔剥停住,汤水沸腾止息,就连风声也蜷缩在窗叶外不肯进来,生怕将这微妙的平衡打破。
太灏低眉垂目、一言不发,叫人拿不准他此刻的心境究竟如何。
文玉也没什么可遮掩的,直截了当地问道:“小仙曾听师父提起过,不死树乃是帝君神力所化,其上万千枝叶均与帝君相连,想必此事帝君早已……”
她没将话说完,也不相信帝君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不死树的异动,他确实在神魂归位那日便有所察觉,再加上句芒君的解释,文玉君的坦白,他已然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太灏并未出言反驳,算是默许了文玉所说。
“那……帝君可知他的姓名?”文玉说话间少了几分底气,她亦不知自己这般问算作怎么一回事。
回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
在极致的静谧之中,汤水的沸腾似雷声轰隆,不断地在文玉的心头敲击着,似乎下一瞬便要落下狂风骤雨。
文玉眸光闪烁,似有所感。
她怎么忘了,坐在她眼前的是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是太灏……
掩藏于衣袖当中的双手紧了又紧,最终无力地垂下,文玉敛去眸中的点滴晶莹,张了张口——
“是幽冥大殿上,你要寻的那人。”猝不及防的,太灏竟然出了声。
没想到他真会应答,文玉原本要说的话被打断,就那么怔愣地看着太灏,
隔着跳跃的火光,她只看得清他面上的明灭,却看不清他眼底的变幻。
“也是……方才那座陵园的主人。”她听见自己说道。
这回太灏并未接话。
文玉深深地望了一眼太灏,而后目光下移,看着陶罐下的橘红焰色——
此情此景,她总是会想起从前她与宋凛生在这后春山中头一回见面的情形。
那时候,她下界不久,为了寻宋凛生将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却是一无所获。
可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梧桐祖殿却遇见了送上门的宋二公子。
几番周折,她为了有个机缘与宋凛生会面却不慎害他摔伤了腿,又自作主张地带他来衔春小筑避雨。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儿竟是宋凛生的宅院——
百年逝去,衔春小筑恐怕也算不得是宋凛生的宅院了。
毕竟那时候是阳春三月,现如今却是岁暮冬雪。
第一次见面的那日,宋凛生虽受贬谪,面上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失意消沉,反倒是双眼亮晶晶地看她拨弄柴火、同她说话。
分明是头一遭相见,他却恨不得将整个家底掏出来捧到她跟前,家门、年岁、官职尽数说与她听,也不怕她是山中吃人的妖怪。
像宋凛生这样细皮嫩肉的,还不够她一口一个。
文玉唇角勾起,忍不住笑出了声。
现在想来,那时的宋凛生真是个傻瓜,她随口胡诌的谎话也信,还帮她寻什么阿兄,费了那好些功夫还真叫他寻来个便宜文宋。
文玉眉眼弯弯,笑意更甚,可不知为何,眼眶中阵阵热意涌起,喉间亦是又酸又涩。
不过片刻,文玉眼前越发模糊浑浊,眼睫之上更是一片湿润,她想要压抑、想要克制,却已是来不及了。
对坐的太灏人影重重,她几乎看不清。
幸得昏黄的火光作掩,文玉赶忙撇过头去,错开眼的瞬间她的目光匆忙掠过太灏——
这位似山脉般沉默寡言的帝君太灏,确实与记忆中爱说爱笑的宋凛生大相径庭。
文玉小心谨慎地呼出一口浊气,却并不觉得有任何畅快和松泛。
她与太灏帝君,地位、身份相去万千,年岁、修为天差地别,不是可以像眼下这样两厢对坐的关系。
若是在东天庭,他是独坐高台的帝君,而她不过是地下众多人头中的一个。
月夜朦胧、汤沸火红,文玉的面上忽明忽暗,她有些无措地想要找补些什么,却无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今日她太过反常了些。
百年来在往生客栈迎来送往,加之谢必安的磋磨和逗趣,她早已敛去锋芒、学会圆滑,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是那位宋——”太灏乍然开口,却被忽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
“女娃——”阿婆的声音随后响起,紧跟着便是她跨步进门的动静,“这儿有两件干净衣裳,你与你家郎君赶紧换上罢!”
阿婆说话温和慈爱,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可这样的情形下此声响却如同一柄锐利的匕首,将屋内僵持不下的氛围划破,令文玉和太灏横亘在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两端。
文玉目露疑惑,奇怪地瞥着太灏,他仿佛说了什么,不过她没有听清。
阿婆顺手带上门扇,将冷气关在外头,而后匆匆几步来到文玉和太灏身边,忙碌间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异样,“山中虽不似外头天寒地冻,可是露气也重得很,你们两个小年轻呀可得当心着凉了。”
说着话,她便赶忙将手中的衣物揣进文玉的怀中。
文玉避之不及,茫然间直愣愣地起身去迎,“多谢阿婆。”
“哎哟,道什么谢。”阿婆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念着,“便是要谢也不该是谢我这个老婆子……”
她话中有话,似有未尽之意,可不待再说些什么,沸腾的汤水便牵引着她赶紧从文玉身前越过去,“这鸡子火候差不多了,女娃快领你家郎君去隔壁屋子换衣裳罢!换好了就赶紧回来喝汤,好叫你暖暖身子。”
“这、我……”文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千言万语尽数在喉头卡了壳,“这儿既然有柴火取暖,我看就不必……”
她有些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仓促间只想赶紧将此事糊弄过去。
太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眉心微动做思考状,而后径直站起身来,同文玉唤道,“娘子……”
而后者捧着衣衫猛地转目看向语出惊人的太灏,颇有些不知所措,“什么?”
文玉真是叫眼前这位帝君太灏吓得不轻。
即便她心中明知道这声“娘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可乍一听还是叫她心中震动不已……
他简直莫名其妙。
“娘子请先——”太灏抬袖,同文玉示意。
文玉紧了紧手中的衣袍,又瞥了瞥太灏,并未应声,径直从他身前越将过去。
在阿婆略显惊诧的目光中,太灏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移步跟上,独留阿婆一人在原地。
“这小伙子,不会方才没看好火,叫烟燎着人家女娃了罢?”阿婆取汤匙搅动着陶罐里的鸡子,一面料理着汤水,一面笑着摇头,“到底是年纪小、气性大——”
片刻的功夫,太灏跟着文玉进了偏房,只是他甫一进门,便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蒙了个严实。
“将这衣裳换上。”文玉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传来,一听便知她此刻没什么好脸色。
可话音未落,她又犹豫着补上一句,“帝君……不会反悔罢?”
