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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国子监(四十一)


    窈月一时分不清裴濯这是在试探她,还是身体真的哪里出了毛病,半信半疑小声问:“夫子?”


    “别出声,”裴濯低着头,声音也很低,“扶我上车。”


    窈月的一个“哦”字刚要出口,赶紧闭嘴生生咽了下去。


    窈月本来以为只要扶住裴濯的一条胳膊就好,没想到他竟把大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她身上。她一边腹诽裴濯定是又想出了新鲜法子折腾她,一边哼哧哼哧地把裴濯这个大活人装进了马车里。


    “夫子,平日里看不出来,您老人家还挺沉……”窈月跟着进了车里,大口喘着气,可当看到闭眼躺倒在车壁一角,脸色白如纸的裴濯,吓得气都差点忘了喘,“夫子!这是怎么了?”


    裴濯还没答话,在外头听见动静的程白掀开车帘瞅了一眼,就跟被鬼附身了似的,嗖的一声爬进来:“怎么回事?郑遂那匹夫对你动手了?!他竟敢……”


    “不是,”裴濯摇头,垂下眼,声音很轻地叹道:“旧疾。”


    程白一听“旧疾”,又顺着裴濯的目光看向他微微曲着的双腿,瞬时大舒一口气:“我说呢,看你从那楼上跳下来时的脸色就不对……原来那时就……明之啊,你还真能忍。”


    窈月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夫子从飞云楼跳下来的时候,腿受伤了?”


    程白用扇柄隔着空气指了指窈月:“是啊,为了你这个小徒弟。”


    说完,程白又指了指裴濯:“活该你吃些苦头,让你逞能!”


    窈月用眼角瞄了瞄裴濯,见他眉头紧蹙着和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禁吐了吐舌头,果然是瓷器做的文弱公子,跳个楼伤个腿都这么大惊小怪。


    程白看着裴濯,扶额长叹道:“说吧,去哪儿?我晓得,你自个家是不会回的,回国子监?国子监里有郎中吗?”


    “有的有的,”窈月接话道,“那位江郎中医术很好的,我们还给他起了不少外号,什么‘活扁鹊’‘赛华佗’……”


    程白将信将疑:“当真?”


    裴濯点点头。


    程白没法子了,无奈摊手:“好好好,去国子监。”


    窈月明知故问:“咱们不去京兆府?”


    程白神色奇怪地看了窈月一眼,又看向裴濯,见他苦笑地摇了摇头,便也对窈月笑了:“这样吧,我送明之回国子监后,再送你去京兆府怎么样?反正你俩当时都在飞云楼上,去一个也足够应付那群莽汉了。”


    窈月连连摆手:“夫子病了,学生怎么能离开?学生要一步不离地照顾夫子。”


    “哟,”程白像是第一次见到窈月一样,仔细打量着她,阴阳怪气道:“小徒弟还挺尊师重道。”


    “那是,”窈月谄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儿子怎么能不孝顺父亲呢。”


    程白抚掌大笑:“哈哈哈明之,你这腿伤得值,瞧,白捡了个儿子哈哈哈……”


    “别斗嘴了,”裴濯轻飘飘地看了窈月一眼,“先送她回去。”


    “好,那你继续忍着腿疼,我先送你的宝贝徒弟回家。”程白用扇柄戳了戳窈月的肩头,“我家车夫耳朵不好,你得蹲在他耳边给他指路。去吧。”


    窈月嘿嘿一笑:“那就有劳程翰林照顾夫子了。”


    等窈月出了车厢,马车渐渐行驶起来。程白悄悄上去隔着薄薄的车帘,偷偷瞅着规规矩矩坐在外头给车夫指路的窈月。


    然后,程白挨着裴濯身边坐下,在他耳边小声说:“你这小徒弟真有意思,你费心费力地把他带出来,他却想把你送进京兆府。你裴二公子的收徒眼光,果然是不同凡响。”


    裴濯笑了笑,没说话。


    窈月的后背紧贴着车帘,竖着耳朵想听清马车里的两人在说什么,但不知道是因为街面上人声嘈杂,还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太小,她一个字都没听见,马车就已经停在了她家门口。


    窈月悻悻地跳下车,走出两步又走了回来,隔着车帘问里头的裴濯:“夫子,真的让学生回去?”


    裴濯没出声,倒是程白从车帘后露出了半个脑袋,抬眼看了看门前挂着的匾额,然后


    装出一副恍然的模样,语气夸张道:“原来是燕国公府上的公子,失敬啊。”


    窈月朝程白敷衍地笑了两声,又朝车帘里重复地问了一遍:“夫子,真的让学生回去?”


    程白回头看向裴濯:“瞧瞧你这孝顺徒弟,还不舍得走呢。”


    裴濯略微起身,从车帘后伸出一只手,朝窈月往家门的方向挥了挥:“去吧,令尊等着你。”


    窈月惊愕,没想到裴濯竟然会提到她爹,莫非今日他突然出现在郑遂家,是因为她爹?窈月沉默了片刻,而后郑重地朝马车行了一礼:“多谢夫子。”


    行完礼,窈月也不再耽搁,拔腿就跑向自家家门,一边拍门,一边喊道:“龚叔,我回来了!”


    “小公子?小公子您回来吃饭了?快快快,我得赶紧让花娘多弄几道菜……”


    等窈月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破旧的大门后,程白收回目光,吩咐车夫:“去国子监。”


    等马车再次行驶起来,程白才放下车帘,重重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唉,竟是燕国公……难怪你会收他做弟子……当年……”说着,他又看向裴濯,“不过,这小家伙似乎并不太领你的情啊。你呀,也别太严厉,少年嘛,自然是爱动爱闹爱玩爱闯祸的。”


    裴濯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只求问心无愧而已。”刚说完,马车突然一个颠簸,裴濯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驾车稳当点!明之你再忍忍,”程白不懂医术,不敢随意碰触裴濯的伤腿,只能干着急,“那位江郎中的医术行吗?要不要去太医院请秦……我好像在郑遂那儿见到秦鸣鹤了……除了秦院正,太医院还有其他能干事的太医吗?或者……”


    “素臣,没那么严重,我回去躺一躺就好。”裴濯不想程白为自己焦急,便玩笑道,“你若安静些,我的腿倒是可能好得更快。”


    程白见裴濯在同自己玩笑,于是也轻松起来:“今日可是中秋,怎能辜负如此良辰美景!明之,你的腿伤若是不打紧,要不要去我家?虽然小是小了些,但是人多热闹啊。当然,如果你想静养也行,我把那三个小子关起来,绝对不会打扰你。”


    裴濯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们父子四人已经够嫂夫人操心,我就不去添乱了。”


    “不乱不乱,她巴不得家里人越多越好,”程白更加乐呵起来,“我同你说,她现在的这一胎定是个女儿,我把女儿的名字想了好些,春梅、夏兰、秋竹、冬菊……你觉得哪个好?本来想和三个小子一样,按照金、银、铜、铁的齿序,正好唤作铁柱,但我娘子死活不肯,还骂我这个探花徒有虚名。欸,裴大状元,要不你帮我想个更好的?”


    裴濯闭上眼:“我腿疼先睡会儿。到国子监了,你再唤我。”


    “明之,你帮我女儿想个名字再睡!”——


    作者有话说:程取名杀手白


    第42章 国子监(四十二)


    窈月站在屋门外,一会儿仰头看看房梁上空荡荡的鸟窝,一会儿低头看看脚下石砖裂缝里的青苔,迟迟不敢进门。


    花婶端着菜正要进屋,被一直杵在外头的窈月吓了一跳,“小公子怎么还站在外头?”


    “花婶,”窈月做贼似的压低嗓音,指了指门里头,“爹……”


    “将军就等着小公子呢!”花婶说着,大着嗓门朝屋里喊了一声,“菜马上就齐了,小公子快入席落座吧。”


    窈月没办法,深吸一大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一张不大的圆桌上,拥挤但整齐地放了十余副碗筷。主座像往常一样空着,张逊坐在主座左边下首的位置。


    见窈月进来了,张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用眼睛指了指身边左侧的座位。


    窈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张逊左手边坐下。


    窈月盯着自己面前的瓷碗发呆,张逊也没出声,彼此沉默着,直到花婶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来,笑呵呵地说:“菜齐了,将军。”


    张逊点点头:“辛苦。”


    “不辛苦,”花婶将温好的酒壶放到张逊和窈月之间,“酒也温好了,将军少饮些。”说着,花婶又把桌上的酱猪肘换到窈月的面前,慈爱道,“料足足的,小公子多吃些。”


    窈月朝花婶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谢谢花婶。”


    等花婶走了,屋门也合上了,张逊冷冷地出声:“倒酒。”


    窈月应了一声站起来,执起酒壶,从主座开始,给圆桌上的每一只碗里都倒上了半碗酒。


    最后轮到窈月的座位,她想了想,也给面前的那只碗里倒上了小半碗。


    窈月倒完酒后,没有落座,而是退到张逊的身后。


    张逊双手撑着桌面,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而后,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举起盛着酒的瓷碗,恭顺地朝主座一敬:“爹,儿子给您敬酒了。”


    然后,他继续举着酒碗,朝主座右边下首的位置敬去:“二叔,侄子给您和婶娘敬酒了。”


    ……


    “三弟,大哥给你一家敬酒了。”


    ……


    十余个空座位,张逊挨个敬了一遍。


    最后,张逊看向自己身边,方才窈月坐过的那个位置,刚毅的语气柔和下来:“越儿,来,爹陪你喝。”


    窈月眼睛有些热,转了转眼珠,又闭了闭眼,才把那股热意给压下去。


    张逊端起酒碗,酒水灌入喉咙,“咳咳……”


    随着压抑的咳嗽声,张逊的身子也晃了晃,眼见手就要扶不住桌子,歪着摔倒了。


    窈月赶忙上前扶住了他,又抚了抚背,帮他顺气。


    张逊渐渐平复了咳嗽,重新坐下,指着身边的酒碗:“你喝。”


    窈月愣了愣,但也没多问,端起碗一饮而尽。


    张逊看着喝完酒后,脸不红眼不花头不晕的窈月,眼里露出了些许意外:“酒量可以。”


    窈月抿了抿唇,踌躇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我把事弄砸了。”


    张逊像是没有听见窈月说了什么,拿起筷子:“吃饭。”


    “娘亲会不会有事?”


    张逊夹菜的动作顿了顿,但没说话。


    窈月移动步子,就要往门外走。


    “世宁堂上午来送过药了。”张逊的声音平平的,“药方跟之前的一样。”


    窈月回头:“娘亲没事?”


    张逊还是没有说话,但窈月的心却瞬时安定下来:“那就好。我下次定不会失手。”


    窈月坐回位置,拿起一旁空座位上的酒碗,又是一饮而尽,然后举着手里的空碗,朝张逊得意道:“爹,不是我酒量好。这京城的酒和桐陵的一比,就是润嗓子的甜汤。”


    “瞎扯。”


    但在窈月看不见的一侧,张逊的嘴角微微扬起。


    郑家的宴席上,主座也空着,宾客们虽然不敢高声议论,却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发生什么事了?相爷不出席吗?”


    “好像是后院走水了,瞧,那儿还在冒烟。”


    “红红火火,也算是个吉兆……”


    “我方才远远地瞧见韦良礼了,相爷也请他了?”


    “不能吧……不过也难说,裴家也有一位今日来了。”


    “裴家的那个老二?倒是许久没见过了,他还待在国子监里编史?”


    “在吧,不过看最近这风向,怕是很快就不在了。”


    “唉,相爷又要头


    疼了。”


    “怪不得把秦院正请了过去,恩相不愧是恩相,未雨绸缪啊。”


    替仍在昏迷中的孟嫱诊完脉后,秦鸣鹤捻着胡须,站在原地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内室,朝候在外室的郑遂行了一礼,缓缓开口:“这位娘子的外伤虽重,不过养上数月,就能痊愈无碍,只是……”


    郑遂的眉头紧了一下:“秦太医但说无妨。”


    秦鸣鹤朝内室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然后上前,伏在郑遂耳边低语了数句。


    郑遂听着秦鸣鹤的话,脸色越来越沉,等秦鸣鹤说完,他怔怔地抬头看向秦鸣鹤,声音略微颤抖,“无法医治?”


