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濯浅酌了一口:“你替我去吧。”
高烨挑眉,语气夸张地上扬:“我?那是你的未婚妻子。我去做什么?”
裴濯面无表情地看向高烨。
高烨则心虚地移开目光:“行行行,我替你去。我会跟永嘉说,如今的裴濯还是孤身一人,请她赶紧给圣人托个梦,让圣人别尽替别人牵红线点鸳鸯,也给你的婚事上上心。”
裴濯笑了一声,而后思虑了许久,才谨慎开口:“君实,三年前你扶灵回乡,永嘉没去送你,是因为……”
“我知道。”高烨打断了裴濯的话,声音干涩道,“她和楚王是同母兄妹,她不见我,是怕连累我。”说罢,他又讪讪地笑道:“呵,我当时又何尝有脸面见她。楚王被问罪下狱,你尚且能去跟你爹争一争,而我除了当缩头乌龟什么也做不了!”
高烨垂下头,握着酒盏的手在微微颤抖。
裴濯没再言语,只是又举起酒盏,对着夜空中那轮明月的方向停了停,然后默然饮下。
高烨垂首静默了片刻后,又抬眼看向裴濯:“你在国子监修史修了三年,究竟查出了些什么?”说着,他朝裴濯的方向探身挨近,声音也刻意压低:“害楚王的,是前胤余孽还是岐国小人?”
裴濯不答反问:“那你在与岐国一江之隔的桐陵待了三年,又查出了些什么?”
高烨和裴濯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坐了回去,又恢复之前那副高高在上鼻子看人的模样:“你不说我也知道,不然你为何好端端地跑去岐国送死。喏。”他从腰带间摸出一个小物件,扔给裴濯。
裴濯抬手接住,迎着月色看了看。
是一枚金印,印首是个鹿头,印面阴刻篆书“高烨”两字。
“你拿着去任何地方,只要是高家人见着了,都将任你驱使。”高烨语气干硬地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是借你,要还的。”
裴濯没有客气,笑着收下:“多谢君实,今日的酒没白请。”
高烨用鼻子哼了两声:“你这酒和你的茶不分伯仲,也就你那活宝徒弟能眼也不眨地灌下去。不错,你这孤寡之辈算是后继有人了。”
裴濯伸手去拿酒盏的动作停了一瞬,看向远处的回廊尽头处,脸上的笑容很淡:“我不需要什么后人继承。”
“看出来了,”高烨再一次用嫌弃的目光把四周扫了一圈,嘲讽道,“你就算不去岐国送死,也和出家当苦行僧没什么两样了。”
裴濯拿起酒盏递到唇边,嘴唇微微开合,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在我这里结束就好。”
常生提着沉甸甸的酒壶,一步三停地挪着步子回来的时候,先是在院门外头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而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见桌旁只坐着裴濯一人,知道其他人都回了,瞬时吐出一口气,然后小跑着上前:“先生,我打酒回来了!张越呢?我叫他来同我一起收拾。”
裴濯接过常生手中的酒壶,眼神不像往常那样清明,声音也听不出情绪:“他已经睡下了。时辰不早了,你也先回屋歇着,明日再收拾吧。我再坐会儿。”
常生瞅了瞅裴濯的脸色,心里猜测定是那个讨厌鬼高烨惹自家先生不高兴了,下次定要把他挡在门外不许他进来。
常生一边在心里鞭挞高烨,一边嘴上应下:“是,先生也早些歇息。”
常生回了自己屋后,才突然想起来:“哎呀,忘了跟先生说,带回来的酒是林司业从自家老树根底下挖出来的,入口虽甘甜但后劲极大……可先生方才……算了,还是不去扫先生的兴了。先生从没醉过,又是一个人喝,酒劲再大也没事,睡一觉就好。”
常生如斯安慰着自己,就心大地去洗洗睡了。
裴濯坐在月下,一盏接着一盏,直到将常生带回来的酒喝尽,才渐渐察觉到自己的思绪竟变得格外迟缓。他盯着手中的空酒盏回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他为什么会一个人独自坐在院中对月饮酒。
自己竟然醉了。裴濯自嘲地笑了笑,从空酒盏中抬起眼,却发现不远处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幽幽的夜色下,那个人影显得纤瘦单薄,看着像是个女子,陌生却又觉得熟悉。
是醉酒后的幻象吗?
裴濯用力地闭了闭眼,但再睁开眼时,纤瘦单薄的人影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
夜风骤起,面前的人影身上飘来一阵香气,是他房中常用的熏香味道。送这香给他的人曾告诉过他,这香和他生母爱用的熏香很像。
母亲,是母亲来看他了吗?
裴濯想站起来上前细看,但酒劲这时开始发作,不仅脚下无力,连撑着桌面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颓然地倒了下去。
但他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倒在冷硬的地上,而像是落入温暖又带着馨香的云朵里。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孤身置于幽冷黑暗中,此时此刻忍不住想在这片云朵里多待一会儿,待得更久一些……
窈月醒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夜色黑沉沉的。她思索了片刻,自己应该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因为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并不饿。
本以为自己会跟上次一样,一觉睡一整天,但不知是裴濯在香炉里的料放得不够足,还是她的身体扛住了这熏香的“凝神”作用,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窈月在发现裴濯故技重施,又想用熏香让她睡过去时,就知道他是识破了自己装醉装睡的事,便认命地爬回床上,如他所愿地真的睡了。但眼下她既然醒了,就管不了许多了。
窈月屏息凝神地趴在屋门上,仔细听着院子里的响动,却什么都没听见。
难道酒足饭饱人都散了?
窈月想出去探清楚,动作既轻又慢地拉开屋门,悄无声息地来到通往院中的廊上。即便她被发现了,理由也是现成的,酒醒了出来走走。
果然,院中酒桌旁只剩下裴濯一个人。不知怎么,窈月突然觉得坐在那里的裴濯身影孤零零的,尤其穿着一身白色襕衫,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寂寞。
窈月愣神了片刻,然后拼命摇头,想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出脑海。
看这情形,这顿酒似乎喝得不是很愉快,要不然自己还是回屋,不去触裴濯的霉头了……就在窈月犹豫着是不是该原路返回时,裴濯已经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窈月见自己已经被裴濯瞧见,也不好转身就走,只能假笑着上前:“夫子,学生都睡完了一觉,您还没歇呢?”
裴濯没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看着她的眼神颇为陌生。
窈月心里不住地打鼓,难不成自己又在哪里露马脚被裴濯发现了?一不做二不休,先认错糊弄过去再说。
于是,窈月又走近两步,挤出可怜兮兮的嗓音,蚊子似的嗡嗡道:“夫子,学生知错……”
窈月示弱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裴濯似乎是想要站起来,但还没站直身形就突然一歪。
窈月的手比她的脑子更快,不等她的脑子想明白裴濯这是怎么了,她就已经把裴濯扶住,或者说是抱住,又或者说是她被裴濯抱住了。
裴濯把大半个身子歪斜着靠在她身上,他的双手环在她的腰上,他的头枕在她的肩上,而带着酒气的
温热鼻息扑在她脖颈处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窈月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刹那间奔涌上脑袋,脸连同整个脑子仿佛随时都会因血液沸腾而炸开。
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推开裴濯,但她的手刚要使劲,耳侧就飘来一句轻得仿佛是梦呓般的话:“不要走……”
窈月整个人宛如一尊石像,僵愣在原地,原本搭在裴濯胳膊上要把他推开的手,也在这一刻使不出半分力气。
窈月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逼着自己稳住心神,但心跳依然乱得不成样子,声音也磕磕绊绊:“夫、夫子,学生扶、扶您回、回屋,好不好?”
窈月等了半天,裴濯也没回应,耳边传来的,只有越来越重和越来越热的呼吸声。
真醉了?
窈月觉得再这么放任裴濯把她的肩膀当枕头,她的耳朵马上就要被他滚烫的气息给煮熟了,便也不管裴濯这是试探还是真醉,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自己的胳膊则揽住他的腰背,以这种又背又抱的奇怪姿势,往他寝屋的方向艰难走去。
“慢点慢点,这边这边,上面上面……唉,夫子您老人家倒是使点劲啊……诶诶诶,抬脚抬脚……”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窈月终于把裴濯扔到他寝屋的床上。
窈月一边扶着床沿气喘如牛,一边瞪着闭目不醒的裴濯:“风、风水轮流转啊……前、前半夜是你、你抱我,后、后半夜就轮到我、我抱你了……哎哟,累死我了,我的腰……我的胳膊……”
气息渐渐平稳下来的窈月看着裴濯,见他虽然闭着眼皱着眉,嘴唇却在时不时开合,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窈月想起不久前裴濯在她耳边说的那句“不要走”,原本已经镇定下来的脸又热了起来。
但脸红的她还是把这句话回味了几遍,细细思索他的这句话究竟是想对谁说。她自然不会认为裴濯的这句话是在跟她说,但以她的直觉判断,对方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窈月脑中灵光一闪:裴濯该不是在怀念他那位阴阳相隔的公主未婚妻吧!
想到这点,窈月心头忽然弥漫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股情绪让她毫不犹豫地就从床边站起,转身就走。
但床上的一只手握住了窈月的手腕,止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裴濯依然闭着眼,但说话的声音却渐渐高了起来:“……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窈月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强行压下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绪,朝躺在床上的裴濯俯下身,笑着回道:“好,我不走。”
“裴濯,这是你让我不要走的。”窈月挣开裴濯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但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床沿边坐下,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便伸手去解裴濯身上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
第62章 国子监(六十二)
窈月坚信,裴濯定在旁人触碰不到的地方藏了些什么。
但上一回窈月把裴濯的床摸了个遍,除了顺了个中看不中用的鎏金香囊回去,一无所获。这一回,她打算趁着裴濯醉酒这个千载难逢的好几回,把他的身上摸个遍。
窈月本以为自己穿惯了男装,解起裴濯身上的衣裳来,应该得心应手不费吹灰之力,但直到她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两大颗,她才堪堪把裴濯的腰带给解了。
窈月一脸挫败地把腰带扔在地上,再这样折腾下去,等她解下裴濯的外衫,天都要亮了。她略略思索了一会儿,索性不解衣裳了,直接爬上床,从裴濯的脖子开始一寸寸摸了起来。
“脖子……左肩……左手……右肩……右手……”一开始,窈月的确是心无旁骛,可当摸完裴濯的两只胳膊后还是什么都没摸到,手转移方向,探向裴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胸前时,原本强行压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呼”的一下全都冒了出来,她的脸颊也跟着又烧了起来。
窈月闭上眼想除掉杂念,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一句《论语》,干脆就背了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
她一边和尚念经似的小声背诵着,一边闭着眼红着脸伸着手摸了上去,不等她背到第二句“子曰”,她竟然真的在裴濯的衣襟下摸到了两件硬邦邦的物什,一件小的像是方印章,一件大的像是块玉质佩饰。
窈月兴奋地睁开眼,丝毫没有犹豫地就趴到裴濯的胸口处,埋头去解他的外衫,心道:“裴濯果然在身上藏了好东西!有志者,不,应该是厚颜者事竟成!”
