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来的主人陆琰朝裴濯与窈月深深一揖,语气甚是诚恳:“是陆某失察大意,竟令二位落入如此险境。二位,可有哪里伤着了吗?”
窈月见裴濯没做声,便也低下脑袋,把裹得跟粽子似的右脚往身后藏了藏。裴濯虽沉默未答,程白倒是好奇地问出口:“伯珪啊,你这岛上风景宜人,却在这里挖个深坑做什么?”
陆琰歉然道:“自从家父买下这处园子时,这处深坑便在这里了。当时家父也有填埋之意,但因一高人说这坑洞乃是此地的龙眼所在,故而遗留至今。因此处离湖岸甚远,在下也疏于打理,未想到今夜却险些酿成大祸,惭愧惭愧。”
程白与裴濯对视了一眼,程白会意,状似劝解道:“明之,你也别难为伯珪了。反正你俩横竖没事,就是落了一身脏泥,回去洗洗就得了。今儿闹得这么晚,我看啊,也是该散了。”
“即是如此,濯便告辞了。”裴濯顺着程白的话头接下来,也不等陆琰回应,侧身看向窈月,“还能走吗?”
窈月趁着抬头的机会,极快地掠了一眼前方的陆琰,精神十足道
:“能!夫子放心,学生的骨头硬着呢。”
裴濯朝仍是满脸歉意的陆琰微微颔首:“请留步。”
窈月垂着眼跟在裴濯身后,与陆琰擦肩而过。窈月竭力抑制着自己回头的冲动,随着裴濯上船,渡水,上岸,离府,直到上了马车之后,她才借着被风吹起的车帘,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木门。
窈月刚收回视线,裴濯的声音就突然响起:“还想再来吗?”
窈月被吓得心头一颤,止不住地摇头:“学生晕船,宁愿去先贤祠跪着,也不想再来了。”
“好,”裴濯仿佛很尊重她的意见一样,“那以后不来了。”
窈月没有力气再去琢磨裴濯的言下之意,又累又困地倚着车壁,闷声道:“学生失礼,睡一会。”
她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了过去。在迷迷糊糊的颠簸里,她只觉得身子突然间一轻,像是坠进了云端在半空中飘了起来。这么缥缈美好的感觉在梦里都很少出现过,她忍不住抱住面前的一大团云蹭了蹭,嗯,好像还带着点温度,不知道咬在嘴里是什么感觉啊……
“张越!”
一声怒喝把窈月从梦里喊醒,她伸手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睡眼惺忪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影,瞧了好半晌才认出来:“郑修?”
欸,不对,她的个头明明比郑修矮了点,怎么现在反而能瞧见郑修的头顶了?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窈月又转了转脖子,却发现一颗后脑勺就在自己眼前,而顺着那脑勺往下看,露在衣服外的颈侧皮肤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湿哒哒的牙印。
“夫、夫子?!”
眼前最恐怖的,不是裴濯把睡得口水横流的她背在背上,也不是她刚才做梦的时候咬了他一口,而是在她和裴濯面前的,不止是郑修,还有乌泱泱的一群人,其中光认识的就有林钧盛方一众监生,甚至连司业林绥也在,站着坐着或是躺着,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
天哪,她刚才怎么没在芳草汀的那个坑里摔死呢!
窈月朝着眼前的众人干笑两声:“我、我在外头摔伤了脚,夫子心善,就……”
“脚伤了又不是瘸了,何必让夫子劳累。这里是医馆,自然有郎中来管。”郑修说着,就上前来拉窈月的胳膊,“张越,你下来!”
窈月在心里狂翻白眼,郑大公子你瞎啊,不是我不想下来,是有人不让我下来啊。
裴濯像是没有看见郑修,甚至完全无视了其他所有人,纹风不动地背着尴尬到想死的窈月:“江郎中。”
“诶!”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从人堆里探出个脑袋,朝裴濯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喊:“小柔,快出来帮把手。”
江柔身姿翩翩地从内室走了出来,带起一阵药香,引得好几个监生一脸沉醉地回头凝视。江柔看见裴濯背上的窈月时,动人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但仍不失礼数,朝裴濯欠了欠身:“张公子就交给小女吧。”
裴濯这才小心地将窈月放下:“她脚踝扭伤了,外头无处可坐,带她进去吧。”
江柔点头,搀着一瘸一拐的窈月就准备朝里头走,却被郑修挡住了。江柔娇声道:“郑公子,劳驾让一让。”
郑修黑着脸,毫不怜香惜玉,只一言不发地瞪着窈月。
窈月被他这么一拦,单腿站得半边身子都酸了“:郑兄,你让小弟这样金鸡独立,很累的好不好。”
郑修的脸色又一白,好在林钧的嗓门及时地响起:“郑兄郑兄,到你了!”郑修这才把目光从窈月的脸上收了回去,脚步声却重得仿佛恨不能把地面踩出个大洞。
窈月摇头叹气:“好好的发什么公子臭脾气,毛病!”
一旁的江柔轻声笑了笑,并未应声。等把窈月扶进内室时,江柔让她就近坐下,自己则一点一点地解开她右脚上缠着的腰带。
当看到江柔要把那脏兮兮的腰带拿走时,窈月立即伸手夺了下来,塞进自己的袖子里:“给我吧,洗好了再给夫子送去。”
江柔愣了愣,随即称赞道:“还是张公子想得周到。”
“我家夫子收我这么个倒霉徒弟不容易,偶尔总要表表孝心嘛。”窈月说完瞎话,又朝外头努了努嘴,“这大半夜的,医馆里怎么这么多人啊?”
