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合想了想,才明白裴濯口中的“另一个人”,指的是那个一上船就吐的瘦弱少年。虽然那少年除了爱说些俏皮话,也没瞧出什么能耐,但周合发现,一路上裴濯、江柔,甚至赵诚,都时不时会把眼神凝在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少年身上。
“二公子不必担心,我方才过来时,瞧见江柔正寸步不离地守在那后生的床边,”周合与江柔认识多年,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对待一个男子,忍不住取笑道,“姑娘大了,果然留不住。江郎中的晚年可要寂寞了。”
裴濯没有接话,这时,舱门又被敲响。周合上前开门,门外露出江郎中的脑袋。
江郎中从门外探进来,看向裴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扎针,吃药,睡觉。”
周合便不再多留:“二公子早些歇息,我再去看看赵诚。”
等周合出去,江郎中面色不虞地走进来,裴濯朝江郎中露出一个子侄辈的谦逊笑容:“江叔……”
“躺好。”江郎中并没有因为裴濯的笑脸而忘了来意,一边从布包里取出寒光闪闪的银针,一边以长辈的口气抱怨道,“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在江郎中的面前,裴濯无需掩饰,他扶着桌颤巍巍地站起来,但仅仅是走到床边的几步,从腿上传来的痛意,就已经令他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呼吸也重了。
裴濯除下身上的衣物,躺倒在床上,朝眉头紧皱的江郎中笑道:“有劳江叔。”
江郎中施针的动作又狠又快,眨眼的工夫,裴濯就成了只刺猬,又在眨眼的工夫后,裴濯身上所有的银针被收回了布袋。
裴濯果然觉得腿上的痛意退了许多,不等江郎中吩咐,自己立马进行下一步:“我这就服药。”说着,从衣内摸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散着浓郁苦味的药丸,仰头咽下。
但江郎中并没有被如此遵医嘱的裴濯打动,语气依旧生硬道:“以后每日扎两次,我明早再来。”江郎中又转眼想了想,语气更不好了:“到了岐国,得一日三次。”
裴濯朝江郎中露出一个舒朗的笑容:“江叔,我已经好多了。”
江郎中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了一些:“以后能躺着就别站着。睡觉。”
江郎中看着裴濯从善如流地盖上被子闭上眼,又给他灭了灯,才走出他的船舱,没走出几步,却跟自己的女儿江柔迎面撞上了。
江郎中看了看江柔来的方向:“张公子醒了?”
一脸惊慌之色的江柔先是点头,而后又是摇头,让江郎中满头雾水,还想再问时,就被江柔强硬地推回了他自己船舱:“时辰不早了,爹,你赶紧睡吧!若有事我再唤你。”
等江柔将江郎中的舱门关上,她才急匆匆地跑回她所住的舱室,没过多久又跑了出来,站在窈月的舱门前四下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人后,才走了进去,然后无声地合上舱门。
江柔走到窈月的床边,做贼似的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问:“这个,你会用吗?”
窈月疑惑地看着江柔递给自己的一条长长的红布条,犹犹豫豫地接下:“这是什么?”
江柔在床边坐下,靠近窈月耳边,眼神则指了指窈月身下,声音越来越小:“这是月事带,就是这个时候用的,用来遮……”
听了江柔絮絮的一番解说,窈月的脑子“轰”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瞪着江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我、我……”
窈月方才因为难忍的腹痛醒了,见江柔就在床边,便问她是不是扎针多了会肚子疼。
江柔摸了摸她的
脉,然后掀开她盖着的被子,当看见身下褥子上的暗红血点时,脸瞬时白得和见鬼了一样,扔下一句“别动等我”就跑了出去。
窈月也被莫名出现的血点吓着了,还以为自己在睡梦中和谁打了一架受了伤,赶紧浑身上下找伤口。
就在窈月摸索着自己身上哪处出现了伤口时,江柔又跑了回来,不仅塞给她一条莫名其妙的红布,还告诉她这血点的来历。
原来她不是伤了,而是来月事了。
“别怕,”江柔看着眼神发蒙的窈月,抚着她隐隐有些发抖的背脊,柔声安慰道,“这只是说明你长大了。”
窈月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无措,眼神冰冷地看着江柔,浑身紧绷着,做好了下一刻就要破门而逃的准备:“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重要吗?”江柔的目光落在窈月手里的月事带上,嗓音依旧平静轻柔,“你先穿上,会穿吗?”
腹部传来的疼痛让窈月渐渐从惊惧害怕警惕的众多情绪中回过神,她绷紧的背脊一垮,嘴唇颤颤地吐出细若蚊蝇的两个字:“不会。”
江柔笑了:“我教你,来。”
但窈月还是僵硬地缩在床角一侧,神情戒备地看着江柔,并没有动作。
江柔和窈月对视了一阵,然后探身上前,握住窈月冰凉的手,嘴唇轻轻开合:“我不跟他们说。”
窈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面前的江柔不会害她。她整个人彻底软了下来,手脚局促地看着不知该怎么用的红布条,赧然道:“请……请姐姐教我吧。”
船主下落不明,行进也换了方向,但这条客船上的其他客人并没有发出异议和问询的,除了偶尔在甲板上走动,大部分时候都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舱室中。
周合觉得船上的这些人每个都有问题,甚至包括他们这一行人,也都各自透着古怪。
江柔和那个病恹恹的少年不仅白天夜里同处一室,出来时不是互相携着手,就是一个给另一个搀着腰。
赵诚成天闷在舵室里,偶尔出来瞥见江柔和少年说说笑笑,就怨妇似的回到舵室里继续闷着。
裴濯从早到晚都卧在床上看书喝茶,除了问一问赵诚船靠岸的日子,其他的概不过问,
江郎中最像是多余的闲人,每日给裴濯扎完针后,就回自己的船舱里偷喝酒。
周合寻思,整条船上,可能就他一个心思简单的。哦,还有那个船主,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后,就被周合绑结实扔进储物舱里。估计那船主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怎么在满是食物的地方不饿死。
周合正站在床边,照常和裴濯说着船上诸人的一举一动时,赵诚敲门进来了。
裴濯在床上稍微坐直了一些:“行程如何?”
“明日就能到潞州淞江口的码头,”赵诚说,“换上马车,一日内就能到北干山脚下。”
裴濯推算着时间,点点头:“若是不遇上大雪封山,应该还能比使团早些入岐。”
赵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最可怕的不是封山,是遇上‘雪鬼’。”
“你说的‘雪鬼’是指山上的那群前胤遗民?”周合将手骨指节捏得咯吱作响,不屑道,“只要他们是人不是鬼,杀过去就是。”
赵诚没有理会周合的大言不惭,只一言不发地看着裴濯。
“杀戮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如此。”裴濯垂着眼,被褥下的手正缓缓摩挲着衣内一块玉质物什,眼里酝着莫测的深意。
周合无奈地放下摩拳擦掌的双手:“那如果真遇上了这些妖魔鬼怪,就任他们放肆?”
“我有分寸。”
周合见裴濯并不想对自己多说,只能闭上嘴。
“听闻他们和岐人一样尚巫,敬神事鬼。在他们眼里,死人比活人更受尊敬。”裴濯抬眼看向赵诚,嘴角噙着不明的笑意,“我此行倒是想见识见识。”
赵诚对上裴濯的视线,没有说话,只是难以察觉地点点头。
翌日清晨,随着第一缕朝阳穿破云层,海天交接处的海岸线也在晨曦下若隐若现。
窈月倚在窗前,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陆地,有气无力道:“可算到了。再多待几日,我这副身子骨就要交代在这破船上了。”
站在窈月身后不远处的江柔出声:“是你身体太差。”
窈月转过身,在江柔的面前“哼哼哈哈”地秀了好一通拳脚,挑眉道:“我可是自幼习武,刀枪剑戟样样都会,身体好着呢。”
江柔不为所动,递给窈月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喝了。”
“我那……那个已经没了。”窈月小声嘟囔着,但还是听话地接过。江柔还未来得及提醒“当心烫”,窈月就“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窈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咧嘴道:“我可不怕烫。”
江柔笑着摇摇头:“孩子气。”
江柔要回自己的舱室收拾行李准备下船上岸,窈月笑嘻嘻地跟着她,说左右无事要帮她一块收拾。
两人走出门时,正巧碰见赵诚从隔壁裴濯的船舱里推门出来,窈月十分自来熟地冲他挥手打招呼:“赵兄!什么时辰能登岸啊?”
赵诚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窈月身边的江柔,才冲窈月嗫嚅了一声:“半个时辰后。”就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了。
窈月看着赵诚离去的身影,忽然转头对江柔说:“姐姐,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江柔身子微震,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寻常的淡淡笑容:“赵大哥当然是人了。”
“我不是说他不是人,”窈月将下巴枕在江柔肩头上,有些不确定地小声道,“我是说他有点像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人,是熟人,姐姐也认得的。”
江柔看着即将消失在舵室门前的赵诚,喃喃出声:“是吗?”
“尤其是他的背影,你看,像不像林……”
“砰!”一声撞击的巨响伴着极大的震颤从船身下方传来,甲板上原本站着的几个客人都被震得东倒西歪,窈月猝不及防下也差点没站稳,好在离得舱门近,赶紧一手抱住舱门一手扶住江柔。
周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冲进舵室:“怎么回事?”
赵诚死死地稳住船舵,眉头紧锁,嚷出口的声音嘶哑难听:“有人对舵动了手脚,船触礁了!”
第72章 国子监(七十二)
船因触礁,船体持续不断的左右摇摆,搅得窈月的肚子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惨白着脸,手指虚弱地指了指门内:“姐姐,我、我进去靠着窗边吐会儿。”说着,就扶着门,一点点地往里头挪步。
江柔担心地跟了进去:“要不要喝些热水?”
窈月刚进舱门,还不等她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就察觉到舱内的气味有些许的异样,立即返身:“姐姐快出去!有迷药……”
窈月的话还没说完,江柔身后的舱门就被猛地关上。江柔脸色瞬变,刚要抬起藏着金针的手,手臂上就传来剧痛:“啊!”
一声嗤笑从门后的暗影里响起,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眨眼间就把江柔
的嘴堵了,手脚也被捆缚起来。
“该死!”头晕脑胀的窈月飞身扑到窗边,推开窗户,试图让窗外的海风进来冲散舱室内的迷药,让自己恢复清醒再去救江柔。
但她的双手刚推开窗户,就被窗外抛出的一道绳索给圈住,不等她看清绳索的来处,双手就被绳索套牢,整个人直接从窗户内被拽了出去。
等船渐渐平稳不再震颤摇晃时,周合才离开舵室,准备跟裴濯说船触礁搁浅无法动弹的情况时,忽然发现裴濯所在的舱门大开着,心陡然提到嗓子眼,正要亮家伙冲上去时,却发现裴濯就站在隔壁的船舱内,心又瞬时栽回肚子里。
“二公子,你怎么……”
裴濯背对着周合,声音很沉:“她们不见了。”
周合愣了一下,认出这是谁住的船舱,又在不大的舱室内转了一圈,看到了门后下方和窗台上的痕迹,目光和裴濯一齐投向窗外的大海:“江柔和张老弟被劫了?!”
“去查船上还有哪些人不见了。”
“是。”
等周合飞奔出船舱,裴濯将袖中攥紧的手展开,露出掌心中的一个纸团,纸团里十分潦草地写着几字。
东十里速去。
这是裴濯察觉到窈月所在的船舱内有异常动静,推门进来时,有人从门外投掷给他的。显然是在告诉他,船舱内不见的两个人被带去了哪里。
周合回来的很快,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满脸忧色的赵诚。
“是那对卖艺的夫妇!他们连同唯一的那条备用小船也不见了!”周合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这俩果然有问题,但没想到他们为的不是二公子……他们把我们困在这里,只抓江柔和张老弟做什么?”
裴濯看向赵诚:“此处往东十里,是什么地方?”
赵诚凝神回想了片刻:“往东十里有一座小岛,我不曾去过,只听说这岛下的海底是一片墓地。”
周合咋舌:“海底有墓地?潞州人的丧葬风俗这么奇怪,好好的土不埋,埋水底下?”