她的态度像西洋钟的指针来回摆动,总也没个定形。
文玉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能三两步转身避让至屏风后,她一介小仙,可不敢偷窥帝君宽衣解带。
“自然。”毫不犹豫地,太灏一口应下。
他明白文玉君话中的意思。
既说了那样的话,他自然配合文玉君,不叫旁人瞧出端倪。
太灏的唇畔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抬袖将覆于面上的衣衫取下——
入目是极浅淡的天青色,握在掌中似一团漂浮的烟云。
他指尖似被针刺一般微微蜷缩,心思亦随之活络起来。
这是……
太灏抬目,看向屏风后不知何时已穿戴齐整的文玉,她正抱臂背身对着他,昂起的头颅看着神采飞扬,却不知面上是何种神情。
……
直至断续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室内的沉默才逐渐被打破,文玉抱着双臂,目视前方——
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没什么布置,看起来怪冷清的,不过倒也是,山中孤宅又无人看守,又怎会放太多东西。
只是这样说起来……
文玉敲击臂膀的指尖忽然顿住,而后略显迟疑地摩挲着她身上方才换上的衣袍。
既然屋内的陈设摆件都如此简单了,后头的起居院落又怎么会有现成的衣裳?
眸光滑动间,文玉想到什么——
她得赶紧回阿婆那去!
“帝君!不好!”*文玉身随心动,也不待其回话,登时便大步流星地从屏风后跨出来,“你我需得——”
话音戛然而止,文玉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间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太灏乌发滑落,似绸缎般铺了满身,一双手拢着的衣领两侧正挂在臂弯间,在背上勾起半圆的弧度,那里头是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在发间浮动——
正随他动作,好似振翅欲飞。
她绝不是有意……窥视君上,文玉轻咳以掩饰喉间的不适,尽力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较之文玉的莽撞,太灏面色不改、静如平湖,丝毫没有更衣被撞破的慌乱与无措。
见文玉过来,他也只是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衫,而后背对着文玉侧过面庞,询道:“嗯?”
第276章
眉眼、鼻梁、嘴唇、下颌,无一不像他,可长在一块儿却又无一是他。
即便是同样的衣裳穿在身上,他……是色泽温润的玉,而他……是虚无缥缈的烟。
“快些回去才是……”文玉错开眼,心无旁骛地答道。
不过玉也好、烟也好,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确实无法将其全然切割开来,做到一是一、二是二,更做不到丝毫不起波澜。
太灏沉吟片刻,轻轻颔首以示肯定,而后便不再耽搁,抬手的功夫便驱动术法拢好发冠。
文玉忍不住皱起眉头,其间的不解转瞬即逝。
这会儿知道有神力可用,方才做什么慢吞吞的样子,岂不浪费时间,还叫她……叫她撞见。
不待太灏发话,文玉等不及便迈步在前,匆匆推门往来时的方向回去,将不定的心神和满腹的古怪留在身后。
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背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落荒而逃,太灏眸光微转,微微侧目的同时将换下的衣衫与文玉的斗篷挂在一处,而后抬步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院内静悄悄的,唯有文玉和太灏的脚步声交叠着,文玉神色匆匆,仓促中带着一丝急切。
“阿婆——”伴随着哐当的推门声,文玉毫不犹豫地跨将进去喊道。
太灏虽不知她为何如此着急,却仍是跟上来关好门页,而后伴在文玉身后三两步的距离。
文玉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室内——
陶罐已被挪到了灶台上,蒸腾而起的水汽从半掩的盖子边上钻出来,氤氲出丝丝雾色,而原本支起来的煮汤的柴堆没了明火,只剩下一堆红得发亮柴星子。
文玉心中微动,复又唤了一声,“阿婆?”
“诶——”话音未落,便有人应了声。
而后一阵脚步匆忙,阿婆抱着汤碗汤匙从橱柜后头转了出来,见文玉二人穿戴齐整她眼睛明显亮了亮。
“真没想到,你和你家郎君穿这衣裳竟如此合身,倒像是量体裁衣一般。”阿婆颇为满意地将文玉和太灏二人看了个来回,一面看还一面频频点头。
不过是后院闲置的衣裳,能穿出这样的效果,还真是叫她吃惊。
“这个……”文玉附身环视自己一遭,又顺带撇了眼旁边的帝君,囫囵地应下,“是,还得多谢阿婆,否则我二人非得冻坏不可。”
这衣裳不知是不是宋濯安排人放在此处的,不过穿都穿了,待她回去再问过宋濯便是。
只是,这阿婆怎会对衔春小筑里头的情形这般清楚。
文玉面上带笑,与这阿婆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却并不急着盘问些旁的什么。
“谢什么?不必谢!”阿婆口中说着话,手上动作也并未停,“待喝些热汤,才更加暖和呢!”
她将方才收拾出来的汤碗摆开,为文玉和太灏各盛一碗,又转身在火堆里添了些新柴——
那将熄的火焰再次跳跃起来。
文玉连声道谢,而后捧着汤碗围着柴火坐下,可不知想到什么,便又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她这一举动落在太灏眼里,他虽有些不知缘由,却依样挪动坐在了文玉身边。
文玉轻吹着热气腾腾的汤水,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嗅到其间的鲜嫩香甜,比方才盛在陶罐之中更甚。
旁的不敢说,倒比她的孟婆汤……香得多……得多。
犹豫间,文玉小啜一口鸡汤,热乎的感觉登时便游遍全身,她忍不住耸了耸肩。
“还没顾得上请教,阿婆如何称呼?”
还在灶台边上忙碌的阿婆回身与文玉对视一眼,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乐呵呵地答道:“我?老婆子我姓竹,你就叫我——”
“竹婆婆?”文玉试探着接话。
阿婆思索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便肯定地颔首,算是认下了这个称呼,“嗯!就叫这个!”
说话间,二人越发热络,叫静坐一旁的太灏倒像是被隔绝在千里之外的冰川雪原上,难以融入文玉与这位竹婆婆之间。
文玉笑眼盈盈,捧着汤碗继续喝了好几口,“竹婆婆,你煮的汤真好喝。”
“你这女娃,嘴甜得很,惯会哄我这老婆子开心。”竹婆婆笑着摇头,同文玉打趣,“但我看你那郎君倒是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呢。”
虽知道她不过是玩笑话,可文玉还是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太灏,原本想开口问,可当着竹婆婆的,她又不好如何称呼帝君,便只以眼神询之。
许是方才竹婆婆添的柴太过多了些,眼前的火燃得实在太旺,太灏面上一热,眼睫也忍不住极快地闪动了两下。
见他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不知有没有仔细听她与竹婆婆的对话,文玉心中直犯嘀咕,几番纠结之下,还是准备稍加提醒。
可这声“夫君”,她实在叫不出口。
幸而,不待她有所行动,太灏两指捏着汤碗边沿,飞快地送至唇畔尝了一口,而后面色古怪地看向文玉——
倒像是讨要奖赏似的。
真稀奇……
她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文玉在心中抓着自己猛地晃了晃,恨不得将其尽数抖落出去。
“是很好喝。”太灏微微颔首,肯定地答道。
他不喝,是因为他早已休粮辟谷,即便是数万年前也是或者餐风饮露的日子,并不用人间的食物。
可见文玉君对这些吃食,似乎还是兴趣浓厚,并未因飞升而断下此好,令他倒有些好奇了。
文玉的眼神飞快地掠过太灏,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转回脸继续喝汤。
这帝君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哈哈哈哈——”竹婆婆笑声爽朗,挥手同文玉二人招呼着,“好喝就多用些,这儿还有的是呢!”