    秦鸣鹤垂目摇头。


    郑遂闭眼扶额,“先治外伤吧。”


    秦鸣鹤刚被仆从领着去隔壁屋子写药方,管家郑安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见郑遂的脸上愁云密布,瞅了瞅毫无动静的内室,小心翼翼地开口:“相爷,孟娘子她……”


    郑遂摆了摆手,起身走出了屋子,郑安也只好跟上去。


    郑遂站在院子里的树影下,沉声问:“韦良礼还在飞云楼?”


    “是,不过应该快要走了,他已经命人把那具焦尸拉去了京兆府。”郑安抬手擦去额上的汗,又觑了觑郑遂的脸色,“好在那尸体烧得彻底,也看不出模样……”


    “莫要小瞧他,”郑遂眉头紧锁,“韦良礼是最爱拿死人尸体做文章的。去,把今日上门的人,还有府里的下人,都查一遍。”


    “下人里已经查过了,”郑安咽了一口唾沫,“的确少了一个……”


    “什么!”郑遂脸色大变,“若是韦良礼借机给我安上一桩‘杀奴’的罪……莫说我,修儿的前途也要尽毁!”


    郑安想到可能引起的后果,不寒而栗,腿一哆嗦,险些直接跪下去,“小的这就去再查……”


    “你记住,那具尸体是谁都行,但死因必须与郑家人无关。”郑遂的声音很低,“不能让韦良礼抓住任何把柄。”


    郑安诺诺点头:“小的明白。”


    郑遂知道郑安素来办事稳妥,略略安了心,语气稍缓:“修儿呢?用饭了吗?”


    “公子在房中哪儿也没去,但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这孩子……”郑遂重重地叹了一声,在树影里来回踱步,“菜凉了就热了再送,隔一个时辰送一次,别让他饿着了。”


    “是。”


    郑遂见写好药方的秦鸣鹤从隔壁屋子出来,一边朝他走去,一边低声吩咐郑安:“我等会儿和秦太医一起回宴席上,晚点再去看修儿。小嫱若是醒了,随时派人告知我。”


    “是。”


    郑遂从秦鸣鹤手里接过厚厚的一叠药方,郑重致谢:“有劳秦太医了。”


    说着,郑遂往屋内看了一眼,声音压低:“今日的事,还望秦太医切莫与外人道出。”


    秦鸣鹤了然地点头:“这是自然的,相爷放心。”


    国子监里,程白看着躺在床上被扎成了刺猬一样的裴濯,胆战心惊地戳了戳同样胆战心惊的常生,颤声问道:“这、这位真的是来治病……不是来要命的吗?”


    常生两眼包着泪,眼睫颤巍巍地望着程白,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江郎中似乎听见了程白对自己的质疑,挑了一根最粗最长的针,毫不客气地就往裴濯身上扎去。裴濯只是闷哼了一声,却把程白吓得忙上前拦住江郎中施针的手:“停停停!明之是腿上的旧伤犯了,你不给他腿上抹药,尽往他身上扎针做什么?你与他是有私怨还是旧仇?”


    江郎中像是没看见也没听见一样,推开程白碍事的手,又要往裴濯身上继续下针。


    “他都疼得说不出话了,你还要扎?”程白正想把这看似夺命的郎中推开,在一旁给江郎中打下手的江柔突然开口:“程先生莫急,这是最后一针了。”


    程白怔住了,看向朝自己微微笑着的江柔:“你认得我?”


    就在程白晃神的瞬间,江郎中施完了最后一针,然后手快如闪电般的把所有的针收回布包,言简意赅道:“好了。”


    “多谢。常生,送江郎中和江姑娘回医馆。”


    “是呜呜呜……”常生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程白呆呆地看着泪汪汪的常生送收拾好东西的江郎中出去,再呆呆地看着江柔朝裴濯和自己行了一礼也跟着出去,最后呆呆地看着裴濯从床上披衣起身无事人一样下床穿鞋站了起来。


    “你的腿没事了?”


    “没事了。”裴濯在程白面前稳稳地来回走了几步,程白惊得一时语塞。


    程白望着江郎中离去的背影,觉得方才和此刻的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冒着傻气,良久才叹出一句:“竟然不是庸医是神医啊!”


    裴濯笑了笑,走到房门处,望了一眼天空。


    “如此神医,居然屈就在小小的国子监,暴殄天物啊。”程白说着,又摇摇头,“不对,你也在这国子监里,这里还真是块宝地啊。看来我得常来了。”


    “日后随你,但今日你得走了。”


    “这是你今日第二回赶我走了。”程白从袖子里抽出折扇,挥了挥,“说好的扇面诗还没给我题呢。”


    “改日,”裴濯指着门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今日是中秋,你早些回去陪嫂夫人吧。”


    “成,虽然你的腿被扎好了,但也得多歇歇,我不打扰你养病了。”程白和裴濯相交多年,知道他定是有事,既不多问也不多留,抬腿就走了出去。


    等程白的脚步声彻底在小院中消失,裴濯屋前的一丛树篱后,走出了一个人影。


    陆琰朝脸色略显苍白的裴濯拱手,目光落在他的腿处:“几日不见,明之愈发清减了。”


    裴濯从门内走出来,步下台阶,走到陆琰面前,没有同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伯珪亲至寒舍,看来是考虑好了。”


    “是,我来是告诉你,三年前没做成的那笔交易,”陆琰直视着裴濯,眼睛里燃起熊熊的野心与欲望,“三年后,你我该怎么做成。”


    裴濯脸上的笑意渐起:“恭喜伯珪,这笔交易,你已经成了一半。”


    第43章 国子监(四十三)


    郑家的宴席散得很早,看似宾主尽欢,但在那一张张笑脸下,都各藏着心思。不等圆月升空,京中各大官宦的家宅里,关于郑遂相府里的这场寿宴已有七八种不同的说法。


    “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相府里的一处旧楼起了火。秋日里本就天干物燥,索性火势不大,眨眼的工夫就平息了。”


    “若真无大事,京兆尹韦良礼怎么会带着官差出现在相府里?是有人故意纵火,还烧死了不少人呢!”


    “当真?这纵火凶犯的胆量着实厉害,唉,有这胆量做什么不好,去南边剿海寇,去北边打岐人,难道不比在天子脚下丞相府里纵火强?”


    “我听说,这凶犯还真是岐人派来的细作,特意挑这一日动手,就是为了给郑相爷添堵!”


    “这倒不可能,咱们郑相和岐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似的。岐人就算是想在天子脚下杀人放火,也该去裴家……你们年轻不知道,裴太尉和岐人之间可谓是血海深仇……”


    “我知道!二十多年前,裴太尉的长子死在了岐人手上,之后裴太尉带兵屠了岐人三座城!”


    “唉,若现在还是裴太尉掌兵,咱们也不会被岐人压得抬不起头了……所以啊,就算相府里的确有人放火,肯定不会是岐人指使的,也许是位义士呢。”


    “你们都想复杂了,其实这事很简单,就是后宅里的那点破事。郑相虽然多年未续娶,但是府里有位管家娘子,是先头夫人的妹妹。这位娘子对郑相一往情深,但无名无分至今,便趁着这日闹出了大动静。这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被圣人知道,以圣人的脾性,定会让这位娘子如愿,说不定直接下一道赐婚圣旨,成全了他们。”


    “有道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倘若真闹出了人命官司,韦良礼即便是青天转世也不好管。难怪我见他带人离开相府的时候,脸黑沉得厉害,竟是这个缘故啊。”


    ……


    旁人口中“青天转世”的韦良礼正踏碎满地


    的月色,脚下生风地跨入国子监里裴濯的小院。


    倚靠在罗汉床上看书的裴濯,隔着老远就听见了石锤砸地似的脚步声,抬眼朝门外一看,果然就看见韦良礼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门前的台阶。


    “大人来了。”裴濯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吩咐侍立一旁的常生,“常生,烹茶。”


    “是。”常生恭敬应下离开,心里却忍不住暗想,今日真是热闹,这些大人们一茬接一茬地来,都不在家过节的吗?


    “人证有恙无法过堂,我身为京兆尹,自然得上门问一问。”韦良礼也不拘礼,直接在裴濯的对面坐下,等常生的脚步声远去,才声音略微压低了些,道:“今日程白急冲冲地来找我,说你被郑遂扣下来了,十万火急。若非我验了飞云楼里的那具死尸,我当真以为放火烧楼的是你了。”


    裴濯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大人了。”


    韦良礼摆了摆手,“你我不必计较这个。我来是想跟你说,飞云楼里那具死尸的事。”说完,韦良礼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开口:“那具死尸的身份,你知道吗?”


    裴濯摇头:“我在楼上时,并未见到此人……他应当是潜入楼中后,误触碰到楼中的机关,才招致火起丧命的。”


    韦良礼沉吟了片刻,才继续说:“他不是被火烧死的。他的鼻子和腹中都没有发现吸入烟尘的痕迹,这表明在飞云楼烧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裴濯沉默地看着韦良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上楼之前,上去的就只有郑遂儿子郑修、你那个学生张越,以及还没成为死尸的无名氏。当郑修被绳子吊在楼外时,楼里就只有张越和无名氏两个。所以我推测,杀人者很可能是……”


    裴濯打断了韦良礼的话:“我登上飞云楼顶层时,这人还活着。”


    韦良礼皱眉咳了一声:“咳,你方才说在楼上时未见到此人……明之,我知道你上飞云楼是为了你学生。护徒心切,我能理解,但这毕竟是桩人命案子,你……”


    裴濯直视着韦良礼,缓缓道:“韦大人,你怀疑我徇私包庇。”


    韦良礼又咳了一声:“咳咳,你我同窗多年,我是知道你品性的。但这事发生在郑遂家中,牵涉其中的不只你,还有你的学生。虽然郑遂的儿子郑修我没见到,但郑家的下人说,是那个张越要求郑修带他上楼的。之后,郑修坠楼,楼里起火,还出现了具无名尸,偏偏张越无事,我不得不怀疑他。”


    裴濯垂目回想了片刻后,问:“那具无名尸的致命伤是什么?”


    “这儿,”韦良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比划了一下长度,“应该是被一支约莫这么长的利箭穿喉……”


    “不是张越,我上楼的时候,她手边并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她的身上,”裴濯的话难以察觉地断了一下,“也没有。韦大人,我依然认为,这具无名尸是触碰到飞云楼里的机关才丧命的。”


    韦良礼半信半疑:“机关?既能放箭,又能放火的机关?且不说那楼除了高一无是处,若楼里当真藏了这样会要人性命的机关,以郑遂的谨慎,是不可能让他儿子上去的。”


    “因为这处要命的机关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或许只知道这高楼危险,但并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在什么地方……”裴濯边说边思考着,“韦大人,飞云楼烧毁后留下的那堆废墟里,也许能找到些线索。”


    韦良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对,郑家的那些下人说,郑遂一直有吩咐,飞云楼不许人接近,更不许人上去……郑家上下的态度也古怪得很,发生了火灾命案,他们不关心起火原因,更不关心死者是何人,只是一味地搪塞遮掩。”


    “除了查那具无名尸的身份,你或许还可以查一查,郑遂不让人接近飞云楼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裴濯推敲道,“他知道这楼危险,大可把楼拆了,但他没有,说明这座随时可能要人性命的飞云楼对他有用处。”


    韦良礼静思了良久,突然起身,向裴濯作了一揖,“之前是我鲁莽了。”


    裴濯笑着把韦良礼重新拉回坐下,“你也说了,你我同窗多年,我自然也知道你断案时是六亲不认的。这件事的确透着古怪,验尸时还验出了什么吗?”