窈月解裴濯的外衫倒是解的很快,不一会儿就把外衫扒拉开了一大块,露出里头的雪白中衣。就在她要把手探进去,把那一大一小两样东西拿出来,仔细瞧清楚是什么时,她突然发现原本一直上下起伏的胸膛,眼下竟没了明显的起伏,一阵不好的预感袭向她。
窈月咽了咽口水,然后把目光一点点地往上移,胸膛,脖子,下巴,嘴,鼻,眼……裴濯的脸大半掩在床帐内的晦暗不明中,但一双眼却被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映着分外清明,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窈月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已经在身外飘了起来。
“我……学生……学生是……想、想……想让夫子睡得舒服些……”窈月一边用结结巴巴的话拖延,一边颤巍巍地把手从裴濯胸前的衣内收回来。
等两只手都完全撤离出来,她不敢再在裴濯的床上多待一刻,手脚并用地往床的边沿爬去,但往后退的幅度过于大了,膝盖下陡然一空,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小心。”
窈月眼瞧着就要从床上栽下去,万幸被裴濯伸手拉住,才避免了以面触地的窘境,但又落入了另外一个窘境。
裴濯的确把往下栽的她拉住了,可她顺着这股拉力,不可避免地就往前一倾,大半个身子就扑在了裴濯的身上,她的头则不偏不倚地扑在了裴濯的胸前,她的脸和裴濯的胸膛就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
听着近在咫尺的裴濯的心跳声,窈月的脑子瞬时变得空白。她自暴自弃地哀叹一声,国子监的监规里好像没有私自上夫子的床要如何处罚这条,只能寄希望于裴濯喝多了现在还不清醒,以为她只是在帮他盖被子。
窈月暗自吸了好几口气,才借来颗虎胆,抬起头,看向裴濯,见他竟然还看着自己,借来的胆气顿时泄了七八分,毫无底气的声音听起来和苍蝇的嗡嗡声一样:“夫子,学生是怕您冷,想给给给您盖上被子。”
裴濯酒醒的时候,窈月正满头大汗地趴在床上,解着他的腰带。
裴濯先是看了眼床,再三确认的确是自己的床没错,然后才转眼看向埋头在自己腰间,努力跟腰带系扣博弈的窈月。
当她终于解下腰带,气呼呼地把腰带扔到床下,而后似乎是怕惊醒他,又赶紧抬眼看向他。
裴濯闭上眼,好奇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便没阻止她的进一步动作。
没过多久,裴濯就知道了,她在自己的身上胡乱一通摸索是在找东西。
裴濯正想着怎样在不吓着她的前提下,让她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就听见她忽然嘴里念念有词起来,凝神一听,居然是在背《论语》。
裴濯强忍着笑意,接着听见她雀跃地欢呼了一声,然后她又开始解他的衣裳了。这次,裴濯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一凉,知道不能再任她继续下去,只能吓一吓她。
意料之中,她的确被吓着了,还被吓了两次。
但即便浑身颤抖像极了林间受惊的小兽,她还是睁圆了眼直视着他,说她只是想给他盖被子。
裴濯没戳穿她,用眼神指了指床侧:“被子在那儿。”
窈月如蒙大赦,立即伸手扯过被子,手脚麻利地将裴濯裹得只剩个脑袋在外面。
“夫子好好歇息学生告退!”做完一切,窈月就跳下床,头也
不回地跑了出去,连房门也顾不上关。
裴濯掀被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外衫和皱巴巴的中衣,笑着摇头道:“真是胆大。”
窈月跑回了自己的屋子,仰面躺在床上却是再也没睡着。她直愣愣地盯着床帐,黑洞洞静慌慌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咚咚咚”重得跟砸墙一样的心跳声。
忽然,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半天才从枕头里传出声音:“太丢人呜呜呜……”
第二天,常生推门出来的时候,嘴边的牙粉渣还没擦干净,就瞧见窈月抱着书往外跑,以为自己是没睡醒眼花了,揉了揉眼发现竟然真的是窈月。这每日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不被他威胁掀被子就不起床的家伙,竟然也能起这么早?
常生忍不住扭头看向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亮的方向的确是东边,今日的太阳没从西边升起来啊。
“欸,张越,你去哪儿?”
“当然是上课。”
常生将信将疑:“这天刚擦亮,你们现在上课上得这么早了?”
顶着两只乌黑眼圈的窈月,敷衍地笑了笑:“临近考核,夫子们严……”还没说完,就瞥见不远处裴濯寝屋的房门开了,她赶紧把怀里的书往脸上遮了遮,就跟耗子一样蹿了出去:“走了!”
常生挠了挠后脑勺,见到裴濯从房门后走出来,知道他又要和往常一样去练剑,心里忍不住赞道:先生不愧是先生,夜里喝了那么多酒,只睡了几个时辰,就能像没事人一样。
教室里,窈月正枕着书睡得正香,监生们也不意外,纷纷掩嘴嗤笑,这才装几天就原形毕露了,果然是本性难移。
散学后,窈月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回裴濯的小院,而是抱着书在监内的冷风里四处乱窜,想捱到天黑了,再趁着夜色深重谁也察觉不到的时候下偷偷溜回去。
但窈月并没有如愿晃到天黑就被司业林绥撞见,又是絮絮叨叨的一顿训导。
当林绥把“遇事不明,多请教裴夫子”重复到第五遍时,窈月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林伯伯,林钧他怎么样了?”
林绥明显地怔了怔,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声:“前两日潞州来了信,他回去后,并未去府学念书,整日混迹于烟花柳巷,还和一群地痞无赖来往。他爹气急了,用家法打了他一回,他就从家里跑了出去,如今人都不知道在哪里!”
窈月差点惊掉了下巴:“林钧他、他怎么会?”林钧的脸上就差刻上“老实本分”四个字,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情。
林绥越说越痛心:“我林家世代书香,如今竟出了这么个……唉,家门不幸。”
窈月慢慢地合上惊讶的嘴,看着唉声叹气的林绥,她倒是对林钧的反常行为有些其他的猜测:他和家人闹翻从家族脱离,是为了舍去“林钧”这个身份,再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若真和她的猜测一致,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值得林钧抛弃自己的家族和过往,必须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窈月心思沉重地走回裴濯的小院,却发现屋内屋外都没掌灯,漆黑一片,穿堂风里还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如果不是这阵凄凄切切的呜咽声里,还夹着吸鼻涕的声音,窈月真要以为是闹鬼了。
窈月寻着声音来到厨房,果然瞧见常生蹲在灶台前,抱着烧火棍,哭得鼻涕泡一个接一个。
常生哭得窈月心慌,这如丧考妣的架势倒是像裴濯死了似的。
“小哥,怎么了?”
常生一边抹泪,一边哽咽:“让、让先生出使的旨意下、下来了,即日启程……所、所以,先生让我明天就去淮陵……”
窈月挑眉:“这么快?”
岐国皇帝的生辰在岁末,还有两个多月,若是路上一路畅通,不用一个月就能从京城走到岐国的雍京,但现在这么早就催着启程,那就意味着路上不畅了……
窈月的心沉了沉:边境不安稳了,又要打仗了么?若真是边境不安,裴濯这时还带着使团去岐国,他是活得不耐烦了?裴濯要去寻死,护短的圣人和裴濯他爹也不拦着?
窈月的眉头越皱越紧,常生却以为窈月是惊叹自己走得这么快,于是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你再不生火做饭,夫子和我都得挨饿了。”
“先生今晚有宴席不回来吃……”
窈月听了瞬时一喜,乐颠颠地上前把常生扶起来:“他不吃,但我和你得吃啊。来来来,最后一顿了,咱们吃点好的……”
常生突然把鼻涕眼泪一擦,用手里的烧火棍,指着窈月的鼻子嚷道:“张越,我教你做饭。先生爱吃的你今晚都得给我学会了!”
窈月刚扬起的眉毛瞬时耷拉下来,一边接过常生的烧火棍往灶台走,一边扁嘴抱怨道:“夫子真是贵人事忙,昨日喝酒,今日宴请,什么都不用干就有饭吃……夫子今晚去哪了?还回来吗?需要咱们等吗?”
常生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我只听了个去处,叫什么梦……梦华居,其他的先生没说,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嘿
第63章 国子监(六十三)
秋日将尽,寒风乍起。
但入夜的梦华居并未受北下寒风的影响,依旧和往日一样,灯火如昼纸醉金迷。
梦华居的一处雅间内,琴师在帷幔后轻拢慢捻,几个穿着士子服的男子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里,正纷纷向裴濯敬着送行酒,嘴里说着离愁和担忧,心里却都各怀着迥异的心思。
裴濯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下。
程白坐在裴濯旁边,光是看着都觉得咽喉处不住地冒酸水,忍不住止住其他想要上前敬酒的同僚,玩笑道:“你们一个劲地灌明之,怎么,是想把他灌倒了,直接绑上车抬去岐国不成?”
大家都笑了起来,大部分人是跟着附和,但也有人冷笑一声:“程素臣,你可真越发有掌院的气派了。也是,明之一走,春闱主考不就只能是你了。这般细细算来,该给明之敬酒的是你呀。”
此人的话音一落,其余众人皆噤声,一时间,坐席间只剩下从帷幔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琴音。
程白转着手里的折扇,脸上依旧挂着笑:“允中,我竟不知你有意春闱主考的位置,要不你给圣人递个折子,自荐自荐?”
“不敢,鄙人的背后可没有相爷撑腰,”那人饮尽杯中酒,然后便起身,朝裴濯拱了拱手,“明之,你一路顺遂,恕我不多陪了,告辞。”说完,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就离席而去。
程白的脸色连同场面都冷了下来,但很快就有和事佬出言缓和气氛。
“唉,谢允中向来这样口无遮拦,方才又多饮了几杯……素臣,你莫往心里去啊。”
“他就是眼红嫉妒。在院里当了快二十年的修撰,升不上去又没其他出路,只能冲旁人狂吠了。”
“若非薛掌院可怜他,又念着同年的情分,他连修撰都混不上。”
在众人愈来愈烈的声讨中,裴濯碰了一下程白面前的酒杯,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清:“那副《东轩贴》家父很喜欢,来,我敬你一杯。”
程白原本带霜的脸色这才微微转暖,重新恢复玩笑的口吻:“小事,酒可以不敬,你出使前再为我画幅扇面就好。这次不许再给我画梅兰竹菊,要三月里的烂漫春花。”
裴濯失笑:“好,那给你画一枝红杏。”
程白忙摆手:“别别别,山桃就好,我家娘子最爱的就是山桃花了。”
当初程白入仕前,因家境贫寒,曾投在裴颐府上为幕僚,受过不少钱银接济,后来金榜题名,以探花郎的身份进入翰林院,也没忘了旧恩。即便裴颐这几年致仕在家闭门谢客,程白也时常携家人登门问安,以致于,程白在士林中除了才名外,还有“不忘恩义”的名声。
但自从前些日子,郑遂把价值千金的《东轩贴》送给程白的事在京中传遍后,各种难听的
闲言碎语也跟着起来。明面上的“厚颜无耻”“不忠不义”一类已算是文雅,背地里“卖主求荣”“三姓家奴”“以身事贼”骂得更狠。
可眼下,裴濯亲口说,程白从郑遂处得来的那副《东轩贴》竟是送给裴颐的,不由得让人生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悲壮之感。在场者纷纷动容,甚至有人偷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素臣原来你竟……我满饮这杯!”
“素臣,我敬你!”
“敬素臣!”
程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群人涌上来要敬自己酒,推脱不掉,只能一边饮下杯中酒,一边暗自腹诽:“好一招祸水东引!裴明之,你得给我画两幅扇面,不,得画三幅!”
裴濯趁着程白被人群围着,自己已无人注意时,悄然起身,从觥筹交错的宴席间退了出来。
雅间的门外,早有一个美貌婢女垂首侍立,见到裴濯行了一礼,声音婉转如莺啼:“裴公子,请随奴家来。”
裴濯跟在婢女身后,穿过曲曲折折的廊道和鼎沸喧嚣的人声,来到一处半开的房门前。
“公子,到了。”婢女说着,就垂首退了下去。
裴濯在房门前停了两息的时间,才推门提步进去。
房内挂着熟悉的茜色帷幔,绕过重重叠叠的帷幔和绣着百花的屏风,斜躺在贵妃榻上支颐假寐的,是妆容精致的梦华居花魁杜卿卿。
杜卿卿闻声睁开眼,坐直身子,脸上的笑意很浅,声音也轻得仿若游丝:“坐吧。”
但裴濯只是隔着一臂远的距离,身形笔直地立在杜卿卿面前,不再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他看着杜卿卿的眼神和声音一样平静如水:“不必了。”
杜卿卿的目光凝在裴濯的脸上,久久地才再开口,嗓音也不复往常的娇媚:“你,要去雍京?”
