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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国子监(五十一)


    窈月今日吃得不多,很快就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但仍然止不住地恶心头晕。


    她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把灯笼朝裴濯的方


    向递过去,口齿不清道:“夫子,学生可能是……是吹多了凉风受、受了寒,先在外头缓缓,您……您先进去吧……”


    裴濯接过灯笼,却并没有移开步子,反而上前两步,握住窈月的手腕,微凉的手指按在她手腕内侧发烫的皮肤上。


    头昏脑涨的窈月,五感都变迟钝了许多,直到裴濯的手指离开她的手腕,她才反应过来,裴濯方才是在给她把脉。


    “夫子……”窈月整个身子贴在树干上,侧过半张脸看向裴濯,气息奄奄地问:“学生……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裴濯不答反问:“你今日去过哪里,碰过些什么,又吃过些什么?”


    “去了监里听课……碰了很多人很多书……吃了常生做的饭……又去了……”窈月突然住口,皱眉闭眼地“哎哟”一声,就蹲伏到树干底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却不再答话了。


    裴濯见问不出多余的话来,便放下灯笼,又走近了两步。


    “能起来吗?”


    脑子混沌的窈月还没想明白怎样回答,就觉得身子一轻,像是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不禁在心里纳闷:“这毒除了让人头昏眼花犯恶心,还能让人飞起来?可真是厉害呀……”


    常生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猜测是裴濯回来了,立即跑出去迎。


    没想到他刚从自己的房门出来,差点和抱着什么东西的裴濯迎面撞上,惊得退了好几步后,又赶紧跟上去:“先生,您怀里的是……张越?他怎么了?他背书背昏头晕过去了?”


    裴濯抱着窈月进了她自己睡的那间小屋,一边将她妥善地放置在床上,一边吩咐常生:“常生,你去医馆请江郎中。”


    常生点上灯后,飞快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双眼闭着,脸却红得十分异常的窈月,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等等!”常生还没走出几步,裴濯突然又叫住他。


    常生步子一顿,回头问:“先生还有其他吩咐?”


    裴濯背对着常生,传来的声音略微有些低:“请江姑娘来,说病人可能要施针。”


    “江姑娘?”常生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后脖颈,论针法,江郎中可比江姑娘老辣多了,但还是点头:“是,我这就去请江姑娘,让她带上施针的布囊。”


    等常生的脚步声“噌噌噌”地跑远了,裴濯还立在窈月的床前。他的目光在窈月的身上逡巡,最后落到她微微张着的右手上。


    裴濯俯下身,拉起床内一侧的被子,似乎是怕窈月着凉要为她盖上。但在将被子摊开的时候,他状似不经意地抬起了窈月的右手手腕,看清了她右手拇指和食指上各有一道浅浅的绿色痕迹,他凑近闻了闻,果然是他意料中的味道。


    她去过那里了。


    窈月突然睁开眼,口齿清晰地问道:“夫子,您这是在做什么?”


    此时,裴濯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一只手拿着被子停在她的腰侧,两人相隔不足尺余,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这一幕诡异至极,或者说暧昧至极。


    裴濯神色未变,只抬眼看向窈月,见她虽然睁着眼,但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盯着床帐的顶上,仿佛上头也有个裴濯。


    裴濯轻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夫子您在天上飞,和风筝一样。”说着,窈月就咧嘴笑了起来,“夫子连飞都飞得比旁人好看……其他的都是扑棱的走地鸡,夫子是大鹏,单单翅膀就有几千里长的那种。”


    裴濯也笑了,接着问道:“那你呢?你也在天上吗?”


    “我……我也在天上……不过我不是在飞,我是被夫子抓着……”说着,窈月的右手一翻,紧紧握住了裴濯的手,眼睛也蓦地睁大,“就这样抓着。”


    裴濯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用力,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再拿起被子将她乱动的手和大半个身都严严实实地裹住。


    裴濯低头看了看刚才被窈月握住的地方,皮肤上留下了细细的三四道印子。印子很快就淡了下去,但被握住时的触感一直没散。


    裴濯再抬眼看向窈月时,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裴濯静静地看了窈月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床边,但并没有走出这间屋子,只是来到外间的桌上,提起茶壶晃了晃,虽然里头的水不多,但好在还有些。


    当裴濯拿着杯凉水重新回到里间的床边时,发现床上的窈月又睁开了眼睛。


    裴濯问:“如何,眼下我还在天上飞吗?”


    窈月闻声朝裴濯看过来,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无神,但里头满是迷茫。


    她盯着裴濯好半晌,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出声,却是一句没头没尾,无来由的话:“哥哥,你是爹爹派来接我们的吗?”


    裴濯的动作一滞,脸上的神色略显黯然,像是听懂了,但并没有答话。


    “娘亲说,等不打仗了,爹爹就会来接我们的。”窈月自顾自地说着,“可是这仗从我出生打到了现在,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呢?”


    裴濯眼眸低垂,在床前蹲下,将杯盏送到窈月的唇边,轻声说:“来,喝些水。”


    窈月听话地抬起脖子,抿了抿两口,又接着说:“我爹爹住在桐陵城最大的房子里。哥哥,你去过吗?”


    裴濯点点头。


    窈月的眼睛瞬时亮了。


    “哥哥,能请你给我爹爹带句话,让他尽快来接娘亲和我吗?”


    裴濯犹豫了片刻后,点点头。


    “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娘亲,爹爹很快就要来接我们了!”窈月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身上的被子也被她折腾到了地上。


    裴濯把手里的杯盏搁到一旁,拾起被子给窈月盖上,又将她胡乱舞动的手按下,妥帖地塞进被子里。


    窈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忙活中的裴濯,突然开口:“哥哥,你生的真好看。”


    正替窈月掖被子的裴濯愣了一瞬,抬头正好对上咫尺外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窈月毫不躲闪与裴濯的对视,乌黑的瞳孔里亮晶晶的,话语里则尽是孩童才有的懵懂稚气:“娘亲说,她当时敢把只剩半口气的爹爹救回家,是因为爹爹长了一副好相貌。哥哥,若是你也倒在路边半死不活,我一定第一个救你。”


    裴濯忍俊不禁:“那我先谢过你。”


    窈月也冲裴濯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哥哥,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当常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江柔跑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窈月躺在床上朝裴濯傻笑,还听见她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指着窈月:“江姑娘……你快……快瞧瞧……这……这家伙是不是摔坏脑子了?”


    江柔缓了缓气息,提着药箱上前。


    裴濯起身让开,窈月却皱起了眉头,伸手拽住了裴濯的衣角,耷拉着脸,可怜兮兮道:“哥哥不要走……”


    常生见了,正想上前直接扯开窈月那只不知礼数的手时,却见裴濯轻轻拍了拍窈月的手背,声音更轻:“听话。”


    常生顿觉如遭雷击。裴濯虽然看上去谦和,但对小辈向来严厉,比起许祭酒和林司业,监生们有时甚至更怕他。常生也不例外,裴濯平日待他亲近,可规矩也甚严,但眼下,裴濯竟用这种哄孩子般的语气对窈月。


    常生嘴巴一扁,像是手里的糖被别人抢走的小孩一样,气呼呼地瞪着窈月,小声咕哝道:“就知道使小聪明讨先生喜欢。”


    窈月的手刚松开裴濯的衣角,就被江柔握住,不等窈月反应过来,就被结结实实地扎了一针。


    窈月闷哼了一声,就倒回了枕头上,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


    江柔摸向窈月的脉搏,片刻后眉心微蹙,探询似的看向裴濯。


    裴濯朝江柔点点头,又看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窈月,“劳烦江


    姑娘医治,我在屋外等候。常生,你同我来。”说着,就带着常生走出了房门,还将房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常生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裴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眼下该问些什么合适,便只能又合上嘴,和裴濯一起站在门外的廊下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内终于有了人影走动,紧接着门从内侧拉开,门后的江柔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她无事了。”


    常生莫名也松了口气,刹那间,无数的问题涌了上来:“张越到底怎么了?是病了吗?累的?还是吃坏了东西?今日的吃食还在厨房内,需不需查验……”


    “常生,”裴濯打断常生的话,“你去烧些热水,给江姑娘净手。”


    常生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的意思,只能诺诺应下:“是。”离开时,又忍不住瞥了屋内一眼,只瞧见躺在床上的窈月,脸色比身上盖着的新棉被还白。


    看起来,并不像无事的样子啊。常生转过头,暗想,如果张越能好起来,自己也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他总缠着先生的事了。


    等常生离开廊下后,裴濯跟着江柔进屋,江柔貌似不经意地朝外头无尽的夜色望了望,而后将门再次严密地关上。


    第52章 国子监(五十二)


    房门关上后,江柔快走几步来到床前,眼睛看着裴濯,手缝间的一根长针却指着床上的窈月,声音一改素日的娇柔温顺,字字铿锵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二公子,只需您一声吩咐,我便让她就此睡下去。”


    裴濯像是被那根长针上反射出的光刺到了眼睛,偏头移开了目光:“她身上的毒如何了”


    江柔怔了一下,但还是据实回答:“她中毒不深,醒来后便能无碍。”


    裴濯点头:“辛苦。”


    言下之意,他需要江柔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江柔的柳眉微微蹙起,不解道:“我已用针将她的耳目暂时封住,她现在听不见也看不见……二公子,此女假扮张逊之子张越潜在您身边,言行出格性子精怪,恐是细作,伺机对您不利。”


    “她的真实身份我知道,她接近我的意图,我大致也能猜到。”裴濯的视线垂下,落在窈月双目紧闭的脸上,“她的确是张逊的血脉,她和整个张家沦落至此,皆是裴氏之过。我所做的,只是求个心安。”


    江柔愕然,沉默了几息后,收起了手中的长针,又看了窈月两眼,还是觉得不放心,问:“此事,二公子是否要回府禀明……”


    “若是父亲问起,你照实说便是。”裴濯的语气平淡,江柔却听得心中惴惴。


    裴濯的意思很明白:除非裴颐直接指名道姓问到窈月这个人,否则,江柔对任何人都必须守口如瓶。裴濯的父亲裴颐虽久居府中,但并不是闭目塞听,即便她不说,自有其他的耳目把这事报上去。


    江柔想不通,既然窈月的身份没有问题,那裴濯何必为了瞒过一时半刻,而跟裴颐再生嫌隙呢?


    江柔虽满腹疑问,但并未置喙多言:“是。”


    待江柔将插在窈月发顶和耳后的几根银针取下,窈月惨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血色,呼吸声也重了起来,但眉头却皱着,仿佛正深陷在噩梦中。


    江柔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轻声道:“二公子可以燃些凝神香,能让她睡得安稳些。”


    裴濯点头:“还需要备些什么?”


    江柔看了看窈月泛青的眼圈和眉间难掩的倦色:“她似乎近日很疲累,让她多睡会吧。”


    江柔走出裴濯的小院,边走边想着一些和窈月有关的事情,窈月替林钧送自己的那盒胭脂,窈月今日与郑修在医馆前的那番争执……江柔在夜色里站住,幽幽地叹了声:“她的确不像个细作。”


    江柔回到医馆时,江郎中正在挑拣药材,带进来的夜风凉得他一哆嗦,赶紧往嘴里灌了两口热酒:“这天越发冷得紧……二公子的腿又疼了?”


    江柔含糊地应了一声。


    “今年冷得极早,怕是个少有的寒冬,二公子要吃苦头了。唉,回淮陵老家过冬多好,偏要留在这京中受罪。儿子是这样,老子也是这样……”说着,江郎中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又猛喝了几口。


    江柔知道自己爹喝过酒后的话比平日里要多出十倍,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整理自己的药箱。


    “……大事总有办完的一天,等事情了了,咱们爷俩也不留这京城了。到时候天大地大,小柔,你想去哪儿?”