    韦良礼挠了挠后脑,有些无奈:“尸身被火烧得太严重,模样是看不出来了,只知道是个身长七尺有余二十左右的男子……其他的,得换个高明些的仵作继续验了。”


    裴濯回想起在飞云楼上见到窈月时的场景,慢慢开口:“此人会武,且能双手持刀,身体极其柔软,能穿过狭窄的缝隙。”裴濯又想起窈月胳膊上的那些血迹,“死前与人打斗过,还受了伤,伤口应该在身体左侧,可能是额头或者肩膀的位置。”


    韦良礼愕然:“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这时,常生正好捧着茶盘进来,“大人,先生,请。”


    裴濯从茶盘上执起茶盏,递给看着自己发愣的韦良礼,然后他也拿了一盏,嗅着茶香,看着门外天边挂着的一轮圆月,悠悠道:“猜的。”


    月上中天,云间寺的僧人们都已早早入眠,整座寺院笼罩在月色如水的静谧之中。但在寺庙偏僻的一角,一间漆黑无光的禅房里,却传出细不可闻的喘息声和私语声。


    不多时,这间禅房内的声响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里头亮起了微弱的烛光。在烛光亮起来的时候,照出的先是一截光洁如玉的手臂,然后是一张两颊微红、长发垂地,但依然倾国倾城的脸。


    是梦华居的花魁娘子杜卿卿。


    杜卿卿就着烛光,将散落在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拾起、穿上,动作优美地根本不像是在穿衣,更像是在翩翩起舞。


    她莲步轻移,来到床边,从早已看呆的男子身下抽出自己的披帛,朱唇微动:“何公子,别着凉了。”


    何峻这才回过神,略显窘迫地低下头,也不管手边的是内衣还是外衣,胡乱地就往身上套。


    杜卿卿站在盛满清水的木盆旁边,一边挽发,一边柔声问道:“何公子,你方才说,今日进过飞云楼的,就四人?”


    正在系腰带的何峻闻声,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郑修、张越、裴濯,还有一个男人,不过我没看清他的模样……楼着火倒塌之后,这人也没再出现。是咱们的人吗?”


    杜卿卿没有回答他,只是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然后偏过头看向何峻,声音娇俏地说:“何公子,你快来帮我看看,我的发髻,是不是歪了?”


    何峻赶紧应声上前,替杜卿卿摆弄发髻时,不自觉地就看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脖颈上的点点红痕,是他不久前留下的痕迹。他喉头微动,无法抑制地想再靠近,喃喃道:“卿卿……”


    杜卿卿忽然转身,从何峻的身上摸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瓷瓶,脸上没有半分之前的娇媚与柔情,眼眸冷得仿佛下一瞬就要飘起浮冰:“我给你的那瓶迷香,你用光了?”


    何峻猛然间清醒,止住自己的意乱情迷,点头承认道:“是,用在郑家的一个仆役身上了。我想站近些看飞云楼,但他坚决不许,我就……我记得你说过,这一瓶的量足以让人在昏睡中死去。”


    杜卿卿凝视着何峻的眼里,无数的情绪翻涌,嘴唇颤了颤,但最终只吐出了一句话:“你杀人了。”


    何峻朝杜卿卿走近,“为了你,别说杀人,就算是我自己的性命……”


    “何公子,”杜卿卿打断何峻的剖心之词,“我只是让你替我进相府探一探飞云楼,并没有让你杀人。”


    何峻见杜卿卿对自己愈发冷淡,不禁慌了,赶紧解释道:“卿卿你放心,若是被发现了,我自会领罪,绝不连累你……”


    “何峻,你不会被发现,也不会有事。”杜卿卿冷冷地看着何峻,像是承诺,也像是警告,“今日后,你就安心温书备考。其他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卿卿,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何峻见杜卿卿转身欲走


    ,忙拉住她的手,“我答应你,我不会再管旁的事,一定在明年的春闱上高中状元。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当我的状元夫人!”


    屋内静默了几息的时间,然后杜卿卿轻轻地笑了一声,回头看向何峻,眉眼重新恢复了曾经的柔情似水:“那你好好用功,下月初一,我再来看你。”说着,她抽回自己的手,拿起一旁的帷帽。


    何峻想跟上去,“月色正浓,我陪你赏……”


    “不用了,我是个无乡之人,并无赏月的兴致。”


    杜卿卿戴上帷帽,推开禅房的门,走了出去,在门外翩然转身,朝门内的何峻屈膝行礼,抿唇笑道:“多谢何公子讲解佛理,奴家受益颇多。夜深了,何公子留步。”


    说完,她便再也不看何峻,转身走入明月照不到的暗夜里——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下~


    第44章 国子监(四十四)


    管家郑安亲自拿着灯笼,给身后的郑修照亮脚下的路。


    “公子,当心台阶。”


    郑修一路沉默地跟着,鼻间始终萦绕着股焦味,他忍不住望向飞云楼的方向,原本能看到高耸入云的尖顶,现在只能看到一片挂着轮圆月的夜空,心里莫名空荡荡的,也不知道张越眼下怎么样了……


    郑安察觉到郑修的动作,扫了一眼郑修脸上的神情,就把他的心思了个七七八八,但并没有把他想知道的事说出来,只是温声催促道:“公子,相爷在房中等着呢。”


    郑修收回视线,看着身前不远处,烛光熠熠的房内,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这间房是这座宅邸刚被赐给郑遂时,郑遂和妻子孟娴一起住过的。自从孟娴病逝后,这间房连带整个小院都被空置起来,平日里虽会有人按时打扫,但郑遂很少来,郑修更是从未来过。


    此时,郑遂让郑修深夜来到这里,究竟是因为什么。郑修想了一路的原因,都想不出来。


    郑安走到门前,“相爷,公子来了。”


    纵使百思不得其解,郑修也不得不上前,隔着房门朝里头沙哑开口:“爹。”


    “修儿,进来吧。”门里传出的郑遂声音很平静,郑修转头看了郑安一眼,见他和往常一样低眉顺目,恭敬地推开门,“公子,请。”


    郑修走进房门后,门很快地就被关上。


    房内的陈设布置很简单,看起来就是一间寻常的卧房,唯一不寻常的,是内室梳妆的地方,挂着一副画像。而他的父亲郑遂此时就立在那副画像前,目光缱绻地看着画像上的女子。


    “修儿,来,来给你娘问安。”


    郑修站在原地惊愣了片刻,才慢慢地走上前,慢慢地抬头看向画像上的女子。


    自从郑修有记忆开始,郑遂就既是慈父也是慈母。郑修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印象,郑遂不常提起,家里也找不到她的画像,他有时只能靠着姨母孟嫱的模样,想象自己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眼前,这个画像上的女子,和他想象中的母亲,甚至和姨母孟嫱,都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郑修身子有些僵硬地跪了下去,朝画像生涩又别扭地吐出了一个称呼:“娘……”之后就说不下去,


    郑遂轻声道:“起来吧,你娘最疼你,定舍不得让你跪着。”


    郑修从地上起身,从画像上的女子收回视线,看向郑遂:“爹,您这是何意?”


    郑遂不答反问:“今日的飞云楼,是不是那个张越让你带他上去的?”


    “是……是我自己想上去,因为她正好在身边,才带着她……”


    “修儿!”郑遂痛心地指着郑修:“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竟让你这般维护!”


    郑修应声跪下,闷声道:“只是同窗。”


    郑遂背过身,似乎是不想让画像上的人看到自己发怒,扶着一旁的桌案,大口呼气来压制怒意,过了好半晌才渐渐平静,重新转过身面对着画像。


    “你娘是为了生下你死的,你是你娘用命换来的,修儿,你在爹面前说谎没事,可你万万不能在你娘的面前,为了一个外人欺瞒爹。”


    郑修低头跪在了地上,不再开口。


    郑遂暗暗叹了口气,看似换了个问题:“你可还记得,是谁教你如何上飞云楼的。”


    “记得。我十岁的时候,爹领着我上去过一回。”


    “那你只记得爹教你上楼的法子,却忘了当时爹同你说了什么吗?”


    郑修的脸瞬时发白,嘴唇颤着,许久才出声:“儿子,不敢忘。”


    虽然时隔数年,但当时郑遂站在飞云楼顶层,临窗对着郑修说话的模样和说过的话,历历在目,字字在耳。


    “修儿,你看,最远的那处是皇宫,就是圣人的家。皇宫旁边住的都是皇亲贵胄,也就是圣人最信任的那些人。离皇宫近,就是离圣人近。离圣人近,才可能被圣人听见看见,才可能受圣人信任,才可能离圣人越来越近……但是圣人的周围有很多人,他们不会轻易接纳外人,更不会让外人接近圣人。要在京城长久地立足下去,就必须同那些人成为自己人。而成为自己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我们的血脉相融,不分彼此。修儿,你能明白吗?”


    当时的郑修并不明白,但现在的他,明白了。


    “今日宴上,户部的高侍郎对你赞不绝口。我之前跟你提过,他家中有一女,与你同岁。等明年春闱后,就给你们定亲。”郑遂说着,目光移向画像,语气和缓了许多:“那位高家姑娘你姨母见过,说是端庄娴静,与你母亲颇像。”


    郑修跪在地上,声音干硬地没有一丝起伏:“听凭父亲做主。”


    郑遂疲惫至极地揉了揉眉心,“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郑修踉跄地站起身,推开房门。管家郑安从门旁的暗影里无声地走了出来,“公子,小的送您回去。”


    郑修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姨母可还好?”


    郑安回道:“秦太医诊后开了药方,说是无大碍。公子请安心。”


    郑修点头,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似乎松懈下几分,声音有些无力:“你留下候着吧。我,我认得回去的路。”


    郑安看着郑修身心俱疲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里,又转头看向烛光摇曳的房内,无声地摇摇头。


    房内,郑遂走上前,抚摸着画像上女子的衣角,叹声连连:“阿娴,你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千防万防,飞云楼还是塌了,那些人……寻来了。”


    郑遂看着画像上女子微微笑着的脸庞,眼前又浮现出他们在这间房里见的最后一面。


    面如金纸的女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却依旧紧握着郑遂的手。


    “……我跟他们说,东西就放在飞云楼的第六层里……我在楼内的每一层都设了机巧关隘,除了你,没人上得去的……只要飞云楼在一天,他们就不敢动你和修儿……但……但如果哪一天,飞云楼塌了……答应我,舍下一切,带修儿跑,跑得越远越好……相公,答应我……”


    郑遂双拳握紧,恨恨道:“阿娴你放心,如今的我,不是当年任人欺凌的微末小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以为自己才是那只黄雀。阿娴,你且看吧,那些人若真敢在我面前现身,我会把他们送去黄泉下给你赔罪。”


    房内仿佛忽然进了阵风,烛影摇曳,画像微动。


    “修儿很听话也很争气,只等明年春闱一过,他就能功名加身,之后娶妻生子……”郑遂说着,慢慢将自己的脸贴上画像,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睡梦中的人,“阿娴,如果能和你一起看到这些,该多好……”


    圆月静静地高悬在夜空中,月光照着高门大户的琼楼玉宇,也照着寒门小户的穷街陋巷。


    窈月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沉沉的酒壶,翘着腿躺在自家长满衰草的屋顶上,望着天上高高挂


    着的那轮满月,时不时对着酒壶的壶嘴嘬一口酒。


    “没想到今天能和昨天一样躺在这儿看月亮,老天还是待我不薄。”窈月说着,拿起酒壶,朝空中的那轮明月递了递,“你我名字里都带个‘月’字,勉强算是同辈。来,一同饮尽壶中酒。”


    酒喝完了,月也赏够了,窈月从屋顶上坐起身,看着除了祠堂留了一星光亮,其他地方没有半点烛火的自家宅院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和上来时一样,再轻手轻脚地从屋顶上下去。


