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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国子监(八十一)


    等正堂里的人渐渐散了,一直不远不近地站着的赵诚才走向陈二娘,颤颤地吐出一个字:“娘。”


    陈二娘红着眼,伸手摸向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含泪道:“阿钧,苦了你。”


    赵诚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心酸,咧嘴道:“娘,来,我带你去见见江姑娘。”


    陈二娘点头,擦去眼角的泪痕,笑着问:“你的这位江姑娘爱吃些什么?娘去给她做。”


    但他们刚到西屋门前,屋门就突然从里头被拉开。


    江柔脚步踉跄地从门里扑出来,神色惊慌地抓着赵诚的衣襟,急切道:“林钧,不好了!她……她不见了!”


    “什么?小越他……周合!”


    周合慢吞吞地从屋顶上跳下来:“放心,人没丢。”然后指了指后屋,“和二公子一块呢。”


    赵诚疑惑:“可先生此时在沐浴……”


    “沐浴?!”江柔的神色更慌乱了,“这……这……这如何是好?”


    周合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不妨事。二公子进屋前,我就同他说了,张老弟猫在房梁上。”


    江柔神色一滞:“他没说什么?”


    “二公子‘嗯’了一声。”


    赵诚看着江柔脸上的神色由不敢置信的震惊渐渐转为原来如此的笑意,不禁担心地问:“小柔,你……”


    “无事,是我多想了,”江柔为岔开话题,转而看向赵诚身后的陈二娘,朝她盈盈地行礼,“小女江柔,之前只闻前辈之名,今日得见前辈巾帼之姿,实是小女的荣幸。”


    “不必这般客气,唤我‘二娘’就行。”陈二娘看了赵诚一眼,上前握住江柔行礼的手,朝江柔笑得十分和蔼亲切,“你想吃什么,告诉二娘,二娘这就去给你做。”


    “小女与二娘一起。”


    周合见陈二娘与江柔手挽手地朝厨房走去,又见一脸傻笑的赵诚也跟在后头,回头看了眼火烛亮堂的后屋,想了想裴濯那里自己只是个多余的,便也追上去:“等等我!在上头吃了大半夜的雪,我也要吃点热乎的。”


    *


    自以为在房梁上躲藏得极好的窈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试图从浆糊似的脑子里挣扎出几分清明思绪,但鼻间浓郁的药味和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的意识越发肆意不受控制,眼前总是浮现出方才匆匆扫过的那一幕。


    虽然只在氤氲一团的水雾里瞥见裴濯宽衣解带的背影,但足以让窈月浮想联翩,口干舌燥。也不知他脖颈上那道被簪子划破的小伤如何了,可别沾水留疤才好……


    为了止住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窈月赶紧把脑子里不多的圣贤书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来,默背起来:“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窈月本想靠着《周礼》让躁动的身心渐渐平静下来,但背着背着,脑子反而越发昏沉起来,连带着手脚也变得软绵无力,随时都可能要从房梁上跌下去。


    明明她把汤和鸡腿都偷偷吐了,怎么还这么晕,难不成这里的迷药和酒一样,是有后劲的?窈月想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过来,但手刚松开一直扶着的房梁,整个人就再也撑不住地歪头倒了下去。


    裴濯抬头看着房梁上摇摇欲坠的窈月,等她终于撑不住,身子歪斜着滑溜下来时,他早有准备地上前,将已闭眼熟睡过去的她接住。


    江郎中将房梁下燃着的一根线香掐灭,长吐出口气:“四个时辰后才会醒。”


    裴濯将酣睡的窈月以脸朝床内侧的姿势放置在床上,给她调整了几番枕头的位置,而后给她盖上了被子,想了想不放心,又将刚解下了的腰带蒙在了她的眼睛上,虽看着有些怪,但总比将被子蒙在她脸上好些。


    江郎中出声提醒:“水要凉了。”


    裴濯离开床边,朝江郎中讪讪道:“让江叔见笑了。”


    江郎中没多言,只掠了一眼裴濯脖颈上那道半指长的伤,然后用眼神点了点一旁黑乎乎不见底,像是把无数碗药汤倒了进去的浴桶:“脱,泡。”


    裴濯除尽身上的衣物进了浴桶,直到那些又苦又稠的水漫到下巴,才转头看向江郎中,笑得像个听话的小辈:“如此,江叔可还满意?”


    江郎中哼哼了两声:“你明日在山上,至多待两个时辰必须下来,否则你就只能瘫在雪地里等死了。”


    “江叔放心,我定早些回来。”


    “你这话倒是耳熟得紧。一般说这话的,多半回不来。”


    “我若不回,江叔可以去挖些山参灵芝泡酒,也不算白来一趟。”


    “你若不回,我怕是要被你爹拿去泡酒了。”江郎中想起二十五年那桩令裴颐几欲发疯的惨事,真正的血流成河,不禁打了个冷颤,赶紧把袖子里的酒壶掏出来猛饮几口,才略略平复,长叹着道出一句:“不想你爹杀人,你就好好惜命。”


    裴濯知道江郎中所想的是什么,垂眸看着漆黑水面上自己面容的倒影:“不会的,他老了。”


    “裴公若不老,能任由你胡来?”说着,江郎中又仰头啜了几口酒。


    酒意朦胧中,江郎中望着水雾里的裴濯侧脸,恍惚看到了曾经的那个少年郎,不由得俯下身靠在浴桶边沿上,沉声缓缓道:“你可莫要步恒之的后尘啊。”


    裴濯没有接话,闭上了眼,任由酸涩难闻的苦水热气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江郎中也没再说,只偏头往床上那个侧躺着的人形看了看,紧捏着的心里倒是稍稍放松下来。孑然一身时,死自然轻松,但有了牵绊,死就没那么容易了。


    *


    窈月睁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床帐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猛地翻身下床。


    屋里除了一盆快燃尽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再无其他动静。


    窈月一边谨慎地环视着屋内,一边小心地唤了两声:“先生?夫子?”


    没人回应。


    窈月心里泛起不安,推门而出。门刚推开,棉絮般的雪花就夹着寒风迎面扑到


    她脸上,冷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醒了?”嘴里塞着半只馒头的周合不知从门外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把另外半只馒头递给窈月,“吃吗?”


    窈月左右看了看:“先生呢?”


    “上山了。”周合用力嚼着嘴里的馒头,口齿不清道,“一个时辰前雪停的时候走的。等雪停了,我们再跟着过去。”


    “他一个人?”窈月不敢相信地瞪着周合,“没人护着他?你也不跟着?”


    “二公子不让跟着,我不能违令。”周合耸了耸肩,“其实我倒是想去,但二公子要做的事,可不能被第二个人瞧见。”


    “他要……”窈月惊愣,随即反应过来,怪不得他要从北干山入岐,原来是为了去山上找那件宝物。当年,大人几乎将北干山所有的山峰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宝物的半点踪迹,才会重新派人去鄞国找。难道,那件宝物还在山上?


    裴濯三番五次地把她弄晕,居然就是为了瞒着她上山!说到底,还是不信她。不,他选择一个人上山,是不信所有人。


    窈月咬牙:“这个疯子!”说着,她就推开周合,往前院跑,正巧撞见迎面走来的江柔,被她一把拉住胳膊。


    江柔满脸歉意:“你莫要冲动,先生让我们瞒着你,就是担心你如此。”


    窈月重重地吐出一大团白气,将胳膊从江柔手中抽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姐姐宽心,我若没本事,也不敢跟着你们来这北干山。”


    “眼下大雪封山,此时上山是寻死。”


    窈月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陈二娘,猜出她是这里的头儿,毫不客气道:“我不是胤人,我的死活与你们无关。把我的行囊给我,再给我一天的干粮和水,我要上山。”


    江柔皱眉,还想再劝:“你……”


    “上山和下山的路上埋着无数的机关陷阱,你们过不去的。”窈月深深地看了眼江柔身后的赵诚,伏在江柔耳边低声道,“你和林钧好好的留在这里,别去送死。”


    不多时,窈月背上准备好的行囊,又在身上裹了那件白色狐裘,在诸人的目光里,顶着风雪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等窈月的白色背影渐渐和远处的雪色融在一起,赵诚瞟了眼终于嚼完馒头的周合:“你方才演得可真差。等会儿可别露马脚了,小越机灵着呢。”


    周合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演戏我是外行,但跟踪杀人可是我的本行,别说雪上无痕,水上我也能无痕。”


    江柔将一个包袱交给周合,郑重道:“你们路上当心。”


    周合接过江柔递来的包袱,摆手:“走了,岐国见。”说完,几个闪转腾挪后就没了影子。他的确所言非虚,厚厚的积雪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算算时间,主上应该已经到了。”陈二娘将院门合上,目光却望向院中的那口水井,“若此事能成,我族日后就无需再仰人鼻息,藏于深山地底的日子终于能到头了。”


    陈二娘压下心头起伏的情绪:“你们收拾收拾,也过去吧。别耽误到山北接应主上的大事。”


    赵诚上前,握住陈二娘的手:“娘,你保重。”


    陈二娘凝视着赵诚,眼中泪光闪闪:“不用担心我。”


    江柔见状,没有打扰母子话别,去寻江郎中。江柔本以为自己爹定是又躲在哪里偷喝酒,却没想到江郎中正蹲在漏壶旁,凝视盯着上面的刻度,嘴里念念有词:“两个时辰,莫要误啊……”


    第82章 国子监(八十二)


    北干山连绵千里,大大小小有无数山峰,因为北地寒冷加上地势高,一年里大半的时间都被冰雪覆盖,但山上有一处湖泊,被最高的十座主峰环抱簇拥着,湖中的水不仅从不结冰,甚至还冒着热气,远远看去像是被一团仙气围绕,被当地人视为神灵的居所,将其称为“灵海”。


    窈月对北干山上的这处湖泊并不陌生,她离开桐陵之前,每年都会跟着那位大人来此处。虽然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会带她并且只带她一人来这里,眼下却无比庆幸她来过多次,才不至于迷失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窈月在山上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风雪也小了许多。她止住步子,解下腰上系的水囊,仰头灌了口水,因为喝得急,呛得连连咳嗽。咳嗽声在山间回荡,越发显得冷寂。


    这一路走来,窈月都未曾发现有人走过的痕迹。眼见离湖泊越来越近,她的心里却是越来越慌,她能毫无阻碍地上山,可是裴濯认路吗?


    窈月转身,看向山下的方向,裴濯该不会倒在半路然后被雪埋了吧?


    但很快,她就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裴濯不是傻子,他既然大老远地跑来这里,要由此入岐,自然是有上山和下山的法子,但又不让她跟着,显然这法子不是她所知道的路径,也不能让她知道。


    “既要防我,又引我来……”


    就在窈月寻思裴濯到底欲意何为时,一道利喝伴着一支利箭朝她疾飞过来。


    “何人?竟敢闯山!”


    窈月闪身躲过箭矢,然后朝箭射来的方向,用岐语回道:“我奉大司马之命,你说我是何人。”说着,窈月拉下用来挡风御寒的狐裘风帽,迎着光线露出自己的脸。


    “窈大人?”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从被雪覆盖的矮树丛后钻出来,身上穿着灰白交杂的皮袄,像是被堆出来的高大雪人一样,步伐有力地走到窈月面前,拱手行礼,“小的眼拙,才认出是大人。去年大人随大司马上山时,小的有幸陪同。今次,大人是一人上山?”


    “我奉命上山,再顺路回去。”窈月故意说的含糊,“山上的胤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两日前地震时,略有骚乱,但已被小的们平息下去。”那人暗暗打量了窈月几眼,又问道,“大人要往山中何处?可需小的陪同?”


    “我自有安排。”窈月掠了对方一眼,“怎么,我来山上的缘故,也要向你交代吗?”


    “不敢不敢。只是山间路道复杂,大人千万当心。”


    “山上的路我闭着眼都认得。待我完事了,会自行下山。你回去跟其他人也说一声,无需管我。”窈月将风帽重新戴回头上,绕开那人,直接踏雪而去。


    “是。”那人等窈月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抬头去瞧窈月的背影,认出是去灵海的方向后,并没有跟上去,而是急忙返身朝另一个方向疾行。


    那人奔去的方向是一处门窗紧闭的木屋。不算大的屋内生着炉火,三四个人正围坐在火边,有的冷得跺脚搓手,有的饮着热酒暖身。


    “还是少喝点,这几日咱们得警醒些。”


    “怎么,那些胤人又不安分了?”