江柔取来药膏,一边替窈月轻轻地擦到脚踝的伤处,一边细声细语地解释道:“有好几位公子夜里突发高热,司业大人担心是时疫,便把所有人都喊来,让爹爹给他们施上几针预防预防呢。”
窈月撇撇嘴:“林司业还是这么爱小题大做。发个热,睡一觉就好了,不睡觉倒跑来扎针,没病的都累出一身病来。”
“张公子可也要……”
还不等江柔的话说完,窈月的脑袋就摇得如拨浪鼓:“不要,我怕疼!”
窈月刚说完就蓦地想到一事,抓住江柔正在给她擦药的手,问得有些急:“他们要被扎哪?”
江柔指了指身后:“背。”
窈月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后背啊,那,那是不是得脱去上衣?”
见江柔说是,窈月蹭地就站了起来,一边玩笑着说:“我不扎针,但可以看着他们被扎嘛。”一边提着涂满厚厚药膏的右脚,蹦跳到内室的门口,刚瞧见江郎中面前躺着个光溜溜的身子,一个人影突然晃到眼前,把窈月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窈月很不爽地抬头,刚“喂”了一声,却在看清那张脸后,赶紧挤出几分笑意:“夫、夫子,您老人家还没走啊?”
但裴濯的目光却掠过她,直接看向江柔:“妥了吗?”见江柔点点头,他才把视线又转到窈月的右脚上:“脚伤了不宜动,这两天就住医馆,江姑娘会照顾你的。”
“住医馆?”窈月音量都忍不住高了起来,“学生只是脚上肿了一块,又不是断了骨头,没必要呀!再说了,学生明天还要上课呢。”
“前些天走了一半,今天又病了一半,”裴濯回头看了看站在外头,因不安而不停擦汗的司业林绥,“我料想,你们这次的中秋假期应该会很长,指不定明天就能放假了。”
裴濯看着半信半疑的窈月,轻描淡写道:“若是明天放假,我送你回家。”
这回窈月惊得下巴都要砸到地上:“夫子您、您说什么?您要送、送我……”
“多年未见令尊,正好也登门拜见,尽一尽礼数。”裴濯说着,又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好好休息。”之后,他又看了眼窈月身后低眉顺目的江柔,才转身走了出去。
林绥见裴濯出来,又抹了把额上的汗,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医馆外头:“阿濯啊,咱们出去说说。”
刚被扎完针准备把衣服穿上的郑修,正好看见裴濯走出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
医馆里的众人默然看着郑修紧随着裴濯和林绥出去后,瞬时就炸了锅。
“你们刚刚瞧见了吧,大庭广众之下,衣衫不整还搂搂抱抱……啧啧,他俩要是没点关系,我的姓就倒过来写!”
“得了吧,把你的‘王’字倒过来写有什么区别吗?不过看刚才那情景,郑修怎么好像也掺和进去了?”
“这还不简单,明显是张越喜新厌旧,郑修被始乱终弃呗。”
“嗯,有道理!”
“这张越还真有本事啊,前脚刚踢了相府公子,后手就又揽了一个皇亲贵戚,胃口够大的……”
内室里突然飞出一只鞋,不偏不倚地就砸在说话者的嘴上。
“我不说话你们就当我聋,我不睁眼你们就当我瞎啊。”窈月叉着腰倚着门框,把屋里所有人都扫了一遍,“江郎中,您别光扎他们的背啊,嘴上也多扎几针,扎哑了最好,清静。”
见没人再胡言乱语,窈月满意地一蹦一跳着捡回自己的鞋,在人群里张望了一阵:“咦,郑修和林钧呢?”
还有盛方,也不见了。
第27章 国子监(二十七)
医馆前的池塘边,林绥擦着头上的汗,问道:“阿濯啊,你刚才在里头也看过了,当真、当真是时疫吗?”
裴濯不答反问:“江郎中怎么说?”
“江郎中说,十有八\九是的啊。”林绥见裴濯貌似认同地点点头,脸瞬时就垮了下来,声音虚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这这这……倘若当真是时疫……这些监生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夫子莫急,那几个染病的监生,学生方才也瞧过了,病状并不甚严重。学生相信,以江郎中的医术,定能药到病除,您无须多担心。”
“你举荐的人,我自然信得过的。”裴濯的话让林绥安下些许心神,但又忍不住多想了想,“可是就怕万一啊,毕竟监里的人这么多。眼下只是四五个,可哪知道明日又会不会添几个,唉……真是难啊。”
裴濯看着满脸焦急的林绥,缓缓道:“以学生拙见,为免病症在国子监中蔓延,不如,让这些监生先暂时离开。”
林绥仿佛醍醐灌顶,连连称是:“对啊对啊,正巧这不是快到中秋了吗……放假,让他们都放假回去!他们到家后是病是死,可就不关国子监的事了。好好好,我这就去请示祭酒大人,就不多陪你了。”
裴濯微微躬身:“夫子请便。”
等林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裴濯侧身回头,正好看见从医馆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的郑修。
“裴夫子,”郑修朝裴濯简单地行了一礼,便昂着脑袋,语气生硬地道,“有一事已困扰学生多日,且一直无解,还请夫子不吝指点,为学生解惑。”
裴濯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
“国子监监生上百人,夫子为何偏偏挑中了张越?她无才无品无德,连朽木都算不上,如何能入夫子您的眼?”郑修说着说着,脑袋越昂越高,“学生不才,却自认为比张越更有资格做夫子您的门下弟子。故而,学生想知道其中缘由,方能服气。”
“那你以为,原因为何?”