    突然,夜色里蓦地出现一股劲风,直接冲窈月的后心袭来。她眼疾手快地侧身闪避,而后伸手一抓,抓在掌心里的,是颗她再也熟悉不过的蜡丸。


    窈月连忙从屋顶站起身,四下张望,但目力所及处,除了黑沉沉的夜色,别说人影了,连鬼影也没见着半只。


    窈月不敢耽搁,紧握着蜡丸就从屋顶翻身下去,快步进了自己的屋子。等她确认屋内所有的门窗都紧闭后,才点亮屋内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捏开蜡丸,里头现出一条细长的绢带。


    这条绢带和她之前从陆琰那里收到的纸条不同,这是那位大人未借他人之手,亲自写下给她的。


    如同当初她刚到京城的第一晚,收到的那条绢带一样。那条绢带上用朱笔规整地写着两个字:“郑修。”


    而眼下的这条绢带上,虽然窈月尚未彻底将其展开,但也能看到里头同样用朱笔写着两个字。她对绢带上的两个字是什么隐隐有些猜测,可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那条绢带,迟迟不敢展开。


    窈月闭眼长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念道:“只要不是圣人就行。”然后,猛地用手扯开绢带,睁眼盯着上头写着的两个字出神许久,然后将绢带送到蜡烛的火焰上。


    窈月看着火舌一点点将写着“裴濯”两个字的绢带吞噬掉,自嘲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是圣人,却是圣人的表弟。承蒙大人看得起,小人定不负所托。”


    第45章 国子监(四十五)


    漫长的中秋假后,霜叶渐红,银杏泛黄,国子监复学。


    清冷多时的国子监,因为监生们的陆续到来,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这次假可真是长,长得我都快要忘了‘国子监’三个字怎么写了。”


    “下一次的长假就得等年末的春假了,左数右数也要再熬小半年,还有场大考……”


    “课还没上你就这蔫样,来的路上是遇上林司业还是许祭酒了?”


    “若是遇上的是林司业还好些……你们应该晓得吧,林钧被赶回潞州了。”


    “听说是因为突染恶疾,所以回乡养病去了。”


    “这种借口你信?我早就说了,林钧这样的出身,在国子监肯定待不长久。唉,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从府学考上来吧。”


    “有的人被爹拖累,有的人却能凭爹青云直上……我也是才知道的,咱们那位相府公子正在和高家的姑娘议亲!”


    “高家?高皇后的母家?”


    “没错,那位高家姑娘正是高皇后的族妹。”


    “那郑修岂不是要和圣人成连襟了?”


    “厉害啊,不鸣则已,一鸣就羡煞旁人……他哪还用苦等明年春闱,书不必看,国子监不必来,直接在家等着夫凭妻贵就好。”


    “怪不得今日一直没瞧见他,看来是在家准备怎么讨那位高家姑娘欢心……咦,张越呢?他也寻到好亲事准备夫凭妻贵不来国子监了?”


    “哈哈哈张越那小子可没郑修那样的厉害老爹,怕是还赖在自家床上没起吧!”


    窈月站在裴濯的那处小院前,打了个不小的喷嚏,嘟囔道:“又是哪个多嘴长舌的在背后议论老子……”


    她一边揉了揉鼻子,一边上前叩响院门,还不忘扯着嗓子喊起来:“常生小哥,是我!快快快,快开门!”


    听着里面响起不情不愿拖拖拉拉的脚步声,窈月敲门的动静更大了,嚷道:“小哥你动作利索点,人家姑娘穿绣鞋走路都比你快……”


    “张越!”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露出常生那张气呼呼的脸,“你不去上课,大清早来这里做什么?”


    “复学的第一日,当然得先来拜见夫子。”窈月朝常生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下来我竟已经思念夫子上百年了!放心,我不多待,到夫子他老人家跟前问声安就走。烦请小哥让一让,”说着,就要挤开常生,往门内钻去。


    常生依旧死死拦在门前,把窈月挡了回去:“先生今日无课,一早就出去了。你明天赶早来吧。”


    窈月愣了愣,旋即又笑道:“好,那我明早再来。”说着,便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等常生也返身,打算关上院门时,窈月就趁他没有防备,从他和门的缝隙间极快地溜了进去,边跑边笑:“你作弄我也不是一两回了,我才不信呢!我这就去夫子面前告你的状去!”


    常生急了,连院门也顾不上关,拔腿就追:“张越你混账!你给我站住……”


    等窈月把小院里的几间屋室,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才望向身后已经累得气喘如牛的常生,挑眉道:“欸?你居然没骗我,夫子真不在啊。这大早上的,夫子也没课,是去哪儿了?”


    “要……要你管……”常生累得几欲吐血,趴在一旁的树篱上,手指头还弱弱地指着窈月,“等……等先生回来……我……我一定要告……告诉先生……你……你……你……”


    “你你你你先缓缓再说吧,”窈月嬉皮笑脸地看着气都差些喘不上的常生,啧啧道,“瞧你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跑两步就喘成这样……要不这样,看在夫子他老人家的面上,我吃些亏,你喊我声’大哥‘,我就教你练武。不然以后你腿脚慢追不上姑娘,就只能守着夫子,七老八十还继续当书童了。”


    常生没力气和窈月斗嘴,只能愤愤地瞪了她好几眼。


    窈月见裴濯的确不在,也不多留,上前拍了拍常生的肩膀,言辞恳切道:“小哥,我们张家的拳脚功夫,是岐人听了都会做噩梦的厉害程度,学到就是赚到,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走了,不必送。”


    窈月甩下还在大口喘气的常生,一边琢磨着裴濯大清早地会去哪儿,一边踢踢踏踏地走在院中的小径上,一不留神险些跟正准备进院门的一个身影撞上。


    窈月急忙停住脚,认出了眼前的人,惊讶道:“江姑娘?”


    江柔见到窈月也是一脸意外,但很快被盈盈的笑容压了下去,“张公子,许久不见了。”


    窈月打量了一番江柔,见她手里提了个药箱,便试探地说:“江姑娘是来给夫子送药的吗?真不凑巧,夫子出门了。若是有什么药方或是药材,不如给我吧,我转交给夫子。”


    江柔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依旧,但握着药箱的手背微微绷紧:“不劳烦张公子了,既然先生不在,小女晚些再来。”说完,转身便走。


    窈月看着江柔匆匆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暗暗嘀咕道:“嘴还挺严实。”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哎哟”一声就追了上去。


    江柔看着瘦瘦小小的,步子却快得跟阵风一样,窈月追着跑出去好一段路,才勉强在拐角处追上:“江姑娘留步!”


    “张公子还有事?”


    “有有有……”这下轮到窈月气喘如牛了,她一手扶着砖墙喘气,一手从衣袖里摸出个白色瓷盒,“给……给……”


    江柔看了看窈月手里的瓷盒,并没有伸手接,但声音仍是温温柔柔的:“张公子心意,小女心领了。”


    只是心领,那就是不愿意手领了。


    窈月用眼角余光瞄了一圈四周,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不禁在心里咒骂了林钧一通,然后嬉笑着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把瓷盒强硬地塞到江柔的手里。


    “张公子你……”就在江柔柳眉微蹙,想


    要挣脱面前无赖行径的窈月时,窈月看似亲昵地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是林钧走之前托我带给你的。”


    江柔听闻,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看向窈月,欲言又止。


    窈月朝江柔轻佻地笑了笑,继续之前的无赖言行:“江姑娘面若桃花,涂上定十分好看。”


    江柔垂下目光,含羞道:“多谢公子美意,小女却之不恭。”


    就在窈月遵行“做戏要做全套”正含情脉脉地目送江柔离开时,“张越痴恋医女”的消息就传遍大半个国子监了。


    以致于,窈月刚进门,室内同窗们噪杂的议论声就戛然而止,但都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有的更是不住地嗤嗤发笑。


    窈月恍若未闻地捡了个角落坐下,正准备选个合适的姿势埋头睡觉,却被人戳了戳胳膊肘,没好气地抬头看向来人:“眼瞎吗?没瞧见老子要会周公?”


    瞿宗表一脸吃瘪的表情,舌尖的话只能生生咽了下去:“哦。”


    窈月白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瞿宗表倒是不介意窈月的语气,连忙堆满笑地凑到她面前,谄媚道:“张兄弟,我可不可以搬来与你同住呀?”


    窈月想也没想地回道:“你去问郑修。”


    “你还不知道吗?”瞿宗表夸张地提高音量,“郑修让人把他在学舍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说是考期临近要在家中自学。不过,人家可是快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跟咱们这群鸦雀同住也正常。”


    “凤凰?”窈月看向瞿宗表,“怎么,他被圣人瞧上,要进宫当娘娘了?”


    瞿宗表被窈月的胡言乱语吓得五官乱飞,恨不得伸手堵上窈月的嘴,又犯起了结巴:“张……张越!你你你……别……别乱说……”


    窈月不在意地“切”了一声:“是你自个说他变凤凰了。”


    “我……我没有……”瞿宗表越急越结巴,“你……你别……别……”


    “行了行了,我知道郑修变凤凰飞走了,”窈月懒懒地呵欠一声,斜睨着他,“一个人住清静,两个人住热闹。你若是不嫌弃我,就搬来住呗。同窗一场,难道我还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欺负你?放心,最多是在你看书的时候睡觉,在你吃饭的时候尿尿,在你睡觉的时候踢你两脚。”


    瞿宗表听了窈月近似威胁的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自讨没趣,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下,总算没人再扰窈月的清静了,她倒头趴在桌面上,但怎么也睡不着。


    郑修要定亲了,郑修不来国子监了……看着好像和她没有关系,但又好像很有关系。


    如果她没让郑修带她上飞云楼,没有搅乱郑遂的寿宴,或许他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搏个功名,换来旁人的赞许和欣羡。可现如今,无论以后他考取多好的名次,当了多大的官,建下多大的功业,旁人在提到他时,只会不屑一声“夫凭妻贵罢了”。


    窈月闭眼叹了一声,自己真是造孽啊。


    祭酒许承嗣难得和司业林绥一起来课堂里训话,不过许承嗣并没多说什么,只又强调了一遍,决定春闱参考名单的年末考核将近,诸生定要悬梁刺股挑灯夜读,才能不负圣恩云云。


    林绥倒是一如既往的絮叨,从夫子监生的人员变动到课程假期的开始结束,监生们听得纷纷捂嘴打呵欠。


    等抱着手炉裹着裘袄的许承嗣和跟着后头亦步亦趋的林绥走后,监生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原本睡得天昏地暗的窈月也被吵醒,正想捂住耳朵换个姿势继续睡,却在同窗们的闲言碎语里听到了“裴夫子”三个字,睡意瞬时消了,不自觉地就将耳朵侧了过去。


    “你们方才听清了没?林司业好像没提裴夫子?裴夫子以后不授课了?”


    “珍惜还能喊‘裴夫子’的日子吧,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改口唤‘裴大人’了。”


    “什么?裴夫子不当夫子,要重新入朝为官了?”


    “大惊小怪,人家只是来国子监修史的,就像是神仙下凡历劫,这史修完了,也就是劫历完了,自然要官复原职,重回仙班了。”


    “如果是官复原职……那就是回翰林院吧。啧啧,我要是能入翰林院,我爹能请全京城的人吃三天流水席。”


    “哈哈哈哈别说三天,三年都成!”


    “别做梦了,只有圣人钦点的殿试前三名才能入翰林院。你们是有厉害祖宗还是有厉害脑子?醒醒,等下辈子吧……”


    窈月在同窗们的笑闹声里一动不动地窝着,心里却已经焦急地盘算起来。但她冥思苦想,也只想出一个法子:无论裴濯去哪里,她都得跟着!


    窈月的行动向来是与想法一致的,主意刚定,便从座位上站起身,看向四周说笑得正起劲的几个同窗。


    “授课的夫子若是问起我,就说我也回去自学了。”


    就在同窗们还没反应过来前,窈月就已经大步走了出去,眨眼间就消失在外头的走廊上。


    “我没听错吧,张越说他回去自学?”