“自然。”文玉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不过竹婆婆,这鸡子你是何处打来?上来时我见山中并没有什么雀儿鸟儿的,想来野味并不多罢?”
“这个嘛……”竹婆婆抬手换了另一只更深些的汤壶,将陶罐中的食物匀了过去,“这不是我老婆子打的,是……”
竹婆婆话音一顿,而后转过头来与文玉神神秘秘地说道:“是小仙师打回来的。”
“小仙师?”竹婆婆话音未落,文玉便稍提高了音量追问道。
什么小仙师?她竟不知如今后春山中除了她师父句芒君以外,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小仙师。
文玉抽空瞄了一眼身旁的帝君,她自踏入这后春山,并未感知到什么别的气息,若真是仙师,她理应能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才是。
不知帝君是否有所感应。
可太灏眸色淡淡,在听到竹婆婆此番言论之时并未有什么特别神色,文玉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是啊,女娃。”竹婆婆压低了声音,较之方才更加小心翼翼,“近来江阳府不太平,想来你也该听到些风声。”
文玉眉心一拧,眼中有转瞬即逝的讶异。
看来竹婆婆虽远在这后春山中,却对江阳府现如今的情形很是了解。
“是……”文玉说话犹犹豫豫地,摆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我与……我与郎君远道而来,本是想到这后春山中的梧桐祖殿祈愿,可临到了江阳,才听到些……”
文玉咬紧牙关,总算马虎将她与帝君这古怪的关系盖过,编了个由头与竹婆婆攀谈着——
至于听到些什么,文玉适时地隐去不谈。
有些话未必要说尽,留有一丝余地,才令人无限遐想。
“原来是外乡人——”竹婆婆忽然变了面色、满脸心疼,“真可怜,撞上如今这样的时候。”
“竹婆婆,你可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文玉趁热打铁,暗地里观察着竹婆婆的神色。
既然可怜她,不如将知道的都告诉她。
“那就说来话长,江阳府眼下怕是乱成一锅粥了。”竹婆婆摇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此处有小仙师坐镇,你与你家郎君大可安心,不会有事的。”
“这……”文玉默默地扫了一眼帝君,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些了然。
这竹婆婆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什么也没说。
“这院子又大又宽敞,你二人用过饭就暂且在此处安置住下,待过几日安全了再下山去罢。”
竹婆婆不似有伪,只一心宽慰着文玉和太灏,仿佛生怕她担惊受怕,说话做事处处透露着长者的慈爱。
文玉显然也有所察觉,但却仍是不死心,犹豫道:“可是,我二人还未能到梧桐祖殿祈愿,又如何能下山去呢……”
在短暂的思考后,竹婆婆似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视线在文玉和太灏之间打量一圈,忽然生出些恍然大悟的笑意,“你二人……不会是求子嗣罢?这山里供的是春神娘娘,可不是送子娘娘。”
“什么?”文玉险些拔高声量,险些破了音,“竹婆婆你、咳咳咳。”
她原本双手捧着的汤碗几乎要飞将出去,身侧的太灏反应极快地将其拦下搁在一旁。
方才他试过,这汤刚盛出来可以说是热得烫人,若是伤着便不好了。
可即便是这般的道理,太灏看着自己比思绪还先一步动作的右手,还是觉得有些……
简直不可名状。
与此同时,文玉俯首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缓慢地缩了缩指尖,而后干脆收了手。
莫名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涌动,也许的柴火燃烧的热浪,也许是汤水氤氲的雾气,文玉说不清楚。
“哎——”竹婆婆叹息一声,对身后的这一切毫无察觉。
待她收拾妥帖灶台上的汤碗汤匙,捧着那只大汤壶转过来,劝道:“那梧桐祖殿近年来不似从前灵验,我看你二人不去也罢,还是尽快归家再另寻旁的庙宇才是。”
文玉撇开方才的古怪,只注意到了另一桩事。
梧桐祖殿不似从前灵验?
第277章
怎会如此,梧桐祖殿向来是游客众多、香火旺盛,只因为凡是向春神娘娘所求,总是无有不应的。
她师父句芒君除去春耕农忙的那几日有些抽不开身以外,总是会寻空闲去梧桐祖殿的春神像后头,听往来游人的祈愿,但凡可以,皆尽力为其实现。
如今,怎么说梧桐祖殿不似从前灵验了呢?
“竹婆婆——”文玉心中疑窦丛生,还想追问些什么,却叫所唤之人倒过头来打断。
“你老这么婆婆长婆婆短地叫着,老婆子我倒忘了问。”竹婆婆捧着汤壶往门口行出几步,忽然记起什么般转过身来问,“女娃,你和你家郎君怎么称呼?”
她这娃来娃去,也不是个道理。
“我——”文玉张了张口,才反应过来竹婆婆在问什么,“我姓文,单名一个玉字。”
她的名姓倒好交代,可是……
文玉犹豫了一瞬,看向身侧之人,可她要如何介绍这位?
东天庭的帝君?擢英殿的主人?太……太灏?
想了又想,直到文玉的眼角受不住僵持的状态开始抽动,她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太灏倒仍是一副风轻云淡、少言寡语的做派,闻言也只是动作缓慢地搁下那只他一直捧在掌心却再没喝半点的汤碗,不似愿意回答的样子。
“他、他——”文玉面上挂着笑,心里已经落了泪,“他的名字——”
文玉眉心直跳,再这样下去,竹婆婆便是眼盲心盲也不可能看不出她和这位所谓的便宜郎君只是逢场作戏了……
“宋凛生。”太灏猝然开口,话音却轻得像一片云。
分明是解了眼前之危,可文玉如遭雷击,登时便愣在原地。
这片云对于她来说,是裹挟着疾风骤雨,恨不能将她整个人浇个湿透。
而毫无察觉的竹婆婆笑着应声,“文姑娘、宋郎君,你二人在这儿取暖用饭,我去去就回。”
她略扬了扬手中的汤壶,同文玉和太灏示意,却并没有解释太多,便推门出去。
直至竹婆婆身形走远、消失在转角处,文玉仍是麻木地枯坐着回不了神。
太灏低眉垂目,敛去眸中大半神色,亦是沉默不语。
点点火星子随着门页开关带起的风声而燃得更盛,偶有三两声哔剥炸开的动静响起,却显得屋内更加沉寂。
他的眼睫似把扇,极速地颤动了两下,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水一般的沉静。
对于自己方才所言,太灏不置一词、并未出声。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似乎不过片刻,直至室内的静几乎出现裂缝,无数的心绪争先恐后地从其中挣扎出来。
“文玉君。”太灏率先开口。
“帝君在上,恕小仙无礼。”文玉一字一顿地将太灏的话音打断。
屋内原本累积起来的热度和暖意似乎在顷刻间消散,而太灏则明显感觉到方才竹婆婆在时的表面融洽如今亦被直接戳穿。
文玉并没看他,只垂目看着眼前的柴火,跳跃的火光此时却并不能带来一丝温度,“帝君拿了旁人的洞箫还不算,还要夺走旁人的姓名吗?”
