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住的小院离她爹很远,但离伙房只有一墙之隔,常常闭着眼睛闻着味道就摸过去偷吃了。伙房的花婶也晓得她嘴馋,对她偷吃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给她塞点零嘴。窈月常常想,要不是有花婶在,她怕是刚来京城的头一个月就被饿死了。
窈月一边啃着肘子肉,一边看着还在灶火前忙活的花婶:“您在捣鼓什么呢,一股子的药材味道……”
“小公子的鼻子可真灵,是将军的药。唉,将军的腿疾好像又重了些,前些天来的那位郎中给将军诊了小半日才出来,开的药方也比以往的多了好几张纸。小公子,将军身子不好,您也就莫要再惹将军生气了。”
窈月大口嚼肉的动作一停,默了片刻,又忽然开口,“药是哪家抓的?”
“和以前一样,世宁堂的。”
“我看看。”说着,窈月就扔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肘子,从花婶手里拿过药包,凑在眼前细细地看着。
花婶先是一惊,后是一喜,“阿弥陀佛,小公子竟然懂医术了!国子监果然是个供人出息的地方,国公爷天上有灵,也定是会笑的……”
窈月看着花婶开心地都要落下泪来,有些不忍心戳破,她哪里懂什么医术,只是在瞅包药材的纸而已。
“花婶,”窈月将没瞧出什么异样的药包重新塞回花婶手里,冲着喜极而泣的花婶很是心虚地笑了两声,“那个郎中开的药方还在吗?”
“在在在!”花婶抹了抹眼角,从腰间的一个布囊里摸出几张纸,满脸期待地问道:“小公子这是,这是要学着给将军开方子吗?”
窈月只是笑着装傻不做声,接过那写着药方的纸,草草地扫了几眼并没发现什么,却在把每一页的最后一个字连起来看时,面色瞬间一冷,“这药方,我爹看过没有?”
“看过的,每回的药方将军都要亲自过目……小公子,你去哪啊?汤,汤还没喝呢……”
窈月几乎是踢门闯进去的,直接把那几张药方扔在张逊的面前,气喘吁吁却怒不可遏:“给你瞧病的郎中是不是陆琰派来的人?!岐地有变勿动?有变什么?是不是娘亲……你别跟我装聋子哑巴,告诉我!”
张逊正低头仔细地擦拭着一柄弯刀,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她的质问亦是置若罔闻,“出去。”
窈月怒极,上前夺过他手下的刀,将锋刃处抵着他的咽喉:“你说不说!”
张逊这才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却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样,仿佛要在窈月的脸上扎出两个血窟窿。
窈月与张逊对视许久,突然冷笑起来:“对啊,我差点忘了,你是不怕死的。一个死人,怎么可能会怕死呢。你最怕的,是祠堂里的那些牌位被扣上‘乱臣贼子’,最怕自家的祖宗被开棺鞭尸,最怕‘满门忠烈’成了‘满门逆贼’……”
“住嘴!”
一个茶碗径直朝窈月的面门砸来,她挥刀一劈,在半空中击碎,可里面盛着的茶水却溅湿了她的半张脸。窈月抬手擦了擦脸,心里忍不住自嘲,还好因为天冷茶都凉透了,不然,因为眼前这人烫伤了自个,真不值得。
张逊的脸色越发苍白,胸口急剧地起伏着,似乎是为了与窈月保持平视,他费力地撑着轮椅勉强地半站起来,字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深深的恨意:“她无事。”
窈月心里瞬时一松,万幸万幸。
“你与岐人或是陆琰有什么交易我不想知道,但任何有关娘亲的事,都必须告诉我。这原本就是我们说好的。”窈月直视着张逊说完,又掂了掂手里的刀,不屑地随手一掷,将刀重重地摔在地上,“这刀太钝了,扔了吧。”
张逊怒声骂道:“小畜生!”
本来准备转身出去的窈月听到这声骂,又笑嘻嘻地回头:“爹,您可千万别这样自降身份,我是小畜生,您不就是老畜生了吗?那咱家也别姓‘张’了,改姓‘畜生’好了。”
看着张逊气得泛白颤抖的嘴唇,窈月忍下心里更恶毒的话,闭了闭眼呼了口气:“当年你做那件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你恨我,恨我娘,恨陆琰,恨岐人,但其实你最该恨的,是你自己。”
说完,窈月不再去看张逊,也不想再与他共处一室,扭头就走了出去:“我去喊人来打扫,您好好歇着。”即便是身后传来一阵轮椅翻倒的声响,她也没再回头。
她爹的这辈子,注定要活在憎恶他人和自我憎恶里,这就是报应。她从来都不想变成她爹这样,但是摆在她面前的,并没有第二种的选择。
窈月仰头看了看从天边压下来的黑云,大雨将至。
也许她的报应,也不远了。
外头大雨倾盆,茶楼里却人头攒动,台上的说书人讲着今朝趣闻,台下的看客们则论着八卦闲话,格外热闹。
窈月窝在角落里嚼着花生米,耳朵里时不时飘进几句真假参半的对话。
“反正眼下这些大大小小的官老爷里,我只服京兆尹韦大人。你们听说了吗?这位韦大人最近可了不得,把圣人的小舅子都给办了。”
“办的就是那个孙国舅吧,该!这家伙色胆大过天,我曾亲眼看见他在街面上明着抢人呢!不是说还弄出了不少人命吗?这样的人渣败类,把他活剐了才好!”
“剐?有他亲妹妹在圣人枕边吹风,怎么可能!也就抄家流放,草草了事了。京兆尹再硬气,也硬不过人家是皇亲国戚啊。”
“他算哪门子的皇亲国戚,乡野出身的武夫莽汉罢了……如今与圣人有血脉相连的,除了宫里的那几位皇子公主,不就只剩下裴家了吗?那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懂吗!可惜裴家人丁不旺,裴太尉归家养病,唯一的那位裴公子又辞官去什么国子监教书……唉,裴家的确是不行了。”
“裴家
人少,都是因为造的杀孽太重。且不说远的,单单是在三年前,裴太尉主办的那桩大案里杀了多少人啊。我记得那时候,刑场方圆十里的地都渗着血,井水都是红的。我看裴太尉的病,多半就是因为被那些亡魂缠上了。”
“他那个儿子,据说和他早就闹翻了。若不是亲生的骨肉,这位裴公子恐怕三年前就死了。你们还不晓得吧,当年那桩案子里的首犯楚王,与裴公子的私交可不是一般的好呢。”
“哦哦,我记起来了,好几年前京里不是还曾流传过他俩的那些事吗?还听有人说啊,楚王当年其实没死,是被这位裴公子瞒着他爹给金屋藏娇藏起来了……”
“噗!”窈月听到这里,乐得把嘴里的花生都喷出,果然心情不好来茶馆听闲话八卦是对的。死人都能被说活,活人大概也能被说死。可惜裴濯这个活人不在,不然真想看看他听到这些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窈月想了想,裴濯八成是面无表情装淡定,但心里不知道怎么波涛汹涌呢。
窈月正自得其乐着,一个声音突然从身边凑了过来:“哟,真巧啊,你也来这里喝茶?”
窈月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爽,朝来人翻了个白眼:“来茶馆不喝茶,难不成还瞧病啊。”
瞿宗表被窈月的话一堵,本来准备挨着她坐下来的动作一滞,咳了几声,还是隔了张桌子坐下。
瞿宗表朝跟来的仆从们摆了摆手:“都下去。”
窈月瞟了眼,故意吃惊道:“瞿公子的阵仗挺大呀,怎么,令尊又高升了?”
瞿宗表得意地笑了几声,刚准备回答,窈月一拍脑门,装出恍然的模样:“是了,令尊因贪墨被勒令回府思过,思过思了大半年,也是该官复原职了。恭喜恭喜!”
在窈月虚情假意的恭维声里,瞿宗表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张越,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你有什么可嘚瑟的,不过是仗着祖宗荫庇,虚晃度日的废物!物以类聚,我看你迟早有天会跟林钧一样,被国子监踢出去!”
窈月一愣,亟亟地追问:“林钧?林钧他怎么了?”
瞿宗表瞥了满脸急色的窈月一眼,自己倒是悠悠地喝了口茶:“想知道?好好求我几声,或许……”
“砰”的一声,窈月摔碎手里的杯盏,捏着块碎片几乎要戳到瞿宗表的鼻尖,冷冷道:“说。”
瞿宗表吓得又结巴起来,“他他他他手脚不干净,偷偷偷偷偷东西,当当当然要被赶出去了……”
“偷了什么?”
“是是是是医馆里的贵重药药药材,什么雪莲的……因为我早上正好在医馆,所所所所以才知道……”
窈月心头一颤,果然是他!该死,之前竟然被他骗了!
“小二,我的茶钱这位瞿公子请了。”
窈月又气又急得扔下手里的碎片,撑着来时的伞,就一头扎进外头的瓢泼大雨里。
第32章 国子监(三十二)
“钧少爷回潞州了,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了吧。”林绥府上的门房如是说,接着又是一阵摇头叹息,“唉,误了自己的前程,还辜负了我家大人的一番苦心,孽啊。”
窈月没有在林绥的府门前多待,原路而返。
漫无目的的她撑着伞在路上走了许久,才发现雨已经停了,正要将伞收起时,突然被个行人撞了一下,伞被撞离了手。那个行人诺诺道歉,赶忙俯身将伞拾了起来,弓着身子递还给窈月时,低声开口:“小越。”
窈月接过伞的动作微微一滞,状似不经意地抬眼看向对方。眼前的人佝偻着背,身上穿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虽脏污不堪,却熟悉无比,是林钧。
“跟我来。”林钧说完,就埋下头匆匆地走了。
窈月装作整理伞柄的样子,借着眼角的余光四处张望了一会后,缓缓转身,跟上前方林钧的身影。
林钧将窈月带到一处深巷内的破败棚屋里,一边取下头上的斗笠,一边看向窈月笑道:“小越,你这样跟着我来,就不担心我设个要害你的陷阱?”
窈月哼了一声:“你打不过我。”
林钧举着斗笠作势要打窈月,笑骂道:“你这张欠抽的嘴啊。”
窈月扯了扯嘴角,但却挤不出笑容:“你……”
你真的是陆琰的人?
你在国子监是故意接近我的?
你就是杀了药童和沈煊的真凶?
你究竟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国子监?
来时的路上,窈月攒了一肚子的问题,眼下看着林钧那张笑脸,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她终究是不忍心将那个胆小怕事又整日热心肠的同窗,与陆琰手下那些冷血的杀手联系在一起。
窈月垂下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腰间的钱袋解下来,塞到林钧的手里:“我家的情况你应该也清楚的,饯行饭是请不起了,就凑合买点干粮路上吃吧。不准嫌少,省着点用。”
林钧看着手里瘪瘪的钱袋,愣了须臾后笑了,也没推辞客气:“等你日后得空来潞州,我做东请你吃全羊宴。”
窈月一听,不禁咽了咽口水:“那说定了。”
“没出息。”林钧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窈月,“给。”
窈月托在掌心瞅了瞅,是个精致的白色瓷盒,上面细细地描着几丛兰花,仿佛还能闻见隐隐的花香。窈月虽然没用过,却也知道这里头装着的是女子用来上妆的胭脂,惊得差些脱了手。
“你抖什么,”林钧赶紧上前握住,又小心地放回窈月手里,“放心,不是给你的。”
林钧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可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苦:“帮我给江姑娘吧。我之前答应过她的,给她带盒红袖斋的胭脂。看来我是不能亲自交给她了,你若是有机会,就偷偷给她吧。”
窈月一边在心里痛骂林钧见色忘友,一边嘴里也不饶人:“就你婆婆妈妈的事多……还有吗?需不需要我转告她,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让她再等你几年之类的?”