郑修直视着裴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张越她与我们都不同。”
裴濯脸上的笑意渐深:“是,她的确与你们这些长于京中的官宦子弟不同。但我收她入门下,只是因林司业所托,你多想了。”
“夫子此言差矣。”郑修梗着脖子,上前两步,越发咄咄逼人,“难道林司业所托的,是让夫子您带着张越去青楼抓人,还是让您三更半夜背着她四处瞎晃,这根本就是……”
裴濯蹙眉,出声打断他:“郑修。”
郑修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垂首歉然道:“夫子。”
彼此间沉默了片刻后,裴濯才又开口:“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进国子监是为何?”
郑修愣了一会,随即高声回道:“金榜题名,为君分忧。”
“很好。那你再想想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可是……”郑修还欲再争,但裴濯已经转身,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年末考核,你们的试卷都将由圣人亲自过目,你好好把握吧。”
“是。”郑修目送裴濯的背影远去后,猛地回过身狠狠地踹了几脚身边的树干,惊起两三只夜宿的鸟,抖落下数十片的枯叶。
气息不平的郑修倚着树干,低头看了许久满地的落叶,又抬头望了眼灯火如昼人声不断的医馆,在内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再回医馆。
常生听到院门传来的脚步声,嗖的一声就窜了出去,抱着刚进门的裴濯的胳膊,一副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语无伦次道:“先生,您可算回来了……您不知道,刚刚刮了阵风……然后,然后屋里、屋里就突然出现了个人,不不不,应该算是两个……”
裴濯轻声安慰着惊吓过度的常生:“没事的,那是我的客人。时辰也不早了,你回房去睡吧。”
常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却在准备离开时,发现裴濯的衣服上满是泥土和皱痕,连腰带都不翼而飞了,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先生,您……”
裴濯也低头看了一眼,苦笑道:“在外面遇上了些事,我自己收拾就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哦。”常生一边应声回房,一边默默在心里暗想着,哼,肯定又是被张越那个惹祸精害的!
书房的门虚掩着,裴濯轻轻一推,便看见里头一站一躺的两个人。
站着的是盛方,躺着的是林钧。
盛方上前,朝裴濯拱手:“先生。”
“找到了?”
“找到了。”盛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囊,慢慢展开,现出里面无数根极细的银针,在房中的烛火下闪着寒光:“都在这里。”
裴濯点点头:“由你处理吧。”说完,他才看向闭眼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林钧。
“他怎样了?”
“先生放心,装死而已。”
说着,盛方就上前踢了林钧小腹一脚,喝道:“再装,信不信我就让你从装死变成真死!”
林钧痛得闷哼了一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狠狠地剜了盛方几眼后,才咧着嘴角看向裴濯,冷笑道:“裴夫子,您这样,可是有失师德啊。”
裴濯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微微偏头:“孟然,你先出去。”
“是。”
林钧看着应声出门的盛方,脸色大变,“他、他不是盛方?!”
裴濯神色自若地在林钧面前坐下:“监生盛方在沈煊死后的第二天就告病假回家了,不是吗?”
“可他当晚就回来了……”林钧的话语猛地一滞,恍然道,“怪不得那天夜里,他寻着借口要与我同住,哼,这些日子扮的还挺像。原来,你在那个时候就怀疑我了,亏我还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裴濯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该杀沈煊。”
“是他自找的!”林钧嗤笑道:“我是七品官的庶子又怎样,他这个出身高贵的嫡子还不照样横死在我手里。”
“你的出身,不是你杀人的借口。寒门士子照样能位列公卿,又何况是你。”
“寒门?你指的是郑遂吗?嗬,郑相爷他可比我有能耐多了,我等只能望其项背。”林钧嘲讽地哼了一声,却不愿多说,又转眼看向裴濯,“不说旁人,就说裴夫子你吧,若非你父亲的高位,你能那么轻而易举地高中入翰林院吗?若你如我这般的出身,要么有幸得个微末小官,要么早就尸骨无存了。”
裴濯笑道:“你说的有理,跟你们比起来,我实在是差劲得很。”
林钧歪着躺在地上,斜睨着裴濯:“这次所谓的时疫,也是裴夫子您的手笔吧?是为了逼我现身?还是想寻机会解决了我?啊,让我猜猜,你不捉我送官府,而是私下绑来……莫非,裴夫子这是要放我一马?”