此言一出,原本就寡言少语的太灏更是开口艰难,僵直的脊背将他整个人硬撑起来,似巍峨的山脉,却又好像随时会轰然倒塌。
他……辩无可辩。
竹婆婆发问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在幽冥大殿上文玉君唤的名字。
“方才一时情急……”太灏的眸色黯下去,蹙眉致歉,“是我冒犯了文玉君。”
“你!”文玉面带愠色,她想说太灏是冒犯了宋凛生,可话至嘴边却又生生说不出口。
藏在袖中的掌心紧了又紧,文玉抑制住自己想要召出留云扇的冲动。
没来由的,就好像宋凛生在她身侧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眯眯地劝道:“莫说气话,也莫说反话。”
说到底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师父慈爱却孤僻,敕黄率真却傲慢,就连郁昶如今虽柔和了些,却也曾有冷酷的一面。
可是,她确实还没见过认错这样快的帝君,虽然也没认在点子上。
文玉撇过脸去,僵硬地接话道:“你为何不报自己的名字。”
她原想说些锋利的话,恨不得将帝君的颜面划破才好,可一开口却硬生生转了个弯。
片刻的沉默过后,太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侧过脸静静地看着文玉。
这次他与文玉并肩而坐,并未像方才那边隔着柴堆与火焰,他能更清楚地看见文玉的喜怒,明白文玉的不忿。
太灏忽然心思一动,喜怒也好、不忿也罢,似乎都不是先前的……漠然。
见他半晌不说话,文玉闭了闭目正欲发作——
“自己的名字?”太灏若有所思,看起来像在努力理解,可眼中更多的却是迷惘。
他这幅样子很不对劲,名字而已,难道能有什么旁的歧义?
文玉收了气性,她有些不敢确定,半是试探半是怀疑地念道:“帝君、太灏?”
太灏随之一愣,而后竟生出几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似讥讽、似嘲弄,目光接触到文玉疑惑的眼神,他低声解释道:“太灏是神号,并非我的姓名。”
“神号?”文玉更觉得奇怪。
当初敕黄与她讲帝君的时候,并未提到这茬,她这些什么号啊字啊的,不算太了解,或者说一点儿也不了解。
“嗯。”太灏沉吟着,算是承认。
自他诞生起,就一直被众仙家称作太灏,至于他是谁,似乎并没有那么紧要。
他从前不在乎,如今却觉得……
文玉略一思索,挑眉追问:“那帝君的姓名是什么?”
又是沉默,没有回答。
可沉默兴许也能算作一种回答。
看着身侧一言不发的帝君,文玉渐渐地明白过来,他大概是没有自己的姓名的。
这样的话,她算不算戳到了帝君的痛处?
不知怎么的文玉竟生出几分邪恶的心思混杂在抱歉之中,不忍的时候又有几分快意,她很难说清楚是不是因为帝君平白占了宋凛生的名讳,而她正在报复。
“文玉君呢?”太灏岔开话题,同文玉问道。
而冷不防被这么一问的文玉,反应慢了半拍,“什么?”
“文玉君的名字是从何而来?”太灏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很想知道。
文玉眉心微蹙,有些迟疑,“文玉二字乃是师父所赐。”
她还是如实说了,但她很好奇,此事在东天庭人尽皆知,帝君又怎么会不晓得?
可不知为何,太灏听了这话过后面上的神色微变,而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缓慢地问道:“是么……”
“怎么?”文玉没听清他的话,只能疑惑道。
“很好的名字。”太灏轻轻颔首,不再有旁的话。
文玉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那句“用得着你说。”就卡在她喉间不上不下,她说不出口。
“帝君事先不知道么?”文玉定定地看着太灏,似乎想要将他完美的面具看穿,“我的名字。”
记得在她初入春神殿之时,师父将她的原身移栽入三光神水池,此事在东天庭引起不小的轰动。
帝君作为东天庭之首,对于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怎么会不知?
太灏自然明白文玉在问什么,他也不过多掩饰,直截了当地答道:“那时候我在下界游历,对句芒君收徒之事只是略有耳闻。”
此言一出,文玉心头登时想到些什么,没有过多的顾虑,文玉依照自己的直觉问出了声,“帝君缘何下界游历?”
会否与……有关。
“我……”太灏话音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可还是同文玉答道,“说是游历,不过是我有罪在身、下界受罚。”
“什么?”文玉很是惊诧。
这点来说,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当初下界不也是因为在不死神树前犯了错。
虽不是受罚,却也是她甘愿的。
“嗯。”太灏低声沉吟着,极淡地应道。
文玉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见此情形又不好再开口。
窥视帝君私事,是为不敬。
若他那个蓝绿毛发的伴生兽在此,又不知该怎么念叨她了。
不过话说回来,前几回那头大青龙似乎与帝君总是形影不离的,怎么现下倒不见踪迹。
夜色渐深,即便屋内燃着柴火,也止不住地暗下去,静谧的氛围朝着文玉和太灏围拢过来,几乎要将她二人包裹住。
看着眼前即将燃尽的柴火,文玉才发觉距离竹婆婆的离开,已经过去许久了。
“竹婆婆带着食物和汤水出去,却并未言明是要送给谁。”文玉敛去不相干的心思,专注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太灏颔首表示同意,“这宅中还有旁人。”
“不如你我分头查探一番?”文玉建议道。
太灏眸光转动扫过紧闭的门页,压低了声音同文玉嘱咐:“夜深以后。”
眼下又无人看管,何需夜深以后,文玉眼帘一掀,正欲反驳——
原本静止的门页却在此刻被推开。
“文姑娘、宋郎君。”竹婆婆笑容满面地进了门,奇怪地扫了一眼文玉和太灏,“你二人怎么还未歇息?”
她是空着手回来的,方才的汤壶……不见了。
文玉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面上的警惕不过一瞬便换成温和无害的笑意,“我见婆婆迟迟不回来,担心天黑路滑,正欲与……凛生一道去寻呢!”
竹婆婆嗔怪似地瞧了一眼文玉,而后赶忙回身将门页关紧,她将手中的汤壶搁在灶台边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其中空空如也。
看来藏在这衔春小筑中的人、或者是旁的什么东西,不在少数。
文玉按兵不动,仍热络地与竹婆婆说着话,丝毫没注意到她身侧的太灏正微侧着脸看着她出神。
她分明不喜他冒名顶替……
第278章
不愧是春神弟子,真是如出一辙的八面玲珑。
太灏眉心蹙起,可是缘何他会觉得有些雀跃与……欣喜?