    “就是这段时间他们太安分了,才觉得他们想生大乱子。”


    “瞧把你愁的,一群乡间野人能在这山上生什么大乱子!难不成他们还敢下山?”


    “放心吧,虽然山上只有咱们兄弟几个,但到处都是迷障和陷阱,除非那些胤人生了翅膀,否则别说下山了,连门都出不了。”


    “但愿只是我多想了。不过,老大去湖边转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唉,老大和那些胤人一样,把那湖当宝贝了。大雪天的去湖边也不怕掉水里!”


    “老大硬要去喝风吃雪,咱们也拦不住,咱们继续喝酒,来……”


    突然,紧闭的屋门被推开,冲进来一个灰扑扑的


    人影:“快!飞书去雍京问问,是否曾有让人上山的命令!”


    屋内的人见状,都慌乱地站起身,纷纷询问:“老大!发生什么了?”


    “那些胤人在作乱?”


    “有贼子上山了?”


    被唤作“老大”的人并未多做解释,一脸火烧眉毛的模样:“别问,赶紧的!”


    其他人只好放下手里的酒肉,有的拿来纸笔,有的点燃蜡烛,有的捉来鸽子。等把密文写好,又被蜡油封住揉搓成蜡丸,才被小心地塞进鸽子腿上绑着的一个拇指大小的机关里。


    做好一切后,众人都松了口气,连同一开始急得火烧眉毛的人也舒缓了神情,一手握着鸽子,一手推开屋门准备出去:“你们同我一道去湖边……”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尚未被完全推开的门外忽的袭来一阵烈风,他“唔”地闷哼了一声,就脸朝下地倒了下去,手脚抽搐,嘴里除了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鸽子也被吓得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在屋子里一阵乱飞。


    屋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瞧见一个人影,踩着倒地抽搐的人肉垫子,从门外头走了进来。


    “哟,有火呢,我也来烤烤,冻死了。”周合“呼”了口气,旁若无人地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在离炉火最近的位置蹲下。


    “你是……”


    “老大被你……”


    “哪来的……”


    可他们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不管怎么动嘴唇都吐不出一个字,等意识到为什么说不出话时,剧痛伴着血肉从嘴里喷涌而出,但他们还没看清动手者的模样,眼前紧接着就是一凉,而后就陷入黑暗。


    “二公子说不能杀人,但没说不能拔舌剜眼。你们别乱动,不然手脚筋也保不住了。”


    “嗤嗤嗤”的呼气声和接二连三的倒地声此起彼伏,周合都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将手中薄如纸的软剑置于炉火上,旁若无人地絮絮道:“瞧这天冷的,把我的宝贝都冻硬了。来,宝贝,咱们一块烤烤。”


    等火舌将剑身上的血迹舔舐干净后,周合才不急不缓才地将软剑像条灵活的蛇一样卷回腰间。


    “算算时间,二公子也该遇上张老弟了吧。”周合自言自语地说完起身,灭了炉火,又推开所有的门窗,看向一直被困在屋内胡乱扑棱的鸽子,“快,报信去吧。”


    那鸽子似乎十分通人性,双翅一展一扬,就飞出血腥味浓郁的屋子,朝北边的天际飞去。


    周合踩在倒在血泊里的几人背上,脚不沾血地出了屋子后,伸了个懒腰:“杀人放火可比雪天爬山要轻松多了。唉,二公子,您可千万要得手,我可不想再爬一次了。”


    *


    窈月虽然狐假虎威地支开了一个在山上巡视的岐人,但她知道对方心里定是不信的,若是一会儿再遇上其他岐人,或者运气不好,遇上居住在山上的胤人,她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她得赶紧找到裴濯,把带他下山去。


    窈月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雪已经停了,太阳也从云层里探出头,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窈月险些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眺望,已经能隐隐看见湖泊上空蒸腾的雾气了。


    这一路上,窈月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若是在湖边没瞧见裴濯的踪迹,他要么是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走了,要么就是骗她的他根本没上山。骗她的原因也简单,裴濯他们有不用上山就能过山入岐的法子,但不能告诉她这个外人。


    窈月爬上最后一个山坡,被群山环绕的偌大湖面出现在她的面前。窈月并不打算绕着望不到边的湖周走一圈,而是径直朝湖的西面走去,那里有一片由黑色石头垒成的石林,是胤人祭祀先祖的地方。


    每每大人带她上山时,都会让她进那片石林里转悠,再随便拣几块石头扔进湖里。她问过这样做的原因,大人只说是胤人祭祀灵海中神灵的习俗,他们入乡随俗而已。她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再问,便把往湖里扔石头当作一种游戏。


    江柔说裴濯是胤人,虽然窈月想不通身为皇亲国戚的裴家怎么会跟前朝余孽的胤人扯上关系,但若是裴濯当真有胤人血脉,又当真冒雪上山来寻物,那最可能是去了湖边的那片石林。


    离湖面越来越近,迎面的风也渐渐和缓起来,不再冷得宛如刀割。窈月的目光在湖边不住地来回逡巡,一边疾走一边默念:“你最好真的在,不然我没地方寻你,就直接下山了,可不管你死活……”


    在湖边修整地一马平川的平坦路上,那片拔地而起的黑色石林格外突兀显眼,而在那片黑沉沉的暗影里,眼力好的窈月没太费劲就瞥见了一个浅色的人影。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但窈月仍能一口断定那人影就是裴濯。


    裴濯竟然当真在哪里!他竟然没有骗自己!


    窈月心里一时说不上是惊疑还是惊喜,脚下却已经开始朝着石林的方向跑了起来。


    但裴濯并不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而是背朝着石林,面朝着湖水,缓步走去。


    窈月的眼皮猛地跳了起来。不是吧,他上回在那岛上的深坑里被海水淹了不够,这回又爬到北干山上要跳湖?!


    第83章 国子监(八十三)


    “裴濯!”


    窈月脚下生风地冲过去,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裴濯的怀里,双手环过他的腰,紧紧地将他抱住,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怒声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裴濯被窈月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低头看着她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冷风吹的通红的脸,哭笑不得:“我为何要死?”


    “你不是要死?那你……”窈月从裴濯的怀里抬起头,对上他明晃晃的视线,窈月的心止不住地颤了颤,赶紧低下头并松开他往后跳出两步,结巴道,“那、那你好端端的,跑、跑到湖边来做什么?”


    “只是如此。”裴濯说着抬起手,往远处的湖面悠悠地一抛,紧接着就是“噗通”的一道入水声。


    窈月循声看向湖面,看见那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你……你是要扔石头?”


    “不然呢?”裴濯从湖面上收回目光,看向窈月,“你来此,是要做什么?”


    “我……和你一样。”窈月俯下身随手捡了一块黑色的石头,走到裴濯身边,面朝湖水抡起胳膊,用尽全力往远处扔去。


    “哈哈,我扔的比你远!”


    裴濯笑了:“你考试时的胜负心也这般强就好了。”


    窈月撇了撇嘴,又拾起一块黑石头扔向湖面,看着涟漪层层生起,又渐渐淡去,问道:“不过这扔石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祭祀先人。”


    “就像烧纸钱一个意思?”


    “嗯,胤人死后,会将棺椁沉入水中……”


    “这我知道,”窈月想起之前在那岛上,自己险些被当成被生殉的活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又将好几块石头扔进湖里,“你们胤人讲究入水为安。你们的这些习俗可真怪。”


    裴濯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天,见天色再次暗了下来,知道风雪又要来了。他不再耽误,走向窈月,声音比平时更低了些:“还有一个习俗,你想不想知道。”


    “什么习俗?”窈月回头,就瞧见裴濯朝自己走近,莫名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料手腕竟被裴濯握住,还不等她挣脱开,掌心里就被塞了一块触感微凉的东西。


    窈月惊得瞪大了眼:“这是……”是那块六瓣梅花的墨色玉佩,但不知怎的,窈月竟觉得这玉佩和她扔的那些黑色石头很像,颜色、触感……


    窈月想把玉佩拿到眼前仔细瞧,下意识地收拢五指用力地握住了玉佩,却不料玉佩像是突然间长满了尖刺,她猝不及防地被扎疼了,手指一松,玉佩眼见着就要从掌心滑落下去了。


    裴濯像是早就料到玉佩会从窈月手里滑落,伸出手将那块玉佩又按回窈月的掌心,不仅如此,他的手指顺势一弯,穿过窈月五根手指间的缝隙,相


    互握在了一起。


    窈月看着面前十指交缠的一幕,感觉自己的这只手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僵硬成了石头,动弹不得。她不敢抬头去看裴濯的表情,头昏脑涨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出话来:“这……这又是什么习俗?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你、你、你要跟我拜、拜把子?”


    裴濯语焉不详道:“以后,你便知道了。”说着,就抽回了手,并把那块玉佩也一块收了回去。


    “又卖关子……”窈月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却发现找不到任何伤口痕迹:“咦?没伤……可我明明感觉被尖锐的东西刺到……”


    窈月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裴濯突然身子一矮,她想也没想就上前扶住,急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腿疼?”


    裴濯倚靠着窈月才勉强站立住,脸色苍白道:“江郎中说山上极寒,我不能久待……”


    “那你还上山!”窈月一边气得咬牙,一边将身上的狐裘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裹缠在裴濯的腰上,将他的两条腿粽子似的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倒像是给他穿了条白裙子。


    若是平时,窈月定会偷笑,但眼下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还能走吗?”


    裴濯苦笑:“这样,我即便是能走也走不成了。”


    窈月将裴濯的一条胳膊横放在自己的肩膀上:“那我背你下山。”


    但她自信满满地刚迈出一步,就差点踉跄地跌倒,粗声粗气道:“你……你还挺沉啊。”


    裴濯在窈月看不到的身后,弯了弯唇角:“受累。”


    窈月半背半拖着裴濯,才离开湖边,风雪就再次袭来。寒刀似的风夹着冰凌似的雪迎面扑向窈月,她又累又冷,大口喘着气道:“不行……得、得先找个地方,避、避一避。”


    窈月想起之前那个巡山的岐人离开的方向,料想他去的地方多半是他们在山上的藏身处,虽然又要编瞎话,但好过冻死在外头的风雪里。


    窈月深呼一口气,换了个方向:“走这边。”


    裴濯的目光从身边一块尚未被雪彻底覆盖的岩石上掠过,上面有一道难以察觉的刻痕,是周合留下的,而刻痕所指的方向,正是窈月要去的地方。


    在越来越急的风雪里,窈月终于看到木屋,悬起的心放下了大半,但还是忍不住气喘吁吁地嘱咐裴濯:“一会儿……如果有人问你……问你话,你……什么也别说,也不要管我说什么……你、你装……装哑巴就好。”


    “好。”裴濯一边应声,一边探看木屋的四周,发现离屋子不远处的侧面堆了五个半人高的雪人,大致猜到了周合的所作所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窈月在木屋外一边冷得跺脚一边敲门,但许久都没人应,只能透过门缝往里瞧:“人呢?都不在?可是里头是亮着的呀。”


    “许是主人出门了,不如推门试试。”裴濯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直接推门,窈月根本来不及阻止:“哎呀,你慢……”


    门“嘎吱嘎吱”地就朝里开了,热气裹着酒香扑面而来,窈月欣喜地几欲落下泪来,炉火正盛的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天果然还是疼她的。


    窈月忙扶着裴濯进去,乐呵呵道:“主人家果然不在,那我们只能失礼打扰了。”


    裴濯刚坐下,窈月就忙不迭地四处转悠:“看这炭火,烧了有一阵了,主人家应该没离开多久,多半没这么快回来……果然有酒,还是热着的。你要不要喝点,可以暖身子的!”