裴濯没有回应,只是起身,从房内的一处暗格里取出一物,在林钧的眼前晃了晃:“这东西,你应该很眼熟。”
林钧瞪大眼看着面前的墨色玉佩,是朵六瓣的梅花。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裴濯:“你怎么……”
“告诉你的主人,我要见他。”裴濯将玉佩收入掌中,脸上的笑容如常,但眼里却没有笑意,“还有,今后在国子监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当裴濯走出房门时,徐孟然已经取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朝裴濯很是恭敬地拱手行礼:“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裴濯往身后的房门看了一眼:“把他带出国子监后,你就速速离开。眼下的京城已不宜久留。”
徐孟然似乎有些不甘心:“先生,我……”
裴濯靠近徐孟然,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等时机妥当,我自会再派人来寻你。”
徐孟然会意:“如此,先生保重。”
裴濯这厢人来人往,窈月那厢亦不冷清。
因为医馆里挤满了人,到处都闹哄哄的,江柔很体贴地给窈月挑了处安静的房间。
一进屋,窈月首先就蹦到床榻前摸了摸,嗯,很好,比上回的那张床要软了许多。她很满意地朝江柔笑了笑,身子一歪倒头便欲睡,却被江柔给拦住了。
“公子,您还未沐浴呢。”江柔指了指窈月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掩嘴轻笑道,“小女这就去替
您准备。”
“诶欸欸……”窈月的话还没说完,江柔就像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她的脚又走不利索,追不上去,只好倚着床脚叹气。这岂不是又要逼着她当调戏良家妇女的恶棍吗?
唉,想做好人真他娘的难啊。
第28章 国子监(二十八)
可当看着江柔提着桶水进来时,窈月酝酿好的调戏说辞顿时就全忘了,不敢相信地指着那木桶里连热气都没有的水:“就、就用这点水洗?”
江柔有些吃力地将水桶提到窈月面前:“公子不够的话,小女再去提一桶……”
“不不不,不必再劳烦江姑娘了。”窈月哭笑不得地看着那点平日里也就够她泡脚的水,“简单洗洗,简单洗洗就好。”
“那小女便不搅扰公子了。”说完,江柔朝窈月微微欠身,就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
窈月看着江柔把房门关上,这才反应过来,江柔是个姑娘家,男人脱衣洗澡当然是要回避的。亏她之前还苦思冥想着,怎么出言调戏才能把人家轰走。她忍不住敲了一下自己的后脑,笨,真笨。
窈月伸手试了试桶里的水温,十分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重重地叹了几口气,没办法,将就着洗洗脸算了。
她刚洗脸洗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像是有人贴着门板走路,还在刻意地掩饰脚步声,而且那窸窣的声音不偏不倚就正好停在窈月的房门前。
窈月抬头看了眼透过窗纸映出的清晰人影,不由得摇头,这可怜见的,做贼都没天分。
窈月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提着水桶,悄无声息地来到门后,侧耳听了听门外人的吸气声,哟,呼吸这么急,挺紧张的呀。她无声地笑了笑,猛地就拉开门,把桶里剩下的水尽数倒在门外的人身上。
“噗——”门外的人毫无防备地就被水泼了一身,又惊又吓地直接仰面倒在了地上,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脸,“别别别,是我是我……”
窈月拎着空水桶在半空中抡了几圈,皮笑肉不笑道:“哟,瞿宗表你没被江郎中扎哑啊。怎么,你们光明正大地编排我不够,还想要在私底下面对面损我。来来来,正好我刚刚洗了把脸,洗耳恭听。”
瞿宗表却是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道:“张、张越,你你你怕鬼吗?”
窈月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难道你见鬼了?”
瞿宗表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我我我看见沈煊了……”
窈月眼角一跳,嗬,还真见鬼了。
据瞿宗表说,他是在刚刚从医馆回学舍的路上,见着一个从半空中飞过去的影子,穿着监生的衣服,身形和沈煊一样,悠悠荡荡地就在视线里飘走了。
“是沈煊,肯定是他!他在地底下寂寞,来来来来找咱们陪他了……”说着说着,瞿宗表就哭号起来,“我还不想死呢……”
“闭嘴!”窈月不耐烦地吼了他一句,在房间里来回蹦跳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泫然欲泣的瞿宗表,“喂,你怕鬼,来找我做什么?”
瞿宗表吸了吸鼻子,堆成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你你你不是有功夫吗,有你陪着,我我我我安心。”
窈月冷笑了一声:“你是想着我是沈煊的头号仇人,他把我抓走了,就会放过你了,是不是?”
瞿宗表脸上的表情一僵:“我我我我只是怕他他他……”
“得得得得,就别说了。再听你说下去,我也得成结巴了。”窈月看着既胆怯又自私的瞿宗表,浑身不爽,实在不想再跟他在一间屋子里待下去,“我去找江郎中说说,你今晚就到隔壁住吧。”
瞿宗表苦着脸:“我不能就在这……”
“好啊,”窈月咧嘴,“你住这屋,我住隔壁,行了吧。”
说完,窈月也不再理会瞿宗表,蹦跳着出了门,正好撞上来取水桶的江柔。
“张公子,您这是去哪?”
窈月指了指身后的屋子,无奈地耸耸肩:“有个胆小的家伙偏要赖着在医馆住下,麻烦江姑娘再收拾出一间房吧。”
江柔很是善解人意:“好的,小女这就去收拾。”
“有劳了。”窈月蹦跳着回了房,“喂,医馆不是客栈,人家姑娘好心,你还不赶紧道声谢……”
窈月的声音蓦然一滞,因为片刻前还坐在那,向她哭诉见到鬼的瞿宗表,不见了。
地上还留着从瞿宗表身上淌下来的水印,深深浅浅地一直蜿蜒走向那扇半开的窗户。窈月极快地拆下右脚上绑着的厚厚纱布,跃上窗台,追着檐下留着的一串水印,可翻过医馆的院墙后,却发现水印不见了。
该死!窈月猛地踢翻一块砖瓦,瞿宗表一定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了,什么沈煊的鬼魂,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张、张公子?”远远地传来细细柔柔的嗓音,窈月循声看过去,站在屋檐下的江柔正满脸惊讶地仰头望着她,“公子您在房顶做什么?”