    “潞州。”江柔毫不迟疑地回答,仿佛这个答案早就藏着心里许久了。


    江郎中晃了晃脑袋:“潞州?嗯,那里人少地偏,山高林密,倒是个采药的好去处。就是远了些,去一趟怕是要半年……”


    “咱们可以先到榆关,再坐船渡海北上,十余日就能到潞州最南边的淞江口。”


    江郎中眼珠一转,指着江柔呵呵地笑出声:“你这丫头倒是清楚。好,那等大事定了,咱们就去潞州,见识见识千年灵芝万年参……听说潞州人最爱用老参酿酒,一定得尝尝……”


    江柔走上前,眼疾手快地拿走江郎中手边已半空的酒壶,江郎中本想护住,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柔把酒壶重新拿回厨房那扇带锁的橱柜里。


    “不许再喝了,早些去歇息。”


    江郎中朝女儿“哦”了一声,又恢复成原来寡言少语的模样。


    江柔走进自己的卧房,来到临窗的梳妆案旁,从案上的铜镜下拿起一个瓷盒。


    窗户半开,临窗而立,她手里捧着淡淡胭脂香气的瓷盒,眼睛望着窗外的一轮新月,嘴角含笑地轻声道:“与君共此时。”


    这轮新月下,国子监渐渐进入应有的宁静中,而相隔颇远的相府郑家却人影憧憧,人声不断。


    郑修自国子监回来后,就以温书用功为借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来请也不给开门。


    管家郑安在门外连连跺脚,声音又低又急:“公子,议事厅的几位大人可都等着您呢……相爷说了,那几位极有可能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您千万见一见才好……哎哟公子,您快些开门出来吧……再怎么赌气,也别赌上自己的前程啊……”


    郑安站在屋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郑修则坐在屋门内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片红叶出神,任外头人仰马翻,他都像是没听见一样,凝视着那片红叶上的字,似乎要将那些字烙刻进眼里心里。


    忽然,郑修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里闪过几分痛苦之色,闭了闭眼,待再睁开眼,起身走到桌案边,将手里的那片凝视许久的红叶靠近正燃烧跳跃的烛火。


    “公子!”门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郑修手一抖,随之跃起的烛火立即舔舐上红叶的一角,很快就烧掉出了一个黑窟窿。


    郑修看着那个黑窟窿只觉得心口一疼,忙将红叶从烛火边收了回来,放在嘴边吹了许久,又再三确认不会再有火星时,才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郑修无力地闭上眼,而后握拳砸在桌案上,既像是在埋怨自己的心软,又像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过了半晌,郑修睁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片已残缺一角的红叶,黑沉沉的眼睛里映着一旁烛火摇曳,反射出灼灼的光:“嗬,我不如他……家世样貌我改变不了,但我能改变的,定要胜过他!”


    郑安终于听见死寂沉沉的屋门内有了些动静,赶紧又加大了声量,也大着胆子拍起门来:“公子,相爷和几位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公子您若是不想说话应酬,去跟前露个脸也好……”


    郑安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紧闭的房门就突然打开。房门内,背着光而立的郑修面色黯淡,见着郑安那张挂满担心的圆脸,朝他笑了笑,语气轻松道:“走吧。”


    郑安如梦初醒,像是怕下一刻郑修就又把房门关上去似的,飞快接过一旁奴仆手里的灯笼,给郑修的脚下照亮:“小的给公子引路,公子这边走,这边。”


    前院的议事厅里,正陪客喝茶的郑遂,脸色并不大好看。


    主人家兴致不高,其他客人自然也不敢高声多言,当然,这些其他客人并不包括在座的程白。


    程白并不常来郑家,更是第一次来这处议事厅,故意露出一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闲闲地摇着扇子,东


    张西望了半晌,朝郑遂倾身:“郑相此处布置古朴雅趣,尤其那墙上那副《东轩贴》,笔力雄浑厚重,隐隐还带着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当是真迹吧。”


    郑遂干干地笑了两声:“本相可不懂这个,当时嫌这面墙空落落的,便命人随便找了幅字挂上。素臣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东轩贴》是数百年前一位书法大家在上战场前的遗作,别说这位的一副完好真迹,就是一个字,也能抵万金。


    在场诸人表明都笑着应和,有的夸郑遂大方割爱,有的赞程白眼光独具,内里却各怀心思。


    程白收起扇子,起身朝郑遂作揖,笑得十分开怀:“郑相如此,某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坐得离郑遂最近的曾侑眼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地朝程白道了声“恭喜”。


    坐在最下首的何峻遥遥地看着诸位大人,表面上满是艳羡和钦慕,但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当郑遂喊来奴仆,让人将那副字取下来交给程白时,曾侑借着用茶盖撇茶水表面浮沫的空隙,朝何峻递了个眼色,何峻点头会意。


    何峻起身,先是朝在场的各位都恭敬地行了礼,然后将一直揣在袖中的一个卷轴取出,举止间带着讨好般的谨慎和谦卑:“诸位大人,学生在云间寺临摹前朝碑帖时略有所得,便习了幅字,但始终不得其法。今日斗胆,想请诸位大人为学生雅正。”


    何峻嘴里说着“诸位大人”,但目光却是只看着郑遂一人。


    见郑遂点了点头,何峻才缓缓将手中的卷轴拉开。随着卷轴上的墨字尽数展现,在场人的呼吸都轻了许多,仿佛稍微重一些就会吹散纸面上的飘逸灵动。


    程白也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而后眉毛微挑,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何峻那张挑不出丝毫差错的笑脸上。


    郑遂脸色稍霁,言简意赅地赞道:“好字。”


    郑遂的话音一落,其他人的赞扬声也纷纷响起,转瞬间,何峻变成了在场诸人的焦点。


    曾侑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眼角瞥见一旁的程白也颇有兴趣地看着何峻,更是得意地仰起头:“后生可畏啊。”


    就在这时,一个圆脸矮胖的男人从外头进来,径直走到郑遂身后,与他耳语几句。


    曾侑认得这是管家郑安,猜测他是把郑修请来了,连忙想使眼色让何峻退回来坐下。但曾侑的眼色还在路上,郑修就已经大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爹。”郑修朝最上首的郑遂行过礼后,又朝坐在左右两边的人作揖,态度是少有的谦逊,“郑修见过各位大人。”


    郑遂的脸色此时已经好了许多,嘴角甚至还挂着隐隐的笑意:“小犬只会闷头读书没什么见识,日后若是有无知之处,望看在本相的份上,指点指点他。”


    在场者对着郑遂和郑修,又是一顿吹嘘拍马。郑修依旧不耐烦听这些废话,转眼看向一直立着的人。


    “郑公子……”何峻见郑修看向自己,正要拱手上前向他正式地通报姓名时,却被郑修略显无礼地出声打断。


    “我认得你,”郑修看着面前的何峻,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窈月紧挨着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云中府的解元,何峻。”


    程白安静地歪坐着,目光在郑修和何峻二人之间跳转,时不时摇摇扇子,眼里的兴味越来越浓。


    一山二虎,有意思。


    第53章 国子监(五十三)


    窈月从床上睁眼醒来的时候,屋内只点着一支残烛,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睡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她试着动弹了一下四肢,发现手脚都无力得很,趴在床头喘了许久,才略微有了些支起身子的力气,在床沿坐了起来。


    床边的案上,还放着半杯水。窈月皱眉,这绝对不是她自己倒的,她平日喝水都是直接对着壶嘴,茶杯只是积灰的摆设。外间的桌上,似乎还摆了个香炉样的物件,正袅袅地往外冒着烟气。


    窈月仰头嗅了嗅,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裴濯寝屋床上的……窈月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赶紧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奇怪的念头甩出去了,本就不太清醒的脑子也更晕了。


    窈月捧着脑袋,艰难地回想了一番,只记得自己莫名中了毒,先是在裴濯的面前吐得天昏地暗,后来脑子发晕开始不停地做梦,梦境光怪陆离,毫无逻辑,自己前一刻在烈火熊熊中受尽炙烤焚烧,后一刻就被大鸟抓着飞上望不到尽头的碧海蓝天。


    在她那堆乱七八糟的梦里似乎好像可能……还有裴濯!梦里的她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仗着童言无忌,腆着脸拽着裴濯的衣角喊哥哥。


    窈月扶额叹息,阿弥陀佛,还好只是个梦。


    就在窈月准备找鞋袜下床时,听见廊下响起脚步声,她循声抬头,屋门也在同时被轻轻推开。熹微的晨光下,露出了裴濯的那张脸。


    脑子还有些懵的窈月愣了片刻,赶紧扔了手里的鞋袜,把两只光脚塞回了被褥里,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被褥紧了紧,包住了自己的上半身。


    裴濯没料到窈月醒得这么早,迈进门的右脚和还在门外的左脚仿佛突然被钉在了原地。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等窈月那边没再发出动静后,才开口:“好些了吗?”


    窈月半阖着眼,蔫蔫地应了一声,道:“让夫子担心了。”


    “你可以多睡会儿,今日我替你向监内告假。”裴濯说完,抬起手露出拎着的水壶,“口渴吗?不过水有些烫。”


    窈月一听“告假”两个字,耷拉着的眼皮立马睁开:“多谢夫子!学生这就躺下继续睡了。”


    有了精神的窈月,这才留意到裴濯身上又穿着那身绯红官服,惊讶问:“夫子这是要去上朝?”


    “是。”裴濯走进屋,原本打算将手里的水壶放到窈月床边的案上,但步子的方向略微偏了偏,就搁在外间的桌上了,“还有些烫,等晾凉些你再喝。”


    窈月并不爱喝水,但此时点头点得十分乖巧,声音甚至还带了些急切:“国子监离宫门还有些距离,夫子赶紧去吧,可别耽误了朝会。”


    “嗯,这便去。”裴濯说着,但并没有立刻出去,在外间的桌子旁停留了一会儿。


    窈月正想探头瞧瞧裴濯在做什么时,他突然抬眼看了过来。窈月赶紧裹着被褥埋头躺下,闷声道:“夫子慢走,学生不送了。”


    很快,窈月就听见裴濯走了出去,关上了门。窈月这才拉开被褥,仰面大口地呼气。她本只打算闭眼再眯一眯,等裴濯的脚步声远了再爬起来,可没想到眼睛一闭上,就跟浆糊黏上了似的,怎么也撕扯不开,索性就想:那就睡一会儿,睡一小会儿……


    等窈月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她猛地掀被起身,鞋袜也顾不上穿,推开门一看,入眼的是暮色四合。不远处,常生正站在廊下点灯。


    窈月回头,看着桌上那只早已没有烟气冒出来的香炉,闭眼扶额,糟糕,好像又被裴濯算计了。


    “小哥,我睡了多……”


    窈月的话还没说完,常生就长长地“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裴濯书房的方向。


    窈月有些意外,朝常生无声地做着口型:“有客?”


    常生用力地点点头,然后也朝窈月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贵客。”


    窈月将信将疑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她连郑遂都见过,比丞相还贵的,怕是只有圣人了吧。


    窈月怕自己现在的这副尊荣吓到裴濯的“贵客”,回房间稍稍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正准备去瞅瞅那位“贵客”的模样时,肚子却“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昨天本就吃得少,又全吐了,今天躺到现在粒米未进,可真是太惨了。窈月心疼地抱住了自己的肚子:“等着,这就填饱你。”


    窈月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也顾不得跟正忙活着的常生打招呼,见到一盘点心就往嘴里塞。


    “张越!这是给客人准备的!”常生小声嚷嚷起来,窈月却因为吃得急,噎得直翻白眼。


    见状,常生只能愤愤地倒了水给窈月递过去:“噎死你算了!”


    窈月就着水,好不容易才把卡在喉咙里的点心咽下去,长舒口气:“小哥,这是什么呀,又硬又糙。别说给贵客吃了


    ,饿鬼吃了都得再死一次。”


    “你懂什么,”常生的声音更小了,“先生大度,会给那位制茶。我小气,只能给那位上些粗食。”


    窈月这才明白过来,看来裴濯的那位“贵客”不怎么讨常生喜欢。


    “谁呀?”窈月兴致勃勃地凑到常生身边,“竟能把好脾气的小哥气成这样。没事,我去会会他,给小哥你出气。”


    常生赶紧拽住窈月的衣袖:“你可别乱来,那位大有来头。”


    窈月撇撇嘴:“国子监里大有来头的多了去了,我也照样拳打脚踢。放心,不会给夫子丢人的,你一旁偷偷看着就行。我去啦。”


    说着,窈月端起那盘粗糙的点心,就朝裴濯的书房走去。


    窈月还没走到书房的房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裴濯,你瞧瞧你住的这破地方,用茅屋草堂来形容都算是夸奖了。你若是此时再拿出只碗,铁石心肠如我,都要不忍心地往里头扔铜板了。”


    窈月头一回听到有人在言语上对裴濯这般不客气,瞬时精神抖擞,紧走几步,屏息凝神地趴在书房门边,往里头窥探。


    只见裴濯和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年轻男子在罗汉床上对坐,给对方面前的茶盏倒满茶汤,言行间依旧不失礼数:“请。”


    那位年轻男子敛起袖子,拈起茶盏在眼前端详了好一阵,才置于唇边浅浅地抿了抿,就把茶盏重重地搁回案上,皱眉道:“你的茶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以下咽。”


    裴濯像是早知道他会这样无礼,只是笑笑:“茶艺不精,你多担待。”


    “业精于勤。你既然知道不精,就该勤于精进。”对方的语气更加得寸进尺地无礼。


    裴濯从善如流地点头:“受教了。”