    “他自学他自学等于自残吧哈哈哈哈……算了,以他的成绩本来也没机会参加春闱,就让他偷闲去吧。”


    “哼,白白浪费祖上的荫功!”


    “倒也不至于浪费,若是没有他在每回的考核中垫底,咱们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也对也对。神佛保佑,年末的考核张越可千万别弃考啊……”


    窈月并没有离开国子监,而是又折返来了裴濯的那处小院。这次的院门倒是没关只是虚掩着,窈月猜测,多半是裴濯回来了,于是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三步两步就穿过了院前的园子。


    她要盯紧着裴濯,可不能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果然,窈月刚走到裴濯平日里常待的小屋前,就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赶紧从屋前的台阶“蹬蹬蹬”地小跑上去:“夫子,学生……”


    当窈月跑进屋,看见屋内除了裴濯外,还站着的另一人时,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了。


    第46章 国子监(四十六)


    窈月没想到韦良礼也在,还穿着京兆尹的官服,转眼瞧瞧裴濯,竟也穿着一身从没见过的绯红官服。


    一时间,窈月的脑海里冒出了好些念头:穿官服的裴濯真好看……他俩是结伴刚从早朝回来的?韦良礼黑如锅底的脸怎么竟是带着笑的!


    阎王发笑,小鬼发抖。


    窈月心里微微犯怵,赶紧低头行礼:“学生见过韦大人。”


    韦良礼朝窈月略微颔首,又看向裴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


    韦良礼的这个问题把窈月的脑子砸得轰然一声,她也顾不得韦良礼在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裴濯。


    “不急,《胤书》校勘完尚需一两月。”说着,裴濯突然侧过头看向窈月,窈月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还来不及垂下目光,就听见他说:“加之监内的年末考核在即,懈怠不得。”


    窈月垂下目光的同时,心里咯噔一声,“懈怠不得”这个词,裴濯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他自个?


    韦良礼道:“也好。不过年节前后可不好找落脚的地方,你若是不嫌弃上朝路远,可以暂住我家。”


    裴濯笑了:“多谢韦大人好意。我已经找好了住处。”


    韦良礼听裴濯这样说,心里忍不住纳闷了一会儿,难不成是程白家?程白家虽然离皇城稍稍近些,可比他家小多了,加上三个半大小子成天吵吵闹闹的没一刻消停,别说看书看公文,怕是连睡觉都不安稳。


    裴濯像是看出了韦良礼的想法,但并不明说,只是含糊地解释道:“是处安静且舒心的地方。”


    韦良礼点点头,本想再说几句,但窈月


    一直站在旁边,只能刻意地咳了两声。


    窈月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样,猛地拍脑门:“啊……学生是来找常生的……就……就不打扰大人和夫子了。”说完,就急忙一溜小跑地出了屋子。


    韦良礼瞧着窈月跑远的背影,皱眉道:“你这徒弟,有时看着聪明,有时又透着傻气,”


    裴濯朝韦良礼拱了拱手,口吻戏谑道:“裴某教导无方,望韦大人海涵。”


    韦良礼指着裴濯笑了一声:“程白说你将个小徒弟当作心头宝,我起初是不信,眼下看来,他还真不是瞎说。虽然飞云楼的案子不是他犯下的,但我总觉得,这后生看起来并不简单。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他像是在心里藏着事。”


    “说起飞云楼,你打算如何结案?”


    韦良礼见裴濯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惊愣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有问必答:“郑遂先一步到了圣人面前请罪,我若是再追着不放继续查,圣人反而会觉得我落井下石。如今,便只能按照郑遂的说法,是郑家的家奴带着灯烛私自上楼,失足摔下楼梯时,跌落的烛火引起了大火,导致人死楼塌。”


    顿了顿,韦良礼又接着说:“上回你让我去查郑遂是什么时候不让人靠近飞云楼的。我查过了,几乎就是在他搬进去的同年,飞云楼就被封禁了起来,说法倒是有很多,什么楼内藏着稀世珍宝,什么楼仙能护家镇宅,什么亡妻魂魄在楼内飘荡……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


    裴濯沉吟片刻,缓缓道:“或许不是无稽之谈。”


    韦良礼瞪眼:“你也信这种怪力乱神之语?”


    裴濯的脸上浮起笑意:“随口一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韦良礼叹了口气:“那具焦尸已经换了七八个仵作,但实在是验不出多余的东西。目前这桩案子只能这样结了,不过看郑遂如此这般,定是有隐情的。我会私下继续留意。”


    说着,韦良礼朝裴濯走近两步,声音越来越低,但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我近日听到了一些风声……你是要开始做那件事了吗?”


    裴濯悠悠道:“已经开始了。”


    裴濯把韦良礼送出小院,就瞧见缩在一旁树丛后,探头探脑的窈月,低低地笑了声,然后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夫子,”窈月的小脸皱着,满是委屈,“学生不是故意躲在这儿的……厨房书房都找遍了,也不见常生,想着他可能又窝在哪处侍弄他的花花草草,才到这里寻他的。”


    裴濯抬手,将一片叶子从窈月的发顶拂去,道:“我让常生去医馆取药,他不在这里。”


    “取药?夫子病了?”窈月抬起头,赶紧搀扶住裴濯的胳膊,小脸皱得更厉害了,“是因为学生在飞云楼伤了腿了吗?是学生不好,是学生连累了夫子,学生万死难辞……”


    “只是旧疾复发,与你无关。”裴濯从窈月的手里抽回自己的胳膊,转身回屋,“除了找常生,你还有事?”


    窈月看着裴濯的背影暗暗吸了口气,而后大胆地开口:“学生,学生能不能搬来与夫子同住?”


    裴濯停住脚步,回头看向窈月,问:“你与同窗们吵架了?”


    窈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如夫子所说,年末考核在即,学生想给家中老父和夫子您挣回点脸面。学生不敢妄想魁首,起码摆脱末位拿个中游的名次。如果能与夫子同住一处,不仅能时时督促自己,还能及时向夫子请教,故而才有这样的想法。”


    窈月知道自己的这个蹩脚的借口漏洞百出,但她就算编出再完美的理由,只怕也会被裴濯一眼看穿,还不如厚着脸皮蒙混过去。


    窈月低着头,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从裴濯的方向飘来一句:“如此,也好。”


    窈月欣喜地抬头,裴濯已经转回身,抬步走上屋前的台阶。


    “等常生回来,我让他替你打扫出一间空屋子。这段时间,你便暂时歇我这里吧。”


    “多谢夫子!”窈月欢欢喜喜地跟在裴濯身后进了屋,看着他举止随意地摘下官帽,继续大着胆子试探地问:“过段时间,夫子是要离开国子监吗?”


    “嗯。”


    “回翰林院?”


    “嗯。”


    窈月咽了咽口水,再一次编起瞎话来:“其实,学生一直对翰林院仰慕不已……夫子日后若是方便,能不能带学生去翰林院长长见识?”


    裴濯有些意外:“你想去翰林院?”


    窈月点头如捣蒜:“想!朝思暮想!想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学生不贪心的,在翰林院里给夫子当个研墨铺纸递笔的小吏就好。”


    “翰林院虽不是瑶池仙境,但也不能容人随意进出。”裴濯说着,在窈月面前伸出五根手指:“若是这次考核你能得到这个名次,我便带你进翰林院。”


    窈月不确定地问出口:“第五……十名?”


    裴濯摇头。


    窈月声音颤颤地问:“第……第五名?”


    裴濯这才点头收回手。


    窈月瞬时欲哭无泪:“夫子,学生最近的一次考核成绩是第六百五十八名……离考期就剩下三个月,别说是考第五名,就算是要考第五十名,学生日夜不休地悬梁刺股也难做到啊!”


    裴濯像是没听见一样,转身从桌案上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书册,递给窈月:“这是你今日要记的。”


    窈月瞄了眼书册上的“周礼”二字,心里霎时凉了大半截:“我可最怕看《周礼》了,还不如‘子曰’呢。”她哀声连连地翻开书册,见里头每一页的铅字旁,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虽一样,但墨色有深有浅,显然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写的,不禁问:“这些都是夫子写的注解吗?”


    见裴濯点头,窈月赶紧奉承道:“夫子不愧是夫子,注解的字数怕是比周公的正文都多!”


    裴濯伸手指了指上面的小字,笑得十分和蔼:“除了正文,这些你也要记。”


    窈月脸又垮了下来:“夫子……”


    “每晚酉时,我会在书房考校你一日的功课所得。”裴濯瞅了瞅屋外的天色,“时辰尚早,你可以先回学舍,把东西收拾好了再来……”


    “不不不!一点也不早了!”窈月抱着书跑出裴濯的屋子,熟门熟路地往后头自己那间小书房跑去,“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学生这就去用功!”


    当常生听到窈月要在这里住下,还要在年末考核里考第五名时,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但他当着裴濯的面不好发作,只能强压着情绪,噌噌噌地跑到窈月面前,指着半个脑袋都埋在书里的她,振振有词道:“你一回来就开始折腾先生了!不,你这回不仅是折腾先生,还折腾我,甚至也折腾你自己!第五名?!你怎么不直接说你要考状元呢!”


    窈月从书里抬起脸,露出一双无神涣散的眼睛,有气无力道:“你去问夫子吧,我也不想这样折腾我自己的……”


    常生哼哼道:“先生这是在帮你上进,你要知恩图报。”


    “小哥说的是,夫子对我这么好,我一定知恩图报。”窈月用下巴点了点厨房的方向,“小哥,我饿了,我想吃酱肘子和炙羊肉,如果能再来一碗甜汤就更好了。”


    “你……吃吃吃!吃死你算了!”


    常生愤愤地跺着脚离开后,窈月继续低下头看着书页上的字,半晌后吐出一口怨气,想把面前的书册撕成粉碎,却又不敢上手,只能猛捶了几拳空气,最后瘫倒在桌面上嘟囔了几声“作孽啊”。


    “裴濯哪里是帮我上进,分明是让我疲于看书没工夫盯着他……”窈月狠狠地盯着书页上裴濯写的字,咬牙切齿道:“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一本书?背!背不下来老子跟他姓!”——


    作者有话说:窈月:_(:з」∠)_


    第47章 国子监(四十七)


    从日上中天到金乌西坠,窈月都坐在书房的案前,一手压着书页,一手


    提笔写字,时而念念有词,时而奋笔疾书,偶尔拿过一旁碟子里的核桃酥往嘴里胡乱塞两口。


    当常生端着点着烛火的烛台进来的时候,窈月正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摇头晃脑地闭目背诵。


    “倒是知道护眼睛。”常生重重地把烛台放在窈月手边的桌案上,然后把只剩渣子的空碟端着走了出去,不多时又捧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进来,往窈月面前一搁,语气酸溜溜道:“喏,先生让我拿来的。说你中午只吃了一点,现下肯定饿了……你中午明明吃了一盘酱肉两碗米饭三个馒头,可比‘一点’多出好些呢!”


    窈月睁开眼,朝常生咧嘴笑道:“夫子心善罢了,小哥莫要吃醋。毕竟以后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若日日都这样酸味四溢,咱们可以收拾收拾开个香醋铺子了。”


    常生气鼓鼓地瞪着窈月:“赶紧喝,喝完接着背!免得到时候背不出来,在先生面前说是我耽误你。”


    “好好好,我喝我这就喝。”窈月拿起汤碗,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扬起眉毛地朝常生赞道:“小哥别的不说,你可真是煲汤的一把好手。我家里有位煲了二十多年汤的厨娘,都没你这出神入化的手艺。”


    常生得意道:“行行出状元。我虽然考不上科举里的状元,但庖厨间的状元我自认为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窈月“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把空碗递给常生,咂嘴道:“夫子有你这样什么都会的仆童伴在身边,我这个只会读书的学生真是自惭形秽啊。


    “你别胡说,先生可没把我当仆役!”常生用力地接过窈月递过来的空碗,朝她哼哼了两声,“先生说了,等明年开春,就送我去白鹭书院。白鹭书院,你听过吧,四大书院之首,从里头出来的大儒比比皆是。到时候,我也是读书人了,可不比你这个国子监的出身差!”