“江姑娘……”窈月正想告诉她有人莫名失踪了,江柔却先开了口,“那位公子好像已经在您的房间睡下了,要不小女给您换一间房吧?”
窈月一怔:“瞿宗表在我房里?”
见江柔点头,窈月连忙翻下墙头,原路从窗户里跳了进去,果然看见瞿宗表安然无恙地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她亟亟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均匀面色如常,似乎睡得很熟。
怎么会……窈月的脑子又乱成了一团浆糊,她刚刚进门的时候,别说床上躺着个大活人,就连床底下她也看过了,干净地虫都没有一条,怎么可能藏得了人。
窈月用了点力气拍打着瞿宗表的脸颊:“喂,瞿宗表。瞿宗表,你给我醒醒。”但瞿宗表像是睡死了一般,脸皮上都被窈月打得泛起了红血丝,却连眼皮也不曾动一动。
窈月愈发有些急了,拍打得也更用力,声音清脆地简直像在扇瞿宗表的耳光一样:“瞿宗表你他娘的给老子醒醒!”
闻声赶过来的江柔显然被窈月的举动吓得了,连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张公子,您、您这是在做什么?”
窈月被身后的江柔一拦,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念头,返身就扼住江柔的脖颈,将她狠狠地抵在墙上:“方才我与瞿宗表说话的时候,附近就只有你!说,你把瞿宗表怎么了!”
“张、张公子,小女没有……”江柔半是无辜半是惊惧地看着满脸凶相的窈月,“你、你误会了……”
“我出去就与你说了一句话,回头人就没了。地上的水印也是你们故意弄的吧,就是想引我出去,你们才有时间对瞿宗表动手脚。”窈月摁着江柔的力气又大了许多,“敢动国子监的监生,你们的胆子是谁给的!”
江柔被窈月卡着脖子,呼吸越来越不顺,话也难以说出来:“不、不是的……”
窈月还想继续逼问,身后却传来几声咳嗽:“咳咳咳,吵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真是的……咦,我这是在哪?”
窈月松开江柔,奔到迷迷糊糊的瞿宗表面前:“瞿宗表?瞿宗表,你没事啊?”
瞿宗表瞪着窈月:“我能有什么事?嘶,哎哟,我脸上怎么这么疼呢?谁,是谁打了我!”
“别管这些,”窈月亟亟的追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这吗?”
“这里是……”瞿宗表皱着眉看了一眼四周,“医馆!哦,我想起来了,我一个人在回学舍的路上瞧见了沈煊……怕怕怕怕怕他来找我……就就就就又跑回来了……”
“好了好了,”窈月赶紧打断他的结巴,“你小子又是怎么湿淋淋地睡在这的,我出去的时候,你不是还坐在那的吗?”
瞿宗表回想:“当时好像觉得特别困,尤其看着眼前有张床,就更困了……之后,不记得了,应该就是在这睡过去了吧。”
“不可能,我进来的时候床上根本没人,而且我明明看见有水迹……”窈月看向一旁窗户,却发现地上以及窗台上的水印都已经干了,留下的只有自己脏兮兮的鞋印。
“你确定你是自己睡着,而不是被别人弄晕的?”
瞿宗表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窈月:“张越你疯了吧!我还能被人弄晕?不信你来试试。我们瞿家的
拳法可不像你们张家的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窈月狠狠地捶了瞿宗表一拳,把他砸回床上:“你死了也活该。”
瞿宗表没事,那方才他是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啊?窈月想着想着,这才想起江柔,回头看去时,却发现小姑娘蜷缩在墙角,一张俏脸正哭得梨花带雨,
瞿宗表也发现了哭泣着的江柔,连忙跳下床,一边怜香惜玉,一边质问窈月:“张越,你对人家江姑娘做什么了?”
窈月挠挠后脑勺,万分懊悔道:“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瞿宗表吓得往后一跳,双手护胸,满脸惊恐,“我先跟你明说啊,我对你可可可可可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滚滚滚,这个猪脑子!”窈月一把推开瞿宗表,俯身把江柔扶了起来,温言歉然道:“江姑娘,是我脑子浑,刚刚对姑娘无礼了。要不,要不你打我出气吧,打多少下都成。”
说着,窈月就抓着江柔的手,往自己脸上狠狠地拍了几下。江柔吓得哭声赶紧一收,瑟瑟地抽回自己的手:“不、不必了,是、是小女自己没能及时解释,才让张公子误会的。”
江柔的脸上犹带着泪痕,朝张越和瞿宗表微微欠身:“二位公子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小女就先回去了。”
“江姑娘等等。”窈月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个鸡蛋大小的梨,不容分说地塞进江柔的手里,“这是我随裴夫子在外头的时候摘的,可甜了,我留着没舍得吃,来,你拿着。”
江柔看着手里金澄澄的梨,唇角抿了抿,随后向窈月露出了点笑:“谢谢张公子。”
看着江柔婀娜的身影离开,瞿宗表站在一旁,冷眼嘲讽道:“张越啊,看不出你还是男女通吃的厉害角色呢。”
窈月懒得同他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废话:“你现在不怕鬼了?”