林钧自嘲地笑了几声:“那倒不必,我自己都前途未卜,何必再耽误她呢。”
见窈月的脸色黯了下来,林钧又乐观道:“离开国子监于我而言,并非是最糟的一条路。旁人笑话我是七品官的庶子。呵,算他们高看我了,我的生母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但你瞧,潞州林氏只把我一个人被送来了京城,进了国子监。”
林钧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定定地看着窈月:“我会回来的。”
头顶“轰隆”一声惊雷,雨又下了起来。
林钧将斗笠重新戴上,“城门落锁前,我必须出城。小越,别过了。”
“保重。”
林钧朝棚屋外走出几步,忽然停住,又转回身,贴近窈月的耳畔极轻地道:“当心裴濯。”
说完,林钧看了眼神色复杂的窈月,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就走进大雨里,迅速地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
莫非,林钧被赶出国子监,跟裴濯有关?
他能发现林钧的身份,那她的身份不也昭然若揭了吗?
那他为什么不也把自己赶出来,或者直接送去京兆府,反而还送她回家……
她爹?裴濯难道是想从她爹这里下手吗?!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窈月惨白的脸。
雷雨天气,入夜后的章台巷仍是车马如龙,梦华居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
一袭青衫的裴濯刚刚踏入梦华居的大门,一个小厮装扮的少女就迎了上来,娇声如莺啼:“请问您可是裴濯裴公子?”
裴濯微微颔首:“正是。”
“公子请随奴家来。”少女脚步轻盈地领着裴濯穿过人群,越走越深越走越静,但异样的静谧中隐隐传来一支琴曲。他们仿佛是寻着琴曲传来的方向而行,曲音渐渐清晰,时而低回婉转
,时而轻快高扬。
随着曲调渐高,裴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蓦然一停,走在前方的少女正好在一处敞开的房门前停下:“公子,到了。”
裴濯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
曲音戛然而止,女子的笑声响起:“你是第一个不愿多看我一眼的男人。”
杜卿卿缓缓起身,身姿婀娜地倚着门框,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十年了,你难道就不想我这个姐姐吗?”
裴濯微微偏过脸,可仍旧没应声。
杜卿卿走到裴濯的面前,细细地打量着下颚紧绷的他,唇角勾起,笑颜倾国:“我可是想你想得紧啊,我的好弟弟。”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他的脸。
“你长高了,却瘦了很多。”
裴濯退后几步,目光宁愿落在长着青苔的地砖上,也不愿看着面前的美人。
“我不是来见你的。”
“我知道。”杜卿卿收回落空的手,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等再扬起时妆容精致的脸上笑容如常,“可你若是连我都应付不了,又怎么去应付他呢?”
裴濯抬起眼,声音很冷:“你在为他做事?”
“不,”杜卿卿笑着看向裴濯,一字一顿道:“我只为我自己做事。”
裴濯蹙眉,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出口。
“回去吧,继续安心地做你的富贵闲人,我可以当你今晚不曾来过。”杜卿卿朝屋里看了一眼,弯起唇角,魅惑入骨,“你无须担心,他那里我自有法子对付。”
裴濯顺着杜卿卿的目光朝屋里的帷幔深处看去,正欲举步走进去,却被她扯住衣袖。
见杜卿卿颦眉,朝他无声摇头。裴濯低下头,轻轻地拽下她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嘴唇翕动:“放心,阿姐。”
屋里茜色的帷幔重重叠叠,以致于帷幔后的人影像是被染上了层腥红,透着血一般的冰冷与残忍。
裴濯掀开帷幔,里头坐着的人也正好抬头,朝他扬眉一笑,仿佛此刻只是好友相聚的场面。
“昨夜一别,没想到竟这么快又相见了。”
裴濯略微弯唇角:“伯珪是嫌我烦了?”
“哈哈哈哈,岂敢!”陆琰笑声朗朗,“请。”
裴濯在陆琰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冒昧请伯珪来此,是想与伯珪做个交易。”
陆琰抬手为裴濯斟茶,礼数周全:“愿闻其详。”
在茶汤的腾腾热气下,裴濯的笑容有些模糊:“是伯珪三年前未做成的那笔交易。”
陆琰垂下眼,低头品茗:“明之的意思,陆某不明白。”
“伯珪若不明白,芳草汀内的那处深坑如何解释?”
陆琰放下茶盏,看向裴濯的目光冰冷,但唇角仍带着笑意:“想和我做这笔交易的人,他们的下场,明之你也都看到了。你不怕吗?”
“在我所求之物面前,生死不惧。”
“哦?”陆琰状似好奇地问,“明之所求为何?”
裴濯从袖中拿出那块六瓣梅花的墨色玉佩,放在神色骤变的陆琰面前,微笑着道:“我所求的,与家父当年一样。”
第33章 国子监(三十三)
丞相郑遂的府邸就位于皇城边上,夹在一众王孙公侯的深宅大院中并不起眼。而这座不起眼的府邸还是圣人特意赐给郑遂的。
当时的郑遂刚从黔州调入京城,在寸土寸金的京中买不起宅院,只能住在城外的驿馆里。天还黑着就候在城门外等着门开进城上朝,晚上又得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回去,他也没钱骑马坐车,进城出城全靠两条腿。
郑遂如此坚持了三年,一日因跑急了,在上朝的路上摔折了腿,才被圣人知道他每日披星戴月如此奔波,便赐了这座紧挨着皇城的府邸给他。
这个“赐宅拜相”的故事还曾经是一段圣君贤臣的佳话。郑遂也曾经是天下寒门学子争相效仿的典范。甚至曾经有考生将刻着“郑遂”两字的木条当作护身符带入春闱考场。
当然,都是曾经。
郑遂的马车一停稳,候在府门处的管家就忙不迭地迎上来,朝从车内下来的郑遂躬身道:“相爷,礼部的曾尚书到了,正在议事厅里候着。”
略有倦容的郑遂点点头,跨进府门的时候突然问:“修儿呢?”
“公子从国子监回来了,正在房中温书。”
郑遂脸上浮起几分笑意,瞬间和颜悦色起来:“我先去后院看看修儿。”
管家应声,一边上前为郑遂引路,一边朝身边的仆从使了使眼色。那个仆从会意,悄悄往边上退了几步,然后就抄着近路奔往后院。
郑遂早年丧妻,对郑修这根独苗宠爱得恨不能日日捧在掌心,时时护在胸口,别说打骂了,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对他说。
还未进郑修的院子,郑遂就瞧见从书房里溢出来的光。他朝跟随的仆从挥挥手,把他们都留在院外,自己一人走了进去。
入秋的夜风萧瑟,可书房的门窗全部敞开着。郑修坐在烛光闪动的书案前,凝神看着手上的一卷书,眉头微蹙。郑遂不禁想起自己十年寒窗的苦,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修儿,夜里风凉,当心受寒了。”
沉浸在自己混乱思绪里的郑修,完全没听见郑遂进来的脚步声,有那么眨眼间的惊慌,但及时站起身抬手行礼,勉强遮掩了过去。
“爹,您回来了。”
郑遂仿佛没注意到郑修刹那间的失神,一边上前关上窗户,一边絮絮地说道:“读书用功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度,可别累坏了眼睛。听说你们这次的中秋假期很长,正好,眼下六部的不少衙门缺人手,修儿可以去里头见识见识,就当是见习了。年关将至,吏部和户部会比较忙,兵部和礼部稍稍清闲点,刑部和工部也不错,就是杂事多些……你想去哪儿?”
“我都不想去。”郑修毫不犹豫地拒绝,“年末考核近在眼前,我想以学业为重。”
“好好好,依你。”郑遂笑着拍了拍郑修的肩膀,“不过中秋宴席,你可得随我一起去见见那些叔叔伯伯,让他们认一认你,毕竟过不了多久都将是你的上司。”
“才华是要的,人情也是要的。”郑遂看着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的儿子,语重心长道,“你长大了,应该知道有些事情就算不喜欢,也依旧是要做的。”
“是。”郑修没有再拒绝,停了停,他看向郑遂,问:“爹,那中秋的宴席上,我可以请监内的同窗来吗?”
郑遂略感意外,但仍应得十分爽快,笑道:“当然。修儿就算是想把整个国子监的人请来都行。”
少年的心事是藏不住的,郑修顿时喜上眉梢,还朝郑遂深揖了一礼,感激道:“谢谢爹!就一个人,到时候就安排在我旁边坐着,任她埋头吃喝就行。”
郑遂把郑修的反应尽收眼里,笑意不减地问:“是你的哪位同窗啊?”
郑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起脸上的喜悦,正色道:“燕国公府上的,名叫张越。”
郑遂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转眼看向郑修方才拿在手上的书,如常地问道:“看的是哪本书?可有不懂的地方?需不需要……”突然传来的叩门声,打断了郑遂的话。
郑遂皱眉,他们父子相处时,他最不喜旁人打搅,但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眉宇舒展道:“你怎么来了?”
郑修循声望去,朝那个人影行礼:“姨母。”
孟嫱拎着个食盒,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话是对着郑修说的,但目光却渐渐落到了郑遂的身上。
“修儿温书太辛苦,我就做了些吃的送来,没想到相爷也在这里。正巧‘金风玉露’我盛了两份,相爷要不要尝尝?”
郑遂看着孟嫱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两碗桂花酒酿圆子,像是追忆又像是感慨道:“在黔州的时候,阿娴就常做这个,怕我吃腻了,就给它起了个‘金风玉露’的花名。阿娴走后,我就再也不吃了,因为都不及她的手艺。”
孟嫱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
“你们吃吧,我在前院还有客。”郑遂没有看孟嫱,只对着郑修叮嘱
道,“吃完后就早点歇着,别太累了。”
“爹慢走。”
郑修送走了郑遂,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的孟嫱,语气如常地问道:“姨母要留下一块吃吗?”
孟嫱这才回过神,神情恍惚地朝郑修笑了笑,说:“不了,我头有些疼,先回去了。你多吃些,多吃些……”说完,便脚步踉跄地急步走了出去。
郑修等孟嫱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高声唤人:“来人。”
候在院子里的仆从闻声跑进来,就瞧见自家公子指着案上的一排吃食,面无表情道:“全扔了。”
郑遂一步出郑修的院子,脸就沉了下来。
张越。
郑遂很了解自己的儿子,郑修自小就好胜要强,从不把旁的人放在眼里。可看方才郑修的神情,这个张越不仅入了郑修的眼,还被郑修放在了心上。
区区一个家道中落毫无前途的监生,也配被他的宝贝儿子放在心上?!
“郑安,”郑遂突然开口,“修儿在国子监里有个同窗叫张越,你可知道?”
管家闻声立马上前,躬身答道:“张越和公子是同居一室的室友,此人才学平平品性一般。公子从未提过此人,与他也没什么来往。”
管家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听说此人生得一副好模样,加上伶牙俐齿,在国子监中的人缘颇好。”
郑遂听完,脸沉得更厉害了。
满腹心事的郑遂刚走进前院的议事厅,早就等得抻长了脖子的曾侑赶紧笑着迎上去,恭维道:“恩相,双喜临门啊。”
“何来双喜?”郑遂漫不经心地在主位上坐下,见曾侑觑了眼周围的仆从,便摆摆手,让仆从们都从屋内退了出去。
郑遂最不喜曾侑的一点,就是拐弯抹角,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你直说就是了。”
“是是是。”曾侑见郑遂心情不佳,不敢再说废话,谄笑道,“一喜是恩相千秋寿诞将至,二喜是恩相公子高中状元。”
听着这不痛不痒的奉承,郑遂敷衍地笑道:“借曾尚书吉言。不过我听说,今年秋闱的举子里出了不少文魁,犬子年纪尚轻,明年的春闱怕是比不过。”
“恩相过谦了,小郑公子的才名早就出了国子监,誉满京华。若是恩相不放心,还可以再加一重保障。”曾侑的身子探向郑遂,话语声略低,“云中府的府学生何峻,恩相可还记得?”