    窈月难得见到一个比郑修还眼高于顶,恨不得用鼻孔看裴濯的人,忍不住好奇地多瞧了两眼。


    裴濯早就看到了门边探头探脑的窈月,朝她招手让她进来,拿着茶盏的手朝与自己对坐的人拱了拱:“这位是御史台的高烨高御史。”


    高烨其人,窈月虽没见过,但名字熟得很。论起来,他们甚至算是半个同乡。三年前,高烨因丧父回乡丁忧,就是回的桐陵。不过,高家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攀亲带故的。她在桐陵时虽曾多次路过高家大门,但从未进过那处深宅大院。


    窈月把手里的点心放到案上后,恭敬行礼:“监生张越,见过高御史。”


    高烨草草地扫了窈月一眼,看向裴濯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就是你收的弟子?一股子穷酸味。”


    窈月虽然低着头,但也能感觉到高烨对自己的不屑。别说鼻孔了,高烨怕是连下巴都懒得看她。


    不过,高烨也有本事如斯傲慢,他和裴濯一样,出身的门第显赫,血脉辈分上是高皇后的堂弟,和裴濯既是国子监的同窗又是科举的同年。只不过那年的殿试上,圣人点了裴濯的状元,高烨是榜眼。


    传闻里,二人从牙牙学语时起,就总是被放在一块比较。


    在国子监时,裴濯和高烨才名相当,平分秋色。殿试后,点了状元的裴濯看似压了高烨一头,但那时高烨因拒绝入翰林院,执意离京外放当个八品县官的做法,也让他在天下的读书人里混了个耳熟。


    之后的几年,裴濯在翰林院修史撰文,高烨则辗转在各地判案救灾甚至还剿过匪,在民间的名声好得不得了。


    不过三年前,高烨因为丁忧回乡去职,声名也随之沉寂了下去。但没想到高烨丁忧一结束,圣人不仅立刻起复,还把他调到了御史台,看来是打算把这位妻舅留在身边重用了。


    窈月看好戏似的瞅了瞅裴濯,没想到他神色如常,脸上挂着和平时一样不多不少的笑意:“小徒顽劣,自然比不过君实高才。”


    高烨听闻,眉头略微松了些,转眼看向窈月,语气高傲地仿佛和她说话都是一种施舍:“你入国子监多久了?拿过几次案首?可有拿得出手的诗作传世?”


    窈月偷瞄了裴濯一眼,见他只是事不关己地低头喝茶,便诚实道:“高御史高看学生了,学生入国子监半年有余,未曾拿过案首,也不会作诗写赋,”窈月顿了顿,“不瞒您,学生最好的一次成绩,是第三百五十八名。”


    高烨被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是该痛斥国子监竟招了这么多废物,还是该震惊裴濯选徒弟的眼光竟离奇可怕至此。


    高烨看着裴濯的眼神从颐指气使的傲慢,变成居高临下的怜悯:“啧,没了家族的护佑,你裴明之也不过尔尔。”


    窈月听得一边咋舌,一边暗暗腹诽,高烨这样开口就得罪人的架势,能在外放的时候活下来,除了命大,他们高家定护佑得十分辛苦。


    她又想,裴濯明显不想搭理高烨话语间的锋芒,却在他丁忧结束刚走马上任时请来喝茶,怕是已经把高烨的一家老小连带着御史台都算计了八百遍。唉,可怜的高御史。


    想着想着,窈月故意没忍住笑了出来。


    高烨闻声,转眼扫过来:“你笑什么?”


    窈月假装惶恐伏地,却是字字清晰:“高御史见谅,学生见识浅陋,从未见过御史,只知道言官言辞锋利,以纸笔口舌为刀,劝谏君上,痛斥奸佞,六亲不认只认忠义。学生今次是头一次见到活的御史大人,竟真的如此,不禁为我大鄞,为万千黎民开心。所以学生刚刚才会忍不住发出开心的笑。”


    高烨听了这番貌似恭维实则讽刺的话,盯着伏在地上只露出后脑勺的窈月半晌,似笑非笑:“口齿倒是不含糊,怎么,你也想当言官?”


    窈月伏在地上,嘿嘿傻笑了几声:“学生才浅志疏,只想跟着夫子,夫子去哪里学生就去哪里。能伺候夫子研磨铺纸,学生这辈子就够本了,其他的不敢奢望。”


    高烨的眉头瞬时拧成了结,眼睛看向气定神闲喝茶的裴濯,手指着窈月的后脑勺道:“你是怎么发现这个活宝的?”


    裴濯谦虚:“君实谬赞了。她年纪尚小,不经夸。”


    高烨瞪眼:“我这可不是夸。”


    窈月趁机把常生备下的那盘点心往高烨的面前送了送:“这是刚做好的点心,请高御史品鉴。”


    高烨嫌弃地拈起一块,看了看又扔回盘子里,屈指扣着案面:“裴濯,你这是寒碜我,还是寒碜你自己?”


    “后辈的心意罢了。”裴濯把那盘点心放到自己手边,又取出的一只空茶盏,倒上茶汤,递给窈月:“尝尝,当心烫。”


    “多谢夫子。”窈月笑着接过,低头啜了一小口,若非是青天白日面前还有客人,简直要怀疑裴濯给她的不是茶,而是砒/霜。高烨虽然嘴毒,但评价的没错,她家夫子制的茶的确难以下咽。


    窈月万分痛苦地咽下嘴里的茶,然后颤巍巍地把茶盏放下,哑着嗓子道:“学生还有功课,就不打扰高御史与夫子谈事了。”


    裴濯点点头:“若是累了就歇会儿,不必急于一时。”


    等看着窈月离开,高烨重新把目光转到裴濯的脸上,用下巴点点窈月离开的方向:“又是人情债?你欠的,还是你爹欠的?”


    裴濯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有什么区别吗?”


    “这便是家中子嗣少的坏处。若是在我家,还债的人能从明德门排到光华门,等到我的棺材入了祖坟也轮不到我来还。”高烨一边说着,一边把面前还冒着热气的茶盏推得更远了些,“你下次直接给我白水好了。我等下去监里见祭酒老头,定要让他把制茶加到平时的课业里。


    裴濯不置可否地笑着摇摇头,然后低头细细地品了品自己盏中的茶,真诚地发问:“真的这么难喝吗?”


    高烨冷


    飕飕地剜了裴濯一眼,不想再同他车轱辘废话:“茶也喝了,人也见了。说吧,今日找我来何事。我可不像你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我事多得都堆着。”


    裴濯放下手中的茶盏,不急不缓道:“烦请君实忙里偷闲,写几封弹劾我的奏章。”


    第54章 国子监(五十四)


    高烨冷笑道:“你这三年也不是毫无长进,起码眼下能读出我的心里话了。”


    “君实,我没有同你玩笑。”裴濯的声音微沉,“岐国皇帝的生辰将近,前去岐国贺寿的使团名单近日就要定下。时间不多了。”


    高烨听到“岐国”二字后,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愣,看着裴濯的目光瞬时变得复杂起来:“你想出使岐国?你想去岐国做什么?”


    “既有国事,又有家事。”裴濯歉然道,“见谅,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你去岐国容易,可你别想从岐国全须全尾地回来。”高烨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一本薄薄的文书册子,扔给裴濯,“这是近三月内岐人在边境上的动向。城内的狗叫一声,岐人都能拿来当作出兵攻城的借口。小仗没断过,大仗随时都可能打起来。怎么,你想当被祭旗的使臣青史留名?”


    “也不是不行。”裴濯笑着接过那本文书,并不拘礼,当即翻看起来。


    高烨用鼻子哼哼道:“你是成了大义,我可就成了罪人。你想得美!”


    “你只需递交几封弹劾我的奏章,让圣人有降罪我的理由。”裴濯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文书上的内容,一边徐徐道,“还不至于有损君实你的名望官声。”


    高烨将上半身倚在案上,离裴濯更近了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是了,圣人借我这把刀霍霍挥向你,你俯首讨饶,戴罪立功的最佳机会就是出使岐国,合情合理又顺理成章。但你们翰林院的薛掌院护你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舍得放了你?还有,半个朝堂都是你爹的门生故旧,那些老头若是抱着圣人的大腿痛哭流涕,你又当如何收拾?对着一块哭么?”


    “翰林院有程白不必担心,至于其他人,”裴濯看完那本文书,递还给高烨时,朝他笑了笑,“那就只能劳烦君实的弹劾奏章多递几次。他们哭得多了,哭累了,也就不会再哭了。”


    高烨将文书收回袖中,冷哼两声:“裴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心思坏得一骑绝尘。”


    裴濯微笑:“承让。”


    高烨推案起身,一边整理衣摆,一边往外走:“你想我在奏章上怎么骂你?你先给我交个底。不然我怕一不留神骂狠了,把你骂得狗血喷头身败名裂,到时你可别怨我。”


    裴濯也跟着起身,送他出去:“随你。”


    就在高烨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他突然转身,看着面前的裴濯,声音难得压低了一回:“这事,是你爹的意思,还是圣人的意思?”


    裴濯迎上高烨的目光,与他对视:“是我自己的意思。”


    高烨双手交叉于胸前,像是第一次见到裴濯一样,上下打量了他好一番,没出言嘲讽只是冷笑了两声,然后就转回头迈步出去,昂首挥手道:“等着弹劾你的奏章吧。”


    裴濯长揖:“谨候。”


    窈月和常生躲在半人高的树篱后,见衣袂飘飘的高烨终于消失在院门外,一起长长地呼了口气,正要钻出去时,又见一脸活见鬼的程白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


    “明之,我刚才好像看见了……”程白侧身朝着裴濯,拿起扇子挡在自己的嘴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小声道,“高烨。”


    裴濯点头:“是他,你没认错。”


    程白手里的扇子抖了一抖,原本要往前迈的脚也立马往回收,往院门的方向张望道:“他会再折返回来吗?”仿佛只要裴濯再点点头,他下一瞬就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裴濯笑着将程白请进书房:“你何必这般怕他,他又不会吃了你。”


    程白用扇子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我是怕极了他。那年的琼林宴上,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把我从头发到脚面数落了一通,害我连做了三日的噩梦……太可怕了!”


    裴濯一边将案上的茶具撤掉,一边让程白入座:“君实只对愿意亲近的人这样。当日你在宴上作的那首应制诗兴象高华,君实也赞不绝口,他是想与你结交的。”


    程白摆摆手:“高攀不起,也无福消受。老死不相往来才好呢。”


    裴颐笑了笑,也不再多话:“那副字呢?”


    “这儿。”程白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布囊放置在案上,露出一个长匣子,打开盖子后小心翼翼地从里头取出一卷纸轴,又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递给裴濯。


    “是真迹,我仔细看过了。”程白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目光却像是黏在了上面一样,始终舍不得离开,“但其实我看得也不是很仔细,毕竟只看了一晚上而已。”


    裴濯一边打开卷轴,一边轻声笑道:“正巧我家有副《珊瑚帖》,过几日让人取来给你。”


    程白听闻,立即喜上眉梢:“你怎知我肖想那副字很久了?不必麻烦你亲自送来,我去你家取就好了。也不用过几日,就明日吧,我休沐。”


    裴濯确认完卷轴里的确是他想要的那副《东轩贴》后,就将卷轴重新卷好,放入长匣子里,包上布囊,又起身将整个布囊妥帖地置于不远处的多宝格上后,才坐回原处。


    程白静静地看着裴濯做完一切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说:“不过,你怎么要的这么急?我昨儿才捏着鼻子从郑遂那腌臜处讨要来的,上头的臭气还没散干净呢。”


    裴濯半垂着眼,低声道:“素臣,我要去趟岐国的雍京。”


    程白惊得险些把手里的扇子甩出去,半坐起来:“你要去做什么?”


    “去给岐国皇帝贺寿。”


    程白谨慎地望了望外头,然后转头盯着裴濯,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你疯了!裴公若是知道……”


    “他不会拦我的。”裴濯打断程白,“我十年前就该去了……若不是我,当年的桐陵也不会变成十室九空的死城。”


    程白皱眉:“明之,岐人屠城是他们泯灭天良,与你无关。”


    裴濯苦笑,却不再言语。


    程白知道裴濯固执,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儿,突然紧走几步到裴濯跟前,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圣人知道吗?”


    “知道。”


    “圣人同意了?”