他似一汪沉寂万年的死水,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因而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心口的震动、激荡响彻耳畔,似雷霆万钧破云而来,太灏极力平息着这莫名的失控,缄口不言。
与他的沉默不同,竹婆婆听了文玉的话,倒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转头与文玉嘱咐道:“那可不能够!”
她的拒绝直截了当,甚至没给文玉留下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
文玉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接话。
可不待她开口,便见竹婆婆从灶台后绕了出来,几步行至文玉跟前,神神秘秘地劝道:“现如今江阳府危险,这后春山中也不算太平,入了夜你与你家宋郎君就好生待在屋子里,早些歇息。”
“我——”文玉状似懵懂地应声,她倒要看看竹婆婆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千万不可四处走动。”言罢,竹婆婆左右环顾一周,压低了声音,“宅中虽有小仙师坐镇,可小仙师……”
话说到此处,文玉不由得精神一振,可还要佯装不解地慢慢答话,“请竹婆婆解惑,这小仙师……如何?”
太灏不动声色地抬眸瞥了一眼正与文玉交头接耳的竹婆婆,听见她说:
“小仙师、小仙师不如何。”竹婆婆歉然一笑,看上去很是为难,“只是小仙师交代过,山中危险,入了夜不可四处走动。”
她话里有话。
文玉心如明镜,可却不再追问,见一旁的帝君也没什么动静,便顺着竹婆婆的话往下说、
“既如此,便依婆婆所言。”文玉作势起身,虚扶了一把帝君,“我二人这就去房内歇息,绝不出门。”
她表现得一副小命要紧的样子,赶忙往房门那头去,只留下半句——
“此处还劳烦婆婆收拾。”
落在后头的太灏见状自然起身,与竹婆婆颔首致意,对视的片刻太灏眸光一深,却没有多说什么便追着文玉出去。
有夜风自敞开的门页缝隙中灌进来,竹婆婆紧了紧身上的衣裳,而后目送着文玉二人的身影远去。
直至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转角处,竹婆婆调转视线,顺手在将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把新柴。
一瞬间,火星闪烁、烈焰复生。
对于回房的路线,文玉已经是轻车熟路,她脚步匆匆走在前头,并未理睬身后的帝君。
太灏从后头追上来,与文玉并肩而行,而他面上则是一贯的沉着冷静。
文玉的目光极快地掠过身侧之人,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她总觉得身后叫一双眼睛紧盯着,如今来看,并非帝君,那……
思索间,文玉同太灏前后脚踏进了房门——
正是方才他二人更衣之处。
看着眼前唯一的床榻,文玉毫不顾忌地往上一躺,假模假式地朝着帝君喊道:“天色已晚,早些安置罢。”
至于如何安置,在哪安置,可就不归她管了,横竖唯一的床榻在她身下。
文玉抱着手臂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闭上眼睛假寐。
她虽是微末小仙,而帝君贵为上神,可她还是觉得老话说得好——
无论是仙还是神,最好各人管各人。
太灏面色淡然、不急不恼,毕竟他原本就未曾有要与文玉相争的意思。
屋内并未点灯,与方才那满室的昏黄相比,如今这处只有窗外漏进来的月色作伴,除却一片冷白,再无其他。
文玉侧卧在榻上,月影在她身侧波动。
太灏垂下眼眸,敛去目中神色,动作间忽然极快地瞥了一眼身后的窗叶,就着文玉的话口往下说:“为夫知道,为夫就来。”
此言一出,文玉猛地翻身转将过来,对着太灏怒目而视。
只见他一面做着噤声的手势,一面特意放重了脚步朝着文玉这头行来,却又在榻前停住。
文玉强压下心中古怪,抬眸扫了一眼太灏,而后顺着他的眼神往窗外望去——
一小片阴影就着月光打在窗棂上,虽不怎显眼,可细看之下,却能瞧见小小的晃动。
有人。
明白过来的文玉顿时心领神会,了然地与太灏对视一眼,而后很是夸张地躺倒在榻上,“既然那梧桐祖殿如今去不得了,今夜在此留宿过后,明日我们便下山去罢?”
“都好,都听娘子安排。”太灏应着文玉的话,却并不看她,只一心留意着窗外的动静。
见那人影静止片刻后,却并未有什么退去的意思,文玉眉心一蹙。
来人似乎很是谨慎,也很周全。
文玉抬眼看着微微侧目的帝君,原本是他撒下的弥天大谎,如今却要她来圆。
想到先前的那些话,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既如此,文玉心一横,也怪不得她得罪了。
并未出声,文玉抬手便将榻前的人拉了下来。
正分神别处的太灏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拽,毫无抵抗力地便顺着文玉的劲头倒在了榻上。
他一头青丝似绸缎般滑了文玉满手,翻飞的衣袂恰如层叠的青烟和云雾,虚无缥缈的感觉叫文玉有一瞬的愣神,她不禁蜷了蜷指尖。
帝君的发丝,不像他的人那样冰冷……
“嗯……”太灏闷闷地应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外头有人的缘故,他并未说什么旁的话,只侧着身子与文玉靠在同一只软枕上。
恍惚间,那双云消雪霁般的眼睛正与文玉相对。
这样近的距离,文玉能瞧见帝君眼中的惊诧,却似乎没有她想象当中的怒意……亦或者不忿?
就像山涧的一汪泉水,清澈见底、叮铃作响。
文玉忍不住眨了眨眼,淡淡的呼吸在她二人之间交融,喷薄的热气刚好够抵御夜晚的凉意……
她近乎失神地盯着眼前之人。
毕竟这张脸……实在是太像。
有时候,比如意识朦胧的时候,比如是自制力不强的时候,再比如现在,她会自我欺骗地想——
帝君太灏会不会是宋凛生?
兴许是数百年来的时光太过漫长,她心中的某些东西已经从坚不可摧到遍布裂痕,直至最后的摇摇欲坠,如今只能勉力支撑着。
但麻木的人一旦有新的刺激出现,痛苦的同时也会忍不住想:
如果清醒的时候只余下痛苦,那么人生何妨沉沦?
文玉紧盯着眼前的太灏,目光有片刻失神。
这样的贪念很快被她自己亲手打破。
不是同一个人便不是同一个人,再如何也不会是。
眼见窗叶后的剪影退去,文玉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却发现帝君的手腕还在她掌中握着。
“人走了。”她连忙松了手,错开眼去,不愿再逾越半分。
太灏轻轻垂眸,看向方才被握住的手,似乎腕间还留有淡淡余温。
很神奇的感觉,人说平湖之下暗藏汹涌,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在太灏尚未注意的时候,文玉已然匆匆起身下榻,走出几步背对着他。
“小仙出去一趟。”似乎着意强调她的身份般,文玉如此说道。
仍侧躺着的太灏骤然回过神,身形一闪便来到文玉身侧与她并肩,“我与你同去。”
言罢,似乎生怕文玉会拒绝,他不待其回应便接着说道:“如今你师父不在,我自然替他照拂于你。”
从前他说话做事,从不需要如此搜肠刮肚地为自己解释。
果然,文玉原本要拒绝的话卡在喉头。
提起师父,在断云边的时候,不知帝君和师父在殿中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有关于师父神识只余下五分的事,帝君又了解多少?