    裴濯还没开口,窈月就直接仰头饮了一大口:“居然是桐陵的酒!他们倒是会挑,便宜我了。”说着,掀起酒壶的盖子,直接往嘴里倒。


    裴濯蹙眉:“少喝些。”


    眨眼的工夫,窈月手里的一壶酒就被她喝尽了。窈月抹了抹嘴边的水渍,看着一脸担心的裴濯,笑道:“你们胤人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习俗,我们桐陵也有,比如喝酒的时候,我们不是划拳行酒令,是围着桌边跳胡旋,谁转得少,谁就要罚酒。每次我都是赢的那个。不信?你瞧!”


    说着,窈月就围着裴濯跳起了胡旋。她转啊转啊,不知是酒劲上来还是被炉火熏昏了头,脑子晕晕乎乎的,整个身子就歪着倒了下去,不偏不倚,就倒在了裴濯的怀里。


    裴濯看着倒在自己怀里,却冲自己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窈月,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沉默了半晌才沉声说了一句:“你醉了。”


    “我没醉,桐陵城里最烈的酒,我能一口气喝十坛不打酒嗝……嗝……”窈月赶紧拿手捂住嘴,然后偷偷用眼角去瞄裴濯的表情,只见跳跃的火光下,裴濯的脸上红晕越发明显。


    窈月见状,在心里哼了一声。果然男人都吃投怀送抱这一套,连看似清心寡欲的裴濯也不例外……不过这酒劲还真大,脑子越来越晕了……她用力地摇摇头,让自己恢复几分清醒,然后指着裴濯的脸笑道:“你的脸好红啊。”


    裴濯按下窈月的手指,别开脸:“是被火烤的。”


    见裴濯有回应,窈月更乐了,龇牙笑地瞅了裴濯好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以前有没有姑娘这样坐在你怀里,这么近得看你?”


    裴濯愣怔了一瞬,似乎真的仔细回想了一番,才回道:“没有。”


    裴濯的回答让窈月更加得寸进尺,她大着胆子伸出手臂揽住裴濯的脖子,将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拉得更了近些。


    “那肯定也没有姑娘这样坐在你怀里,说你长得很好看吧。”


    窈月这般的孟浪言行,按照裴濯从小学的礼数规矩,应该把她推开,然后再以夫子的口吻,义正言辞地训斥教导她一番,但他没有。


    此刻,他全部的视线里,都是她,弯弯带笑的眼睛,因呼吸而翕动的鼻子,花瓣一样微微张着的嘴唇。


    为了镇定神思,他闭上了眼,却还能闻见她鼻息间的酒气和她肌肤上的气息,搅得他的思绪纷乱。虽然瞒着她,但礼已成,或许可以……不行,不能趁人之危……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徐徐图之……


    裴濯勉强理清了思绪,突感肩膀略沉,睁眼一看,窈月已经歪着脑袋,靠在他肩头呼呼睡过去了。


    裴濯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窈月,旁边的炉火突然蹿起来“崩”了一声,睡梦里的窈月像是被吓着了,手臂又揽上了裴濯的脖子,身子也跟着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裴濯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等窈月的动作和呼吸声重新平静下来,他才小心地环抱着她,离炉火稍微坐地远了一些,然后手掌轻轻盖在她的耳上,替她挡下一切杂音。


    周合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裴濯抱着窈月的场景,顿觉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还好裴濯开了口:“把门关上。”


    周合一边赶紧回身关门,一边忍不住为自己在酒壶里下蒙汗药的这招鼓掌,把张老弟迷倒,可比让他直接上手把人打晕带走容易。他真怕自己手上的力气没能掌握好,没有打晕而是直接打死……若真是打死……周合想起进门时看到的裴濯眼神,不由得心虚地咽了咽唾沫。


    裴濯将那件狐裘重新裹在窈月的身上,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了她的口鼻,然后把她横抱了起来:“外面的雪人……”


    “二公子放心,人都活着,我一会儿就把他们挖出来,搬回这屋里。”周合赶紧解释,还不忘伸手去接裴濯手里的窈月。


    “好。”裴濯点头,但并没有把抱着的窈月交给周合,而是绕开他直接走向门的方向,“下山吧。”


    周合看着自己伸出去只接住了一团空气的胳膊,尴尬地收回来挠了挠头,但看着裴濯走出门外踏入风雪里的身姿,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赞道:“二公子真是越来越像老大人了,让人安心。”


    第84章 国子监(八十四)


    窈月很少做梦,即便是做


    梦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但这次,她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中。


    似真似假的场景里,从来没醉过的她居然喝醉了,还倒在了裴濯的怀里调戏他……可裴濯不仅没恼她,还把她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再接着,裴濯抱着她在一条狭窄逼仄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这是没有尽头的黄泉路,直到她听见了她爹的声音!


    她拼命地想要睁大眼,想辨认清楚说话的人是不是她爹,但她的眼前始终弥漫着一团黑雾看不清,甚至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能感觉出这个和她爹如出一辙的声音离她很近,语调却是她从没听过的慈爱温和。正当她要以此为依据断定果然是梦时,那个声音陡然间消失了,裴濯的怀抱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和寂静。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一直深陷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死气里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入水时的动静。她抬起头望过去,浓稠的黑雾里,缓缓飘落下一个白色物什,起初远远看过去像是一片白色羽毛,慢慢又看着像是一只白色的大鸟,等更近了些才隐隐辨认出是一个人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地极目望去,眼珠几欲脱框而出,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是她的娘亲!


    窈月猛地睁眼醒过来,可不仅脑子又昏又涨,眼前的一切也都像是在旋转,而且身上也不舒服,忽冷忽热,手脚更是软软绵绵的仿佛没了骨头一样,连身子也撑不起来,只能又躺回原处。


    “别动,”江柔伸手探了探窈月的额头,“你在山上受凉染了风寒,一直昏睡,现在还发着烧。”


    窈月张了张口,声音沙哑极了:“我……我在哪儿?”


    “望城的驿馆。”江柔往床边的火盆里又添了块炭,“药还在熬着,一会儿给你端来。”


    “望城?”窈月捧着昏昏沉沉的脑子,努力回想,“我记得,我之前是在北干山上……”


    “你和裴先生困在山上,周合和赵诚发现了你们,把你们背下山来的。”江柔说得轻描淡写,但窈月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此刻她的脑子像是一锅烂粥,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


    江柔接着说:“两日前我们就离开了北干山的北麓,今日落日前到的望城。万幸在大雪封山前下了山,不然可赶不上在城门落锁前进城了。”


    窈月皱着眉,思索了半晌,才艰难地记起一件事:“裴濯呢?他的腿……”


    “放心,我爹已经诊治过了,无大碍的。”


    窈月稍稍松了口气,缓慢地琢磨起江柔话里的其他事:“你说我们在驿馆……使团,使团已经到了?”


    江柔点头:“岐国国君派了位皇子来迎接,使团为了不失礼数,快马加鞭提早到了几日。”


    “皇子?哪位皇子?”


    “岐人称呼他为十殿下。”


    “十……魏琊?”窈月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吸鼻涕的小男孩,在心里暗暗嘲笑,“派个鼻涕虫来做什么?”


    窈月从回忆里收起思绪,虚弱地偏过头,看了看正被风雪吹得砰砰作响的窗:“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雍京?”


    “先生说等你好些后再启程。”


    “不必等,”窈月强打精神,抓住江柔的手,“姐姐,烦请你去跟裴濯说,我的病好了,没事了。明早,明早就可以出发去雍京。”


    江柔蹙眉:“可你……”


    “姐姐,你放心,我身体向来强健,底子好得很,明早肯定都好了。”唇色惨白的窈月朝江柔挤出一个病恹恹的笑容,“再说,姐姐神医妙手,我喝了姐姐熬的药,哪有不好的道理。”


    江柔看着窈月脸上的倔强之色,便没有再多说,将一只温热的手炉塞到窈月的手中,再把她的手放入厚厚的被褥下:“你再睡会儿吧,我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


    “辛苦姐姐。”等江柔步出屋子,窈月连睁眼的力气都耗尽了,重新闭上眼,听着外头越来越肆虐的风声,心跳声和呼吸声也随之越来越重。


    岐国,雍京,她终于可以见到她十年未见的娘亲了。


    *


    窈月半睡半醒间,听到屋门再次被推开,又听见脚步声来到自己的床前,还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便当是江柔拿着药回来了。


    窈月闭着眼,朝屋门的方向翻了个身,口齿含糊道:“姐姐你来了。”


    窈月没听到回应,却感觉到一只手臂从自己的颈下和枕头间穿过,动作轻缓又不容拒绝地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浑身无力的窈月依靠着那只手臂,刚勉强直起身子,唇边就碰到微凉的瓷碗边沿。她下意识地低头抿了一口,但还没咽下就又吐回了碗里:“唔……好苦!”


    “苦口良药。”在窈月耳边响起的声音,不是江柔,是裴濯。


    窈月睁开眼,差点把“裴濯”两个字脱口而出,忙咳了两声掩饰过去:“咳咳,先生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裴濯将药碗又往窈月的嘴边送去,“趁热喝。”


    窈月看着碗里散发着酸苦味的浓黑药汁,皱眉小声道:“太苦了。”但即便这样说着,她还是听话地顺着裴濯的喂药姿势,小口慢啜着将全部的药汁饮下。


    窈月被药苦得险些呕吐出来,好不容易忍着咽下了,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可裴濯擦去了她嘴角的药渍后,就扶着她重新躺下,连安慰的话也没说一句。


    窈月委委屈屈地缩回被子里,看着正为她掖被角的裴濯,哑声问道:“我们……使团明日启程去雍京吗?”


    裴濯没立刻回答,仔细掖好被角后,又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传来的温度依旧滚烫。


    裴濯看着因发烧而面色绯红的窈月,轻声道:“我还需留在望城处理些事情,得过几日再启程。”


    窈月追问:“过几日呢?”


    “至少两日。”裴濯顿了顿,“你如此心急地想去雍京,是为了令堂?”


    “是,”窈月瞪大眼睛,极力让自己迷糊混沌的意识清醒一些,语气急切但气息却不太稳当,“我感觉娘亲现在不大好……所以想早些进雍京……宫里可以先不去……但进雍京城越早越好……我可以自己先探探……你帮帮我,好不好?”


    “放心,我答应过帮你便不会食言,你好好休息。”


    窈月见裴濯拿起药碗一副要走的模样,加上又没听见裴濯明确的答复,急得手从被子里挣脱出来,拽住裴濯的衣袖:“只要你速速带我去雍京,我什么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你想告诉我什么?”裴濯看着攥紧自己衣袖却在不断发抖的手,轻叹一声,俯下身与窈月那双水汽朦胧的眼眸对视,“你又能告诉我什么?”


    “我……”窈月语塞,裴濯知道她娘亲的下落,自然就知道她的身世来历和她出现在他身边的目的。是啊,她这个早已被他看穿的骗子,哪里有资格和本钱与他谈交易呢。


    窈月攥着裴濯衣袖的手一点点松开,咬牙忍着眼里的泪意:“是我自作聪明了……我自己想法子……”


    “雍京城中传来消息,岐宫内一切如常并无异样,你无需担心。”


    窈月猛地抬起头,一滴泪从泛红的眼眶里滑落:“当真?”


    裴濯点点头,伸手拭去已经滑落到


    窈月下腭处的那滴泪:“不过,你想以这样的病容去见令堂吗?”


    窈月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赶紧扯过被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然后又用被子裹住脑袋,挡住大半张脸,瓮声瓮气地问裴濯:“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吗?”


    裴濯看着窈月只露出的一双眼睛,微微笑道:“像只挨饿受冻的小花猫。”


    窈月听了,把脸遮得更加严实:“那就是很丑的意思了。”


    “别胡思乱想。”裴濯将窈月挡脸的被子扯下几分,露出她的口鼻让她呼吸顺畅,又重新替她掖好被角,“好好休息。”


    窈月望着裴濯转身离去的背影,没忍住又唤了一声:“先生。”


    裴濯止住步子回头:“还有事?”


    “我记得我在山上的时候,和您一起进了一处小屋,后来……后来的事就记不大清,我……”窈月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掩藏不住的尴尬,“我可曾对先生有……有无礼的地方?”