“是。”
“什么时候?”
“快则三日后,慢则五日后。”
杜卿卿默然片刻,忽然垂下眼掩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那你可别学你父亲,出师未捷就客死异乡了。毕竟,想要你死的人比想要你活的人多得多。”
“包括我。”杜卿卿抬眼看向裴濯,烛光透过茜色帷幔,给她洁白无瑕的脸庞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似真似幻的红晕间,檀口轻颤,泪珠盈睫。
“我也想你死在雍京。你死了比活着对我更有利。”
裴濯没有应声,只是看着杜卿卿脸上凄凄的笑容和眼中盈盈的水光,脚步动了动,但还是没有上前。
“任何人都不可信,无论是岐人还是鄞人,亦或是……嗬,陆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你能帮他时,他会助你锦上添花,你自身难保时,他只会落井下石。”
杜卿卿起身,走到裴濯身侧,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进裴濯的耳朵里:“宁彧和元旭,一个是豺,一个是狐,你千万当心……千万千万……”
“我知道的,”裴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杜卿卿颤抖不已的后背,“阿姐。”
杜卿卿伏在裴濯的肩上缓了缓心绪,然后轻轻推开他,走开几步,背过身用巾帕拭去眼角脸颊上的泪痕,再转身看向裴濯时,又是那个笑颜倾城的花魁娘子。
“你身上的味道变了,除了我送你的香,还有其他的味道。”杜卿卿别有深意地注视着裴濯,勾唇笑道,“是姑娘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裴濯的眼神闪了闪,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坦然的神色,直视着杜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卿卿捕捉到裴濯那一瞬间眼神里的变化,她脸上的笑意越来愈浓:“我想的哪样?是裴家二公子原来心有所属?还是我的弟弟终于明白情为何物?”
裴濯面无表情地转身:“若无其他的事,我回去了。”说着,就走向房门。
“阿濯,”在裴濯的手碰触到房门时,杜卿卿出声唤住他,上前几步,在他耳侧低声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但这样的可怜人也是最可怕的。”
杜卿卿没有指名道姓,但裴濯也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
“我十年前第一次在桐陵见到她,是因为她杀了人要被处死,那时的她才五岁。”杜卿卿看着裴濯渐渐绷紧的下颚,幽幽吐字,“那么小的孩子,竟能把那么长的刀插进大人的咽喉。她满脸满手都是血,却不喊也不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十年前,”裴濯打断了杜卿卿的话,微微偏头,但目光并没有看向杜卿卿,“桐陵城的百姓被你们屠戮殆尽,你们又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对我而言,可怕的是你们。”
说完,裴濯就推门走了出去。
杜卿卿望着裴濯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地黯了下来,极轻地喟然一声:“母亲,阿濯也要步你的后尘了。”
常生虽然说要一晚上教会窈月做菜,但其实并没有指望窈月愿意学,也没指望她能学会。
不过出乎常生的意料,窈月学得很认真,上手也很快。只半个晚上的工夫,窈月就在常生的指点下,做出了七八道像模像样的菜肴。
满脸都是烟熏痕迹,像只花脸猫的窈月,朝常生叉腰得意道:“看来‘天赋异禀’说的就是我了。”
常生即使不想夸,也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哼哼道:“饮食只是一点,先生的起居坐卧你也得好好侍候着,几时更衣沐浴,几时用膳喝茶,喝什么茶时要配什么点心……”
窈月点头,从房里拿来纸笔:“你说,我记。”
常生看着面前乖顺异常的窈月,竟有些不习惯:“你莫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准备戏弄我吧?”
窈月挥手就是一掌,毫不客气地拍在常生的脑门上:“你明儿就走了,我还戏弄你,那我还是人吗!”
常生捂着脑门“哎哟”一声,然后小声嘟囔道:“你什么时候是人过。”
窈月又在常生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你接着说夫子的起居日常,我全记下来。放心,等从岐国回来,我一定把夫子齐齐整整地还你,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常生眼睛一热,鼻子一酸:“张越,只要你别给先生添乱,我就当你是半个人了。”
窈月举起手里沾满墨汁的毛笔,冲常生咧嘴:“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真不当人了。我现在就给你的脸上画只乌龟!”
“你敢!等先生回来,我告诉先生……”
“告呗,我就说要给你个能随身携带的离别礼物。别怕,我画工很好的,画的乌龟绝对不会像王八……小哥,你别跑啊……”
窈月和常生鸡飞狗跳地又闹了半个晚上,才在彼此不甘示弱的威胁声里,各自回房去睡了。
窈月刚躺下没多久,就又听见常生吸鼻涕的哭声,辗转了几次,实在忍受不了,正打算起身去勉强安慰两句,就听见传来院门开合的声音,然后就是常生既难过又不舍的一声“先生”。
裴濯回来了。
窈月重新盖好被子躺下,闭着眼,耳朵却竖着,不放过外面一丝一毫的动静。
裴濯跟常生说话的声音很低,窈月听不清,只能听到常生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之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房门被关上,廊上响起很轻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窈月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裴濯若是要回自己的寝屋或是书房,并不会从她的房门前经过。但裴濯的脚步声不仅越来越近,最后直接就在窈月的房门前停住了。
窈月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但心跳并不受她的控制,在这夜深人静时分跳得格外欢腾。
窈月的脑中不知怎的,蓦地想
起昨夜她在裴濯的床上,与他四目相对时的情景,也是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
裴濯会进来吗?若是进来了,她是继续装睡,还是跟他昨夜一样突然睁眼吓他?……窈月胡思乱想着,两只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捏紧了被角。但房门外却迟迟没有动静,既没有推门的声响,也没有脚步声响起。
第64章 国子监(六十四)
窈月偷偷往房门的方向觑了一眼,见房门上的确有个人形暗影,一动不动。
不进门也不离开,难不成裴濯是站在自己房门前赏月?
窈月索性换了个侧躺的睡姿,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个人影,用目光一点点地描摹着他的轮廓,额头、鼻梁、嘴唇、下巴……
看着看着,窈月不禁恨自己书念得少,脑中竟除了“好看”都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
但有着如此好看的皮囊,竟也有求而不得的人。
那位红颜早逝的公主定是才貌双绝又温婉贤淑,才能让裴濯念念不忘,还守身至今。
青梅竹马的表哥表妹,郎才女貌的状元公主,还真是绝配呢。
窈月又想起昨夜裴濯的那句“不要走”,奇怪别扭的情绪又从心底漫了上来,让她莫名生出想把门外的那个人影踢开的念头。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又用被子蒙上头,在黑暗无光的被子下,她听着自己紊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窈月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睁开眼后先是掀开被子看向房门处,淡薄的晨光从外头照进来,除了些许树影,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窈月察觉到自己心头竟飘过一丝失落,立即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等自己没了那些胡思乱想,才精神奕奕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常生的精神就不太好了,肿着两只核桃似的眼睛,瞧见窈月大清早地起来跟他打招呼,也只是怏怏地“嗯”了一声,就又埋头清点起了行李。
窈月一边偷瞄着裴濯的房门,一边装作随意地问:“今天天气还不错……夫子是没起,还是出门了?”
常生哑着嗓子说:“出门了。”
“不送送你?”
常生没说话,眼睛倒是又红了。
窈月义气十足地拍了拍常生的肩膀:“没事没事,夫子不在,我替他老人家送送你。”
窈月以要送常生为借口,向监里告了半天假,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才帮着他把大大小小的行李全搬上停在外头的马车里。
窈月扶着车壁,气喘吁吁道:“你这就直接出京去淮陵了?”
常生摇头:“我还得回府里向老爷夫人辞行。”
窈月挑了挑眉毛:“你家老爷夫人倒是待你很亲。”
常生死气沉沉的脸上,这才勉强有了点活人的气息:“那是自然的,老爷夫人都是菩萨心肠的大善人。”
窈月嘴上呵呵笑着,心里却忍不住想,常生是单纯无知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裴颐干过的那些事可和“善”字沾不上一点边。
“你跟姑娘出嫁似的,带这么多东西上路,就不怕被山匪劫了?”
常生得意地看向跨坐在马车上,肩背挺直目光炯炯的车夫:“有康伯在,哪个不要命的敢劫?”
窈月这才把目光放到气度不凡的车夫身上,朝他点点头,车夫扬了扬手里的鞭子,就算是向窈月打招呼了。
常生上上下下地把行李清点了一遍,再三确认没落下东西后,才踏上马车,朝车下的窈月摆手,闷声道:“你还有课,回去吧。”
窈月嬉笑着:“上课哪有送你重要,我目送……”窈月的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一个人影从前方一辆马车上下来,等看清对方的模样,想也没想就把常生往车厢里猛地一推,自己也麻溜也蹿了进去。
“哎哟!”毫无防备的常生被窈月这么一推,直接在车厢里摔了个嘴啃泥,愤愤地爬起来,“张……”刚吐出一个字,就被跟进来的窈月捂住嘴:“嘘——”
窈月朝常生动了动嘴巴,夸张地做着口型:“借我躲一躲。”
常生眉头紧皱,手撩起车帘一角,瞧见不远处也停了辆气派的马车,车旁立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少年人。
常生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认得那少年,是个十分无礼的监生,叫作郑修。
常生用眼睛瞪着窈月,无声地质问她:“你欠人家钱了?”
窈月叹气,做出个“一言难尽”的痛苦表情。
郑修从车上下来后,并没有直接走国子监大门,而是驻足望着门前停着的另一辆马车。他方才看见有个人钻进了那马车里,而那个背影像极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窈月也借着常生撩起的一角车帘,偷瞄车外头的情况,见郑修就立在大门前,还一直盯着自己藏身的马车,知道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可能被他发现了,若是迟迟停着不走,保不齐郑修一会儿就上来掀帘。
窈月用手指了指车外头,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指常生:“先带我离开这里,懂?”
常生怒视着窈月,但还是用力地眨了眨眼。
窈月慢慢松开捂着常生的嘴,常生立即手脚并用地爬到车前头,但好在并没有出卖她,而是对外头的车夫吩咐:“康伯,咱们回府去。”
随着外头的鞭声一响,马车随之而动,窈月提起来的心也落了地。
窈月朝常生拱手笑道:“讲义气!以后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常生“哼”了一声:“你好歹是先生的弟子,我只是不想你在国子监的大门前丢人。”
窈月大咧咧地往角落里一躺:“你瞧我这车都上来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陪你一同去见你家老爷夫人吧。”
常生小脸顿时垮下脸:“不行!”