“何峻?”郑遂回想了一阵,隐约记起是有这么个人。“三年前那个为救母而弃考的解元?”
“正是。卑职三年前在云中府监考秋闱时,因惜才给过他些银钱,故而与他相识。”曾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此人文采盖世,可惜被家门所累。若非三年前为了照顾家中病母弃考春闱未入殿试,状元舍他其谁。不过他老母虽病逝,却还有一好赌成性的恶父,急需钱财还债。几日前,他拿了篇文章来寻卑职……”说着,曾侑从袖中掏出几卷墨迹满满的纸张,恭敬地递给郑遂。
郑遂明白了曾侑的言下之意,笑容淡淡道:“犬子虽才疏学浅,但还不至于需要人代考。”不过,郑遂还是接过曾侑递过去的文章,展开看了起来。
曾侑盯着郑遂,见他越看越入神,最后忍不住抚掌赞道:“果然好文章!”见状,曾侑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郑遂又将文章仔细品读了一番,仍是止不住地点头。“你告诉何峻,那赌棍亲爹不要也罢。他若是能在这次春闱中拔得头筹,我便将族中女儿许给他。日后在官场上,修儿也能有个帮衬。”
曾侑没料到竟有意外收获,忙站起来朝郑遂行了一礼,笑道:“如此,卑职先替何峻谢过恩相了。”
“过几日我府上的中秋宴席,你带他一块来吧。能写出这样锦绣文章的人,我也想见见。”
“是。”曾侑应下后,仍站在郑遂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事?”郑遂瞪了扭扭捏捏的曾侑一眼,不悦道,“有事就说。”
“今日朝会后,圣人召卑职去了御书房,谈了些明年春闱的事宜。”曾侑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圣人虽没有明着说,但言语间,似乎是想让翰林院主持这次的春闱……还提到了裴濯……”曾侑知道郑遂与裴颐之间的过节,但此时也顾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
“故卑职猜想,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若非翰林院的程白,便极有可能是国子监的裴濯。”
曾侑的话音一落,郑遂就将方才还夸赞不已的文章扔在地上,覆脚狠狠地踩了上去,冷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我也得再想想了。”
第34章 国子监(三十四)
世宁堂是京城里最大的一家药房,店铺虽然开张的时间不长,但因卖药货真价实,又经常给穷人义诊施药,有口皆碑,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即便是恼人的阴雨天,前来世宁堂寻医问药的客人也依旧络绎不绝。
窈月挤在人群里,仔细打量着世宁堂里每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伙计学徒。
“我来取药。”窈月掏出几张半湿的纸,递给角落里的一个正在裁药的伙计,“这是药方。”
那个伙计抬眼看了窈月一眼,然后停下手里的活计,接过药方瞧了瞧,用不甚流利的官话说道:“有一味药还在路上,请公子入内,稍等片刻。”
说完,伙计把药方递还给窈月,手肘处指向身后一道虚掩着的小门。
窈月将药方收回袖子里,什么话也没说就绕过眼前的伙计,推门走了进去。而这个伙计也继续埋头裁药干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门后是一条不长但狭窄的过道,过道两旁的墙面上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孔。窈月知道,这些小孔要么用来发射暗器,要么用来喷洒毒烟,若是有不速之客闯入,顷刻间就会丧命于此。
窈月推开过道尽头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花草葱郁的园子。窈月穿过园子里的门廊,就瞧见不远处的厅堂上坐着一个锦衣玉带的男人,是陆琰。
陆琰的面前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子数量相当,他手里执着一枚黑子,似乎正在想下一步要落在何处。
从窈月认识他时起,他就爱下棋,他教过她很多东西,却从未教过她下棋。
窈月长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然后疾步走上前,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一张纸条“砰”地拍在棋盘上,“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琰将被窈月震得四散的棋子一枚枚拾起,重新放回到棋盘上原本的位置,语速缓缓道,“你入国子监进学半年,字忘了,规矩也忘了吗?”
窈月只当没有听出陆琰的指责,戳着字条上的八个字:“‘有则取之,无则杀之’,杀谁?郑修吗?他可是郑遂的亲儿子,你们就不怕……”
“这是大人的命令。我传递命令,你执行命令。至于之后如何,与你我无关。”陆琰将一枚黑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棋盘上,而后抬眼看向窈月,目光犀利如刀,“你是不敢杀,还是不舍得杀?”
窈月被陆琰的话堵得一时语塞,虽然头还昂着,但气势比之前弱了许多。
“我只是……只是因为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当初只让我在国子监里接近郑修,再寻机进入郑家,到飞云楼里找那件宝物,并不曾……不曾让我杀他。”
陆琰看着眼前的窈月,仿佛又看到初见时那个倔强不屈的女孩,笑了一声:“你这性子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说着,陆琰从窈月身上收回目光,拈起一枚白子,对着棋盘继续沉思了起来。
就在窈月以为,陆琰在用沉默表示逐客之意时,他又突然开口了:“若是如郑遂所说,宝物的确在他的飞云楼里,那他的儿子就不用死。若是没有,郑遂自然应该为他的谎话付出
代价,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陆琰的话让窈月的心里生出一阵寒意:“要杀郑修……有很多机会,何必挑那日?”
“独子死在自己的生日宴上。”陆琰冷笑道,“权当是大人送给他郑相爷的寿礼了。”
窈月不再说话了,她知道眼下的郑修已是那位大人砧板上的鱼肉,即便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代替她做这件事。
“放心,不会让人怀疑到你的身上。”陆琰悠悠地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等此事一了,你还要回国子监继续做‘张越’。”
“知道了。”窈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纸条你帮我毁了吧,我回去了。”
陆琰的声音从窈月的身后追了上来,像是提醒但更像是警告,“做好你该做的事。多余的事别想别看别管,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窈月突然想起国子监医馆里那个背上烙着六瓣梅花的药童,觉得陆琰对自己的这番警告甚是讽刺。
“你方才也说了,你只是传递大人的命令,你若是做了多余的事,被大人知道,”窈月止住脚步,回头看向一动不动的陆琰,“下场是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陆琰凝视着棋盘,没有说话。
窈月看着陆琰的身影,默然叹了一声,而后语气和缓,轻声问:“六哥哥,我娘亲还好吗?”
“青姨很好。”陆琰从棋盒里拈起一枚黑子,“我来之前见过她,她正在做一件夹袄,说等你明年生辰的时候送你。”
“果然还是娘亲疼我。”窈月脸上的神情瞬时明亮了许多,眉眼弯弯地朝陆琰挥了挥手,“六哥哥,我走了。”
等窈月的身影和脚步声彻底消失,陆琰忽然将手中的黑子砸到棋盘上,一时间,数不清的棋子蹦跳起来,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散落了一地。
陆琰盯着地上黑白交杂的棋子,静默了片刻后开口:“乘风。”
一个人影应声出现在陆琰的身后,正是之前在药房角落里裁药的那个伙计。此人出口的并不是鄞国的官话,而是岐语:“主上有何吩咐?”
陆琰面无表情地命令道:“中秋那日跟着她,若是没有找到那件宝物,一旦有异动,先杀了郑修,再杀了她。”
“是。”
临近中秋,京城却一连下了好几日雨,就在京城诸人担心中秋也是阴雨天,无法赏月的时候,雨忽然停了。
窈月枕着胳膊,躺在自家屋顶上,嗅着雨后独有的清新空气,看着被水汽萦绕着湿漉漉的一轮圆月,低声喃喃道:“不知道明儿还有没有空闲赏月了。”
窈月看了好一会儿月亮,忽的坐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不知看过多少遍、已经有些皱巴巴的帖子,迎着月亮,又盯了好一阵子。
这是下午郑修派人送来的,拿着这薄薄的物件,她就能横着走进丞相郑遂家的大门,然后……
她迎着月亮笑了,但明月的清辉下,她的神情却是苦涩的。
“郑修啊,你可莫要怪我。”
第二天,窈月坐在伙房的灶台边上,把碗里的白粥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大大咧咧道:“花婶,中午和晚上都不用给我留饭了,我要去相府吃席。若是得了相爷的青眼,留我秉烛夜谈,说不定晚上也不回来住了。”
“知道的小公子,”花婶笑眯眯地给窈月擦了擦嘴角,又指了指张逊住处的方向,小声说,“今儿是中秋,别家的席面再好吃,丞相老爷再可亲,小公子也要早些回来啊。将军会等你的。”
窈月点点头,像是安慰似的拍了拍花婶的手背,笑着说:“花婶,我晓得的。我出门了,你们好好过中秋吧。”
窈月跨步出了伙房歪斜的门,脚步飞快地穿过荒草丛生的院子,眼见着大门就在跟前,冷厉的声音突然从斜后方劈来。
“你要去做什么?”
窈月本想装着没听见,但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窈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转身,看向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张逊,毫无情绪起伏地吐字:“做能救娘亲性命的事。”
张逊一听,放在膝上的双手瞬时握拳,向来无神的眼睛也瞪圆了,灰白的唇颤了颤:“你、你……咳咳咳……”话还没说完全出来,就剧烈地咳嗽不止。
窈月看着张逊这副紧张的模样,莫名地想笑。就这么担心她败坏张家的名声?若当真把家族名声看得这般重要,他受伤被俘时,他得知全家被屠时,他被岐人要挟时,就应该以死明志,苟活至今又算什么呢?
“您放心,我若有什么好歹,不会连累您和张家。毕竟咱家族谱上,您只有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张越。”窈月朝张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抿嘴笑道,“爹,儿子走了。”
“你给我站……咳咳咳……”
张逊咳得更厉害了,家里的老仆听到声响都慌慌张张地赶来。
“将军,发生何事了?”
“要不要去请郎中?”
“去……去……”张逊强忍着咳意,艰难地支起身子抬起手,指着方才窈月站着的方向,但早已没了窈月的人影。
半晌后,张逊闭上眼,仿佛认命般的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但恢复了素日的冷硬:“拿我的名帖,去国子监,请裴二公子来,要快。”
窈月离了家,并没有直接去相府赴宴,而是来到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她穿梭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里,然后钻进了一间售卖文房四宝和书画字帖的铺子,在各种小物件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最后指着一方不起眼的砚台。
“就这个了,给小爷我包起来。”窈月微仰着头,带着几分颐指气使和洋洋得意,大声道,“包好些,这可是要送给丞相大人当寿礼的。”
“是是是。”店家一边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偷偷打量着面前的窈月,然后难以察觉地摇摇头,并不相信面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少年会是当朝丞相的座上宾。
窈月嫌只用油纸包了一层寒酸,又让店家拿来根红绳五花大绑似的缠了好几圈,才满意地点头道:“瞧这红绳,多吉利喜庆!丞相大人肯定喜欢。”
窈月付了钱,拿上包好的砚台,脚刚跨出铺子,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铺子里响起,“兄台,请留步。”
窈月循声回头,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铺子里走了出来,朝窈月拱手道:“敢问兄台,也要去相府赴宴吗?”
窈月拱手还礼,瞧着面前的人:“也?你也要去?”
“正是。”面前的年轻男子朝窈月弯唇一笑,初秋舒爽的日光下,笑得很是好看。
“何峻,云中府府学生。”
何峻?