    裴濯道:“不曾。”说完,他便提步走出了屋子。


    “太好了,”窈月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安心地收回所有的神思闭上眼,“那些乱七八糟的果然都是梦,娘亲定也好好的。”


    裴濯合上窈月的屋门,只走出了几步,廊下转角处的暗影里就步出了一个人,是个锦衣华服但面容稚气的少年。


    裴濯将拿着药碗的手收于衣袖内,而后走上前,神色自然地问道:“殿下夜半至此,可是有要事?”


    少年的脸上浮起笑容:“我在房中看书,看到一处颇为不解,便出来走走,凑巧于此遇见裴大人。听闻裴大人曾在贵国国子监中为夫子,有八斗之才,能否请裴大人为我解惑一二?”


    笑容可掬的少年面向着裴濯,眼神却飘向窈月所在的屋内。


    裴濯抬起手,袖摆在少年的眼前拂过,截断他看向屋内的视线:“殿下请。”


    第85章 国子监(八十五)


    窈月是被渴醒的。


    屋外的冷风还在寒夜里呼啸,风里夹带的雪粒不断拍打着窗上的琉璃,屋内的炭火却在铜盆里烧得极旺,持续地吞吐着融融的暖意。


    窈月身上倒是不怎么觉得冷了,可喉咙干得紧,稍稍吸口气,都像是刀子在上面割过一样。


    窈月一边在心里抱怨岐地折磨人的气候,怪不得岐人做梦都想南下,一边从床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伸手摸向床边案几上的茶盏。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炭火燃烧发出的点点光亮,意识尚未彻底清醒的窈月半闭着眼,在晦暗不明里一口饮尽杯盏里的温水,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甚是满足地咂了砸嘴。


    “还要喝水吗?”昏暗的一角突兀地响起人声,惊得窈月的背脊瞬时紧绷起来,手里的杯盏想也没想就朝声音传出的地方掷去。


    随着刺耳的破碎声响起,灯烛被点亮,窈月这才看清发出人声的是谁。


    “裴……咳咳,先生?”窈月以为自己又是在梦里,用力地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但面前的裴濯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一手端着烛台朝她走近,另一只手则探上她的额头。


    “烧退了,”裴濯从窈月的额头上收回手时,还拂开了她额前乱糟糟的发丝,将她渐渐清明的眼眸露了出来,“精神看起来也好了许多。”


    窈月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四处乱飘的视线瞄到裴濯身后一张搭着毛毯的长榻,惊得眼珠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张口结舌道:“您您您您一直守在我……守在这儿?”


    “是江姑娘守着,我方才让她回去歇了。”裴濯将手上的灯烛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看着唇瓣微张神情明显呆愣的窈月,又问了一遍,“还要喝水吗?”


    窈月从意外和惊疑里回过神,身子往床内侧缩了缩,掩嘴咳嗽了几声,无力地摇头道:“多谢先生,不必了。您也回去歇着吧,免得我把病气过给了您。”


    裴濯没做声,转身往外走,却并没有出门,而是走到外间的桌边,拿起茶壶杯盏倒了杯水,而后端着杯盏重新走回到窈月的床前。


    “水有些烫,你待会再喝。”


    裴濯将盛着热水的杯盏递给窈月,窈月犹豫了一下,硬生生地止住想伸手去接的动作,又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原本坐直的身子顺势塌下去大半,声音比之前发烧时更加气若游丝了:“有劳先生……您去歇吧,我没事的,再睡会儿就好了。”


    裴濯看着故意垂着头,用一头鸦发遮挡住脸上的表情,但浑身都写满“心中有鬼”四个字的窈月,并没有直接戳穿她,只是俯下身将手中的杯盏搁在案几上时,一旁的烛火被杯中升腾起的热气冲得来回摇晃,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窈月被这轻微的动静吓得身子一抖,惶惶地抬起头,正好撞上咫尺外裴濯含笑的眼睛。


    “你好好休息,别乱跑。”


    窈月的心猛地提起,她刚刚的脑子里的确正在琢磨如何溜出屋去,和魏琊私底下偷偷见一面。正好她可以用卧病在床做掩饰,也不会惹人怀疑。但裴濯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他会读心术不成?


    窈月心里乱作了一团,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朝裴濯露出一个病恹恹的笑容:“是,都听您的。”


    “来。”裴濯扶着神色蔫蔫的窈月重新躺回床上,看着她眼角眉梢挂着的丧气,终究还是不忍心,低声道:“已与歧国使者议定,明日启程前往雍京。”


    窈月一听,方才还黯淡无光的眼眸瞬时亮了起来,中气十足地道:“当真?”话一出口就察觉到失言,她赶紧埋下头,用生硬的咳嗽声掩饰:“咳咳咳咳……没因为我的病而耽误使团的大事,当真是太好了。”


    看着窈月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裴濯的语气也轻快了起来,抬眼指了指案几上的灯烛:“可要灭灯?若你再要投杯掷盏抓贼,还是亮着灯更稳妥些。”


    窈月听出裴濯是在打趣自己扔东西的准头不行,将下半张脸藏在被子下吐了吐舌头,闷声道:“那就亮着吧,反正用被子蒙着脸我也能睡着。”心里却忍不住暗自哼了哼,要不是因为她在床上躺久了既没吃又没喝导致手上没力气,之前扔出的那个杯子定会分毫不差地砸在那个“贼”的脑门上。


    窈月还在不服气,眼前突然一暗,是裴濯把灯烛吹灭了。


    黑沉沉的屋子里,窈月看不清裴濯的面容和身形,但能听到裴濯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被一只大手轻轻抚过头顶,令人安心:“睡吧,不会有贼人来的。”


    “嗯。”窈月暂时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十分乖巧地闭上了眼。


    窈月再睁眼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雪后初霁的曦光透过厚厚的琉璃窗倾洒了进来,晃得她眯起了眼。她一边支起身子,一边侧头去瞧离床不远的那张长榻,空空如也,没有毛毯也没有人。


    她的心也随之空了一块,捧着脑袋艰难地回想,难道又是自己在做梦?


    窈月正愁眉苦脸地想着,屋门被轻轻推开,她立即循声抬头看去,可等看清来人后,唇角上扬的弧度垮了几分:“姐姐你来了。”


    江柔捕捉到窈月笑容下一闪而过的失望,知道她期望见到的人是谁,却故意装作不知,只抿唇笑着问道:“醒了,好些了吗?”


    窈月背靠着床柱,将身子坐直了些:“多亏了姐姐的回春妙手,我昨日看人都重影,要么脸大如火盆,要么腰宽赛水桶。可我如今看姐姐脸如鹅蛋面若春花,就知道自己是大好了。”


    “贫嘴。”江柔将手里的案盘放到床边的案几上,摸向她腕上的脉,静了几息后道:“果然好多了。”


    窈月的两只手蠢蠢欲动地捏起被角:“那我……”


    “别急着下床,先吃些东西,”江柔按住窈月准备掀被起身的手,“吃饱了才有力气。”


    窈月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床上,往江柔端进来的案盘上瞅了一眼,摆了好几个碗碟,万幸的是,其中并没有药碗。


    窈月拿起其中的一碗白粥,一边往嘴里呼哧呼哧地灌,一边口齿不清地含糊道:“我吃这个就行,顶饱的。”


    “慢些慢些,当心噎着,要不要喝水?这杯里的水凉了,我……”


    “等等!”


    窈月这才注意到案几上除了江柔端进来的案盘外,还有一


    只盛着水的杯盏和燃了一小截的灯烛。


    看来自己不是做梦啊,裴濯晚上真的来过。


    想到这点,窈月的嘴角眉梢忍不住又弯了起来。


    江柔看着窈月脸上掩不住的笑意,问:“怎么了?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只是想起昨晚上做了个梦。”窈月双手捧着粥碗,冲江柔眨眨眼,“抓贼的梦。”


    江柔掩嘴轻笑:“你在梦里也要抓贼,着实辛苦。那贼抓着了吗?”


    “没有,那贼不是个坏家伙,而我即便在梦里也是一副菩萨软心肠,就大发慈悲地把他放了。”窈月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低头喝粥。片刻前还寡淡无味的白粥,此刻在她嘴里莫名多了一丝丝甜味。


    江柔趁窈月埋头喝粥,摸出把梳子,走上前帮窈月梳头,徐徐道:“你若有力气,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先生。先生有事要交代。”


    “有有有!”窈月忙不迭地点头,却不防头发被江柔手中的梳子扯着,疼得龇牙咧嘴,“岐地真是与我八字相冲,先是稀里糊涂地病了一场,现在连头发都成了枯草,后头还不知有什么等着我呢。”


    江柔动作轻缓地将窈月的头发梳顺:“你这是水土不服,我给你开副方子……”


    窈月一听又要吃药,赶紧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还向江柔亮了亮干干净净的碗底:“我没有任何不服,吃得好睡得好,不劳姐姐费心再开方子熬药了……嗯,咱们还是赶紧去见先生吧,别让他老人家久等了。”


    “别急呀,”江柔又将想要下床的窈月按了回去,学着窈月方才的模样,也冲她眨眨眼,“先生会等的。”


    *


    望城的驿馆因为离雍京近,隔三差五就要入住大小官员和各国使者,故而这处驿馆不仅占地颇大,还内有乾坤,按照四方的风貌分为东南西北四馆,景致各不相同。


    窈月跟着使团一同住在南馆,但眼下,原本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被冻成了千篇一律的瑟瑟雪景,什么旖旎风光也瞧不出来。


    窈月跟在江柔身后,边走边打量四周,除了时不时被风卷进来的雪花,连鬼影都没瞧见半个。


    “怎么不见其他人?”


    “明日就要启程,使团大半都以外出采买的理由出去逛了。”江柔回头看向窈月,“你想去外头逛逛吗?京城里可见不到这么大的雪。”


    窈月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外头冷死了,我还是宁愿抱着火炉睡觉。”


    忽然,不远处的回廊转角处晃出一行人,眼力极好的窈月只一眼就瞥见了个似曾相识的人影,脑子里瞬时闪过个主意,而后故意将音量抬高,大声嚷道:“我家桐陵那儿的雪景才是一绝,比这里穷乡僻壤的好看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何人喧哗!”一声利喝传来,江柔拉着窈月闪到一旁,躬身垂眸道:“小奴二人皆是奉鄞国使团裴大人之命,无意惊扰十殿下,万望恕罪。”


    “无妨。”少年清朗温和的嗓音响起,脸上带着与周遭寒雪格格不入的暖意笑容,目光则像是外头的雪花,悠悠扬扬地扫过江柔和窈月,最后定在窈月的脸上。


    第86章 国子监(八十六)


    窈月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在自己的脑门上,嘴角抽了抽,心里忍不住嘀咕:短短三四年不见,这小子装模作样的本事越发精进了,如果不是和他异母兄弟陆琰的那张脸长得太像,方才她还真不敢认。


    江柔素来心细,即便躬身垂眸也察觉到这位岐国十殿下看向窈月的眼神有异,稍稍上前移了半步,不动声色地将窈月挡在身后。


    那少年的目光从窈月身上收回,轻轻地掠了江柔一眼,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敝国近日天寒,二位还需多添些衣物,莫要受了凉气。”


    江柔愈加恭谨地回道:“小奴谢殿下关心。”


    随后,那少年就收回目光,一边提步从江柔和窈月面前走了过去,一边偏头和身后的随侍用岐语低声说些什么。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窈月抬眼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状似随意道:“这位殿下的鄞语说得不错,人也和气,没有半分架子。看来北岐也不全是不懂礼数的莽夫。”


    “不得妄论。”江柔直起身子,雪花飞舞寒风凛凛的廊下,她的额上却出了一层薄汗。直觉告诉她,这位看似和气有礼的十殿下并非良善之辈。


    江柔定了定神,回头看见窈月还望着那群岐人离开的方向,直接拉起她的手,往前迈步的速度比之前急了许多:“走。”


    江柔拉着窈月穿过冷风飕飕的回廊,绕过一片映着雪色的翠竹红梅,又走过横在冰湖上的一座小桥……就在窈月一边记路,一边腹诽裴濯怎么住得这么远时,她被带进一个院门,远远就瞧见蹲在正房台阶上堆雪人的周合。


    江柔皱眉望着台阶上的一二三四五六个雪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正在堆第七个雪人的周合头也不抬:“等会儿。”


    窈月倒是颇有兴致地上前,挨个鉴赏起那一排既面目狰狞又奇形怪状的“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你这捣弄得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这个只有嘴,这个八条腿……哎呦喂,这个更厉害了,还背着个乌龟王八壳哈哈哈……”


    周合不满地抬头瞪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窈月一眼:“你懂什么,这些都是上古凶兽。”


    窈月笑得止不住:“凶兽?的确看着挺凶的,也就勉强能把我的小拇指,不对,是我的小拇指甲整个吞下去吧!”