“睡了一觉,感觉好像就没那么怕了。我睡着了都没来找我,看来沈煊他是瞧不上我的,你也在这,看来他应该是去找盛方了,毕竟当初他俩好得就跟亲兄弟似的。”
“说起来,刚刚倒是一直没瞧见盛方,搞不好还真被沈煊捉去作伴了。”窈月随口玩笑了一句,倒也没多想,“欸,你是在哪看见沈煊的?”
瞿宗表想了想:“医馆和学舍之间的位置吧,离西南角的那处偏门倒是不远……都怪你,那扇门现在被封死了,以后想溜出去都没机会……哦对了,我在之前还捡到了一样东西……”说着,瞿宗表就往袖子里摸,“咦,怎么不见了?我是放在这的啊……”
窈月隐隐觉得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处,“是什么东西?”
瞿宗表一边在自己身上摸着,一边含糊不清地描述道:“很薄很薄跟蝉翼似的,比巴掌大一圈……哎哟,当时四周暗,我也没瞧清楚,就撞见沈煊他了……奇怪,放哪了……”
窈月默不作声地看着瞿宗表翻遍全身,她知道他肯定是找不到了。有人将他弄晕,又故意引她离开,为的应该就是拿走瞿宗表无意中捡到的那样东西。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件东西,应该是张人皮\面具。
第29章 国子监(二十九)
第二日,果然如裴濯所料的那样,中秋的假期提早,所有的监生都被打发回家。
裴濯早早地就来医馆,老远就看见窈月坐在池塘边上,瞅着无波无纹的水面正出神。她身上还穿着常生那件过大的外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越发显得她单薄瘦削。
窈月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裴濯,晃晃悠悠地起身行礼:“夫子。”
裴濯低头看向窈月的右脚:“脚伤可好些了?昨晚休息得如何?”
一宿没睡的窈月,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掩嘴打了个呵欠:“多谢夫子关心,学生的脚没事,睡得也……很好。”
裴濯笑了笑:“今日放假归家,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窈月摇头:“我若是带东西回去,我爹肯定会以为我是被国子监赶出来了,还是算了吧”
裴濯似乎还准备说些什么,目光忽然移到窈月身后:“他怎么在这?”
“谁?”窈月顺着裴濯的目光转头向后瞧,正好瞧见瞿宗表贼头贼脑地躲在廊柱后,时不时还往他俩站着的方向瞟一眼,就差脑门上没有明着写“偷窥”两个字了。
窈月正想趁机讥讽几句,转念一想,又改了口,打量着裴濯的表情说道:“瞿宗表他呀,昨夜可遭罪了,现在整个人都傻傻的。也是,大半夜的撞上那种东西,胆不吓破了才怪呢。夫子您猜猜,他昨夜撞见什么了?”
裴濯神色如常:“什么?”
“沈煊。”窈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濯脸上的神色,“瞿宗表说他昨夜看见沈煊的鬼魂了,您信吗?”
裴濯脸上意外的表情倒不像是装的,又看了眼还躲在柱子后的瞿宗表,不答反问:“你信?”
窈月耸耸肩:“信则有,不信无。这种东西,除非是学生亲眼瞧见,都是不信的。”
裴濯满意地点点头:“我让江郎中给他开副安神定心的药方,你且等等。”说完,裴濯就朝瞿宗表走过去,因为隔得有些远,窈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瞧见瞿宗表一脸的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地就跟在裴濯后头,仿佛进的不是医馆的药堂,而是堆满美食佳肴的饭馆。
窈月不屑地哼了声,切,又被忽悠了一个,裴濯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男女老少通吃啊。
窈月默默腹诽了一会,思绪又回到昨夜发生的事上。昨夜装神弄鬼的那一出,裴濯表示出的似乎并不知情。难道那个带着人/皮面具的易容高手不是裴濯的人:那就意味着国子监里还有其他的势力……但窈月的直觉告诉她,裴濯定是知道什么的,毕竟裴濯表示出的,又有哪回全是真的呢?包括医馆里新来的江郎中,尤其是那位江姑娘,并不像她所表现出的那么柔弱无辜。
等裴濯再出来时,窈月的脑子已经转了好几轮,但还是没有结论。苦兮兮的窈月看着依旧笑容温和的裴濯,心里哀叹一声,这或许就是聪明人跟她这种脑子先天不足的人的区别,人家只一眼就能明白你心里的想法,而你就算熬夜不睡也猜不透人家在想什么。
“走吧。”
窈月拖着步子跟在裴濯身后,搜肠刮肚地找着说辞,“夫子啊,实不相瞒,我爹近几年的脾气越发的……有点古怪,夫子您,您一定要见他吗?万一我爹今儿正巧心情不顺,对您哪里失礼了,那可就是大罪过啊。夫子您,您要不再想想?您也知道的,我爹是个武夫粗人,不太懂得跟您这样的文人雅士打交道。而且,而且我家里头刀枪棍棒都胡乱摆着,若是您在那里头磕磕绊绊,或是伤到了哪里,那学生可是万万赔不起的啊。夫子您再考虑考虑呗?”
窈月在后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可前头裴濯的脚步根本没有放慢,一直等出了国子监的大门,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回头看向她:“我若未记错,燕国公府是在城北?”