    “无异议。”


    君命不可违。


    程白认命般的叹出一口气:“唉,我明日还是带着全家老小去庙里,给你求几个平安符吧。”


    裴濯等长吁短叹的程白重新坐下后,才继续开口,缓缓道:“我走之前,会先让常生离开京城,前往白鹭书院。素臣,常生就拜托你了。”


    程白看着面前一脸郑重仿佛托孤的裴濯,只觉得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闭了闭眼,才努力将心头的不安压下去。


    “白鹭书院的程山主既是我的授业恩师,又和我家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等常生过去了,会把他当亲儿子对待,吃不了亏的,你放心。”程白尽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倒是你,把常生送走了,你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裴濯轻笑一声,目光看向屋门外:“你忘了我还有个徒弟吗?”


    窈月和常生做贼似的躲在裴濯书房外的廊下,侧耳听着里头的谈话。


    常生扯了扯窈月的衣袖,小声问道:“你耳朵好,能听清先生他们在说什么吗?”


    窈月横了常生一眼:“你当我耳朵是长在夫子身上的?”说完不久,她又侧过头看向常生,眯眼问道:“话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我以前若是在夫子屋外这样偷偷摸摸,定会被你追着打。”


    常生的脸一白,嘴唇颤了


    颤,嗫嚅道:“我觉得,先生好像,好像想要把我赶走……”


    窈月没听清,干脆把耳朵贴过去:“你说什么?”


    常生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屋里就传来一声高声呼唤:“常生。”


    常生的脸色更白了,如临大敌。


    窈月握了握常生冰冷的手,不走心地安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勇敢地去吧,小哥。”


    常生低着头进了屋后,窈月继续趴在屋门外偷听,还没等她听清里头一句完整的话,就看见常生哇哇乱哭地跑了出来。


    窈月正在犹豫要不要追上去时,就见裴濯和程白出现在屋门口。


    见到蹲在外头满脸尴尬的窈月,裴濯神色未变,程白却是夸张地用扇子掩住了嘴,惊呼道:“明之,你这小徒弟什么时候学做梁上君子了?也是从你这师父身上学的?”


    窈月收回扒在门上的手,面不改色地瞎说道:“程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学生自己创的一套拳法,不仅能在方寸间舒展四肢,还能耳聪目明强身健体。”


    程白“哦”了一声,然后用扇柄隔空点了点窈月,向裴濯意有所指地夸道:“令徒果然文武双全。如此,我便放心了。”


    裴濯笑道:“让素臣见笑了。”


    这天晚饭时的气氛很诡异。


    素来话多的窈月,瞅瞅两眼含泪吃一口哽咽一口的常生,又瞅瞅目不斜视毫无声响专注吃饭的裴濯,什么调皮话都堵在嗓子眼里,只能沉默地往嘴里扒饭,把那些话咽下去。


    常生努力了许久,还是没能把那顿饭吃完,抽抽噎噎地就跑了出去。


    窈月放下碗筷,看着常生跑出去的背影:“要不夫……咳咳,要不学生去哄哄他?”


    裴濯没做声。


    窈月觑着裴濯的脸色,字斟句酌地解释道:“小哥原本以为,他能待到到明年开春后才去白鹭书院,夫子忽然让他立即收拾行装,下月初就去。这无来由地就跟把人扫地出门一样,小哥心里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裴濯也放下手里的象箸,轻叹道:“是我不对。”


    窈月继续试探道:“夫子不是朝令夕改的人,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每年岐国皇帝寿辰,圣人都会派使团前往祝寿。今年若无意外,带使团前往岐国的会是我。”裴濯语气平淡地说完,看向窈月,“你愿意陪我一同去吗?”


    第55章 国子监(五十五)


    窈月脸上的表情僵住,藏在桌下的手也不自觉地握拳攥紧。


    裴濯这是在试探她的身份?!


    窈月装作低头深思的模样,慢慢吐字:“学生文采浅陋,举止粗鄙,怕会在异国人面前给夫子和使团丢人。而且,夫子应该知道,学生与岐人之间有血海深仇,学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冲动失态。”


    裴濯貌似认同地点点头,却继续问道:“如果我说这些都不足虑,你愿意去吗?”


    窈月的脑子在飞速分析与衡量:裴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识破了她的身份,还只是征询她的意见……岐国皇帝身在雍京城中,即使渡海坐船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三个月……如果她不去,那这三个月里,裴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如果她去,她与岐人之间的关系可不是用一个“血海深仇”就能掩饰住的,若是在裴濯面前露出马脚……


    窈月低头思索了几息的时间,最终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着裴濯,掷地有声道:“学生愿意去。”


    窈月的回答在裴濯的意料之中,他点头道:“如此甚好,需要带的我会让人备齐,你不必担忧。明日初一正好是监内旬休,你可以回家将此事告知令尊,毕竟去岐国不是小事。倘若令尊不同意,我们再从长计议。”


    窈月听到裴濯提到自家爹,扯了扯嘴角:“夫子放心,只要与国事有关,他没有不同意的。”


    裴濯看了窈月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起身道:“我去看看常生。”


    等裴濯施施然地走后,窈月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下口气,乖乖,她这算是挤掉常生,离裴濯的身边更近一步了吗?可为什么一点也感受不到喜悦,反而满满都是忐忑和不安呢?


    思绪混乱的窈月瞥到桌上的残羹冷炙,又想到厨房兵荒马乱的灶台。这些原本都是常生收拾的,但常生现下正在闹脾气,她也无法想象裴濯擦洗锅碗瓢盆的画面,所以……都要由她来做了?


    等等,常生要去书院读书,她则跟着裴濯去岐国,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要顶替常生,当几个月伺候裴濯的老妈子了!


    窈月哀嚎一声,无力地瘫在桌上,现在反悔说不去岐国还来得及吗?


    等窈月把锅碗瓢盆洗了,甚至连地也擦了一遍,腰酸背痛地从厨房出来,准备回自己卧房的床上装死人时,瞧见裴濯安然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一盘棋。


    裴濯手中执着一枚黑子,眉心微蹙,凝神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既像是在思索下一步落子的地方,又像是透过棋子在想其他事情。


    房内的烛火将裴濯的轮廓映在门窗上,那般好看的线条起伏,就在窈月触手可及地方。


    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般高高在上难以靠近。


    窈月咽了咽口水,情不自禁地朝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不知道摸上去,是冰寒如刀刃还是温润如暖玉……


    房里忽然传来一道“啪”的落子之声,把窈月惊醒,慌慌张张地收回手,身形却是乱了,脚下踉跄两步,发出了些许动静。


    裴濯闻声抬眼看去,见窗纸上有个缩手缩脚正准备偷偷溜走的影子,轻笑了一声:“进来吧。”


    窈月无声地打了一下自己不知分寸的手,而后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心虚:“学生只是路过,打扰到夫子弈棋了。”


    “不曾打扰,坐。”裴濯示意窈月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下。


    窈月战战兢兢地落了座,扫了眼面前的棋局,以她微薄的棋力,只能勉强判断出黑子落了下风,其他的她就瞧不出来了,又不想尴尬地沉默着,只好努力找话题:“常生他……”


    “他已经睡下了。”裴濯说话间,又落下一子,“我有一封书信和一幅字画要送于令尊,明日让常生带上,和你一道回去。”


    裴濯的话里,窈月注意到了几个奇怪的字眼,字画?送她爹?


    窈月捂嘴忍住笑,她爹是个恨不得抱着刀剑睡觉的武将,送字画给他爹,无异于送美人给太监,中看不中用啊。


    窈月拿眼角偷瞄裴濯,暗自腹诽,他好歹有个当过太尉掌过兵的爹,应该不至于不懂这一点吧。


    裴濯像是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棋局,没有察觉到窈月的小动作。窈月便越发大胆起来,抬起头,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脸看。


    怪不得圣人愿意点裴濯当状元,若她是圣人,即便没有表亲这层关系,也会把状元给裴濯。让眉目如画的裴濯领着一众新科进士跨马游街,多给天下读书人长脸啊,至于第二第三的榜眼探花,爱谁谁吧。


    若是自己早生几年就好了,她还没见过裴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模样,但肯定比现在这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夫子模样有意思……想着想着,窈月忍不住遗憾地轻叹了口气。


    裴濯举着棋子沉思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突然手臂一伸,将手中的那枚白子递给窈月:“你来。”


    正陷在胡思乱想中的窈月被惊得往后缩了一缩,随后摆手苦笑道:“夫子,学生棋艺不精。”她还记得之前裴濯教自己下棋时,原本冷静持重的裴夫子,在


    指点了她半日后,浑身都散发着无从教起的无奈和朽木难雕的挫败。


    裴濯道:“无妨,白棋胜局已定,我只是想再看看黑棋有无绝处逢生的机会。”


    窈月讪讪地从裴濯手中接过那枚白子,光滑圆润的玉石表面还隐隐带着些许温度。


    窈月的脸微热,低头闷声道:“那,那学生就胡乱下了。”


    窈月收拢心神,盯着棋盘上纷乱的棋子想了想,然后将白子落在一角。


    裴濯看出窈月的这步是在以退为进,与之前只会横冲直撞的棋路相比,不得不说进步颇大,便笑道:“你这手倒是漂亮。”


    窈月听了,却是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自己执棋的手,手背白皙如凝脂,手指修长如嫩葱,尤其在黑白棋子的相衬下,的确漂亮……


    窈月有些急地把手收回了袖子里,脸也越发热了起来。


    裴濯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解释道:“我是说你的这手棋很漂亮,看似躲在一隅,实则伺机扑杀。”


    窈月佯作镇定地再把手伸出来,从檀木盒里拈起一枚白子,尴尬地应道:“都是夫子教得好。”


    窈月本以为这段就此揭过,没想到裴濯又补了一句:“你的手也很漂亮。”


    窈月的手一抖,拈着的白子“啪”地就落在了棋盘上。她“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要将那枚白子拾起来:“学生手滑了,这步可不能算!”


    裴濯一只手按住窈月,另一只手趁机落下一枚黑子,笑道:“落子无悔。”


    窈月看着因为自己失误滑落的那枚白子,给了裴濯一个反击的机会,棋局瞬时逆转,不由得大呼:“夫子欺负人!”


    裴濯笑得愈发开心:“别急,稳住阵脚的话,你还有九成胜算。”


    窈月看着裴濯脸上溢满的笑意,心尖不由得颤了颤。她只是输步棋就能换得裴濯这样一笑,这棋输得可真值啊。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理解为搏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了。


    裴濯见窈月一直不走棋,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便用目光点了点棋盘:“该你了。”


    “哦哦哦。”窈月赶忙藏起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拈起一枚白子。这次她前后左右细细看了许久,才谨慎地落子,把黑棋的一条生路截断。


    裴濯思忖片刻后,嘴角含笑地落下一子,然后收回手看向窈月,悠悠道:“你输了。”


    窈月不敢置信地盯着棋盘,自己的白棋明明占尽优势,刚刚还斩断了黑棋的一条生路,怎么会输?


    “这儿,”裴濯指着窈月方才为了截断黑棋生路而走的那一步,“你虽断了我一尾,却也暴露了自己的命门。我尚能断尾求生,但你却把自己逼入了死地。若是想起死回生……”


    “活不了了,学生认输,”窈月自暴自弃地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檀木盒,“夫子神机妙算,学生自愧弗如。”


    “不是我会算,是你求胜心切导致急中生乱。”裴濯说着,话题忽然一转,“此番前往岐国,切忌急躁。若发生任何事情,定要与我商量。”


    窈月一听,若不是裴濯就在她面前,她真想直接望天翻白眼。果然所谓的下棋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敲打她,让她在去岐国的路上好好地听他的话。


    “是,”窈月十分应付地点头,“学生一定以夫子马首是瞻,夫子让学生上天,学生绝不入地。”


    裴濯见窈月面露不耐,也不继续多说,目光回到棋盘上:“你在棋艺上有些天赋,若继续精进下去,入翰林院当个棋待诏也不是不可。”


    窈月意外地看向裴濯:“夫子这是在为学生谋出路吗?”


    裴濯点头,接着条分缕析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去翰林院?随我去了岐国,定要错过监内的年末考核,春闱多半也无法赶上。若是想进翰林院,与三年一次的科举取试相比,成为国手也算是条捷径。”


    窈月在心里暗暗发笑,她哪里是想去翰林院,只不过是想待在裴濯身边。如今瞧裴濯这安排,等他从岐国回来后,恐怕也不会继续待在翰林院了。若是出使有功,应该会被圣人塞进朝廷六部里,若是出了岔子,也许就要被外放出去了。


    窈月正了正脸上的神色,垂下眼帘恭敬道:“今日高御史问学生志向时,学生并未撒谎。学生的确是想长伴夫子左右,夫子去哪里学生就去哪里。”


    窈月说完,许久没听见裴濯出声,忐忑了一阵后,还是没忍住抬眼去看他。


    面前的裴濯斜靠着凭几,左手支颐,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看着屋外沉沉的夜色。他长睫低垂,薄唇微抿,冷漠又疏离。他明明就坐在离她一臂外的地方,她却觉得他像是天边的流云一样遥不可及。


    忽然,裴濯的嘴唇翕动,声音很轻,但窈月依旧把每个字都听清了。


    “我若去的是黄泉路,你也去吗?”