“是前胤时流传下来的,本地的一些官宦世族死后,将棺椁沉海时,还会生殉少到一两个多到数十个的美婢,有时人不够就会从人牙子手里买……他们两个会不会是被人牙子盯上,拐了去当殉葬的活人?!”赵诚越说越心惊,声音都颤了起来,“先生,若真是如此,他们二人此刻极是危险!”
“放心,江柔不是弱女子,张老弟也不是软柿子,”周合并未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陋习放在眼里,语气仍旧很轻松,“不过人牙子拐带江柔,还捎带上张老弟做什么?这家死的还是个好男风的?”
周合的话音还未落,就感觉自己被一道冰凉的目光戳到,顿时打了个寒颤,朝那道目光看去,讪讪地解释道:“二公子,张老弟身上有点拳脚功夫,寻常人牙子在他那里可讨不到什么好处。”
裴濯并没有接周合的话,而是突兀地冒出一句:“放火烧船。”
周合和赵诚皆是一愣:“什么?”
裴濯看向窗外远处,隐隐可见的陆地:“既然我们的船不能动,那就放火引岸上的人来。”
“对对对,这艘船动不了,那咱们就去抢别人的船。”周合一拍脑袋,推了推还是一头雾水的赵诚,“快,跟着我去放火。”
裴濯道:“江郎中那有……”
裴濯的话还未说完,外头就传来泼水的声音。
周合和赵诚奔出门一看,只见江郎中站在甲板上,正举起一个酒坛,将里头的酒液“哗啦啦”地泼洒在甲板上。
江郎中扭头看着两张惊疑的脸,面无表情道:“不是要烧船吗?泼了酒更好烧。”
周合没忍住揶揄:“老江你耳朵可以啊,隔着这么老远都能听见。敢情这些日子你闷在屋里,不是在偷酒是在偷听吧。”
赵诚上前从江郎中手里接过酒坛:“我来。”说着,直接就把酒坛往甲板上砸,一口气连砸了好几个。
周合站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直到赵诚和江郎中把手边的酒坛都砸了个干净,一齐回头问他:“够了吗?”
“够了够了,”周合揉了揉自己的眉头,“我一会儿盯紧着火势,别没等来人,咱们自个先被烧成了炭。”
海面上,一条小船头尾站着两个人,一人四面张望,一人凝神划桨,船中躺着两个无法动弹的人影,正是窈月和江柔。
窈月和江柔两人的眼被蒙着,嘴被堵着,手脚也被牢牢地捆着,只能靠耳边传来的浪涛拍击船体的响声判断她们还在海上。劫走她们的人,一路上都没出声,直到水声渐小,船也不像之前一样行得平稳,似乎是要靠岸了。
忽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语气不虞的人声:“你们可算是来了,再迟些,你们也不用来了。先说好,人我看过若是不满意,可不会给你们半个铜板……怎么还有个男的?!”
身后是一声嗤笑,粗粝的嗓音响起:“是女的。”话音未落,窈月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一旁人粗鲁拽起,束发和蒙眼的布一同被解开,柔软的鸦色发丝披散下来,给原本就俏生生的面容,添上了几分女子特有的秀气。
窈月睁大眼,故作惊慌地四下回顾,泛红的眼眸里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汽,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
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小女子。
站在岸上最前头的,是个面相刻薄的中年男人,眯着一双豆眼将窈月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才捻着下巴上的几根山羊须,点点头:“嗯,这个的确不错,我再瞧瞧另一个。”
江柔同样被毫不怜惜地拽起,蒙眼布被解开的一瞬,她先是看向窈月,极短地对视了一眼后,她也扑闪着泫然欲泣的眼,瑟瑟地看向四周的人,身子也随着眼眸颤颤发抖。
窈月不禁感叹,果然装柔弱也是一门学问,学到了。
“不错不错,像是一对姐妹花,好极了。”中年男人满意地从袖口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子,朝还站在船头船尾的两人晃了晃,“喏,五十金。”
却不料船头站着的那人摇头,狮子大开口:“一人五十金。”
“你们……”中年男人正想大骂匪徒,但想到这两人做的行当与匪徒也没什么两样,遂恨恨咽下,咬着牙从另一个袖口里掏出第二个钱袋子。
“给你们,一百金。”
船头站着的人这才偏头,朝船尾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那同伙会意,先将窈月推下船,等船头的人将两个钱袋总共一百金全部拿到手后,才将江柔也从船上推下去。
窈月像货物一样被扔到岸上的地面,还没来得及哼哼两声,就有几个面色黝黑身形壮硕的妇人上来,将她从地上扛了起来,她本想试着挣扎几下,但捆着手脚的绳子实在是牢固,堵着的嘴也说不出话,只能在她们扛着自己的时候,眼珠拼命乱转,记下沿路走过的路线。
一路上荒凉冷清,除了杂草丛生的乱石,就是陡崖峭壁,海水声却始终萦绕在耳畔,这里不像是沿海的城镇,那就只能是海上的岛屿了。
窈月知道她们这是遇上贩人的贼匪了,显然自己和江柔都被当作东西,并且被卖了个好价钱。价钱越高,说明自己的处境越危险。这些人买下她们,是要做什么呢?
不等窈月想出个所以然,她就感觉被扛着的动作一停,然后身子悬空,又被扔到了地上。好在这次她有了准备,在倒地前缩了缩,摔得没那么疼了。
很快,江柔也被同样地扔到了她身旁。
窈月支起身子,打量着周围,是一个布满碎石的洞穴,洞穴内不远的地方,还摆着一排桌案,桌案上有灯烛有果品,像是供奉着什么神灵。
那群扛着她们来的妇人也未离去,而是拿来两件样式怪异但缀满了白色鸟羽的宽大袍子,给窈月和江柔分别裹上后,才尽数离开了洞穴。
窈月看到裹在自己身上的鸟羽袍子,蓦然睁大了眼,这东西是给死人穿
的!
她小时候,曾将几片捡来的白色鸟羽插在衣服,然后跑到娘亲面前,本以为能受到几句好看之类的夸奖,没想到原本笑着的娘亲登时变了脸色,将那几片鸟羽狠狠扔在地上,还骂了她一顿。
窈月第一次见娘亲发脾气,当时就被吓着了,钻进被子里哭了很久。后来,娘亲来哄她,说之所以对她那么生气,是因为只有生殉时才会给人穿缀着白色鸟羽的衣裳。
“什么是生殉?”
“就是把活人埋进坟墓里。”
“那不就死了吗?”
“是啊,这些被迫死去的人会穿着白色鸟羽,载着他们死去的主人飞往神灵所在的极乐世界。”她犹记得她娘亲当时停顿了一下,然后神情严肃地跟她说,“月儿,记住,你的命是你自己的。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左右你的生死,包括娘亲。”
窈月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色鸟羽,浑身作冷,朝一旁的江柔“呜呜”两声,想通过眼神告诉她,此时她们身处的险境比自己之前所想的还严重。
但江柔并没有察觉到窈月对自己的警示,而是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前方的桌案。
江柔比窈月离桌案更近些,她看清了桌案上摆着的除了果品灯烛,还有一方牌位,牌位正面端正地写着好些字。
……林公第四子讳钧灵位。
第73章 国子监(七十三)
窈月见江柔没反应,索性放弃了跟她沟通,费力地转头看了一圈洞穴的布置,光亮和海浪声都是从前面的洞口处传来的,那里应该是她们唯一的出路。
窈月眯着眼仔细瞅了瞅洞口,离她们现在倒下的距离约莫有五六十步,如果洞口有人守着,她应该也能在被发现之前冲出去,若是运气好能抢来一把砍刀之类的当武器,她或许能在裴濯发现她们不见之前,就回到船上。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把手上的绳索给解了。
窈月用力挣了挣被绑在背后的手腕,竟越挣扎越紧。窈月累得只能用鼻子直哼哼,那两人居然还是打结捆人的行家里手,
她只好先放弃解开自己的想法,眼睛盯着洞口的动静,然后一点点地翘起被绑着的双腿凑到嘴边,两只脚尖夹着,先把堵在嘴里的一团给弄了出去。
“呼……憋死我了……姐姐,你离我近点,我先解你手上的……”窈月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往江柔身边蹭过去,可刚挪了几寸还没靠近,江柔就突然翻过身来,用手捂住了窈月的嘴。
“嘘——”
江柔眼睛看着洞口,嘴贴在窈月的耳后,一边解着窈月手脚上的绳结,一边低声解释道:“寻常的迷药对我没用,一般的绳索也困不住我。”
窈月惊得睁大了眼,片刻后又泄气下来,裴濯身边的人果然个个深藏不露。看来,她能活到现在靠得不是头脑也不是四肢,而是全靠自己八字硬。
“此处离陆地不算远,应该只是个海上小岛。洞外守着的人不少,想要跑出去不易,且一路上皆是陡壁悬崖,若是有人迎面来堵,更是无处可避。”江柔继续伏在窈月耳边轻声说,“一会儿我冲出去,把大多数人引开,你再往外跑。去我们来时上岸的地方躲起来等着,先生他们定会来的。”
窈月皱眉:“我们可以一起,我可以……”
“我不只是为了你,我也想要确认一件事。”江柔眼眸半垂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完,就毫不迟疑地站起身,踮着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到洞口附近,然后往外探了探,定好了自己冲出去的大致路线。
窈月想要上去阻止江柔的冒险,但却被她回头看过来的眼神止住了。江柔朝窈月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声音,但是窈月看懂了她说的是什么。
“我往西你往东。”
下一瞬,江柔就冲进洞外的光亮中,果然像是一滴水落入滚油里,外头响起脚步声叫嚷声咒骂声,杂乱一片。等略略静下来时,窈月也没有急着起身,因为她瞥见洞口的光线晃了晃,有人进来了。
窈月辨清来的人只有三个,领头的就是那个出钱买下她们的中年男人后,立马闭眼装晕。
“万幸这个还在。若是那个捉不回来,殉这一个也够了。要我说,毕竟只是个没有功名的庶子,能被允许葬入祖地,已是天大的恩典,哪里还用得着人殉,倒是可怜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你们两个出去等着,我先验验货。”
“是是是,离入海还有些时辰,您慢慢来,慢慢来。”
“那您之后,我们能不能也?”
“放心,我饱了自然不会让你们饿着。”
等两人的谄笑声和脚步声退出洞外,一双手迫不及待地伸向窈月的衣襟:“小娘子,让爷来疼疼你吧!”
窈月蓦地睁眼,朝面前一脸淫/笑的中年男人咧嘴道:“让阎王老爷来疼疼你吧。”话音未落,藏在窈月手中的绳子就缠上那人的脖子,而后转身用背抵着他,使出全力绷紧绳子两端。那男人连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脑袋就软软地塌到了肩上。
窈月扔下绳子站起身,看着地上那张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挑了挑眉:“许久不曾用这招,手艺有些生疏了,见谅见谅。欸,你身上的衣服借我穿穿……你发冠上的这只簪子挺别致啊。”
洞外守着的两人没等多久,就听见洞内传来往外走的脚步声,不禁回头笑道:“这么快……”
但他们等人走近,刚看清来人的脸时,咽喉处就都感觉到一凉,呆愣地看着彼此咽喉上翻飞出来的血肉,睁着惊恐的眼睛就纷纷栽倒在了地上。
“老家伙的这支簪子还挺好用的。”窈月用衣袖擦干净簪子上的血迹后,就又插回自己束好的发上。
洞外有两条路,往东是她们被带来的那条路,能直接通往来时的海岸边,往西则是江柔冲出去的那条路。
窈月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往西,江柔再有能耐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能眼也不眨地杀人,却做不到看着一个弱女子替自己身陷险境。
窈月在这片杂草乱石上走许久,天空上的日头也越升越高,她不仅没找到江柔,连多余人的影子都没瞧见一个,不由得怀疑起自己选择的方向莫非不是西而是东。
但她被扛着带来的路和眼前的完全不一样,虽然也有杂草乱石,但还有陡峭的悬崖,可眼前的路却越走越开阔,海浪声也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走到了海边。
难不成江柔骗了自己,冲出去的时候方向根本不是西而是东?难不成江柔一开始就料到自己会不忍丢下她,选择跟上来想找她,所以故意说反了方向?窈月越想鼻子越酸,但此时再原路返回已经来不及,她只能循着海浪声加快步子跑去。若是真和江柔说的那样,她能遇上裴濯一行人来寻她们,可比她独自去找江柔更快些。
就在窈月已经能看见翻涌起伏的海面时,她突然听见身后的上方传来一声纷乱的响动,她急忙循声去看,却只看见一件白色的袍子从一处崖壁间飞落下来,像是只白色的大鸟,正飞往蔚蓝的天空。是江柔冲出去时,身上裹着的那件白色袍子。
窈月的心仿佛瞬时被一只大手攥住,惊骇出声:“不!不要!”她想也不想就朝那白色袍子飞下来的方向奔去,但这时,崖壁上又飞溅出好些碎石,即将砸落下来的地方正是窈月要跑去的方向。
“当心!”窈月被身后的一股大力拉住,她还没看清拉自己的人是谁,就被不容拒绝地拽进一个怀抱里。她能感觉到她的头被护着,耳边传来的除了石头落地的闷响,还有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等周围再次静了下来,窈月才被缓缓地松开,她看见四周落满了刚从上头砸落下来的石头
,最近的一块,就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上砸出了个不浅的坑。
窈月呆愣地看着那个坑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发现及时护住她,没让她死在乱石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裴濯。
窈月来不及感慨裴濯像神仙一样的及时出现,伸手指着一处崖壁,带着哭腔说:“江柔姐姐她……”
裴濯轻轻抚着窈月的后背,安慰道:“赵诚已经赶过去了,有他在,江姑娘不会有事。”
窈月的心瞬时松了下来,并没听出裴濯这句话里奇怪的地方,吸着鼻子问道:“你们怎么来了?也是被绑来的?”