敕黄不晓得的事,帝君却未必不清楚,她不如从此处入手,看能否有什么发现。
心思百转千回,文玉听见自己低声答道:“那就请……帝君跟上。”
月悬中天、寒星点点。
入夜以后雀鸟归巢,这山中简直静得骇人,若不是清楚这是自家师父的洞府,只怕她心中也要畏惧三分。
一路行将出来,途中各处皆没什么有人居住的痕迹,便是连灯都不曾燃过半盏。方才在厨房与竹婆婆一道取暖、喝汤的场面就像是一场幻梦、难辨真假。
文玉心中泛*起嘀咕,不知竹婆婆夜里在哪处安置?
她与帝君乘月色而来,不宜闹出太大的动静,看来如今只有一处一处地找了。
“姑姑……”极细微谨慎的一声呼唤响起。
文玉应声回头,有过前几次的经历,故地重游之时,她已不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满庭的月白漾动里,一株繁茂又葱郁的树木挺立在正中,其枝干粗犷、亭亭如盖,将院中的天幕遮去大半。
瞧这样子,已不知生长多少岁数,就是说上一句古树参天也不为过。
文玉眯了眯眼,无数片段在脑海中极速地闪回,在其中一个画面骤然定格住——
春夏相接之时,枇杷已然挂果,一簇一簇的果实将枝头压得半弯,洗砚一双手扶着梯子,她顺着梯子往上,将成堆成堆的枇杷果往自己身前的围兜里塞。
树下,是一面嘱咐她当心,一面手忙脚乱地跟着她的动作在地上接应的宋凛生。
他还告诉她,枇杷除却摘果子来吃,还可以留下来酿成酒水。
她好奇之下,自然忍不住贪杯。
宋凛生便取了枳椇子的果实来,加上一些旁的药材煮成汤给她解酒。次日,她感谢之余顺手将那树干上的虫蛀给治好,当做报答。
思绪被猛地拉回眼前,与记忆中重叠的是——
那株……枳椇子。
文玉一时恍然,竟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姑姑?竟真是你?”
第279章
没想到倒是那枳椇子先开了口,他又惊又喜,甫一打开话匣,便有些收不住的趋势。
“百年光阴弹指而过,没想到我与姑姑竟还有再见的一天。”高大的树木之下传出来的,却是清爽干脆的少年音。
太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声音的主人。
草木生灵之事并不少见,更何况此处是句芒洞府,有他的神息和梧桐祖殿香火照拂,这山中的花草树木、走兽飞禽开化自然容易一些。
只是,不知这株枳椇子化了人形没有,怎么仍以树木原身与她相见?是不能够,还是……旁的什么……
眸光划动间,太灏的视线在文玉身上聚拢,见她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可显然文玉与太灏所想并不全然相同,她犹沉浸在从前与现在的交替中,急速而来的不真实感促使她快步上前,抬袖便抚上了枳椇子的枝干。
遒劲、茂盛,枳椇子的树干比当日粗壮了好些,那上头曾经的虫蛀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再往上,硕大的叶片下卧着成串的果实,紧紧地凑在一处,就好似碧玉颗颗。
文玉不由得牵起唇角、微微一笑。
他幸而是生在后春山中,能生的如此繁茂高大,若是换了人间旁的去处,天寒地冻的如今,恐怕正是枝桠嶙峋、叶落成空的时候。
“你……生灵了?”文玉缓慢地问道。
那枳椇子原本抖擞着枝叶给文玉看,如今听得姑姑这样问他,赶忙答道:“正是,多亏姑姑当日救我。”
否则,他还不知是叫人偷伐去烧火,还是枯死在山中,无论哪样都不是他喜欢的。
文玉摇摇头,显然对他的话并不赞同,“说什么救与不救,那时我不过顺手而为。”
他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与她道谢。
说到底当日她食用了他的果实,是她的报答才对。
“对于姑姑来说,兴许确是一拂袖的顺手而为。”枳椇子并不反驳文玉的话,但也勇敢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可对于我而言,若非姑姑救了我,兴许我会被虫子吃掉也不一定。”
文玉轻轻拍了拍枳椇子的树干,无奈道:“那些许虫蛀,对你成不了什么大的妨害。”
后春山中万物有灵,原本便有各自的命数,这枳椇子能生灵是他自己的造化,与她关系不大。
“总之是姑姑救了我。”枳椇子耍起了赖皮,非要归功于文玉不可,“若还要说旁的什么……”
他抖了抖枝叶,似乎在回想从前的事。
“那便是这宅院的主人,不论日月替换、朝代更迭,总是派人照看此处,也让我有了个安稳的栖身地,是以能叫我修炼生灵。”
山中无日月,若没有宅院主人的照料,兴许这处宅子会随着地脉变化、山势走向而消失也说不准。
文玉原本还想劝他,却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改了口,“你是说这处宅院一直有人照料?”
“对啊。”他努力地将这百年来的记忆一一回想,肯定道,“起初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如今这处宅子是一个叫宋濯的小公子在打理。”
宋濯的名字一出,文玉登时大受震动。
为什么?
为什么宋家历代都尽力保持着衔春小筑的完好?
当日宋凛生身死,宋家长辈和霜成兄长分明皆在上都,为什么江阳宋府没有随之迁出?
这么多年,难道、难道就为了……
文玉猛地收回手,随之紧握成拳掩在袖中,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颤抖的指尖,不论是这枳椇子,还是帝君太灏。
某些呼之欲出的真相,像一面模糊的铜镜,她立于镜前,她想竭力看得更清楚些,却只能瞧见自己错愕扭曲的面貌。
她的懦弱、她的退缩,她的……卑劣尽数在她眼中,视线交汇的瞬间叫她避无可避。
等在往生客栈的三百年,与其说是等,不如说是躲,倒还贴切些。
照看衔春小筑的人是宋凛生,是洗砚,是阿竹阿柏,是阿珠阿沅,是宋宅的所有人……
他们将此处维持着昔日的模样,是为了、为了……
“姑姑?姑姑?”枳椇子弯下一段嫩绿的枝芽扫了扫身前粗粝的枝干,自责地询道,“姑姑,是不是我划伤你了?”
“不、不然。”文玉话音一顿,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的枳椇子,“与你无关。”
她想起从前和宋凛生一起读到过的诗句,君看今日树头花,并非去岁枝上朵,放到眼前倒很适用。
当然,枳椇子还是枳椇子。
但是,枳椇子真的还是当年的枳椇子吗?