    窈月怔了一下,心思却瞬时活络起来:裴濯要把常生送去的白鹭书院,远在距离京城千里外的淮陵。而淮陵是裴家的祖籍所在,那里有裴家老宅和祖坟……开春,正好也是春闱即将开考的时间,这个节骨眼上裴濯要把身边的常生送回老家,定是要发生什么事情,而且还是大事……


    窈月还没琢磨明白,常生就“砰砰砰”地拍响了她面前的书案,让她不得不回过神来。


    “灯烛有了,汤也喝了,”常生板着脸,用眼神指了指窈月面前的书本,“背书!”


    “是,小的遵命。”窈月嬉笑着应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拽住准备起身离开的常生的衣袖,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既然你也要走读书入仕这条路,咱们也算是同门了。我是喊你常生师哥,还是师弟呢?欸,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小哥你的生辰呢,你是哪年生人啊?”


    常生的神色明显一变,动作也慌乱,险些跌落了手里的空碗。


    “不告诉你!”说着,常生就拼命挣脱了窈月的手,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还差点迎面撞上门旁的柱子。


    窈月看着常生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裴濯连身边的小童都身份成谜,啧啧,果然深不可测。


    窈月重新拿起案上的笔,举起来在空气里慢慢地写了一个“常”字。


    既然裴濯对她总有提防,那她不如先从常生的身份入手,哪些词怎么说来着……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窈月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书没白背字没白写,如此折腾一番下来,自己起码能文绉绉地胡说八道了,不错不错,等日后见到娘亲,也能证明自己的确是读过书的人了。


    酉时一到,裴濯就踏着月色,施施然地走了进来,收起了窈月面前的书和纸。


    窈月看着空空如也的桌案,又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刻漏,哀声叹道:“夫子您老人家是在脑子里装了个漏壶吗?不然怎么能把时间算的这么准?”


    裴濯在离窈月不远处席地而坐,先是端详了一阵窈月在几张纸上笔走龙蛇的字迹,然后朝她点点头:“先背吧。”


    先?窈月的心尖颤了颤,难道背完之后还有其他折腾她的法子?窈月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赶紧趁着脑子里的东西还热乎着,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倾倒了出来:“惟王建宫以捂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在裴濯提醒了数次,偷瞄了手心上的小抄十数次,以及手臂上的小抄数十次之后,她磕磕绊绊地总算是把那本书里的最后一个字给背完了。


    窈月像是脱水的鱼一样,无力地趴在桌案上,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气的力气了。


    “记的还行。”裴濯站起身,把窈月之前写的那几张墨渍满满的纸放回她的面前,言简意赅道,“字还需多练。”


    “谢夫子指教,”窈月仍旧趴着,气若游丝地说,“学生明日会继续刻苦用功……”


    “虽然春闱考场上,只需从大、中、小三经中各择其一选考,兼考《论语》《孟子》,但年末的考核里三经全考,你只通这一本并不足以应对。”


    说着,裴濯从袖子里掏出另外一本书册,直接放到了窈月的眼前。


    窈月抬起蔫蔫的眼皮瞧了一眼,立马心如死灰地把眼睛闭上,压着嗓子呜咽道:“《尚书》……夫子见谅,这本书实在是……过于高深晦涩……学生连读都读不通,何况是背呢……”


    “哪句不通,我教你。”裴濯说着,就在窈月桌案的对面坐下,一副要传道受业解惑的认真模样。


    “学生无能,全篇都不通!”窈月烦躁地拍案抬头,直视着面前的裴濯,话语和眼神里都难掩怨气,“有个问题困惑学生多时了,还请夫子替学生解惑。”


    裴濯面色如常地与气势汹汹的窈月对视,“你说。”


    窈月和裴濯的目光对视得久了,脸上莫名有些燥热,为了不影响自己的气势,只能把自己的目光往下移了几分,盯着桌案道:“以学生拙见,入仕为官,要么是向君王进谏直言不讳,要么是给百姓造福闷头干事。而把这些经书背的滚瓜烂熟信手拈来,对于为官者毫无用处。难道背一两篇《周礼》《尚书》,就能助君王平天下安民心吗?显然不能。既然不能,又何必花时间在这些毫无用处的死物上呢?”


    窈月垂着眼一口气说完,才重新看向端坐在自己面前,正洗耳恭听的裴濯,陡然觉得心里发虚得厉害,不得不又补上一句:“学生愚见,请……请夫子指正。”


    裴濯屈指扣在案上的书封上,徐徐道:“在你口中毫无用处的经书,内可以美其身,外可以谋王体、断国论。你觉得无用,是因为你还未精通,不知道如何学以致用。”


    窈月皱眉不服气,还想再辩驳,却听见裴濯继续不急不缓地开口。


    “不过,你说的并非全无道理,经书义理的确不是唯一,”裴濯朝窈月看似赞许地点点头,面带笑意,”春闱除了经义,还会考三道时务策和一道史论。你每天除了熟记经书外,应当再加一道策问。不如,就从今日开始吧。“


    说完,裴濯不等窈月反应过来,就拿起一旁的笔,沾了沾墨,又随手拿过桌案上的一张纸,寻了个空白的地方,行云流水地书写了一行字。


    “前胤开国时,养兵不过二十万,而后兵日增,费日繁,内外禁厢诸军过百万,却仍不敌北岐,失桐陵割沂北,原因为何。”


    裴濯将写着题目的纸往窈月的面前送了送,“你是桐陵人,加之祖上助太宗收复桐陵立下过汗马功劳,于此事上应该颇有见解。”


    窈月越发心虚,声音越来越低:“祖宗功绩,后世子孙怎敢……怎敢妄言……而且学生还是个没出息的……”


    裴濯看着神情越发呆滞的窈月,笑得十分可亲,“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无需答太多,十五点即可。在明日辰时初刻之前答完给我。”


    窈月扯着僵硬的嘴角,艰难地吐字发声:“夫子,学生写不了……”


    “怎么,纸不够写,还是墨不够用?”


    窈月看着裴濯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心里在狂风怒号,表


    面上却只能尊师重道,试图再挣扎一下:“笔墨纸砚都有……只是辰时太早了,学生怕打扰夫子休息,要不迟些……午时?”


    裴濯起身,整了整衣袖,语气倒是好商好量的,但听在窈月耳朵里,却是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你若是觉得能在午时到酉时之间记熟《尚书》,午时答完再送来也可以。”


    窈月自知没有半天就能背下《尚书》的好脑子,只能重新栽倒回桌案上,有气无力道:“学生定在辰时前答完,给夫子送去……夫子慢走,不送……”


    裴濯走出窈月的小书房,并没有直接回前面自己的屋子,而是走到小院一侧的厢房。


    厢房内空间不大,除了一床一桌外,勉强再站两个人。


    常生收拾得差不多,正要拍手走人时,见裴濯来了,赶忙诉苦:“先生,那个张越什么东西都没带来,我翻来找去,只能把压箱底的被褥枕头搬来给他用了。虽然在箱底放久了有些霉味,但也算干净,味道散两天就没了。”


    “不急,”裴濯偏头看向不远处的一点烛光,笑道,“她今晚应该不会回房歇了,明日再买新的就好。”


    常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全换新的?张越自己要求的吗?哼,果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一点苦都吃不了。”


    裴濯揉了揉常生的发顶:“不换新的也行,你把我房里多余的棉被搬来给她……”


    常生一听,立马改主意:“不不不,先生,我明天就去市集上买新的!先生的棉被都是老夫人送来的,一针一线都是对先生的心血,可不能轻易给旁的人。再说了,那个张越看着瘦瘦小小的,力气可大了,给他用指不定第二天就扯坏了。我明天定要挑最结实的布料买……得再买些锅碗瓢盆……您也看到了,张越可能吃了,一顿饭下来,盘盘碟碟的少说也得多用七八个……还得再买些猪肘回来,您是不知道,张越成天在我耳边念叨要吃酱肘子,好像咱们没给他吃过肉一样……对了,先生,今天张越还问起了我的生辰。”


    裴濯微微愣了一下,“你告诉她了?”


    常生摇头:“没有,先生叮嘱过,不能告诉任何人。”


    “除了你的生辰,其他的也不必瞒她,”裴濯看着常生笑了笑,“她爱玩爱闹,与你也算是同龄,彼此当个玩伴也挺好的。”


    常生难得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左右前后看看,朝裴濯走近两步,抬手掩在嘴边,小声问:“先生,张越他……他不是坏人吧?”


    裴濯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常生扭捏地搓了搓衣角,支吾道:“我……我觉得……我……虽然他书念得不好,成天嬉皮笑脸的,还……还总喜欢捉弄人,但……但我希望他不是。”


    裴濯朝夜幕里的那点烛光看去,轻声道:“我也希望她不是。”——


    作者有话说:“内可以美其身,外可以谋王体、断国论。”这句话出自金君卿的《仁宗朝言贡举便宜事奏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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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国子监(四十八)


    蜡烛快要烧尽时,天色也开始泛白。


    窈月熬红了双眼,各种生搬硬凑胡编乱写,总算答满了十五点。她歪头看了眼刻漏,此时正是卯时二刻。


    “不让我睡,我也不让你好睡!”


    窈月把笔一扔,拿起写得满满当当的纸,风一样地冲了出去,直接冲向裴濯的寝屋。


    窈月先是敲了敲屋门,低声道:“夫子,学生答完了,烦请夫子阅览。”等了一会儿,没人应声,窈月敲门的动作带上了些力气,屋门轻轻地“吱呀”一声,朝里露出了一道缝。


    窈月四下望了望,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进去后又无声地将屋门关上。


    “夫子,学生打扰了。”


    窈月不是第一次进裴濯的寝屋,没有在外室多待,脚步轻且快地绕过屏风来到内室。当她走进内室,只见床帐内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枕畔还放着一摞书册,唯独不见人。


    “起得还挺早。”窈月撇了撇嘴,把答题的纸随手一搁后,就开始以床为中心,仔细翻找起来。


    窈月觉得,像裴濯这样心思重的人,定会把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藏在自己触手可及但对外人又极其隐蔽的地方,比如枕下,床上……


    就在窈月把裴濯的床上物件挨个摸了一遍,毫无收获,正犹豫着要不要爬到床底下探一探时,外头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窈月赶紧把床上的枕头被子各归其位,还不忘扯了扯被自己弄皱的帷帐,不料一个圆滚滚的小物件掉了下来,窈月顺势伸手一接,见是个比鸡蛋略小的圆球,鎏金表面镂空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里头还装着东西隐隐往外散发着香气。


    “连只香囊也做得这般精巧,果然是金尊玉贵的公子。”窈月暗暗腹诽,但她已经来不及把香囊重新系回床帐上,只能藏进自己的衣袖里。


    窈月刚藏好香囊,屋门就被推开。窈月透过屏风间的缝隙,看见常生搬着只空的浴桶哼哧哼哧地进来。


    窈月想起常生之前同自己说过,裴濯有早起练剑练完沐浴的习惯。不过她方才一路走来,既没有瞧见裴濯的人影,也没有听见动静。裴濯的这小院并不大,就算在一头打个喷嚏,另一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裴濯练剑也要躲起来偷偷练不成?难道是因为剑术太差劲怕人瞧见?窈月想象了一下裴濯拿着剑东倒西歪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被外头的常生听见了,立马跑出门去,然后高举着笤帚,大叫着冲进来:“大胆蟊贼!竟……张越?你偷偷摸摸在先生房里做什么呢?”