“说来话长,”裴濯苦笑着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四周,“我们先离开这里。”
“好,”窈月点点头,朝脚边的一块落石踢了一脚,“我们绕开这些讨厌的石头,走这边。”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片落石将地面砸松软了,窈月刚迈出没几步,就觉得脚下的路面有些不对劲:“我觉得似乎好像可能……”
裴濯也止住了步子,低头打量了一番后,才出声:“这地下是空的。”
窈月惊得下意识就想往后退,但裴濯却是用力地抬脚一跺,果然脚下虚掩的地面瞬时塌陷,他们二人也跟着掉了下去。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窈月抬头,看了看头顶还在扑簌簌地往下掉土屑的洞口,又看了看站在面前凝神深思的裴濯,觉得此时此景似曾相识,踩空、摔倒,坑洞,裴濯……
窈月扶着手边的石壁站了起来,朝洞口的方向蹦了蹦,估量了一下高度后,忍不住笑道:“我大概是摔傻了,竟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但话刚说完,她脑中忽然想起陆琰芳草汀的那处深坑,和眼前的这处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芳草汀的那处深坑四周一圈是光滑的泥土,而眼下这处的四周却是凹凸起伏的坚硬石壁。
裴濯闻声,转头看向她:“你也觉得眼熟。”
窈月意识到自己失言,僵硬地点头后,但又努力找补:“看来天底下的坑都一个样……”
“并不是,你瞧。”裴濯抬手指向洞口,“你觉得这洞的形状像什么?”
窈月顺着裴濯的手指,望着洞口许久,不确定道:“像……像一张馕?”
裴濯被窈月逗笑了:“你是饿了。”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窈月面前:“你仔细看看,是不是很像这个。”
裴濯递到窈月面前的,是一块玉佩,从洞口投下来的光线不多,窈月只能隐约辨出玉佩的形状不圆不方,乍看的确和同样不圆不方的洞口很像。
“六瓣梅花。”裴濯不急不缓道,“芳草汀那处坑洞的入口,也是这个形状。原来,此处也是前胤时留下的。”
窈月的脑子轰然一声,盯着神色不明的裴濯,不自主地后退两步。
“您说的是什么,我,我听不明白。”窈月的声音都在颤抖,裴濯知道六瓣梅花,他和陆琰之间难道也有关系吗?
“没什么,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裴濯看了眼宛如惊弓之鸟的窈月,没过多解释,又将玉佩收进怀里,“此处离海岸不远,午后海水上涨时,海水会从上面灌进来,你就可以借着水的浮力上去。”
窈月紧绷的神经略略松了几分:“我上去了,那您呢?”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这石壁上面刻着东西,但只有浸泡在水里时才能看见。”裴濯朝坑洞边缘走去,伸手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低声道,“既然都到了这里,自然要看到才算不枉此行。”——
作者有话说:接下来……嘿嘿嘿
第74章 国子监(七十四)
窈月不知道这石壁上能看出什么,值得裴濯冒着被海水溺毙的风险:“夫……先生的水性很好?”
裴濯笑了笑:“比你略好些。”
窈月一窘,不再自讨没趣了,抬头望着看起来只有巴掌大的洞口:“与其干等着海水灌进来,不如爬上去。我水性不行,但爬树翻\墙还是不错的。”
裴濯依旧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面前的石壁,不置可否:“你可以试试。”
“您放心,我爬上去后不会忘了拉您的。”窈月说着,就将衣袖揽起,又将衣摆扎进腰带,然后一只手抓住头顶石壁上一处凸起的地方,脚则踏上另一处凸起,但就在她用力踩着想要换手往上攀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后仰着栽了下去。
幸好没攀太高,窈月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也不觉得很疼,只是觉得丢人,好在裴濯还一门心思地瞧着石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狼狈。但就在她准备撑地爬起来的时候,却摸到之前还是一片干燥砂石的地上,此时竟湿漉漉的。
窈月惊得脱口而出:“水!地上有水!”
裴濯闻声回头,也伸手摸向地下的砂石,此时砂石上的水已经流淌起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上涨,眨眼间就漫过了鞋履。裴濯又摸向上方的石壁,都还十分干燥。
海水竟不是从上方灌下来,而是从洞低一点点漫上来的。
“看来这下方也是空的,与外头的海岸相连。”裴濯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面色平静地继续转回去,蹲伏在石壁前,背对着窈月,“你自行上去便可,无需管我。”
窈月瞪大了眼睛,指着已经涨到小腿肚的水:“您确定不用管?”
裴濯没有回应她,任迅速上涨的海水将蹲伏着的他整个没顶淹没。
“不管就不管!”窈月赌气地瞪了水下的人影一眼,然后用力划拨着水,走到远离裴濯的另一边的石壁旁,又伸手抓住石壁上的凸起,借着水的浮力一点点地往上爬。被上涨的水托着攀石壁,倒是轻松了许多,不多时窈月头顶的洞口就从原来的巴掌大变得有西瓜大了。
一开始,她还能偶尔瞥见裴濯从水下探出头换气,但就在洞口越来越近,她已经能隐约听见洞外的风声时,她突然意识到许久不见裴濯从水下探出头换气了,心下瞬时乱了,朝不断上涨的水面大声嚷道:“夫子……先生……先生……裴濯!”
但除了水不断上涨,无人应,水下也毫无动静。水面倒影出来的都是洞口的亮光,窈月根本看不清水下的情况。
裴濯究竟在水下做什么?他真不要命了!
“裴濯你这个疯子!”
窈月顾不上自己完全不通水性,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后,就猛地扎进水里。一开始的惊慌和失力,窈月根本潜不到多深的地方,连眼睛都睁不开。最后,她靠抠着石壁一点点往下挪,眯着眼才终于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裴濯像石像一样伏在最底下,双眉紧锁,面色青白,仿佛面前的石壁上刻着什么骇人听闻的鬼故事。
窈月朝裴濯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想要扯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上拉,但一阵急流不知从身后的哪个方向突然打来,毫无防备的她被吓得另一只手松开了石壁,惊慌失措下吸了口气,这让四面八方的水寻到了机会,从她的鼻腔口腔里灌了进去。而她的身体越是挣扎,水涌入的越是汹涌,意识越是混乱。
窒息,原来是这种感觉,像是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胸口,真是难受极了。听说溺死鬼最吓人了,不过自己死后的模样若是能把裴濯吓一跳,倒也不亏。自己这算是因为裴濯死了吧,可惜直到死,都还没来得及把名字告诉裴濯。他日后想起自己,想起的都是“张越”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而不是真正的“窈月”。
窈月在心里叹口气,认命地闭上了眼,却突然感觉身边的水波骤然震动,自己被水流冲荡毫无依凭的手被抓住,冰冷麻木的唇被一片柔软紧密地覆住,而后,带着温度的空气挤开腥咸的海水,从嘴唇相触的柔软地方渡了过来。
窈月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双近在迟尺的眼,是裴濯的眼。
天哪,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吗?!原来人死前竟是会做梦的?做的还是春梦?!
悲极生乐的窈月不禁想让这个濒死的春梦更加放肆一些,反正要死了,水鬼和色鬼都是要去阴曹地府的鬼,没什么区别。
于是,窈月伸长胳膊环上身前人的腰背,不仅将自己整个人都贴了上去,还用手指在他的后心处划拨着写下
了两个字。
最后一笔刚写完,窈月就感觉唇上的温软触感消失,她正遗憾死人的春梦结束的太快,思索是不是勾魂的无常鬼要对自己下手时,身体一轻眼前一花,耳边“哗啦”几声,她竟从水里出来了!
她没死!
窈月大口地吸气,湿漉漉的眼睛也没闲着,紧盯着咫尺外也正急促喘息的裴濯。窈月的目光不自觉地凝在他张合的嘴唇上,又看见自己环在他身上的手,和他同样环着自己的手,登时被吓得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裴濯听到窈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声响,看向她:“是不是有哪处不舒服?”
“咳咳咳……没……没有……咳咳咳……”窈月捂着嘴偏过脸,根本不敢看裴濯。但她的这番动作落在裴濯的眼里,却以为她是在介意自己方才水下渡气的举动,脸上也露出几分不自在:“事急从权,并非……并非是想轻薄你。”
窈月一听“轻薄”两个字,咳嗽得更厉害了,手脚乱晃溅起一阵水花:“咳咳咳不……不是咳咳咳……咳咳咳没有……”
因为身形乱了,窈月又差点从水面沉下去,裴濯赶忙把准备收回的手又重新扶住她的腰,也不再计较礼数,将她的两只手勾在自己的脖子上,游向一步之遥的洞口:“抓紧我,我们先从这里出去。”
窈月咳地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裴濯身上,脑袋埋在他胸前,能感受到他起伏的呼吸和心跳,有那么一瞬,她希望洞口永远都不要到。
裴濯先让窈月爬上洞口,然后自己才跟着上去。窈月脸朝下地趴在地上,慢慢止住咳嗽,好一会儿才把气息喘匀。裴濯想上前把窈月扶起来,但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又停下:“这里很快也会被海水漫过,我们必须赶紧回船上。”
但窈月像是没听见一样,将自己像个球一样抱着,瑟瑟地蜷缩在地上:“您先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怎么了?”裴濯俯下身,担忧地看着她,“哪里难受?”
窈月见裴濯靠近过来,赶紧侧身避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没有没有……我没有难受……只是……只是……”
裴濯本以为窈月还是因为给她渡气的事情而做出如此异常反应,正斟酌着字词想要再解释一番时,却发现她的手一直护在胸前,而毫无遮挡的后背因为衣服湿透而紧贴着,一双好看的蝴蝶骨仿佛随时都会从衣下振翅飞出来。
裴濯这才明白过来窈月如此反应的原因,立即移开目光又往一旁退出几步,然后四下望了望,一句话没说就疾步走远了。
窈月听见裴濯离开的动静,在心里无力地喟然几声。裴濯只要不是瞎子傻子,这时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吧。被骗了这么久,就算他脾气再好肚量再大,估计也不愿再搭理她了。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偏这时被发现了,她既不会游水,又不会划船,该怎么离开这个岛啊!要不再厚着脸皮去求裴濯?要不干脆不要这张脸,死活赖上他就是了……
窈月正琢磨着应该怎么不要脸地追上裴濯时,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又朝自己走了过来,她惊喜地抬头望去,果然是裴濯回来了。窈月做贼心虚地赶紧低下头,心中却忍不住想,裴濯此人虽然心思难捉摸,但好歹也称得上是个君子,的确做不出把自己这样的弱质女流扔下的事情。
裴濯走到窈月身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一件白色袍子披在了窈月的身上,等将她从上到下裹了个严实后,才轻声问:“这样,可以了吗?”