窈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面前的这张脸却越看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35章 国子监(三十五)
窈月盯着何峻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虽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当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
窈月敷衍地朝何峻扯了扯嘴角,语气算不上友好:“张越,国子监监生。”
“失敬失敬。”何峻似乎没有听出窈月言语里的冷淡,依旧笑容不减地看着她,“区区初来京城,从未去过相府,可否烦请张兄带区区同去?”
窈月挑眉,她不想搭理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可眼前这人没有知情识趣地退到一边,反而一副自来熟的架势,但言行举止又规矩得体,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啊,请。”窈月嘴上应下,脚下却快走两步,和何峻保持着距离。
窈月一边将砚台往袖子深处塞了塞,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着身后的何峻,状似不经意地闲谈起来:“云中府府学人才辈出,我听来自云中府的同窗说过,几年前那里出过一个神童,刚会说话就能作诗写文,十四五岁便中了解元。不知这位神童,何兄可曾见过?”
“惭愧惭愧,”何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此人正是区区。”
窈月愣地止住了步子,转头看向何峻,再次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男人。她不过捡了个有些印象
的云中府故事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真被她撞上故事里的人物。
巧合?她可不信。
何峻立在一旁,任窈月肆无忌惮地上下左右打量,但被打量久了,也透出一些不自在:“张兄,是在找什么吗?”
窈月朝何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在找仙气呢!何解元是文曲星降世,让我这等凡人遇上了,不趁机吸几口仙气岂不亏了。”
说着,窈月上前勾起何峻的胳膊,一改之前的疏离态度,热情亲切地仿佛是多年不见的异姓兄弟:“来来来,相府往这边走,我和何兄同去,一路上正好多沾沾仙气。何兄你不知道,监里的夫子总骂我是块朽木了。以后夫子再这般骂我,我就可以还嘴,我即便是朽木,也是块蹭过文曲星仙气的朽木。”
何峻没有被窈月突如其来的热情吓着,也没有拒绝被窈月的胳膊勾着往前走,只是扫了一眼窈月的衣袖,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张兄谬赞了。张兄既有国子监的出身,又有相府护持,才着实令区区羡慕。”
窈月皮笑肉不笑地哈哈了两声,一脸好奇地问:“何兄来京,是为了备考明年的春闱吗?”
何峻点头,而后叹气道:“上一次的春闱,区区因病耽误了,故而这次提前来到京城。”
“天将降大任于……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饿……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窈月磕磕绊绊地拽文了几句,然后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何峻的肩:“何兄勿忧。以何兄高才,此番定然一举夺魁。国子监临近考期时,会面向外地学子开设讲坛。何兄若是想听,我可以帮你问问开讲的时间。”
“张兄如此古道热肠,区区在此谢过了。”
何峻说着,就要朝窈月拱手行礼,被窈月伸手挡住。
“别整这些虚的,等何兄高中骑马游街时,可得记着向人群里的小弟我招手啊。”窈月朝何峻眨眨眼,“何兄在何处落脚?等我打听到了开讲时间,就去告诉你。”
何峻道:“尚未找到合适的住处,目前暂住在城南的云间寺,替寺中僧人抄写经文,也能攒些盘缠。”
窈月嘴上说着“辛苦”,心里却在琢磨:云间寺,这寺庙的名字她听杜卿卿提过,难不成何峻和杜卿卿有关系?
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话里,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相府外的街上。
窈月粗粗数了数街面上来往的车马和行人,碰了碰何峻的胳膊:“何兄你瞧,郑相的脸面是真大,能让这么多人舍了家里的中秋团圆宴,来给他老人家过生辰。”
何峻望着相府门口乌泱泱一片的人影,如过江之鲫,脸上的笑意散了几分,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多少人悬梁刺股十年寒窗,所求的,就是这一刻。”
窈月偏头看向何峻,看见他眼眸中隐隐有光,但不等她看清那点光亮中包含的情绪是什么时,何峻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只有盈盈的笑意。
何峻朝窈月弯唇笑道:“张兄难道不期盼这一刻发生在自己身上吗?”
“我是没出息的,过生辰嘛,自己安安静静吃碗面就行,何必这么多人围着看自己热闹呢。”窈月笑呵呵道,“何兄你也不必急,等你明年金榜题名,来日位极人臣,也能有这样众星捧月的大场面。来来来,咱们也挤进去,不然可要赶不上开席了。”
虽然寿宴中午才开席,但不少宾客早早地就携礼登门,厅堂前不算大的院子里已经熙熙攘攘,寒暄声不绝于耳。
郑修亦步亦趋地跟在郑遂身后,跟宾客一一见礼。
郑遂笑容可掬:“这位是户部的丁尚书,这位是工部的瞿尚书,这位礼部的曾尚书。”
郑修面无表情:“见过三位尚书大人。”
曾侑见郑遂心情不错,立即马屁精附体,谄笑道:“听许祭酒说,国子监最近的一次经书考核,小郑公子又是魁首。圣人也常夸小郑公子的文章有风骨,就算和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比,也不遑多让。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虽然明知道曾侑是在溜须拍马,但郑遂听了依旧很受用,嘴上说着自谦的话,眼里却全是自豪和得意:“只会念书的呆子罢了。小犬日后还请诸位不吝指教,多多照拂。”
“相爷这话可折煞下官了。小郎君前途似锦,我们几个老家伙能做的,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等明年春闱,相爷公子登科及第,我们还要再上门吃相爷家的席面呢!”
“说的是说的是,恩相可不能小气,小郑公子的人生幸事,那排场怎么也得比今日的大上一倍。”
郑修听着那些真真假假的恭维,偶尔颔首应一两句,目光却时不时地往门口的方向飘去。
趁郑遂和宾客相谈正欢时,郑修朝路过的管家招手,等管家走近了,侧身贴耳地低声问他:“张越来了吗?”
管家同样低声回道:“没有。小的一直在门前候着,并没有看见张公子。”
郑修微微蹙眉,抬眼环视一圈四周,然后继续低声道:“若是他来了,直接带他来见我。”
管家点头:“是。小的去了。”
郑遂察觉到郑修和管家说话的动静,但并没有立刻询问,等以更衣为理由,离开接待宾客的院子,四下只有父子二人时,才开口问:“修儿,你方才找郑安什么事?是身子哪里不舒服吗?”
郑修没想到自己私下的举动还是被郑遂发现了,愣了一下,但还是如实地说:“我那个同窗还没来,我担心外头人多她迷路了,或是遗失了帖子进不来……爹,我能去门口看看吗?”
郑遂理解地点点头:“去吧,陪爹和客人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去松快松快也好。”
郑修喜不自胜:“谢谢爹!”话说完,又觉得自己外露的喜悦有些过多,连忙收敛表情和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等她到了,我就带她来见您,给您拜寿。”
“好好好。”郑遂笑意满满地看着郑修一步并作两步地离开,等郑修的身影在拐角处彻底消失后,他脸上的笑容也瞬时消失。
郑修还没赶到门口,就听见从门的方向传来的鼎沸人声里,有分外熟悉的声音。
“你们小心些,这块砚台可是我千挑万选,历时数月花费重金才买到,要双手捧着亲自送给相爷他老人家的。若是损了一丝一毫,别说这砚台的价钱你们赔不起,最重要的是我这腔对相爷的忱忱心意,就被你们毁了!”
“张越!你又在……”郑修嘴角的弧度还没有彻底弯起来,就突然垮了下去。
郑修盯着窈月身侧,离她极近的年轻男子,冷漠出声:“你是何人?”
“何峻,”何峻像是没有察觉到郑修身上散发出的莫名敌意,朝他微笑着拱手,“云中府府学生。”
窈月插嘴介绍道:“他是我来的路上认识的,云中府的解元,学问极好……嗯,学问和你一样好。”
郑修近乎无礼地“哼”了一声,将目光从何峻的身上移开,询问一旁的仆从:“这人可带了帖子?”
“回公子,带了的。”那仆从觑了眼郑修的表情,又赶紧补充道,“小的验过了,帖子是真的。”
窈月趁机把砚台从查验的仆从手里夺回来,重新用油纸和红绳包好塞回袖子里,然后站到郑修身边,指着那一群仆从,狐假虎威道:“我和你家公子不仅是同窗,还是室友,是他请我来的。怎么,你们查完了礼物不够,还要搜我的身吗?”
仆从们都甚是有眼力地躬身退后:“不敢不敢……”
郑修瞥了一眼张牙舞爪的窈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跟我走吧。”
“得嘞!”窈月见好就收,十分狗腿地跟着郑修走了几步后,又想起什么回头,朝何峻挥了挥
手,“欸,何兄,我先进去了,日后有空来国子监找我玩呀。或者等我有空,去找你玩也行。”
何峻笑着应道:“好的张兄,区区随时恭候。”
郑修一直默不作声地走在前头,窈月则跟在他后面,左瞧瞧又瞅瞅,时不时地发出感叹:“啧啧,不愧是相府,虽然你我两家隔得不远,但跟我家那种破落户就是不一样,瞧这飞檐修得……”
郑修突然停下脚步,然后抓起窈月的手腕,将她拉到旁边一处高大浓密的树丛和矮墙形成的死角里。
“郑修,你做什么?”窈月挣了挣自己的手腕,皱眉道,“你拽疼我了。”
郑修没有松手,只是直直地盯着窈月,目光滚烫,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很急:“张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36章 国子监(三十六)
窈月睁大眼望着郑修,装傻充愣道:“什么什么意思?”
“你今日来我家,来给我爹拜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为了……”窈月张了张口,为了找东西为了杀你啊,“为了吃你家的酱肘子啊,你家厨子做的酱肘子我爱吃极了,你不是知道的吗?”
郑修的手忍不住收紧,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盯着窈月,盯着她脸上露出的每一丝表情,试图找出她口是心非的证据。
“没了?”
“没了。”
郑修的眼眸瞬时一黯,松开窈月的手腕,转过身背对着她,垂头默然片刻后,传来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了。”又沉默了一阵后,郑修转过身,看着窈月,“不过没事,我可以等。”
“等?等什么?”窈月继续装傻道,“等开席吗?”
“你就知道吃!”郑修瞪了窈月一眼,然后迈步走出死角,走回原来的路上,“跟着,我带你去。”
“多谢郑大公子,您可真是位大善人。”窈月说着,就笑嘻嘻地跟了上去,被郑修松开的那只手则往袖子里缩了缩,攥紧了那方包好的砚台。
窈月跟着郑修步入一扇月门,进了一处布置雅致的院子,廊上廊下都走动着不少人影,有忙碌的仆从,也有闲散的宾客。窈月四下扫了扫,却在瞄到一个人影后,蓦地跳起来,然后飞快地将自己整个人藏进郑修身后。
郑修只能停下脚步,蹙眉道:“你大白天见鬼了?”
“嘘——”窈月将郑修当作盾一样挡在身前,然后又像做贼似的,从郑修的肩头探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前方。
郑修顺着窈月的目光看过去,堂前的廊下站着一个宽袍广袖的男人,歪斜着身子背靠廊柱,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里的折扇敲鸟笼,惊得笼中的鸟雀跳来跳去。
郑修身形未动,只是头微微偏了些,低声道:“那人是翰林院的,你认得?”
窈月当然认得,那个用扇子逗鸟的男人是程白。窈月虽然只与程白在芳草汀有过一面之缘,但也能察觉出他与裴濯的关系匪浅。
窈月躲在郑修身后没有做声,等她仔仔细细地把里里外外的宾客挨个认了一遍,确认现下这里只有程白,并没有裴濯时,才长长地吐出口气,从郑修的身后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上前。
“学生张越,见过程翰林。”
程白正待得无趣,忽的见窈月冒出来,顿时有了精神:“哟,小徒弟!你竟然也在这儿?那我果然没猜错!明之呢,他在哪儿?他是不是同你一道来的?”