    第56章 国子监(五十六)


    “不去,”窈月答得毫不犹豫,“学生不想死,但也不会看着夫子去死。就算牛头马面阎王判官都来抢人,学生也会把夫子您从黄泉路上抢回来的。”


    裴濯闻言怔了怔,转头看向窈月。


    对视的一瞬间,裴濯那双眼里变换的情绪太多,窈月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已经重新看向外头的夜色,低低地笑出了声。


    窈月不知道裴濯在笑什么,是笑她的言语幼稚无知显得敷衍,还是笑她的语气认真过头显得虚伪?


    针对裴濯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窈月自认为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的回答没什么毛病,顶多大言不惭了点,那下回自己答的时候再装孙子点?


    “你啊……”裴濯收起几分笑意,朝正在自我反思中的窈月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极为温和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头顶传来的明明是极轻极柔的触摸,但窈月却觉得像是被猛扇了几下,自己脑子嗡嗡作响。她看着咫尺外笑意温柔的裴濯,两颊上像是腾地烧起了两团火焰,半晌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学、学生……”


    “不想回去?”裴濯指了指旁边小山一般高的书卷,“你是想留下来帮我勘校《胤书》?”


    窈月被吓得一边摇头摆手,一边起身往外逃:“不不不,学生这就回去!夫子也早些歇息,学生告退,告退。”


    当夜深得连野猫的叫声都听不见时,裴濯书房里的灯烛终于熄灭了,小院陷入一片寂静的暗色中。


    忽然,小院中一角响起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然后一道黑影从廊下极快掠过,带起的阵风引得树影婆娑。


    当树影在静静的夜色中逐渐平静下来,宛如画中静物时,那道黑影又以极快的速度拂过,树影再次轻微浮动。沙沙作响的枝叶声,掩盖住了门窗开合的轻微声响。


    裴濯看向黑暗中燃了一半的线香,在没有烛火的房内无声地笑了笑:“动作还算快。”


    第二天,睡得正香的窈月是被常生的砸门声吵醒的。


    窈月裹着被子朝屋门的方向翻了个身,皱眉闭眼地嘟囔道:“小哥,今日是监内的旬休,我不用去上课……”


    “我不是来喊你去上课的,我是喊你回家的!别睡了,都快到正午了!”


    “那不正好,”窈月继续闭着眼,半梦半醒地回道,“小哥,你跟我回去,我请你吃饭……我家厨娘手艺很好的……”


    “我才不吃你家的饭呢,我得回府上陪老爷夫人吃!张越,你赶紧给我起来开门!”


    窈月窝在被褥里迷迷糊糊地想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常生口里的府上指的是裴家,老爷夫人指的是裴濯的爹娘。


    窈月从床上一跃而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把门打开,丝毫不在意门外常生的臭脸,兴冲冲地迎上去:“你要回裴夫子的家?”


    “是啊。”


    “我还


    没去过裴夫子家里呢。”窈月讨好地凑到常生身边,“小哥,你一会儿要不顺带也把我捎进去吧?”


    常生万分嫌弃地看了眼窈月鸡窝似的脑袋:“时至今日,我都无法相信,先生竟收了你做弟子。你还是跟着先生多学些时日,免得无礼冲撞了老爷夫人,”


    “那两位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这么容易被冲撞。再说了,我人乖嘴又甜,最讨老人家喜欢了”


    常生听着窈月厚颜无耻的自夸,扶门做出一副呕吐状:“够了够了,你赶紧收拾,马车正在监外等着呢。”


    窈月“切”了一声,往屋里退了几步,才发现常生怀里揣着个用布包着、长条状的东西:“这是什么?送我的?”


    常生赶忙抱紧了怀里的东西:“是先生要送给你家老大人的。你可别碰坏了。”


    窈月记起来,昨晚裴濯的确说要送字画给她爹,不由得笑道:“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给他的不就是给我的?反正我也要回家,把这个捎回去也就是顺手的事,还省得小哥你跑一趟。”


    常生一听,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你以为我想去啊。先生今早出门前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当面亲手把这物件交到你家老大人手里的,不然我才懒得陪你回去。”


    当面亲手?窈月撇撇嘴,不晓得裴濯又在打什么算盘。


    常生见窈月准备关屋门,忙伸出一条腿抵住:“你还要回去睡?”


    窈月翻白眼:“我洗漱更衣。”


    “那你关门做什么?”


    “你要看着我洗漱更衣?!”窈月先是故作惊讶,然后又满眼无奈和同情,“小哥,虽然我人美心善,但真不好断袖这口,帮不了你。不过监内何处无芳草,你若真要断,出了这道院门后随便断。放心,我不会告诉夫子的。”说完,趁常生愣神的间隙,飞快地将屋门关上。


    常生被窈月的一通话搅得脑子发蒙,半晌才反应过来,隔着门骂道:“张越你你你才断袖呢!”


    常生板着张脸,将窈月带到国子监门外的一辆马车前。


    之前窈月和裴濯出去,坐的马车都是国子监备的,虽不至于寒酸破烂,但车内又窄又矮,勉强能挤着坐下两三个人。


    可眼前这辆马车,且不说车厢宽得横着躺下五六七八个人都没事,也不说拉车的马高大威武比庙里泥塑的神兽坐骑还精神,单单是车夫浑身散发出的凛冽之气,就让窈月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那车夫黢黑的面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但目光炯炯,脊背挺直,用握着刀枪剑戟的姿势握着马鞭,仿佛他驾驭的不是在街市里行走的马车,而是在战车上厮杀冲撞的战车。


    这车夫是个行伍出身的兵吧。


    窈月将车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车夫青筋和疤痕交错的手背上。嗯,应该还是个老兵,怎么沦落成车夫了?


    “你发什么呆,快点上去。”常生没好气地戳了戳窈月的胳膊,然后一边推着窈月上车,一边朝车夫打招呼,“康伯,咱们先去城北的燕国公府,然后再回家去。”


    “嗯。”那车夫像是根本没看见窈月一样,只朝常生点了点下巴。


    等窈月和常生都在车内坐定后,外头传来马鞭破空的一声,马儿却连声叫唤都没有,就又快又稳地跑了起来。


    窈月凑到常生耳边,小声问:“小哥,这人什么来头,看着可不像个普通的车夫。”


    常生得意地扬起眉毛:“康伯以前是跟着老爷南征北战的校尉,当然不普通了。”


    “那怎么……”


    “犯了错呗,具体什么错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康伯自己要这样的。不过除了康伯,可没人把他当车夫,你待人家客气点。”


    窈月瞪眼:“我哪敢不客气!我都怕我上车的动作稍微重一点,他就把鞭子甩我脸上了。”


    常生坏笑:“康伯脾气好着呢,最多让马蹄子踹你脸上。”


    窈月觉得这是自己回家最快的一次,屁股还没坐热,车就稳稳地停在了燕国公府门前。


    窈月先跳下马车:“我去叫门。”


    常生抱着长匣,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下来,跟车夫交代道:“康伯您等我片刻,我送完东西很快就出来。”


    那车夫盯着匾额上字迹斑驳的“燕国公”三个字看了许久,终于把目光转向正在拍门的窈月,声音低沉:“那位……是国公爷家的小公子?”


    “是,康伯觉得他不像吧,我也觉得不像。”常生哼了哼,“街边无赖都比他像几分。”


    康伯没有再出声,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窈月身上。


    等门嘎吱嘎吱地终于开了,窈月转身,想让常生进门,却撞上那双刀刃一样锐利的眼睛,惊得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但那目光虽然犀利,却并无丝毫杀气和凶意,只是里面的情绪沉重又浓厚,像是正透过窈月,看到了很多其他的人和事。


    是认识自家长辈的故人?


    窈月想着,朝那车夫走近,拱手道:“晚生张越,有劳足下驾车,可愿上敝处喝口粗茶?”


    车夫朝窈月抱了一拳后,就像聋子哑巴一样,转过头目视前方,不再看她,也不再看破败不堪的燕国公府了。


    窈月眉毛挑了挑,当过校尉的车夫果然气性大,打招呼都不带理人的。


    常生见康伯扭过头没搭理窈月,窈月一副要上去理论的模样,以为她又要生事了,赶紧上去拉住她,拽着她往门的方向走:“哎呀,快些快些,再迟我就赶不上回府吃饭了。”


    “欸欸欸,我有腿能自己走,你撒手!”


    开门的老仆龚叔听见窈月和常生推推搡搡的声音,咧嘴笑道:“小公子又带小友回来玩了?真好,我去告诉花娘,让她中午加两道菜。”


    “不必忙了龚叔,人家高门大户的,看不上咱家的饭。”窈月挣脱常生拽着自己的爪子,夸张地往门里欠身让了一让,“请吧,常生少爷。”


    常生狠狠地瞪了窈月一眼后,赶紧好言好语地跟龚叔说:“老人家您别听张越胡说八道,我只是要赶在午饭前回去,可没有瞧不上贵府的意思。来日方长,我定有机会再来……”


    窈月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常生的后脑勺上:“啰啰嗦嗦,这下不怕耽误时间了?”


    常生怒视着窈月:“张越!”但当着陌生长辈的面,也不好恶声恶气,只能强压着脾气道:“带路!”


    “来来来,常生少爷,这边请。”


    常生跟在窈月后头,边走边打量边喃喃道:“你家……真……真简朴啊……哎哟,这怎么横着根木头……咳咳,是门啊……唉,张越,你想喝什么汤?我明天给你做……”


    窈月直到把常生带到自己爹常待的屋子前,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低声叮嘱:“小哥,我不和你说笑,我爹的脾气是真古怪。如果一会儿他脸色不好,你就当没看见,如果语气不好,你就当没听见,千万别跟他起争执,他身子不大好……”


    常生诺诺点头:“我连气也不会多喘一口,交了东西就走。”


    窈月这才放心地上前敲门:“爹,我回来了。裴夫子托人带了礼物,说是要亲手交给您,您……”


    窈月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屋门就开了,露出张逊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窈月喊了一声“爹”后,就往旁边闪了两步,把身后的常生让出来:“这是常生,在裴夫子身边侍候的。”


    常生提起一口气,躬身上前,将布囊包裹着的长匣捧到张逊面前:“常生见过张将军。奉先生之命,特特将此物送于将军。”


    张逊抬起手,但没有去接常


    生手里捧着的东西,而是攥住了他的手腕。


    常生被张逊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他的手,但还不等他挣脱,手里捧着的匣子就倾斜滑落下来。


    窈月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在长匣坠地之前接住,皱眉看向张逊:“爹,你……”


    她本以为她爹这样,是因为不喜欢裴濯送的礼,但当她看清她爹脸上的神情时,她又不确定了。


    只见张逊死死地盯着常生的脸,发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里却散发着异样的光。


    “你……你多大了?”


    第57章 国子监(五十七)


    看着眼前着古怪的一幕,窈月的脑子此刻转得极快。


    她爹这是又喜得私生子,还是要给她找个童养夫?


    无论是哪个理由,窈月都觉得无语凝噎,胆子也肥了许多,朝坐在轮椅上的张逊大声喊道:“爹!”


    张逊被窈月的这一声喊回了神,立刻就松了抓着常生的手,但视线依旧死死地钉在常生的脸上。


    常生趔趄地倒退了好几步,被一旁的窈月扶住才站稳,朝张逊垂头揖手道:“常生失仪,请将军见谅。”


    窈月不露声色地将常生往自己的身后藏了藏,朝张逊嘻嘻笑道:“爹,你可不能见人家常生乖巧有礼,就不正眼瞧我这个亲儿子了。”


    张逊这才把目光从常生的脸上转到窈月的脸上,眼睛里的光也渐渐散了,面无表情地往屋内转动轮椅:“外头风凉,进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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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窈月偏头看向脸色发白的常生,故意跟他开玩笑:“托你的福,我头一次被我爹这么客气地请进屋。”


    进屋后,屋内昏暗不明的光线让常生更加不安起来,哆哆嗦嗦地从衣襟内摸出一封信,却不敢再走近张逊,隔着老远,小心翼翼道:“这是先生写给将军的亲笔信……”


    窈月看着常生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难得大发善心一回,把信从他手里接过,连带着之前的那个长匣,一起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她爹。


    “爹,裴夫子给您的。”


    窈月说这话,本来是想让张逊看在裴濯的面上,别再耍弄怪脾气。


    但张逊却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一样,又把目光望向了恨不得把自己往角落里缩的常生,素来冷硬的声音和缓了许多:“孩子,你今年,满十五了吗?”