窈月十分意外地看着身上的这件白袍,应当是之前从悬崖峭壁上飞下来的江柔的那件。难道裴濯跑远了,不是气自己骗了他,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件可以蔽身的衣服?他不生气,反而为自己着想,对自己这般好,是为什么?
窈月的脑子很乱,但眼下也不是想事情的时候,海水已经从洞口溢了出来,海岸那边的浪涛声也越来越近,他们再不离开怕是又得被水淹了。
“可、可以。”窈月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趁着从地上站起来的间隙,偷偷抬眼去看裴濯,见他脸上的神色依旧如常,眼眸里也是一片波澜不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窈月垂下视线。看来在裴濯的眼里,自己无论是男是女还是块石头,都没有任何区别。
裴濯见身边窈月一直低着头走路,刚准备开口提醒她留神前方,腿上突然传来蚀骨的痛意,身子随之一晃,窈月见状想也没想就伸手把裴濯扶住。
“怎么了?”窈月见裴濯脸色惨白眉头紧蹙,双腿则微微曲着,立即明白过来,“是腿又疼了吗?”
裴濯皱着眉闭着眼,却只吐出两个字:“无事。”
“无事才怪呢!”窈月扯下自己身上的袍子,动作快速又小心地给裴濯的双腿裹上,“又是泡水又是吹风,还走了这么久的路……等我见到了江郎中,一定让他扎您个成百上千针。”
裴濯苦笑道:“扎针很疼的。”
“疼才能长记性!”窈月抬起头,满脸认真地直视着裴濯。此时的日光从头顶倾洒下来,裴濯的眉宇还微蹙着,长睫上挂着未干的细密水珠,而看向窈月的眼眸里却盛着清澈可见底的笑意和小小的她自己。
窈月被裴濯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愣住了,小小的,亮亮的,像是夜空里挂着的一轮月亮。
一阵腥咸的海风吹来,身前的凉意让窈月立即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湿着,赶忙转过身,背对着裴濯:“我背不起你,只能扶着你走……我在前头,你你你扶着我。”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肩头,“这样扶着。”
裴濯摇头:“不用,我自己可以走。”说着,就迈步要从窈月身后超过去。
窈月见裴濯又在嘴硬逞能,二话不说地就上前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也不管他此刻的脸上是什么表情,硬是哼哧哼哧地架着他往海浪声传来的方向缓缓移步,一边走一边暗想:“裴濯看着弱不禁风怎么这么沉?回去后我可一定要顿顿吃酱肘子长肉……见鬼了,怎么还越来越沉了?”
第75章 国子监(七十五)
海上的浪头层层叠叠地卷向岸边,激起高高的水花,泼到停泊在岸边的船身上,像是碰了壁一样,又层层叠叠的退去。
此时,周合正立其中一艘船的桅杆上的最高处,他能看出船被海浪拍打的动静越来越大,海水也越涨越高。他朝岛内极目远眺,一个人影也无,心下不由得焦躁。
他们之前在客船上放的那把火,引来了恰好经过的一只商船。商船上的主家是潞州一带的富商,姓高。富商听了他们一番真假参半的说辞,本是不信的,直到裴濯拿出高烨给的那方金印,瞬时变了态度,不仅十分爽快地同意将自己的船借给他们,还问要不要送他们几个家丁护卫。
定好交还船只的地点后,裴濯又请那位富商好好照顾客船上的几位同船之人。裴濯的言下之意,富商了然,嘴上说着定带他们安然上岸,暗中则让随行的护卫将那几人都看管了起来。
待彼此互换了船后,赵诚将商船上的所有船帆挂起,迎风驶得飞快,不多时就在海面上撞见一只小船,船上的竟是那对正数着金块的人牙子。
周合没费什么功夫,就从人牙子口中知道了窈月和江柔被带去的具体地方,果然和他们猜测的相差无几,窈月和江柔是被买去给潞州本地一个林姓官宦子弟殉葬的。
赵诚的脸色难看极了,好不容易等人牙子口中所说的岛到了近前,不等船停稳,就直接从甲板上跳进齐胸的海水里,疯了一样地跑上了岸。
周合望着赵诚的背影,正想跟裴濯说头次见赵诚露出这种疯狗似的劲,就听见裴濯留下一句:
“你和江郎中守在船上。”然后也从船上跳了下去,蹚水上岛的背影和赵诚的别无二致。
周合倒抽了口凉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手脚,才没跟着跳下去,然后回头瞪着身后面无表情的江郎中:“我什么时候沦落到和你老头一样了?”
江郎中没理会周合,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濯浸在海水里的双腿,语气平淡地叹气:“一日扎三次不够,得四次了。”
周合守在船上实在无事,把那两人牙子翻来覆去地审了好几遍,再也审不出多余的半个字后,就把他俩用他们自带的绳索捆了吊在桅杆上,他自己便也索性站着桅杆的最高处,望着岛的方向,本想等着岛上出现任何动静,自己就以此为理由上岛。但他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丝毫动静,甚至根本不见任何活物。
等得心焦的周合想起临行前,裴颐对自己的交代,听裴濯命令并不惜一切代价保裴濯性命。可眼下,他是应该听从裴濯的吩咐继续跟傻子似的等着,还是不听裴濯的吩咐直接杀上岛去?
就在周合打算把捆着的人牙子放了,然后以抓他们为借口上岛时,终于瞧见视线尽头处出现两个黑点,正踩着海浪缓缓移动过来。
“谢天谢地,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嘿,还救下了张老弟,不愧是二公子!”
等那两个黑点渐渐走近,变成清晰可见的人影时,周合脸色一变,窈月和裴濯两人的人影之所以移动地如此缓慢,是因为窈月正一步一停地搀着裴濯。
周合瞬时把裴濯的吩咐抛到脑后,跳下船赶过去接应,见裴濯脸色惨白,双腿微微屈着,大半个身子都倚着窈月,不由得摸向腰间的家伙,望向岛上的目光几欲吃人:“哪个狗胆包天的敢伤了二公子!”
“没人伤我,是我自己的旧疾发作。”
“别说话了。”窈月打断裴濯的话,看向周合,“搭把手,先扶先生上船。江郎中在船上吗?”
“在在在!”周合也反应过来是裴濯的腿疾犯了,忙将裴濯背起,眨眼的工夫就跳上了船,径直冲向江郎中:“江老头,快快快!快来给二公子瞧瞧!”
窈月则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喊:“欸欸欸,你慢点!当心磕碰到先生的腿!”
就在窈月和周合像两只苍蝇似的,围在江郎中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裴濯腿疾的起因经过时,赵诚也带着江柔回来了。
他们二人没有窈月和裴濯那么狼狈,衣裳整齐面容干净,仿佛只是在岛上闲逛了一圈。赵诚到裴濯面前,只说了句:“处理好了。”
裴濯点点头,没说话。江郎中回头看了眼站在赵诚身边的女儿,说完一句“回来就好。”就从袖子里摸出的布包,现出里头密密麻麻的银针,然后面无表情地从中取出一根:“人都出去。”
四个人被江郎中赶了出来,赵诚和江柔对视了一眼,很快又错开目光。赵诚闷声道:“我去开船。”
窈月没瞧见赵诚与江柔对视,但看见了江柔目送着赵诚离去的眼神,情绪浓稠地像是街边小贩做的拔糖,能在空气里拉出甜腻腻的糖丝来。
窈月在心里啧啧两声,然后把江柔拉进最近的一间舱室:“我晕船的毛病又开始了,劳烦江姑娘也给我扎两针吧。”随即就是“砰”的一声,当着周合的面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周合看着又变得空荡荡的甲板,挠了挠头:“怎么又剩我一个人了?是他们奇怪,还是我奇怪?”
窈月伏在门后,听见外头的周合脚步声走远后,才回头拉住江柔的手,将她上下前后地仔细打量:“姐姐可有受伤?”
“没有,多亏……多亏赵大哥及时赶来,”江柔半垂着眼,嘴角却含着隐藏不住的笑意,“算是有惊无险了。”
“哦,原来是赵大哥。”窈月模仿着江柔的语气,坏笑道,“我没能亲眼瞧见这出英雄救美,真是太遗憾了。难怪姐姐要把我支开一个人先跑,是早就料到某人会来相救吧。”
江柔一怔,摆手道:“我没有……”
“我说笑的。若不是姐姐涉险引开那些人手,我哪能顺利地跑出来。”窈月抱住江柔,真诚谢道,“谢谢你。”
江柔拍了拍窈月的后背,才发现窈月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惊讶道:“怎么湿透了?赶紧换衣裳,会着凉的。”
窈月扯了扯被海风吹被太阳晒,已经半干的衣服:“不用麻烦,差不多干了。唉,托夫子的福,我此刻才能活生生地站在姐姐面前。”
窈月把她跑出去和裴濯遇见又跌进深坑差些被溺死的事,三言两语地简要说了,末了问道:“夫子肯定已经察觉了我是女子,姐姐,你说,先生会不会把我赶回京城?”
江柔不答反问:“你想回去吗?”
窈月摇头:“我当初选择跟着夫子从国子监出来,就是想通过这次出使,立点功回去给我们老张家长些脸面。我可不想半途而废。”
江柔继续问:“你只是想立功吗?”
窈月本来想回“当然只是想立功”,但脑中突然闪过江柔看向赵诚的眼神,灵机一动。于是,窈月低下头绞着手指,做出羞涩忸怩的模样,小声道:“不瞒姐姐,除了立功之外,我的确还有一点点私心,但只有一点点。姐姐,你可不能说出去。”
“放心,我绝不说。”
窈月凑到江柔耳边,用轻若蚊蝇的气声说:“我想陪在夫子身边。”
江柔捂嘴,讶然半晌,才不确定地开口问:“那你女扮男装入国子监,难不成就是为了……”
“嗯,”窈月羞涩地点头应声,“我自小被当作男儿养大,幼时曾在桐陵与夫子有过一面之缘,自此便忘不了了。后来寻了机会进国子监,就是为了能与夫子朝夕相伴。”
江柔的眼眶微红:“竟是如此,我原以为……真是苦了你了。”
窈月见江柔有所动容,自己也努力挤出点泪意:“能陪在夫子身边,一点也不苦的。但眼下被夫子识破了女儿身,我怕以后在夫子身边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江柔回想起裴濯一直以来对窈月的态度,也许并非是窈月的一厢情愿,不禁想给窈月几分希望:“其实……”但江柔及时地把话止住了,她觉得这种事还是让裴濯自己说明为好,更何况裴濯的身份注定身不由己,万一裴颐要棒打鸳鸯,那窈月可就不只是情路失意,还可能性命难保。
“其实先生并非刻板之人,”江柔倾身上前,抱住窈月,柔声道,“我会帮你留在先生身边。”
“谢谢姐姐。”窈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回抱住江柔,心里却在狂夸自己做戏的功夫越发好了,能把半真半假的谎话说得如此情真意切,真是了不起。
日暮时分,这艘暂借的商船终于停进了潞州的码头。裴濯也在江郎中的妙手回春下,能如常地行走了。虽然窈月不太放心,但裴濯执意不让任何人扶着,自己缓步下船。
那艘搁浅的客船倒是比他们早到一些,姓高的富商在码头上等着,见裴濯从船上下来,十分殷勤地迎上去:“寒舍离此地不远,我已让家人备好饭食,公子可否赏脸移步?”
裴濯拱手,笑容客气道:“足下盛情,某只能却之不恭,叨扰了。”
裴濯请富商将船上那两个已被周合折磨得半死不活的人牙子送去府衙,又问道客船上的人情况如何,富商面露愧色:“有负公子所托,下船时明明都在的,眼下却少了两人。因他们出家人的打扮,便没太多留意,没想到一下船就没了影子。”
富商朝裴濯作揖赔罪:“我已派人四处追去了,但这附近鱼龙混杂,只怕……”
站在裴濯身后的窈月将富商的话听得很清楚,心里微震,下意识地就看向裴濯的背影,他是在怀疑什么?