窈月见裴濯是下定了主意要登门,只好有气无力地应道:“是,夫子的记性真好。”
随着裴濯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后,窈月不想再浪费自个的口水同他废话,又没有勇气跟他大眼瞪小眼,索性掀开车帘,摆出一副终于重见天日的模样:“好久没晒到监外的太阳了,嗯,比监里的暖和多了。”
记忆里,明明很远的路程,可窈月却觉得眨了几眼就到了。当马车停下,裴濯示意她下车时,她还不相信地探头出去瞧:“走错了吧,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虽然她不学无术,但自家门匾上的那几个字还是认识的。
窈月赶紧跳下马车,把门前台阶上积攒了足有几寸厚的枯叶
碎屑用脚拨拉开,颇为尴尬地看着不疾不徐走上前来的裴濯:“家门简陋,还请夫子莫要见怪。”
红漆斑驳的府门如往常一样,轻轻拍几下,就能落下一层灰尘和碎屑,迷得窈月几乎睁不开眼,朝裴濯连连摆手:“夫子,您、您站远些,这里太脏了。”
等了好半晌,门板才一震,吱吱呀呀地露出条门缝。
“谁呀?”
窈月凑上去,扒着门缝往里头喊道:“龚叔,你猜猜我是谁呀。”
“小公子!小公子您回来了!”
门缝在“吱呀”声里慢慢移动,等终于大得能容下一人通过,窈月赶紧拉着裴濯进去:“龚叔,我进来了,您把门关好啊。”
“小公子放心,老奴的手脚还有劲着呢。”唤作“龚叔”的老人仰脸笑着,双眼里是一片乳白色的混沌,而他身侧原本该放着右胳膊的袖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左手搁在门栓上,十分费力地才将门重新合上。
“龚叔,我带了位客人来见父亲,麻烦您去伙房告诉花婶,让她沏壶茶来。”
龚叔眼盲瞧不见裴濯所在的方向,只能朝着窈月发声的位置躬身行礼:“老奴给客人问安了。”
裴濯还没开口,窈月就已经赶忙上前扶住了他。
“哎哟,您真是越老越迂了,文绉绉地跟个先生似的。我爹要是瞧见你这样,可是要骂人的。”
龚叔笑得很灿烂:“难得有客登门,礼多人不怪嘛。小公子回来了,将军定是高兴的。我、我这就去伙房,让花娘中午加些菜。”
窈月大声地咽了咽口水,“龚叔你一定要告诉花婶,我要吃酱肘子,炖得越烂越好。哦哦哦哦,我还要喝花婶煲的十全大补汤……但千万别在汤里加枸杞,我受不了那味道。”
等龚叔摇摇晃晃的背影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园子里,窈月这才收回脸上的笑容,忍不住叹了口气,指着目力所及处:“夫子,你瞧我没骗你吧。我家也就比荒山野岭多道院墙,少些野兔飞鸟而已。是您自个执意要来的,可别说是我诳您来受罪的。”
意料之中,裴濯脸上的神情黯了些,窈月赶紧趁热打铁,继续装可怜:“我爹自从回了京,因为当年的事情,别说爵位了,连个官职也没能捞到一个。眼下就靠着乡下的几份佃租,才勉强养着这座空宅子。还好我在国子监里,能省下一张吃饭的嘴,让我爹偶尔能喝点小酒自娱自乐。夫子您瞧,我这个孝子当的,是不是很不容易?”
裴濯伸手取下窈月发顶上落着的一小片碎屑,点头道:“以后我会更尽心地督促你的学业,让你这个孝子更名符其实些,可好?”
窈月本来还想着博裴濯几分同情,让他以后少找她麻烦,却没想更给了他折磨她的借口,不禁想撕烂自己这张祸从口出的嘴:“那就多、多谢夫子了。”
第30章 国子监(三十)
偌大的国公府,就住着窈月她爹和几个老仆。荒草在路面的砖缝里随意长着,既生机盎然,又冷清萧瑟。
窈月领着裴濯在枯叶蓬草间穿梭,一边帮他踢开在脚下横出来的石头,一边嘴里又闲不住地吐起苦水来,“我们老张家现在也就剩下我爹和我了,我也晓得,他是个败兵之将,又被岐人俘虏过,眼下还能在京城里有立足之地,就已经是大幸了。但我爹自己还是放不下,看见我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所以我就尽量不往他老人家跟前凑。一会我爹要是没有好脸色,绝对不是因为您,只是因为又见到了我这个丧门星而已,夫子您千万不要介怀啊。”
裴濯一路上都默默听着,没有应声,窈月偶尔回头偷瞄他脸上的表情,但瞄了几次后就放弃了,想从裴濯的脸上瞅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还不如盯着块木头看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实在呢。
宅子虽然荒凉,但地方仍是很大,绕过一处干涸多时长满苔藓的池塘后,窈月指着面前的一处两层小楼。
“喏,除了祠堂,我爹就爱待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喜欢这里什么,我每次来都觉得瘆的慌。”
裴濯抬眼看去,屋子的门窗都透着朽气,檐下挂着几只老旧破损的灯笼,在晨风里悠悠地打着转儿。
“我还头一回这么早来找他,也不知道他起了没有……”窈月嘴里小声嘟囔着,上前敲了几下房门,语气比平时低了许多,“爹,是我,我回来看您了。”
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响动,窈月赶紧又接着道:“爹,您放心,我不是被国子监赶回来的。我、我还带了位客人,是我的夫子,您应该也认识的。”
裴濯隔着房门恭谨地行礼:“晚辈裴濯,不请而登门,还望张将军莫怪。”
见裴濯执的是晚辈礼,竟然与自己成了同辈,窈月在心里偷笑了几声,难得占裴濯的便宜,不多占占太吃亏了。她赶紧朝裴濯眨眨眼,低声道:“夫子,我爹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您要不再大点声喊吧?”