“裴夫子?”窈月听得一头雾水,心却又提了起来,“裴夫子也来这里了?”
“他没来吗?”程白又蔫了回去,倚着柱子长吁短叹起来,“大好的中秋佳节,难得的良辰美景,我竟要生生耗在这里,呜呼哀哉……咦,这位小郎君有些眼熟啊。”
郑修板着脸上前,硬邦邦地说:“敝处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程白脸上的尴尬之色只出现了一瞬,立马展开折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夸道:“原来是郑小郎君。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一表人才。”程白摇着扇子勉强夸了两句,然后又看向窈月,问:“明之今日当真不来?”
窈月朝程白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程翰林高看学生了。夫子他老人家神鬼莫测,学生哪里知道他的去处。”
“怪哉,”程白收起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絮絮道,“我今早去国子监,请明之给我新得的扇面题两句诗,他也答应了。哪想到收了张名帖,他二话不说就把我抛下出了门。我寻思,今儿京城里,能请得动明之登门的,也就郑……咳,郑相了。我还想着跟在他后头来,说不定能寻到点热闹瞧瞧,唉,失算了。”
窈月看向郑修,郑修朝她摇头,来的宾客里并没有裴濯。
三年前,裴颐被圣人“请”回家养病,郑遂在其中出力不少。就算这次郑遂给裴家送了寿宴的帖子,裴家不送副挽联来都算大度了。
“可我瞧他乘车离开的方向,的确是这边……难不成他回自个家过中秋了……他终于想明白了?”程白将扇柄往手里用力一敲,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若果真如此……妙哉妙哉!”
窈月朝郑修挤挤眼,小声说:“有学问的人,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比如那位何解元,又比如这位程翰林……欸,郑修,你平时也这样?”
郑修白了窈月一眼,没理她。
郑修想带窈月从言行古怪的程白身边离开时,正好看见管家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便问:“郑安,爹在后院还是前厅?爹之前嘱咐我,要带同窗到他跟前,让他见一见。”
“相爷眼下应该在后院,小的正要去请。”管家气喘吁吁地答话,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汗,“国舅府的二公子来了。公子,您要不要去前边迎一迎?”
“二公子?”郑修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窈月听了心里却是咯噔一声,糟了糟了,裴濯竟然真来了。每次裴濯出现,都会有意无意地坏她好事。
窈月瞥了一眼身侧的郑修,看来她要提前动手了。
不远处的程白也听见了,心情和思绪一时间更加复杂。
“明之来这儿了?他没回家?那他之前去了哪儿……算了算了,我直接去问他好了。”说着,程白就跨过廊下的栏杆,甩着扇子朝大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裴夫子来做什么?”郑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然后扭头看向窈月。
窈月此时也正拿眼角偷瞄他,心虚地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
郑修哼了一声:“你能知道什么?”说完,郑修就吩咐管家,“你去后院把这事告诉爹。来者是客,我去前面迎他。”
“是。”管家应下后,健步如飞地往后院的方向奔去。
窈月见郑修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后,便要往院门外走,上前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郑修语气干巴巴的,毫无起伏:“他是夫子,我是学生,我自然要去迎他。”说着,抬眼看向窈月,“你要和我一道去吗?”
“迎来送往的事,不是有你爹郑相爷吗?咱们小辈自己玩好吃好就行,何必搀和大人们的烦心事。再说了,这里是你家又不是国子监,哪来那么多夫子学生的规矩。”
郑修斜睨着窈月:“你有话就直说。”
窈月嘻嘻笑着凑到郑修跟前,指着院子外头露出的一角尖顶:“趁着还没开席,你能不能带我去飞云楼上看看?”
“飞云楼?”郑修有些意外,但看着面前窈月讨好的表情,忍不住揶揄道:“那里头都是一堆死物,可没有你爱的酱肘子。去哪儿做什么?吃灰还是喝风?”
“郑大公子说笑了。你家飞云楼可是全京城最高的楼……哦哦,是除了皇宫里紫宸阁最高的楼,我当然是想站在上头看一看整个京城的模样了。”
“你不是和裴夫子去过摘星楼吗?”郑修用鼻子不轻不重地哼气道,“我家飞云楼可比摘星楼高不了几寸。”
“你别提那地方了,忒晦气。当时是夜里,我在上头什么都没瞧见,还被裴夫子当老黄牛一样使唤,没从那摘星楼上累得栽下去是我命大。哪还有心思看风景。”
“活该!”郑修虽然这样说着,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扬起,“行吧,我交代一声就带你过去。”
“多谢郑大公子,您可真是活菩萨转世。”
就在郑修让身边的仆从去告诉郑遂自己的去处时,窈月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但转头去看时,并没有发现来自任何人的视线。
窈月回过身时,郑修也交代完了,见她面带疑惑,问:“怎么了?”
窈月冲郑修笑道:“我好像闻到酱肘子的味道了。咱们赶紧去飞云楼吧,早去早回,别错过热乎的。”
“德性。”郑修摇摇头,“这边走,跟着。”
窈月跟上郑修的步子,走了一小段路后,又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有人在跟着他们。
看来陆琰还是不放心她啊,也好,两手准备,万无一失。
飞云楼一共六层,是由这座宅邸的前主人修建的。前主人是位王爷,不爱如花美眷,也不爱佳肴珍馐,更不爱争权造反,只爱在自家宅子里建造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变颜色的池塘、鸟窝状的楼阁、会唱歌的假山、能摸天的高楼……不过这位王爷建物丧志,连个子嗣都没留下,撒手归西后,这座宅邸就被皇家收了回去,直到被当今的圣人赐给了郑遂。
郑遂成了这座宅邸的主人后,把池塘填了,把楼阁拆了,把假山推了……唯独留了这座飞云楼。当时,京城流言纷纷,都说郑遂定是在飞云楼里发现了宝贝,才能官运亨通,圣宠愈浓。但过了许多年,也没人知道,飞云楼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因为没有外人进去过,就连圣人摆驾到郑遂家想登楼观景,都被郑遂以年久失修恐伤龙体为由给拒绝了,只陪着圣人在楼外慢悠悠地转了几圈。
等窈月跟着郑修走到飞云楼的近前时,她莫名信了郑遂不让圣人登楼是怕楼突然塌了背上个弑君谋逆的罪名。
窈月看了看歪斜的门柱和朽烂的窗棱,又抬头看了看缺损的房檐和挂满蛛网的斗拱,伸手摸了一把旁边的栏杆,扑簌簌地落下好几层灰屑。
窈月望着面前摇摇欲坠的高楼,皱起了眉头,她原以为自家已经够寒碜了,没想到这京城官宦的宅邸里,竟然有比她家还破败不堪的地方,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窈月僵硬地抽动着嘴角,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这、这就是飞云楼?外头怎么……真够破的啊。这真的是飞云楼?你没骗我?”
“如假包换。”郑修像是看戏一样欣赏着窈月脸上的丰富表情,过了一会儿才问:“还进去吗?”
“进!”窈月咬牙,抱有一丝丝希望地看向郑修,“都说你爹在飞云楼里藏了宝贝,真的吗?”
郑修难得朝窈月露出了个笑容,却透着一股讨打的劲:“你猜。”说着,郑修就走上前,扯下布满铜锈的门锁,推开咯吱作响的大门,在漫天飞舞的灰尘里,掩着鼻子走了进去。
“进来吧……咳咳咳……这可是你自己要来的。”
窈月默默吐了口气,回头看了眼身后似乎空无一人的花草树丛,暗想:“郑修啊,你爹最好在这破楼里头藏着宝贝,不然,即便我不杀你,也有人杀你。今日你家的喜事可就要变丧事了。”
裴濯刚被迎进郑家大门,就瞧见面色不虞的程白大步朝自己走来,惊讶问道:“素臣,你怎么……”
还不等裴濯的话说完,程白就拿起扇柄,毫不客气地在他的肩头戳了一下:“明之啊,你可让我好等!”
裴濯有些莫名,笑道:“别胡说,我怎么让你等了?”说话时,裴濯的脚步依旧不停,目光则一直在四处逡巡。
“找什么?找你徒弟?”程白悠悠地晃着扇子,“别找了,你那宝贝徒弟和郑小郎君玩着呢!”
裴濯的脚步瞬时顿住,看向程白:“你见着她了?她在哪儿?”
“他之前和我一块待着,听说你来了,脸立马就变了,现下多半不在那处。我猜,肯定是个不想被你找到的地方……”
裴濯没再听程白说话,举目环顾四周,当看到葱郁树木和亭台楼阁间露出的一角尖顶时,又迈开步子,朝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怎么了?明之你等等我啊!”
见两位客人突然不管不顾地就往后院飞云楼的方向走,侍立一旁的几个郑家仆从都慌了。
“我去告诉总管,你们快跟上去!”
等仆从们慌慌张张地分开,围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宾客也渐渐散了,但其中却有一人折返回来,朝恰巧经过的一个仆从拱手道:“方才查验寿礼时,一时不察拿错了,区区所作的是万寿图,但现在拿着的是圆月图。不知可否劳烦尊驾,带区区去寻一寻这位圆月图的主人,物归原主?”
仆从头一次被这么客气对待,受宠若惊,忙答:“好说好说,公子可见着那位客人往哪边去了?”
“那边。”说着,指了指裴濯他们离去的方向。
“如此,公子这边请。”仆从忙不迭地引路,“公子如何称呼?”
“何峻。”何峻朝仆从弯唇一笑,“有劳有劳。”
第37章 国子监(三十七)
管家郑安来到后院郑遂平日用来看公文和小憩的书房前,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碗碟坠地的清脆响声,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里头推门冲了出来。
虽然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侧脸,但郑安还是认出这个人影是郑修的姨母孟嫱,眼尖的他甚至还看清了孟嫱跑出去时,脸上挂着泪。
郑安在门外无声地摇了摇头,等房内响起走动声,他才上前敲了敲并未合上的房门,恭声道:“相爷,国舅府的二公子来了。公子已经去门口迎了,您是……”
衣冠楚楚的郑遂走到房门处,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小的不知,收到拜帖后,立即就来禀告公子和相爷了。”
郑遂冷笑:“看来他果然同裴颐老匹夫一样,专挑别人痛快的时候给人找不痛快。”
郑安心头一紧:“那相爷的意思是……”
“既然上了门就是客人,我这就去见他,失礼可就不好了。”郑遂甩了甩袖子,并不太把裴濯放在眼里,“修儿那个同窗来了吗?”
“张公子来了,正陪在公子身边。”
“好,正好一道见了。”郑遂抬步离去时,又补了一句,“房里乱了,叫人来收拾。”
“是。”郑安跟着郑遂一道离开的时候,飞快地往书房里瞥了一眼,只见房里的地砖上有一片湿漉漉的,还冒着热气,旁边还有几块瓷器碎片,像是倾洒了什么热汤。
郑安赶紧收回目光,在心里偷偷吐了口气:相爷的心是石头做的,孟娘子的汤再热,也捂不暖。
郑遂还没走到待客的前厅,就有气喘吁吁的仆从赶来,“相爷,那位裴公子进门后,直接就往内院去了,小的们也不敢拦,只能来报……”
“裴颐教的好儿子!”郑遂愤愤地哼了两声,“去哪里了?”
“看那方向,应该是飞云楼。”
郑安见郑遂的脸色瞬时沉下来,赶紧说:“相爷放心,飞云楼四周安排了不少的护院,应该不会让他靠近……”
郑安宽慰的话还没说完,又一个仆从赶过来:“相爷,公子带着那位张公子去了飞云楼,还支走了看守飞云楼的护院,不让小的们跟着,说开席前就会回来,让您勿忧。”
这下,不仅郑遂脸更黑了,管家郑安的脸也变得惨白,“飞云楼怎么能轻易上去,快!快去拦下公子!”