    周合被窈月的嘲笑声闹得脑子嗡嗡响,手上捏雪人的力气没控制好,本来快要成形的第七个“雪人”被他捏得四分五裂。


    窈月指着被周合“五马分尸”的雪块笑道:“哟,这又是哪来的凶兽,居然有四五个身子呢!”


    周合对窈月好一阵吹胡子瞪眼:“嘘嘘嘘!你小点声,里头在谈事!”


    窈月一边用手掩着嘴努力把笑声降下来,一边举止自然地走上了台阶,在离房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来帮你弄个真正的雪人,算是赔你的……喏,好了!”


    周合瞟了眼窈月三两下揉捏出来的雪团,哼了声:“我用脚踩的都比你的强!”


    “可比你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好看百倍,不信你问问江柔姐姐,”窈月把脑袋一扬,“姐姐你来评一评,我俩的雪人是不是我的更好?”


    周合也看向江柔,不服气道:“江柔你说,谁的好!”


    江柔用宛如看着两个无赖幼童一样的目光,看着蹲坐在雪地中的两人:“你们两个无需争,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那也要评出谁是五十步,谁是百步!”窈月将身子往后仰了仰,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合堆出的那些已经无法将其称之为“雪人”的物什,嘿嘿笑道,“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管怎么看,五十步也是我才对。”


    “你说是就是?我还说你是千步万步!”


    “姐姐你说,我们谁是五十步,谁是百步!”


    “江柔你说!”


    ……


    房门内的赵诚听着外头不断的吵闹声,无声地叹了几口气后,收回心神,重新看向正立在一张舆图面前的裴濯。这张舆图不大,上面描画的也只是一座城内外四周的山川走势。


    赵诚知道裴濯为什么对图上的“抚南城”三个字看了许久。


    百年前,沂北七州尚未割让给岐国时,这座城的名字叫作“永安城”。百年后,这是岐国最南的一座城,也是被岐国占据的沂北七州中,离桐陵最近的一座城,彼此间仅一江之隔。


    可惜这座城无论是被岐国占据、被改名的百年间,还是从前被称作“永安”的时候,都从未真正得到过安宁。或许在更早些,如今的北岐南鄞西阖东扶都是一


    国时,这座是腹地而不是边关的小城,曾得到过短暂的安宁。


    赵诚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裴濯的目光将舆图上的每一处扫遍后,以手指为笔,在图上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旁边的“夔江”两字上画了个圈,低声道:“明日你便带着这图出发吧。临行前,记得与你师父道声别。”


    赵诚吃惊:“师父也在使团中?”


    裴濯道:“他说你若再认不出他,日后就别认他这个师父了。”


    “师父真是……我等会就把使团里的所有人挨个辨一遍。”赵诚苦着脸叹了口气,又想起一事,犹豫了片刻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裴濯回头看了欲言又止的赵诚一眼,了然道:“若江郎中允许,江姑娘也可与你一道去。”


    赵诚的苦瓜脸上瞬时有了光彩:“多谢先生!我……我这就去问江郎中!”


    原本转身向房门的赵诚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拿着眼角余光觑着裴濯脸上的神色,字斟句酌道:“还有一事,我思虑良久,觉得还是应该跟先生言明。小越好像……好像是……”他本就粗哑低沉的声音又往下压了几分,几乎是用气声吐出那两个字:“姑娘……”


    江柔虽没明着跟他说,但他瞧着她们两个近日的相处,再傻再迟钝也瞧出了不对劲。


    裴濯点头:“我知道。”看见赵诚满脸的震惊和无措,又道:“我会护她无虞。”


    赵诚站在原地呆怔了片刻,眼中的情绪却翻涌了千百种,最后长舒一口气,朝裴濯拱手作揖:“先生保重。”


    窈月原本是想借着和周合争论雪人的机会,趁机靠近房门偷听里头的谈话,但还没等她听到什么人声动静,房门就突然从内拉开,面无表情的赵诚从里头走了出来。


    “先生让你进去。”


    窈月转头飞快地扫了眼赵诚,瞧见他袖子鼓鼓囊囊的,隐隐藏了什么东西,便一边起身拍着身上的雪渍,一边趁机凑到赵诚身边偷瞄他袖子,一边小声问:“先生找我什么事啊?好事?坏事?”


    赵诚板着张木然的脸,目不斜视地与窈月错身,也不等窈月再有动作,反手就将她推进了房门里,而后才干巴巴道:“先生在等你。”


    “哎……”窈月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险些被脚下的门槛绊倒,趔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正要转身跟赵诚的无礼行径理论,房门已经在她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好在屋子里头不知烧了多少火炭,热气腾腾,暖意融融,才勉强让因玩雪人而早已手脚僵冷的窈月抑制住骂人的冲动。


    窈月将手上残留的雪水在身后的衣裳上擦了擦,又在脸上和头上摸了摸,确保自己当下的模样不至于太过失礼,才清了清嗓子,朝房里隔着画屏隐约坐着的人影道:“先生,是我。”


    “进来。”


    窈月听不出裴濯声音里的喜怒,暗暗吸了口气,才端出一副乖巧的姿态,朝里头走了进去。


    窈月知道自己的底细被裴濯探了干净,虽然她清楚因为自个脑子不好导致马脚的确露了不少,但除非裴濯能读心,否则定是有人出卖了她才会让裴濯对她的身份了如指掌。她在来的路上想了许多,再在裴濯面前装傻充愣肯定不行,不如两头讨好,反正只要能把她娘亲救出来,她是当岐国叛徒,还是鄞国罪人,甚至前胤余孽,她都不在乎。


    窈月绕过画屏,见裴濯坐于桌案后头,而面前的案上摆了一摞小山般高的书。窈月不禁回想起之前裴濯逼她背书的时候,心里猛地咯噔两声。


    都到岐国了,总不至于继续让她背书吧?


    窈月正想着,就瞧见裴濯拿起最上头的一本薄薄的册子,朝她递了过来。


    窈月吓得往后瑟缩了半步,仿佛裴濯手上拿着的,是正吐着信子的毒蛇:“这这这这是……”


    裴濯被窈月的举动逗得轻笑了一声:“这是你的身份文牒。上面写着,你是四方馆的岐语译员,此番是随我出使入岐。你拿着它,出入更方便些。”


    窈月窘迫地上前,双手接过文牒,挤出个笑容道:“多谢先生,还是先生想得周到。”


    裴濯又用目光点了点桌案上剩下的那堆“书山”,悠悠道:“这些是岐国皇族和各大世族的世系名录,你拿回去记一记。”


    窈月的笑容瞬时僵在脸上,双目圆睁:“这么多?!记这些早就化成白骨的死人名字做什么?”


    “等进了雍京,要见的不仅有各色官吏,还有皇室贵胄,彼时,你要跟在我身边随时随地翻译谈话,自然要对他们的来历渊源有所了解。”裴濯轻飘飘地说完,朝窈月弯唇一笑,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窈月偷偷用手指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并且在心中不停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万不可被当前的美色所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窈月逼着自己的视线从裴濯的脸上移开,望向几乎有半人高的那摞书,嘟囔道:“可这也太多了……”


    “你若是记不全也没事,看几遍大致有个印象就好。”


    窈月默默腹诽:还看几遍,一遍她都看不下去。


    “对了,你还要随我共赴岐主在宫中举办的寿宴,宴席之上自然避不开与诸人的来往应酬,若是在言谈举止上出了差错,恐怕……”裴濯止住话音,但窈月却明白他没说完的是什么——恐怕就不能救她的娘亲了。


    窈月立即飞身上前,将桌案上的那堆书一股脑地全抱进怀里:“记,我一定一字不落地全记住!”


    第87章 国子监(八十七)


    窈月抱着摇摇欲坠的“书山”,跌跌撞撞地从裴濯又大又暖和的房间出来,正想找个人帮忙搭把手,却发现门外除了还在捣鼓雪人的周合,江柔和赵诚都不见了。


    窈月把目光转向周合的后脑勺,露出能屈能伸的笑容,呵呵笑道:“周兄弟,周大哥,周壮士……您是否有空闲帮小弟我……”


    周合毫不犹疑地拒绝:“没空闲。”


    窈月脸上的笑容瞬时收起,朝周合和他的那堆奇形怪状的雪人哼了一声。


    “当心玩雪冻伤了手!到时候握不住兵刃,”窈月朝房门内偏了偏头,“人若护不住,还得求我来帮你”


    周合也不甘示弱地回敬:“我即便手脚皆被砍了,也能护得二公子一根头发都不少。”


    “哎呀,原来今天天上飘的不是雪,是被你吹上天的牛!”窈月又哼哼了几声后,就抱着半人高的书,脚步铿锵地扭头走了。


    等窈月地动山摇的脚步声渐渐离得远了,周合才转头看了看身后寂静无声的房门,重新抟来一堆新雪,继续埋头捏雪人,嘴里还在兀自念叨着:“二公子果然和老大人一样,喜好上也非同常人……”


    窈月按照原路返回,穿过冷风飕飕的院子,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巴掌大的屋子。


    “折腾人!”她哼哧哼哧地把怀里的累赘一股脑地全扔在床上,正要转身去关屋门时,却从身后传来屋门“吱呀”关上的声音。


    屋内有人。


    窈月瞬间浑身绷紧,正琢磨着是拿床上的枕头当暗器先发制人,还是赤手空拳直接硬上时,一股熟悉的香味就传入鼻端。


    她顿时喜得跳着转过身,朝香味飘来的地方扑过去,准确无误地从门边暗处立着一人的手上夺下个油纸包,一边揭开油渍斑斑的纸包露出里头的酱肘子,一边眼放绿光忍着口水道:“竟是还热着的!算你十丫头有良心,没忘了姐姐我的口味……”不等说完,她就冲肘子上最肥的一处,“嗷呜”一大口咬了上去。


    魏琊看着只顾着狼吞虎咽,连一丝眼神都不舍得给自己的窈月,眉头蹙起,后悔不迭,早料到她这般重口腹轻自己,就不给她买酱肘子了。


    “眼下不好给你张罗山珍海味接风,暂且用这肘子替一替……你慢些,我不跟你抢……你怎么吃起东西来还跟小时候一样……要不要喝点水,当心噎着……你在鄞国京城待了这么久,竟没学会半点礼仪文雅……”


    “文雅又不能吃,学来做什么。我最近入口的不是药就是粥,可把我馋死了。”窈月把嘴里的肉嚼得咯咯作响,忙里偷闲地抬眼看向面前的魏琊。


    明明是一张清俊如玉的少年面孔,但眼眸里却没有寻常的稚气与青涩,静得像是没有涟漪的池水


    ,此时因为笑着才带了些暖意宛如滟滟春水,若是不笑,怕是就如寒气丛生的深潭,让人望而生畏。


    窈月眨了眨眼,口齿不清地道:“几年不见,我们十丫头生得越发出息了,姐姐我今日差些没认出你来。”说着,伸出肉香四溢的油手,准备像以前那样去捏魏琊的脸。


    魏琊没有躲开,而是取出方锦帕包住窈月伸来的那只手,一边替她擦着手上的油渍,一边顺势牵着她在桌边坐下:“你不是去鄞京的国子监当监生了吗,怎么出现在这使团里?”


    窈月朝魏琊耸耸肩,继续埋头啃肘子:“天机不可泄露。”


    魏琊笑了:“你这故作聪明的傻劲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那你可知,我为何会在此处?”


    窈月一听,也顾不上啃肉了,忙凑近上前,小声问:“为何?”