但不管常生如何软硬兼施,窈月就跟长在车厢里一样,死活要跟着他去裴府里瞧一眼,美其名曰:长见识。
马车渐渐驶离热闹的街市,转而进了一条巷道。极长的巷道里,两面都是高大的院墙,马车沿着院墙一直疾驰,直到一面院墙上出现扇能供两车并行而过的门,马车的速度才略微放缓。
车夫扬起马鞭在空中劈了两下,不一会儿,门应声而开,马车畅通无阻地直接驶了进去。
马车刚停稳,窈月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虽没有她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琼楼玉宇,但每砖每瓦中都透着沉甸甸的厚重沧桑。
光凭来来往往的仆从都是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没一个好奇打量她的,她就知道裴家主人驭下极严。
这厢的窈月兴奋地东张西望,那厢的常生却眉眼耷拉着,没好气道:“你跟紧,别乱看。”
“好好好。”窈月嘴上应得极快,但眼睛还是不安分地四处乱飘。
常生无奈,只好把窈月带到前院一处耳房,再三叮嘱:“你就在这屋子里待着,我去见老爷夫人。若是有事,我会来找你,你别乱跑。”
窈月应得一脸真诚:“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放心,绝对不乱跑。”
可等常生的脚步声一消失,窈月就急不可耐地从后头的窗户翻了出去,避开仆从,径直往宅邸最深处悄声行去。
宅子最里头住着的,自然是裴濯的一双爹娘。窈月记得,裴濯曾语焉不详地跟她提过,他生母早已离世。若这座宅邸的女主人,裴颐的发妻还好好地在里头住着,那裴濯就是外室所出了。
毫无疑问,这将成为裴濯的污点,也将成为窈月手中的把柄。
窈月越走越深,四处也越来越静。
窈月行到一处池水边,听到窸窣的响动,赶紧闪身躲在岸边的假山石下,正思忖着方才的响动是风声还是水声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窈月下意识地跳出一丈远,神色戒备地看向原处。原本她站着的那处假山旁,如今立着个宽袍广袖仙风道骨,正笑眯眯看着她的老人家。
窈月愣了愣,脑中闪现的第一个想法是:等裴濯老了,多半就是这个样子,神仙变成了老神仙。
想到此处,窈月也猜到了眼前这老神仙的身份:裴颐,曾位列三公之一,手握天下兵权的太尉,令岐人闻风丧胆,也让国人谈之色变。
窈月赶紧摆出最谦恭的态度,躬身行礼:“国子监监生张越,蒙裴濯裴夫子不弃,拜于门下。今日是随常生入府,一时不慎误入此地,还望裴老大人原谅。”
裴颐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窈月的一番话,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她,然后莫名地冒出一句:“小娃娃,会下棋吗?”
“啊?”窈月一头雾水地抬头,却见裴颐伸手指向池塘边的一处小亭子,亭子里有方石桌,石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窈月心中腹诽:他们裴家人怎么都这么爱跟人下棋?没听说裴家祖上出过棋坛国手啊。
但窈月脸上却是笑得很是恭敬,诚实地答道:“略懂皮毛。”
于是,裴颐笑得越发和蔼了:“走,咱们下一盘。”
窈月跟着裴颐步入亭中,等裴颐落座后,窈月才装着诚惶诚恐的模样坐下。
“我自攻自守了半局颇为无趣,来,陪我下完剩下的一半。”裴颐将盛着黑子的棋盒推到窈月的面前,“你执黑。”
窈月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四周动静,一边拈起枚黑子,正要在黑白交错间落下,却发现棋盘上的棋局十分怪异,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哦,忘了告诉你,这不是弈棋,”裴颐用手指点了点棋盘,“五石棋会吗?”
曾在战场杀伐无数的裴颐居然要跟她下小孩子才玩的五石棋?!
窈月惊得差些把手里的棋子砸地上,还是忙不迭地点头:“会会会!”
“会就好,轮到你落子了。”
窈月不知道裴颐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只能按照五石棋的规则,将手里的黑子落在一排白子间。而后,窈月趁着收回手的间隙,抬头偷瞄裴颐。
裴颐见窈月下的这步,眼中笑意大盛:“一来就想破我的局?好好好!那我堵住这头,你又该如何解?”
窈月瞧着裴颐此刻脸上的神色,和那些围坐在街边三五成群的下棋老头一般无二,不禁怀疑那些关于裴颐的传言是三人成虎空穴来风,还是裴颐城府至深让她窥测不到半点。
窈月更相信是后者。
她将手中的黑子落到棋盘上的一个偏僻处,满脸堆笑道:“不解,另辟蹊径。”
“哈哈哈哈我许久未见像你这样胆大的娃娃了,”裴颐大笑,而后笑声顿了一顿,“不过胆大者往往都是输家。你怕输么?”
“怕,所以要努力赢。”窈月装出一副天真无畏的模样道,“赢了就不会输。”
“不用怕输,你年纪小,输几回也没什么。输多了才能知道怎么赢。输的时候越难过,赢的时候就越开心。”裴颐盯着棋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窈月还没琢磨出隐藏的深意,就听见裴颐“砰”地落下一子。
裴颐抚掌笑道:“比如,这盘棋你就输了哈哈哈哈!”
窈月瞪着棋盘上不知什么时候连成一条线的五颗白子,这才反应过来,裴颐絮絮叨叨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让她分神。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竟然也耍诈?窈月不得不又对传言里杀人不眨眼的裴颐多了些新认识。
窈月不情不愿地拱手:“老大人神乎其技,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裴颐抚着须,乐呵呵笑道:“不服?那敢不敢再来一盘?”
窈月撸起袖子,气势汹汹:“有何不敢,来就来!”——
作者有话说:五石棋就是五子棋~
第65章 国子监(六十五)
裴濯知道常生从国子监出来后,会先回裴家再离京,下朝后便直接乘车从宫门去了城门口,在城门旁把一卷书都翻看完了大半,才等到康伯架着的马车出现。
康伯眼尖,立即勒停马车,朝从车上下来的裴濯抱拳行礼:“二公子。”
“先生!”常生惊喜地从车帘后冒出脑袋,眼圈瞬时就红了,“我就知道先生肯定会来送我的,张越那小子还笑话我……”
裴濯走上前,揉了揉常生的发顶:“到了淮陵,可不能再哭了,同窗会笑话你的。”
常生咬着嘴唇忍住哭意,朝裴濯用力地点点头,而后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裴濯。
“我忘了把这个留给张越了,请先生替我给他吧。”
裴濯笑着接过:“能收到你的礼物,她定会很开心的。”
常生撇撇嘴:“他现在肯定很开心,和老爷下棋下得什么都忘了,国子监也不回……”
裴濯握着册子的手指一紧:“她和谁?”
常生没察觉到裴濯的脸色变化,兀自说着:“他今日死乞白赖地和我一同回了府,不知怎么遇上老爷,又得了老爷的眼缘,一块在园中下棋……”
常生越说,裴濯脸上的神色越是凝重,最后看向康伯:“你们速速出城。我需回府一趟。”
常生和康伯都是一惊,常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出口:“先生是、是、是要回哪儿?”
裴濯转身踏上自己来时所乘的马车:“回裴府。”
京城人皆知,因为三年前那桩涉及皇族的大案,裴濯与身为太尉的父亲裴颐失和,在之后三年的时间里,一直住在府外的国子监中,未曾踏入裴府半步。
故而,当裴府中人瞧见裴濯入府时,或呆愣,或揉眼,或惊呼。
“二公子……是二公子!”
“二公子回来了!快!快去告诉老爷夫人!”
裴濯无视府中人的惊疑交加,直截了当地问:“父亲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临近冬日,北风日渐喧嚣,但裴府的园中依旧翠色深深。整个园子静谧安宁得恍如被绿意笼罩的旖旎梦境,唯有临近池水的一处小亭中,此起彼伏的落子声和叫嚷声不绝于耳。
“双杀!”
“就等着你这手呢!杀禁!”
“居然是个陷阱,太坏了啊啊啊……”
“哈哈,小娃娃,这叫兵不厌诈。”
“哼,我这还藏着两头蛇呢,死四!”
“……照杀不误!”
“啊啊啊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
裴濯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老一少撸起袖子对着棋盘大喊大叫的场面,一直紧绷的身体略微松了几分。
裴濯在亭子外站了好半晌,窈月才发现他的存在。她脸上的飞扬神色还没来得及收起,就听见裴濯冷冷地开口:“你今日没课?”
窈月听见裴濯这一问,瞬时心虚,拿棋子的手颤了颤,小声回道:“学生告了假……”
“为何?”
“送常生……”
“他已经出城了。”
“哦,”窈月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蔫蔫道,“学生这就回国子监。”
说完,窈月转头朝裴颐恭敬地行了一礼,礼罢后,指了指输赢未分的棋盘,道:“这盘不算,等旬休日再登门与老大人杀上一盘。”
裴颐抚着须,像个寻常老头点头笑道:“好好好,你去吧。”
然后,裴颐又笑着看向裴濯,只喊了声“濯儿来了”,就不再言语,只是用手上的棋子敲了敲棋盘边缘,不轻不重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裴濯的背脊瞬时又紧绷了起来,嘴角也难以觉察地抿紧了些许,但他并未表露出太多,礼数周全地向裴颐一揖,垂首低声道:“告退。”
而后,裴濯就像拎鸡崽子回窝一般,领着窈月一同离去。
裴颐脸上的笑意随着裴濯和窈月的背影渐渐远去,一点点消失,捻着胡须看着棋盘静思了半晌,突然将手中的棋子扔入棋盒。
棋子相撞的清脆声响起,原本四下无人的亭子,瞬时出现七八个人影。
“备马车,出门。”裴颐拈起一枚方才窈月执过的黑子,慢慢吐字,“去燕国公府。”
回国子监的马车上,窈月时不时就往裴濯的方向瞟两眼,等着他向自己发难,但直到快到国子监大门前,裴濯都未开口跟她说半个字,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中的那卷书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窈月最先忍不住了:“夫子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裴濯放下手里的书,看向窈月:“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窈月和裴濯对视了一会儿,自己先败下阵来,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没、没什么想说的。”
裴濯也跟着收回了视线,重新拿起了书。
窈月本以为又将陷入尴尬的沉默时,状似凝神看书的裴濯忽然开口了:“他不是个善人,以后别独自见他。”
窈月原想装傻充愣,说不知道裴濯话语里的“他”是谁,但话出口时却变了:“夫子与令尊的关系不好吗?”
“为何这样说?”
“夫子
从始至终都没拿正眼看过令尊,”窈月说着,又小声地补了一句,“和我见我爹时一样。”
裴濯再次看向窈月,眼中涌现出的是窈月辨不清的复杂情绪:“我和你不一样……”
这时,马车停了,裴濯移开目光,止住了话,先起身往车外走:“下车吧。”
窈月愣坐在远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觉得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自己离裴濯无比的近,近得似乎能窥探他的内心。
窈月在国子监门外没瞧见郑修马车的时候,以为他已经走了,但没料到郑修竟然会守在裴濯小院的门外等她。
在风里枯等了许久,郑修本就铁青着脸,在看到窈月和她身后跟着的裴濯时,脸色就更难看了。
窈月在心里暗暗叹了几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郑兄啊,好久不见,”窈月冲郑修努力挤出个笑容,“你是来找裴夫子请教问题的吗?”
“我是来找你的。”郑修动作僵硬地朝裴濯行了一礼,“裴夫子见谅,学生要同张越说几句。”
郑修的言下之意很直白,他俩要说悄悄话,让裴濯赶紧回避闪开。
窈月嘴角抽了抽:“郑兄你再等我片刻,等我拿书出来……”
“你可以直说。”裴濯不躲不避,反而上前两步,似乎是要把两个人的悄悄话变成三个人的。
“好,此事也与裴夫子有关,那我便直说了,”郑修把目光从裴濯的脸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窈月,“张越,你要跟着去岐国送死的事。是真的吗?”
窈月的太阳穴猛跳了起来,极力忍着,才没回头去看裴濯的表情。
窈月干笑起来:“随着使团去岐国长见识,怎么能说是送死呢?郑兄,你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但郑修丝毫不给她面子,直接出声打断:“你不准去。”
这下,窈月连假笑也挤不出来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离年末考核和春闱越来越近了,郑兄准备得如何?”