仆从们诺诺应声,拔腿就往飞云楼的方向跑,而跑在最前头的,
是原本衣冠楚楚现在已经裙袂飞扬的郑遂。
郑安来不及抹去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也赶紧跟在后头狂奔,心里则默默地把漫天诸佛求了个遍,千万别出事。
“真的太破了……”窈月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只剩下灰尘和蛛网,和其他四层别无二致的飞云楼第五层,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爹真在这里藏了宝贝?”
郑修用袖子捂着口鼻,瓮声道:“你已经问了八百遍,有没有你自己用眼去瞧。”说着,又侧过头,用目光点了点一旁的楼梯,“最后一层了,你自己上去看完风景就下来吧。”
窈月朝郑修露出一个谄笑,“郑兄说笑了。这楼看着破,却处处有玄机,我还是跟在郑兄后头妥当些。”
“算你还不傻。”郑修看似随意,实则颇有章法地踏上通往顶层的木质楼梯,“跟着我的脚步走,这边。”
“来啦!”窈月还没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就听见身后隐隐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微风吹过檐下丛生的杂草,又像是枯叶飘到了水面激起了涟漪。
但窈月知道,这声音是在提醒她,除了她之外还有杀手跟上了楼。
窈月凝眸看向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郑修背影,万一第六层和其他五层一样,空无一物,自己到底是杀了郑修,还是保护郑修?
虽然五层通往六层的楼梯似乎格外地长,但还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郑修来到六层的一面窗前,解开栓锁,推开紧闭多时的窗户,扑簌簌的灰屑瞬时落了下来,他掩嘴咳嗽道:“咳咳咳……喏,过来瞧瞧吧。”
当窈月缓缓提步从楼梯走上来,看到一眼就能看遍的第六层,灰尘遍地的地板和蛛网连绵的楼顶,十步就能绕着走完一圈的地方,毫无藏物的可能。
窈月浑身瞬时崩紧了,但还是把第六层里每一处每个角落都摸了一遍,最终依旧是一无所获,只能低头看着沾了厚厚几层灰的双手发愣。
“张越,”郑修看着窈月的奇怪行为不解,“你在做什么?”
“郑修,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窈月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郑修的眼睛,“你爹在这里藏了宝贝吗?”
“我不是说了吗,有没有宝贝你自己瞧。”郑修不耐烦了,指着身边大开的窗户,“这里是飞云楼最高的地方,你到底还看不看了?”
“看,当然要看了。”窈月展唇一笑,眉眼弯弯地朝郑修走来。
郑修被窈月脸上的笑容晃得有些脸热,偏过头看着窗外,话也有些结巴:“这、这里只能看到些高低错落的屋顶,远处的宫、宫城倒是能看到一角,但不能看到……国子监也是看不到的……不知道你想看些什么……”
窈月走到窗边,但她的目光并没有看向窗外的景色,而是始终锁在郑修的脸上,笑着说:“郑修,谢谢你。”
郑修觉得脸更热了,眼角瞥见窈月离自己越来越近,身子不自主地想往后退,完全倚靠在了窗台上,声音很低,说的也很慢:“没、没什么,只要你想,我都会努力帮你做到。张越,其实,我做这些,是因为,因为我……”
窈月并没有用心听郑修在说什么,她的双手别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拿出一直藏着的那份寿礼砚台,然后取下用来包裹砚台的油纸上的红绳。
这根红绳足够长,也足够坚韧,能将郑修的脖子绕上几圈后,再从这飞云楼的顶层抛下去,最后悬于半空中,直到死。
这便是那位大人要窈月在郑遂寿宴上送上的寿礼。
窈月脸上的笑容变得冰冷:“郑修,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
郑修闻言,还没把脸转过来,就听见自己依靠的窗台处传来“吱吱呲呲”的声音,不等他低头去查究竟是什么声响时,木质的窗台轰然塌了大半,他的身体瞬时失了依靠,猝不及防地就从窗边掉了下去!
“郑修!”窈月脸色瞬变,想也没想就伸出了手,但迟了一些,郑修没有来得及抓住她的手,却抓住了从她手里落下来的红绳。
窈月赶紧拽着手里的红绳,使出浑身的力气往上拉:“郑修,别松手!我拉你上来。”
惊魂未定的郑修大口喘着气,抓着红绳颤巍巍地往下看了一眼,他现在大概在飞云楼四层的位置,若是跌下去,即便不死,手脚定是要废了……他不敢再想,仰起头往上看,能看见窈月拽着红绳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把他往上拉,不知怎的,乱跳的心和颤抖的身体渐渐定了一些,忙把红绳在手腕上缠了几圈。
就在窈月将郑修往上拉了些许,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人的鼻息声,窈月整个人一震,那个一直跟着她的杀手现身了。
“你要救他。”身后传来一句带着别扭口音的官话,窈月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杀手,是那日在世宁堂见到的那个裁药伙计。
果然,来的人是陆琰派来的。
“我不是要救他,只是有些事情没问清楚。”窈月一边刻意拖延着时间,一边将红绳在手臂上牢牢地捆住,“他还不能死。”
“你救不了他,”身后传来的不再是别扭的官话,而是换成了流利的岐语,杀气腾腾,“他要死,你也要死。”
窈月闪过身,躲过一道利刃的寒光,神情陡然变色,出口的也是岐语:“你不仅要杀他,还要杀我?!”
“奉命行事。”
“谁的命令?”窈月眯起眼,“大人的,还是陆琰的?”
杀手不再多言,双手持刀,一刀砍向窈月手里的红绳,一刀砍向窈月的面门,招招致命。
郑修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第六层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急剧晃动的红绳上感觉到窈月遇上事了。
就在郑修想着是靠自己爬上去,还是踹开四层的窗户跳进去时,红绳像是被什么浸湿了,一寸寸地从上到下漫到郑修手心处,他才发现是殷红的血。
“张越!”
郑修在半空中喊得撕心裂肺,但身在六层里的窈月并没有听见。
窈月看了看自己手上沾满血的砚台,又看了看不远处满脸是血的杀手,笑了:“陆琰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什么?”
窈月看着脑门被自己砸了个大窟窿的杀手,笑得越发开心:“因为我怕死,我不敢死。谁若想要我死,我定会让对方死。陆琰让你来杀我,就是让你来送死的。”
杀手抬手抹掉眼睛四周的血迹,伤口狰狞的脸上,表情木然:“死前,杀了他,再杀了你。”说完,又双手挥刀朝窈月砍来。
窈月用手里的砚台格挡下砍来的一把刀,又抬脚踢飞了杀手手里的另一把刀。
飞出去的刀带着足以致人死地的力道,刀刃朝下直直地砸进地板,不仅将地板砍出了一道裂缝,刀身也彻底没了进去,手臂长的刀消失在了那道缝隙里,好一会儿才传来刀身坠地的闷响。
“空的?”
刹那间,窈月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飞云楼不止有六层!自己所处的并不是第六层,是第七层,真正的第六层在自己的脚下!
第38章 国子监(三十八)
程白知道裴濯不是鲁莽胡来的人,见他神色凝重,料想肯定是要发生大事了,不再多问,一边跟着他往郑家里头闯,一边帮他挡着身旁那群郑家仆从。
突然,裴濯的脚步一顿,程白也跟着站住,见不远处立着座高大的建筑,模样像楼,高耸得又像塔,在几近正午的日光照耀下,似乎还隐隐发着光。
程白用手搭棚在眼上一望:“这就是传闻中的京中第一高楼‘飞云楼’?奇哉怪哉,怎么还有个人挂在上头?这也是飞云楼独有的一景?”
“天哪!是公子!上面的人是公子!”
“快去救公子!”
“去告诉相爷!”
“梯子!拿梯子!”
“还有
棉被!有多少拿多少!”
……
郑家的仆从们无头苍蝇似的,闹哄哄成一片。
程白摇着扇子,感叹今日的确没来错,果然有热闹,正要向裴濯显摆一番时,却瞧见裴濯径直走向飞云楼敞开的大门,忙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郑修的绳子是从顶层落下来的,”裴濯看向飞云楼的最高层,“上面定是出事了。”
程白用扇子遮挡住嘴,低声道:“你瞧郑家这些下人,只在外头哭天抢地,却没一个敢进去的。这楼里定有古怪。”
“素臣请安心,”裴濯朝程白笑了,“天牢我都闯过,何惧这飞云楼?”
“明之……”程白还想再劝,却直接被裴濯堵了回去,“你帮我守在这里,我们下来之前,不许任何人上楼,就算是郑遂来了也不行。”
程白知道裴濯看着谦和儒雅,实则驴一样的倔脾气,虽然心中不安,但也不再劝了,“你小心些。”
程白看着裴濯走进飞云楼朽烂歪斜的大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内的重重阴影里,才忽然反应过来:“‘我们’?明之还要带谁下来?郑修?他不是在楼的外头挂着吗?明之要把他先拉上去,再带下来?”
飞云楼的第六层和第五层中还藏着一层。
这一点,不仅窈月想到了,那个杀手显然也想到了。
他从窈月处抽回自己的刀,不再与窈月纠缠,而是又从身后抽出一把长刀,双手挥刀猛力砍向地板。眨眼间,地板就现出一个狭长的裂缝,半人长,但宽度最多容身量不足的稚儿挤进去。
窈月皱眉,这么窄的空隙,他是打算伸只手进去捞?
只见那个杀手把手上的两把刀扔在一旁,然后站在那条窄窄的裂缝旁,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就十分顺滑地钻了进去,让一旁的窈月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是属泥鳅的吗?这般厉害!
窈月惊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想起手臂上还捆着条红绳,而红绳的那头拽着悬在半空的郑修。
不能让郑修上来看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窈月想着,不再把手里的红绳往上拉,而是一点点地往下放,自言自语道:“郑修,这绳子的长度,能把你放到约莫二三楼的高度,再过会儿,定会有人来救你。我就不厚着脸皮当你的救命恩人了。”
手里的红绳快要放完时,窈月先是用力地敲了敲一根立柱,确认牢固结实后,才将红绳的一头牢牢地绑上去。
等空出了双手,窈月拾起了之前杀手扔在地上的两把刀,先是对着那道裂缝里喊了一声:“欸,里头有东西吗?”然后侧耳听了听,没有回应,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人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突然“咯嗒”一声,似乎是按住了什么机关,紧接着就是压抑喜悦的气声:“找到了找到了……”
窈月急了,若是宝物被他拿走交上去,那功劳全是他的,自己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想到这里,窈月的心一横,双手持刀,屏息凝视地匍匐在地上,只要那个杀手一从那道窄缝里冒出来,她便就地格杀之。
可窈月没等来杀手现身,却等来另外的人从楼梯口出现,“裴夫子?!”
窈月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裴濯,手上的刀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是扔到一旁编瞎话说是自己随手捡的?还是直接持刀上前把裴濯灭口?
裴濯不等窈月想好,就已经赶到她面前,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快走!”