    魏琊耸耸肩,学着窈月的语气道:“天机不可泄露。”


    “你别卖关子了,你若不想告诉我,眼下就不会找上门来。”


    魏琊将窈月那只油腻腻的手擦干净后,又不急不缓地倒了杯水,塞到她这只干净的手里:“你先喝口水,解解腻。”


    窈月横了魏琊一眼:“吊人胃口。”


    魏琊等窈月将杯中的水咕咚咕咚地仰头喝尽,才朝她的耳边靠近几分,用岐语低声问:“使团的正使裴濯,你与他可相熟?”


    窈月的心头一跳:“他怎么了?”


    魏琊继续用岐语道:“有人想借我的手,要了他的命。”


    看着窈月瞬时刷白如纸的脸和凌厉如刀的眼神,魏琊往后退开一臂的距离,微微笑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况且你知道我的,我素来最厌恶的,就是打仗杀人流血。能坐下来用嘴谈的,何必动刀动枪呢。我将此事告诉你,只是想给你提个醒,离裴濯远点。”


    窈月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带微笑的魏琊,想起他们曾经的初见。十年前她被迫与娘亲生离,以“张越”的身份成了安在生父张逊身边的一颗棋,为了让这个身份在满门被屠的背景下更真实些,她还在城里当了小半年的乞丐。她与魏琊便是在乞丐堆里为了抢一根带肉丝的骨头而认识的。


    当时他们俩都只是五六岁的孩童,打起架来却都带着不要命的狠劲,硬是把肉骨头从其他比他们高比他们壮的乞丐手里抢了过来。最后,那根肉骨头一头攥在她手里,一头攥在魏琊手里,就在她龇着牙像只恶犬一样,准备跟魏琊继续干架时,他却松了手。


    鼻青脸肿的他用破烂不堪的衣角擦着手:“脏了,我不吃。”


    同样鼻青脸肿的她愣了一下,忙将肉骨头塞进嘴里,啃了半刻后,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馒头,犹豫了半天才递过去:“这个不脏,你吃吗?”


    他擦手的动作顿时止住,目光在她拿馒头的手上停留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是在嫌弃她的手不干净,正要把馒头收回去时,手上一空。他把那半个馒头接了过去。


    从那天起,他们便一起抢东西吃,她吃有肉的,他吃干净的。后来,她被“意外”认出是张家四处寻找的小公子,被带回到了张逊身边。之后,窈月去那群乞丐里找过,却没找到魏琊。直到陆琰带着大人的第一道命令出现在她面前,她认出了跟在陆琰身后的那个男孩就是魏琊,才知道魏琊的身份,也才知道当时他之所以和自己一样做小乞丐,竟是为了监视自己。


    纵是后来窈月跟魏琊打了一架,就将这事翻篇不计较了,还成了一起长大的玩伴。但窈月始终在心里记得,魏琊是个能脸上笑着对你手里却拿刀捅你的狠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毫不可信,和她一样。


    窈月从魏琊的脸上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里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酱肘子,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开口试探道:“十丫头,看在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份上,裴濯此人,你别动,可以吗?”


    “哦?”


    “我有用。”


    “哦。”


    “你若动他,我……我……我……”窈月将手里的酱肘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我就跟你绝交!”


    “哦!”魏琊眉毛略略上挑,“想不到你居然为了个鄞人,跟我说这么重的话,真令人伤心。你是见异思迁,不再喜欢六兄了?还是胆大贪心,两个都想要?”


    “你胡说什么!”窈月白了魏琊一眼,“编排琰哥哥,当心他毒哑你的嘴。”


    魏琊笑道:“的确是我胡说,哪里止两个。听闻,你在鄞京国子监,与一个叫郑修的监生来往甚密,还被传出断袖的事。你这哪里是胆大,分明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


    窈月的火蹭的一下就起来了,站起身指着魏琊的鼻子道:“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越发刻薄了,你以为那国子监是我自己想去?郑修是我自己想接近的?还有……”窈月把舌尖上的“裴濯”两个字生生咽下,为了掩饰,又气呼呼地坐下,背对着魏琊,“算了,金尊玉贵的十殿下如何能明白我这等卑贱小民的命苦。”


    魏琊也意识到自己言语上的失态,咳了两声后,便亡羊补牢道:“四年未见,我就是像与你和小时候一样,玩笑吵闹几句,你怎么还真气上了。好了好了,你也说了咱们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我还特意给你带了刚出炉的酱肘子……要不,你骂我几句出气?几句不够,几十句几百句够不够?”


    窈月两手交叉在胸前,梗着脖子气哼哼道:“懒得骂,浪费我的口水。”


    魏琊将桌上的酱肘子往窈月的方向移了几分:“肘子不吃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窈月立即转身过来,将酱肘子又捧回手上,埋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吃,干嘛不吃!它又没对我说刻薄话。”


    魏琊见了,又给窈月倒了杯水,并往她的方向倾身过去:“不和你耍嘴皮子了,我不管你来雍京的目的,但你切记,离裴濯远点。”


    窈月从酱肘子里抬起头,盯着眼神冷肃、无半分玩笑之意的魏琊:“要他命的,是大人?”


    见窈月整张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紧张,魏琊的脸上又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答反问:“我虽没见过鄞京的那个郑修,但驿馆里这个裴濯我这两日见过数次,无论是仪容性情,还是举止谈吐,倒是都不俗……你方才说那个郑修是不得已,这个裴濯于你,也是不得已?”


    窈月听了,再一次背过身去:“要你管。”


    魏琊看着窈月染上了一层薄红的耳朵,眼眸里闪了闪,嘴角微抿,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


    “说到那个郑修,我近日又听说了一件事,欸,你想不想知道?”


    “你爱说不说。”


    “虽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追逐功名利禄是人之本性,何况他还有个奸猾伪善的爹,做出什么都是意料之中。”魏琊慢悠悠地说着,突然用手指戳了戳窈月的肩膀,“你来之前,可与那位‘不得已’的郑修告别过?”


    窈月转过身:“什么意思?”


    魏琊看到窈月嘴角上因啃酱肘子而沾染的油渍,不自觉地又拿起帕子,想替她擦去,却被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只好将帕子塞到她手里让她自己擦。


    等窈月三两下糊弄似的抹干净嘴角,魏琊才继续慢悠悠道:“意思就是,等你回了鄞京,也许就见不到他了。”


    第88章 国子监(八十八)私仇


    “刚从鄞京传来线报,你们国子监的年末考核,魁首已定,就是你那位‘不得已’郑修。”


    窈月呆呆地盯了魏琊半晌,才反应过来:“年末考核在下个月,还未开始,怎么就……他们要舞弊?不可能,这次考核是由圣人亲自阅卷,谁是魁首全看圣人喜好,怎么可能提前就定好?即便是要舞弊,也该是明年春闱,怎么会为了一个监内的年末考核就……”


    “因为有人逼着。”魏琊打断了窈月的话,“你瞧瞧你,在国子监里与那位‘不得已’同吃同住了大半年,竟对这些一无所知。该说你是没脑,还是没心?”


    窈月只听见了魏琊的第一句,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逼?是大人?”


    “不是,既然那件宝物不在郑家人的手里,于大人而言,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是死是活,大人并不在意。”魏琊停下话语,看着窈月满脸迷糊的神情,难以觉察地叹了口气,“你以后别吃猪肘了,改吃猪脑吧。”


    见窈月瞪眼,魏琊知道她的脾气又要上来了,赶紧实话实说:“是宁堇。”


    “堇姐姐?”窈月讶然了片刻后,随即恍然,“当时她以花魁杜卿卿的身份突然出现在梦华居,我就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因为那里达官显贵聚集,是个收罗消息的好地方,所以才藏身于其中。没想到,她竟是为了对付郑遂?!”


    “不单是郑遂,她与郑家人有私仇。”魏琊看了窈月一眼,“当然也包括你的‘不得已’。”


    窈月依旧只听进了前一句:“什么仇?”


    “既然是私仇,自然是她的私事,我又如何知道。你下回见着她,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她一直宠你,定会告诉你。不过你放心,宁堇虽比蛇蝎还毒上几分,但素来喜爱俊美少年郎,说不定会对你那位‘不得已’手下留情,豢养起来当个面首。”


    窈月白了魏琊一眼,没理他。


    在飞云楼坍塌的那一刻,窈月就明白了所谓的飞云楼中藏着宝物只是郑家捏造出来骗人的幌子,那时她猜到郑家不会被轻易放过,只是没想到,竟会这样快。一开始,她还抱有幻想,以郑遂的钻营,郑修的上进,即便没了大人的庇佑,很快也能抱上新的大腿,但没料到宁堇会出手。想来,从她以花魁身份出现在梦华居的那刻开始,就在等这一日了。窈月见识过宁堇的手段,她擅用毒,更擅用人心。


    “不知堇姐姐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逼得郑遂这老狐狸铤而走险……”窈月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脸,猛地拍上魏琊的肩膀,“何峻!是他?!”


    魏琊忍了又忍,才没将窈月那只散发着酱香味的手从自己的肩头上拂下去。


    “怪不得每回我见他的时候,不是与郑家有关,就是与堇姐姐有关……我离开之前,何峻的才名突然间人尽皆知,是堇姐姐的手笔对不对?郑遂若要保魁首之位在自家手里,对何峻要么收买要么除掉。但不管哪种,只要郑遂对何峻有动作,都会有把柄落入堇姐姐手里……十丫头,这次想要郑家倾覆的,不止堇姐姐一人吧?”


    “没想到猪肘还是能补脑的,喏,你多吃点,”魏琊用眼神指了指酱肘子,但窈月没被美食诱惑:“别打岔,我问你话呢。”


    魏琊无奈,但依旧说一半留一半:“墙倒众人推,推墙出力的有外人,自然也有内人。”


    “内人?”窈月皱起了眉头,当初为了接近郑修,她对郑家的内宅之事了解了不少,郑遂发妻早逝,膝下就一个儿子,不过发妻还有个妹妹,在郑遂父子身边不求名分地陪伴了多年……莫非“内人”指的是这小姨子?


    窈月不禁叹了口气:“啧啧,果然不管一开始多么的情深似海,到最后都会化作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怨憎。”


    魏琊见窈月虽眉眼间皆是思虑,但嘴里的话语里始终没提“郑修”两字,心情莫名畅快了许多,嘴角也不自觉地弯起带上几分笑意:“因为有情爱才会生出怨憎,你只要一直无脑无心,保你无怨无憎地活到九十九。”


    窈月嗤笑道:“九十九可不够,都说祸害遗千年,那我可得活到九百九十九才行!”


    魏琊偏头瞥了眼窈月之前扔在床上的一摊书册,声音低了些:“想要活得长,就记住我的话,离裴濯远点。”说罢,就十分干脆的拂袖起身,“我今日启程回雍京,不必送我了,下回给你带猪脑吃。”


    “滚!你姐姐我的脑子好得很,才不用补呢!”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不等寒风裹着冷意吹进来,就又“吱呀”一声紧紧地合上了。


    窈月眼神没有焦点地望着紧闭的屋门,出神了许久,久到面前还剩一半的酱肘子已经完全没有了热气,才转头看向床上的那堆书册,目光在书堆里来回游移,最后定睛锁住其中最薄也是最显眼的一本。


    裴濯给她的身份文牒。


    窈月走过去,将文牒拿起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突然闭上眼,将文牒往空中高高地一抛。


    “若是倒着就管,若是立着就不管。”


    等文牒落下的声音静下来好一会儿,窈月又深吸了两口气才睁开眼。那份薄薄的文牒正像一柄刀刃,笔直地立在床上书册间的缝隙中。


    老天也不让她管郑修的事。


    窈月无力地在床边坐下,其实即便她去管,眼下能做的也只是给郑修通风报信,让他装病别参加年末考核,甚至明年春闱也别参加……但以郑修那心高气高的性子,就算明知道面前有坑,定也是要亲自踩上去的。


    “如今只能期待郑修的皮相能入堇姐姐的眼,留条性命再谋后路吧。”窈月歪头栽倒在床上,手脚并用地把自己埋在那堆书下,自言自语道,“被一堆破事压着,居然还有心去管闲事……我若是真的没心没脑就好了,当个长命百岁……不,长命千岁的祸害……”


    但窈月这个长命千岁的梦还没来得及做上,她猛地又想起一事。


    魏琊那小子反复强调让她离裴濯远点,虽然她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认真听过他的话,但也明白他从小到大就没对自己说过废话。


    如果魏琊所言非虚,那要么是裴濯将陷入危险,要么是裴濯正在制造危险。以窈月对裴濯的了解,她更信是后者。


    今天是使团留在望城的最后一日,使团里的人此刻却几乎都不在驿馆中,裴濯这个使团正使反而稳坐钓鱼台。不管裴濯是打算守株待兔,还是准备关门打狗,肯定都是在憋坏算计别人。她只是个小鬼,掺和不了神仙和阎王打架,但隔老远看看热闹应该可以吧。


    窈月给自己找好理由后,立即从床上一跃而起,也顾不得收拾桌上的半根肘子,直接冲出门去,奔向裴濯所住的院子。


    窈月刚出门,就发现驿馆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但看衣着和听言语,多是岐人,应该是要陪着魏琊一同回雍京的随行官吏。


    窈月逆着行色匆匆的人流,脚步略微放缓,在其中断断续续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怎么回得这般急,京中出事了?”