    窈月见常生低头搓着衣角,扭捏了半晌却不肯答话,又在心里给他狠狠记了一笔:她要连喝两顿莲藕排骨汤外加三顿酱肘子。


    “爹,你瞧他的个头还不及我,肯定没我……”


    张逊厉声打断:“没问你!”


    窈月立马闭上了嘴,常生也被吓得身子一颤,有些歉疚地看了看窈月,然后含糊地开口答道:“回将军,过了年,就十五了。”


    窈月闻声挑眉,看向常生,语调夸张道:“你还真比我小,看来以后我不能喊你小哥了,得喊你弟弟。”


    窈月的话刚说完,张逊就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窈月见张逊咳了许久都没停下,和杵在原地尴尬无措的常生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两步,小声问:“爹,您,您要喝水吗?”


    张逊强压着咳意抬起头,看了看远远站在屋子角落满脸惊惶的常生,又看了看离自己不远但同样惶然不安的窈月,捂着胸口低下眼,声音沙哑道:“裴二公子的礼和信我收了,你回去吧……你,也出去。”


    窈月和常生都如蒙大赦一般,分别道了声“告退”和“告辞”,就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屋。


    等窈月把屋门合上,领着常生原路走回大门口时,常生才长长地舒口气,满眼同情地看向窈月:“你爹的脾气,果然……不同寻常。”


    “别幸灾乐祸了,”窈月把手搭在常生肩头,乐呵呵道,“不过,看在方才我给你解围那么多次的份上,临走前多给我煲几回汤吧,我的好弟弟。”


    常生一把拂开窈月的手,瞪眼道:“谁是你弟弟!”


    “你比我小,我当然喊你弟弟了。”窈月厚着脸皮又把手搭到常生的另一边肩头上,“常生弟弟啊,我算好了,今天是初一,离夫子让你去淮陵的期限还有几天,况且给哥哥我煲汤也不耽误你收拾行囊。咱们可以把骨头汤,鱼汤,鸡汤……轮流来一遍,你清楚的,我不挑嘴。”


    常生再次拂开窈月的手,朝她咬牙切齿:“好,你等着。”说完,就大步跨出大门的门槛,然后逃也似的跑向之前停在台阶下的那辆马车。


    窈月朝常生的背影挥手:“那就这么一言为定。我明日回去就等着喝汤了,弟弟。”


    当马车驶离窈月的视线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转头看向看门的眼盲老者:“龚叔,我替您关好门,麻烦您去跟花婶说一声,我要出去和同窗小聚,约莫掌灯后回来,不用给我留饭了。”


    今日是初一,云间寺和窈月预想的一样,信众如织,香火成云。


    窈月和乌泱泱的人群挤在望不到头的台阶上,头疼不已地四处张望:“按这蚂蚁爬的速度,天黑都进不了山门。”


    正经山门不好进,那就走旁门左道吧。于是,窈月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窈月围着云间寺的外墙绕了大半圈,寻了个没人的地方,走到墙根下又左右看看,确保附近的确没有第二个人时,从墙外翻了进去。


    窈月的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细瞧周围的情况,身后就袭来一阵掌风。


    窈月一边轻松躲过,一边优哉游哉地想,哟,这身手有些熟悉。


    窈月玩耍似的躲了两下,然后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调笑道:“姐姐今日的扮相,可比那日在梦华居里的动人多了。”


    对方娇笑一声:“难为公子还记得。”眼前的人是窈月和沈煊一行人进梦华居时,领着她见杜卿卿的那个少女。只不过当时这个少女穿着小厮男装,今日换上了女子衣裙。


    窈月松开少女的手腕,朝她微微欠身:“今日,又要劳烦姐姐带路了。”


    “公子请。”


    窈月跟在那个少女身后,从一片低矮无人的僧舍间穿过,越走越深,来到一处僻静偏远的角落。


    窈月见少女走到禅房门前,轻轻扣了两声,不禁笑道:“你家姑娘可真会选地方,谁会想到这样一间不起眼的禅房里,竟藏着梦华居的花魁呢?”


    少女也只是朝窈月笑笑,没有多说其余的话,躬身推开禅房的门:“请。”


    窈月提步进去,见房内除了四壁外,陈设寥寥。唯一稍微大件的,就是房间一头的竹榻,那竹榻上正坐着个头戴帷帽、身形妖娆的女子。


    窈月嬉皮笑脸走上前,挨着帷帽女子坐下:“多日不见,姐姐可有想我?”


    身边的女子抬手摘下帷帽,露出了杜卿卿那张倾国倾城又风情万种的脸,朱唇微启:“自然是想的。”


    窈月笑得更开心了:“明知道是假话,但我也信了。”


    杜卿卿和上次在梦华居时一样,伸出一根玉指,挑起窈月的下巴,似乎又在打量她。但这次,杜卿卿很快就收回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窈月:“妹妹双颊绯红,面含桃花,看来是红鸾星动了。”


    窈月脸上的笑意一僵:“姐姐竟还会看相了。但姐姐技艺不精,我脸红是被外头的冷风吹的,和什么星星月亮无关。”


    杜卿卿也不多解释,身子一歪,懒懒地倚在榻上,掩嘴呵欠了一声,才问道:“来寻我何事?”


    “想请姐姐替我给大人传个信。”窈月手指轻轻一弹,杜卿卿的手心中就多了一颗黄豆大小的蜡丸。


    杜卿卿拈起手中的蜡丸,迎着光看了看,嘴角噙着丝丝笑意:“传信一直是陆琰的活儿,怎么,你同他翻脸了?”


    窈月咬唇不语。


    杜卿卿见窈月不说话,状似叹了口气:“罢了,人心易变。前些日子,你还与郑小郎君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如今就与裴家那位状元郎同榻而眠享鱼水之欢……”


    窈月面色一窘:“你胡说什么!”


    杜卿卿将那蜡丸从窈月的鼻尖下扫过:“这上头带着的香气,名为无患香,是我专门为一人调制,置于床帏间,用来凝神助眠的。世间只此一份。”


    说着,杜卿卿支起身子,伏在窈月耳边,嗓音娇媚入骨:“离得越近,妹妹身上的无患香就越浓。你和他……”


    杜卿卿的话还没说完,窈月就拍腿大笑起来:“你居然不知……哈哈哈大人竟也瞒着你!我本以为,在大人心里,你比陆琰更亲些。”


    杜卿卿微怔,随即也跟着掩嘴笑起来,如丝媚眼里,却透着冷透刺骨的狠戾:“我和陆琰,和你都没什么区别。亲极则疏,史书


    中弑父弑兄的,可全是亲人。”


    窈月想起他们那些比她家乱上数十倍的关系,顿时就笑不下去了,讪讪地抬起衣袖闻了闻,又拉起衣领凑到里头闻了闻,皱眉道:“我怎么没闻出香气?姐姐你诓我。”


    “我是不是诓你,你心里清楚。”杜卿卿重新歪回榻上,美目微合,“还有事?”


    窈月见杜卿卿摆出一副送客的模样,不甘心此番来就只是递了个信,便又厚着脸皮凑上去:“还有一件事,请姐姐教我。”


    杜卿卿闭着眼,梦呓似的“嗯”了一声。


    “桐陵时,姐姐教过我药和毒,可惜我记性不好,忘了大半。”窈月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折叠起来的手帕,递到杜卿卿的面前,“这是我在国子监内发现的,怕认错,所以想请姐姐帮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


    杜卿卿睁开眼看向窈月,笑道:“倒是难得见妹妹你好学一回。好吧,帮你看看。”


    可当杜卿卿的纤纤玉指将手帕一层层揭开,看到里头露出来的草叶时,她脸上的笑意瞬时收起,朱唇颤了颤。


    窈月也在同时张口。


    她们异口同声地用岐语念出了一个名字:“葳蕤草。”


    窈月盯着杜卿卿脸上的表情:“我若没记错,葳蕤草既是毒也是药,只长在岐国的某个地方。怎么会出现在国子监里?”


    杜卿卿看着帕子里那截看似寻常的草叶,眼里的情绪在刹那间起伏跌宕,又极快地归于平静。


    她将那草叶轻飘飘地置于榻上,眼角微微上挑,勾起个魅惑众生的弧度:“它和一桩男欢女爱的情/事有关,窈月妹妹想听吗?”


    第58章 国子监(五十八)


    杜卿卿显然并不擅长讲故事,平铺直叙,明明是一桩风月往事,却让窈月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教室里听夫子上课,昏昏欲睡。


    二十多年前,岐国皇帝称仰慕鄞国经史文化,专门派了一支十余人的使团来到鄞国国子监求学。在这支岐国使团的要求下,他们没有像其他外国使团一样入住专门接待外宾的四方馆,而是住进了国子监。


    使团中有一乔装女子,与国子监中的一名监生互生情愫。在使团即将离开时,女子特意在住处前种下了葳蕤草。若是上天有意,让那名监生发现了这些草的来历,自然能在岐国寻到她。若是上天无意,他们就此一别两宽,相忘于此。


    听到这里,窈月终于有了点精神,追问道:“然后呢?那监生去岐国寻她了吗?”


    杜卿卿的目光凝在那几片草叶上,片刻后才缓缓道:“去了,也寻到了。”


    窈月的精神更足了,两眼放光:“再然后呢?”


    杜卿卿从草叶上抬起眼,看向窈月,勾唇道:“都死了。”


    窈月顿时泄气:“你这可不是男欢女爱,是痴男怨女,实在没意思。”


    “是吗?”杜卿卿朝窈月笑得十分动人,“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窈月看着笑颜倾城的杜卿卿,突然问道:“这个种下葳蕤草的女子,是你的什么人?”


    杜卿卿脸上的笑意不减,但注视着窈月的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没再说话。


    不大的禅房内静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窈月打破:“不想说算了。这些草送你了,睹物思人吧。”


    窈月起身要走,却被身后的杜卿卿唤住。


    “好妹妹,我送了你一桩情事,你送我什么?”


    窈月转身回头,笑道:“姐姐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身边的那位裴家状元郎。”杜卿卿躺在榻上,衣领微散香肩半露,美目中氤氲着似水柔情,嘴角勾起的弧度足以倾倒众生,声音更是魅惑销魂:“妹妹可愿意将他送我?”


    窈月先是错愕,然后是羞恼,最后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姐姐莫要说笑,他又不是我的,姐姐若真想要,自己上门去抢人吧。”


    杜卿卿像是没听见窈月说了什么,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的脸,然后翘起兰花玉指,虚点了一下窈月:“看来妹妹是舍不得,那我就不夺人所爱了。妹妹先回吧,等我想到其他的,再来找妹妹讨要。”


    窈月瞪着杜卿卿,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闷极了,于是转过头不再看她,语气干巴巴地道:“记得帮我传信,十万火急的。走了。”


    等窈月出去并把门关上后,杜卿卿脸上的笑容消失,她从榻上起身,朝那几片草叶伸出手,却又在中途停住,无声地望了许久,最终将那些草叶连同包着的帕子一同拂落在地。


    “在今日见到这些葳蕤草之前,我一直不信,以为都是父亲编出来诓我的,眼下却不得不信了。”杜卿卿在喃喃自语中闭上眼,宛如蝶翼的长睫微微颤着,晶莹的水渍从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渗了出来,汨汨地汇成一串从脸颊上滚落,“原来那个男人是为了你才去的雍京……原来早在鄞国时你就打算抛下我离开了……原来……母亲,你当真心狠!”


    窈月从禅房出来后,并没有见到之前那个少女,正想着要不原路翻墙回去,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借着一旁的廊柱攀上檐下的斗拱,用飞檐投下的巨大阴影隐藏住身形。


    “何公子请止步,姑娘在房中会客。”


    “我知道!”何峻的声音不高,但又急又气,“可卿卿在房中哭,你没听见吗?见的人是谁,怎么惹她哭了?”


    拦着何峻的少女半信半疑,愣了一下,何峻就趁少女愣神的工夫推开她,紧走几步来到禅房门前。


    “卿卿,是我,”何峻扣了扣门,侧耳附在门上,小心翼翼又满满的担心,“卿卿,我、我可以进来吗?”


    门里静默了许久,才传来宛如夜间莺啼的幽幽嗓音:“进来吧。”


    何峻赶紧推门,几乎是一阵小跑地进去:“卿卿你没事吧……”


    何峻?窈月皱眉,然后眉头又再次舒展,他之前的确说过他暂住在云间寺,自己也猜测过何峻可能与杜卿卿有关,但没想到他俩还真有关系,而且看着好像还关系匪浅。


    “又是一对痴男怨女。”窈月撇撇嘴,但她对旁人的私事并不感兴趣,等门外的少女也被唤进禅房后,窈月便从躲藏处跳了下来,四处看了看,辨出自己来的方向后,就不再多留,离开了。


    窈月回到自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奔波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直接奔往自己卧房的隔壁——伙房,还没迈进伙房的门,热腾腾的饭菜的香味就一个劲地往她鼻子里钻。


    窈月吸溜了一大口口水:“花婶,才吃晚饭呀?”