不等窈月诱骗成功,房门就已经无声地开了,一个衣饰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因少见阳光而面色苍白,加上颧骨高耸两颊内凹,让整个人看起来既阴森又刻薄。
窈月脸上的俏皮之色瞬时褪去,小心翼翼地垂首立在门旁:“爹。”
张逊只略微斜眼看了她看,便又转过视线看向裴濯,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很艰难地在回忆,半晌才开口:“裴二公子?”
“劳将军记得。”裴濯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不才,现下是令郎在国子监的授业夫子。”
张逊闻言,又看向窈月,声音干硬地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小犬顽皮,烦请尊驾费心。”
裴濯亦看向窈月:“令郎天资极佳,假以时日定成大器。但关于令郎今后的学业,晚辈想与将军商榷一二。”
张逊显然有些意外,窈月也没想到裴濯大老远地来自个家,居然是为了跟她爹说她坏话的,不禁朝裴濯一阵挤眉弄眼:“夫子,您说什么学生自然都会照办,哪用得上商榷……”
“如此,”张逊将身下的轮椅往屋里后退了几步,“就请进屋详谈吧。”
裴濯欠身进屋:“叨扰。”
窈月看着裴濯就这么翩翩然地进了屋,自个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张逊拦住,语气又冷又硬,“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
“爹,我……”窈月的话还没出口,房门就在离鼻尖几寸的地方重重地关上了,她赶紧趴在窗台下,屏息听了好一会,不禁在心里暗骂道:奶奶个腿,这破屋子漏风漏雨的,怎么就偏偏不漏声呢!
正在窈月纠结着是翻上二楼躲进楼梯口偷听,还是把窗户扒拉出条缝把耳朵塞进去听时,一个矮胖却灵活的身影穿过丛丛歪斜的草木,眨眼间就出现在窈月的面前。
“花婶!”窈月灵机一动,乐颠颠地就跑上去,不由分说地就抢过对方手里的茶盘,“花婶花婶,这茶水我去送就好,您去忙吧。”
被窈月唤作“花婶”的矮胖女人见着她,一边眉开眼笑地捏捏她的胳膊,一边偷偷地从袖口里掏出几小块桂花糖,全塞进窈月的嘴里,“前几日刚做的,从供桌上剩下了一点,小公子赶紧吃,可别被将军瞧见了。”
“唔唔。”窈月的腮帮子全被塞得鼓鼓的,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条缝,止不住地往花婶的怀里蹭,口齿不清道,“还是花婶最疼我,那酱肘子……”
“知道知道,正在锅里呢,会炖得烂烂的。”花婶伸手点了点窈月的额头,话语却宠溺极了,“把嘴里的咽干净了,就快去给将军送茶吧。让客人等久了不好。”
窈月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满嘴的糖渣咽进了肚子,朝花婶吐了吐舌头,“那我去了,一会再来伙房找您要好吃的。您看我这小胳膊小腿的,都快被饿没了。”
等窈月支走了花
婶,自个端着茶盘来到屋门前,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敲门时,门就朝里开了。
“夫子?”窈月怔怔地看着开门出来的裴濯,“您、您跟我爹,就说完了?”
裴濯点头,看着窈月手里端着的茶盘,唇角弯起,“很香啊,可惜只能下回再来品了。”他微微侧身,将窈月让进屋里,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无事时就多陪陪令尊吧,我先走了。”
窈月一愣,却没空细想裴濯的言下之意:“那学生送送您。”
“不必了。”裴濯伸手拂去窈月嘴边的一粒糖屑,不禁笑了,“桂花糖?”
窈月赶紧低下头,把嘴巴在胳膊处狠狠地擦了擦,很是尴尬道:“夫子真是,真是目光如炬啊。”
裴濯轻轻地拍了拍窈月的发顶,“这几日好好温书,别乱跑。”说完,他就跨步走了出去,等窈月反应过来时,外头的荒草处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不乱跑,那乱走总行了吧。
窈月把目光从屋外头收回来,关上门,深呼一口气才朝内室里走去:“爹,茶来了。”
内室里窗户紧闭,帷幔重重,光线暗得窈月都看不清自己爹在哪里。
“爹?”
“出去。”角落里传来很低很沉的嗓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怒气。
“哦。”对于亲爹的喜怒无常,窈月早已见怪不怪了,她把手里的茶盘在桌案上放下,正打算乖乖退出去时,却闻见隐隐的血腥气,角落里还传出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爹,您是又咯血了吗?”
“我说了,出去!”一声怒喝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刺痛着窈月的耳朵。她不敢再多留,只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身影,便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窈月站在门外,依旧能听到从屋里不断传出来的咳嗽声。她轻轻地合上门,也不知之前裴濯到底是说了些什么,竟能让自个的瘸腿爹激动成这个样子。
肯定不是和自己有关的,她爹还没关心她到这个地步。那又是什么?她爹最上心的,除了祠堂里的一堆祖宗牌位,就是他的那条被岐人弄断的腿了。
难不成,跟岐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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