    “莫非有陛下的传召?”


    “许是国巫……”


    “会不会是大司马……”


    等那群岐人走远了,窈月才重新加快脚步,心里却在暗暗琢磨,岐国的这滩水可比鄞国的更浑了,她该怎么做才能从这滩浑水里把自己娘亲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窈月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埋头疾走,直到差点一头撞上裴濯的屋门,才堪堪刹住脚步,脚下还传来“喳喳”几声。


    她低头一瞧,廊下的台阶上摆满了奇形怪状的雪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周合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手艺。不过此刻已被她踩碎了大半。她之前随意嘲讽这些雪人两句,周合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如今这些雪人成了她的脚下亡魂,周合还不直接抄家伙跟她


    打起来?


    窈月上下左右前后里外张望了好一阵子,都没瞧见意料中的幽怨身影。


    周合不在?


    虽然窈月没见过周合出手,但也知道周合是裴濯身边贴身保护的。周合若不在这里,那裴濯岂不是也不在?


    难道她对裴濯的猜测是错的?裴濯根本没守在驿馆,只做做样子给自己看的?


    还是有人已经对裴濯下手了,把周合和裴濯都一起……


    窈月越想心里越慌,不行,她还指望裴濯帮她救娘亲,这个节骨眼上,裴濯可不能出事!


    窈月没有犹豫,直接“砰”地推开面前的屋门,屋内融融的暖气扑面而来,迷得她的眼睛险些睁不开。


    当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大跨步进门时,画屏后传来波澜不惊的声音:“何事?”


    裴濯在屋里?


    窈月忙睁大眼睛朝画屏的方向看去,后头的确端坐着一个身形熟悉的人影,手里似乎还执着卷书,是常见的一派闲适安然。


    窈月提起的心瞬时放下,又莫名有些心虚,只能冲里头干笑道:“无事无事,只是担心先生屋里的炭火不够,所以来瞧瞧。”


    “一切都妥当,你回去吧。”


    “是。”窈月应了一声,可刚转身走到门口处时突然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随口道,“对了,先生之前吩咐的汤婆子备好了,可需现在给先生送来?”


    画屏后传来的声音依旧平静地无波无澜:“不必,你自己留用便可。”


    话音刚落下,画屏外就忽的旋起一阵寒风,桌案后正襟危坐的男子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扼住了脖子压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你不是裴濯。”窈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这张和裴濯别无二致的脸,她原本黑白分明的眼中此刻泛红充血,杀意骤起,“裴濯在哪儿?说!”


    第89章 国子监(八十九)


    肆虐了一夜的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但驿馆外的路面上却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积雪。


    驿馆的大门外,一行长得看不到头尾的车队,人马交织,却安安静静地不闻丝毫嘈杂喧闹声。


    车队中,大大小小的马车无以计数,而其中最惹眼的一辆,由四匹套着黄金辔头的骏马拉着,大得宛如一间屋子的屋顶的车盖边沿挂着一排银铃,而包裹着好几层皮革防滑的车轮比人还高,精铁铸就的坚厚车壁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远远看上去,不像是一辆车,更像是一座堡垒。


    车壁外头坐着三个车夫,其中两个都正襟危坐着,唯有坐在最边上的那个车夫百无聊赖地靠着车壁,时不时地往四周瞥一眼,而他面前的车辕上堆着一排奇形怪状的雪人,在此处肃穆威严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


    车壁里头与外面相比,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车内陈设与寻常居室一致,分内间、外间两处,内间布置了被衾枕榻,燃着袅袅暖香,外间正中有炉火一盆,炭火熊熊,炉旁置茶铛、棋枰、坐榻等物件。


    裴濯与魏琊正对坐在外间的棋枰前对弈。此时,黑白之间犬牙交错,黑子略占上风。


    魏琊侧头看看角落里的漏壶,朝正沉思凝神的裴濯道:“还有不到半刻,裴大人,你要输了。”


    裴濯像是没有听见,对着面前的棋局继续静想了一会儿后,才不急不缓地落下一枚白子,悠悠地收回手:“如殿下所言,还有半刻。”


    魏琊嘴角向上弯起的弧度却透着几分挑衅:“她不会来的。她虽自小就离经叛道,事事都爱反着来,却最是惜命。裴大人与她相识不过数月,不了解她的脾性也属正常……”


    魏琊的话音尚未落下,原本沉寂的外头忽然响起一阵熙攘声。


    不多时,车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魏琊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裴濯脸上神情依旧淡然自若,只是朝魏琊拱手时,微微一笑:“承让。”


    “这局是裴大人赢了。”魏琊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黑子扔回棋盒中,然后侧身拉动车璧上方的一根丝线,立即牵动了车外的一排银铃。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不多时,厚重的车门被从外打开,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个纤瘦单薄的人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还不等车门重新合上,就从门内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斥骂:“你……你……混蛋!”


    车门关上后,外头的三个车夫,其中两个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开口发问是方才冲进去又破口大骂的是何方神圣,只记得之前殿下吩咐过,银铃声响过后即刻启程,便纷纷扬起马鞭,驾驭骏马。唯独坐在最边上的那个车夫无所事事,他先是好奇地仰着脖子望了一阵那排银铃,而后埋头抟起了雪块,不过这回他捏的不再是五官难辨的凶兽,而是勉强能看出大概模样的铃铛。


    窈月冲进车内后,果真瞧见“狼狈为奸”的两人,憋闷了许久的火气一股脑地全涌了上来。


    “你……”窈月本想指着裴濯的鼻子骂他,可对上他那张即便女神仙看了也会犯迷糊的脸后,兴师问罪的气势刹那间就弱了下去,只好掉头又指着魏琊的鼻子,“你……混蛋!”


    魏琊不忿:“为何只骂我?”他怕窈月的脑子不够好使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还明明白白地点出来:“瞒着你提前一日出发,是这位裴大人的意思。我顶多算是从善如流……”


    “骗我比瞒我更可恶!”窈月嚷道,“我在大雪天里跑来跑去,担惊受怕!你、你们倒好,坐在这里优哉游哉的烤火下棋喝茶!”


    裴濯拿起一旁案几上的空茶盏,纠正道:“茶未煎好,尚未喝。”


    窈月绷不住了,“哧”地笑出声,但很快又板起脸来,气哼哼道:“先生还有心与我说笑。若不是我心细如发,怕是我现在还被驿馆里的那个‘假先生’耍的团团转呢。”


    “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与十殿下打了个赌,你正巧身在这个赌局中。”


    “哦?”窈月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道,“小人三生有幸,竟能入二位大人物的局里。敢问一声,这赌局里,你们一个偷梁换柱,一个走为上计,那小人是何角色?”


    “赌你有没有脑子,你信吗?”


    “有,但不信!你先闭嘴,一会儿同你算账!”窈月恶狠狠地剜了魏琊一眼,魏琊果然如他说的那样从善如流,闭嘴不再说话了。


    窈月看向裴濯:“里头的假先生,是国子监之前那个看门老头扮的?好像是姓徐来着,对吧?”


    裴濯点头:“不错,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窈月得意道:“自然是因为我不仅脑子好,还生了一双慧眼。”


    不仅棍棒之下能出孝子,拳脚之下也能逼出实话。


    那个假扮裴濯的赝品不过挨了她几下拳脚,就把裴濯的去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却全程都把他的脸护得密不透风。窈月晓得他是在保护脸上的那张用来假扮裴濯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她只听说过,从未见过,唯一一次差点见着还是在国子监的医馆里,也是因为那次,她第一次对江柔起了疑心。而当时的国子监里,她能想到与人/皮面具有关的,就是那个与沈煊之死有牵扯又突然下落不明的哑巴徐老头。


    医馆、江柔、人/皮面具、徐老头……


    窈月望着裴濯,声音不自觉地又低了下去:“他也是你的人?”


    裴濯没明着回答:“他是前来相助我的故人。”


    窈月耸耸肩:“那对不住了,您的这位故人挨了我一顿拳脚。今日后,恐怕真的得成您的‘故人’了。”


    “有江郎中在,他不会有事的。”


    窈月意外地瞪大了眼:“江郎中也留在驿馆?没跟着你一道?”说着,她的目光就移到裴濯的腿上。他明明有时不时就犯病无法行走的腿疾,却还敢不带着江郎中自个跑出来……果然是个疯子。


    “他们都不曾跟来。”裴濯顿了顿,“有你跟着,便足够了。”


    窈月心头一甜,但荡漾起来的笑容很快又垮了下去,朝车外撇撇嘴:“才不止我呢,还有那位爱堆雪人的周大师傅。”


    “他童心未泯,无须与他计较。”


    车外坐着的周合打了个喷嚏,手里好不容易成形的雪铃铛瞬时四分五裂,雪屑在疾驰的风中扬了起来,直接吹进他的眼里鼻孔里,凉得他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喷嚏声,而旁边的两个车夫则默默地传递了几个眼风。


    “这人怕不是个傻的吧?”


    “殿下带来的人,就算真是个傻子也要当成没发现。”


    “那方才上车的那个…


    …”


    “上车的?车内除了殿下还有人吗?”


    “对对对,车内从始至终就只有殿下一人!”


    *


    窈月对裴濯的一番应付很是受用,之前被瞒的火气消了大半,转脸看向另一旁的魏琊:“虽然我早猜到我被卖了,但没料到卖我的竟是你。你与别国使臣勾搭,难不成是岐国的殿下做得不过瘾,想去别国当殿下了?”


    魏琊听到“勾搭”二字,呛得掩嘴干咳两声,裴濯倒是神情如常,仿佛早已习惯窈月的语出惊人。


    魏琊皱眉看着窈月:“鄞国的国子监都教了你些什么,怎么比之前还出言无状!”


    “别又把话岔开,”窈月瞥了眼正侧身捣鼓茶铛的裴濯,朝魏琊凑近几分,还特意换成了岐语,低声道,“放心,他岐语差得很,听不懂的。”


    魏琊也往裴濯的方向掠了一眼,再看向窈月时,脸上浮起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莫测笑意,用岐语回道:“的确是如今这个身份不过瘾,想换个更高些的身份。你觉得如何?”说着,眼中流露出的是一览无余的野心。


    窈月虽然早知道魏琰和魏琊他们兄弟俩不甘于屈从他人之下,但没想到魏琊竟然如此诚实和直白,真将心里话当着自己的面说了出来,口齿伶俐如她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


    “十丫……十殿下……我……我……我祝你,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不过,你若成功了,勿要忘了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我要的不多,送我根纯金打造的肘子就成。我到时定把那金肘子供奉在自家祠堂里,早晚焚香祭拜,时时谨记您的大恩大德。”窈月一边嬉笑地说着,一边将身子往远离魏琊的方向缩了缩。


    魏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你除了吃,还上心些什么?”


    “我上心的可多了……棋!我对弈棋也很上心的。”窈月一手指着面前的棋枰,一手指着低头品茗宛若局外人的裴濯,换成了鄞国官话,“你不知道吧,先生还说我假以时日,定能进翰林院当个棋待招。”


    魏琊的目光在裴濯和窈月之间来回扫了扫,似笑非笑:“是我小瞧你了,你居然能得到裴大人的青眼。看来你在国子监里折腾的这些时日,也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此时,裴濯正好将氤氲着热气的茶盏朝窈月递过来:“喝吗?”