“不行!”也许是手上染血的刀让窈月有了底气,她第一次在裴濯面前说了“不”字,胆子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大,气焰嚣张道,“我不走!挡我者,鬼神亦……”
但气势最足的“可杀”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窈月就已双脚离地,手上的刀也砰然坠地,整个人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裴濯直接将窈月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就往楼梯下跑。
窈月陷在裴濯的怀里,看着咫尺外的那张脸,惊愕地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救你。”简单利落却让人分外安心的两个字,让窈月一时忘了挣扎。
裴濯虽然抱着窈月,但下楼的脚步依旧飞快。窈月怀疑,如果给此时的裴濯身上插满飞禽的羽毛,他都能飞起来。
突然,裴濯的脸色一变:“不好。”
“怎么……”窈月刚张嘴,就听见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声从头顶传来,是那个杀手发出来的。
下一瞬,一声巨响并伴随着极大的气浪,从顶层喷涌而来。裴濯没有再顺着楼梯往下跑,当机立断地踢开一旁紧闭的窗户,抱着窈月就跳了出去!
纵是窈月见惯生死,但她从不允许自己的生死被旁人拿捏,第一个念头就是推开裴濯自己跳出去,没想到反而被裴濯抱得更紧了,像是颗圆球似的被团在他的怀里。
“别闹。”耳边传来的又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还带着窈月倍感陌生的一种情绪,像是长辈对自家孩子常说的那种,宠溺?不对不对,肯定是责怪,裴夫子在怪她不听话呢。
裴濯是从二楼的窗户跳出来的,落地的时候趔趄了一下,窈月这才从自己莫名其妙的臆想里清醒过来,猛地挣脱着跳出了裴濯的怀抱。
“学生……”窈月低着头,支吾道,“学、学生多谢夫子。学生又、又让夫子费心了……”窈月用眼角偷偷瞄了瞄裴濯被火燎到烧出了好几个洞的衣角,何止是费心,差些命也搭上了。
裴濯发现她抬起的一条胳膊上,有斑斑的血迹:“你受伤了?”
“哦,这个,不是学生的。”窈月心虚地把手放了下来,“在这高楼里,不巧遇上了个歹人,学生和他打了一架,没想到……”窈月说着,抬头看向已经塌了大半,还在继续冒着浓烟和火光的飞云楼,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裴濯也抬头看向已成一堆柴火的飞云楼,轻飘飘道:“是个陷阱。”
窈月在心里叹了口气,是啊,故意让人发现第六层的下面有夹层,故意引人进到里面,再故意诱人触发机关……
“糟了!”窈月忽的想起了什么,“郑修!”
早在窈月把挂着郑修的红绳往下放的时候,郑家的下人们架梯子的架梯子,搬棉被的搬棉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守在郑修的正下方严阵以待,保证就算郑修下一刻被风刮得歪斜着掉下来,也能有人及时赶过去接住。
郑修虽然猜测窈月在上面遇到了意外,但他无法支使仆从们上楼查看,只能急着自己先落地,再去楼上看发生了什么。眼见着自己离地面也就剩两层楼的高度,就想索性松开手里的红绳,跳到下方仆从们铺好的棉被堆里。
就当郑修要松手往下跳的时候,顶上突然传出一声骇人的巨响,郑修惊得抬头看去,“张越!”但郑修只能看见一阵挟带着浓烟和碎屑的热浪,朝自己迎面冲来,手里的红绳也在这个时候断了,他仰面往地上栽去。
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郑修并没有落到事先准备好棉被的地方,但他还是被人在下方接住了,可接住他的人并不是家里的仆从。
郑遂跑来的时候,正好飞云楼发生爆炸,楼顶的四角飞檐被炸成粉碎,整座飞云楼像豆腐渣一样晃动然后倾塌,他亲眼看着他的宝贝儿子从楼上坠下来:“修儿——”
郑遂的眼前瞬时一黑,若不是管家郑安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喊:“接住了!接住了!”他也许当场就要昏死过去。
“接住?什么接住了?”郑遂的声音虚弱地像是寒风中的一张破纸,“修儿,我的修儿怎么样?”
一个整张脸都被熏黑的仆从从飞云楼的方向跑过来,哭喊道:“公子无事!公子无事!……”
郑遂堵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扶着郑安脚步踉跄地往还时不时发出爆炸声的飞云楼赶去:“修儿,我要看看我的修儿……”
郑遂赶到飞云楼前,见自己的宝贝儿子全须全尾地被人群围着,连忙推开人群挤进去:“修儿!”
郑修回头:“爹,儿子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郑遂将郑修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口中不住得喃喃道,“你若是有个万一,我有何面目去泉下见你娘啊……万幸万幸,没事就
好啊。”
“爹,有事的不是我,”郑修推开郑遂,面带愧色,“姨母为了救我,伤的很重。”
郑遂这才发现,孟嫱面色惨白地倒在一旁的棉被上,眼睛紧闭着,口中不住地往外吐着鲜血。
“太医!去!去前厅把秦太医请来!快!”——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男女主对手戏了嘤嘤嘤【咬手绢】
第39章 国子监(三十九)
一群赶来的丫鬟婆子忙将昏迷不醒的孟嫱半扶半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往后院里移动。
在附近极快地查看了一圈的管家郑安跑到郑遂面前,气喘如牛:“相爷……”
此时的郑遂略微定了些心神,朝郑安点了点头,“说。”
虽有失礼数,但郑安不敢耽搁,用手掩在嘴前,附在郑遂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
郑修的位置离得最近,似乎听见了一个“张”字,混沌的神思瞬间归位,忙拉过郑安,急促地问:“是张越吗?她怎么样了?”
郑安瞅了郑遂一眼,见郑遂没有瞒着的意思,才朝郑修道:“公子放心,张公子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已经同裴二公子一齐请入后院休息了。”
“那就好……等等,裴?”郑修猛地反应过来,“裴濯之前也在楼上?”
郑安讷讷点头道:“是啊是啊,还好都无事……”
“不可能!”郑修说着,转头看向郑遂,“爹,裴濯怎么可能上得去?他不可能知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郑遂打断郑修的话,语气是少见的严厉,“修儿啊,你被人算计了!”
郑修想要辩驳:“不……”
郑遂根本不想听,挥袖一摆,“我去前厅跟客人解释,你先回房。”
郑安会意:“相爷放心,这里交给小的。来人,送公子回去。”
“爹!爹!爹……”郑修高声嚷着,但郑遂充耳不闻,转身就往宾客聚集的地方疾行而去。
郑修是头一回被郑遂这样冷漠对待,难以置信地看着郑遂离去的背影,胸膛剧烈的起伏,眼圈也红了,恼怒地推开身边的仆从,“滚开!滚!”
没人再敢靠近郑修,郑安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公子,回吧。这里还烧着,不……”
郑修拽起郑安的衣襟,狠狠道:“郑安,说!张越被带去哪里了?哪处院子?快,带我去!我现在就要去!”
“公子!”郑安扯着嗓子喝了一声,直视着情绪几乎失控的郑修,“今日是相爷的生辰,公子莫要做令相爷不快的事。”
郑修怔住了,慢慢松开郑安,像是梦游的人忽然被惊醒了一样,脸上的神情变得茫然又不知所措。他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突然俯下身拾起地上的什么物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还不赶紧跟上去!”郑安低声命令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公子出房门一步。”
“是是是……”
郑安望着郑修的背影,无声地长叹了口气,然后面向周围的仆从们,疾言厉色地指挥起来:“手脚麻利些!再去喊些人来,把火彻底灭了,一点火星也不准留!附近再仔细搜一遍,瞧瞧有没有可疑的人,半个都不能放过。”
离飞云楼不远的假山间闪出一个人影,是何峻。因为躲藏的时间久了,他熨烫妥帖的衣袖也有些了褶皱,但他并不在意,抬眼望着飞云楼在火光中的残影,感慨道:“不愧是第一高楼,区区今日见识了。”
说完,何峻整了整衣裳,就从容地从假山旁的小径原路返回。而就在他离开的那处假山中的一个矮洞里,倒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仆从。
那些郑家仆从嘴里说是“请”,窈月更觉得是“押”。如果不是裴濯暗中跟她说“已有对策”,还给程白远远地递了眼色,她可不会如此听话地任一群人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可她和裴濯已经被“请”到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待了足足大半个时辰了,别说佳肴美酒,连碗热茶也没有,就让他们枯坐着。
窈月瘫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数着多宝格的格子数,数到最后自己都记不清多少了,困意倒是涌了上来,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
“没睡好?”忽然响起的声音,让窈月瞬时清醒,这屋子里可不止她一个人。
从进这屋子的那一刻起,窈月就打定主意不和裴濯说话,免得一时不慎,祸从口出,便只是摇摇头,没出声。
没想到向来话不多的裴濯,此时却像只多嘴的八哥,问个不停:“嗓子疼?是着了风寒,还是方才被烟熏着了?要不要我替你把脉看看?”
窈月不得不开口,朝裴濯假笑了一下:“学生无事,劳夫子挂念。”
“既然无事,我便帮你温习温习功课吧。中秋假将尽,扔的书可得重新捡起来了。”
窈月惊得差些从椅子上翻下去,赶忙抓住椅子扶手,哭丧着脸:“夫子,学生刚从阎王殿拾了条命回来,还不想这么快又和先贤们亲近。您大慈大悲,就让学生歇口气……也免得让那些先贤们在如此良辰美景之时还要受学生折磨。”
裴濯笑了:“看来你的确无事。”
窈月害怕裴濯又搬出什么歪理让她背书,赶紧没话找话聊:“夫子之前见过郑相爷吗?”
裴濯状似认真地回想了一番,然后摇摇头,“不记得了。”
窈月正想嘲笑裴濯虚伪,他进过翰林院,怎么可能没见过当了十多年京官的郑遂……后来一想,以他当时的贵胄身份,估计除了圣人和他爹裴颐,旁的大大小小官员都没入过他的眼。
窈月哂笑:“夫子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纯粹的命不好。虽然我也没见过郑相爷,但经过今日这事,我在郑相心里,怕是已经成了死人了。”
宝物没拿到,郑修还活着,飞云楼毁了……
何止是郑遂心里,怕是在那位大人心里,她也已经是个死人了吧。那娘亲的处境……
窈月忍不住握紧拳,蓦地就从椅子里跳到地上。她当时不该心软的,她要亡羊补牢,她要去杀了郑修!
窈月的手刚准备伸向屋门,就被裴濯按住,“稍安勿躁。”
“你……”窈月的话还没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人还不少。
裴濯拉着窈月坐回椅子里,“若是问你话,你只管用你最擅长的答。”
最擅长的?窈月挑眉,征询意见般的朝裴濯眨眨眼,杀人放火还是坑蒙拐骗?
裴濯嘴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窈月还是认出了他说的那个词。
装傻。
窈月心头一颤,原来自己在裴濯的眼里竟是大智若愚的聪明人?啧啧,没想到裴濯裴夫子也有眼瞎的一天,她分明是真傻,从来都是本性流露而已,哪里还用装。
就在窈月为裴濯哪哪都好偏偏是个瞎子扼腕叹息时,紧闭许久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先露出来的是一张富态的中年男人脸,窈月刚想开口喊“郑相”,就瞧见这富态的大胖脸让到一边,恭恭敬敬地把另外一张脸迎了进来。
这张脸的轮廓和郑修有几分相似,却更丰神俊朗,若是年轻个十岁二十岁,定是个能引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倜傥少年郎。
窈月惊诧:人前每每说到郑遂,要么说他奸佞贪婪,要么说他钻营世故,怎么就没人说他长得好呢?