“我再说一遍,你,不准去。”
窈月的耐心快要被郑修耗尽了,但又顾忌着身边站着的裴濯,只能强压着脾气:“我去或不去,自有诸位大人裁定,无需郑兄操心。”
“诸位大人?”郑修冷笑,看向裴濯,“哦,是了,我竟忘了裴夫子是此次的使团正使。裴夫子,您若是不许张越同行,她自然去不了。”
裴濯没有迎上郑修咄咄逼人的目光,而是偏头看向窈月,问:“你想去吗?”
窈月毫不犹豫:“想。”
裴濯云淡风轻:“那便去吧。”
窈月喜滋滋地点头,“多谢夫子成全。”
“张越!”
窈月看着脸色由铁青转为通红的郑修,冷冷道:“郑修,你既不是我的父兄,也不是我的师长。我是生是死,无需你管。”
“我偏要管!”郑修想要握住窈月的手腕,把她从裴濯身边拉走,再同她细说岐国此刻的局势和路上的凶险。
但窈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动作意图,提前闪身到一旁,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郑修。
“郑修,年末的大考和明年春闱才是你需要管的。其他的与你无关。”
窈月怕再跟郑修纠缠,自己会忍不住当着裴濯的面跟他动手,只能抛下一句“我进去拿书了”就飞快地跑进了院门。
在院门被窈月推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里,裴濯问郑修:“还有事吗?”
郑修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压抑着怒气:“裴夫子,学生无礼地问一句,您到底是如何对待张越的?”
“授业解惑。”
“解惑?那她脑子不好犯浑,你就由着她?裴夫子的为师之道如此草率吗?”郑修越说越激动,“你知不知道她其实是……”
“我知道。”裴濯打断了郑修的话。
郑修没想到裴濯会这么快这么直接地承认,也顾不上师生间的礼数,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该把她继续留在国子监,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更不该让她进使团,跟着一起去岐国。你纵容她就是在害她。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告到御前,她只有死……”
“郑修,”裴濯再一次打断了郑修的话,和疾言厉色的郑修相比,裴濯依旧气定神闲,“你若当真在意她的生死,你该做的是护她,而不是拦她。”
郑修满腹的话语都堵在咽喉处,须臾后,全都化作一声哂笑。
“那裴夫子你呢,你能护住她吗?”——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小修了一下
第66章 国子监(六十六)
裴濯没答话,只是看了郑修一眼。
郑修在裴濯的眼里找到了他的回答,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又无力地缓缓松开。
郑修一言不发,只是转头望向窈月在院门后消失的方向,片刻后甩袖离去。
窈月躲在离院门不远的树后,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半晌,见裴濯推门进来,又伸长脖子瞅了瞅他身后。
“他已经走了。”
窈月长长地吐出口气,“蹬蹬蹬”地小跑到裴濯身边,解释道:“郑修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估计是在家里闷头读书闷坏了脑子,才在夫子面前大放厥词。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把他的那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裴濯步幅放缓,但并未停下:“你不是要拿书去上课吗?”
“……学生这就去。”窈月转身要走时,身后的裴濯又传来一声:“等等。”
窈月惊喜地转回去,满怀期待道:“夫子还有什么要吩咐学生的?”
裴濯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语气平平:“常生留给你的。”
窈月本来弯起来的唇角瞬时垮了一半,有气无力地接过,嘟着嘴小声嘀咕:“耳提面命不够,还写下来……常生倒是比夫子您更像夫子……”
裴濯的目光正好落在窈月微微嘟起的唇瓣上,如同春日里枝头上含苞欲吐蕊的海棠。裴濯觉得自己的眼眸像是被火舌灼烧到了一样,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继续往前走:“你散学后自己温书,我晚些再回来。”
“夫子又要出门?”窈月望着裴濯的背影,问,“那夫子晚上回来想吃什么?常生教了我好些,我给您做!”
“不必做。你去上课吧。”裴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还当着窈月的面,把房门不算轻地给关上了。
房门关上带起的风扑到窈月的脸上,像是拂了她一巴掌似的,不得不让她的心提了起来:“糟糕,裴濯生气了!郑修啊郑修,你可害惨我了!”
教室里,范夫子正在讲《易》讲得口若悬河,窈月支着脑袋实在听不进,索性翻开常生给的那本薄册子,发现里头不仅事无巨细地写了裴濯衣食住行的喜好和忌讳,还把汤婆子里需要灌多少热水,以及汤婆子摆放在床上的具体位置画了出来。
窈月的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裴濯抱着汤婆子睡觉的画面……
窈月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因教室里的其他人要么伏案呼呼大睡,要么睁眼神游天外,她突兀的一声笑毫不意外地就被讲得兴头上的范夫子听见了。
范夫子痛心疾首道:“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连你们也不愿学,如此奇书如今竟只被用于卜筮,暴殄天物孰不可忍!”
窈月竖起书,挡住因为忍着笑而浑身发颤的自己。范夫子这是生不逢地,他若是在岐国,见到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皆奉《易》为圭臬,怕是会感动得老泪纵横。不过,岐人尚巫,他们好像也是为了卜筮才看……
等
范夫子用沉痛的声音又开始新一轮口若悬河时,窈月继续翻看常生留给自己的那本图文并茂的册子,一边翻一边想,裴濯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身的毛病还真不少,夏天畏热冰不离手,冬天怕冷火不离身。
窈月暗暗腹诽,裴濯这冷热都怕的金贵身子,还专门挑了个冬天跑去天寒地冻的岐国,肯定不单单是为了给岐国皇帝祝寿。
那会是为了什么呢?
……
晚上,窈月守着一桌冷了热热了又冷的饭菜,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皮打架的窈月侧头看向一旁的刻漏,叹了口气。裴濯果然如他所说,三更半夜了都没回来。
临近出使,裴濯肯定是忙的,但也不至于忙得人影都看不见,连觉也不回来睡了……该不会是刻意躲着自己吧?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别有所图……
窈月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着了,赶紧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可能露馅的地方,思来想去除了脑子越来越乱,没有半点主意。
她一边骂自己愚蠢无用,一边软趴趴地倒在桌上。她是真不明白,大人让她接近郑修和裴濯,到底是看中了她的一团傻气,还是看中了她的满脸蠢样。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聪明,难不成自己这种又蠢又傻到极致的,就是最好的伪装?
郑修是自负到不愿相信被她所骗,可是裴濯……窈月总有一种自己早就被裴濯看穿的感觉,但裴濯既没有赶她,也没有抓她,除了逼她背书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任她行事,以致于窈月时不时会生出裴濯是真的在把她当徒弟的错觉。
徒弟?若是大人一直没有吩咐,她就这样一直以“徒弟”的身份待在裴濯身边也挺好的。虽然她不喜欢背书,但只要背书的时候能看着裴濯的那张脸,别说必考的十三经了,三百经她也愿意背下来。
刻漏传来极有规律的滴水声,窈月看着屋外越来越深的夜色,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忍不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窈月极少做梦,即便偶尔身在梦中,也会极快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逼着自己从梦中醒过来。因为无论美梦还是噩梦,都是假的,她身边围绕着太多太多假人假物,包括她这个“张越”的身份,她不想连自己睡觉时也陷入虚假中。
可这次,窈月明知道自己在梦中,却迟迟无法从这个冗长的梦里挣脱出来。
梦境里,她的头顶是无星无月的至暗夜空,脚下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她孤身一人站在深渊上的独木桥上。从深渊底部卷起的烈风,吹散了她的长发,也吹乱了她的思绪,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往前还是后退。
前方的一团黑雾里,忽然传出缥缈的声音:“女儿……”
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认出了那是娘亲的声音,她惊喜地喊道:“娘亲!”
就在她要朝前方奔过去的时候,手臂被身后一人猛地拽住:“别过去。”
她回头,是裴濯,他的一只手拽着她,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盏烛光摇曳的灯笼。
“放开,我要去找娘亲!”
“别过去,那不是你的娘亲。”
她恍如当头被泼了冰水,迟疑地看向那团如浓墨一样化不开的黑雾,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娘亲?”
这时,黑雾传来的声音不再缥缈,变得越发清晰,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女儿”,仿佛从她的耳朵里钻了进去,钻进她的胸口,疼得她泪意盈眶,浑身颤抖。
这种血脉相连的疼痛,怎么可能不是她的娘亲?
“是娘亲!”她拼命想挣开裴濯的手,“你放开我!”
裴濯的手松开了,但他也从独木桥上掉了下去。直到他彻底被深渊吞没之前,他还在对她说:“别过去。”
她呆呆地看着裴濯连同他手里的那盏灯笼一齐消失在深渊里,像是唯一的一点光亮被黑暗吞噬,独木桥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前方的黑雾里,还在不断地传来似真似假的呼唤声,她却已经没有奔过去的力气。她把手缓缓伸向桥下的深渊,想要握住里面的什么,但除了刮过指缝的烈烈山风,什么也没有。
时间也许过了沧海桑田,也许只过了一瞬,她察觉到自己伸进深渊的手上一沉。她想也没想就用双手紧紧握住,并使出全身的力气向上拉,将同样紧紧握着自己的裴濯从深渊里拉了上来。
裴濯的手里还提着那盏灯笼,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但足以照亮他的脸。
裴濯笑着看她,嘴唇开合,但风声呼啸,她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她向裴濯走近,想听清他说的话,原本飘在前方的黑雾突然袭上来,挡在了他们之间。她原本紧紧握着裴濯的手也陡然一空,她手忙脚乱地驱赶黑雾。
等眼前的黑雾散去,呼唤声不见了,裴濯不见了,只有那盏灯笼孤零零地留在了独木桥上。
呼啸而来的风越来越猛,灯笼在桥面上被吹得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被吹落下去。她扑身上前,想要抱住这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她抱着灯笼,一起从独木桥上坠入深渊,一开始她感觉到害怕和惊慌,但随着怀中的光亮一点点传递给她的温暖,多余的情绪渐渐消失,仿佛和怀中的灯笼一同在无底的深渊中坠落直至湮灭,就是她命定的归宿。
“……醒醒,别着凉了。”比怀中灯笼更温暖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帮窈月从不断坠落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窈月猛地睁眼,入眼的就是咫尺外裴濯的脸。
裴濯和睡眼迷蒙的窈月对视了片刻,率先移开目光:“夜深风凉,容易受风寒,回屋去睡吧。”
窈月见裴濯转身就要走,赶紧撑着桌面站起来:“夫子,您床上的汤婆子已经灌好,也按照您平日的习惯摆好了。只是不知道现在还热不热,您去摸摸,若是热度不够,学生再去烧热水重新灌。”
裴濯的脚步一顿:“你等我,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还有这个,”窈月指了指桌上还未动过的几碟菜肴,小声道,“我昨天刚跟常生学的,本想让夫子尝尝……”
裴濯默然返身,在桌前他常坐的位置坐下,拿起早已摆好的象箸,就要朝最近的一盘菜肴下箸。
窈月赶紧拦住了裴濯下箸的动作:“夫子不可!这些菜都凉透了!我我我去热热!您稍坐一下,马上,马上就好!”
裴濯看着窈月来回穿梭、略显笨拙的忙碌身影,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时辰前,裴颐对他说的那番话。
“原本我以为,张逊就一个儿子。那就放在身边养大,帮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没想到,张逊竟还有个女儿……我今日去见过张逊了,他是个聪明人,不要虚头巴脑的一命换一命,只要自家闺女好好活着,最后有个好归宿。至于何为好归宿,他说像你这样的就挺好。”
“你无需现在答复我。左右我已经承诺了张逊,以后他家闺女也由我裴家管了。就算当不了儿媳,也能当女儿,免了张逊的后顾之忧。”
“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我是要请夫人准备嫁女的嫁妆,还是请夫人准备娶媳的聘礼。”——
作者有话说:汤婆子约等于暖水袋
第67章 国子监(六十七)
忙活了好一阵子,窈月终于把所有的菜肴热好,献宝似的端到裴濯面前。
窈月双手托着下巴,眼也不眨地盯着裴濯下箸、入口,迫不及待地问:“夫子,味道怎么样?”