    “喝的喝的!”窈月忙不迭地伸出手的同时,又趁机往裴濯的身边挪了几寸,还不忘冲魏琊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们裴大使臣在国子监当夫子时,教我的东西可多了。我可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入室弟子,你纵是一国殿下,也羡慕不来。”


    窈月的话刚说完,裴濯递茶盏的动作突然一收,脸上露出和煦如春阳,却足以令窈月毛骨悚然的笑容:“那你细说说,我都教了你些什么。”


    窈月一怔,含糊道:“您老家人教的太多了,一时半会、三言两语说不完……”


    “无妨,去雍京的路程漫漫,足以让你说完了。”裴濯将手中的茶盏换了个方向,搁到魏琊的面前,朝窈月笑得十分善解人意,“不如就从最初的《论语》开始说起吧。十殿下在经学上的造诣颇深,也能对你的学问品评品评。”


    窈月整个人都木了,求救般的目光投向魏琊:“这……”


    魏琊只当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捧起面前由裴濯亲手递过来的茶盏,但只轻抿了半口,两道秀气的眉就紧蹙了起来,缓了好半晌才放下茶盏。少年清俊的脸上神情依旧从容,但从舌尖上吐出的每个字里都透着难言的苦涩:“说吧,我也想知道你在国子监里究竟学了些什么,能让裴大人对你如此青眼相加。”


    第90章 国子监(九十)


    在裴濯与魏琊的双重压力下,窈月只能用装睡这一招蒙混过关。


    但到了最后,装睡成了真睡。


    魏琊看着一头栽倒在棋枰上,四仰八叉毫无仪态可言的窈月,扶额叹了口气。


    “天色不早,我命人另寻马车,让裴大人歇息。”


    “谢殿下好意,不必了。此盘棋尚未结束,胜负仍未分出。”


    “此棋局已至此,”魏琊指着被窈月的大半个身子压着的棋枰,“还如何继续?”


    裴濯起身,在魏琊由不解转为错愕的目光下,将睡得不省人事的窈月抱了起来。


    魏琊亟亟起身,上前拦住裴濯,声音蓦地变冷:“裴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借殿下卧榻一用。”裴濯说完,就绕开脸色发青的魏琊,施施然地抱着窈月进了内室。


    魏琊紧跟着裴濯进了内室,没了故作稳重的老成,露出寻常少年的毛躁,但又怕吵醒裴濯怀里的窈月,声音压得很低,显得语气愈发急促:“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裴大人既以她的夫子自居,更应克己复礼,谨记师德。”


    “殿下所言甚是,濯深以为然。”裴濯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窈月在床榻上放下,调整好枕头的位置,再将一侧的被衾展开,轻轻地为她盖上。


    魏琊望着把掖被角做得像是在抚琴一样优雅的裴濯,声音莫名干涩道:“看不出,裴大人很会关怀照顾小辈。”


    “熟能生巧。”


    魏琊听到这四个字后,脸色更青了,再看看床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个脑袋露在外头的窈月,他一时不仅嘴里发涩,心更像是被无边的苦海浸泡着,窒息地透不过气来。


    裴濯直起身,侧头低声问道:“被褥可还有更厚些的?她病愈不久,夜里易着凉受寒。”


    “我让人送来。”


    魏琊又看了眼睡意酣然嘴角还隐约带着笑的窈月,面无表情地拂袖转身走出去,拉动牵引车盖下银铃的细线,车门应声而开。魏琊命人把最厚最软和的被褥搬来,再送些足以应付一夜的灯烛、炭火和煎好的茶水。


    一应事物以最快的速度送进去后,车门再次紧紧合上。


    车门外的两个车夫无声地交换了彼此或敬佩或仰慕的眼神。


    “喝茶醒神,挑灯夜读,不亏是殿下!”


    “殿下连夜赶路还不忘用功,天佑我大岐!”


    雪早已停了,周合双手缩着靠在避风的角落里,朝澄净高阔、无星无月的天幕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岐国的夜里可真够黑的。


    *


    窈月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竟睡得如此香甜。以至于醒来时,在昏暗的光线中,恍惚以为自己还是个与娘亲相依相偎的乡间幼童,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起身,张口便想要唤一声“娘亲,月儿饿了”。


    但就在开口的瞬间,身上拥着的衾被让她瞬间清醒,她可从未盖过这样绵软厚实的被子。


    是了,她早就不是小孩了,娘亲也已经离开她十年了。


    等意识回笼,窈月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趴在分隔内外间的箱笼上,悄悄地探出一双眼。


    外间里,数根小儿手臂一样粗的蜡烛已经燃到尽头,炉内的炭火也只剩下点点星火,在一旁呼口气就能将其熄灭。


    魏琊歪坐在棋枰一侧,双手交叉横于身前,头和背则倚靠着车壁,脸上双目紧闭眉间却蹙着,显然睡得并不舒服。


    与魏琊隔着棋枰,倚着凭几斜坐的裴濯,闭目支颐,一手撑在凭几上一手搭在曲起的膝上,没了规矩礼数的伪装,此时他不再像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神仙菩萨,更像是游戏人间累了以天为被、席地而卧的逍遥公子。


    窈月文墨泛泛的脑子里莫名蹦出一句“岩岩若孤松,巍峨若玉山”。


    窈月被突然冒出来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忙用力地甩了甩脑袋,不想这轻微的动静竟将裴濯惊醒了。


    裴濯身形未动,只微微抬眼,看清是窈月,便又闭上,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鼻音:“你醒了,睡得可好?”


    窈月不知为何,脸上有些热,心虚地低下头:“很好。”又觉得回答得有些敷衍,赶紧补了一句,“你,你们昨夜,就睡在这儿?”


    裴濯闭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窈月也察觉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勉强挤出个笑容:“若是不嫌弃,要不去里头的床上睡会儿吧?我睡相还成,没弄乱也没弄脏。”


    窈月不知是自己说错话了,还是裴濯想起了什么笑话,只见他忽而睁开朝自己看过来时,眼里笑意潋滟,嘴角也微微上扬,像雪融后绽出的枝头春意,让窈月的心海忍不住跟着荡漾了起来。


    但窈月没等到裴濯开口,另一侧就传来刻意的咳嗽声。


    “咳咳咳,我好像着凉了。你怎么不让我进去躺着睡会儿?”


    窈月用后脑勺朝魏琊翻了个白眼:“殿下请!”


    “算了,还是裴大人请吧。”魏琊撑着车壁站了起来,一边整着身上的衣裳,一边看向裴濯,微微笑道,“裴大人莫不是坐久了,腿脚酸麻得动弹不了?可要我帮着扶一扶?”


    “无妨。”


    可裴濯的腿稍微动了动,好看的眉就拧了起来。


    窈月见了,立马蹿到裴濯面前,俯身蹲下,着急忙慌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腿又疼了?江郎中不在怎么办?……是不是吃药能缓些?江柔说过,把你的药制成了药丸让你随身带着……药丸呢?在你身上吗?”


    见裴濯点头,窈月想也没想就立即伸出手,准备往裴濯的衣襟衣袖里头摸去。


    魏琊的两只眼都瞪大了,冲上去拍开窈月的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鄞国的国子监就是这么教你礼义廉耻的?”


    窈月毫不客气地回敬:“我的礼义廉耻如何用不着你管……”但还没说完,她的眼睛蓦地一亮,脸色也瞬时由阴转晴,“对了,你身边应该跟着郎中医官吧?快快快,找个医术厉害的来!”


    魏琊横了窈月一眼,然后看向裴濯:“裴大人若是需要,我倒是可以寻个巫士来,替你卜一卜病情吉凶。”


    窈月这才想起来,岐国尚鬼神巫术,从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到出征打仗皇位继承,全都由或高级或低级的巫士进行卜筮后才能决定。


    窈月的脸瞬时耷拉下来:“你别添乱了。那些所谓的巫士,不是烧骨头玩草叶,就是鬼哭狼嚎群魔乱舞一通,没病的都会吓出病来。”


    魏琊正色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莫要随口置喙。”


    窈月懒得再与魏琊争辩,转过头去,打算继续在裴濯身上“上下其手”,却发现裴濯已经自顾自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个圆瓶,瓶身一歪,黄豆大小的药丸就从瓶子里咕噜噜地滚出来,占了他大半个手心。


    “我给你拿水。”窈月寻到还剩一小半水的茶壶,还没找到裴濯之前用的茶盏,裴濯就直接抬手仰头,把手心里的药丸全咽了下去。


    “你……”窈月被裴濯的这番动作惊得一时语塞,魏琊反而自然地接过窈月手中的茶壶,给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杯凉茶:“裴大人带病出使敝国,在下佩服。欸,你折腾了半天,渴吗?”


    窈月没听见魏琊的问话,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濯,不放过他脸上一丝半点的神色变化:“好点了吗?”


    裴濯闭上眼:“无事,我坐一坐便好。”


    窈月见裴濯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不好再打扰他,只能回头看向脸色明显不太好的魏琊:“你不是着凉了吗?快进去歇着吧,可别再添一个病人了。”


    魏琊将手中的凉茶一口饮尽,虽然脸上笑着,但语气不善:“无事,我也坐一坐便好。”


    “毛病。”窈月朝魏琊哼了一声,转眼望向角落里的漏壶,“还要多久才能到雍京?”


    “赶了一夜的路,不出意外,酉时前便能入城……”魏琊的话还未说完,一直平稳行驶地仿佛静止的马车突然被猛地勒住,车内外都是一阵人仰马翻。


    窈月赶紧扶住裴濯,又看向也险些倒地的魏琊:“怎么了?在岐国还有人敢拦你的车?”


    魏琊和裴濯极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车外的方向,眼神暗了大半:“你们去里间,我出去看看。”


    窈月和裴濯的身影刚隐没在内室,魏琊便推开厚重的车门,迎着惨淡的日光,提步走了出去。


    “发生了何事?”魏琊刚问出口,就看见远处一片红色的洪流朝自己的方向席卷而来。那比火焰还刺目的颜色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两个车夫跪倒在车旁,但跪拜的方向却是朝着那片灼灼的红色。


    “殿下,是、是大司马的兵马……大司马回京了。”


    *


    车里的内室,若是一个人待着,尚显空余,但眼下待着裴濯和窈月两个人,便略显拥挤局促了。


    窈月别开头,避免与裴濯脸对脸地大眼瞪小眼:“这里头还挺闷的,我……我开窗透透气。你不冷吧?”


    窈月嘴上虽是这么问着,但脚已经往一旁小窗的方向移去,不等裴濯回应,手就已经把那扇紧闭的小窗拉开了一道缝隙。


    冷冽的风钻进来,把窈月冻得立即打了个喷嚏。


    她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还是关上……”


    “慢。”裴濯不知何时行到窈月身后,一手撑在窗旁的车壁上,一手挡在窗口上,双眼直视窗外的一片无垠雪地,“你看。”


    窈月顺着裴濯的目光看去,白茫茫的雪地远处燃起了一片火焰,而且那片火焰的火势越来越大,不过几息的工夫,就烧到了眼前。


    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燃烧的火焰,而是策马疾驰的军队。


    纵马行在最前头的,是个穿戴着精铁铠甲的将领,身上的赤红色铠甲即便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不减半分的炙热耀眼,犹如从雪原上飞掠而过的一轮金乌。


    虽隔得远,看不清具体面容,但窈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


    裴濯也凝视着最先头的那名将领:“此人,你可识得?”


    窈月当然识得此人,便是他让她们母女分离十年,又逼她入国子监先后接近郑修和裴濯。


    裴濯没有等窈月的回复,自问自答道:“他是执掌岐国军权的大司马,宁彧。”


    像是听到了有人在唤自己的名讳,那将领隔着百丈远的距离,却依旧准确无误地将目光投射了过来,从窈月的脸上缓缓滑过后,死死地钉在裴濯的脸上。


    裴濯与对方锐利如箭矢的视线对上,嘴唇微启,却并未出声:“大司马,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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