    窈月指着常生,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你又在做什么呢?抓贼?当心贼把你抓了哈哈哈哈……”


    常生讪讪地把笤帚放下,但依旧怒视着窈月:“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在先生房里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窈月勉强止住笑,拿起一旁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喏,昨晚夫子给我留的功课,让我今早答完给他。我敲门许久没人应,怕夫子在里头发生了什么意外,比如,被个蟊贼抓了……就进来了。”


    常生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窈月手里的纸,嫌弃道:“你的字可真丑。”


    “能认就行。”窈月嘻嘻笑着指向外头的浴桶,明知故问道,“夫子要沐浴?”


    常生不耐烦道:“你先回去别乱跑。先生练完剑后要回房更衣沐浴,等先生得空了,自会找你。”


    窈月凑到常生身边,好奇道:“夫子就在院中练剑吗?那需不需要我去当个陪练的木桩?”


    “先生不在院中,在校场。”说着,常生横了窈月一眼,“夫子练剑的时候可不喜欢人打扰。你若冒然闯进去,别说木桩了,当心被夫子削成木筷。”


    窈月没在意常生的揶揄,而是对裴濯练剑的地方感到意外:“校场?”


    “你来国子监这么久,还不知道有校场?就在医馆旁……”常生突然扭头,将鼻子往窈月的身上嗅,“你身上什么味道,闻起来好像……”


    窈月把纸收进袖子里,转身便走:“小哥说得对,我这字实在不堪入夫子的眼睛。我这就回书房,再工整地誊抄一遍。”


    常生朝窈月的背影哼了一声:“算你懂事。”


    不过,窈月并没有如她所说回书房誊抄,而是飞快地溜出了小院。


    此时的时辰尚早,晨光微明,晨雾未散。


    裴濯住处到医


    馆的一路并不短,但窈月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遇上,一时不知道是该痛惜国子监学风不振师生都在呼呼大睡,还是感慨爱赖床贪睡的自己有多久没见过这么早的天色了。


    医馆旁边的确有片空地,但在监生们的口中,那片空地并不是所谓的校场,而是坟地。


    国子监内流传的故事很多,有传奇轶事,有风流韵事,但关于医馆的,大多是惊悚诡事,比如医馆内有死去的监生魂魄出没,医馆前的池塘里藏着青面獠牙的水鬼,医馆旁的空地之所以一直空着是因为下面埋着无数的尸骸……


    一阵凉风迎面吹来,激起了窈月身上一阵鸡皮疙瘩。


    窈月抱着自己的双臂,一边朝那片空地走去,一边小声嘀咕:“天不亮跑来这个阴森森的地方练剑?鬼才信呢!”


    雾气朦胧中,窈月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是在半空飘……窈月的身子瞬时绷紧,双手也握成了拳,虽然她不信妖魔鬼怪那一套,但此时此地,若对面真飘来个牛头马面,她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嚎叫一身,然后转头就跑。


    等那个影子渐渐近了,窈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似乎好像仿佛是……裴濯?


    “夫、夫子?夫子!”窈月认出裴濯后,瞬时卸下身上的防备,小跑着迎上去,“夫子练完剑了?”说着,又来回打量裴濯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腰间,“夫子的剑呢?学生替您拿着吧。”


    裴濯回道:“我并未带佩剑。”


    窈月语气夸张地“啊”了一声,“那夫子在此处做什么呢?打拳?踢腿?”


    裴濯俯身从地上拾了根枯树枝,然后在窈月眼前随意挽了个剑花,语气平常道:“到处都是,我又何必带。”


    窈月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花架子”,但表面上仍假笑着拍手叫好:“夫子果然文武双全,学生恐怕穷尽一生,也赶不上夫子您的脚后跟。”


    裴濯笑了笑,“你无需妄自菲薄,我不及你的地方很多,比如武艺,比如岐语。”


    裴濯的夸奖反倒令窈月一阵心虚,笑容僵硬地应道:“家世使然,家世使然……”


    裴濯显然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把手中的枯树枝扔回一旁的树下,“那道策问答完了?”


    “答完了答完了!”窈月见裴濯主动岔开话,忙不迭从衣袖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刚写完的,迫不及待就想得到夫子的点评,所以才跑来此处找夫子。不曾想打扰夫子练剑了。”


    “无妨,一起回去吧。”裴濯接过来窈月写的,边走边看,半晌无话。


    窈月心知她的狗屁文章并不值得裴濯看这么久,偷瞄了裴濯好几眼,也没看出他是喜是怒,只能小声问道:“夫子,写得很差吗?”


    裴濯没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看向窈月:“你今日不必记《尚书》了。”


    窈月眼睛一亮,“多谢夫子”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裴濯说:“你白天继续回监内听课,晚上把今日所学同我复述一遍后,再抄写《尚书》顺便练字。”


    虽然裴濯说得委婉,但窈月还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写得实在太烂了,烂到裴濯不知道该怎么教,只能把她扔回给监里的那些倒霉夫子,让他们继续被她折磨,可裴濯又不能白担个“师父”的名头什么都不做,便做做替她查漏补缺的闲差。


    就这样还想让她考进前五?他这是摆明了不想让她跟着他去翰林院吧?哼,没有他带着,自己照样有法子进翰林院盯着他!


    窈月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是,学生遵命。”


    裴濯似乎看穿了窈月的心中所想,缓缓道:“你的当务之急,不是记经书写文章,而是静心。你的心太乱,因而字也乱,抄书和练字能帮你修身养性。”


    窈月眼巴巴地望着裴濯,“可是学生只想跟着夫子学。其他的夫子都是一群庸才,我才不要跟着他们学呢。”


    裴濯停下脚步,然后抬手揉了揉窈月的发顶,温柔笑道:“眼下教你足够了,听话。”


    窈月本来还想再狡辩几句,就被头顶传来的触感和“听话”两个字砸得晕晕乎乎的,难得安静地跟在裴濯身后,脚步虚浮地飘了回去。


    今日,窈月的同窗们一进教室,就能瞧见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头顶,时不时地就冲着桌面傻笑,引来四周一片窃窃私语。


    “张越这是怎么了?跟人打架打破脑袋了?”


    “打架打输了他还笑得出来?不应该啊!”


    “啧啧啧,你们懂什么,这小子这是在思春呢。”


    “哟呵,张越可以啊,不过江姑娘真能瞧上他个破落户?”


    “谁知道呢,说不定张越思的不是人家江姑娘……”


    “他有了江姑娘还敢朝三暮四?”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嘛,郑修这两天是不是没来?”


    “可郑修都要定亲了……唉,冤孽啊……”


    第49章 国子监(四十九)


    “什么?”郑修执笔的手猛地顿住,笔尖上饱满的墨汁滴下,瞬时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片。


    管家郑安即便垂着头,也能感受到郑修迫人的目光,咽了咽唾沫,勉力解释道:“是圣人的意思,虽未下明旨,但……相爷也是没法子……”


    “知道了。”郑修收回片刻前的惊愕,面无表情地盯着纸上越来越大的墨渍,许久一言不发。


    郑安略微抬起头,看见郑修执笔的手臂一直在微微颤抖,有些担心,小声道:“公子,您……”


    郑修将笔重重地放回笔架,横眼看向郑安,冷笑道:“爹和姨母的婚事烦你多费心。我这个做儿子的,就不去长辈跟前添乱了。”


    “公子折煞小的了……”郑安赶紧又垂下头,惴惴不安道,“这是国子监今日送来的课业,小的不耽误公子用功了。”


    郑安让小厮们把一摞书放下后,就赶紧躬身退下。


    郑修双手撑着桌面,低头沉默了半晌,然后朝身旁侍立的小厮们摆手,声音压得很低:“都出去。”


    小厮们面面相觑,不敢多待一刻,纷纷退至屋外,还不等退到更远的地方,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重响,但没有一个人敢进去探看。


    郑修踢翻了桌椅后,看着散落一地的笔墨纸砚,仍觉得气血不住地上涌。


    原来姨母那日在飞云楼下舍身救自己,只是为了让郑家亏欠她,让爹理所当然地娶她……


    爹口口声声要与京中贵胄联姻,命自己与素未谋面的世家女子定亲,转头却要娶出身寒微的姨母进门……


    郑修狠狠地握拳砸向一旁的书架,书架猛地颤了颤,一本书册从摇摇晃晃的架子上滑落下来。书册滑落时,一抹黯淡的红色也从纷乱翻飞的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了离郑修不远处的地上。


    是一片干枯的红叶。


    郑修怔了一下,然后俯身将那片比纸还单薄的红叶拾了起来。


    叶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鬼画符一般的字,旁人是轻易认不出的,但郑修只一眼便能认全,因为这些字出自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同窗兼室友张越。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郑修缓缓念着红叶上的字,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张带笑的脸,嘴角也忍不住跟着一同弯起,自言自语道:“我这副模样若是被你见了,你是会笑话我,还是可怜我?”


    他凝视着手中的红叶许久,忽然,转头看向屋外的天空,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一轮新月垂挂在树梢旁,摇摇欲坠。


    此时,郑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意,冷笑道:“别人能争,为什么我不能?”


    郑修返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将红叶小心翼翼地放入书页中夹好,然后将这本书妥善地放在书架的最高处。


    当郑修从满地狼藉的屋里走出来时,侍立在屋外的小厮们忙聚了上去,却只听郑修语气寻常道:“我落了一件东西在监里,我得去取回来。去备车。”


    “敢问公子落下的是何物?小的这就去替公子取。”


    郑修冷冷地瞥了一眼跟前的小厮,“我说了,我自己去取。”


    “这……”


    “没有车,那我便走着去。”说着,郑修就绕开面前的一群人,大步往院门口走去。


    小厮们想起管家郑安走前留下的吩咐:“除了杀人放火,万事皆顺着公子。”彼此间飞快地交换了几个眼神,除了一个偷偷跑去跟郑安通风报信的,其他人纷纷追上郑修。


    “小的这就去备车!”


    “公子慢些,当心脚下!”


    “快,快去拿灯笼!”


    “公子是否要带上些吃食车上用?”


    随着冬日将近,夜色来得越来越快,国子监的课也散得越来越早。


    但接连几日,授课的夫子都留在教室里迟迟未走,不是因为被监生们捉弄衣袍被钉在了椅子上,也不是因为课没讲完宁肯饿得头昏眼花也要拖堂留人,而是因为窈月问的问题太多了,解答完了一道还有下一道等着他。


    “王夫子,这句‘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是什么意思呀?不懂礼数的人就像老鹰抓小鸟?”


    “李夫子,仓颉造字,为什么只有六书,而不是七书八书九书十书呢?”


    “赵夫子,这里说牛曰太牢,羊曰少牢,那中牢呢?猪狗鸡鸭鹅里的哪一个?”


    ……


    张越每日都向不同的夫子请教问题这件事,监生们已经从几天前的宛如见鬼,到现在的见怪不怪了。


    “瞧着张越都如此发奋,我不拿本书在手里,都觉得愧对祖宗了。”


    “他这是中邪了,还是吃错药了?”


    “我听说,张越之所以这般上进,是因为在裴夫子面前夸下海口,这次的年末考核要考到前十!”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前五?”


    “哎呀,都不是,是前三!”


    “前三?他前三百都够呛!他就算胆大包天地找人代考,也找不到这般厉害的人物吧?除非郑修……”


    “就算是郑修,也不是稳的。你们难道忘了,有资格参加这次年末考核的,除了咱们这些正儿八经的监生和在监里挂名的白身士子外,还有那些过了府试来京城备考春闱的府学生吗?”


    “对对对,那些一层一层考上来的府学生可吓人了,写文章跟拿筷子吃饭一样,提笔就能写!”


    “可不是,他们吟诗作赋比咱们说话都利索。这些人怕是说梦话的时候,都不忘带着韵脚呢。”


    “我本来想着不拿最末一名就好,可眼下连张越都开始用功了。唉,我不和你们玩六博了,我回房再看会书吧。”


    “没劲,大好夜色用来看书多浪费!咦……欸欸欸,你们快看那人,那人是郑修吗?”