    花婶见了窈月,立即笑眯眯地从灶上端来饭菜,又把一副干净的碗筷递给窈月:“小公子饿了吧,赶紧吃些,还热着呢。”


    窈月接过筷子就埋头在饭菜里,狼吞虎咽起来,还不忘口齿不清道:“花婶可比庙里的神佛灵验,我想什么就有什么。以后我也不去庙里,直接来花婶这儿拜拜好了。”


    “小公子来,喝口汤别噎着了。”花婶又端来一大碗汤,送到窈月的手边,“这是将军让我备下的。将军还说小公子吃完后,去祠堂,将军在那儿等着小公子。我估摸着,是有事要与小公子交代。”


    窈月大快朵颐的动作一停,瞬时觉得面前的菜肴都不香了,勉强喝了口汤,便抹嘴起身:“花婶,我吃好了。我去看看爹。”


    不知道是因为快要入冬,还是夜里风凉,窈月站在祠堂前黑洞洞的门口,只觉得瑟瑟发抖。她以前从没有进过家里的祠堂,偶尔远远地路过都觉得心虚,毕竟她这个“张越”是假的,家谱上没有她的名字,她是个不被祖宗认可,本不该存在的异类。


    窈月深吸了口气,提步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祠堂并不大,绕过供着当年太宗赐爵敕书的香案,就是摆放无数祖先牌位的厅堂。此刻的厅堂内,烟气缭绕,窈月掩鼻


    咳了两声。只见堂前放着一只大火盆,里面正烧着什么东西。而在火盆旁,跪伏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昏暗的火光中,无数的牌位就像是无数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窈月。她心里莫名打起了鼓,止住步子,放下掩着鼻子的手,朝跪伏在火盆旁的瘦削身影,忐忑地喊了一声:“爹。”


    “跪下。”


    窈月想也没想,就双膝一弯,跪在又冷又硬的石砖上。跪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如果当时再往前站点,就能跪在软垫上了。


    “磕头。”


    窈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爹,我……”


    “磕头!”张逊的声音提高了些,两个字在厅堂里回荡,震得窈月的耳朵和心里都止不住地发麻。


    窈月不敢耽搁,恭恭敬敬地朝面前的牌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后,窈月忍着抬手揉额头的冲动,看向张逊的背影,等着他的下一步吩咐。


    但窈月等了许久,只看见张逊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却没再听见张逊对自己再开口,便偷偷用手搓了搓跪得有些僵麻的小腿,还想再摸摸额头的时候,张逊终于又出声了。


    “裴二公子在信里说,你要跟着他去岐国?”


    窈月忙跪直了身子,低声回道:“是。”


    张逊的背影朝窈月的方向偏了些,声音比平时少了些冷硬:“非去不可?”


    窈月没有犹豫:“是。”


    张逊没再说话了,而是从身旁拿出了一个不大的包裹,什么也没说就扔给窈月。


    窈月听见动静,下意识就伸手一接,看看张逊又看看手里的包裹,一头雾水:“这是什么?”


    “给你穿的。”


    窈月拆开包裹一角,摸到里头的东西并不光滑,似乎是件铠甲,但又很软很薄,迎着火光看,还反射出冷冷的光。


    窈月不敢置信地望向张逊:“爹,您给我的这是……金丝软甲?祖父留下来的那件?”


    张逊没有反驳,背对着窈月的身形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传来声音:“活着回来。”


    窈月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将那件软甲紧紧地攥在手里,哑声应道:“是……我会的。”


    二人半晌无话。摆满了牌位的厅堂内,静得只剩下火盆里火焰燃烧的声响。


    当火盆里燃得只剩下灰烬,张逊才再次出声:“扶我起来。”


    “是。”窈月赶紧把软甲揣进怀里,然后起身上前扶起张逊,把他搀扶坐进一旁的轮椅中。


    张逊抬头望向数不清的牌位,在昏暗的火光里,窈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辨出他眼里的悲伤。


    “终有一日,我的牌位也会被放上去。”张逊抬起手,指了指一个角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窈月交代后事,“把我放在那儿就行,那儿朝北,离桐陵最近。”


    窈月倚靠在轮椅旁,勉强笑着说:“好啊,那我的牌位也放那儿,跟爹挨着放一块


    “你?”张逊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推开窈月扶着轮椅的手,自己转动轮椅朝祠堂大门的方向行去,“你的位置不在这里。”


    第59章 国子监(五十九)


    一大早,国子监的监生们就凑在一块,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从家中得来的各种消息。


    “你们听说了吗,郑相居然要续弦娶亲了!娶的果然是他那个小姨子!”


    “早说他俩之间不简单,续弦是早晚的事。倒是郑修,姨母变继母,不知道是高高兴兴地改口,还是横眉冷对地不从……啧啧,我看多半是后者。”


    “哈哈哈我猜也是!不过高家定是高兴的,继室加上又是那样的出身,完全不用担心高家小姐嫁进去会被婆婆刁难了。”


    “说到高家,御史台新来的那位小高大人,当真是勇猛得厉害!昨日一天就上了三十道弹劾奏折!三十道!”


    “嚯,这么多奏折堆上去,就算圣人的御案结实不怕被压塌了,可一天内得罪三十名同僚……这位高御史的勇气可嘉啊。”


    “非也非也,三十道奏折弹劾的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谁呀?”


    “能惹来高御史新官上任的三十把火,定是个了不得的大贼……”


    “你不懂,那些御史最爱在鸡蛋里挑骨头,所谓弹劾就是博个噱头,指不定是个查无此人的小吏。”


    “你也太小瞧御史台那帮人了,他们连圣人都敢指着鼻子骂。别卖关子了,说吧,弹劾的是哪位皇亲国戚高官重臣?”


    “嘿嘿,是咱们的裴濯裴夫子。”


    话音一落,其他监生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不约而同地转眼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窈月。


    窈月歪着脑袋,咬着笔头,正在检查自己写的策论里有没有错字,突然感觉到周围同窗们的目光,立即跟老母鸡护仔一样,护住自己桌上的“墨宝”,大声嚷道:“不给抄!你们自己写去!”


    “抄你的?那我还不如交白纸上去呢哈哈哈……”


    “夫子又没来,你这用功的模样做给谁看啊。”


    “张越,你最近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窈月将纸笔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皮笑肉不笑道:“读书读傻了也比你们不读书本来就傻要强。”


    窈月轻蔑的态度让原本嬉笑的几个监生都变了脸色。


    “张越你别得意!你以为找了裴夫子当靠山就能青云直上了?哼,裴夫子如今自身都难保。”


    “就是,惹上那位小高大人,不丢官身也要脱层皮。再说了,如今的裴家早就不是当年的裴家了,高家想踩一脚还是两脚,都不用打招呼抬腿上去就是一通踩。”


    “你呀,别伏案用功了,赶紧再另寻个靠山吧,再晚可就没人搭理你了。”


    听着监生们的危言耸听,窈月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们方才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只觉得他们单纯得可笑,不管是相爷娶亲还是御史弹劾,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尤其是高烨弹劾裴濯,指不定又是裴濯在憋什么坏招呢。


    窈月继续咬住笔头,与其担心裴濯,还不如担心自个,也不知道杜卿卿把自己的信送出去了没有……她私自答应裴濯去岐国,她爹没反对是意料之中的,但大人会不会赞同她就拿不准了,若是大人不许,她是在裴濯面前装病不去,还是瞒着大人继续去呢?


    孙夫子的国史课依旧冗长无趣,监生们都枕着厚厚的书本睡得分外香甜,窈月倒是把眼睛撑得老大,时不时还打断孙夫子的催眠声,提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夫子您方才说,前胤皇族与咱们鄞人不是同出一脉的,那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啊,前胤竟然和岐人是同一个祖宗,怪不得他们亡国后,全北逃到了岐国,也算是认祖归宗了……当年太宗收回桐陵后,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收回沂北其他的州郡,将那些前胤遗族斩草除根?”


    “六月天降大雪封路?!看来是老天不让,唉,这就没法子了,也不晓得沂北七州什么时候能再收复……夫子,书上这里说,二十四年前,咱们曾向岐国出兵,还连胜了好几场,可为什么一座城池也没收回来?”


    “什么,是无诏私自出兵?这带兵的将领是哪位,可真厉害……夫子我错了错了,下回不多嘴问了!不不不,绝对没有下回!”


    一天的课上完后,窈月抱着书跟往常一样回裴濯的小院,刚要推开院门就撞上推门而出的常生。


    窈月拉住急匆匆的常生,往院门里瞅了一眼:“跑这么快,里头闹鬼了?”


    常生眼神古怪地往院子里瞟了瞟,然后凑到到窈月的耳朵边,小声说:“是闹鬼,


    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窈月略微想了想,吐出一个名字:“高烨?”


    常生吓得伸手想去捂窈月的嘴,又东张西望了好一阵,确认附近没第三人后,才把声音压得更低道:“你进去小心侍候着。”


    窈月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无声地做着口型:“我侍候?你呢?”


    “我打酒。”常生一边举起另一只手上的空酒壶,一边把窈月往院门里推,“快进去进去,先生跟前不能没人侍候。”


    “喝酒我可不行……”窈月面上露出一脸为难,心里却乐开了花。酒可是个好东西,多少秘辛都是在酒桌上听到的,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送上门,哪有不要的道理。


    常生自然不知道窈月的盘算,扔下一句“好好侍候,别给先生丢人”后,就跟只兔子似的跑远了。


    窈月本以为只有高烨裴濯两个人小酌对饮,等她走进小院,才发现不大的院中摆了张桌案,而杯盘狼藉的桌上除了他俩,还坐着另外两个熟脸,程白和韦良礼。


    窈月暗暗腹诽,怪不得常生要溜,这几人凑一块,这场面哪里像是喝酒,更像是三司会审。


    程白似乎是为了不看某个人,半个身子侧坐着,正和裴濯大谈“酒”这个字的一百零八种写法。一旁的韦良礼则依旧黑沉着脸,时不时瞪坐在对面的高烨一眼。


    高烨倒是自在地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一会儿挑剔手里的酒盏不是琉璃做的,一会儿埋怨院子太小伸伸胳膊都怕撞到院墙。


    主人家裴濯坐在上首,见窈月进来,脸上的笑意深了些,示意她上前。


    窈月刚走近两步,高烨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嗤笑一声:“瞧,活宝来了。”


    窈月咧了咧嘴,行礼道:“见过诸位大人,夫子。”


    “跟你们几个喝酒真没劲,跟坐在坟头上似的。”高烨举起酒盏,在窈月的面前晃了晃:“活宝,来讲个笑话解解闷。”


    窈月像是没有听清高烨的话,恭谨答道:“学生不会喝酒。”


    高烨眼神一转看向裴濯,不怀好意道:“裴濯,这可是你唯一拿得出手的,怎么不教教你徒弟?”


    窈月在裴濯身边待的这阵子,虽然见过他喝酒,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很能喝。她拼命忍住向上翘的嘴角,心中暗喜,果然酒桌上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裴濯一本正经道:“她年纪尚小,应以学业为重。”


    高烨凉凉地斜睨了裴濯一眼:“你就继续装吧,你在他这年纪的时候,藏在床底下的酒可比读过的书多。”


    “噗!”窈月没忍住笑了出来,娘哟,裴濯裴夫子以前居然还是个嗜酒的不良少年!她偷偷抬头去瞧裴濯,见他也正看向自己,还指了指身后。


    窈月赶忙乐颠颠地上前,一边在紧挨着裴濯身后的位置坐下,一边暗想坐在这里更方便听秘密了。


    程白不敢置信地望着裴濯:“明之,你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藏过酒?”


    裴濯轻咳两声:“年少荒唐。”


    程白更吃惊了:“那你居然没被国子监除名?”


    窈月也跟着吃惊:“那时候的国子监司业这么好糊弄的吗?”