听她这样答话,枳椇子放心了不少,原本弱下去的语调也重新扬起,“姑姑,我如今有名字了,叫做阿醴。”
“阿醴?”文玉疑惑地唤了一声。
阿醴肯定地抖抖叶子,边上的果实便随之振动,“嗯嗯!甘醴的醴。”
“你的枳椇子解酒,你却唤作阿醴。”文玉淡然地笑笑,仿佛发现什么趣事,眉眼柔和地睇了眼前这株枳椇一眼。
阿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反倒有些自得,“嗯……她说这在人间的取名之法中叫做平衡与制约。”
“她?”以文玉之敏锐,自然不会放过这样明显的字眼。
可话到此处,阿醴却开始打马虎眼,他探出一根枝桠越过文玉,就像是在偏头看一般,“这是……”
阿醴忽然想到什么,颇为激动地问道:“这是、这是公子?”
“公子?”文玉眉心一蹙。
枝叶沙沙作响,阿醴继续说道:“就是当日与姑姑一起到此处的公子呀,这宅子的主人。”
本不明白阿醴忽然岔开话头是在说什么,可话到此处,文玉再没什么不明白的。
他是说宋凛生。
顺着阿醴所指的方向,文玉这才想起身后几步的帝君,她回首望去,见太灏负手立于原地,并未上前。
青衣婆娑、姿容雪白,他是真的神仙人物。
阿醴生长于宋凛生的衔春小筑,照理应能感应宋凛生的气息,如今却连他也将帝君错认为宋凛生……
文玉心中叹息,面上却仍是平静地做着介绍,“这位是东天庭的帝君,不是公子。”
她说得对,他不是……公子。
太灏像是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沉默地看着文玉与阿醴的相认、相交,直至文玉谈起他的身份,却并未提起他的名字。
文玉君没有错,他……确无姓名。
“怎会?”阿醴奇怪地看向姑姑,企图寻到一个答案。
这位帝君分明……
可他一见文玉的面色,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没有舌头,那便咬掉自己的一枝树杈罢。
“阿醴见过帝君。”阿醴忙改了口,干脆利落地见礼。
他虽不知为何,不过姑姑定然有自己的道理。
“嗯。”太灏淡然应声,却少见地追问起来,“今日与你有缘,不若本君助你化形。”
此言一出,文玉眉心微动,转目看向太灏。
帝君少言寡语,不是这样平白无故多话的人。
不过,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对阿醴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阿醴,你可愿意?”文玉不忘问问阿醴的意思,毕竟这世上之事皆需得你情我愿才好。
似乎被这话惊住了,阿醴有些吞吞吐吐。他知道若受帝君点化,对他修行必是大有益处。
阿醴心中惋惜,无奈答道:“姑姑、帝君,非是阿醴不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文玉见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出声宽慰,“你如实说便是。”
“嗯……我已经学会化形了。”阿醴压低了话音,却未有下一步动作。
对于阿醴的回答,太灏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淡淡问道:“你既已会化形之术,怎么不与你姑姑现身一叙。”
太灏到底是东天庭的帝君,他虽对文玉柔和些,可面对旁人之时其眉宇之间一股浑然天成的威压,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分明并无什么犀利的言辞、或是什么激烈的争辩,就连他眼帘都没怎么抬动半点,却无端让阿醴感到没来由的心惊胆战。
“我、我……”阿醴似有惧意,连话也说不利索。
他毕竟是生灵不久的小妖,在帝君这样的气派面前难免势弱。
文玉见此情状,对太灏的用意大概明白了几分,当即开口打断他与阿醴之间的暗流涌动,“阿醴,我来问你。”
“是、是,姑姑。”阿醴囫囵应道,总算松了口气。
太灏沉默不语、退至一旁。
既有文玉君接手,他自然不必多言。
阿醴已有了化形的本事,今夜却仍以原身相见,不愿意动用灵力,想必是怕闹出动静。
“你说宋府一直差人打理此处宅院。”文玉从头开始理,抽丝剥茧、总有答案。
“回姑姑,宋府每旬便遣人上山洒扫、规整,这院子虽无人居住,却一直收拾地很干净利落。”阿醴回忆着,肯定地答道。
文玉满意地颔首,接着问,“那最近一次来人是什么时候?”
“最近……”像是被问住了似的,阿醴脑袋一空“姑姑这么说的话,那人确实有些时候没来了。”
话落,阿醴忽然反应过来,“最近的一次,是月余以前。”
月余以前,文玉心中默默盘算着,倒是与江阳府的动乱对得上。
城里不太平,宋宅将别院的洒扫搁置些时日也是应当,毕竟不是谁都有心思传承百年间却始终守着一处空置的院子。
“除每旬来人以外,宋宅可有人在这院中长住?”文玉耐着性子一句一句地问,她必须排除所有的可能。
阿醴也明白姑姑的用意,“并没有。”
并非宋宅之人。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这样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许多,却更似复杂了些。
“阿醴,这院中如今有个姓竹的婆婆,你可晓得?”
第280章
“什么?”阿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立时追问道,“什么竹姓的婆婆?阿醴闻所未闻。”
夜风寂寥、星子闪烁,庭院中冷白的月色随风晃动着,将原本的静谧打破。
文玉与太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出几分了然。
即便阿醴生灵不久,可毕竟是精怪之身,要感到院中的凡人所在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却对竹婆婆的事浑然不知。
这个竹婆婆果然有鬼。
可是,就连她也看不穿竹婆婆伪装之下的真容,会否是误会一场?或者说……
文玉眸光一动,瞥过身侧的太灏,不知帝君可有什么发现。
正思索间,阿醴弱弱地开口插话,“姑姑所说的竹婆婆,我确实不晓得,我只知道,这院中是有位小仙师借住。”
“小仙师?”文玉眯了眯眼,这是她从第二个人口中听说这所谓的小仙师。
第一个正是竹婆婆。
她这样说或许存疑,可阿醴也如此答,难不成这小仙师真有其人?
“是、是有位小仙师。”阿醴似乎怕文玉诘问,赶忙为自己辩白,“姑姑莫怪,那时我无力阻止——”
文玉抬手止住阿醴的自责,安抚般地看了他一眼。
这原不是阿醴的责任,又岂能怪他?
“你如何得知有位小仙师的事?”文玉冷静地思考着,若是阿醴与那小仙师碰过面,兴许能有些线索。
阿醴回忆着,那日小仙师初到衔春小筑的情形——
“起先我未能察觉到他几时入了后院,只不过他似乎在院中挖了什么酒来吃,却不知是何缘故醉得不轻……”
文玉一面点头一面听着阿醴的陈述,在说到后院的酒的时候,她忽然顿了顿。
莫不是当日她与宋凛生埋下的枇杷酒……
那是她头一回跟着宋凛生学酿酒的作品,兴许滋味本就不如何,更别说在地底下埋了这数百年,早成一罐浑水了罢?