裴濯有些意外:“还不错。”
窈月喜得嘴巴差些咧到了耳朵边:“夫子喜欢就好,学生日日都给夫子做。”
裴濯下箸的动作缓了缓:“你以后,不必再称我‘夫子’。”
窈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马上要跟着裴濯一起去岐国,裴濯的身份是使团正使,不是国子监的授课夫子了,她的确不好再用”夫子“称呼裴濯。
窈月自以为想通了缘由,脸上的笑容不减:“那我是跟常生一样唤您‘先生’?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唤您‘大人’?”
“随你。”
窈月想了想,笑道:“那还是‘先生’吧。我喊过的‘大人’太多了,‘先生’可就您这么一个。”
裴濯没有反对,又把每一碟菜肴都尝过了,才放下象箸:“你等会去我书房,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
窈月的心又瞬间提起,难不成裴濯还在计较白天的事?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窈月紧赶慢赶地收
拾完锅碗瓢盆,又飞快地翻了一遍常生留下的册子,可惜并没有找到应对裴濯生气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拖着步子走进裴濯的书房。
窈月先是看向裴濯常常倚着看书下棋的罗汉床,空的。又转头看向裴濯时不时摆弄茶具的茶桌,还是空的。窈月心中纳闷,又往书房里走了几步,这才看见裴濯立在书案后,眼眸低垂看着案上。
裴濯没有抬眼,只往书案旁边让了些位置,示意窈月上前。
“过来看看。”
窈月应声走近,才发现裴濯的书案上放了一张舆图,图上所绘的疆域极大,不仅有大鄞,还有北边的岐国,南边的兰寮,西边的阖方,东边的扶支,以及诸多窈月都认不出的蕞尔小国。而图上除了犬牙交错的国境线,还星罗棋布地标注着各国的城池地名,以及山河湖海。
窈月知道这样一份各国舆图,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即便是前线带兵打仗的将领手中的舆图,也不一定有眼前的这份详尽。若不是御赐之物,便只能是私藏。
私藏舆图,罪同谋逆。
窈月看向裴濯,装出一脸无知痴傻的模样,一惊一乍道:“这图画的可真好!哇,上头居然还有桐陵!”
裴濯无视窈月的大呼小叫,伸出手指,点了点图上的一处:“这里是岐国的都城,雍京。我们此行要去的便是这里。”而后手指滑下,掠过大半张图,停在一处:“我们如今在这儿。往年使团去雍京,走的都是这条官道。”
窈月看着裴濯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忍不住走神,这般好看的手,持剑握刀时会是什么样?或者弯弓搭箭?裴濯应该学过六艺,就是不知他的射御两科是不是和他的茶艺一样糟糕……
裴濯指到桐陵的时候,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过了桐陵城外的夔江,便算是到了岐国境内。之后一直北上,五日内即可到雍京城。”
窈月慌忙收回神思,用力地点头:“是的,若是骑着快马,三日就能到。”她刚说完,又立即补充道:“我也是听说的,都说离得很近。”
裴濯并没有细究窈月“听说”的来处,继续道:“的确很近,但我们这次不走这条路。”说着,他的手指往东边滑去,落到大鄞最东的一处关隘,“我们走榆关,乘船渡海到潞州,再经由潞州边境上的北干山入岐国。”
窈月愕然:“北干山?”
北干山地势高道路险,尤其入冬后容易被大雪封山,最要命的是,北干山是胤人的祖地,那里集聚着大量的前胤遗民。鄞人百姓偶尔从山脚路过都会被劫掠一番,若是裴濯领着使团大摇大摆地翻山越岭,不被这些遗民生吞活剥了才怪呢。
窈月吞吞吐吐道:“这条路虽然近,但北干山上有不少前朝余孽,使团走此处,不太妥吧?”
“使团走的依旧是之前官道,”裴濯抬眼看向窈月,“走这条海路和山路的,只有我们。”
窈月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裴濯的话:“我、我们?”
“是,我们与使团分开走两条路。”
窈月更蒙了:“为何?”
裴濯笑了:“自然是为了活着到雍京。”
窈月语塞,看来裴濯很清楚有人想在路上要了他的性命。
“我们与使团会在此处会合,”裴濯指了指离雍京不远的一座小城,“望城离北干山不远,离雍京也只有两三日的路程,足够我们换回身份持节入城。”
“那使团……”
“使团自然有正使带着,无需担心。不过,”裴濯指着舆图上榆关外的那一片海域,“我们乘船渡海,在海上最短也要待十日,你能受得了吗?”
窈月一愣,随后扯了扯嘴角:“只要不是让我游过去,我都能受得了……”
裴濯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你说。”
窈月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为何是‘我们’?”说完,为了掩饰心虚,还十分生硬地笑了两声。“您把我带在身边,是怕我迷路吗?"
裴濯的语气很坦然:“你的岐语很好。到了岐国,有你在身边会方便许多。”
窈月将信将疑,只是因为她会说岐语?她可不信大鄞朝堂里或翰林院里,找不到比她岐语好的。
“另外,‘我们’并不只你我二人,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四人。其中江郎中父女你是认识的。”见窈月惊诧,裴濯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我们的身份是前往潞州采买药材的药商,若是没有真正的郎中跟着,容易露馅。”
窈月诺诺点头,又无声地看向舆图,小声嘀咕道:“此行若是能活着回来,圣人会有什么封赏吗?”
裴濯听清了窈月的话,忍俊不禁:“你想要什么赏赐?我可以先帮你向圣人问问。”
"当真?“窈月眼睛一亮,“我想要免死牌!”
裴濯的笑容收了几分:“这个有些难。你可以想想其他的。”
窈月摇头:“我没有其他想要的。命最宝贵。若是没了命,要来再大的官再多的金银也没用。”
裴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缓缓道:"我会向监里给你告假。明日起,你就不必去上课了,你可以回去陪陪家人。后日的卯时初刻,明德门外会停两辆车辕处绑着青布的马车,你挑一辆上去即可。"
窈月转头问裴濯:“需要我带些什么上路吗?我虽然拿不出金银细软当盘缠,但是我家中的刀枪剑戟有一堆,都是开了刃见过血的真家伙,不用磨上手就能用!”
裴濯笑出了声:"不必,你把自个带上就行。"
裴濯又在舆图上指指点点了几处必经的地方,见窈月掩嘴打了个呵欠,便停了下:"差不多就是这些。夜很深了,你回屋休息吧。"
窈月强撑着眼皮,困意浓得连话都含糊了起来:“夫子也早些歇息,我明日定早起,给夫子烧水……”
裴濯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是要为他准备沐浴用的热水,语气略显无措:“你无需为我准备这些……也不用早起……你,你回去歇着吧。”
窈月一听不用早起,也懒得多想,欢喜地道了声“告退”,便闭着眼朝自己的卧房飞奔而去,刚沾上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裴濯却一直立在书案前,凝神看着舆图上岐鄞两国交界的沂北七州,默然沉思。直到天色渐渐泛起白来,他才把目光从已被划为岐国疆土的沂北七州上移开。
裴濯收起舆图,吹灭一旁的残烛,悄然走出了书房。他本该直接走出院门,但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走到了走廊尽头处的一扇房门外。
隔着薄薄的房门,裴濯能听见从里头飘出来的轻微又均匀的呼吸声,时不时还传出两声含糊不清的哼哼,让他想起窝在角落里贪睡犯懒的小野猫。
裴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极轻地喟然道:“把这样的你留在使团,我怎么能放心。”
窈月醒来的时候,小院里已经没有了裴濯的身影。她琢磨着,自己如果一大早上就回家,怕是要和自家老爹大眼瞪小眼一整天,彼此都难受。
但她又不想去听国子监夫子们的陈词滥调,便索性去了医馆。江郎中和江柔也要跟着裴濯一同去岐国,自己说不定能从他们嘴里探出点裴濯去岐国真正目的的线索。
窈月本以为江郎中父女为了准备出门,定要忙着收拾行囊,没想到医馆内安静得一如往常。江郎中坐在堂内一角,眯眼挑拣着药材。江柔则守在药炉前,留意火势大小,时轻时重地挥动着蒲扇。
窈月不禁怀疑裴濯交代自己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听错
了。眼前这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即将远行的样子。
江柔瞧见了窈月,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张公子。”
“江姑娘辛苦了,今日闲来无事便四处走走,我来帮你吧。”窈月上前拿过江柔手中的蒲扇,冲着药炉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扇。
江柔见炉子里的火苗几乎要被窈月扇灭,忙把蒲扇抢了过来:“多谢张公子好意。不过,这药的火候十分重要,马虎不得,必须由小女亲自来。”
“这样啊,”窈月讪讪地收回手,闻着一阵又一阵刺鼻的药味,皱眉道,“这药闻着就极苦,喝进嘴里怕是肠子都要呕出来,跟受刑差不多。欸,监里是又有哪位同窗或夫子病了吗?”
江柔看了窈月一眼:“张公子不知?这药是与张公子同住的裴先生的。”
第68章 国子监(六十八)
裴濯的药?他病了?
江柔见窈月一脸的茫然,又问:“裴先生有腿疾,每每入冬便难于行,张公子也不知么?”
窈月蓦地想起那日在郑家门外,裴濯险些倒下。她当时以为,他是从飞云楼上猛地跳下伤了腿,后来再见他时一切如常,也就没放在心上。原来那时,他不是伤了腿,而是旧疾犯了。他明知自己有腿疾,还抱着自己从楼上跳下来……
窈月的心和脑子一同乱了起来,萦绕在鼻间的药味也越发苦了:“治不好吗?”
江柔的声音依旧柔柔的,但听在窈月的耳朵里却字字千钧:“药石只能缓解腿上的痛意,无法彻底根治。”
“这种病,是不是天越冷,越严重?”
江柔点了点头:“如万蚁噬骨。”
窈月心惊道:“那他还……”腊月寒冬里的岐国雍京,呵气成冰,冰雪封城,裴濯忍着病痛,不顾生死地去那里,到底是要去干什么?
江柔看着窈月脸上涌现的忧色和不安,不似有假,也许……
江柔垂下自己情绪略有波动的眼眸:“张公子放心,家父和小女会照顾好先生的。”说完,就又一心放在药炉的火势上,屏息凝神地挥动着蒲扇。
窈月从医馆出来后,愈发心神不宁。不巧,此时正好碰上监生们下课,闹哄哄的一群人涌了过来,窈月不想应付他们,便闪身躲在浓密的树丛后,却听见了几句只言片语。
“……这个‘何峻’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到处都在传他的诗集?”
“他是云中府三年前的解元,文才厉害着呢!”