“多谢足下费心,但不必追了。其他人也可以让他们自行散去。”裴濯抬眼望向北方,夕照下隐隐可见目力
尽头处,高耸入云的起伏山峦,“若是有缘,自然能再遇上。”
第76章 国子监(七十六)
富商高廷在潞州已经营数代,虽以桐陵高氏自居,但与高烨那支在亲缘上早出了五服,窈月听了好几遍,都没数清他与高烨的共同祖宗是有九个“曾”的祖父,还是十个“曾”的祖父。
高廷将裴濯他们往家里带的路上,一边给他们讲自己祖上的荣光,一边偷偷观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
就在高廷指着街边一家又一家姓高的商铺时,一股凉风忽然袭来,激得身上还带着几分湿意的窈月打了个冷战:“阿嚏——”
窈月揉了揉鼻子,身上却一沉,抬眼看去,竟多了件天青色的大氅,是原本披在裴濯身上的。
窈月看向裴濯,但他不仅已经收回了手,还离远了些,目视前方淡淡道:“潞州入冬比京城早许多,当心着凉。”
窈月想到裴濯那时不时犯病的腿,自己还不至于要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可怜,正要把大氅还给裴濯,突然察觉到高廷飘过来的目光,本来是抬起要解下大氅的手,反而将大氅在自己的身上紧了紧,接受地十分坦然:“多谢。”
江柔见状,便也把自己的手炉塞进窈月的手里:“这个也能暖一暖。”
跟在后头的周合眼尖,戳了戳赵诚的手肘,小声问道:“这手炉和你包袱里的那个好像,同一个?”
赵诚幽怨地看了那个手炉一眼,很快又垂下眼:“不是。”
周合伸长脖子,往窈月的手里又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怎么不是,明明是同一个。”
窈月回头,捧着手炉在周合眼前晃了晃:“怎么,你想要?”
周合看看裴濯,又看看赵诚,忙摆手:“不敢想,也不敢要。”
窈月哼了一声:“你敢想敢要也不给你。”说着,又转回头去,挨近江柔,“没想到潞州比桐陵还要冷……”
高廷一听“桐陵”二字,眼睛立即亮了,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小郎君是桐陵人士?”
窈月朝高廷笑道:“正是。”
高廷扬起眉毛,压低嗓音:“莫非,小郎君也姓高?”
窈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而不语。
高廷瞬时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裴濯一行人的过所文书上,几人是从京城药铺来潞州采买药材的,裴濯是药铺少东家,江郎中是药铺管家,窈月江柔周合赵诚皆是随行的仆从。
但高廷自诩眼光毒辣,又听了一路他们的私下言谈,笃定窈月才是这行人里身份最高的那个,指不定是高家养在桐陵老宅中的小公子,高皇后的嫡亲弟弟!想到这点后,高廷对窈月的态度瞬时热情了起来,舍下裴濯跟前的位置,挤开江柔凑到窈月身边,谄媚笑道:“我家中有不少桐陵来的厨娘,最是擅长做桐陵菜肴,定能帮小郎君一解思乡之情。”
窈月抚掌:“太好了,在海上漂了这么些日子,我日日就想着能吃一口家乡菜。尤其酱肘子,我在京城吃了许多,但都没有桐陵的入味。”
“有的有的!”高廷谈起吃的来,更是口若悬河,“这酱肘子看着简单,但做起来可费工夫了,光是选材……”
于是,剩下的路上,高廷都在和窈月交流各色菜肴的一百零八种做法和吃法,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直到上桌吃饭时二人已经称兄道弟,高廷直接唤窈月:“小兄弟,来,尝尝老哥哥家的这道酱肘子,正不正宗!”
窈月一边吃得赞不绝口,一边留意到饭桌旁的屏风后,有好几个挤挤挨挨的人影,估计是高家女眷躲在后头,正含羞带怯地偷看客人呢。
窈月用眼角余光瞟了眼身边的裴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屏风后的女眷们都在偷看裴濯。同样坐在一桌上吃饭,人家像是喝露水的仙人,吃得儒雅斯文,自己却是像进食的饕餮,吃得满嘴油光。窈月越想越觉得心绪不平,往嘴里又狠狠地塞了一大口肉,嚼的声音更是震天动地。
高廷领着家里的一堆子侄将客人们挨个敬酒后,又单独凑到窈月身边,酒气熏天,口齿却依旧清晰:“小兄弟,这可是从桐陵运来的百年陈酿,一般人我都不舍得给。但你我今日一见如故,不喝个尽兴,倒是辜负了这场相遇。”
窈月觑了眼高廷手里的酒杯,用油腻腻的手推开:“老哥哥用这小杯子同我喝,是不是看不起我?喝桐陵酒,自当用大碗才算尽兴。”
高廷忙不迭地点头:“小兄弟说的对,来人,换大碗!”
窈月捧着比她脸都大一圈的海碗,还不住地朝倒酒的高廷嚷:“老哥哥别小气,再多倒点!”
坐在窈月一旁的裴濯蹙眉,伸手想拦住她。
“别抢啊,”窈月像护崽一样,将酒碗护在怀里,用眼神指了指裴濯面前桌上的酒杯,“你的酒在那儿,这是我的。来来来,老哥哥,我先干为敬!”
在在场诸人的惊呼声里,窈月一口气就将碗里的酒喝完,还将碗倒扣着四面八方地展示了一番,尤其得意地朝裴濯扬了扬下巴。裴濯只是笑着摇头。
高廷没料到窈月如此海量,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大碗酒,咽了咽唾沫:“我也干了!”
“老哥哥慢点,不急。我再来一碗陪你喝!”说完,窈月又要往自己的海碗里倒酒,却被裴濯挡住。
“适量饮些就好,当心醉了。”
“我酒品很好的,就算醉了,也只是闷头睡上一觉,不闹人。”窈月说着,突然靠近裴濯,在他耳边忍着笑意低语道,“而且他们被骗了,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桐陵酒,远不足以让我醉。”
窈月夹着酒气的嗓音灌入裴濯的耳中,激起了一阵温热酥痒的异样感,裴濯明显地怔了怔,而后他稍稍往后退开几分,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仔细品了品:“还是少饮……”但他转头再看向窈月时,她已经又端着满满一大碗的酒,在旁人的起哄声里豪饮起来了。
窈月刚把酒碗喝得一滴不剩,裴濯的声音又从身后传了过来:“别再喝了。”
“放心,我一会儿就装醉,”窈月用海碗挡住大半张脸,朝裴濯眨眨眼,狡黠之色一览无余,“给他们留点面子。”
江柔默默地看着窈月和裴濯,眼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赵诚默默地看着江柔,眼中的幽怨之色越来越深。周合留意着桌上所有人,即便酒杯里的酒早被他自己换成了水,依旧喝得谨慎小心。而其中,最自在的反倒是江郎中,抱着酒坛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时不时啜上一口再眯着眼咂嘴回味。
酒过三巡,窈月装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酒醺醺的高廷也终于被自己子侄拖下去时,还不忘大着舌头吩咐家人要安排好客人住下,尤其不能慢待了他那位异父异母的“小兄弟”。
好几个美貌侍婢上来,要来扶窈月下去歇息,江柔立即上前,将假寐着的窈月搀起:“我来就好,请带路吧。”
赵诚盯着江柔和窈月离开的背影,生生掐断了手中的筷子,一旁的周合见了,不由得好奇凑上来:“你这是在练什么指上功夫吗?”
窈月闭眼偷懒,任江柔搀着自己七拐八拐地走了多时,江柔在她耳边小声道:“进门了,抬脚。”窈月听话地抬脚迈过门槛,而后应该就是进了屋,因为她虽然闭着眼,依旧能感觉到明亮的光烛闪动,鼻尖也萦绕着一闻就知道定然很贵的馥郁熏香。
江柔将窈月扶上床榻,借着给她盖被褥的间隙,低声问:“没事吧?”
窈月睁开一只眼,朝江柔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江柔笑了:“那你早些休息,我也回去收拾了。”
等江柔和侍婢们都退了出去,房门也合上了之后,窈月才从床上一跃而起,却险些被眼前金灿灿的一切闪瞎眼。挂在床帐上
的金钩,燃着烛火的金烛台,吐着袅袅烟气的金香炉……
这是窈月第一次见识到富贵的真实感,竟连客人住的地方都这般金碧辉煌,难以想象主人房里的又该是怎样奢侈。
“有钱可真是好啊。也别姓‘高’了,改姓‘金’吧,多应景。”窈月正掂量着手里的烛台,想瞧瞧是贴的金箔还是纯金造的时,门被敲响了,吓得她差些失手把烛台扔在地上,忙把烛台放回原地,“咳……何事?”
“郎君,屋内的净室已备好热水,可需要奴婢们进来服侍?”
“不不不必了,多谢姐姐们好心,我自己来就行。”窈月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门后,将门从内栓上,又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定不会再有人打扰后,撒丫子跑进净室,眨眼的功夫除尽身上的衣物,跳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
窈月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极为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后,手掌上却突然传来辣辣的痛意。她展开双手,才发现不仅两掌的掌心上有道又长又深的伤痕,十指的指腹上也布满细碎的小伤口。
窈月想了想,才记起掌心上的伤应该是用绳子勒人时留下的,指腹上的伤则应该是爬那处深坑时……想起那处深坑,此时正浸在水中的窈月不禁就想起那时,她也是这样被水包围着,然后唇上覆上了柔柔软软的一物。本以为是死前的春梦乍起回光返照,但没想到竟是真的,是她和裴濯……
窈月羞得将脸也埋进水下,但没想到这反而让脑中的回忆更加清晰,她不仅和裴濯肌肤相亲了,她还用手指在他背上写了两个字!糟了,裴濯该不会猜出她写的是什么吧!
窈月越想越不安,也没有继续沐浴的心情了,立即从浴池里起身,打算去裴濯那儿探探口风,还有那块六瓣梅花玉佩的为何会落在裴濯手里,她得赶紧弄清楚。
窈月的行囊倒是也被一块送了进来,她在里头翻检衣物的时候,摸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件,是她之前从裴濯房里顺出来的球形香囊。她本该偷偷放回去的,但一直私藏至今,又以物尽其用的名义,塞在衣物里带至此处。若是被旁人发现自己将裴濯的房中私物这样随身带着,定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痴心妄想,竟敢对裴濯有觊觎之心……
窈月将手里的香囊越捏越紧,脑子猛地轰的一声炸开:该死,自己不会是对裴濯动心了吧?!——
作者有话说:窈月:hswl(喝死我了
裴濯:qswl(气死我了
江柔:kswl(磕死我了
赵诚:sswl(酸死我了
第77章 国子监(七十七)
窈月正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震得浑身僵木,门突然被敲响了,紧接着传来娇滴滴的嗓音:“郎君,高家九娘奉父母之命,来给郎君送醒酒茶。”许久没听见回应,那高九娘又继续隔着门娇声道:“奴家今日在屏风后初见郎君,便心折不已,想……想多见见郎君,与郎君说说话”
窈月努力将自己被震得稀碎的神思收整起来,酸溜溜地想裴濯招惹的桃花可真多,竟能错找到她这来了,也不知他现在正被多少其他的桃花围着呢。
窈月一边穿衣束发,一边没好气道:“姑娘走错了,我家少东家不住在这屋里,你去别处寻吧。”
“郎君误会了,奴家寻的正是你。”门外高九娘的声音略略高了一些,语气里还带上了几分急切,“听说郎君明日一早就要离开,奴家怕来不及相送,故而上门打扰,只是想让郎君知道奴家的心意。”
窈月一愣,乖乖,这桃花竟然是自己招惹的?她赶紧抵在房门上:“高姑娘见谅,我刚沐浴更衣。此时相见,有损姑娘清誉。”
高九娘听了,不但不羞怯退去,反而更热切了几分:“奴家不在乎的。郎君不开门也无妨,能隔着门与郎君说几句,奴家也欢喜。”
窈月咋舌,这竟还是朵有点扎手的桃花。林钧怎么从未跟她提过,潞州女子如此悍勇啊!