    “你眼花了吧,他不是在家等着夫凭妻贵……还真是郑修!他来做什么?”


    “来找人的吧,许祭酒或林司业……不对,他直接往教室里头去了……他找赵夫子?”


    “可赵夫子刚走,里头只剩下……难不成他是来找张越的?!”


    在众监生惊疑的目光下,郑修毫不费力地就在教室里看到了窈月的背影。只是一个背影,郑修就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挂着的愉悦笑容。


    果然还是之前一样,一上课就犯困装死,一下课就神采奕奕。


    郑修的嘴角翘了起来:“张越。”


    窈月正抱起自己的书准备走人,顺着声音抬眼望过去,在看到郑修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脱口问出:“你怎么来了?”


    郑修被窈月逐渐冷下来的表情刺痛了眼睛,闭了闭眼,然后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反问道:“我又没被国子监除名,为什么不能来?”


    窈月朝郑修笑了笑,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郑兄严重了,你是来是去随你意。小弟还要赶回去温书,借过。”说着,就要从郑修和桌椅间的空隙旁挤过去。


    “站住,我有话跟你说。”郑修侧身,用低得只有窈月一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你就没有话想跟我说吗?”


    “我不想听,也没话说。”窈月的脸上带着笑,但声音却毫无温度,“告辞。”


    “张越……”郑修想伸手拦住她,却不料她弯身一躲,他的手只拦住了空气,而她已经脚下生风地出了教室。


    郑修又急又气,丝毫不顾忌站在一旁看戏似的监生们,直接追了上去:“张越,你给我站住!”


    窈月知道郑修一直在后头追,一边暗骂他榆木脑袋,一边想着国子监哪里有无人的地方。她必须立即让他对自己绝了念想,离她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安全。


    窈月想着想着,混沌的脑子忽然清明了起来,裴濯练剑的校场,医馆旁的那片空地,白天都没人敢去,晚上更是鬼影都见不到一个,最适合眼下这种面对面的掰扯了。


    窈月立即提步朝医馆的方向赶去,等远远地瞧见医馆里散出的微弱光时,她心头莫名一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数月前药童杀害老郎中的那件事。


    当时她偶发善心,在替药童隐瞒时,被窗外之人撞见了。虽然她一直怀疑窗外之人就是裴濯,但始终没有证据。现在想想,当时那扇窗户对着的方向,正是这片无人、但只有裴濯会来的空地。


    果真是他!


    裴濯既然当时就发现了她不是善类,为什么不揭穿她,没把她赶出国子监,也没让她去京兆府大狱里吃牢饭,甚至容许她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活蹦乱跳至今?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别有所图?


    窈月的脑子里翻江倒海,脚步不由得就慢了下来,被身后紧跟着的郑修赶上,攥住她的手臂,急声问道:“张越!你到底,到底想怎么样?”


    窈月强迫自己先从关于裴濯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看向面前气息不稳的郑修,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这句话应当是我问你。郑修,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郑修突然语塞,偏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我爹要娶我的姨母进门。”


    “哦,恭喜。”窈月敷衍道,“听说你也要娶高家千金了,双喜临门呢……”


    “不,我不想娶她,也不会娶她!”郑修目光炙热地凝视着面前的窈月,语气是少见的温柔,“我只会娶自己心仪的女子。张越,我想娶的是谁,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第50章 国子监(五十)


    窈月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想娶哪家姑娘我怎么会知道。”


    郑修抓起窈月的手臂,想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些,“那我亲口告诉你,我想娶的就是……”


    “郑修!”窈月打断了郑修的话,紧接着抽回自己的手臂,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然后抱着怀中的书后退两步,冷冷地望着他,“你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吗?!”


    郑修被窈月打断后,呆愣了片刻,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没有再跟着上前,但仍旧固执坚持道:“我当然知道。”


    “不,你不知道。”窈月抱紧怀里的书,自嘲地笑了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是我近日从书中新学的词,没想到竟与我如今的处境莫名贴切。”


    窈月望着郑修的眼神越来越冷,“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这样做,国子监里的同窗们会怎么看我?监里的学官和夫子们会怎么看我?你家里那位手眼通天的丞相爹又会怎么看我?你是嫌我的名声不够臭,还是嫌我们张家不够落魄?”


    郑修忙摇头,试图解释:“不……”


    “是,我承认是得罪过你,但你就这般记恨我,这般想置我于死地?”


    “我没有!”


    窈月冷蔑地看着神色渐渐慌乱的郑修,继续诛心之语:“你的那些话,已经说出口的和未说出口的,足够我死上十回了。”


    见郑修站在原地一


    声不吭,窈月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声音和缓下来,目光也从咄咄逼人转为哀怜乞求,“念在你我同窗一场的份上,求你,求求你,离我远一些,越远越好。以后,你仍是你前途无量的相府公子,我继续当我混吃等死的……”


    郑修突然出声打断了窈月的话,“你同我说这些,是因为他吗?”


    “他?他是谁?”窈月皱眉,不懂郑修话里的意思。


    “裴濯。”郑修咬牙道,“我听说,你如今与他同……同室而居,同榻而眠……真的吗?”


    窈月顿觉一个头两个大,重重地吐了口气,克制着想上前把他彻底打清醒的冲动,无力地抬头望天:“我方才的一番话算是白说了。”


    郑修依旧在锲而不舍的追问:“你要我远离你,那他呢?你以为待在他身边,他就能护住你吗?”


    窈月看着面前步步紧逼的郑修,脑子转得飞快,既然不能动手打一顿,那只能以毒攻毒,下一剂猛药了。


    窈月索性心一横,大言不惭地承认道:“是,我让你远离我,就是因为裴濯。论家世,论才华,论样貌,论品性,他样样都胜过你。郑修,良禽择木而栖,你不要怪我。”说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俨然一副负心汉的标准姿势。


    郑修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窈月,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半晌后,他又蓦地笑出声:“好好好,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你果然长进了很多……你说得对,我不如他,样样都不如他。”


    郑修上前半步,直视着窈月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祝你得偿所愿。”


    说完,郑修便再也不看窈月一眼,拂袖而去。


    看着郑修愤愤离去的背影,窈月紧绷的身子瞬间松了下来,心里既释然又沉重。释然的是以郑修骄傲的性子,他日后只会视她为陌路老死不相往来。沉重的是言语诛心比持刀杀人,更让她身心疲惫。


    寒风骤起,窈月抱紧怀里的书,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医馆的方向隐约有人影晃动,赶紧把脑袋缩了缩,转身离开。


    窈月把碗筷放下,“我吃好了。”


    常生看着只扒拉了两口饭就不吃了的窈月,眼珠险些掉下来。


    “你居然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常生扭头看了看窗外,“今天太阳是从西边落下去的呀,难道我看错了?”


    若是平时,窈月定是要和常生辩几句的,但今天实在没兴致,用眼神点了点一旁的空位子,“夫子还没回来?”


    “没有,”常生往嘴里塞了口笋,故意用力地嚼了起来,“一本《尚书》你背了三四天都没背下来,先生大概是生你气,在外头散心不想见你。”


    “哦,”窈月应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有气无力道,“我这就去接着背。”


    常生觉得此时的窈月实在不对劲,转头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当真不吃了?”


    窈月边走边摇头。


    常生不死心地追问:“汤呢?汤也不喝了?”


    窈月咽了咽口水,还是继续边走边摇头。


    “饿死你算了。”常生气呼呼地转回去,给自己舀了一大碗热汤,然后咕噜咕噜一口灌下。


    当常生吃完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探头瞅了眼窈月书房的方向,看着从紧闭的门窗后透出来的烛光,嘴硬心软地高声嚷道:“害我白做了一桌子的菜,你饿了的话,自己去灶上热吧。”


    书房光亮中传来一声拖得极长的“哦——”


    常生收回视线,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是真的废寝忘食,还是装模作样……天越来越冷了,炭也得早早备上,明日让府里送来些,嗯,今年还得多送来些……”


    常生清理完锅碗瓢盆,又打扫完廊上廊下,看了眼裴濯还黑着的寝屋,然后又看了眼窈月还亮着的书房,在虚掩着的院门处放了盏灯笼后,就一边打呵欠一边伸懒腰地回房休息去了。


    等小院重新陷入一片安静时,窈月书房里的烛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影从半开着的窗户后跳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院门处,轻松一跃就翻了出去。


    人影无声落地的瞬间,朦胧的月光照在了她的脸上,是窈月。


    窈月专挑檐下的死角暗处走,速度快得像阵风,不多时就来到医馆旁的那处空地。


    所谓医馆旁的空地是埋骨坟地的传言,显然是有人故意编造出来,让旁人不敢轻易靠近这附近。窈月初来国子监时,曾经因为这个传言,在夜深时偷偷探过此处,但除了被自己的臆想吓出一身冷汗外,一无所获,便不再留意这里了。


    可裴濯每日天未亮时就会来此处,名曰练剑,但窈月更觉得他是在探察什么东西。可那片空地上,除了疯长的杂草和一处破损的墙体之外,什么都没有。


    窈月不禁怀疑,也许那小块的残垣断壁上有些她未曾注意到的文字或者记号,便再次夜深来探。


    窈月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吹亮后走近半人高不过丈余宽的墙面,细细地照着上面斑驳的纹路,一丝缝隙也不放过,试图从中找到些线索。


    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瞧了个遍,只能瞧出这墙倒了估计有二三十年,瞧厚度应该是住所的外墙,靠近地面泥土的墙脚还能隐隐看出些焦黑的颜色,应该是被大火烧毁的。


    可这些都是她之前就已经知道的,她想找的文字或记号,甚至是夹层,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她万分挫败地靠墙坐下,随手折了根草,叼在嘴里喃喃道:“难怪裴濯不瞒我,看来是料定我就算来查,也查不出什么。”


    一阵阴寒的夜风沿着墙角袭来,冷得窈月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喷嚏声虽不大,却在空地上幽幽回荡,像是周围围了一圈看不见却在冲窈月发笑的影子,吓得她赶紧把嘴里的草吐了出来。


    “夜下散步可真是舒爽啊!这夜风吹够了,我,我也该回去背书了。”她壮着胆子跺了跺脚,也不敢仔细打量周围,就撒丫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等窈月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一样,气都不敢喘地一口气跑回裴濯的小院门前,看到那盏亮着的灯笼时,才终于安心地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窈月好不容易缓过气,身后忽然悠悠地响起一声:“才散学?”吓得她差些腿软地跌坐在地上。


    窈月慢慢转身,见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果然是裴濯,做贼心虚地连忙低下头:“夫子回来了。夫子用饭了吗?常生还留了些,学生这就去生火热一热。”说完,就想趁机开溜。


    “不急。”裴濯上前取下院门上的灯笼,不偏不倚地就挡住了窈月进门的路。灯笼的光线下,裴濯见窈月的额发有些乱两颊也有些发红,不禁问:“和同窗打架了?”


    “没有没有,学生与同窗们亲如手足宛如兄弟,怎么会打架呢。”窈月矢口否认,“学生只是晚上吃多了,出来走走,吹吹风消消食。”怕裴濯继续问,窈月赶紧接过裴濯手里的灯笼,“夫子,夜凉风大,您先进屋吧,学生替您提灯照明。”


    窈月接灯笼时,掌心不小心碰触到了裴濯的手背,没多想就笑着说:“夫子的手可真凉。”


    裴濯却道:“是你的手烫。”


    窈月撇撇嘴,没想到裴濯还喜欢争这种口头上的输赢,本不打算再跟他废话,却突然发现眼前的灯笼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夫子!你看这灯笼……”窈月的话还没说完,发现不只是灯笼,连树木花草石阶房屋,甚至一旁的裴濯也都变成了两个!


    她正惊愕地想掐一把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时,腹中猛地涌上一阵恶心,她顾不得裴濯就在身边,扭头就抱着棵树吐了起来。


    窈月一边翻江倒海地狂吐,一边在心里哀嚎:糟糕,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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