窈月忽然领悟到郑遂平步青云的秘诀了:若她是圣人,她也愿意把长得好看的郑遂搁在满朝文武的最前头,抬眼就能看见一张赏心悦目的脸,批奏折看公文的心情都能愉悦几分。
窈月看着郑遂走进来,又看着他在上首坐下,再看着他朝自己的方向歉然道:“贤侄可有受伤?是否需要……”
窈月忙不迭地接话:“多谢相爷记挂,小侄命大八字硬,无事的。”等看到郑遂脸上有些僵硬的表情时,她才意识到,郑遂嘴里的“贤侄”指的不是她,而是
她身旁的裴濯。
窈月傻笑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裴夫子也无事,相爷不必担心。”然后用眼角余光瞟了瞟裴濯,不知道他对她这浑然天成的傻气是否满意。
“那就好,”郑遂应和地笑了笑,“是鄙人管家不严,才导致意外走水,令二位受惊。但……”郑遂刻意地停顿了一下,视线倒是不分彼此地落在了裴濯和窈月两个人的身上。
“飞云楼乃是鄙人家宅中的危楼,为防发生意外,等闲人不得登楼。所以鄙人多问一句,二位为何会登上飞云楼?”
“相爷有所不知,这个登楼的原因嘛,说来话长——”窈月把话音拖得极长,想等裴濯替自己编个合适的理由,但他却迟迟不吭声,等得她的气都快接不上,只能硬着头皮自己瞎编了:“——小侄离乡多时,又恰逢中秋佳节,思念倍增,因听说飞云楼高百丈,登顶能望到千里外的土地,故而央求同窗,也就是相爷您家的公子,带小侄登楼望远,以解思乡之情。”说着,窈月还不忘哽咽了几声,又拈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窈月唱戏一样的说辞和动作,险些把站在郑遂身边的郑安逗乐,忍了又忍才憋住没笑出声来。
郑遂却并不觉得可笑,原本和蔼的脸色反而暗了些,“如此说来,你是被修儿带上去的?”
“正是,相爷明鉴。”
郑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全部压在了裴濯的身上:“那裴贤侄你呢?你又是为何登楼的?”
窈月幸灾乐祸地扭头看向裴濯,这回郑遂是指名道姓,裴濯可不能继续之前的装聋作哑,那就太不知好歹有失礼数了。
窈月正等着裴濯如何巧舌如簧地编出一套说辞,却没想到裴濯也偏过头,看向了自己,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窈月在心里大呼一声:“不好!”
果然,裴濯用目光点了点窈月:“我是去找她的。”
第40章 国子监(四十)
瞬间,窈月觉得自己的肩头像是突然多了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动弹不得。不过,她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郑遂的目光又压在了她的身上。
毕竟无论是瞎编乱造还是实话实话,郑修都是因为她才去的飞云楼,才差点从楼上摔下来一命呜呼。在视子如命的郑遂眼里,她怕是已经被安排上八百万种死法了
窈月顶着郑遂的迫人目光,朝裴濯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哦?奇怪,我央求郑大公子带我登楼是临时起意,裴夫子怎么会知道我就在飞云楼上?莫非裴夫子早就有登楼的打算,遇上我只是凑巧?”
说着,窈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嚯地站起身,远离裴濯几步,不敢相信地高声质问道:“裴夫子这般说辞,是要陷学生于不义吗?”
紧接着,窈月又看向坐在最上头的郑遂,可怜兮兮道:“相爷,小侄与郑大公子既是同窗又是室友,虽然学识浅薄,但郑大公子一直待小侄亲如手足,爱护有加,才会成全小侄逾礼的念头,带小侄上飞云楼……无奈,小侄只有空口白牙,人微言轻,不及裴夫子老谋深算,一手遮天……相爷可以去问问郑大公子,若小侄说的话里有一个字是假的,不用劳烦您开口,小侄自己就走到京兆尹衙门的大狱里去……但小侄相信,郑大公子一定会替小侄自证清白……”
窈月半句不离郑修的胡言乱语,令郑遂听得头都疼了。他本想瞅瞅裴濯的反应缓解一下,没想到被窈月戴上“老谋深算,一手遮天”高帽的裴濯,不仅没恼没怒,反而眼角含笑地看着她,像是听戏一般听得津津有味。于是,郑遂的头更疼了。
“停停停!”抬手扶额的郑遂打断了窈月的滔滔不绝,“先不论你们如何登楼。飞云楼虽是危楼,但从未发生走水,却偏偏在今日出此意外。你们在楼上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遂见窈月又要开口,忙转头看向裴濯,问:“裴贤侄,你看到了什么?”
窈月无声地朝郑遂翻了个白眼,看来裴濯说不记得之前是否见过郑遂并不是假话,郑遂显然一点都不了解裴濯。裴濯不想搭理人的时候,若是硬跟他攀扯,他只会让对方收获比不被搭理更多的尴尬。
“看到她。”
“之后呢?”
“下楼。”
“之后呢?”
“跳楼。”
“噗……”窈月赶紧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裴濯果然没让她失望。窈月看了看云淡风轻的裴濯,又看了看眼里几欲冒火的郑遂,忍不住想:果然要莫生气,这人一旦生起气来,再好看的模样也会变得扭曲丑陋。又想:虽然裴濯说的不是假话,可郑遂但凡有点脑子就不会再对裴濯问出第三个“之后呢”,可惜了。
被戏耍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戏耍自己的人还是宿敌的儿子,那感觉就更糟了。
郑遂闭了闭眼,沉声道:“都下去。”
“是。”屋内所有的仆从都躬身退了出去,窈月本来也想混在人群里偷溜出去,却不料一只脚都踩到门槛外头的砖石地面了,还是被一张富得流油的大胖脸给堵了回去。
“张公子请稍坐,小的这就去烹茶。”
“有劳。”窈月讪讪地笑了笑,走是走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重新在裴濯的身边坐下,心里默默哀叹,裴濯和郑遂两人神仙打架就好,可别再折腾她这只弱不禁风的小虾米了。
但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等屋门合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郑遂脸上原本的和颜悦色顷刻间收起。
“寒暄过了,我就不再绕圈子了。”郑遂的目光里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敌意,“你们来我飞云楼,是受何人指使的?”郑遂说着“你们”二字,但他只盯着裴濯一个人。
窈月心里直乐:郑遂这是把她和裴濯看作是一伙的了,多么可笑的误会啊!虽然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裴濯的人让她有些不痛快,但起码能把裴濯推出去替自己挡一挡郑遂的怒火倒也是不错的。
裴濯像是没有听到郑遂的逼问一样,转头看向暗中偷乐的窈月。
虽然裴濯没说话,但窈月看懂了他目光里的意思:“请继续你装疯卖傻的表演。”
窈月瞬时气不打一处来,裴濯还真把她当自己人使唤了?不是要她装傻吗?那她就装到底!于是,窈月朝裴濯眨眨眼,无声地表示:“学生愚钝,看不懂夫子的眼神。”
裴濯笑了,向窈月微微点头,又看向屋外,无声道:“再装一会儿,对策已经在路上了。”
窈月突然痛恨起自己难得的机灵:明明裴濯一个字都没说,她却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关键是,她还相信他说的,也打算按照他说的去做。
窈月用力地瞪了裴濯一眼,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甘心:“最后一次!”好吧,反正自己在郑遂心里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两次还是死三次没什么区别。
窈月和裴濯之间的眼神往来,在郑遂看来,就是同伙间在紧要关头互递消息,于是也不急了,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你们慢慢商量,等商量妥了,说出来就是了。”
窈月深吸一口气,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郑遂面前,哭声震天:“相爷冤枉啊!小侄何德何能攀附得上裴夫子……小侄……不不不学生借着家里余荫进入国子监,老天垂怜,让学生与郑大公子相识相知……郑大公子可怜学生,才让学生今日有幸出现在相爷跟前……与高山景行的郑大公子相比,裴夫子实在不堪,竟为澄清自己,硬生生陷学生于不义……如果学生真的暗怀歹心,那郑大公子岂不成了帮凶……相爷冤枉啊,郑大公子光风霁月,怎么会如此……”
“够了!”郑遂被窈月的假哭声吵得头痛欲裂,猛地拍案喝道,“你,你们的所为如何,与我儿无关!”
郑遂伸手指着窈月,怒不可遏:“你休要胡言乱语,否则,我让你家在京中再无容身之地!”
窈月扭头看了裴濯一眼,见他朝自己微微点头,知道对策快到了,便也不再卖力折腾,索性直接坐在地上耸了耸肩,毫不在意郑遂的威胁,用袖子朝自己脸上扇了扇风。
“相爷随意,学生早就在京中住腻烦了,若能换个地方住简直求之不得。”
郑遂看着窈月突然摆出的无赖模样,睁圆了眼睛:“岂有此理!”霍然起身,指着坐在地上的窈月,怒视着裴濯,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怒极反笑:“你们不说,我也猜到了……”
突然,原本死气沉沉的屋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喧嚷的人声,紧接着门被直接推开,一群穿着京兆尹衙门的官差走了进来,里头还有窈月十分熟悉的一张面孔。
“韦大人!”这是窈月第一次觉得韦良礼那张板正的黑脸如此亲切,立马在地上规规矩矩地跪好,摆出一副被人欺凌的柔弱小白菜样:“韦大人,求您给学生做主啊……学生和裴夫子只是上了一趟飞云楼,郑相爷就要处置我们!”
韦良礼飞快地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裴濯,然后看向郑遂,语气不带一点情绪:“郑相这是在私设公堂?”
郑遂从一开始的意外惊诧,迅速恢复镇定,不答反问:“韦大人这是擅闯私宅?”
“本官并非私闯,而是接到一桩命案,郑相私宅中出现无名死尸。本官是来查案的。”
“一派胡言!”郑遂怒斥,“今日是本相寿辰,府中宾客云集,高朋满座,何来什么死尸?!韦良礼,你莫要仗着圣恩,以下犯上!”
韦良礼没再说话,郑遂以为他是自知理亏无言以对,正要借机把他同在场的裴濯窈月一道问罪,却看见管家郑安着急忙慌地从门外挤进来,满头大汗地躬身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道:“相、相爷,飞云楼里有……有……”
“有什么?”郑遂皱眉,“说。”
“有……有具焦尸……”
郑遂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色刷白,嘴唇嗫嚅:“怎么会?”他看向裴濯和窈月,他们两个好好在跟前,那楼里的焦尸……难道上飞云楼的不止他们还有其他人?
就在郑遂晃神的工夫,裴濯已经起身,并把窈月从地上拉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韦良礼的身边。
“你们……”郑遂恶狠狠地瞪着裴濯和窈月,而后目光狠戾地看向韦良礼,“你要带他们去哪里?”
“他们二位是人证,自然要随本官回京兆府。”
韦良礼冠冕堂皇的话堵得郑遂哑口无言,只能任凭裴濯和窈月从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离开。
出郑家大门之前,窈月的手腕一直被裴濯紧紧抓着,她心里暗自纳闷:难不成无所不能的裴濯还能读心,知道她还想杀个回马枪?她倒是的确想过,如果没杀成郑修,大不了杀了他爹郑遂。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就是不知道,如果她提着郑遂的人头去见那位大人,是将功折罪,还是罪加一等。
韦良礼只把他们领到了大门处,然后语气官方地说:“本官得再去发现死尸的火场查看。”
裴濯也十分客套地回了句“大人自便”,就当着郑家仆从和官差的面,和窈月走出了大门。
刚出郑家大门,就瞧见程白倚着马车,百无聊赖地转着扇子玩,等见到两人出来,收起扇子面前点了点空气,“你们可让我好等。”
“素臣,有劳你了。”裴濯朝程白笑了一下,但不知怎的,窈月总觉得他脸上的这个笑容和他此刻的声音有点勉强。
程白扫了眼不远处虎视眈眈的郑家仆从,也不多说废话:“上车。”
裴濯直到走到马车旁边,大半的身形被马车挡住,郑家的人看不到时,才松开了窈月的手腕。
窈月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感觉身旁的裴濯突然矮了一截,想也没想就伸手扶了一把,没想到竟把差点倒在地上的裴濯给扶住了!——
作者有话说:窈月:今日的废话文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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