窈月昧着良心与那高九娘了扯几句胡话,把那小娘子哄得娇笑不止,窈月怕自己再瞎扯下去,就要引来其他的高家人把她拉出去当赘婿了,立马止住话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夜深了,高姑娘早些回去歇着吧,免得家人担心。”
那高九娘见好就收,也不缠人:“是奴家的疏忽,耽误郎君歇息了。奴家将醒酒茶放门外,郎君请自便。”
窈月侧耳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扒在门缝处偷窥了许久,确保外头的确再无什么九娘十娘时,才拉开门栓开了门。门外的石砖上的确放着一张漆木案盘,案盘上除了一只壶嘴冒着热气的瓷壶外,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小物件。
窈月蹲下身,才看清那块方方正正的物件竟是方锦帕,锦帕的一角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花团和蝴蝶,凑近闻了闻,还有一股馨香。
“蝶恋花?啧,人家半个晚上就能赶出来这样的绣活,织女瞧见都要道一声‘惭愧’。”
窈月将整个案盘端进屋,正寻思该怎么处理这“桃花债”时,突然听见门外响起屋门开合的动静和脚步声,转身伏在门缝上瞧了瞧,见到是周合从旁边的屋子走出来,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主意。
窈月先是将那方锦帕塞进袖子里,然后一手拎着瓷壶,一手推开房门,刻意地大声嚷道:“哎哟,周兄,三更半夜的还出门?”
周合止步回头:“怪不得刚才外头嗡嗡嗡的,原来是你老弟在招蜂引蝶呢。”
窈月嘿嘿笑了两声:“见谅见谅,只恨生了张人见人爱的脸。”
周合被窈月的大言不惭惊得抖了抖眉毛,又走近探头看向她手里的瓷壶,吸了吸鼻子,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醒酒茶,高家人送来的。先生今日喝得也不少,我就想着给先生分点。”窈月指了指隔壁房门虚掩还亮着灯火的屋子,“先生住那儿?”
周合点头,本想说裴濯刚泡了药浴又正由江郎中扎针,现下怕是不太方便喝,但又想到裴濯方才的脸色不太好,窈月进去陪着闲话几句也聊胜于无,便没拦她,还贴心地告诉她:“老江今晚下针格外狠,嘴上也不饶人,你机灵些。”
窈月拍拍胸脯:“放心。”
窈月刚推开虚掩的门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药味,皱眉捂鼻想着:这味道也忒苦忒重了,江郎中是用药把裴濯的心肝脾肺肾都洗了一遍吗?
只穿了中衣的裴濯散着发,躺靠在床上,双目半阖,眉心微蹙。他的上半身搭着条被褥,没搭着被子的双腿在江郎中快捷如风的动作里,又一次被扎成了刺猬。
饮了酒的江郎中不像往日那样沉默寡言,一边毫不客气地给裴濯扎针,一边喋喋不休地絮叨:“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爱惜身体,瞧瞧这腿糟践的,再这样下去非瘸了不可。你爹不管,你也不管,倒是我这个外人天天管着。若不是前半辈子欠了你家人情,我也懒得管你。我晓得我那些嘱咐都是废话,说了你也不会听,但我还是得说,北干山上的雪可比桐陵的厉害,你若还想要这双腿,就别去。”
裴濯被江郎中训得无言反驳,只能闭眼苦笑。
窈月进来时,正好就听见江郎中的最后一句,脑子空了空,下意识地开口问:“桐陵?夫子……先生的腿疾是在桐陵落下的?什么时候的事?”
江郎中一心都在扎针和唠叨上,没留神窈月进来的动静,自知失言,闭上了嘴不再做声。
裴濯抬眼看向窈月,神色如常,只是目光闪了闪:“十年前在桐陵受过冻伤。”
只是说一句话的工夫,江郎中就把扎在裴濯腿上的针收了回来,起身闷声道:“早点歇了。”说着,就拿起装好银针的布包,看也不看裴濯和窈月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裴濯将身上的被子往下扯,将双腿也全部
盖住,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有什么事?”
窈月捏着瓷壶壶柄的手指紧了紧,将舌尖上的“桐陵”二字生生咽了下去,决定还是先按照自己原本的计划行事,便上前几步,皮笑肉不笑道:“高家人送来的醒酒茶,先生要不要喝一点?也能安神助眠。”
“你搁着吧。”
窈月将手里的瓷壶放在一旁的桌上,却拿起桌上的空杯盏,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汤出来:“趁热喝才好,还能驱寒呢,先生不妨尝尝。”
但窈月端着杯盏递过去时,手故意一歪,将茶汤泼在了裴濯身上的被褥上:“哎呀,先生赶紧起来,我给先生收拾……”
“不必了,”裴濯止住窈月准备掀被拉他下床的动作,“我自己收拾就好,你回去吧。”
窈月没再坚持,歉然地收回手:“给先生添麻烦了。”嘴上虽是这样说着,但她的目光一直在裴濯被褥下的床间逡巡。
那块玉佩似乎不在这里。
窈月偏头,目光一转,看向床边搭衣裳的雕花衣架,那就只能在那儿了。最省事的法子,是她走过去撞倒衣架,然后趁捡拾衣裳的时候,摸摸里头有没有那块玉佩。但以裴濯连床被子也不让她碰的态度,衣裳就算掉地上了估计也不会让她捡,她便另用了一个法子。
窈月朝裴濯道了告退,经过衣架时,飞快地将之前塞在自己衣袖里的那方帕子抽出来,不动声色地扔在衣架旁,然后便如无事人一样出了房门。
窈月跨出门槛,却没有走远,而是立在门外在心里默数了五个数,而后转身直接推门进去,不给裴濯任何阻拦的时间,闷头就往衣架的方向跑:“打扰先生,我好像有东西忘在先生这里了!是他人所赠,实在不好……”
可她刚往里跑了两步,就急忙刹住了脚步。原因无他,此时衣衫半解的裴濯就站在衣架前。
裴濯没料到窈月会去而复返,原本是想换下身上沾染了茶汤味道的中衣,立在衣架前一手扯开衣襟,一手伸向衣架,却被冲进来的窈月打断了。
窈月也没料到裴濯会从床上起来换衣服,再加上她的眼神太好,裴濯胸前裸露出的那一片春光都被她瞧了个清清楚楚,愣了好几瞬才想起来要背过身,面红耳赤地咽了咽唾沫,颤声道:“失、失礼……”
裴濯把自己胸前松开的衣襟重新掩好,又披上一件外袍,声音听着还算镇静:“你忘了什么?”
窈月背对着裴濯,脸红得几欲滴血,支支吾吾:“忘、忘、忘了……”结巴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忘了这个?”裴濯俯下身,拾起一方锦帕,锦帕的角上绣着翩翩起舞的蝴蝶和不知名的花。裴濯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你的帕子?”
“不是我的,”窈月缓缓转过半边身,但从裴濯手里抽回帕子的动作却很迅速,“是高家一位姑娘送我的。”
裴濯没多问:“既然东西找着了,你便回吧。明日一早就得出门赶路。”
窈月知道自己折腾了这番,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不甘心,明日就要去北干山了,若是不在去之前弄清楚,她真怕自己死也不知道是因为谁而死的。
裴濯见窈月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步子。他腿上的疼意还未彻底散去,无法久站,便重新坐回床边,低声问:“你还有事?”
窈月想着那块六瓣梅花的玉佩,若是陆琰或者杜卿卿拿着,她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但为什么会在裴濯手里,那明明是……
窈月忽然转身,几步就走到裴濯面前,直视着他的眼,将脑子里四处乱撞的疑问脱口问了出来。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快,用的是岐语:“你是岐人?”
第78章 国子监(七十八)
他们二人此时离得很近,窈月能闻见裴濯身上微苦的药香,裴濯则能看见窈月颤颤的眼睫在瞳孔里的倒影。
裴濯没有回答。
但不回答,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窈月不敢置信地盯着神色未变的裴濯,她想用鄞国官话再问他一遍:“你真的是……”但她的问话还未彻底出口,四面八方突然传来惊雷一样轰隆隆的响声,甚至连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像是又回到了起伏不定的海面上。
“是地震!”儿时的可怕记忆袭上心头,惊骇不已的窈月想也未想就扑向裴濯,想将他护住。而就在同时,裴濯也上前抱住了窈月,紧接着就俯身卧倒在地,将她紧紧地挡在身下。
窈月的整张脸都被埋在裴濯的胸前,只能听见周遭各种器物坠地时清脆又刺耳的响声,眼前却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曾经那些她以为已经被遗忘的一幕幕占满了她的脑海,残垣中的火海、分不清是谁的断肢、撕心裂肺的哀嚎哭喊、起伏不定的水浪桨声……她浑身哆嗦着将身前的裴濯抱得更紧了。
等地面不再震动,屋内的金银器物也不再落雨般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时,裴濯用手撑地,缓缓松开已蜷缩成一团的窈月。他看着身下脸色煞白眼神涣散的她,轻声道:“没事了。”
裴濯想要扶窈月起来,却发现窈月的手始终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以为她是被吓蒙了,轻抚她的背,却发现她冷汗涔涔的背,在他的手下反而越抖越厉害。
“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我带你出去找江郎中!”
裴濯抱着窈月从满地狼藉的屋内跑到同样满地狼藉的庭院中。纷杂的人声从各处传来,看不清的憧憧人影恍若鬼魅,再加上同样晦暗的夜色,窈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四岁那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让一直躲在江边小村里的娘亲和她被找到了,却不是被心心念念的父亲找到。
回忆里的痛苦撕扯让窈月下意识地攥紧双手,指甲隔着裴濯外衫的衣料掐进掌心的肉里,攒心的钝痛让她发出极轻极细的声音:“裴濯。”
裴濯的脚步一滞,看向怀中大半张脸都陷在暗色阴影里的窈月,应道:“我在。”
窈月缓缓吸气,缓缓松手,继而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晕船吗?”
裴濯没有出声,等着她说。
“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娘亲,就是在船上。”窈月猛地又一次攥紧裴濯的衣襟,就像是当时的她死死地抓着娘亲的手,“他们不让我和娘亲在一起,不让……我当时想,还不如和娘亲一起死在地震里,那样我们就不会被分开了……是我无用,我救不了她……”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呜咽着哭了出来。
裴濯看着忽然泣不成声的窈月,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安慰她。十年前那场地震发生时,他就在桐陵城外,困在雪地里一天一夜,冻伤了腿,留下了医不好的腿疾。但也正因此,他亲眼目睹了之后的惨事。
桐陵与岐国交界处发生的这场地震,震塌了号称铜墙铁壁的桐陵外城城墙,让围困多时的岐兵一拥而入,士气大振。但为了隐瞒外城墙建造时偷工减料的问题,桐陵太守将岐人破城的原因推到守城的燕国公头上,以守城不利为由,将张氏家眷抓了起来,并给燕国公下令,限期三日击退岐人,否则以通敌的罪名诛杀张氏满门。
为救家人,燕国公与其子张逊不得不出城迎敌,结果是燕国公战死,张逊重伤被俘,岐人兵临城下。桐陵太守误以为燕国公投敌,杀尽张氏满门后,眼见仅剩的两道城墙也要被岐人攻破,弃城而逃,桐陵彻底沦为人间地狱。直到数日后,太尉裴颐带着援军赶来,岐人退兵,并将燕国公的尸首和已是废人的张逊送还给了裴颐。
但在呈送给朝廷的战报里,裴颐依旧把桐陵失守的原因归为燕国公父子轻敌,张氏家眷的死则成了岐人屠城的一部分,那个畏战弃城的太守反而成了死战不退的英雄,被不吝言辞地褒奖。
当时还是少年的裴濯将这份裴颐亲笔写的战报,愤然扔在裴颐的面前,质问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不是……”
“这世上多得是没有‘为什么’的事情,等你长大你自然就会懂了。”裴颐的目光从少年拄着的木拐一点点往上移到少年怒不可遏的脸上,倏然笑了,“不过,浚儿死的时候,我也问了一声‘为什么’。”
裴濯闭了闭眼,从情绪激烈的往事里挣脱出来。他重新凝神,温声劝慰着窈月:“你活着,便不是无用。”
“活着……”窈月霎时止住了哭声,泪眼朦胧地看向裴濯,
靠近他脸侧,声音低如耳语,“你能帮我吗?”