    高烨见裴濯的糗事被追着问,顿时来了兴致,侃侃道:“因为法不责众,这家伙把酒藏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床底下。后来虽查了大半个月,但始终查不出藏酒的人,就不了了之了。”


    窈月眼睛一亮,由衷地赞道:“夫子不愧是夫子,学生受教了。”


    程白则乐得拍桌大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明之啊,你……你啊……哈哈哈哈……”


    韦良礼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也开口了,闷声道:“我好几次起床迟了被罚,都是因为被酒香熏醉了。”


    裴濯朝韦良礼拱手:“对你不住,我自罚三杯。”


    韦良礼向裴濯还礼:“我陪你三杯,多亏那些酒香,我的酒量也被熏着见长。”


    窈月见裴濯眼也不眨地连续饮下满满的三杯,饮完后脸上也瞧不出半点酒意,忍不住在心里暗想:真人不露相啊,裴濯竟是个海量。


    高烨瞥见窈月躲在裴濯身后捂嘴偷乐,冷嗖嗖道:“活宝,你别顾着傻乐。眼下听完了你家夫子的,也轮到你的笑话了。”


    窈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高御史,学生的笑话已经讲完了。”


    高烨的眉毛一挑,“你讲了什么?”


    “学生讲的笑话就是:学生不会喝酒。”


    在场诸人都愣了愣,场面一时间冷得有些尴尬,程白用扇柄敲了敲桌面,好心为窈月解围:“会喝酒不是坏事,但千万别学你家夫子把酒藏床底下,会被同窗偷喝光的。我记得你们国子监内虽然不许藏酒,但能从家中带饭食,你爱带些什么来吃?”


    可窈月似乎并不领情,把程白转移的话题又转了回来:“学生不爱带饭食来国子监。不过学生在桐陵时,最爱用酒配着酱猪肘下饭吃。”


    高烨斟酒的动作一顿,看向窈月:“你是桐陵人?”


    “学生张越,桐陵张氏。”


    高烨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燕国公是你祖父?”


    “是。”


    高烨的目光转到神色如常的裴濯脸上,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怪不得。”然后,他又看向窈月,似笑非笑地问:“你当真会喝酒?”


    窈月笑得十分真诚:“当着诸位大人和夫子的面,学生可不敢欺瞒。”


    “好。”高烨朝裴濯抬了抬下巴,“给你的活宝徒弟拿只空盏来。”


    裴濯侧头看了跃跃欲试两眼放光的窈月一眼,语气平淡道:“空盏只有喝茶的,没有喝酒的。”


    高烨见自己的话被裴濯堵了回来,正要阴阳怪气地发一通牢骚,却见窈月倾身上前,直接从桌上拿走酒壶。


    “诸位若是不介意,学生就以壶代盏了。”


    高烨仰头笑得十分开怀:“果然是个活宝。我敬你一盏,你回我一壶,喝否?”


    “喝!”窈月豪气干云地把酒壶的壶嘴往自己嘴里一送,就仰头灌了起来。


    程白惊得双眼睁圆,正想拍手叫好,却瞧见一旁裴濯的脸上毫无笑意,生生把喉咙里的“好”字咽了下去,扯了扯身边的韦良礼,小声问道:“明之以前读书的时候,只爱喝酒不爱看人喝酒吗?”


    韦良礼没做声,看了看咕咚咕咚灌自己酒的窈月,又看了看嘴唇微抿双眉蹙起的裴濯,也拿起了面前的酒盏,若有所思地喝了起来。


    第60章 国子监(六十)


    窈月将整壶酒喝得一滴不剩,踉跄了两步,然后朝在场的诸人扬了扬空空如也的酒壶,咧着嘴口齿不清道:“学生,学生献丑了,献丑了。”


    高烨看戏似的,欣赏着裴濯此刻脸上的表情,揶揄道:“青出于蓝啊。”


    裴濯没理会高烨,起身上前,拿下窈月手中的空酒壶,看着她迷蒙的眼和泛红的脸,低声道:“你喝太多了,回去歇着。”


    “我才没喝多。”窈月咕哝了一声,然后撑着桌面,看向高烨,大着舌头道,“御史大人,学生没骗您吧,‘学生不会喝酒’就是个笑话!”


    “是,的确是个笑话,”高烨颇有兴味地瞅着窈月和她身旁的裴濯,故意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另外一只满满当当的酒壶,“不过离海量还差些火候,若是能继续……”


    “学生当然能继续!”窈月眼珠一转,话语也跟着一转,“不过酒也是要品的,学生先拿去那边,借着清风明月树影品一品,再慢慢……慢慢……慢慢地一饮而尽。”


    裴濯蹙眉:“你……”


    “夫子放心,学生不会给夫子丢脸的!”窈月说完,就揣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仿佛真的要在清风明月下细品壶中的酒香。


    程白展开扇子,用扇面遮掩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收徒当如是。”


    高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确,极好。”


    韦良礼也难得应声附和:“近朱者赤。”


    裴濯摇头苦笑。


    就在小院即将陷入夹杂着窃窃笑声的沉默中时,忽然响起了极有韵律但动静不轻的呼吸声。


    诸人循声看去,只见窈月闭着眼,怀中抱着酒壶,脑袋靠着树干,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裴濯抬手扶额,程白目瞪口呆,韦良礼抿嘴不语,高烨却是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裴明之你收的好徒弟哈哈哈


    ……活宝都不足以形容……”


    裴濯看了高烨一眼,高烨才渐渐止住笑声:“你别恼我,是你徒弟自己要喝的,要怪只能怪你没教好。”


    “明之,你当真要带他一起去岐国?”程白收起扇子,面露忧色,“我手下虽大多是庸碌,但勉强还有一两个机灵的,你一块带上吧。”


    “我府衙里也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我回去就给圣人上书,把他们加进使团里。”


    高烨这回倒是没出声,无事人一样,但目光却在程白和韦良礼的脸上来回流转。


    裴濯笑着拒绝:“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如今只等圣人的谕旨颁下。”


    程白望了望闭目熟睡的窈月,又看向裴濯,压低声音道:“你此行关系重大,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年纪小性子张扬,最关键的是,他还姓‘张’……明之,你就不怕他跟岐人间的仇怨,误了你的大事?”


    “听你这话的意思,”高烨嗤笑道,“裴濯跟岐人之间就没仇怨?他这趟难道是去岐国探亲的?”


    程白一直勉力将高烨视为空气,不想和他起冲突,不曾想他还是和自己杠上了。虽然知道高烨弹劾裴濯是裴濯自己的意思,但还是积攒了满腹的不满,一时间,话语里也添了不少怒气:“收起你的阴阳怪气,奏折里还没写够吗!”


    韦良礼也因为高烨弹劾裴濯的事浑身不痛快,将酒盏重重地搁到桌上:“高御史与岐人无仇无怨,才是出使的不二人选。不如去圣人面前自荐,于岐人面前扬我大鄞国威。”


    高烨毫不在意两人针对自己的话语,执着酒盏,好整以暇地歪坐着,笑道:“我又不傻,为什么要跑去送死。”


    程白还没来得及回应,韦良礼就已拍桌而起,斥道:“高烨,你莫要忘了当年救了你们高家的是谁!”


    高烨仰头将盏中的酒水饮尽,然后朝韦良礼翻了个白眼:“若非记着,我才不会坐在这里,陪你们这些蠢物喝酒。”


    程白被高烨气得撩起袖子,正打算和他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却见一直没出声的裴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起身离桌。


    就在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裴濯离席,又看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树下,俯身抱起他那个正呼呼大睡的小徒弟,步上回廊走到尽头处的一间房,推门进去。


    桌上片刻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瞬间偃旗息鼓。


    高烨看了看面前的空酒盏,自言自语道:“这酒这么厉害,我竟醉得看到了幻象?”


    程白和韦良礼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个以扇抵头长吁短叹,一个闷头喝酒眉头紧锁。


    窈月本来装醉靠着树干,正听到精彩处,突然声响停歇,想知道发生了何事,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就瞅见裴濯朝自己蹲下来,惊得连忙又把眼睛紧紧闭上。


    随后,窈月先是感觉怀里一空酒壶被拿走了,然后是头离开了粗粝的树干,最后是脚离开了坚实的地面……窈月的心一阵狂跳,老天,裴濯又把她抱起来了!


    窈月强行逼着自己保持镇静,但事与愿违,不止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连呼吸也乱成一团麻,随时都会暴露她在装醉装睡的事实。


    她只好攥紧双拳,凝神默念:“我醉了我醉了我醉了……”


    不知道是窈月的伪装太完美,还是裴濯的观察不够仔细,直到她被抱进屋被放到床上还盖上了被子,裴濯都没说一句话。


    窈月这才略略放松心神,暗想:好在这院子不大,等裴濯出去后,她就翻窗出去,借着夜色爬上屋顶或者爬上树,多少也能偷听到几句。


    但裴濯在给“睡熟”的窈月盖好被子后,却一直留在屋子里,迟迟没有出去。


    窈月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凭借轻微的响声,猜测裴濯是在外间的桌边摆弄着什么,还有火苗燃起的声音,不禁想难不成是怕她醒来口渴,所以在为她煮茶?


    虽然裴濯的茶比砒\\霜都难下咽,但窈月还是忍不住偷偷弯起了唇角,无所不会的裴夫子还是有短处的。


    不知过了多久,窈月终于听见裴濯迈步出去,又把房门合上的声音。


    等裴濯的脚步声在廊上渐渐远去,窈月掀被起身,但并没有急着翻窗出去,而是来到桌边上下打量:“咦,茶呢?”


    桌上的茶壶茶盏都是空的,只有一只香炉正袅袅地往窈月的脸上吐着烟气。


    窈月暗道一声“不好”,赶紧往床的方向跑。刚摸到床沿,双腿就不受控制地一软,磕到地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窈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盖上被子,合上重重的眼皮。


    从前她不相信会有傻子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现在她信了,因为她就是这样的傻子。


    高烨看着许久才从房里出来,重新坐回原处的裴濯,忍不住又出言讽刺:“你不是带着你的小徒弟去酿酒了吗?怎么,酒没酿出来,你的徒弟也没带回来?”


    程白瞅着裴濯脸上的神色,含糊问道:“他怎么样了?”


    裴濯淡然回道:“无事,让她先歇下了。”


    高烨深深地望了那扇房门一眼后,看向自斟自饮的裴濯,难得语气里没有冷嘲热讽:“从小到大,这是我头一回见你……跟人这么亲近。”


    程白怕高烨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忙插话道:“明之,虽然你没明说,但我也知道今日是顿践行酒。我也不啰唆什么了,来,我敬你。”


    程白酒量平平,未等三巡,就已经醉得扯着裴濯的衣袖,涕泗横流,仪态尽失:“明之,虽然大鄞朝堂也不甚太平,但好过岐国那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咱们一块到圣人面前求一求,让圣人收回成命吧……你去岐国后,佩剑绝对不能离身,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裴濯拍了拍程白的肩:“素臣,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程白喊得更凶了:“明之,我家三个小子还等着你挑一个当女婿的,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


    韦良礼黑着脸拉开程白,朝裴濯道:“你且安心出使,这里自有我们。”


    裴濯笑着点头。


    韦良礼用力地瞪了高烨一眼后,才拖起哭闹不止的程白,跟裴濯告辞:“我先送这酒疯子回去,让弟妹收拾他。你留步。”


    还不等韦良礼的脚步声和程白的喊闹声彻底消失,高烨就冷哼道:“这便是家室所累,还是你我这样的闲散人自在。”


    “你我可不同。”裴濯的语气比之前随意了许多,将斟满的酒盏朝高烨的方向一拱,然后仰头喝下。


    高烨不情不愿地回了他一盏,等咽下口中的酒后,才长长地吐出口闷气:“谁也想不到,最后剩下的孤家寡人竟会是你。”


    裴濯笑了两声,没接话,只是又给自己斟满了一盏,但这次他没全部直接饮下,而是放在唇边,似乎是在浅酌细品,但眼神却遥远悠长。


    高烨见裴濯这副神情,知道他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也给自己斟满一盏,迎着夜空中的明月,目光也缥缈起来:“在国子监读书的那些年月,现在想起来,久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


    高


    烨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将盏中酒喝尽,看向裴濯,低声道:“若非回到京城,见到你,见到韦良礼,我都差些忘了,我们在国子监时,一起立下的那些志向。”


    高烨用自己的空酒盏碰了碰裴濯手里还半满的酒盏,带上了几分醉意的声音有些飘:“不过我的确忘了,你当时的志向是什么来着?”


    裴濯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当年没有,”裴濯的目光凝在手中摇晃微有涟漪的酒液上,等酒液变得和他眸中一样平静时,抬手仰头,一饮而尽,“但现在有了。”


    当年的国子监里,有人想做贤王,有人想做权臣,有人想做能吏……裴濯很羡慕他们,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现在,他终于有了想做的事。就算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要把这件事做完。


    两人各怀心思自斟自酌地沉默了半天,高烨忽然开口:“走之前,你要不要去一趟皇陵,看看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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