“不止如此,他还颇得郑相爷和程翰林的青眼。”
“程翰林?!听说他极有可能是明年春闱的主考,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表舅是翰林院修撰,他说……”
等一群人走后,窈月慢慢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她这些日子满脑子都是裴濯和出使的事,竟没发现何峻的名声已经这般大了。
看来明年三月的春闱定会很精彩,可惜自己多半赶不回来欣赏这出好戏了。
和窈月料想的一样,当她当面告知张逊,明日一早就要随裴濯启程去岐国时,张逊的脸上毫无波澜,依旧埋头擦着一把刀的锋刃:“知道了。”
但窈月并没有立即转身走人,反而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张逊,小声道:“爹,也许这次,我能见到娘亲。”
果然,张逊的动作一停,但依旧没有抬头。
“若是见到了,爹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娘亲的吗?”窈月又上前一步,继续小心翼翼道,“十年了,娘亲肯定也很想念……”
“噌——”张逊收刀入鞘,说出的话比方才擦拭过的刀锋还冷:“我与她无话可说。”
窈月的脸色发白,眼眶泛红,颤声道:“我若见到娘亲,定会问清楚……当年,是她骗了你,还是你负了她!如果是你负心另娶,我……我就……”
张逊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又拿起另一把刀,准备擦拭锋刃,自始至终没有看窈月一眼。
“你等着!”窈月愤愤地扔下一句话后,就摔门而去。
过了许久,张逊终于放下紧握的刀柄,抬头望向门外窈月消失的方向。此时,他眼里坚冰消融露出罕见的暖意,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我等着。”
窈月没打算带太多东西,不多时就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唯有那件金丝软甲她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又放下,如此来回折腾了数十次,最后以“能给裴濯弱不禁风的身子用上”为理由,塞进了包袱里。
收拾妥当后,窈月倒在床上,毫无睡意。她强迫自己闭上眼,但脑子里依旧和走马灯一样,时而是她泫然欲泣的娘亲,时而是她怒目圆睁的亲爹,时而又是高深莫测的裴濯,甚至还出现了何峻……
窈月猛地睁开眼,她突然反应过来,之所以与何峻初见时会觉得他眼熟,是因为她之前在摘星楼上见过他。
数月前,裴濯带着她闯进孙昀的摘星楼,抓了色胆包天的孙昀,还顺带救了几个被关在里头的年轻男子。何峻就在其中,他还上前踹了孙昀一脚,窈月也因此多看了他两眼。
她在去郑遂寿宴的路上遇见何峻,其实不是初见,而是重逢,然后他们一同进入郑家,之后她哄着郑修带她上飞云楼,何峻就不知去向了……
窈月捧着自己的脑袋,慢慢捋着一桩桩的事:何峻与杜卿卿关系匪浅,孙昀是梦华居的常客,何峻被孙昀抓上摘星楼,裴濯带着她去摘星楼,何峻被救……何峻去郑遂寿宴,“巧偶”同样要赴宴的她,她在飞云楼碰上陆琰派的杀手,裴濯突然出现在飞云楼,飞云楼倾塌……
这两桩看似无关的事莫非有关联?那这两件事里都有出现的人,是不是也有关联?何峻、杜卿卿、陆琰、裴濯……
窈月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难道裴濯和大人一样,也在找那件宝物?
翌日天还未亮,明德门城门刚开,两辆车辕上缠裹着青布的马车就从夜色未散的浓雾中疾驰而来。
守门的兵丁上前喝停马车,分别检查核验过文书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这么早出城,有急事?”
头一辆马车的车夫憨憨笑着没有应声,反而是后一辆马车上的车夫口齿清晰地答道:“东家催得紧,不敢耽搁,官爷您见谅啊。”
兵丁也没为难,挥挥手就让两辆马车过去了。但这两辆自称“不敢耽搁”的马车却在城门外停下了,迟迟未走。
兵丁皱眉,正打算上前询问时,就听见浓雾里传出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就跑到了跟前,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算你们赢了……两个轮子的确比两条腿快……倒是停得近些啊……这么远,我的腿都要跑折了……”
竟有和马车比赛跑的傻子?兵丁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哄笑起来。
窈月一边朝马车的方向跑去,一边还不忘朝守门的兵丁讨好地笑了笑:“大哥们辛苦了,辛苦了……”
兵丁指了指城门外的那两辆马车:“你们是一块的?”
“是,他们嫌我年龄小,就爱捉弄我。昨儿还让我倒立睡觉,说这样有助于长个。”窈月扁扁嘴,看起来委屈极了。
兵丁们又是一阵哄笑。
“哈哈哈哈小兄弟,你要长个,光倒立睡觉可不够,还得倒立着走路呢!”
“你倒立着走一年,保证你长到八尺哈哈哈哈!”
窈月在兵丁们的取笑声里,跑到外观一样只是车夫不一样的两辆马车前,快速地判断了一番,然后选了看上去憨厚老实的车夫那辆马车,气喘吁吁地准备上车:“老兄,搭把手。”
但这个车夫只是朝窈月憨憨笑着,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窈月只能靠自己手脚并用地爬进车厢里,她一边往车厢里爬,一边暗想:瞧这车夫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按照近墨者黑、物以类聚的道理,里头坐着的肯定就是……
“夫……先生,对不住,我来迟了。”
裴濯放下手中的书,靠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算迟,比我预料的还早些。”
窈月吐了吐舌头,她昨夜几乎一宿没合眼,能在这个时辰赶到,靠的完全是她惊人的意志力。
“不过你方才说,倒立着睡觉,”裴濯笑着问,“你试过?”
窈月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信口胡说的。”
裴濯依旧笑道:“出门在外,的确是得有些随机应变的本事。”
“先生说的是。”窈月敷衍地应了两声,在车厢里捡了个离裴濯不远不近的位置,刚坐下马车就跑了起来。
窈月靠着车壁,解下背上的包袱,从里头掏出张还冒着热气的胡饼,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跑得急,还没顾上吃……先生要尝尝吗?”
窈月只是顺嘴一问,并没有真想和裴濯分享的意思。常生留下的册子上也写了,裴濯从不吃这种街边食物。
不曾想,裴濯把手中的书搁到一旁,朝窈月坐的位置移近了几分,看着被她捏在手里的半张饼,一本正经地问:“怎么尝?”
窈月被惊得差些噎住,忙将留有自己一圈牙印的边缘撕下来,再把剩下的饼递给裴濯:“若不嫌弃……都、都、都给您。”
裴濯接过被窈月撕得像是被狗啃过的胡饼,笑着端详了一会儿,才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很香。国子监外曾有一家胡饼铺子,做出来的胡饼味道比这个还要更好些。”
窈月满脸好奇地瞅着裴濯:“我还以为先生这样的,应该从未吃过胡饼。”
裴濯笑了:“我哪样?”
“就……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只喝露水。”窈月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那家胡饼铺子是搬去别的地方了吗?我在国子监前后几条街可都没见过卖胡饼的。”
“那家铺子三年前关了,”裴濯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许,“我们以前常去,不过不是为了吃胡饼。”
窈月不懂装懂地“哦”了一声,本以为裴濯不会再言语了,将嘴里仅剩的胡饼嚼了嚼正要全部咽下时,他又冒出了一句:“那家铺子是圣人的胞妹,永嘉公主开的。”
窈月没想到竟能亲耳听到这样的辛秘往事,一时激动,胡饼渣子全卡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窈月不等自己的咳嗽声平息,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咳咳咳……那先生你们去那家铺子……咳咳……是为了去见公主吗?”
第69章 国子监(六十九)
为了与心上人相会,公主不惜纡尊降贵地当街卖饼。窈月越想肠胃里越是翻腾地厉害,仿佛刚才咽下的不是胡饼,而是满嘴的酸李子。
裴濯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我们各有目的,不过更多的时候,的确只是为了帮君实和永嘉见一面。”
窈月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君实就是你之前见过的高御史。那些事若是不曾发生,他们如今已是一对贤伉俪了。”
窈月觉得自己原本的认知都被裴濯的这三言两语颠覆了,一时间脑子纷乱如麻:“您的意思是,高御史和公主才是郎情妾意的佳偶良配,那……那您……”那曾经的准驸马裴濯竟是个撮合旁人与自己未婚妻的红娘月老?
裴濯见窈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我吗?如果没有那些事,我现在可能是一方父母官,可能是四处云游的骑驴书生,也可能是国子监里真正的授课夫子。”说完,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窈月看着裴濯脸上苦涩的笑容,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疼得她都忘了方才自己翻覆的情绪,反而开始安慰起裴濯来:“等从岐国回来,您依旧可以去做这些。您要做父母官,我就当您身边的书吏。您要骑驴云游四方,我就给您牵驴执鞭。你要是回国子监教书,我就继续给您当学生。”
裴濯愣了一瞬,他并没有料到窈月会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低头笑出了声,然后抬手拂去她嘴边的胡饼残渣,直视着她的眼,道:“之前原想着,活着就行。看来为了你的前程,我也得好好想一想从岐国回来后去做什么。”
窈月在裴濯的眼神里失神了片刻,马车突然一个颠簸,让窈月及时清醒过来,迅速偏过头,身子也往后移开些许。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以裴濯的身份,哪里用得着她安慰和担心,也许他现在就在心里笑话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狗闹耗子多管闲事。窈月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用眼角余光去偷瞄裴濯,发现他竟然还看着自己,心瞬时跟着马车的颠簸也跌宕起伏了起来。
难不成自己的连篇废话又让他听出了什么端倪?
窈月忍着想要把自己的嘴缝起来的冲动,朝裴濯心虚道:“若无事,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她怕裴濯不同意,拿“勤勉”“上进”之类的话训诫她,忙又找理由道:“今日起得着实太早了些,实在看不进书。”
裴濯倒是没有为难她,十分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还指了指角落叠好的薄被褥:“冷吗?需不需要盖上被子?”
窈月摇头,并抱起自己的小包袱:“我抱着这个就好,不冷不冷。”
窈月本来是想要装睡来掩饰自己的多嘴失言,没想到竟歪着脑袋真睡着了。等她睁眼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车厢里也只剩下她一人。
窈月直起身子想伸个懒腰,忽然发现身上竟多了条薄被。她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裴濯给她盖上的。
之前,裴濯跟窈月交代的时候曾说,从榆关出发开往潞州的客船每半旬一艘,而最近的开船日期就在三日后,为了能及时赶上,这两日的吃睡都只能在马车上。
吃还好说,啃两天干粮罢了,但是这睡……
窈月的脑子里不自觉地就浮现出裴濯醉酒那晚,他闭眼躺在自己跟前的模样,脸上一阵燥热。她又打量了几眼身上的薄被,车里只有这一条被子吗?难不成她要和裴濯共用这一条?这么薄挡不挡夜风啊?
就当窈月坐在马车里,莫名紧张又隐隐有些期待的时候,江柔掀帘上来了。
窈月意外道:“江姑娘?额,夫……先生他……”
江柔道:“为赶路,家父只能在车上为先生施针。”
“这样啊……辛苦江郎中了。那药呢?马车上也能熬药吗?”
“我已将熬好的药制成药丸,家父会让先生按时服用。”江柔看着窈月,竟笑出了一个梨涡,“张公子不必担心。”
窈月被江柔的笑容晃得心里莫名咯噔,干笑两声:“不担心,不担心。令尊妙手回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哈哈。”
之后颠簸的两个日夜,都是江柔陪着窈月在马车里度过的。
江柔和不爱说话的江郎中一样,是个安静的性子,窈月偶尔坐得难受就问她两句,她倒是有问必答,但都是点到即止,什么多余的信息都没听出来。
“江姑娘去过岐国吗?”
“回张公子,小女不曾去过。”
“江姑娘坐过船出海吗?会晕吗?”
“回张公子,小女坐过船渡江,并不晕。”
……
连续在官道上疾驰了两个日夜,总算是进了榆关城,又在城里行了小半日才到码头。窈月刚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腥咸海风差点把她熏吐了。
江柔见状,递给窈月一个药囊,说是有宁神静气的功效,捂在
口鼻处能掩一掩海风的腥味。
窈月道了谢,忙将药囊堵在鼻子前,果然好了许多。
但在客船上的第一夜,窈月依旧吐得死去活来,任凭江柔拿什么药草来外敷内服都没用。最后,江柔只能给窈月扎了一针,才让她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裴濯立在船舱门外,问:“她怎么样了?”
江柔将手指从窈月腕上收回:“气血虚了些,我去借船主的炉子熬碗汤药。虽然治不好她晕船的病症,但能让她稍微好受些。”
裴濯颔首:“有劳。”
江柔见裴濯一直站在门外,往床的旁边移了移:“先生不进来看看吗?”