窈月这句没头没尾、语焉不详的话,裴濯却听懂了,他扶着她瑟瑟颤抖的肩膀,直视着她的泪眼,一字一顿:“我帮你。”我带你入岐,就是为了帮你。
“二公子!”周合从庭院外头冲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裴濯抱着窈月站在昏暗不明的夜幕下,以彼此的鼻尖近得都能相碰的距离四目对望着。就在周合张着能塞下三个鸡蛋的嘴,纠结着是当作眼瞎什么也没看见直接上前,还是等他们分开后再上前时,裴濯已经抬眼朝他看了过来:“其他人如何?”
“在后头,马上都能见着。”周合说完就将嘴合上,又快速地闪到一旁的暗处,强迫自己赶紧忘掉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窈月从裴濯的怀里跳下来,踉跄了两下,但很快就站直了,在裴濯担忧的目光里往后退了两步,用袖子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仿佛方才裴濯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听见。
赶来看望他们的高家人都很镇定,高廷的酒劲还没散,被仆从们扶着,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一样,衣冠歪斜,口齿也不清。
“……不用担心,一年总得震三四回,今晚这算小的了,不是我自卖自夸,放眼整个潞州,绝找不到第二处比我家更结实的房子。几年前一次大震,府衙的院墙都塌了大半,嘿嘿,我家连片瓦都没掉……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客人们收拾屋子,让客人早些歇下!”
随着仆从上前,一个娇小的影子从旁边移动步子,悄悄走到窈月身边,用轻得只有彼此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郎君,方才可是被吓着了?此处喧闹,奴家陪着郎君去前院走走可好?”
窈月却像是没有听见,反倒是声量不低地“哎呀”一声,然后俯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方锦帕,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展开:“这方帕子是谁的?是姑娘的吗?”
裴濯循声看去时,正好瞧见窈月捧着那方绣着蝴蝶与花的锦帕,大大方方地递还给身边脸色发白的少女:“在姑娘脚边拾到的,应该是姑娘的帕子吧。好好收着,可别再弄丢了。”
高家九娘咬了咬唇,收回了自己的锦帕,用蚊子似的声音道了句:“多谢郎君。”就转身低头,小跑着出去了。
高家九娘跑出去时,差些撞上迎面而来的江柔和赵诚。他们隔着大半个庭院见所有人都好好的,便也没往前挤,故意留在乌泱泱的人群后,原本松开的手,又偷偷地牵在了一起。
站在暗处的周合,将所有人的举动都尽收眼底。
今晚的人怎么了,都这么奇奇怪怪的……咦,老江呢?他倒是睡得安心,地震都没能震醒。赶明得找他要个安眠的方子……至于今晚,唉,估计只能把自己打晕才能睡过去了。
翌日,天色刚亮起来时,高家门外已经准备好了两辆马车。
阴沉沉的天幕下,细盐似的雪花铺天盖地般的砸落了下来,不多时,路边的积雪深得几乎能埋过行人的足背。
高廷并着家人都劝再留一段时日,但油盐不进的裴濯只是笑着婉拒。高家人无奈,只能送上一件比一件厚的裘袄。
“一点心意,万望不要推辞。”
“多谢。”
这回裴濯倒是没有拒绝,从那些“心意”里挑了件颇为厚实的白色狐裘,在众目睽睽下裹在了窈月身上。
窈月的身子抖了一下,但又不好当众拂了裴濯的面子,只能转身就往马车里头钻:“我、我先上车了。”
高廷暗暗点头,自己果然没走眼,这个小郎君的确是这些人里最金贵的。等他们回程时,定要与这位小郎君再深入地攀一攀交情。老丈人当不成,当个异父异母的同姓兄弟也不错。
江柔抿嘴偷笑,正要跟着窈月上车时,手里也被塞进一个暖烘烘的手炉。
“当心着凉。”江柔看向赵诚坐在车外的背影,低低地应了一声,就掀帘进了车内。
坐在车内的窈月看着江柔身后的帘子刚放下,便低低地唤了一声:“姐姐。”
江柔听见了,收起脸上淡淡的笑意,紧挨着窈月坐下,先是抚了抚她冰凉的脸,又探向她腕间的脉:“昨晚没睡好吗?你的脸色不太好。”
“姐姐,”窈月抱住江柔的一只胳膊,像只委屈的小猫一样,低声道,“怎么办?夫子他不是鄞人……我对他的喜欢,是不是错了?”
江柔诊脉的手一僵,扭头看向窈月:“先生亲口跟你说的?”
窈月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他是岐人,是与我家有血海深仇的岐人,我不该喜欢他的……”
“不。”江柔打断窈月的话,却没有再看窈月,而是掀开车帘一角,示意窈月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帘外,窈月目力所及处最远的地方,是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北干山山顶。
江柔的嗓音和飘进来的雪粒一样,冰冰凉凉:“先生没告诉你,取道北干山的原因吗?”
“夫子只说,只说是要绕道。”窈月呆呆地看着远方那片高耸入云的白色山顶,心头有些发颤,有个她不敢信的念头隐隐冒了出来。
江柔放下车帘,倾身在窈月耳边,慢声道:“那里是先生的祖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3-1420:12:43~2022-03-2001:3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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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国子监(七十九)
江柔的话犹如惊雷在窈月的耳边炸响。窈月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嘴无意识地开合着:“他是胤……”
“嘘——你自己知道就行。”江柔抬手捂住窈月的嘴,心里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窈月的反应在裴濯的意料之中。
昨夜地震后,江柔和赵诚因擅自离开向裴濯告罪,裴濯并未多说什么,反倒是朝江柔看过来:“我有一事需劳烦江姑娘。”
江柔略显意外地与赵诚对视了一眼,恭谨上前:“二公子请讲。”
裴濯用目光指了指一墙之隔的地方,低声道:“若明日前往北干山时,她问起我的身份,你无需瞒她,告诉她便是。”虽然没有明指,但江柔也知道裴濯说的“她”指的是隔壁的窈月。
江柔惊愣地抬起头,复又低下头,犹豫半晌才再次开口:“二公子需要我告诉她多少?”
“将你所知的都告诉她。”
江柔又低头默然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角带了几分笑意:“二公子不亲口跟她说吗?”
裴濯苦笑摇头:“我若自己同她说,我怕她多想,误会我挟恩图报。”
江柔立即了然,抿了抿嘴,眼角的笑意更多了:“二公子所虑的是。二公子放心,我会同她解释清楚,不让她误会。”
当江柔和赵诚一起从裴濯房里出来时,赵诚不解地问她:“先生既然不打算瞒小越了,为什么让你跟小越解释,论亲疏关系,也该是我……”
“傻瓜。”江柔轻戳了一下赵诚的额头,打断了他的问话。而后,江柔牵起了仍是一脸疑惑的赵诚的手,笑盈盈道:“走,陪我去看看爹怎样了。”
马车动了,车外轱辘声不断,车内却静得只有江柔一个人的徐徐低语声。
“先生带着我们过
北干山时,会遇上那些前胤遗民。因为先生的身份,那些人不会为难我们,不必忧心。”江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赵……嗯,赵大哥说,北干山上还有另外一群人,被称作‘雪鬼’,是岐人派来监视前胤遗民的。我们最好不要惊动这些雪鬼,若是真不凑巧遇上了,只能让他们从雪鬼变成真的鬼。”
江柔一直等着窈月再问些什么,但窈月渐渐收起最初的震惊后,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车内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事,本该由先生告诉你,但先生怕你误会,故而……”
“误会?误会什么?”窈月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不再听江柔的解释,就起身掀开车帘,朝正在驾车的赵诚嚷道:“停车!”
赵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勒马停了下来:“怎……”
窈月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外头的雪渐渐大了,窈月逆着夹杂雪粒的风疾跑起来,追上前头周合驾的那辆马车:“停!我有话同先生说!”
周合一脸莫名,却也很快就把马车驶停:“哎,张老弟,何事这样急?”
窈月也没搭理周合,直接掀开他车上的车帘,目光越过车内正在啜饮小酒的江郎中,直逼拿着书卷的裴濯,冷声道:“江郎中,烦请您去江姑娘那辆车上。现在就去!”
江郎中偏头看了看裴濯,见他只是放下了书卷并没有出声,便把酒壶严严实实地塞回袖中,下车后又在雪中慢吞吞地走了多时,等身上的酒气淡了些,才由赵诚扶着,上了江柔所在的那辆车。
窈月却没心思留意步伐迟缓的江郎中,也没顾忌浑身都戒备起来的周合,脚步铿锵地踏上车,掀开车帘入内,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裴濯坐下,却一言不发。
车帘外的周合侧耳听着帘内的动静,隔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了细微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尖锐物件划破空气,瞬时绷紧了摸向腰间家伙的手,厉声询问:“二公子?!”
帘内传出裴濯淡淡的一声:“无事,继续赶路。”
周合愣了愣,收回放在腰上的手,重新拿起驾车的马缰:“是。”
等马车再次行驶起来时,窈月手中的簪子尖端依旧抵在裴濯的咽喉处,随着马车颠簸,簪子一端的尖刺已经在他颈项的皮肤上划擦出了一丝血痕。
“我把你说过的话想了一晚上,原谅我脑子不好,刚刚才想明白。”窈月的声音很低也很慢,隐藏于车轮碾压在雪地的窸窣声里,但她此刻钉在裴濯脸上的目光却比抵在他咽喉上的簪子还要尖锐,“你又让江柔告诉我那些,是想让我帮你对付北干山上的岐人‘雪鬼’,还是对付雍京城里的那些大人们?”
裴濯迎着窈月咄咄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依旧淡然,没有答话。
窈月冷笑:“昨晚你说帮我,果然是另有所图。”
裴濯还是没答话。
“我凭什么信你能帮我。”窈月冷笑一声,“你怕是还不知道,要帮我的事有多难吧。”
一直一字不答的裴濯终于开了口:“我知道。”
“令堂身陷岐宫,与你生离十年。”裴濯仿佛没有感觉到咽喉皮肤上的刺痛感,语气如常地缓缓道,“我帮你带她从岐宫离开。”
窈月没想到裴濯竟然真的知晓她娘亲的所在,甚至清楚她心中的谋划,在惊愕中沉默了片刻,才犹疑地问出来:“我娘亲的事……是我爹告诉你的?”
裴濯没有隐瞒:“是。”
“他、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中秋。”
窈月恍然,怪不得当日,裴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郑遂家的飞云楼上,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从飞云楼上救下。但紧接着,她的心又是一窒,她爹为什么会把这些告诉裴濯,他不是应该盼着她和她的娘亲去死吗?
窈月稳住心神,继续直视着裴濯,嗤笑道:“我爹这样说,你就信了?你就不怕我们是串通好的,一起做局诓骗你?”
“我信张将军,”裴濯眼眸里依旧平静地毫无波澜,“亦信你。”
“我从不知,你竟这般容易轻信于人。”窈月讽刺地笑了两声,但拿着簪子的手臂略略放松了些,簪子也离裴濯的脖颈处远了些,“那你打算如何帮我?”
“我作为使团正使,能在岐国皇帝的生辰宴时入宫。彼时,我可以带你一道去。再寻机见到令堂,一同出宫。”
“不可能,宫门看守森严,娘亲根本没机会一起出来。”
“不走宫门。”
“那里没有第二条出路。”
“有的。二十五年前,岐宫中就有人从那条路逃出生天。”裴濯顿了顿,眼神微闪,“不过那是招绝处逢生的险棋,但我定保令堂与你性命无忧。”
窈月将信将疑地盯着裴濯,估量着他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最终,她也选择了信他。
窈月拿着簪子的手缓缓下移,目光也渐渐从裴濯的脸移到他喉咙上的那道血痕上,像是上好的骨瓷里被掺进了杂质裂痕,刺眼得很。她飞快地垂下眼,目光就落到自己手中握着的那支簪子上,看见了簪子尖端上沾染的一星血渍。窈月瞬时觉得这根簪子重过千斤,她无力抬手将它重新插回头顶的发束上,只能尴尬地一直攥在手里。
“我……”窈月低着头不再看向裴濯,语气干巴巴道:“我会帮你想法子应付北干山上的那些岐人细作,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但直接把他们杀死于当场,也会很快被潜藏在附近的其他人发现,你的行踪依旧掩藏不住。”
“那依你看,应当如何?”
“骗他们放我们过去。”
“你想如何骗?”