这小仙师恐怕并非醉得不轻,而是中了……什么毒罢。
文玉既惋惜又无奈,不知该心疼她与宋凛生的酒,还是怜爱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仙师。
“后来呢?”太灏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划过文玉,转而看向阿醴。
阿醴动动叶片挠了挠自己的树干,“后来,他便来前院找我讨了几枚果子去,是那个时候见的。”
要他的果子,想必亦是用来作解酒用。
言罢,阿醴很是难为情地补充道:“只不过我见他道行高深、修为浑厚,便没、没敢出声。”
“这便是你今日亦不敢化形的原因。”文玉明白过来,她能理解阿醴的做法,“你怕那小仙师发觉你知道那时之事。”
“嗯嗯!正是如此!”阿醴点头如捣蒜,摇得树叶沙沙直响,“不过姑姑眼下不必担心,那小仙师连日来醉了醒、醒了醉,一直趴在后院喝酒睡觉,如今不会来相扰。”
文玉略一沉吟,似乎感觉哪里不太对。
她那几坛子“陈年佳酿”就那么好喝?能让小仙师爱不释手。
这小仙师怕是另有隐情罢?
“这样正好。”文玉撇开院中之事,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山中除了这仙师,你可还见过旁人?”
阿醴一副巧了的语气,应声道:“我正要与姑姑说此事,原本这院中只有小仙师一人借住也便罢了。”
左右近来宋宅未派人上山来,也不会被谁发现。
“可前些时日外头不知生了什么事,小仙师开始陆陆续续地往衔春小筑领人,还都是些……凡人。”阿醴很是为难地说道。
这要是宋宅来人洒扫,可如何交代?
“什么?”文玉闻言大惊,阿醴所说登时令她想起另一桩事。
知枝曾提到江阳府近来常有百姓走失,现任知府贾亭西查了月余也没什么眉目。
难道,江阳百姓失踪案的背后,是这所谓的小仙师在作怪?
若有非人之力阻拦,贾亭西肉眼凡胎的,要想破案确是难于登天。
文玉立刻变得警觉起来,她抬眼扫过一侧的太灏。
话说回来,她倒忘了问帝君此行目的,总不会只是为了来这儿冒充她的便宜夫君罢?
不知他对江阳动乱之事知道多少?又是否是因此事而来?
文玉大惊,难道江阳百姓失踪案的背后,是这所谓的小仙师在作怪?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死是活?现在何处?”
“今日可有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和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公子进入衔春小筑?”
她一时情急,连问了好些话才收住口,非是她修养欠缺沉不住气,实在是怕文宝和赵奇瑛也在其中。
阿醴见姑姑如此情急,渐渐也明白几分此事的重要性,他常年在山中,对外头的事知道的不多。
起先只觉得小仙师领回来这些人有点奇怪,如今听姑姑一言,方知其中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男女老少、皆在其列。”阿醴极速答道,尽量不叫姑姑着急,“过前院的时候倒都活得好好的,不过后来叫那小……仙师领去后院,我便不太清楚。”
文玉心中一紧,后院么?百姓手无寸铁,如何招架来路不明的什么仙师?
她正思忖的间隙,阿醴将日月轮换的一整天所发生的事想了个遍,确认道:“至于姑姑所说的……今日并未见过。”
没见过?看来文宝与赵奇瑛不在此处,不过后院的人如今还没找到踪迹,她先解决眼下的麻烦,再去山中寻文宝二人。
想到这儿,文玉也顾不上旁的,匆忙间拔腿就走,“阿醴,你在此处不要走动,切忌打草惊蛇。”
“诶——姑姑!姑姑!”阿醴慌了神,不知姑姑意欲何为,“是,姑姑当心。”
可他还是听话地应了下来,他灵力低微,只求不帮倒忙便好。
静默许久的太灏随文玉的脚步而动,极快的身形轻而易举便将她追上,“文玉君,当心脚下。”
夜色浓重、月影斑驳,在昏暗的回廊之中,脚下的路并不十分清楚。
就好像是寻常的关心一般,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倒叫文玉有些措手不及,原本稳健的步子才是险些踉跄起来。
她与帝君,似乎并未熟识到这份上。
“当务之急先找到阿醴所说的百姓。”文玉敛去心思,还是正事要紧,“那什么老仙师小仙师的,待找到人之后再说。”
极轻的一声,似乎是有人在笑,似裂冰、如雪融,在寂寂长夜里显得尤为清脆。
文玉愣愣地偏头看向身侧的太灏,正见他唇畔似有若无的弧度,让她确定此笑声必出自帝君无疑。
傻笑什么?
“自然,此乃小仙一人之事。”文玉眉心微蹙,极快地交代,“帝君不必与我同去。”
她可不是与太灏说着玩的,虽不知他为何非要跟她一同进入衔春小筑,可显然,这后头的事与他无关。
太灏面色不变,亦步亦趋地跟着文玉,“断云边内,我曾应准你师父句芒君,此行中洲,相助于你。”
他话音淡淡,却有理有据,似乎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般。
“师父不会不相信自己的弟子。”文玉毫不犹豫,当即驳道,偏生她不吃这套。
既叫她代掌春神殿,师父定然有把握她能做好,中洲之行她虽无万全的把握,可是也不至于要旁人相帮。
更何况,她有郁昶在侧,哪有什么事是她二人合力无法达成的,何必劳烦帝君这尊大佛。
话虽如此说,文玉心中却难免琢磨,师父没有特别遣敕黄与她同行,难道真是托了帝君太灏……
思及此处,文玉心下不定,可一番考量过后仍是迈步往前、越发坚定。
她们春神殿的事,哪里用得着越过自己人,去向擢英殿求援。
“更不会愿意自己的弟子遇险。”太灏抬步跟上,未有丝毫停顿。
他并非与文玉争辩,只是……实话实说。
果然,文玉在听到这句话过后,将信将疑地沉默着,至少不再出言反驳。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回廊、过院墙,在月华满地的宅院当中,文玉和太灏的身影就如同墨色两点,渐渐地晕染开。
后院,阿醴说得不太清楚。
但文玉大概能猜到,这衔春小筑的院落里头,要说最后方的便是宋凛生从前住过的月出院。
直觉告诉她,那小仙师若要择地方藏人,必然会选择月出院这样宽敞、隐蔽的所在。
不多时,在越过一片枇杷林之后,看着眼前灯火明灭的月出院,文玉伸手拦住跟上来的太灏。
后者随之驻足,目光亦落在刻于门匾的字迹上,片刻后却错开眼,并未表露什么神情。
文玉不作他想,只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院内的情形。
透过院门往里望去,正能瞧见窗纸上摇曳的烛影,夜风中送来的交谈声也表明屋内确实有人。
竹婆婆先前分出来的汤水与食物,是否正是送至此处?
很有默契地,文玉与太灏同时转目对视一眼,而后皆是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屋内并无异样。”太灏低声提醒。
恰巧文玉也在此时开了口,“怎么会?这里头竟皆是凡人——”
发觉自己与太灏竟没来由地合得来,文玉话音顿了顿,而后才说出自己的猜想,“难道那所谓的小仙师,现下已不在衔春小筑。”
莫不是发现了她与帝君,金蝉脱壳而去罢?
“若说他将百姓掳至此处,却也并未如何。”太灏奇道,转眸瞧向文玉。
看这院中情形,这些人不似被强行关押着,倒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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