裴濯难得踟躇了:“我……”
“夜里海风凉,先生离开时记得将门窗合拢。”江柔说完,朝裴濯敛身行了一礼,就从窈月的船舱内走了出去。
裴濯在原地又无声地站了片刻,才提步无声地走了进去。
船舱内很安静,除了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就是窈月躺在床上沉重的呼吸声。
裴濯立在窈月的床前,见她虽然闭着眼,但眉心却紧紧蹙着。
裴濯走到窗边,将窗户合上关好,海浪声瞬时少了大半。他又走回床边,但窈月的眉心还是紧紧蹙着。
看来不是被海浪声吵的,那是因为晕船难受吗?裴濯想着,在床前蹲下,伸出手指轻轻触上她的眉心,似乎是想要帮她把难受的感觉从眉心间驱除。
窈月像是感觉到有异物碰触,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裴濯立即收回了手,但好在她并没有睁眼醒来,眉心也渐渐舒展了一些。
裴濯看着眼前的窈月歪枕着枕头,渐渐睡熟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两日前在马车上,她也是这样歪着头倚着车壁很快就睡熟了。
当时裴濯拿着之前被自己搁下的书卷,明明凝神看了许久,却一个字都没能看进他的眼里。窈月的呼吸声倒是盖过了车外的车轱辘声,一声不落地传入他的耳朵。
裴濯干脆再次放下了书,望向扰人看书的罪魁祸首。他担心她歪着睡醒来脖子会不舒服,便上前伸手给她正了正。但没保持太久,她的头就又垂了下来,连带着鬓边松散的几根乱发,从他手背上拂过,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裴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有些愣神。这时,马车的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颠了一下,动静并不大,窈月没被惊醒,但她怀里抱着的包袱被颠散了一角,从里头掉出一件小物件,在车厢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好一会儿。
裴濯俯身将那个小物件捡起来,是个球形的鎏金香囊。他觉得有些眼熟,置于鼻端处,闻到了意料中的香气。这的确是应该悬挂在他床帏上的香囊,如何会在她的包袱里?
裴濯手中捏着香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窈月熟睡的脸,看着看着,目光不知不觉间就移到她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的嘴唇和里面若隐若现的贝齿。
裴濯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将香囊塞回窈月的包袱里。未免再次掉落,他又拿过一旁的薄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船舱外传来木板咯吱作响的声音,有人朝这处船舱走过来了。
裴濯将窈月身上的被褥往上提了提,直至严丝合缝地盖住了窈月的整个肩膀,才起身走了出去,无声地关上了舱门。
来的人是马车车夫中的一个,他刚要开口,就被裴濯用眼神止住,随着裴濯进了不远处裴濯自己的船舱,又将门合上后,裴濯才道:“说吧。”
“这趟船上的除了我们一行人和船主,还有四个行商,一老一少两个僧侣,和一对卖艺夫妇。”
裴濯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船舱门被敲响,不轻不重正好是三声,车夫上前开门,将另外一名脸上总是带着憨笑的车夫迎进来,但此时,这个车夫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分外凝重。
“我用罗盘探过了,”车夫沉着脸,从口中说出的话像是锯子在锯木头,十分刺耳难听,“船行进的方向不是潞州。”
裴濯听完,并不意外,神色如常地看向面前的两人:“你们俩谁会开船?”
第70章 国子监(七十)
江柔在舵室中找到船主,与他商量借炉子熬药的事情。船主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乐呵呵应得很爽快。
“姑娘来的正巧,老朽刚用炉子煮了一壶姜茶。海上入夜风寒,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喝点驱驱寒吧。”说着,船主就从炉上提起一只半满的旧铜壶,将铜壶里的浑浊茶汤倒进一只陶碗里。
江柔看了看那只氤氲着热气的陶碗,笑着上前伸手捧起:“多谢老丈。”
在船主的注视下,江柔抿了一小口,像是被茶水烫到似的,眉间微蹙:“老丈这姜茶里的辣味很重。”
船主呵呵笑道:“是老朽家祖传的煮法,专门用于海上御寒的。”
“原来是祖传的,”江柔放下陶碗,抿唇笑道,“小女也有一门祖传的手艺,老丈可想一见?”
船主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是什……”刚吐出两个字,就眼皮一翻,仰面栽倒了下去。
江柔惊愣了一瞬,紧接着就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赶紧将手里的金针藏了起来。
“赵大哥?”赶来的人江柔也认得,是为她们驾了两天马车,脸上总带着憨厚笑容,但几乎没开口说过话的车夫。江柔听裴濯对他的称呼是“赵诚”,这两日便一直喊他“赵大哥”。
赵诚急匆匆地冲进来,面色紧张地看着江柔:“你没事吧?”
见江柔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以为她被自己难听的嗓音给吓着了,赵诚忙低下头又往旁边退开几步,来到那个倒下的船主身边蹲下,在他的腿上摸了摸,然后又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圈长绳,默不作声地将船主从头到脚地捆了起来。
江柔静静地站在一旁,等赵诚将人捆结实了,才开口道:“你也发现此人有问题?”
赵诚动作停了停,然后用力地点头。他从地上站起身,像是要拿什么东西,手伸向摆着铜壶和陶碗等各种杂物的桌面。
江柔忙上前阻拦:“壶里和碗里都下了蒙汗药,不能喝。”
赵诚的动作又是一停,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没那么难听了:“你,喝过了?”
“尝了一点。”江柔将陶碗里的水倒回铜壶中,又拎起铜壶,将它直接从舵室的窗户扔出,看着它落入幽沉的大海里,“我尝过的药远多于吃过的米,这种蒙汗药对我无用的。”
赵诚没有再出声,从桌上拿起抹布,揉作一团后,塞进人事不省的船主嘴里。而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罗盘,又望着窗外天上的星斗,定好了方位,将船舵转了个大圈。
船身十分明显地震了一震,海浪也汹涌拍来,像是要将这艘小船吞没。但赵诚牢牢地握着船舵没有松手,直到船在海水的拍打中渐渐平稳下来,才舒出一口气。
江柔面沉如水,但原本藏起来的金针又回到了她的手里:“赵大哥,你这是何故?”
赵诚背对着江柔,低声道:“先生吩咐,去潞州。”
江柔听是裴濯的意思,手里的金针再次收了起来,看向被捆缚在地上的船主:“此人如何处置?”
“周合会来料理,”赵诚说完,又语气生硬地补了一句,“江姑娘回吧。”
周合是另一个车夫,但相较于赵诚,江柔和周合在此次出行前就彼此熟悉。她知道有周合在,那船主就算是具尸体,周合也有本事让尸体开口说真话。
江柔扫了一眼还留着星星火点的炉子,没提用炉熬药的事,只是微微颔首:“有劳赵大哥,我去看看张公子是否醒了。”
赵诚没应声,只是听着耳边的脚步声走出舵室,走上甲板,渐渐被海浪声盖过,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背才松弛下来。
“
阿嚏!”窈月猛地一个喷嚏,从昏睡中睁开眼。
不大的船舱内风声呼啸,窗户被海风吹得啪啪作响,冷意从窗外止不住地卷进来。即便窈月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还是被冻得又打了两个喷嚏。
窈月正思索着,自己怎样才能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把窗户关上却不被冻着时,突然发现枕边放着一物,一颗她盼了许久的蜡丸。
她瞬即把蜡丸抓入掌心,四下听了听动静后,才掀被起身,迫不及待跑到窗边,将手中的蜡丸捏碎,迎着熏人又冻人的海风,借着夜空中的一轮清辉,看清了蜡丸里绢带上用朱笔写的一个字。
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窈月攥着绢带,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是被海风吹的,还是被海浪颠簸的,“等什么?”
难不成大人也不知道裴濯要去岐国做什么,所以要等到明确裴濯的意图后,再做决断?裴濯虽然没跟使团一起走,但他最终是要以使团正使的身份入岐,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鄞国,他除了向岐国皇帝贺寿,又能做些什么呢?
窈月正想得脑仁疼,门外的甲板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窈月忙将绢带撕成碎片撒入窗外大海,然后奔回床上盖上被子,刚闭上眼,船舱的门就被轻轻推开。
江柔走了进来。
海风带起江柔耳边的发丝,她看向被风吹得大开的窗户,又看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窈月,而后一边朝窗户走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道:“先生这般大意,竟忘了关窗。”
窈月听得一蒙,什么意思,裴濯来过了?什么时候,自己睡着的时候吗?糟了糟了,因为吐得难受就让江柔一针扎晕自己,当时定是眼歪嘴斜地倒下去的,这样的模样被裴濯看见了……窈月闭着眼欲哭无泪,别让她杀裴濯了,干脆让裴濯杀了她吧,死时的狰狞模样怕是都比眼歪嘴斜要好看一些。
江柔将窗户闭拢后,来到窈月的床边,掀开被褥一角,摸向她手腕上的经脉,轻声道:“张公子心跳有些快,莫非是在睡梦中和马车赛跑?”
窈月见瞒不过江柔,只能装作刚醒的模样,把手腕从江柔的指下抽回来,夸张地惊讶道:“江姑娘?我居然睡着了?江姑娘果然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这针砭之术太神奇了!不过,江姑娘,我睡多久了?这黑洞洞的,我是睡了一整天吗?”
江柔朝窈月笑得十分温婉可人:“张公子过誉了,小女再为你扎一针,保你睡到天明。来,别动,我下针了。”
窈月连哼唧一声的工夫都没来得及,就又被江柔扎晕过去,晕之前不住地想,江柔也不愧是裴濯手下的人,这笑眯眯使坏的做法,真是如出一辙。
在窈月船舱隔壁的,就是裴濯所在的船舱。
听着一板之隔外传来的声响,裴濯放下手中的书,忍不住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看来是醒了。时辰尚早,的确还能再睡一觉。”
这时,舱门又被敲响三声,等响声停下,周合推门无声地走了进来。
裴濯问:“其他人如何?”
“看过了,方才那段时间里,他们都从自己船舱内出去过。有的人在甲板上赏月,有的人对着海面念经,对了,那对夫妻在船舱外头吵架,吵得可凶了。”周合口齿利索道,“不过,因为他们的舱室内一直陆陆续续有人进出,我尚未来得及搜查。待天明,我再寻机搜一遍。”
裴濯点头:“这个不急,他们之中即便有细作,也不会直接对我们下手。”
“要不要将他们都抓起来?”周合一直不解,既然这些人的身份存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反正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人。”
“不必,留意着就好。”裴濯像是看穿了周合的心思,笑道,“活人比死人更有用。”
周合知道裴濯有自己的思量,就不再多言了:“是,我会看紧他们的。”
“那个船主问出什么了吗?”
“他的确是此船的船主,五日前在京城受人之命,赶来榆关码头买下这艘船,目的是要将我等迷晕,然后困在海上数十日。但为的并非谋财害命,只是为了阻碍我等到潞州。我看,是想让二公子无法及时赶到岐国,与使团会合。”
“不想我入岐,”裴濯顿了顿,“谁给他的命令?”
“这船主说他并不知道主人的姓名,只说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子。”
裴濯心下了然,苦笑着摇摇头:“未免再生乱,等我们到了潞州后,再放了他。”
“是。”周合说完后本应该退下,但脚却像是被地下的木板粘住,向来口齿伶俐的他,眼下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濯看出了周合的别扭,笑着说:“你怎么也变得说话瞻前顾后了,说吧,还有什么事?”
周合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如实跟裴濯说了:“赵诚说,他对那船主动手时,江柔正好也在场,担心江柔会认出自己。为了不再横生枝节,等到了潞州,要不要将赵诚遣回去?”
“不用,即便江姑娘认出了赵诚,也无碍大事。”裴濯的眼神渐渐凝在眼前的烛火上,“我担心的,是他被另一个人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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