窈月咧嘴:“我自有办法。”
裴濯点点头,重新拿起书卷:“你有主意便好。”
窈月本以为裴濯即便不追究自己的以下犯上,起码会再苛责自己的冲动几句,但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便抬眼看过去,却见裴濯像没事人一样看起了书,可他的脖颈上的那道血痕还渗着血珠,不禁问:“你……您不对我说,或者对我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
窈月愣了愣,然后上前,拿走裴濯手里的书卷,将那支簪子塞到裴濯的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喉咙上:“这样,您也在这里划我一道口子,就当我给您的赔罪。”
“胡闹!”裴濯挣开窈月的手,下一瞬就将那只簪子从车窗扔了出去,蹙眉看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无需赔罪,我也不用你这样的赔罪。”
窈月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小声嗫嚅道:“可、可是,我……我……”
裴濯看着无措又茫然的窈月,叹了口气:“你若觉得过意不去,便帮我包扎吧。”
窈月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车上还留着江郎中的药箱,窈月在里头翻找了好一阵,找到了创伤药和干净的纱布。
“我先给您上药?”窈月拿着药瓶,询问似的在裴濯的眼前晃了晃。
“嗯。”
得了裴濯的允许,窈月才再次上前。裴濯将头靠向一旁的车壁,露出那截脖颈,好让窈月上药包扎。
窈月盯着那道虽浅但留在咽喉致命位置上的伤。当时她的手只需往前几寸,或是马车用力颠簸一次,此时世上就已无裴濯这个人了。想到此处,她的心里陡然生出强烈的后怕,她无法想象,裴濯死在她的手上,甚至,一想到“裴濯死”这三个字,心里的某个地方就像被无数把刀绞在了一起,痛得她难以呼吸。
裴濯本是用书挡在脸前,让自己混乱的思绪都凝在书页上,却听见身前传来异常的吸气声,放下书看过来,见到的却是窈月越来越红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窈月想要道歉,但出口的话却是一声声的抽噎,“我……我……我不是故意……我……”
大颗大颗的泪随着窈月的啜泣声,落到裴濯的脖颈上,又顺着向下的弧度滑进他的衣领里,很
凉又很烫。
“没事的,我没事的……”
驾车走了好一段,周合还是觉得不安,将马车的速度放缓,偷偷掀开车帘往内一看,看见的就是窈月大半个身子倒在裴濯的怀里,裴濯则用手拍着窈月的背好声好气地哄着她。
周合瞬时被吓得三魂七魄离体,忙将帘子放下重新做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暗道:乖乖,自己最近怎么竟瞧些不该瞧的画面,果然要听命做事才安全,贸然擅动要不得啊要不得。
第80章 国子监(八十)
鄞岐两国以北干山为界,北干山以北是岐国,以南是鄞国,山上却住着不少既不属于岐国也不属于鄞国的胤人遗民。百年前,这些胤人因亡国逃亡至此,借着易守难攻的山势和岐国的庇护,苟延残喘地存活至今。但近些年,岐国与鄞国其他边境上的冲突日益频繁,岐人的铁骑越过北干山南下似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夜色渐深,雪依旧没有停下。雪夜里,本就巍峨高耸的北干山显得越发寒气汹汹,险峻逼人。北干山以南的山脚下是一片黑漆漆的荒林和一处灯火稀稀落落的村落,
突然,村落里的幽暗寂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车轱辘声打破。两辆马车缓缓行过颠簸不平的村间小道,在一处挂着两盏灯笼却只亮了一盏的小院门前停下。
赵诚第一个跳下车,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后,就毫不迟疑地上前敲响了院门。
院门里先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才传来带着浓重口音的问询声:“门外何人?”
赵诚几乎是贴在门上,声音压得极低:“是我。”
院门很快就开了,门里露出一张五旬老者的面孔。他的目光先是在赵诚的脸上停了停:“阿钧?”然后越过赵诚,看向后头的两辆马车,沾染了些雪粒的粗眉蹙起,用气声问道:“来了?”
赵诚无声点头,然后退后两步,来到周合守着的马车边,敲了敲车壁:“先生。”
裴濯应声掀帘下车,迎着那老者打量的目光走到院门前。
“裴某初次登门,叨扰。”裴濯拱手行礼后,从怀中取出那枚六瓣梅花的玉佩,递到那老者眼前。
老者借着门上灯笼朦胧的火光,看清了那玉佩的样式,脸色骤变,双膝一弯,幸亏被赵诚及时扶住,才没直接跪倒在地上。
“莫急,我们先进去。”
老者恍如从梦中惊醒,朝裴濯垂首躬身,声音颤颤:“是是是,请请请!”
窈月掀帘时,看到的就是裴濯被一个陌生的老人家异常恭敬地迎进院子,忙跳下车,紧走几步凑到也刚从车上下来的江柔身边,小声问:“也是胤人?”
“应该是。”江柔把目光从赵诚的背影上收回,正要转身去接还在车内的江郎中时,却发现他早就下了车,已经跟在裴濯的后头进了院子。也不知是闻到了院中的酒饭香,还是忍不住要偷喝藏在袖中的酒,竟走的这般急。
江柔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咱们也进去。”
“好。”窈月扭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四周,忍不住打了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狐裘。不知怎么,她总有种即将进贼窝的感觉。
落在最后的周合并不急着进门,先是将两辆马车在院外栓好,然后头也未抬只是手指微动,院门上亮着的那盏灯笼随即熄灭、他这才拍拍手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可院中倒是有一口不算小的水井。窈月走到那口井边,看着簌簌的雪花从井口落进去,落进看不见底但隐隐有水声的黑暗里。
窈月还想探头往水井里看时,一个高瘦的人影闪了过来,热情却又不显突兀地将窈月拉离井边。
“在外头站久了莫要冻坏了。菜一会儿就能上齐,客人们先进屋吧。”
说话的,是个笑得满脸一团和气的女人,自称是这家主人的儿媳,家中行二被唤作陈二娘。她不由分说地就将窈月和江柔拉进靠西的一间屋子里。
窈月指着裴濯他们被迎进的正堂:“我们不同他们一起?”
“地方小,只能在正堂和西屋分成两席吃,客人们莫要见怪。”陈二娘走到放着一大盆热汤的桌边,手脚麻利地舀出两碗,笑眯眯地递给窈月和江柔,“刚炖好的山鸡汤,喝了暖暖身子。”
窈月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又看了看面前的汤碗,迟迟没伸手去接。
“多谢。”江柔微笑着上前接过汤碗,小啜了两口,而后转头看向窈月,“你快尝尝,味道极好。”
“当真?”窈月半信半疑地接过汤碗,只抿了抿,就忍不住挑眉朝陈二娘赞道,“果然很香!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尝到这样鲜香的滋味。”
陈二娘被夸得眉开眼笑:“客人喜欢就好,稍坐,饭菜很快就来。”
窈月不等坐下,就忙不迭地去盛第二碗:“哇,里头还有鸡腿!姐姐要吗?姐姐不要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窈月的鸡腿刚啃了两三口,眼皮就耷拉下来:“姐姐,我有些困,歇……”话还没说完,她手上的鸡腿就掉到了地上,头也栽倒在了桌上。
江柔放下汤碗起身,调整了窈月晕倒过去的姿势,将她的胳膊交叠在桌上,头则枕在胳膊上,看上去的确像是睡熟了。
“这样应该能舒服些。”
江柔做完这些后,走到门槛边,与一直守在门外不远处的陈二娘对视了一眼后,就合上屋门。就在屋门关上,江柔准备返身时,脖颈上突然一痛,她失去意识倒下去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窈月的声音:“姐姐也睡会儿吧。”
*
陈二娘见西屋的屋门合上后,便走向相隔数丈外的正堂,一轻两重地敲了三下。敲门声刚落,门就从里面被拉开,露出只容一人进出的空隙。待陈二娘一进去,门就再次闭上,连半片雪花都没来得及飘进去。
正堂内,裴濯正襟危坐于上首,除了赵诚和江郎中,还挤挤挨挨地站了十多个人。
陈二娘走到众人前头,朝裴濯伏身下拜,以头触地:“主上!”
其余十数人也跟着陈二娘一齐跪伏在地,低沉却铿锵的声音在不大的密闭空间内回荡:“主上!”
“诸位无需如此,裴某受之有愧。”裴濯看向显然是这群人首领的陈二娘,拱手行礼,“族长您才是当之无愧的主。”
“神玉在何人手中,何人便是我等之主。之前因不知神玉去向,我等才暂且听由琰大人调遣。如今主上归来,我等自然以主上马首是瞻。”陈二娘抬起头,望向裴濯的眼中满是自责,“是我等无用,此番连累主上不得不以身犯险。”
“此事本就因裴某而起,与诸位无关,但事后的确要劳烦诸位遮掩一二。族长和诸位都请起吧。”裴濯看向一旁的赵诚,赵诚会意,忙上前扶起陈二娘。
陈二娘目不转睛地看着扶起自己的赵诚,眼睛瞬时红了,嘴张了张,但还是将最想说的话咽了下去,狠心将目光重新移到裴濯的身上:“这些年来,我等将灵海四周翻了不止一遍,但从未有任何发现。主上即便有神玉的指引,怕是也难在一时半刻里寻到。且不说那里时不时有‘雪鬼’巡山,如今山路积雪极为难行,不如等几日雪化后再……”
裴濯摇头,话语虽轻缓,但坚定不容拒绝:“我明日必须上山。”
陈二娘说:“那我多派几个好手随主上同行。”
“不必,我一人上山即可。”
“这如何使得!”陈二娘又朝裴濯跪下,泛着泪意的眼里既是悔恨又是不甘,“二十五年前的先主之殇犹如昨日。我等即便是拼尽性命,也定要护主上周全!”
“族长不必为我忧心,我上山只是需要做一出戏,并不会害及自己的性命。”裴濯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我的这条命,还要留着去雍京。”
“可是……”
“族长请起,”裴濯再次示意赵诚扶起陈二娘,而后,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个人,“这出戏能否演好,还需诸位帮我。”
等裴濯将他的计划说完
,陈二娘脸上的凝重之色淡了几分,但还是觉得不安,想再开口劝说时,一直站在角落里没言语的江郎中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时辰到了。”
裴濯偏头看了江郎中一眼,轻笑道:“那么此事便这样定了。裴某有些疲累,就不多陪诸位了。”
陈二娘知道裴濯这是要下去歇息的意思,忙道:“后屋的两间房都收拾妥当了,饭菜一会儿也给主上送去……”
江郎中又出声打断:“还要炭火、浴桶和热水。”
陈二娘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裴濯,但裴濯并没解释,只是朝她颔首微笑:“有劳族长安排。”
*
窈月知道裴濯他们定是为了在正堂里说些不能让她听的事情,才要把她迷晕过去,也知道正堂的屋顶上有周合守着,她一旦靠近就会被逮个正着。她便放弃了接近正堂偷听的想法,把江柔弄晕蹑手蹑脚地出了西屋后,直接去了离正堂最远的后屋。
后屋都是睡觉歇息的房间,也是精神最松懈的地方,她就不信他们睡前不再说些什么秘密。
窈月草草地扫了扫后屋的几间房,因为未点灯只能凭感觉挑了间最大的,然后飞快地上了房梁。
她刚在房梁上稳住身形,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磕碰声和说话声。有几人站在外头说话,因为声音不高,窈月并不能听清,只能辨出从外面搬了沉重的东西进来,而后房里的灯烛也被点亮,窈月赶紧往暗角处缩了缩,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随着一阵进进出出的嘈杂动静和房门合上的吱呀声,安静下来的房里响起了脚步声。窈月凝神辨了辨,有两个人,而且都是她的熟人。
“扎针服药已不够了,得接着泡。你若不想这双腿明日折在山上,就好好给我泡一整晚。”
“好,都听江叔的。”
听着下方传来的哗啦水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窈月的脸也随着蒸腾上来的热气变得越来越红。
不一定是自己想的那样。
窈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大着胆子探出半个脑袋,往下面飞快地一扫,但只扫了一眼,她的脑子就嗡的一声炸开,胸膛里的那颗心也随之疯狂乱跳。幸好她的手提前扶稳了,头昏脑涨的她才没从房梁上掉下去。
她对天发誓,她真的只是想来听点墙角,绝对不是为了偷看裴濯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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